关之洲“哦”了一声,跑了进去,我无动于衷地站在已经干枯的葫芦架下,慢慢地抽完了手里半支烟,想想,突然兀自笑了一下,我应该告诉关之洲,劳改队里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用干活的的境界,二龙、林子他们达到了,邓广澜也达到了,天天在墙边装孙子的二神经和小朴也达到了。而这个境界,不是宗教的,也不是美学的,而是赤裸裸的欲望的表达,所以这种境界的达成,不能省略必要的残酷的争斗。疤瘌五和小杰都是这个过程中的失败者。也正是因为有了疤瘌五和小杰这样的先例,更多人的欲望被压抑了下去,好人往往是那些没有勇气成为坏蛋的家伙冒充的。 我发现自己刚才跟关之洲聊那些屁话挺好玩,我想,关之洲是没有转出小知识分子圈子的人,方卓也是,他们还有着宝贵的可爱的“迂腐”,我有时也在怀念这种“迂腐”的,所以才会和他去清谈那些烂话,我在这种幼稚的交流里找到了一些遥远的感觉,有些纯净的感觉,清爽并且悲凉。 我进工区干了几个小时,把手里的活清掉了,然后从案子底下摸出《监规》,靠在墙上背起来。减刑才是硬道理。 * 晚上,老三又把关之洲骂了一顿,因为老李告了他的状,说关之洲干不完活,还跑到外面聊天。关之洲气愤地说:“他就是看人下菜碟,我聊天?那么多疯聊的他怎么看不见?” 老三骂道:“怎么跟你讲也不开窍是吧?这里面是人跟人比的地方吗?不知道人比人得死的道理?他要不是冲我面子,早砸你了!” 然后老三又恨恨地跟我说:“也正是冲我面子,他才找关关的麻烦,这人不踩别人一脚他就不舒服。” 我说:“你又神经过敏了。” 老三立刻把关之洲说的“看人下菜碟”的话又说了一次:“他就是诚心给我添堵。” “那对他有什么好?你别瞎想了。” 老三心机叵测地小声说:“对他有什么好?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我看他肚子里去!他还不是惦上二龙废了的那张局级了?怕别人跟他争呗,想把所有竞争对手都打下去,给他干落着。” 我楞了一下神,说:“他做梦吧?他下半年才来,能给他局级?局级不是得有两张积极分子的底子么?” “哼,要不说他痴心妄想哪!” 我笑道:“可能是你想歪了,他不会不明白。”我心里再次觉得老三累了,成天惊弓之鸟似的,为些无端的杂事弄得草木皆兵,有什么意思? * 人走下坡路的时候,如果第一脚没有迈好,就容易把握不住自己,靠惯性一路冲下去,想站都站不稳当了。 小杰这下坡的第一脚就踏歪了,迈大发了。 推测小杰的心态,可能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个走了一点小弯路、或者干脆就是受迫害的领导干部,现在只不过是组织上给安排的一个暂时的过渡,为掩人耳目和口舌的权宜之举而已。他可能还抱着一种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被明主起用。 所以他从坐在门三太一个案子前的那一刻起,心理就不健康,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觉得大家还都应该尊重他身上所笼罩的历史光辉,他不知道,正是那种历史的色彩成了一种吸引天敌攻击的气味。 何永、霍来清还有胖子,以及被他压迫过的好多人都不会放过他,他被送进露天修理场的机会随时存在,关键是看这些师傅们的心情如何,而且,总需要一个开工的理由。 胖子不是缝花线那个组的老组长吗,现在那个组里有什么事儿,还爱跟他念叨,小杰的花线烧得不过关,线头穿不过针孔去,胖子知道了,自然不干,一边跟李双喜告着状,一边就奔小杰来了:“嗨,说你哪!会干活吗?” 小杰一抬头:“怎么了胖子?” “操你妈的,胖子是你叫的吗?不准喊外号、绰号不知道?” 小杰笑道:“呵呵,瞧你,弄得跟真事儿似的。” “我操你妈还弄得跟真事似的哪!告诉你啊,这些花线都给我返工!” 小杰出了口长气,望着胖子拽过来的一堆线,皱着眉说:“这差不离就行啦,告他们别那么多穷毛病。” 门三太立刻说:“我以前跟你这么说行吗?轮到自己干,倒对付开了。” 小杰一下子就找到了出气筒,立刻把怒火转嫁到门三太头上,抓起一块大蜡砍过去:“你老逼作死?什么时候轮到你说我了?” 胖子一扒拉小杰脑袋,象厨师随手扒拉过一个茄子似的:“哎哎,先说你这活,赶紧改啊!耽误生产你负责!” 小杰假熟脸地一笑:“行啦弟弟,人家老李都不说话,你管那闲事干吗?得过且过呗,谁还能干一辈子这个?” 李双喜正走过来,马上说:“谁说我不管啦?胖子说错你了怎么着?出了质量问题,谁发现了都可以管你!在这条线上,柱子、门三太都是你师傅,他们谁说你你都得听着。” 胖子又一扒拉小杰,把他扒拉得一侧歪:“哎,李哥说的听清了没?” 小杰眉头铁锁,一脸的迷惘和不忿,冷笑着点了几下头,很不服气地应和着。等胖子一转身,他立刻怅惘地吟哦道:“唉,虎落平阳啊。” 胖子再一转身,脸上已经挂着怒火的光芒,起脚就把小杰从座位上蹬下去,小杰叫:“胖子你干什么?有这么逗的么?” “刚才说什么了?” “我说什么啦?” “门三太,他说什么了?” 门三太踊跃地说:“虎落平阳,这哥们儿说虎落平阳啊。” 小杰抄起一扎花线就要抽多嘴的门三太,结果先被胖子揪住脖领子,拎着就地转了一圈,小杰没有丝毫和胖子战斗的信心,晕头转向地给自己找台阶:“弟弟别闹了,别闹了,我说着玩哪,咱谁跟谁?还叫起真来了?” “别你妈光屁股推碾子、转着圈丢人啦!谁跟谁呀,你他妈算哪门那店儿的?”胖子一把推得小杰一个趔趄。 何永叫道:“砸死丫的,僻眼大亨加谍报,坐牢带着避孕套。” 高则崇赶紧过来说:“先干活吧,工区就是生产第一,有什么事儿回去再解决,回去再解决。” 胖子撇了下嘴:“护短是吗?刚当组长就跳出来给自己组员说话了?回去谁管,你管?” “我管,我管还不行么?” “嘁!你想管还不成哪,他的问题大了,派出所管不了啦——得转刑警!”胖子用里一推小杰的脸:“干活去!回了号儿给你过堂。” 何永严肃地警告说:“你现在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小杰懊恼又无奈地坐回去,狠狠地瞪了门三太一眼。 “麻利点儿啊,别以为自己还是大爷哪!”李双喜冲小杰喊道。我笑了一下,这话外之音好象在说:现在的大爷是我! 小杰的一天,无疑是郁闷不堪的一天。晚上收了工,龚小可叫我过去,帮他测一下监规,刚考了两条,何永就揪着小杰过来了,霍来清也兴致盎然地跟了进来。胖子笑道:“我差点把这个茬儿忘了。” 小杰挣开何永的手,跟胖子说:“你管管他们,也太疯了。” 胖子起身就一个嘴巴给过去:“操你妈的,你以为你谁呀!你现在就是一鸟屁,大黄完蛋了,你那僻眼谁还稀罕?” “操,胖子你也跟他们瞎说呢,大黄跟我没事儿,靠的就是一个钱。” 小杰的话音未落,背上先挨了霍来清一个肘击:“僻眼!先说林哥的事儿是不是你谍的?” 小杰往前栽了一下,叫屈道:“天打五雷轰啊,我跟林子有什么仇?” 何永照他屁股上狠踹一脚,霍来清跟后补充,小杰连连受力,失去平衡,倒在胖子脚下,旋即被胖子的大脚踩住:“你有什么证据说不是你谍的?” “我在那段时间没见过管教啊。” “那你就不会写匿名信?”霍来清在他小腿肚子上跺了一脚,小杰大叫起来。 “哎呦哥哥们,那事儿也就日本儿干的出来,别人谁有那么蔫坏损?你们真冤枉我啦。”小杰挣扎着往起爬,被何永又踩趴下了。 何永笑道:“那龙哥吃小猪,你干嘛把猪毛什么的都给倒腾出来?怕葫芦肥大了?” 小杰哭笑不得地央求:“饶了我吧弟弟,什么好事儿你都给我安排呀?” 何永连踹几脚,一边委屈地落实道:“我栽赃是吗?我栽赃是吗?”霍来清也合伙上去,把小杰踢得在地下乱滚,屋里几个人笑着给他俩加油,说小杰这样的,早该灭。 胖子看何永两人住了脚,就叫小杰过来,蹲在自己面前,小杰咧着嘴,乖乖地蹲过去,低眉顺眼委曲求全地,全然没有了做杂役时飞扬跋扈的风采。 霍来清还在旁边摆着架子,模仿李小龙的经典造型,嘴里“呕哇呕哇”地长叫着。 龚小可和我相视一笑,至少当时,我对小杰是没有同情可言的。 胖子拍着小杰的脑壳,蔑视地说:“僻眼,以前那耀武扬威的劲头呢?” 小杰轻声央求道:“兄弟啊,以前我也没跟哥几个太过头吧,现在哥哥都这样了,弟弟就算不照顾,也别计较我那么多啦。” 胖子一脚把小杰蹬了个仰面翻白儿:“去你妈的吧,你配我计较吗?”说完,让霍来清把门三太和方卓喊进来。 门三太和方卓来了。胖子说:“今天给你们个机会,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僻眼在这里哪,你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想操僻眼也支持!”何永笑道。 门三太啪啪在小杰脑门上拍了两下:“你这样的,欺软怕硬,早死早超生吧。”小杰刚一瞪眼,立刻被胖子扇了一个嘴巴:“还不服气是吗?再不老实,我就把苦大仇深的弟兄都叫来,看你还活得过今天晚上不?” 小杰抹下脸,不说话了。 霍来清催眠着方卓:“想想啊,他以前怎么对你?今儿这僻眼就是一出气筒,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方卓望了小杰一眼:“我还没那个瘾,外面一大堆活哪。”说着就想走,被何永一把拉住:“操你妈的,你还是人吗?有仇不报非君子,他以前那么整你,就算了?” “没意思。我打他一顿管什么?我不还得干我的活?”方卓麻木又清醒地说。 胖子怒道:“真他妈死狗扶不上墙!今天你不漂漂亮亮抽他一嘴巴,我非把你抽飞了不可!” 正说着,李双喜闻声进来,笑道:“开批判会哪?”然后恶狠狠给了小杰一脚:“花线烫完了吗?” “还剩不多的。” “带回来了没有?” “我明天一起干,这点儿活难不倒我。” “啪!”李双喜豹眼圆睁,起手一个堂皇响亮的大嘴巴,小杰一歪头的工夫,另一侧的脸上被何永着实地鳃了一拳!李双喜骂道:“你牛逼是吧?洗脚水冲咖啡,你跟我玩特色是吗?” 霍来清用膝盖猛地一顶小杰的屁股:“黄鼠狼跳舞,你还另个味儿的!” 何永一拳打去:“蝎子屎独(毒)一份啊!”小杰头昏眼花地晃了一下,马上又挨了他一拳,嘴里还是念念有词:“白屎壳郎你配不上对儿呀!” 胖子好象担心话都让他们说绝了,赶紧怒冲冲一拳捣向小杰的胃部:“黑马白鼻梁,你格色!” 小杰在一堆快嘴快拳的攻击下,终于抓个空挡,倒在地上了。 “别打了,别打了。”小杰哀求着叫停。 “别打了?”李双喜反身抓起长把笤帚,疯狂地向地上打去:“操你烂僻眼的,你当起裁判来了?” 小杰乱叫了一通后,何永笑道:“李哥,行了,别累着您,咱给娘的来个港式的,让他探井!” 霍来清立刻吩咐小杰起来,两腿叉开,弯腰背手,头顶钻地,摆了个威武的造型。 胖子吩咐屋里的泡茶,招呼老李坐下。霍来清跟何永也点上烟,坐在旁边的铺上看着小杰乐。 李双喜喝退了门三太和方卓,让他们赶紧去干活儿。 我捅了一下龚小可:“继续,41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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