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走近女死囚 生命极地写真
作者:陆萍
日期:2009-01-09 15:15:46
内容:

走进女死囚 ----作者:陆萍 (全文)

第一章


死囚监房。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跳荡在黎吻雪那黑森森的瞳仁之中。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当今某些男人的骨子里,已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他们尽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觉,抽逃激情;即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脱爱欲的涉入所可能产生的焦虑。
死是痛苦的,然而还有比死更为痛苦的东西,那就是等死。
——摘自死囚遗笔

尽管黎吻雪心中积郁着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哀怨、太多的不平以及太突然的冲
动,但是这一切绝对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场惨案的理由。

这是一个隐秘凄绝罪恶而又真实发生着的故事,在生活的地下长河里缓缓流淌。
十度春夏秋冬之后,在一个必然中的偶然、偶然中又必然的时刻——1995年3 月8 
日深夜十二点,故事遽然停格!几乎所有上海观众的目光,都被电视台节目里播出
的镜头:“一只包”所惊骇!

这是一只崭新的有着格子图案的特大号轮包。警方人员将拉链打开时,里面赫
然蜷缩着一具女孩的尸体,失去光泽的头发蓬乱着。

接着荧屏上出现的是一名叫黎吻雪的戴着手铐的女子,那件格外合身的米白色
的西装,抢先透露了案情中某些迷乱的要点。

对着警方审讯的话筒,她文秀端庄的脸上热泪澎湃,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泣叫
着:他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不来对我说清楚呢……

电视机前的观众马上明白,那个包里没有了生命的嫩壳,与手铐中的这双手有
关。这双手与她的肩一样在颤着;她颤着声音说,相信他的为人与地位,是个有责
任感的男人。这十年来我的付出,我为他及他家的付出……他……

她说不下去了,但还在说,悔恨难当的脸上沸泗横流:电视台的镜头当然也纪
实到了那个他。他叫赖波,今年43岁。包里的孩子是他的,他无法回避。但是他一
定也非常生动的五官,却被电视艺术“马赛克图案”处理遮掩掉了。他是受害人的
父亲。他也许还有点难堪的故事,采访他的镜头,没有将之“示众”般地暴露。

这档节目是在距案发有半年之久的1995年的9 月初播放的。尽管镜头采访中的
黎吻雪心中积郁着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哀怨、太多的不平以及太突然的冲动,但是
这一切绝对不是也不应该成为一场惨案的理由。

在公正无情的法律追究罪人责任的同时,请读者随我的跟踪采访的手记,读一
读此案另外一些层面中发生的故事。也许我们会很久很久不能平静……

死囚监房。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跳荡在她黑森森的瞳仁之
中。在此夜以前……记者,我绝不说谎,我与他情感的纯洁——如同兄妹。

1996年1 月3 日,晴,监所死囚羁押地。

办完复杂的采访手续,在警官的带领之下,跨过重重铁门,在一幢坚固建筑物
的里面再里面,我看见了粗圆铁栅后面的死囚黎吻雪。

见有人进来,她迅即动了动身子再慢慢站起身来,手上的铐子白光一闪,她旋
即拽了拽滑下肩头的蓝色的大囚袄。

女警官对她例行的讲话结束之后,我对她说,你别紧张。事到如今,你心里一
定有许多想说的话,我是来听你说的,你愿意吗?我们随便聊聊。

“随便”这两个字,用在这时这刻也许是极不恰当的。

要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她又是什么人?可是我觉得唯用这——随便,方能让她
找回一刻自己。

只见她静了静气,说你是否就是那个写《黑色蜜月》的记者陆萍?

我愕然,继而点头。

黎吻雪说,我从你写的这个案子中,对自己的上诉充满了信心。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我顿时从她的话意中感受到激荡在她胸中的那种强烈的
求生欲望。

《黑色蜜月》,是我历时十年跟踪采访一对杀人犯夫妻,写下的长篇纪实。但
是,我没有料到,我的万千读者之一,竟是犯下死罪的女囚。

我知道这个犯下死罪的女囚,在五天前的1995年12月28日,一审死刑的判决

已经下达,而且她自己也已知道了。

记者,我已经上诉了,我还是有希望的,我的案子与你写的《黑色蜜月》有点
类似……黎吻雪用极肯定的语气对我说。大难临头之际的求生本能,是这样生动地
跳荡在她黑森森的瞳仁之中。

我说黎吻雪,你就耐心等。当然会有希望的。上次我采访张亚莉,判这个刑前
前后后都三年了,最后还是改判成死缓,现在又改判成20年有期徒刑。


黎吻雪的眼睛深处立刻爆出一门希望的光焰。小小的死囚监房里,立时多了一
份人间的气息。

她说是的是的,记者,出了事体以来,白天黑夜我已经将自己的一生不知回忆
了多少遍了。想想我黎吻雪怎么就会沦落到这番地步,关在这种地方……

她细长的手指捧着一只有绿色格子的塑料杯。里面的白开水,虚虚幻幻地在空
中冒着水气。

她说关到现在快八个月了。监里常听人奇怪地说,你卖相介好(指模样俏)怎
么会走这条路?我还有啥好讲呢?唉,我黎吻雪以前做人……

我发现黎吻雪,并不像我以前采访过的重刑对象那样神思恍惚迷乱。我说你就
从头细细说起吧,反正今天时间充裕得很。

她说我们两家人在结婚前,都是十分要好的小姐妹,小兄弟。我丈夫郑岛嵋和
赖波整天形影不离;我与赖波的妻子马月更是在同一天报到上班的无话不谈的好姐
妹。我们四人都在一家厂子里工作。

后来连我们结婚的日子,也都选在1979年的5 月1 日。我们两家一起筹备,

起忙忙碌碌上街选购用品,又在同一天里共同举行了婚礼。

赖波当时是团支部书记,在青年中威信很高。他谈吐风趣,举止潇洒。

他也曾经暗暗流露过对我的好感……

可是我当时只把他当成思想很好的团支部书记在关心青年的思想,根本没朝这
方面去想。何况我那时还自恃清高。

后来,没想到马月在追求赖波。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心中未免有点悔意。可
转而一想,觉得小马平时大大咧咧,待人接物甚是随意,赖波不一定会看得上她的。

几个月后,我没料到马月和赖波非但正式好上了,而且赖波还改变了马月的脾
气和性格……我确实感到有点意外。

但是,我想想我们俩都是贴心贴肺、不分你我的姐妹。小马幸福也就是我的幸
福,我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并且从心里赞成他们,祝贺他们。

说到我自己,那时就开始有点惨了。

进厂不久上三班时,身上发出一颗颗小东西。医生说是牛皮癣,不大会好的;
再加上我白血球降低常常请病假,领导很可能要延长我的学徒期。

我当时情绪低落,心情十分沮丧,同厂的郑岛嵋悄悄看在眼里。他热情地向我
伸出了手,走进了我的生活。在上班前和下班后,他不厌其烦地帮助我去挂号又陪
着我去看病。风风雨雨一次也不拉。

后来我想,他如不嫌弃我的病,和我好的话,我也就算了;我也不要嫌他整天
脏兮兮的不爱清洁,说话又冲头冲脑的样子。

就这样,我们各自成家后,两家人亲亲密密来来往往如一家。

黎吻雪在回忆着这些事时,脸上红润了许多。

只是她慢条斯理诉说时的那份平静,确实令我暗暗有点吃惊。最初,我在电视
镜头里看到她的那种激动的神情,此刻,早已荡然无存了。

她说:事情或许就出在我的能干上。我会做衣服、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再忙
乱再复杂的家务事,到了我手上都会立刻变得井井有条。亲朋好友都知道。而马月
这方面就弱了一点。

可是,做一个女强人,从来就不是我的梦想。

我只是非常由衷地想做男人后面的那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前面的那一个女人。

想着给丈夫做衣裤时,总少不了赖波的份,反正我也会做,也不在乎的。两个
小人的衣服就更别提了,缝纫机拉出来做做也方便的。

做饭裁衣操持家务,我一直认为这是做女人的题中之义,也是做女人的一种幸
福。所以赖波他们家里所有的事,是少不了我操心的。几乎也没有一件是我不晓得
的。甚至连赖波的母亲过世了,他们也全由着我拿主意。从为他娘揩身、换寿衣,
直到张罗几桌豆腐饭,全是我一手操办。

陆记者,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巧得让我心惊肉跳。
那一天是1985年3 月8 日,也就是距离我现在出事情的日子——1995年3 月8 日,
前后整整相差十年,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那晚丧宴结束后,亲戚朋友都一个个走了。我留在赖波家的厨房里正在收抬着
碗筷和剩菜。这时,我感觉到赖波在身后走来。这本是件太平常的事,我根本没有
在意。

可他那晚,走到我的面前时,神情有点异常。我抬头一看……发现他呼吸粗重,
他盯着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烈火……顿时,我的心狂跳起来……

记者,我说一句心里话,尽管我极渴望能有一副男人坚实的肩膀,让我靠着憩
息;极渴望在我前头能有一个成功的男人,让我作灵魂的靠山,但是做大车床活的
丈夫,并没有圆我这个女人的梦……

我是一个传统思想极浓的女人。事到如今,我只能默默地守着他,平平静静地
过自己的日子。在碌碌无望中过一天是一天。

我从来也不曾想过要离婚,更不曾想过要偷偷跨出婚姻的大门去寻觅欢爱。就
连失之交臂的男人赖波,我也仅仅停留在具体事务的义务奉献上。

在此夜以前……记者,我绝不说谎,我与他情感的纯洁——如同兄妹。我为他
家的事,做得心甘情愿、做得无悔无怨。当然,他也曾帮助过我家,我也至今不忘
他对我家人的好……

听得出黎吻雪的话是出自肺腑。

在生活中做一个强男人后面的好女人,对于男性和女性,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好
事。合理又合情,新一轮妇女解放的思潮,好像也有这个意思。

但是,命运之神却不是这样为黎吻雪安排的……

黎吻雪讲,那夜赖波走来突然就抱住了我,他发狂地吻我,还对我说了好多好
多动人的话……他是那样热烈又那样激动,那样疯狂又那样温和……我始料不及我
猝不及防,这是连我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发生了……他还说我
很早很早就爱上了你,只是你清高得让人无法接近,我只得爱上你身边的另一个人
……再者,我觉得自己家庭条件差,经济能力欠缺怕高攀不上你,怕你受苦……所
以也就没有敢向你求爱……难道你一直不知道我的心吗?我爱你,爱得多苦多难多
累呀……

记者,我不知道就在这一刻,我的命运将从此发生变故、发生逆转!

黎吻雪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仿佛十年前的那一瞬颤栗,至今还能让她刻骨
铭心地感受得到。

我说黎吻雪,那是恶魔缠身的一晚。

她转过脸,似乎不能接受我的这种评说。

她说那一夜我恍然若梦,真有点受宠若惊;但是又将信将疑,我不知道灵魂中
的渴求,竟然就是这样快地来到眼前了。大约见我有点犹豫,赖波就对我说,你不
必有顾虑,我早就同马月讲定了,她是同意我们这样的……

我说黎吻雪,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呢?该不是姓赖的怕你不肯就范,哄你上钩吧?

她说我也这样想,虽然马月与我极好,对我非常信任与感激,但这不等于可以
将老公“奉送”出去呀!

我问马月可曾亲口对你这么说过?

她说没有的事。只是眼开眼闭,很宽容我们似的。

我说这仅仅是你的感觉而已,你对你自己的思想细细剖析过没有?

她说来到这里后,想得很多。如果赖波不首先跨出这一步,我一辈子也许只仅
仅在门外伺候伺候而已。即使家庭生活再不如意,粗糙的丈夫再一般,我也只会嫁
鸡随鸡、嫁狗随狗地打发自己的日子。

再说丈夫还算过得去。有时走在路上,厂里小姐妹会指着前面说,看,你家的
郑岛嵋有多英俊呀!这使我做女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我确确实实渴望过有一
个如赖波般的男人做我的丈夫;但这个念头十分清晰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丈夫了。

于是——人到中年万事休。我安安静静过我自己的日子。

我说黎吻雪,我相信你起初是没有这份念头的,或者讲这份念头沉睡着。

她说记者是呀,我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天,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赖波就这样一
下子捅破我观念里很硬的外壳,强劲有力地钻进我的梦,他拥抱着我、爱抚着我、
亲吻着我,我仿佛顿时就溶化在他的身体里了……

他身上那力量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我不知道人世间原来还有这种通达灵魂的
快意!

我从此就是另外的一个人了……在起初的那几十秒里,我还在马月到底同意不
同意的问题上犹豫,可只一分钟后,我便从里到外全部崩溃了。

我想这么多年来,一个这么好的男人,竟在偷偷爱恋着我,爱我爱得那么苦那
么真,可是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自此,我彻彻底底地放弃了我自己,投进了他的怀抱里。

真的,记者,我说句实话,和郑岛嵋结婚这么多年来,这种难言的愉悦和快意,
我竟从来就不曾有过。我浑身上下被一种可唤作生命的激情所淹,这是我今生今世
的第一遭黎吻雪的脸颊泛起些微红润,两眼闪闪发光。让人感受得到她当年得到的
这份爱,是这样真实和神奇,这样无法忘怀地镌刻在她的心壁上了。

我说黎吻雪,也只因为你内心具备这种渴求,让赖波一唤就醒了。如果他呼,
而你却不应,事情也许就不会这样发生。

她说是的,我当然是有责任的。他是“外因”我是“内因”……

当黎吻雪从幸福的狂潮中清醒过来,她对赖波感恩般的感动,已升华为一种欲
为之献身的冲动了。

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以“马月同意”作为一种借口,放纵了自己有悖道德的欲
望。正如她在狱中的日记上写的那样:

“……可以讲,在感情上我是个失意者。尽管有家庭,但我仍然感到孤独与冷
寂。因而意外地获得的这份感情,我倍加珍惜,从此也开始了我们长达十年的交往
……"

暗河悄悄开始流淌了。一天,正当我俩心满意足地走下楼来时,我那傻乎乎的
丈夫正瞪着血红的眼睛,守在我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然而,命运为踏入这个
“黑三角”中的女人,安排了一个令世人意想不到的细节……

就这样,在这个家的屋顶和那个家的屋顶之间,在油、盐、酱、醋,及生活琐
琐碎碎的借口遮掩之下,一条暗河悄悄开始流淌了……

我问她,和赖波有了这种事之后,你的心还能平静吗?

她说,不。她摇着头,杯里的白开水被晃了一点出来,溅到了她那双暗红色的
高帮棉皮鞋上。

写至这里,我想起她案页里的一句话:

“……我自问我还是一个很传统的东方女子,像所有的东方女性一样,一旦爱
上一个男人,就会用心极深,专注地爱他一辈子。”

我说黎吻雪,那么你又是如何处理这两者的关系的呢?

她稍作沉思,复又望着我说,现在我落到这种地步,也一直在回忆自己的这一
生。在郑岛嵋陪我去看病的日子里,其实我并不真正懂得爱情。

我感激他。我要知恩图报。我就嫁给他了。

凭良心说,郑岛嵋确实是一个善良热情的好人。但我和他之间没有电影小说中
说的那种激情,或者说他有我没有。有时,我甚至天真地觉得,他最好是我的哥哥
;但是,我与赖波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自从他冷不丁地给我一吻之后,我发觉我立
时三刻就是他的人了……

记者,我其实弄不懂自己,当时每次与赖波……之后,我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丈
夫了,为了平衡自己,我就会拼命想郑岛嵋的坏处与不足。

恨不能将他的缺点,堆成一团足以分手的理由。

但是善良的丈夫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有时我们一不小心泄漏了一丝半点秘
密,郑岛嵋仍然以为是我们两家亲近的缘故。

直至有一天,丈夫家有事让我去办,我告诉他我今天有要紧的事去市东的银行。
其实这一天赖波与我有约,我怎肯错过这一刻千金的机会呢?我找了一个借口就抽
身了……

谁料临近下班时,正当我俩心满意足地走下楼来时,我那傻乎乎的郑岛嵋正瞪
着血红的眼睛,骑在我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上,等着我!

是有人盯梢?

不是,郑岛嵋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发现我的自行车的。因我往日里的生活绝
对守时守约,这次被他撞见,忽然都真相大白,他又吵又闹还在家里打了我……

这下你可收不了场了吧,他闹到赖波那里了吗?

是呀,闹我倒不要紧,离了就算了,我还巴不得离了呢。

闹到他那儿可就麻烦了。

为啥?

他那时正红得发紫,级级上升。从基层到公司、再由公司到局,当上了局的劳
动工资处处长……

如果事情在那个当口闹个天翻地覆、人仰马翻,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幕了。

但是命运——为黎吻雪安排了一个大细节,真是令世人想象不到。

黎吻雪用细长苍白的手指,将有着一枚扣子的国棉大袄,朝前拉了拉。

她说这事让我和他在舆论上很难堪。正当四周闲话沸沸扬扬之际,突然马月出
面了。

她当着办公室里众人的面,指着脸红脖子粗的郑岛嵋说,你瞎闹个啥呢!黎吻
雪是我叫她到我家楼上来的呀,那天我正在楼上呢,让你老婆帮我家小灵灵做滑雪
大衣,你怎么吃醋吃到自己人的头上了!

我问小灵灵是啥人?

她抬起脸,眸子里掠过一阵惊恐。

我说,噢,我知道了,她是赖波的女儿。

她说,是的。比我女儿小两岁。

我说给马月这么一来,事体就平息下来了是吗?

她说是呀,郑岛嵋愣了半天之后,就转怒为喜了。那日回家他特地买了好菜,
又亲自下灶间去烧。涎着脸朝我赔不是,百般讨好我。

你怎么说?

她说我在丈夫面前确实是个坏女人……我板着脸说,你坏我的名誉,闹得满城
风雨,没那么便宜的事!你要付出代价的。

我得寸进尺,给他看脸色……其实,这还不过是表面文章,我的本意是想顺水
推舟,把事情“搞搞好”算了。我一不做二不休,也不想再欺骗丈夫了。我不想让
自己在良心上再背着重负,我想离了婚轻装上阵。

郑岛嵋一听我要离婚,就再三再四解释赔礼甚至求我,我都不为之心动。我要
嫁给赖波,和他一起过日子。我是铁了心了。

我说黎吻雪你的心够狠的,“面子夹里”都要,明里暗里你都得好处,是这样
吗?

她说是的,这件事我对不起郑岛嵋。

今天,我的内心忏悔第一次对外人说。我黎吻雪今天在这里向郑岛嵋赔罪了,
我要到下辈子才能报答他了。

后来我和丈夫分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看看拗不过我就答应与我离婚了。

我的心确实蛮狠的,因为我拗不过灵魂深处的‘用D 个我“:”那个我“只想
以此事向赖波表白我的忠诚、表白我对他爱我的回报。

一个女人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说马月怎么会这样来给你解围的呢?是不是赖波给她做了工作?

黎吻雪说我想也许是的。这事尽管我意想不到,但是却彻彻底底帮我和赖波周
全了面子。又为我堂而皇之地解体我的婚姻创造了条件。当时我对马月真是感激涕
零,也认为赖波有能耐、有责任感。

我为我拥有这份爱情而骄傲。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也就顾不得了。

我问其他的事情是指啥?

别人都搞不懂我与赖波一家人的关系呀,连我的姐姐也都觉得不对劲。

我说你们都喀费心思。马且是我的要好姐妹,看我和郑岛嵋疙疙瘩瘩,离婚前
后一个人拖个孩子孤苦伶仃的,就叫我住过去了,这有啥不正常呢!我帮他们一家
洗,帮他们一家烧,帮他们一家做,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单位里还有几个要好的
小姐妹都理解我……

我说黎吻雪,那是你自己张扬的。

她迟疑了一下,说是的。我说你是否认为这份爱情有点伟大,甚至有点迫不及
待地想与人分享?

我与黎吻雪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监房的长廊里响起坚实的脚步声。

年轻的女警官一步步巡视着向这里走来。

监窗外太阳清淡的折光,将黑漆涂抹的铁门栅栏映得贼亮。

显然,将往事投入滚滚红尘之中的黎吻雪,这一刻又回到她的现实处境之中来
了。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来人,屏息不语,以因中人特有的敏感,在女警官身上捕捉
着感觉着一些于她来说是重要的信息。

女警官朝我微微一笑,问要不要加点水?

我说我不要了。又回过头来问,黎吻雪你要不要?

她摇摇头。复又点点头说,好的,那就给我再加一点水吧。

黎吻雪接水的神情极其虔诚,耸起的双肩有点夸张。无疑,这是在生命的极地
境界中,对生命的一种珍视。

等警官走后,她缓过神来。我说你再说下去吧。

她说后来我就成了他们家庭中重要的一员了。并且在他家中,当起了家庭主妇。

黎吻雪对自己的这段生活,在她的上诉状中是如此写的:

“……在外界的知情者中,这个家庭的各方面也全靠我帮着支撑着。那时我从
未自感是第三者插足。我和马月是多年的朋友,进而又产生与赖的感情,一切都觉
得是那样自然。当然在这期间我内心也从没要求过赖波和马月的离婚。总觉得我与
赖波的这份感情,少不了马月的帮忙。在外界,她也总是做了我和赖波的挡风墙。
这一切我已满足,我对马月的大度,充满了感激……”

我想,这是感情婚姻生活中,一个极其畸形的“黑三角”。谁让这个危险的
“黑三角”,在现实生活中荒谬地旋转起来的呢?答案自在读者们的心中。

她说我把赖波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两个孩子与一家人的吃、穿、用,全成了我的分内事。我喜欢男人在外面搞事
业,家里小灵灵的读书等一切全由我自告奋勇地包揽下来了。我为的是不让赖波有
后顾之忧。

马月生性活泼,常常有跳舞什么的活动,一个电话回来,我总是“哄哄”答应,
让他们俩在外全都放心。

一到天黑,等他们俩回到家来,桌上都有现成的热饭热菜。至于吃用开销,更
是区区的小事。我的工资自然全都贴进去的了。我贴得心甘情愿,誓不言悔。

小灵灵对我是很好的。其实比对她妈妈还要亲……她从小到大,可以毫不夸张
地说,我化费的心思,不比马月少的……倒不说孩子不是马月亲生的缘故,她的事
多,爱玩一点……

她没有再说下去。交贴着两只手的食指尖,支在鼻子底下。慢慢地回忆着以往
日子里的事。

我说黎吻雪,既然是你一点一点将小灵灵养大,你又如何下得了这样的毒手呢?

看得出有一种绝望的苦痛与难言,慢慢从她的心尖上刮过。

她坐在那里,承受着世间的请问。这是一个为人母的女人所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是她还得回答。

她尽量努力在回答着我,她说,我亲手犯下了滔天的大罪……记者,我能否将
前因后果说一说。

她说自1991年年底我和郑岛嵋正式离婚后,我就住在赖家了。开始的一年多日
子里,大家都相安无事处得挺好的,后来渐渐地,我发现马月,常常背着我与赖波
闹别扭。

我说黎吻雪,**一句,在这一年里你与赖波的关系,又是……

没等我把话说完,黎吻雪就说,我们本质上更像一对夫妻。当然,是趁马月不
在或者出差的机会,她不在家的时候也真是太多了。

后来我考虑再三,还是明智地搬了出来。我将属于我的一套单室户,化了三万
多元好好装修了一下,住了进去。而这期间,赖波与马月的争吵也到了要分道扬镳
的地步。

这前前后后大约又有一年。

自然在1993年的这一年中,我与赖波的关系一直暗中维持着,他隔三差五到我
家里来。可以这样说,我为什么不惜钱财装修房子购买家电,有意无意中的驱动力,
就是要与赖波“共度好时光”……

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时光,一个40岁的女人,面对着自己赤裸的灵魂。

思念是一种欲罢不能,欲达不及惹人心碎的苦;是一种时刻驻在心间的牵系,
是一种温柔的心疼;是一种沉沉的忧郁。思念的总和,也许就是鼓胀在黎吻雪心头
的,欲为一个叫赖波的男人献身的动力。

写及此,我想起黎吻雪在接受我采访时,给我看的一篇带有摘抄性的文章。

文章的题目叫——思念的滋味。或许是一份印证,或许是一份灵魂深处的传真,
我不妨直录于下:(黎吻雪的文采真是不错,也许生命体验的本身就是一种带悟性
的雕琢。)

“‘曾经和朋友一次次漫步在寒冷的冬夜里,听她排遣思念之苦。

清冷的月辉里,我常常看到她盈盈的泪光,她对我说那个被思念者的点点滴滴,
这点点滴滴都被她思念得肝肠寸断。

我虽被深深打动,却无法理解。她思念的那个人,才貌平庸,若换了我,也许
一辈子中都无法去爱他一天。但他却拥有了一个美丽女人的如此刻骨铭心的思念。

在静静的谛听之后,我常常小心翼翼地问她,不思念不行吗?

她抬起泪眼说,你不会懂的,因为你没有思念。

我点点头说,是的,我一点不懂。

几年过后,朋友来信说她已从那份思念中彻彻底底地摆脱了出来。她自嘲:
“想想我曾经拉着你,往返在寒冷的冬夜里,反复诉说着撕心裂肺的思念是多么的
傻;时至今日,想起你的不懂才感到难为情。‘读完此信,我心潮起伏,朋友可知,
此时的我已对你当年的思念是十二分的懂。

思念是一种欲罢不能、欲达不及惹人心碎的苦;是一种时刻驻在心间的牵系;
是一种温柔的心疼;是一种沉沉的忧郁;是一种抛不开挥不去的渴盼;思念是茶饭
不思、夜不成眠,笑里、泪里、杯里、云里都有你影子的晃动。_思念会把你折磨
得心力交瘁却又让你充满向往;让你想到去死又让你倍加对生命的珍爱,在苦苦的
期待与焦灼的忍耐中,那潜在的意识,总在鼓动着你去干点什么,为被思念者做点
什么;为不失去思念,又在默默不断地积聚一点什么。被思念者的一笑一颦、一言
一行,一个眼神,一瞬凝眸都在记忆的小河里反复流淌,是充填心灵的唯一。“

这一些思念的总和,也许就是鼓胀在黎吻雪心头的,欲为一个叫赖波的男人献
身的动力。

她倾己所有,为赖波奉上一个女人的全部。

从赖波上下西装、皮鞋、衬衫、领带的颜色搭配以及冬天进补的“牛鞭子”
(补品)、夏天驱暑的绿豆汤等等,无一不是黎吻雪的操劳。

赖波回报她的是笼在夜色下的灵魂与肉体。

自1993年至1994年年底,他差不多全在黎吻雪的家里与之共度良宵的。小灵

跟爸爸,她是赖波的心尖肉,黎吻雪爱屋及乌,将小灵灵上上下下收拾得干干净净。

在这一年中,黎吻雪和赖波过着夫妻般的生活。

用黎吻雪的话就是:“曾经有着始终不渝的承诺,千载不变的誓言,如两团精
神实体彼此依偎,相拥着走过人生的全部季节。”

有了这样的承诺,黎吻雪俨然是世界上的大富翁了。

甚至她不无骄傲地向姐妹和要好的同事,透露了自己的幸福。只可惜赖波那头
的事迟迟“不明朗”。她当机立断,与丈夫离婚已三年多了,而赖波那里却还是老
样子。

记者,说到他俩离婚的事,我其实心里也很矛盾的。我既希望他真下决心摆脱
出来,但真要这样了,似乎觉得对马月又不公平。赖波再三劝慰我说,他与马月的
缘分尽了,再合下去是失去意义了。我听了也就满心欢喜、一片痴情地相信他了,
有一天,赖波来与我商量,说现在局里正在落实处长级的房子,他的钥匙快要到手
了,是某处的三房一厅。但是马月离婚提出条件要房子,并看中一处别人的房子。
他想让别人家搬出来,让给马月;别人家呢,就不客气了,搬进我们现在合住的一
室户中来。我们呢,先克服一下,搬到外面过渡几个月,等钥匙到手之后,再欢欢
喜喜一起搬进处长的新房子里结婚。

我都巴不得快点呢,马上就满口应承了。

我为了让人家快点让出来给马月,当夜出去托了人找房子。朋友帮忙很快…了
过渡房子。我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尽管三万元惯进去才没有多少日子,但想到不
久可以与赖波搬进新房子里结婚过日子,心里就不知道有多少甜蜜……何况过渡房
里有赖波和我一起住,你说搬到哪里还不是一个家吗!

我说黎吻雪你说得对,家的内容不是房子而是两个人。然而,黎吻雪,你们俩
至今还没有去办结婚证,还没有法律的认可呀!

她说我当时认为,这是小事一桩。只要等房子的过渡一结束,我们就可以名正
言顺地住一起了。

那么后来的事呢,我问黎吻雪。

她说大约过了三个月的光景,一点好事的兆头都没有。

但我知道男人们都有外面的事业。他在外面整天地忙,到夜里回家来,我看他
累得不成样子,所以,我也就不多话了,心想只要耐心地等,不就是了吗!难道他
会骗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样一直等,等到有一天的上午,赖波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你那儿让出的房子,
马月现在不要了。

我一听,简直七窍冒烟!我想你赖波不要在揭什么鬼哟,要知道别人家已早早
搬了出来,并且已经住进了我的房子了呀。而且,当初为了能快一点,我又与别人
私下里谈定,我再倒贴二万元给对方……

现在她……她马月又不要了,她轻轻吐出三个字——不要了!

她不要了!我又到哪里去住呢?

当初我连夜要搬出去过渡时,家里妈妈姐姐等都要我三思而行,不要轻易让房
子,我哪里听得进,死活要听赖波的;现在成了这副尴尬的局面,我不是要打落牙
齿往肚里咽吗!

我只有去找赖波了。可是,赖波从这个时候起,就不大来我们的过渡房了。而
且,我还找不到他,连个人影都找不见。

我问自己怎么办?!真正是苍天在上,天理何在呀!

当时,他们还未正式办过离婚手续,他们总是受法律保护的夫妻关系,我又能
算什么呢!我当时觉得受到了愚弄和欺骗,满腹苦楚只得往肚里倒灌。

我一个人呆过、傻过之后,为了不让旁边的人有闲话,为了无声无息不吵不闹,
在1994年10月,我强忍着心头的血泪,一个人悄悄地将家搬到别人原先让给马月

那房间……

那房子简直不能与我原先的房子比的。我原来的房子是朝南的,而这间却是朝
西,而且面积又小,地段又差。

我当时有个直觉——我是搬到自掘的坟墓里来了!

赖波后来也算来过。我是个不会吵的女人,见了他一声也不吭。他进来看看,
也觉得对不起我,捧着我的脸说委屈你了,马月她出尔瓦尔。但是为了我们的好事,
我也就只能迁就她,吻雪吻雪,你是识大体顾大局的。

吻雪啊,这些年头,你是知道我赖波的为人的。现在我手头的事,要多烦就有
多烦,这么多年来,还不是全仗你平日里体贴关照,不时还给我提个醒什么的;如
果没有你,我赖波能有今天吗……

吻雪啊,马月不懂温柔和体谅,我的身边如果只剩马月的话,我再有能耐又有
何用?反正啊,你将就着住吧,我知道你离了婚都等我三年了,等我钥匙拿到了手,
我马上就来接你这个新娘子……

记者,在他说着这些话时,其实,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对赖波说,马月不要房子了,你们会否真的离婚?

他说,离婚本来就是马月提出来的,何况我们已分居了一年了,我是铁了心要
与她分手的。

吻雪啊,这样吧,我今天把我的户口本交给你,劳驾你去为我跑一趟,替我与
马月办分户手续。这下你可放心了吧,事情你去办,成败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我第二天就去办了。还托了人送了礼,又跑了几次腿就成功了。

我想他对我是真心的,凭他的地位、素质、为人,相信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
人。但我心里却总不是那么踏实。有几次,我知道他要来家的时候,就特意烧了几
只好菜上了好酒。

我想等他酒足饭饱之后,正儿八经地谈谈我俩的事。我珍视世界上的这份感情,
我委曲求全地换房,我百般照应小灵灵,甚至,遇上我也有事的时候,我还将小灵
灵送到我的妈妈家,要求老人帮帮他的忙,都到了这个份上的事了……

反正我与赖波的事,凡认识我的人都知道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是,赖波在酒足饭饱之后就呼呼睡了。

或者,他想做“那个事”……

“那个事”,自然是一个辉煌的生命的高峰,需要彻底投入、需要专注、需要
激情、需要纯洁,一切附在高峰之后的琐碎具体干巴巴的证明啦,签字手续啦等等,
都沦为区区不足挂齿的小事了。

是的,体验生命高峰时不能牵牵挂挂、拖泥带水,一向崇尚“男人要事业有成”
的黎吻雪,能在紧要关头变得那么俗气吗?

黎吻雪本就自恃清高,当然更不俗气。

她的小姐妹舒某某在接受我采访时说,她心里装的只有赖波一个人!赖波与她
又不是正式夫妻,但她天天盼他来,真是望穿秋水呀!

有时我们见她满面春风的样子,就知道她的满足她的心思。我们对她说“你的
波”一定夜里又来过了,是吗?

有时,吻雪就会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与幸福,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们说,是的是
的呀,他来过了。

她这人,好强,凡事都想求完美。不敢面对自己的失意和遭遇的冷落。我们真
是既为她担心又为她祝福。

常言道,当局者述旁观者清。我们看出赖波有时也冷落她,但她好像一点也没
有感觉,在我们面上似乎还是很幸福的样子。当然,这只是我们旁边人的感觉。

黎吻雪一直想趁赖波“事业不忙时”好好与他长谈一次。

可是赖波的“事业一直忙不完”,他没有给她机会。

第二章

性爱有时可以是灵魂的赤裸坦陈;有时也可以成为遮盖灵魂的一块破布。被性
爱升华了的情感高峰,往往会让一个女人,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自己。而在经历这种
高贵与深刻的同时,正埋伏着悲剧与危险。它不但可以毁灭当事人,也有可能毁灭
其他人。

黎吻雪自然只有倾尽心血,守着赖波在当时及现时对她立下的铁的承诺。

到了1995年年底的前后,黎吻雪终以“黑三角”境遇中女人特有的敏感,察觉
到一种极其可怕的信息——她赖以依仗的事业有成的男人赖波,有意无意地在疏远
她!

这话缘起何处?

缘起床头。不是常说——爱之舟的倾覆,最先总是在床上“触礁”的吗?

是的,近些日子来,她和他在一起时,感觉中的那“生命高峰”不再是那么辉
煌、那么灿烂、那么令她陶醉了……

蜷缩着坐在铁栅后低凳上的黎吻雪,仰脸看着我,说着她心头最隐秘的话。

她那纹得极精致的下眼线和那两条细黑的峨眉,使这一刻浮现在眼里的绝望,
显得格外凄哀可怕。

她说记者,我是将我的身家性命,我一切的一切,都交付出去了呀!

是呀,被性爱升华了的情感高峰,往往会让一个女人,完全彻底地放弃了自己。
而在经历这种高贵与深刻的同时,正埋伏着悲剧与危险。它不但可以毁灭当事人,
也有可能毁灭其他人。

我在黎吻雪显露的那种绝望背后,仿佛已读到某种血腥……

她对我说,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的感觉渐渐得到证实,但是赖波却一口否定。
他说我瞎猜多疑,说他这辈子唯一的选择就是我,他怎么能再回到那个叫马月的女
人身边?他说他一如既往地热烈地爱着我。

记者,我当时听了,我情愿因我的多疑,而被他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我
为他做牛做马誓不言悔。但是他没有打我,他从来就不会粗鲁动手。他还是那么好
声好气。

他还藏有我的钥匙,他可以随时随地进入我的世界。

我为他敞开了自己,却同时又拒绝父母好友为我张罗的许多许多次机会……

我认为天平的一端放上了爱情,另一端唯有放上——生命!

哦,听黎吻雪这一说,我的心,在一瞬间有种惊惧。

要知道她,对爱的这份血性刚烈,并不仅仅是口头上的一句空话而已。

我想对黎吻雪说,生命并不是爱情的全部,生命应该是人生的载体,世界上原
本还有很多很多出色的男人,生活中还有许多许多你没有去领略的美好的风景;我
想对黎吻雪说,你生活着的那个世界太狭小太阴暗了;我甚至想说,你应该设法留
一点点给你自己,哪怕是一条窄窄的缝,只要够你转过身来就行。

但我终究没有说。

面对着她案卷中已变成历史的记录,我想说的话,只能写给亲爱的读者们了。
尤其是女性读者,记住:在任何时候,千万别忘了留一份给自己;在任何不幸到来
时,千万别忘了生活中还有其他更美好的站台,在等着你。

现在让我们转过身来,再一次面对我的采访对象。

黎吻雪说,我的不安惊恐与日俱增,赖波来我这里过夜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而
且,即使是来,也只匆匆一刻就离去了。他一味说工作忙工作烦心,有时我知道他
和我的“事”,纯粹是在“履行”某种形式。

性爱有时可以是灵魂的赤裸坦陈;有时也可以成为遮盖灵魂的一块破布。

我说黎吻雪,你明白之后是随时可以悬崖勒马的呀!

她说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陷在深深的感情泥沼里无法自拔了。

我看着黎吻雪说,你就守在自己这个阴暗的小世界里,拼命倾斜着自己去迎合
他?

她说是的。他不常来我这里了,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但我还是说服自己,一
定要理解一个男人对事业的追求,整天窝在家里、精通针头线脑的男人绝对不是好
男人。所以,我对他并无责难,我只是默默地静静地死死地守着他对我的承诺。

直至过年前的一个深夜,我在寒冷的冬夜终于等来了赖波。虽然我曾仿惶曾动
摇过信心,但是当他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是欣喜不已……我像小孩
过节一样快乐……正当我们准备熄灯休息时,跟他“好久没有了关系”的马月突然
骂上门来。

我惊愕。马月她言词之粗俗令我瞠目结舌。


从他俩气冲冲的对话中,我听出了一点名堂,话中的蛛丝马迹告诉我,可能,
他俩想重修旧好……

记者,当时,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险恶境地,真是又惊又气又急又恼
又羞。

我被眼前的事,逼到了人生的悬崖峭壁之上,真是进亦难退亦难。我当然希望
赖波对此事,有一个解释,也对我们的将来说个打算出来。

事后我捉住了一个机会,与赖波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我说我不为难你,你真
不想离婚,就明确给我一个答复。

但是他斩钉截铁地向我表示,一定要与马月离婚,与我结婚。我天真地认为好
事多磨,有情人终成眷属。

没过几天就到了年关。一天,他对我说,他必须在大年夜飞北京某地催讨债务,
春节不休息了。我的心里酸酸的,但是又无法不同意他去。他知道我很看重男人的
事业,他是瞅准了我的心眼才这么说的。

久久期待的节日欢聚落空,我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在鞭炮声声的新春佳节里,
我被痛苦的思念苦苦煎熬着……

终于,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找了电话,向北京某地打出了长途电话,欲向他
倾诉我的思念之苦。

然而对方明确无误地告诉我,春节全部关门,无讨债一说……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我几乎瘫坐在地上,真正是欲哭无泪。

接着,我疯了一般,用电话打了他在北京的全部关系点,回答是令我绝望的。

记者,你们不知道……我可怜的一颗心在滴血,我跪在严冬的长夜里,凄绝地
向苍天祈祷着……就这样,我一个人哀哀怨怨地度过了新春佳节的不眠之夜。

那么过了春节,他来找过你吗?

找过的。我问了他,他说在一个你不知道的新开发的乡郊工作。无法与你联系。

我说你又相信了?她点着头说是的。

是的,她不相信就没有路走了,世界上的女人,就怕陷入男人的这种温柔井。
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醒世格言,难道不也是指失足在这个温柔井吗?

世界上的女人啊,为什么不可以找根树枝攀上山去;寻条小船下得海去,或者
随随便便转个向,都可以在大街细巷踏出条路来的呀!

黎吻雪继续对我说,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我都平平静静地放进我的身子里面。
没有声张,我也无权声张。法律保护的是马月而不是我。

可是随之四起的“舆论”,包括侮辱与谩骂,都沸沸扬扬地落到我头上。没有
一个人相信我的话。我名正言顺地成了插足他家的第三者,但是,我的家庭是被谁
拆散的呢……

我说这个时候,你倒想起你的家庭了?

她说我是对不起我的丈夫的,我欺骗了他。今天的下场就是我的报应。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副锃亮的手铐,声音哀哀的。又说,当时事到这番田
地,我面前就剩_条路了,就是早点与赖波把结婚一事办了,第三者之说就会烟消
云散了。我只有嫁给他,才能将我“洗干净”。

那么后来事情怎么说激化就激化了呢?

她说那一天是1995年3 月4 日,也就是出事情的前四天,夜里我躺下不久,

波就用钥匙自己开门进来了。他已有好长日子没来我这小屋了。

我满心欢喜又满怀委屈地向他诉说……

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向我信誓旦旦。我说这么多天来,我在舆论的包围
之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难道就忙成这样?

他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了。他和往常一样用手捋捋我的头,就与我睡下了……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这夜和他一起体验“生命高峰”之后,我这辈子就算过完
了……她沉下头,黑亮的头发溜溜地滑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无限伤感。

或许,这就是女人天性中的悲剧——总想将自己的头,依靠在一个男人坚实的
胸前;总想小鸟依依般,跟在一个伟岸的身影后走;总想将自己的全部,消融在男
人的臂弯里。

似乎唯有如此,女人才感到活得实在、活得踏实、活得真切,也活得无悔无怨
了。

你黎吻雪,纵有天大的委屈天大的苦楚天大的怨尤,一旦你躺进他充满甜言蜜
语的燃烧着欲望的气息中,你就再一次放弃了天大的自己。

黎吻雪说,你说的是。我就是这样的女人,只不过事情过后,我又开始惶惶不
安,没有他我好像已无法活下去了。

我怕面对周围的姐妹们和为我忧心忡忡的亲人们。

那含摄着悲剧与渴望的内在冲突,已经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压抑,一种远远比性
关系更强烈更深入更广泛的心灵的需求,使她在某种困境中左冲右突,狠命寻找着
一条可以自圆其说的通道……

可怜的小女孩哪里知道,这一天,她的世界末日到了!

我为了大着胆子往前走,我拼命捕捉著有关赖波分分毫毫的信息,生怕一个小
小的懈怠,赖波就被什么人,一口叼去。

接下去的三天,赖波又不见了踪影。

孤寂的春夜里,我无法成眠。我想赖波那儿的事,如果有个万一,我这里的一
副残局又该如何收拾?

她说到这里,一双白嫩细巧的手,从大四棉袄的胸襟边沿伸了出来,朝我无奈
地摊了摊。

我知道,黎吻雪那含摄着悲剧与渴望的内在冲突,已经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压抑,
一种远远比性关系更强烈更深入更广泛的心灵的需求,使她在某种困境中左冲右突,
狠命寻找着一条可以自圆其说的通道。

我问从3 月4 日那一夜之后,赖波就一直没来过?

她说是的。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天,但我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我尽量克制着自己,表面上嘻嘻哈哈不露半分。

3 月8 日早晨,是一个太平常的日子。一早起来,我就收到了他打来的电话,
赖波说今天是三八妇女节,我向你致以节日的祝贺,你快乐点。

我当时真可谓心花怒放,在茫茫人海能遇上这样的男人,真是福分。我想问他
今天晚上是否来,可我的话还未出口,那头就说我太忙,可能又要出差……他话未
说完,我就感到一种悲凉。从头顶心一直到脚后跟。

我反复在想,他是在出差吗?他是这么忙吗?

他以前忙的每件事情我都了如指掌,现在他……如与我隔着一片雾,他会否有
了另外的女人?左思右想不可能;那么他会否与妻子重归于好?想想也不会。赖波
是个守信用的好男人,要不,他也不会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工作人员,一步一个
脚印走到掌有全局劳资调配权的处长的位置上。

这样昏昏沉沉过了一天。临到下班时,我想又要回那个令人窒息、孤寂难耐的
房间了,心里不愿意,突然就窜出个念头来:孩子不会说谎,何不去灵灵那儿问问
情况。

这个想法一上来,我心里就一松……

我问你心里有什么好松的?

她说让灵灵来证明她爸爸是出差了,工作确实很忙。我也好放下心来了。

我就守在灵灵的学校门口。小灵灵放学出门看见我,就飞快地向我奔来。

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呢?

她说大妈妈我真想你。小灵灵一直唤我大妈妈的。

小灵灵还快乐地告诉我说,我们已经搬新房子了,你怎么现在不来了?现在爸
爸妈妈也不吵架了,你知道吗,我真是开心呀!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家还出去玩了,
住在温州的度假村……爸爸还分到了新的房子,真大真漂亮……爸爸现在天天回家
来吃晚饭,给我讲故事,我还在新房子里拍了好多的照片,全都夹在一本大的相册
里了,你快来我们家看呀……

这个天真快乐幸福的女孩,哪里知道今天将是她生命的尽头了呢?

马上将变成魔鬼的黎吻雪,她自己当时也不知道。

黎吻雪接着对我说,我听小灵灵这么一说,犹如五雷轰顶、晴天一个霹雳,心
中的悲哀与愤怒,几乎将我置于死地,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往昔的一幕幕……

我心中明白了——我受骗了!

我只觉得我的世界末日到了,我的心如绞、如割、如碎……

连我现在告诉你这些话时,我的心仿佛还在滴血。

我要找到他,我要揭穿他伪君子的面目,我要他给我一个说法,我要与他同归
于尽!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升腾……

但是到哪里去找赖波呢?他不来我又怎么说,小灵灵这时已放下书包,坐在我
房间里的沙发上。

我忽然跃身一起,一个罪恶的念头如毒蛇般窜了出来——我从我的床头小瓶里,
倒出了全部的安眠药,大约有三四十粒。这是我每夜用来对付失眠的药,我将它统
统倒进一瓶雪碧饮料里。

我对小灵灵说,大妈妈给你喝饮料好吗?

小灵灵说好的,就“咕咙咕咙”一口气喝下去了。

这个时候是下午六时半。我心里想孩子不回家,你赖波总要找吧,找到我这里
来,我就可以寻你算账了。

想想真是气人,你们一家人在青云里逍遥自在,我黎吻雪为你们倾家荡产在地
狱里煎熬,还说去北京郊外讨债呢,说得有鼻子有眼。

我分分秒秒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等,等你拿了新房子的钥匙与我过好日子……现
在你倒好,跟老婆和好如初,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过了一会儿,灵灵说,大妈妈我头晕。

我说头晕你就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吧。

这些年来,我不知给小灵灵做过多少次饭,酸的、甜的、辣的、成的……你赖
波从心底里爱孩子,我也就为你而爱她……

事至如今,我可没有心思了。我要夺你所爱,并且押在我这里,逼着你来……

我问黎吻雪,赖波后来来了没有呢?你这是把小人当人质,不可以的呀!

她说我那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记者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从六点半起,我就期待著有人破门而入,那样,
我就可以像发疯一样,揪住他的胸口问个究竟,再狠狠地骂个痛快!……

但是,我的门口什么动静也没有。

按例六点半再找不到小人,就要当一回事来对待了,这是最迟的时刻了,该找
的地方都应该去找过,我想我对赖波来说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人,他首先应该找到我
这里的。

但是,他没有来;等天色彻底黑下来,钟在“嘀嘀嗒嗒”地走,四周响起的锅
碗瓢盆声,也渐次消失了,我的门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就这样,九点……九点半……十点……

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向我示爱的情境……

我想起了我们第一次偷尝人间禁果……

第一次随他出差到外地去寻欢,还有他说的生生死死共白头……

我想他肯定会来的,或许他今天正好出去开会吃晚饭,可能这会儿正心急火燎
地朝我这里赶呢!想到这里,我起身走过去,替小灵灵盖了一条被子,又回到了桌
子边等……

但是,我总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阴森森叫人心寒;叫人想
起被人无端地调走的我的老房子……

我等——等——等——我想我等到深夜十二点钟,你这个爱女如命的赖波总要
出现了吧……再迟就不可能了!你没有把我当成你心目中重要一员,且先不去说它
;你碰到生活中这等奇事、大事、难事,不把我黎吻雪当成你贴心的人,不来与我
商量,也不去说它;我是知道你从心里爱这个你领养大的小灵灵的,灵灵是你生命
中的生命,那么现在小灵灵不见了,失踪了,你赖波真有难言之隐,也该到我这个
与你休戚与共的人的屋里来找一找呀!

我回头看着黑暗中的床……

我没有开房间中的大日光灯。小桌上如豆的烛光灯凄凄切切悲悲戚戚。我想你
赖波在四十几个小时前还在这张床上睡过,现在怎么就忽然翻脸绝情到不认人了
呢?

我想我大概是最后一天看着天亮了吧,我不能活了。我会被手枪在我的后脑勺
上打个洞……血流出来我就死了……死就死吧,我活着也已经没有意思了。

我浑身冰凉冰凉。人索索发抖……我想我再给你半小时。

半小时你驾车可以赶许多许多路到这里来的……你来得及的……

我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我只觉半小时后,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就要大祸临
头了……

我等、等、等——忽然,我浑身上下像有无数火苗窜出来,我受不了,我要崩
溃了……结果十二点钟一到,我就拿起一只沙发垫子,隔着被子朝被子下的小灵灵
脸上狠命盖去。

我双手按住不动。

这时,我满腔仇恨和悲愤,完完全全从我的这双罪恶的手中发泄出去了……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看见她的脚一动。我
突然吓了一跳,立即退后一步看,接着,她不动了。

这个时候,就看见有水从沙发上流下来。流在地上湿湿的一摊……

当时我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就伸进去一摸,结果热热的,我发现是尿!这时
我毛骨悚然,一颗心在狂烈抖动。

过了一会儿,我又紧上一步,想将她抱起来。可是她的身子怎么也坚不起来,
整个人东倒西歪的。我唤她的名字,小灵灵,小灵灵……可是她紧闭着眼睛,没有
任何反应。而身体就是朝下沉、沉、沉……四肢朝下也软软地垂着,一点也没有知
觉了……

难道小灵灵死了?不!不不!我怕极了,我的手脚抖得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相信刚才还好好的人,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这时,她沉沉的身子从我的手中
滑落下去了,蜷缩着朝前瘫在地上……

我又慌又乱,我想,她难道就这样死了?赶快送医院吧……可是怎么送?谁送?
只有我去送。我,我……又怎么去送呢?我不是凶手吗?不,我怎么能是凶手呀?
我平时是多么爱她的呀……

这时我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一个声音清晰无比地对我自己说——你无办法了!
你无办法了……我知道我一个人是无法送她上医院的,我想哭,但当时眼泪竟一滴
也没有了。

我就在前面房里坐了整整一夜……

外面又是凄风又是苦雨,有落叶枯枝折断的声音,有玻璃窗摇动的声音……夜
漫漫漫漫夜,这一夜长得竟如一个世纪。

我觉得世界的末日到了。世界的末日真的凄凄惶惶地到了……自搬进这里住后,
我就觉得自己像住进了坟墓一样。现在这里,终究成了我的坟墓……

黎吻雪几近自语地在诉说,眼睛凝视着监房的一角。头上有光泽的黑发滑下了
长长的一络,遮住了她的右眼。

她说我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一直坐着。没有吃也没有喝。好不容易熬到早上,
眼巴巴地看着天一点点亮了。我想我大概是最后一天看着天亮了吧,我不能活了。
我会被手枪在我的后脑勺上打个洞……血流出来我就死了……死就死吧,我活着也
已经没有意思了,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看呀,到现在他还根本连影子也没有…
…可是现在……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就这样一直坐着吗?不!那我……我“吓丝
丝”地走过去,才轻轻一碰,小灵灵她整个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整个地一动!哇,
我吓得倒退了三步!这……这是否就是人……人已发硬了?!肯定没有可能再救活
了?不好了不好了!出了人命大事了,人命关天呀,老天哪,叫我怎么办呀?

等到天一点点大亮,耀眼的光线已经透过窗玻璃,将柜子的角角落落照亮时,
我才真正知道天下什么叫真正的无助,忽然想起一句不搭界的话——生老病死谁替
得?

我晓得现在已经没有人可来帮我了,赖波你现在来了也没有用了,你会接死我
的……这时,我又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台湾八十多岁的姑妈又将在她的老家动身
去飞机场了,飞机很快的,两个多小时就到上海,到了上海还要来我的家里住。娘
家的人全都商量好了,我是离婚的,我能干,我会将老人侍候得舒舒服服的……所
以,这件事可万万不能让家里的人晓得。不让人晓得的唯一办法就是将眼前的这事
“撸”掉,天大的事,等姑妈走了再说吧。

反正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将“小人”先弄出去……

我想说黎吻雪你的胆子竟然这样大,你的心肠居然这样狠;我想说你好好一个
聪明人,居然会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愚蠢又罪恶的事来……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
了另外一句话——我说黎吻雪,这一夜你自己的女儿在哪里呢?

她抬起苍白的脸告诉我说,女儿在读书。她是在学校住读的,这一天不回家…
…出事的第二天,女儿要回到家里来。我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件事能让她知道,我想
我不能、绝对不能让女儿知道这件事,吓坏了她可怎么是好……因为我不想连累、
不想祸殃任何人,所以我一定要想办法……度过眼下的一关。

一个人在屋里伯一阵、惊一阵,失魂落魄地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办法。

突然我头一抬,看见大橱顶上的箱子……我的心一动,有办法了!我想就这么
办吧。

于是我便下了楼。在大约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叫了一辆小车,直开静安寺的一
家百货公司。到了那儿,车门一开,我就快快进去,在柜台前抬头看,相中了一只
有轮子的箱子。我只要大就可以了,别的一概无所谓。

我哪像我平时那样挑剔呀,用手指着一只最大的买了下来。

营业员讲!24元。我付了钱立即就走人。

我不想在外多露一分钟的面。叫了辆出租车直奔家里。

拖着箱子,进门时,我不觉心中又害怕得要命。脑子里只响着一个声音:黎吻
雪,你阁下大祸了!你杀了人!——现在你既然做了这种事体,就只有再做下去了
……

于是,我只得走进去,在“她”头上将盖在她身上的那条棉被中的棉胎,一点
一点给退出来;再将被套留下包好“她”,再用尽身上全部力气,将她放进箱子里
……心里一边吓,一边又感到太对不起她了……好不容易将她“安”好,见箱里还
有一只角是空的,我就将她的书包放了进去。

放进去后我又将书包取了出来,当时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我说出来,世界上的人或许要笑我了,笑什么?笑我猫哭老鼠……记者,其实,
我真的想留一个纪念。我曾经将小灵灵一点点一点点带大,对她还是很有感情的。
连书包里的铅笔盒橡皮等都是我给她买的,发下的新书还是我在单位找了纸给她包
的呢!她身上的好多东西也都是我买的。可是,我现在做了什么事呢……

她在“什么事”上用了很特别的悔恨不及的语调,听了真叫人毛骨悚然。停了
一下她又说,我……我……我不配……将书包留作纪念……说到这里,她的身子一
阵颤抖,声音哽咽着,眼里满是泪水,她用一块白得刺眼的手绢,擦着眼睛。

采访至此,我注意到,这是黎吻雪在我面前的第一次流泪。在整个采访过程中,
她的情绪一直处在相当平静的状态。这种情境尽管让人感到意外,但是却是真实的。

当时,我在心里想,你黎吻雪竟然还想留一个“纪念”,什么叫纪念,你知道
不知道?纪念的本身——是需要一个生命的载体的,难道……你犯了人命大案,还
想安享自己的生命?将阴世的一个可怜的冤魂,置放于你行走在阳间的生命的案
头?

我注视着她,听她继续向我喃喃道:……后来我不敢马上弄出去。我飞散的魂
魄,无法聚拢来,面对这一已经发生的事实……但是我终究得面对。我魂不守舍地
一直等、等、等,等到晚上九点半……黎吻雪擦着眼泪,继续告诉我那一天里发生
的事情。

也许,她平常做事很讲究持续性和完整性。尽管“这事”可谓惊心动魄罪恶滔
天,但是她断断续续,总是顺着次序围绕主题向我回忆追叙。我几次甚至不忍再听
下去,可终究也没去打断她。

因为,死亡与性一样,在生物层面上具有巨大的神秘性。这种神秘性对人类经
验具有最高的意义。这意义于我,自然也有一种诱惑。它们两者都跟创造与毁灭具
有最大的关联性,无怪乎,在社会生活诸如性爱与死亡之间,竟以如此复杂的方式
纠缠着。

我的思路又走远了,让我们再回到原题上。

窗外风雨如晦,声声是黎吻雪的丧钟;门外夜色如墨,处处是黎吻雪的末路。

她说她胆战心惊地下楼,出得门外站在路边拦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并与司机讲
好要请他搬一重物。司机一口承应,跟着她上楼来。

待司机随她进房门后,将那“重物”一拎说,“介重(这么重),啥东西?”
黎吻雪一听,吓得两腿直打哆嗦。但是司机说归说,搬归搬,还是不由她解释就将
那箱子拖出去了。

……黎吻雪说,当时我的心紧张得差点跳出来,手中攥紧的一张百元大钞,都
被冷汗湿透了。事情总算这样过去,我就随即同司机一起下了楼。

司机将那箱子朝后车肚一放,“啪”地下了盖子。

我的心稍稍停下来。

司机又钻进了车子,两手握着方向盘,声音轻轻地问我,去哪里?

我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但是我很快就镇静下来,我说你开到……开到……
我讲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地方来。

司机说你先说个方向,我先开起来再讲。

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从他的表情揣摸,他一定是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不幸。他
的内心有点同情我。我的心再度沉静下来,放心多了。

我说你就朝东郊的方向开好了……

后来开着开着,开到一个什么地方时,我看看路边有很多树木,路人很少,光
线又特别阴暗,我就讲,差不多在这里了,你在这里停下来好了,谢谢你。

司机放缓速度,开了车厢内的灯,好心地对我说:你不要急,你将地址拿出来
看一下,我送你到门口好了,不要紧的。

我一见灯光大亮,心里不知为什么特别怕。

我慌慌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地方。我真怕他要送我到什么地方,事情就麻
烦了。我说给你100 元,不要发票了,也不要找了,谢谢你了……

司机真是个好司机,他笑着对我说,谢谢你,真希望你下次再乘我的车。

我在黑暗的花坛边,守着那“东西‘”……看着司机倒好车,再开走。等他开
得很远很远时,我看看前前后后没有人,就扔下那“东西”,马上离开那地方,伸
手又叫了一辆小车,慌慌忙忙朝回家的路上去了。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了!

我想等天亮肯定有人会发现,再讲吧……这一日一夜发生的事,也许是让我太
累了,回到家里后,竟然睡着了几个小时。

但是一觉醒来,想到这个事时,就不觉浑身冒冷汗。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

我想我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去上班了。于是我挂了一个电话给小姐妹,请她
代我请假。反正我有每月一次的例假可请,事实上我也正是来例假。

这个时候,姑妈的飞机差不多快到了。我想,一切还得像个样子做下去。按预
先的约定是住在我家的,于是我赶紧整理房间……

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地上的那摊尿液。

我不敢看那个地方。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空荡荡房间里这巨大的声音,真是把我吓得屁滚尿流。

但是我还是让自己静下心来。我伸手去接电话。

一听,竟是他的声音,是赖波的电话来了……我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我
想哭,但是却没有眼泪。

黎吻雪的诉说不紧不慢,口齿清楚思路不乱。‘她说赖波总算来电话了。他说
原本讲好由他驾车去机场接姑妈的,现在因为忙,手里有点事,告诉我今天他不去
机场接了。

我忙问赖波对你讲起他女儿失踪的事吗?

她把头一摇,眼光朝下一瞥以一种极其失望的神态告诉我说,赖波他竟然“一
字未提”。不由我对他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当妈妈不在意的时候,我就定定地看着妈妈、借机会依着妈妈的身子……这时,
我就觉得自己飘浮不定的灵魂,好像有种回归感和安全感。我想我的身子就是从妈
妈的身体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真想重新回到我出世的地方!我不要到这
个世界上来。

黎吻雪沉着头双手抱胸,神情颓唐地坐在那儿。过了一会,又想着什么似地抬
起头来遗憾地对我说:记者我告诉你,为小人的事,最早寻到我的不是赖波,而是
刑警803.在出事的第三天,当地的派出所就叫我去了。

一路上,我硬叫自己平静下来,问啥答啥。不要怕得让人给看出了破绽。我是
一定要回家来的。这几天,家中没有我可不行!如问到那天我的去向,我就说我在
家里来例假休息,反正我家那个坟墓一样的地方,与任何人都是不搭界的。

警方当然也很客气,大约是还没有拿到证据,后来就被我混过去了。

我们的这个姑妈,每次来上海,都是我们家的特号大事。全家人天天要上我这
儿来看望她老人家的,我怎么可以不在呢。(我想说黎吻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
比得上你自己犯下的这事大呢?)

等我离开那个派出所时,警察走近我,对我说,我们有可能随时找你了解情况,
你如果有线索,也请随时向我们提供。

我连连点着头说,好,好,我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当时我心里只想离开这里早一秒好一秒……我也为我自己的行为深深吃惊。要
问我当时心里的想法,便只是一片空白。

……记者,你问我为什么要将姑妈来的事看得如此之重?要晓得我的姑妈今年
已九十多岁了。她每年飞这里两次,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老人家的事情,全家人
全托付在我身上,我当然要服侍好,因为在小辈中,我算最能干的人了。

说到“能干”,她又朝我凄然一笑,算是自嘲。

我知道这案子历经艰难的两个月,才告侦破。在这两个月中,她在哪里呢?她
又做了些什么?于是我又问,黎吻雪,我知道你逍遥法外两个月,这两个月你又是
怎么过来的呢?

她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摇摇头对我说,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整日提心吊
胆、惊恐不安,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也算受够了……有时内心里实在伯,
我就到妈妈家去。

在妈妈家里,当妈妈不在意的时候,我就定定地看着妈妈、借机会依着妈妈的
身子……这时,我就觉得好像有种回归感和安全感。我想着我这个人的身子就是从
妈妈的身体里出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可能,我真是想重新回到妈妈的身
体里呵!我不要到这个世界上来……这种念头真怪,活了四十年,我还是第一次有
这种感觉,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有次大约被妈妈发现,觉得我有点走神,她叫了我两声:雪雪,雪雪!

我吓了一跳。神思马上从那个迷迷沌沌的世界中回来。

可是,面对妈妈慈祥的脸,我又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就又回去,回到那个
叫做家的坟墓一样的地方。

有时与姑妈说话,自知前言不对后语。反正姑妈年龄也大了,糊得过去。有时
又莫名其妙打电话叫妈妈来,马上来。但拨通了电话,妈妈说,雪雪雪雪你叫我做
啥时,我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

上班时我克制自己,一点也不能流露出慌慌张张的情绪,我尽量杀灭那一夜的
恶梦,只想我是化费了多少心血将她养大的,多少次帮她看作业本、签字;给她烧
好的吃、给她做裙子、领她出去吃点心,现在她不知怎样没有了,我也会流泪伤心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知道是——自己把她弄死了,灵灵真是太无辜太“作孽”
了,想想自己真是不要活在世界上了!想不出自己居然会这样伤天害理去“坏”孩
子,为什么不去“坏”赖波呢!小人是无辜的,甚至我可以老实讲,除去我失去理
智发疯的那一刻,我真是从心里对她好的……不,记者,我再讲这些屁话还有什么
意思呢?!

她大概看出了我心里的不屑和疑惑,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世界上不会有人相
信我的话了,我落到这样的地步,也只想说说而已。我不想减轻我的罪孽。她用手
向后撸撸头发,垂下头不再言语。

稍过一刻,她抬眼看看我又说,姑妈在我家时,常常与我叨到深夜。谈她家里
的事、她小时候的事、她从前的事、还有伯伯父亲的事……这时,我会感到暖暖的
亲情,平平常常快快乐乐;我想人活在世界上为什么要自找这么多的气恼呢?我又
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男人过日子呢?

……可是,我忽然又会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我体会到什么叫作——魂不附
体了。姑妈自然不知我的内心。她哪里知道沙发上忽然会变出许多双小灵灵一样的
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我;忽然又会伸出多少只小手臂朝我要东西……我镇定自己,
喝一口滚烫的浓茶,摇摇头对自己说,没事没事,等老姑妈走了以后再说吧。

我看着姑妈慈祥和蔼满是皱纹的脸,我怎么可以告诉她,就在这间房间的沙发
上,我活活地杀死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老姑妈一辈子吃素念佛,如果被她知
道了,她真会吓得死去的!这真是我的罪过了呀!我不能说!无论如何,我要等到
她老人家离去的一天再作打算。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理负担一天重似一天,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我在痛苦中彷徨,我在自首与保密之间徘徊,我到底该怎么办!

自首,我肯定会去自首的,但是什么时候去自首呢?眼下,我要服侍老人家,
肯定不是时候……记者,你说得对,或许这也是我的一种托词而已,也可以说是想
回避。毕竟,这是需要一种异乎寻常的勇气的。

最后我决定,还是等姑妈回去之后再去自首吧。

于是就等姑妈动身的这一天。但是,在姑妈临走前的一天,姑妈在街上忽然碰
到一个美国来的老朋友。她们从年轻姑娘时就分手了,从此谁也不知道谁的下落。
在她们的一生快要走到终点时,老天让她们碰一下头。于是,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的
老姑妈,作出了一个令她自己也吃惊的决定,要我立即帮她改变归程日期,去签转
延期的飞机票。

她决定在二十天之后再走。当时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诅咒,一时乐得要命,
一时又恨得要死。我惶惶,惶惶。反正我不知怎样才好……想到这个事,我简直不
相信是自己干的,好像是一场恶梦一样,可是梦怎么会是真的呢……

我见黎吻雪在往日的回忆里重重复复、自言自语,就没有去打断她。一个人大
凡到了这个份上,都会回忆自己一生中印象最强烈的事的。

她说有时看到警车,就以为是来抓我的,走路的脚步也会“抖忽”起来;有时
警车开过了,我就想我该否马上追去,自己主动去找他们呢?

记者,我对你说实话……我还抱着侥幸、抱着幻想呢。而且不知为什么,我的
心中老是还想着赖波,一厢情愿地算计着,往后我和赖波及女儿,重新组成一个三
人之家后,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因为赖波还是很爱我的女儿的,我和他
的感情还是相当有基础的……可是这些想法闪过,心里又是一片墨黑。眼前又是一
片悲凉。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在出事的两个星期后,赖波来找过我一次。在这之前我约过他,他说忙没来。

我说黎吻雪,他约你出来谈了些啥?

她说那一天傍晚,我与他兜了一大圈,晚饭都没有吃。后来到了他的家坐了下
来。不是他的新分配后装修的三房一厅,而是他的娘家。不知为什么,到这个地方,
我的心里很舒坦。往日的感觉又回到我身上。我当时心里在想,就是在这个地方后
面的厨房间里,我们开始了整整十年的生死恋情。

那天,我一见到他,就发觉他人瘦了好多,面色很憔悴,嘴唇还有点发紫。可
能心脏又犯过病了……我真心地说你自己的身体当心点,事情也已经是这样了,你
再伤心也没有用了,今后你还要过日子的。

我说话的口气异常平静。我自己也听不出破绽来。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只不锈钢的杯子,喝了口茶。我估计自出事后,这个
家里,已经很久不住人了。我晓得平时他这里是常来的,这里离市中心近。

在黎吻雪说着这些话时,我心里再次为女人悲哀,前一阵她对赖波的怨恨,这
时已荡然无存了。她的话语中透露着对赖波的殷殷关切和某种满足,或许因为——
赖波终于又约了她,某种痴心的期待及妄想瞬间又斑斓起来。(另外一个层面是,
作为一个残害孩子的凶手,在见到被害人家属时的这种镇静,我这里不另化篇幅了,
自有法律会追究。)

黎吻雪说我们坐定之后,赖波就很温和地看着我。

这一瞬更使我想起以往的岁月,当时我的心情变得很好,想听听他自己对今后
的打算。(还幻想着沉浸在痴情中的她,当时根本就不知道赖波约她,原来是警方
的意思呢。)

这个时候我很想对黎吻雪大喝一声:你知道你犯下的罪孽吗!一个冤死的灵魂
还悬在那里呢,你竟还奢望有什么“打算”?但我动了动坐久了的身子,终于还是
没有作如此指责。对于已经囚在深墙尺方之地的她,我还是作些如实的记录,这样
会显得更有价值些。

黎吻雪喝了一口早已冰凉的水看着我说,赖波讲:我知心知肺的人吻雪啊,这
个事我认为真正是一个大谜呀,我赖波这辈子没有这样的仇人,今朝,你倒帮我来
分析分析看……

黎吻雪说完这句话停了下来。

我就讲你们先前在外面兜了一大圈,还没有涉及正题?

她说是的,我晓得他心里是难过透了。前一阵,每当我想到他会难过得活不下
去时,我就会感到痛快感到心里平衡了许多。可是一旦我们俩又面对面时,我就又
觉得对不起他了。而且想如果是灵灵还在的话,我们不是又很幸福又很快乐了吗?
所以我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大家涵养很好的样子。

黎吻雪的两只手缩在披在身上的那件大国袄里。说话时,那大袄跟着一动一动
的。

她说这时,赖波很诚意地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避开他的目光,不知可否地叹一声……

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温柔起来,他说吻雪啊,我这一辈子中最最对不起的
人是你;我欠的是你,亏的是你。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我都不欠,莫非——这件
事……会是你?

我说黎吻雪,你听赖波这一说,心中怕不怕?

她说我心里一点也不怕,当时当刻浮在我心头最大的一件事——还是我与他的
事。他好声好气待我,我就满足得什么都好说了。

我问你当时就承认了?

黎吻雪抬脸望着我。好一阵后,朝我摇摇头。

我想,她到底还是没有说穿。求生毕竟是一个人的本能吧,这自然包括黎吻雪
在内。

我问,黎吻雪那后来的事怎样了,赖波怎么说?

她讲,他好像很体谅我的样子说,如果这事是你干的,反正小人也没有了,再
讲你也不是存心的……如果你今朝承认了,我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老天
对我的报应、对我的惩罚,你马上去拿把刀来,把我也杀死算了……

静默了几分钟。

我对赖波说,照你这么推测下来,小人肯定是我杀的……我问你,你小人失踪
的当天,你为什么不寻到我的家里来?!你为什么不打只电话来与我分析分析,你
为什么不把我作为你最亲近的人来问问我?如果你当天就来问了,寻了,那么事情
也就好交待了……现在你再来问我,我“那能”(怎么)晓得呢……记者,这时我
心里在想,如果你赖波当夜寻不到人,寻到我这里来问,那么小人送医院去救还是
来得及的。但是那日,我对他还是矢口不说,更没道出事情的真相。

……后来到了五月八日,也就是出事体整整两个月的那一天早上六点半,我送
女儿上学。刚刚到房门口,突然门外站着两男一女的陌生人。

我的心狂跳着,耳边只响起一个声音——辰光(时间)到了!辰光终于到了!

我要求上一趟厕所并换一套衣服,他们很和气地同意了。但是那女的要我把厕
所的门打开……

我一到公安局里,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就马上一古脑儿将事情过程,和盘托了
出来。我一边哭、一边讲,真是奇怪,我犹如遇着亲人般地,把我在这些年中受的
委屈苦难、受的无处可说的压抑,统统竹筒子倒豆一颗都不剩!

几个小时下来,我说完了,就像立时三刻吐出了一口闷气,卸下了肩头压着的
千斤重担,精神负担没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那个时候随便他们送我到哪
儿去,我都情愿,哪怕马上上刑场,我也感到一身轻松。只是我无法再承受这精神
压力了。我住在顶楼,搬来才半年,相互之间都不认识的,女儿住读,父母也不大
往来,而警察要我讲三月八日的这一日的去向,我如果不说,破案也许再会要一些
日子的,可是我顶不住了,心理承受已到了极限,我宁可不活,也不想再“屏”下
去了。

我说黎吻雪,任何再可怕的结局到了结局时,也就不再可怕了,是不是?

她闭着眼睛沉着气,点了点头。

这时窗外有一阵风吹过。几根枯枝在监窗外摇了摇,西下的夕照渐次淡了下去。
灰灰的监房里更是暗了下来。

陪我采访的女警官要去忙收工开饭的事了。我收起笔记本站了起来。

黎吻雪也站了起来,带铐的一双手无力地垂在身前。

我说黎吻雪,我还会再来的。我相信你还是有希望的,女儿等着你,你家里的
亲人也等着你。

这时女警官问她,你揭发检举的材料写好了吗,她点点头说在写,他(赖波)
有好多好多的经济问题,我知道的。

女警官说,那好,你定定心心写,根据法律,如果检举有功,可以给你带来希
望。

我在黎吻雪忐忑不安的神态中,还真希望她能揭发出什么重要的线索来,但愿
这能给她带来生的希望。

我妹妹要面子,马月也要面子,这就成全了这个男人。他先拆散了我妹妹的家
庭不算,这十年来又要情人又要妻子,为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寻欢作乐……

1996年1 月门日,夜七点五十分。

接电话的是黎吻雪的姐姐黎亲雪。

知道我是《法制报》的记者时,忙不迭地说,是否为黎吻雪的事?电视台播出
以后,知道检察院法院都非常重视这个案子。我们全家都相信法律的公正判决。

在黎亲雪说及“公正判决”的声音中,我还是听出了在希望渴望后面的那份悲
凉与无奈。

我问现在黎吻雪的女儿情况好吗?

她说正由妈妈陪着、带着,还可以。

我说赖波这人你一定很熟悉吧……

她讲当然。近十年来,我家所有人每年在妈妈家团聚时,他每次都到场的。最
后一次就是出事前的那个小年夜。我晚上七点到妈妈家时,他已到了。他还举杯和
我碰酒,说干了马上要赶飞机去北京催债,我妹妹在一旁郁郁寡欢。

事实上赖波他是欺骗了我妹妹。我妹妹平时做事沉著有条理,话不多工作能力
强。这十多年来,由原来的车间工人,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上来做打字员,又
做了资料文书。十年前赖波看中了我妹妹,或者说是我妹妹懂得了爱情后,就全身
心地投入了他的怀抱……从此事情就没有好过。

我妹妹要面子,马月也要面子,这就成全了这个赖波:他先拆散了我妹妹的家
庭不算,这十年来又要情人又要妻子,为了他随时随地可以寻欢作乐,另外,又可
以有个不化钱的保姆,他又想着法子谋着计策,让妹妹住到他的家里去。

妹妹在电视台记者采访时说,她在这家庭里是特殊的成员。其实呢,我可怜的
妹妹哪里晓得,她是赖波家里“倒贴的老保姆一只”(倒贴:意为自己掏钱;一只
:意为一个)!他的小灵灵领养回来后,马月并不是十分喜欢的,我认为这也正常,
不去说它了;可我妹妹就忙了,洗澡、剪头发、买鞋子、穿衣服等等,全是我妹妹
的事了。

如果他们两夫妻不在家,加上我妹妹有事,这小人就被妹妹送过来由我娘带,
小人成了我妹妹的责任了!赖波的娘过世,也是由我妹妹去操办,从给老人揩身穿
寿衣到办豆腐饭,都是我妹妹的份。这公平吗?

由我妹妹帮他在家撑着,赖波在外面就可以无后顾之忧,步步高升,钱包也鼓
了起来。有次我就不客气地与他开玩笑说,你不要衣服名牌皮鞋名牌,以前穿的中
山装保暖鞋放放好,万一“跌”下来,旧衣服还好穿穿。

我说黎亲雪,你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话呢?难道你晓得后来的事?

她说,不,我怎么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只是看妹妹离婚这么多年等他,而他
又迟迟不与马月离婚,与我妹妹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外面都风言风语很长日子了,
妹妹又这么死心塌地跟他,我是忧呀,给他一点点意思听听。

我说黎亲雪,他现在倒真从高处跌下来了。

她说记者,你真该将这件婚外恋的悲剧好好写上一篇,现在社会上情人呀,第
三者呀,搞得多少个好好的家庭,家破人亡!这种男人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男
盗女娼,真叫人恨透了!

记者,话是这么说,可我妹妹已经惨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沮丧起来。说妹妹去犯这种事,也实在让我们吃惊,她与
赖波之间这么深的恩恩怨怨,我们只是在法庭上才知道的。妹妹从来没有向我们透
露过一丝丝真相,否则我们全家怎么也要劝妹妹回头走,再讲她做了这种伤天害理
的事,如果我们知道,说什么也要劝她去自首呀。

小人出事的第二天,我到过妹妹家,听妹妹说赖波的小灵灵给人家“弄”掉了,
我当时脱口而出:是你弄的?

她矢口否认说,我怎么会去做这种事呢。说大约赖波在经济上与人结怨,别人
报复他的吧。记者你看,万万没有想到结果真会是她!唉……

我说黎亲雪,你父母亲现在的情况如何?这个打击对老人来说真是太大了。

她说还有啥好说的哟,父母亲过去是干过公安的,晓得案情的性质,哭死撞死
也没有用。只可怜她自己的一个女儿,一出事就对我说,要去寻爸爸,说要爸爸去
想办法救妈妈出来……

我听了,心不禁为之一酸,世间亲情何价?

我妹夫真大老实了,其实人不比赖波差的,长得又长又大神神气气的,我妹妹
真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迷上了这么一个人!十年大好光阴,竟然暗地里全送给了
这个男人赖波……

去年7 月20日。我妹妹案子开庭。按例,赖波肯定也要到庭的,但是,他竟然
没有来。说这一天要去法院,与马月去办离婚手续。但他们夫妻俩又作为被害人的
家属,写给法庭一张条子,意思是对凶手要严惩不贷,血债要用血来还!

我搁下电话,思绪起伏,立即打开采访本,作如下记录:

黎吻雪是杀害无辜的一个残忍的凶手。作为受害人的父母,提出这要求是完全
合乎情理的,凶手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然而受害人的养父——赖波,作为曾经是
凶手十年中的情夫(或者称情人或者称第三者或者称姘夫,随社会的宽容度接纳。)
问题就不仅仅是一句“血债要用血来还”,就可以一了百了的。

第三章

真希望有无数个来生,让每个人轮换着各种角色。即使轮到我做天底下最丑陋
的人,我也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做一个最好的“我”,让所有的人,包括造我的
上帝,也会心服口服地赞叹说:她是这类角色的最佳典范。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仍然会为美丽而祈祷,让我做一个绝色的女子,有一段哀
怨动人的爱情。今生无论如何,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自己做到——最好。

1996年3 月27日,雨,监所死囚羁押地。

三个月后,我隔着铁栅与黎吻雪再度见面。一时相视无语。她沉重地朝我点点
头,我点着的头也觉得有点沉重。

黎吻雪上诉已经三个多月了,高级法院的二审判决还没有下来。用句通俗的话
来说,黎吻雪是生是死还不得而知。

仍然带着械具的黎吻雪,穿着一套白色的薄绒衫裤。脚上仍然是那双紫红色的
高帮皮鞋。人比三个月前略略胖了一些。棱角分明的嘴唇倒显得比过去红润多了。

还未待我开口说话,她说记者,我今天回过头来想想,发现我自己原来有许多
条路可以走的。走这些路,甚至简单到——我一回头就可以了!

我只要一回头……一回头就可以的!

我发现黎吻雪用一种极其平静的声调在讲极其后悔的话。

这是否就是一种大彻大悟?

面对黎吻雪的大彻大悟,我真一时无语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得百年
身”,此时此刻,这句话不是用来比喻,也不是用来开导,这句话就是我眼前的黎
吻雪的此时此刻的全部写真,我还能够说什么呢?

在前几天黎吻雪写的一份“思想汇报”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话:

“我现在深深感到,在没有法律保护下产生的感情,并不是一块可口的点心;
不会有结局的结局,是种种困扰种种难堪,甚至会扎进漩涡,不能自拔。我心痛如
裂、如焚,没有一种具体的失去和肉体的痛苦,能与之相比。意识到这是实实在在
的失去,而自己又确确实实地拥有过,忘掉他,告诫自己又谈何容易。

“记忆不是一句话、一个手势、一种决定就可以从脑诲中根除的东西……

“记忆是过去生活的见证,渗透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空中。他无时无刻不在
提醒你的失去,我在煎熬中忍耐等待,我在酸楚中无奈地打发日子……如果我是个
泼妇,会穷凶极恶地打闹,那么我也许会幸运地破茧而出,但我不是;我只能困在
错了又错的情结里,在痛苦又痛苦的思念中挣扎了又挣扎……”

黎吻雪最终还是没能在自己织就的茧壳中挣扎出来。她的字里行间,于绝望中,
还是对赖波倾注了一份难以言说的痴情。

这“痴”的本身,就足以告诫人们千千万万不能步及生活的悬崖而“失足”。
面对眼前囚在牢笼里的黎吻雪,我知道她身上太多的事情已经发生,走过的路已不
能再更改。那么我只能在这里再作一些琐碎而忠实的记录,让它成为我们时代变革、
世纪交替之际,竖在生活悬崖上的一个醒目的警示吧。

我坐定下来对黎吻雪说,二审还未下来,也许你还会有回头的机会。

她这次微微一笑点着头说,是呀,都说我会有希望的,在这里“住”的时间越
长,倒真正想——这样了。我知道“这样”的意思是指能活下来的意思,或许“能
活着”对她太具诱惑了,她便有点“羞怯”而不敢直言。

记者,下月六日,是我女儿16岁的花季生日,也正好是我判决的100 天,话未
说完,她已两眼潮红,她用一块白手绢在脸上吸干眼泪又说,女儿不知怎样了?我
非常非常想她,我实在是对不起她。

我曾经想使女儿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这十年来,赖波确也对她呵护有
加,赖波早就成为女儿心目中的慈父了,我当初不能想象女儿没有他……所以我才
钻了牛角尖。说着她从一本书里取出了枚信封,从中倒出了一张照片让我看。告诉
我这就是她的女儿。

照片上是一个活泼快活的女孩。边上绿绿的树叶里盛开着娇艳的小花朵。她把
照片放近胸口说,女儿读书是很争气的,假如……我不是异想天开、不是想入非非,
等希望成真时,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日子要过。她将来学业有成,一定会出去有出息
的,我一定争取有可能跟她一道出去,我们都离开脚下这块浸满恩恩怨怨的土地,
离开这里……

想象的翅膀是自由的,它可以飞越高墙铁窗;也可以穿越边境国界。

我觉得不管一个人因何种缘由而面临何种不幸、何种劫难,在可以给她(他)
希望之时,不妨给她(他)希望,不管这希望是如何渺茫,或者怎样难以达到,给
希望与她(他),不啻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人道。

监房深处的一股特有气味,不时一阵阵送进鼻腔。大凡同性人群的聚集之地,
总会散发出这种气息来。

我环顾着四周对黎吻雪说,这三个月来这里生活怎么样?


她说生活很好,这里的警官都很照应我的,洗脸擦身换衣服是经常可以做的,
昨天太阳好,政府队长就让人将我的被子搬到楼顶去晒了。

我是自己作孽作死(自找灾难),家里的好日子不要过,要到这里来戴副“白
金镯头”(手铐)!

听得出黎吻雪不无自嘲的口气里,蕴含着对二审判决的希望。又说这事对父母
的打击太大,父母都在,我怎么可以走在他们的前头呢……她交叠着双腕,尽可能
叉开两只手铐间的铁链抱紧自己的身子。

随采访时间的增长,她内在的情绪显得松软多了。我觉得在这戒备森严的狭小
空间里,已没有必要不断刺激、不断强化她这种死囚的角色感。

她说记者,我说句心里话,现在一点也不恨别人了,更不恨他了。我恨的就是
我自己一个人。想想他,他也有他的难处,我是单身一个小民百姓,他就复杂了。
老婆没有离掉、又是共产党员、又是局里大干部,外面闲言碎语、满城风雨时,他
欲先在现实中保护自己,也是人之常情。我应该是能理解的,只可惜在当时,我太
冲动了,太感情用事了……

我说黎吻雪,你能反省自己,有这种平和的心态是很好的。我这一说,不想她
的声音里冒出些微兴奋,她说在以前的日子里,我做任何事情,都力求完美,有始
有终,说着她脸上好看的五官,也生动起来。

我在心里说,黎吻雪你的“力求”过于执迷,一完美“就成了你理想世界中的
图腾;当现实中的事件已经一败涂地惨不忍睹时,你还是要求事件完美;当这种冲
突已经血火开仗,你还是强行力求”善终“。你的悲剧的一部分,也是你对爱情的
理想主义造成的呀!

黎吻雪又在脚边的几本练习本中,找出一页纸递到我面前说:记者,我写的。

我看见那页上的题目是“如果有来生”。此时此地的这个题目,具有醒世的意
义,我一目三行,大致意思如下:真希望有来生,我一定夜夜祈祷。

如果真有来生该多好,那么今生我会安安心心将自己做得最好,即了无遗憾。

(我想说黎吻雪呀,到了这一步,谈何最好?但是,后来的事情告诉我,我知
道你的意思是:在目前沦落至此的处境中还在努力力求,比如说你一直比较平静地
面对现实;比如说,你还平静地、有条有理地写了遗书;甚至在——“那一天”你
离开“这里”的时候,都还精心地涂了口红……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时候,人类、世
界、社会对其的评判,已经浸润着人道的温情与宽容。你表现出的一种对生命的珍
视与善待,尽管你的人生处在不该成为“收尾”的“收尾”阶段,但仍然有种令人
感动的积极。)

真希望有无数个来生,让每个人轮换着各种角色。即使轮到我做天底下最丑陋、
最愚蠢、最无能的人,我也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利用自己所有的条件,做一个最
好的“我”,让所有的人,包括造我的上帝,在看了我的生活之路后,也会心服口
服地赞叹说:“她是这类角色的最佳典范,换了任何一个人,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与
条件下,都不能做到如她那般。”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仍然会为美丽而祈祷,让我做一个绝色的女子,有一段哀
怨动人的爱情,今生无论如何,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自己做到——最好。

抬眼看黎吻雪,她正以“最好”的样子,期待着我的肯定。

我不是上帝,我也不知道有来生;或许为了今生的解脱,那么就让她自己解脱
自己吧。

我仍然以人道式的认同对她说:会的,黎吻雪。

无法想见那些于她生死攸关的重大瞬间,记者甚至对定夺这种瞬间的法官,是
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剥夺过某些人的生存的权利;也以神圣的
法律的名义,给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她当属前者还是后者?目前我们不得而
知。

1996年6 月初的一天,晴,监所死囚羁押地。

又是一个季节过去了。黎吻雪的二审判决迟迟没有下达。据说有关方面在一次
次地深入调查,反复就黎吻雪的上诉与揭发,方方面面正在倾注大量精力与心血,
合议着最后的裁定。

作为我,无法想见那些于黎吻雪生死攸关的重大瞬间,我甚至对定夺这种——
瞬间的法官,是敬畏的,他(她)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剥夺过某些人的生存的权
利;也以神圣的法律的名义,给了某些人以第二次的生命,黎吻雪当属前者还是后
者?目前我们不得而知。

还是在那森严壁垒的狭小空间里,我第三次见到了黎吻雪。

她说时间越长我就越想活了。记者,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我的女儿……我不
敢希望,杀人抛尸是我做过的事,我还能希望什么……如果“结果”不好,我坚决
不在上面签字,我就马上回来……她在设想“某天某刻某时辰”到来时的情景。

“结果”是指二审下达的裁定书。“不好”就是生的反意了。至于“签字”与
“回来”能抵挡正义之剑的无情吗?!

求生的本能的显现,我直录于此。愿人世间不幸步上悲剧之路的人,也可对照
着,在悬崖上勒马收缰。

这一次,我发现黎吻雪的脸色发青发白,显得很是可怕。

她停了一会,声音放平静了对我说,前几天,我听到过叫隔壁的……我与她的
罪孽重,曾在看守所关在一间的……她先判好,临走时对我说,你活得下来的,我
会保佑你的……我对她说,我真为你可惜,才22岁……你只不过是为了钱,就去做
这种事,叫你的父母如何受得了?我在经济上,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你自己想
想,偷来抢来才一个月,就出事了,一下子“走”了三个人……

没想到“旁观者”的黎吻雪,会这么“旁观式”地告诉我这事,旁观得如我写
文章时,在我前面走来走去的人。我原来以为触及生命大限的黎吻雪,已经大彻大
悟了,然而事实上却不是。

为钱也好,为情也好,沦落至“死囚监房之两隔壁”,本质上还不就是一回事?

黎吻雪终究还是黎吻雪,她无法超越她自己。

我想对她说,在你为戴某惋惜的同时,许多许多人又在为你惋惜。或许法律也
有可能朝你启开一条小缝,但是长年或是终生的囚禁,与戴某也仅仅是一步之遥呀!

生活中耸立在海边或者隐在云雾里的悬崖绝壁,原本就不仅仅只有一处。

滚滚红尘里有那么多的颠颠倒倒、阴差阳错,就没有被你识破被你预料;漫漫
岁月中有那么多的琐琐碎碎、真真实实的小错误,就没有被你更正被你拒绝,于是
偶然间罪恶的冲动,所铸成的遗恨,早在十年前的那同一日的夜里,就埋定了必然
性的祸根。

黎吻雪看着我又对我说,如果那样的“一天”到来,我肯定不会点菜,肯定不
会吃。她那脸上淌过泪的皮肤,在紧绷的眼窝里,呈青黄色,并浮着一层虚光,半
边脸面被滑下的头发遮住了。另外半边脸,在夏日几经折射相映的室内暗光里,变
得青灰灰的。

她又看着我说,我常做到赖波的梦……

说他心底里不原谅我。我国前一段婚姻不称心,后一段……当时称心……就钻
了“牛角尖”。她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沉着头,用葱管般的指尖,敲敲自己的
脑门。

我知道这个“牛角尖”,曾经是她执着追求的誓死不肯回头的唯一的一条路。
当路越走越窄,越走越无望时,她还在走。甚至她还责怪马月。

她还对我说,她搞不懂马月为什么这样出尔反尔。为什么最初答应后来又反悔
;看看我与她丈夫好上了,又回过头来再给我黎吻雪这致命的一刀!

在某些问题上,黎吻雪这些认知与常态下人的认知,有着太大的落差。或许这
就是所谓的“牛角尖”情结吧。我想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纠正她的这些
认知偏差了。

黎吻雪将话头一转接着对我说,这十年来我心甘情愿地默默为他守候。我为他
付出得再多,心里也永远是平静的……不管怎样,我在良心上也要求改判,因为小
灵灵不管是他赖波亲生的还是领养来的,总归是他的女儿,现在既然已经死不能复
生,我就想以我——有生之年的努力,给他补偿也为我赎罪;只要他愿意,我允许
我的女儿去孝敬他伺候他,如果他真要与妻子离婚了,我决定让我的父母去看望他。

这样,我在里面活着的话,也就有“盼头(有明确目的而等待)”了……

黎吻雪真有点一意孤行、说话前后矛盾。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话,还真让人不相信。

她想活下来是为了赖波;想赎罪还是为了赖波;甚至发动女儿发动母亲,也还
是为了赖波。而如果她能活下来,她在里面的“盼头”是什么,又是为了赖波。

采访到这里,我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再采访下去的了。说句我采访的直觉,
她的心至此——还是一直牢牢地系在这个叫赖波的男人的身上。

一个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爱爱恨恨的大圈子兜下来,脚下的终点又复合了最
初的起点。

——我为世界上痴情的女人悲哀。

更悲哀的是,我在采写或服刑、或临刑的女犯时,这一句话已多次写及。

而且还不得不是这同一句话。来自也是同性之我的感慨,真是哀哉!看来这个
问题的深刻答案,不得不有求于家庭、婚姻、心理学的专家了。

“枪决”这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女人在生命之
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人。如果这男人当在去她那里看一看,两条人命就可以
挽回了……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1996年6 月21日,多云转阴。

这一天我有事很晚回家。车里有人告诉我,你采访过的那个黎吻雪,今天已经
执行了。刚才在电视的日播新闻中听到的。

尽管我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忙止住朋友的话头,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想他将“枪决”这两个字说出来。虽然黎吻雪罪有应得,可这
两个黑洞洞的字眼,实在不是可以一晃而过的东西。

我想说黎吻雪,你在最有滋有味的人生阶段,以最不寻常的方式“离开”了这
个你爱着的世界,你难道还不“凄绝动人”吗?你在认真的“渴盼坦然”中离去,
也算寻得了一份不寻常的“价值”。黎吻雪,只因你太是一个绝对的女子。不是说
女子应该是这样,而是女子的本质中的内核,往往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我仍然要
为女人悲哀!

1996年6 月24日,晴,监区办公室。

一名资深女警官对我说起了黎吻雪。她说黎吻雪心里可能有份寄托,“走”得
坦然平静。她不同于一般的死刑犯。她说“执行”这一天早上,我例行去那小监巡
视,每次有人要“执行”时,我总要亲自去一次的。那日我看见她穿一套雪白雪白
的薄绒衫裤。

我问衣裤哪里来的?

女警官说,这是她们自己的衣服。一般去“那里”时,不规定穿什么,更不规
定要穿囚服的。6 月21日这一天,天已经转热。她穿这一套衣服过于热了一点。但
既然是她自己喜爱,我们也就由着她了。那一天等我走近时,竟意外地发现她嘴唇
上涂着口红,而且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我当时没有吱声,径直在她前面巡视
着走了过去。但是这情这景,在我不算短的工作经历里却是第一次见到。

我听了,同样深感意外。转而一想,女人在生命之极限降临之际,女人还是女
人。女人在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生命绝境中,还在爱着美,是否在预示着人世间很
通俗的那种“女为悦己者容”呢?那么,“悦己者”谁也?在我几次找她“聊”的
感觉中,似乎还是那个他——赖波。我猜想,她想留给世人最后一面的“好印象”
时,这个世人之一肯定有那个赖波。

女警官告诉我说,一直到九点,楼下有人来“带”了。

临上车时,她对我说,“我走了,谢谢队长。”

一切平平静静,平静得让人刻骨铭心。

其实——平静,也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更是一种对生命的崇拜。

而死囚黎吻雪的平静,或许是她认为自己到了这番田地,一切已做到“最好”
的份上了。

安全地“送”这些人走,去到她(他)们该去的地方,这是警官的职责。

他们作为国家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法律神圣的指令。

面对他们帽檐上闪闪发亮的警徽,和肩章上的威严的蓝盾,我肃然。

1996年10月2 日,夜7 点30分,电话采访。

对象:黎吻雪原工作单位女同事某某。

我刚言明身份,说及黎吻雪时,对方就感慨万千地说,我们都和她同时进厂的,
也是要好的小姐妹。我们了解黎吻雪的能力与为人,但是,她的结局本不该是如此
惨的呀!她有能力,不糊涂而且办事相当精干。绝不是马大哈式的人。

最后走到这样不可收拾的一步,赖波是要负责任的。

据我们知道,赖波在外面要好的女朋友,并非仅黎吻雪一人,我们平时都暗示
过吻雪,说对人要留一点余地,不要太痴心了,要留一点给自己。但是黎吻雪却一
次次地打断了我们,说赖波对她是真心的。

黎吻雪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在她捉进去的前几天。言语之中,听得出她对
赖波没有死心。还老惦着他,想与他缔结秦晋之好哦。

我曾不客气地对黎吻雪说,赖波女儿的案子还没有了结,事情已到了这一步,
赖波哪里还有心思和你谈什么什么,你不要再去想他的事了。

你应该想想你自己的事,今后到底该怎么办……

我说某某,出事后的这两个月里,你们与她这么要好,难道就没有发现一点蛛
丝马迹?

她说现在回想起来,应该讲是有的。只是当时我们没有足够的警觉去识破她,
否则我们早点劝她去自首,或许法律也可以对她从轻一点处理吧。

我问有哪些可疑呢?

她说这事情发生后,我们听说小人是被人强奸的。黎吻雪一听就马上火气冲冲
地嚷,别瞎说!后来想想,黎吻雪凭什么说不是强奸的呢?再如小人死后,黎吻雪
确实很痛苦的样子,整天萎靡不振。我就劝她,你别悲切,别一天到晚很伤心,小
人又不是你害的!快去把头发剪一剪吹吹风,精神一点。

破案后,我一直觉得很内疚,好像我当初的话是“怂恿”了她似的。我们是怎
么想也不会想到是她下的毒手呀。刑警803 来单位抄更衣箱时,抄到了小灵灵的书
包与红领巾。我居然大声说,她衣箱里发现有书包红领巾,并不能说明小人就是她
害的!她平时善良乐于助人,你们可不要搞错哟……

其实她们这三个人组成的“畸形三角‘”,我们小圈子里人都有点晓得,开始
总认为是黎吻雪不好。后来的日子里,看到黎吻雪对赖波这样忠诚这样专一,也就
被她感动了。你想想,每到冬天,外面市场上不管价钱多贵,吻雪总是买了甲鱼、
河鳗什么的,烧好了炖烂了,让赖波每天带到单位里去吃。每季轮换着补品不说,
她还心甘情愿地替他带孩子。她化在小人身上的心血,可能比马月还要多。处处体
贴赖波,照顾他。他的衬衫一洗一烫就是十件,只要男人在外闯事业,她是在家做
牛做马也无怨无悔的。

我们几个也都是女人,都做不到对丈夫这么好,为啥要苦自己,家里又不全是
我们女人一个人的!记者你说是不是?

我们都嘲她,说你的精神太伟大了,对男人这么无私,这么默默地奉献,何况
你黎吻雪还没有名分呐!可是她这个人,却处处袒护赖波,水一点都泼不进,后来
赖波一点点疏远她,她真是死要面子,从来都没有在我们面前承认过,其实我们也
不是不知道,她是不敢正视这个可怕的问题。一个人间在心里。就连事情出了以后,
她也太有心理承受力了!你想在中午打牌时,她还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牌一甩说,
“臭路子”什么的……在电视镜头里她哭诉说,我实在没有面子去面对朋友了,实
际上就是无法对我们这些朋友交待呀。

她就是说他赖波好呀,你有什么法子呢!

我说大约赖波这男人很有魅力吧?

她说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人的魅力,恐怕只有在吻雪的眼睛里啰。

照我看,这赖波猪狗不如!

开庭时我们都去听的。出事那天,赖波在四点钟就发现孩子不见了。寻到六点
钟没寻到就向公安局报案了。他为啥不去吻雪那里看一看,问一问呢?分明是他心
里有鬼!心虚呀!或者说得偏激一点,小人本来就不是他亲生的,要不然当夜他去
吻雪那里看一看,两条人命就可以挽回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我们同情她、理解她的心情,但是小人是无辜的,赖波
再怎样背信弃义、负了你黎吻雪,你黎吻雪对小人下毒手,是千不该万不该的。杀
了人,就算是走到极限了,就是犯下了滔天的大罪了,她只能是在劫难逃了……

1996年11月28日,早上9 点正。

今天阴云重重。小车在通往公路管理处的高架道路上疾驶。

市政局纪委的老张和小汪,几周前知道我的采访意图后,十分支持我的工作。

经多方联系后,马月还是不愿意见记者,这自然是我意料中的事,我理解,她
未愈的伤口,本不该去碰。我也想算了,不愿接受采访我也无奈。

可是老张昨天又热情地来了电话,告诉我马月她回家想想后,觉得又愿意了。
她又一次打电话给他(原是她的老支部书记),她经考虑,决定要求见记者了。

我们毕竟姐妹一场,你动手前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呀!你一定要我丈夫就对
我讲一声,我就把他让给你!你让我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我就一定要女儿,我不
要丈夫!你为啥要不到这个男人,而把我女儿害了呢……

简陋的电梯升到了七楼。我们在一间同样简陋的办公室里,等待着马月的到来。

她曾是黎吻雪的闺中密友,婚后又将离婚后的黎吻雪母女接回家中居住。“3.8”
命案发生后,传媒又几度形成舆论。而她在全案中只仅仅被议论、被传说、被一再
提及。所以我很想直接听一听她心里的话,尽管找她并不容易。

说实话,她推门而入给我的第一个直觉是:她十分漂亮。

这似乎有点偏题,但却是我真实的感受。我私下里将她与黎吻雪比较,总分似
乎不相上下。于是又想及赖波,和赖波心里的“难度”……说这些,是否显得俗了?
但是我想把俗的话题也讲出来,让读者身临其境,也可省略了后面的一些篇幅。

待坐定下来介绍过后,气氛显得有点尴尬,而话题也有点难以开头。

大家都捏了捏茶杯,又都放了下来。

马月的目光中,疑虑重重,且对我的采访存有戒心。

我说马月,我今天来肯定会碰痛你的,但是我不是存心想让你痛。我只是想来
听听你心里想说的话。

她的声音立时颤了……

她用情感爆发般的高频率声音对我说,我本来是不想讲的。这一年来,我一直
生活在浓重的阴影里。我感谢法律的公正,事情有了应该的结局……我一恨再恨,
记者,请问我与我的女儿究竟错在哪里?这本杂志的这篇文章,等于在歌颂黎吻雪
与赖波的爱情,甚至连我的家庭也被说成了畸形。

……这种事情,似乎变成了黎吻雪是对的,而我却错了……

她哭泣起来。并将一本杂志气呼呼地摔到了我的面前。又补充说,这本东西单
位里人都在传阅都在复印……

她的哭声很响很委屈。

我拿起杂志一看,发现是一本上海妇联出的杂志,这年的第11期,刚出版的。

接着,马月的又一通猛烈的抨击向我掷来。

我顿时成了她心中的委屈、怨恨、愤怒的发泄的对象。

尽管我不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尽管我采访近一年,还从未发表过一个字,而且
也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采访内容。然而我对这一情节的突然发生觉得很正常。因此,
我没有作更多的说明,我只期待着她情绪的稳定。

我只是说,马月同志,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我一直在找你,希望我们能有机会
一起聊聊。

她身材高挑,穿一件花呢外套,颈项上围着绸巾。梳着与东航空姐们相似的发
型,将头发在脑后挽成髻。光洁的额面、小巧而精致的鼻子、细眉、明眸皓齿,总
体给人一种端庄秀丽的印象。

她平静了好多,抹着泪呜呜咽咽地对我说,给小灵灵的坟做好了。再过几天就
是冬至了,我要去给女儿落葬了……今后我的葬……谁落?……说着她又号啕起来。

忽地,她停住哭声,冲我说,电视采访中,说她杀人那天正好是例假,请问全
世界的女人中,是否只有她一个来例假?而例假就可以杀人……

我决定由她尽情地诉说。不提问、也不作解释。电台的采访中,提及那天出事,
她正是例假,但是意思的指向,并非如马月理解中那样唯一。

马月擦着眼泪,断断续续朝我说,我是在小灵灵出事前的七天出差去的。3 月
5日,我还与小灵灵通过电话。我告诉她,妈妈给你买了礼物,是一块金锁片。记者,
因为我女儿一直生病,锁片上刻有长命百岁。我对女儿讲,这是妈妈给你的护身符
……我还在电话中告诉小灵灵,妈妈飞机延迟一天回来,3 月8 日那天,肯定回到
家,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饭。

当时女儿高兴得跳起来。等到3 月8 日那天,下午五点半我赶回家,我心里想
着等我一开门,小灵灵一定会奔过来抱住我亲我的。小灵灵是个太聪明的孩子。

可是那天我开门之后什么动静也没有。

只见赖波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奇怪地问,你今天为啥这么早回家。

他说昨夜小灵灵关照的,要我早点回家来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的。说你今天要回
来了。

我当时听了很高兴。系上围裙,马上下厨房去做各种各样的菜……

这样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六点钟。

我们还是不见小灵灵回家来。于是我们俩就一起出去找了。

几处找了之后都不见小灵灵的影子,心就有点慌了。后来通过学校、再寻到老
师、再通过老师、再寻到另一老师放在学校抽屉中的一本本子、再从本子里找到与
小灵灵一起回家的一个小朋友的家里……

四面八方的消息汇总下来,证明小灵灵在离家仅仅两分钟路的地方,神秘地失
踪了……

我们俩一直寻一直寻,寻到深夜两点钟,后来下起了大雨我们还在寻,小灵灵
没有回家,我们如何能回去呢……

马月哽咽着,声音有点声嘶力竭。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说,你当时想到过,去黎吻雪那儿找一下吗?

她说我当然想到过的。想到时还很早呢!我对赖波说过,是否会在黎吻雪那儿?
可是赖波听我这一说,好像触了他的神经似的,坚决否认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说我
太过分,将人家想得太坏了……因我心存疑虑,后来实在找不到时,就再提出来,
去吻雪那儿看看,果然他就大光其火了,认为是我与他过不去……

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死结”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是有比这怨恨更重要的事。
我说马月那你为何不去黎吻雪家看看呢?

她说上次去她家找回赖波就已积怨很深,这一次万一女儿不在她家,岂不更糟?
(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无意间就给了死神一次登堂入室的机会。可怜的花朵般的
小灵灵就成了牺牲品了。)

我说没有找到女儿怎能安生,赖波说什么也得去一趟黎吻雪的家呀!按常例,
一定得将女儿凡有一丝丝可能去的地方,都寻遍。

马月马上说,他不肯去我有啥办法!

我说是否应了句坏话,因为女儿不是他亲生的?

马月说那倒绝对不是,他确实非常爱小灵灵的,我们待她真是与亲生一样的。

我问你女儿知道自己是领来的吗?马月说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我说那黎吻雪会告诉她吗?马月也肯定地摇摇头说不会的,绝对不会。

简单的对话里,我已深深探测到这两个女人间以前交往中的密切度与理解度了。

我讲既然赖波爱女如命,又为什么不去黎吻雪那儿找一找呢?哪怕打一个电话
也好呀!

马月说,他也不知道黎吻雪会将小灵灵“弄”了过去。他认为吻雪不可能对不
起小人的,因为黎吻雪到现在对他还抱有希望,赖波说我晓得她哪怕只剩下一丝希
望,她就一定不会放弃我的,也绝对不会坏我所爱。何况我们现在都平平静静,不
是在她黎吻雪的情绪很坏的时候……

说到情绪这两个字,马月宽宽的眉宇间,又忧愤地竖起两道细纹。

她告诉我说,1994年10月以后,我终于与赖波结束分居,又重新和好了。记得
一天上半夜,还未归家的赖波打电话来家与我商量,他说今夜黎吻雪的情绪很激烈,
BP机一直拷我不停,我怕我今夜不去,她会出事……

赖波请求我说,你能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慢慢做工作。今夜你如果同意,我
就去,你不同意我就……回来。

记者,我当时握着话筒,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想难赖波不好,万一真出什么事,
也不好办。于是,过了好长时间,我还是说了声——好的。放下话筒我就哭了一夜
……她掏出一块白手绢,掩面哭了起来。

这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表述的情怀:是对自己严肃婚姻的浪漫嘲弄?

是一个女人对女朋友的大度?

是一个明智的妻子对丈夫造成的某种既成事实的缓冲和认可?

还是两个人之间对某件事情的默契或者无奈……

想至这里,我甚至不敢贸然发问。诸如是否因为曾经的亲密与互助,连马月也
认可了对黎吻雪的某种责任?或者黎吻雪接受我采访时,为什么描述马月女士的第
一句话便是“大大咧咧”……只是坐在我面前的她,显得哀哀楚楚,黎吻雪之“描
述”于她,似乎有很大的距离,至少在她的外表上。

我说马月你是怎么会想到小人有可能在黎吻雪处的呢?

她的情绪又激烈起来,用无泪的泣声对我说,她恨我的女儿,我的怀疑是有根
据的。说着将带来的一叠东西抖出来。有小灵灵一大本相册和两本厚厚的本子。两
本本子的前面都只写了一篇小文,后面全是空白页。(小孩子都图新鲜)小文不长,
直录于此:

“1994年10月20日,周四,多云。

这几个月来,爸爸和妈妈都在闹离婚,从九月一日开始,都是爸爸来送我去接
我来的。

寒假里,爸爸和妈妈分开来住了。可是今天他们俩在小房间里讲话,我听妈妈
在哭,其实我很希望他们和好。因为爸爸和妈妈的收入加起来有两千多元,一个月
够我们三个人用的了。而且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很开心,我很希望他们俩能和好,我
们三人在一起永远不分离。而我不希望历史再从(重)演,我想这可能是一个梦,
一个美好的梦。“

(我捧读这页日记时,心禁不住在打颤,可怜的孩子呀,你在用你如豆焰般的
小生命,在祈祷一般孩子都能得到的家庭的宁和。)

马月在我翻读小灵灵的遗物时,不时悲伤地饮泣着。

她告诉我说,小灵灵特别早熟懂事,(我想大约孩子从小生活在大人间感情关
系过于复杂的环境中的缘故吧),那一天她放学回家,见我们在吵,她将这篇日记
写好之后,没有如往常那样放进书包,而是放在台子上并且打开着,自己人又离开
了。她一定是有意想让我们看到。

后来我们争吵结束,出来果真看到了。我没有读完就放声大哭,女儿太懂事了,
小小年纪就为我们大人间的事担惊受怕。我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为了女儿的梦,
我决定不吵了,也不离了……

我问赖波读到吗?

她说和我一起看的,他当时显得很内疚,但是没有哭。不过从此以后,我们想
为了小人可怜的祈愿,大家就从心里决定和好了。

我们化了几万元的积蓄,装修房子,重置家具,购买家电等等,一家人想好好
过日子了。据赖波后来对我坦言说,他曾经想带小灵灵与黎吻雪母女一起过日子,
但是黎吻雪不要小灵灵。所以当“事情”‘发生(破案前)后,黎吻雪也对赖波说
过,你现在的“心事”可以没有了,言下之意就是她与赖的结合,已没有了障碍…


我一直认为,黎吻雪把小灵灵当作她的绊脚石。

小灵灵也一直对我讲,妈妈我要母爱也要父爱。事情不能两全时,我觉得黎吻
雪当然要除掉她,才能达到她的目的。其实,……马月突然提高了嗓门喊道:黎吻
雪呀黎吻雪,我们毕竟姐妹一场,你动手前要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呀!

你一定要赖波就对我讲一声,我把赖波给你!你让我在两人中选择一个,我就
一定要小灵灵,我不要赖波,如果你今天杀了赖波,与我不搭界!

至于你们之间的感情,恩也好,怨也好,我不作评论,我只要为女儿报仇!事
情发生后,我是到处写信,我要求公道要求正义!当时,警方也曾一度怀疑到我,
但是我为了女儿伸冤,我受委屈也情愿……

说到这里,马月感伤之极,在痛苦中颤动着双肩。

如果没有这种切肤之痛,是喊不出这种“选择”的。

我说马月你是否真有点大大咧咧了,你怀疑过但是又为什么还是没有去呢?

她说怀疑是怀疑,再想想也没有可能。她一个女人家,会把孩子怎样呢?总觉
得去她那里的事,弄不好我们的家庭又要遭到危机,我怕呀,总觉得去那里,赖波
比我更有把握些,谁会料到真会是她……

马月说完,又把照片抖落开来对我说,记者你看……

这是十二岁的小灵灵,一生拍下的镜头,厚厚的一大叠:有二三岁时快活地骑
在爸爸身上唱歌的照片;有依偎在妈妈怀里的照片;有在小桌子上做作业的照片;
有在花丛中、在小河边、在阳台上的;还有在马路上、在公园里、在新房间里的照
片。

其中有一张她抱着一只小狗,神情显得有些忧郁。马月告诉我说小灵灵曾经是
非常喜欢小狗的,她特地去买了一只纯法国种的狗给她玩。可是不久小狗死了,小
灵灵难过地哭了。妈妈安慰她时,她说大概小狗太好看了,太好看就是红颜薄命
(马月在学说“颜”字时,用了普通话的发音,令人想起小孩子惯有的神情)。妈
妈你也好看,你要当心噢……

孩子的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个故事。照片上的小灵灵长得细细高高,黑黑的细眉、
大大的眼睛,有着所有女孩子的纯真和甜美。我随意翻看时不经意间,露出了她的
一本小簿子,打开后,那上面硬实而又充满稚气的笔迹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的最爱我的理想——做一个主持正义的律师

……我会告诉你,我想做律师。你一定会问我,你为什么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
不做空姐、模特、服务小姐呢?因为我的性格好强,不像女孩子,我性格外貌都像
男孩子,我不像女孩子那么温柔,那么美丽,那么留长发……“

读至这里,我不禁被“不那么留长发”那富有童稚情趣的排比句深深感动。

在死囚羁押地采访时,曾经被黎吻雪简单叙述过的那几句致她以死命的“罪恶
动作”,立刻再一次浮现在我的想象中,残忍地落到这女孩子的致命部位,让人不
忍卒想……

即使她黎吻雪自谓罪恶滔天,也不可宽恕她的罪恶;即使她已命归西天,也无
法复转孩子哪怕是再活一瞬的意愿,真是罪不可恕!

另外,还有一叠子照片是她离开这个可爱的世界之后,这对不睦的父母在祭她
时,拍下来的。

我随意挑了一张,拿起来细看:这个留着短发的美丽女孩,被黑黑的方镜框永
远停格在燃着三支香的烛台前。

台前的桌面上放着马月烧的许多盆菜。桌旁是她的小床,小床上放满了玩具。
她在黑纱镜框中甜甜地笑着,永远。

床前跪着她的父亲——赖波,我想这个垂着头的父亲一定也泪流满面、泣不成
声。

我坚信他的泪里有血,血来自他心尖碎裂的伤口,一滴一滴……我请所有的读
者朋友,不要怀疑他这一刻的痛悔。

这是他生命中的另一处深暗的黑洞……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曾经,他与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女人同登的生命之峰有多高,
那么,他这个生命黑洞——就有多深。

让这张有着象征意味的照片,夹进我们当今生活的册页里。当我们的生活有时
过于“OK”时,不妨偶然翻来看看。

写到小灵灵的哀痛,不禁让我联想起杀害她的凶手黎吻雪在“我的肺腑之言”
中的最末一段话,我有一种冲动想照录如下:

“……言不尽意,思绪万千。无论怎样也排遣不了我的罪孽。最后在这里,恳
请你们转达我对被害人家属的歉疚之心和对被害人的深切哀悼。

于1996年元月2 日黎吻雪绝笔“

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寻找抄录这段话时的心情,我只感到加害人对被害人的一
句“哀悼”好似翻山越海射出去的一支箭,兜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箭筒里
;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仿佛什么事都已发生过了;化了生生死死的代价,却原
来只是“一回头”就可以解决的事。

这哀悼,是否哀悼得近乎荒诞。

话题扯远,再回到与我对坐的马月那里。

我问你现在与赖波有联系吗?

她说早就没有了。唯一可以维系我们感情的小灵灵——没有了。我再和他在一
起也就没有意思了。我为小灵灵买坟地,都不让他知道在哪里,我不告诉他,他没
有资格来问我,他不配当父亲!

马月铁青着脸又说,墓碑上我只刻“灵灵”,连姓“赖”都没有刻。赖波也承
认,他的姓,没有资格放到小灵灵的名字前面去。

马月不断举例向我诉说着她的哀痛。说她做梦了,小灵灵对她说,我没有死,
妈妈我回来了;说在与赖波分居后,有次风雨交加之夜,她陪小灵灵去看病,小灵
灵坐在自行车杠上打着伞,伞面倾斜,雨水全部淋到马月的眼睛里,她大声对灵灵
说,你撑牢一点!

事后小灵灵告诉她说,妈,我本想是让你多撑一点的,少淋一点雨的……

十二年来,这样的小事无以计数。马月说如今每件小事都像针般,扎痛当母亲
的心。这无法平复的创痛,时时令马月悲愤得不能自己,痛苦得无法安生。

她说,别人在生活,而我仅仅在生存。她精神里的苦难可见万一。

我说马月,有一件事想问一下,黎吻雪开庭那天是7 月20日,你们俩为什么也
要选在这天去办离婚手续?

马月说,几个月前我向法院提起离婚起诉。前几天法院寄来开庭的通知,正好
也是7 月20日。

我听了真有点吃惊。赖波与黎吻雪苟合之日是1985年3 月8 日;而黎吻雪杀

小灵灵的日子,正好是十年后的3 月8 日,几乎一天不差。这是命运本身的一种暗
示呢,还是巧合的情节本来就来源于生活?

在马月基层与上级领导的安排帮助之下,我与马月的交谈渐趋融洽平和。虽然
她的思绪显得有点零乱,就思维这一层面来说,她甚至远不及大限临身的黎吻雪,
但由于她的女儿遭如此大不幸而受了打击,她本人思绪凌乱,也可以理解。

在采访后期,我也告诉马月说,黎吻雪的内心其实也很可怜。

假如你设身处地为她想想……比方说她腾出房子换给你,而她家里人又全部反
对;可是她坚持换了,事情也公开了,房子听说你后来又不要了。这样,黎吻雪在
众人面前又如何交待、如何收场呢?

马月说,这也不能怪我,赖波先前是瞒着我的。我也已将装修房子的工程队都
开进去了,还运了几车的黄沙石子。后来我又知道是黎吻雪腾出的房子,我怎么能
要呢……

我不再追问。看来事情的根子还是在赖波的身上。

我说马月你知道吗,其实,黎吻雪在里面也几次提及你对她的好。

马月说,这个我是晓得的。我们确实很好很密切过的。但是我女儿的一条命,
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我说马月,这件事法律已经公正判决了,她也已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我跟踪采访这件案件时经常在想,死的已经是死了,而我们活着的人应该前思
后想,人怎样相处,才能够活得更好一点,是不是?

她沉思了一会,大约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巡视了一遍,目光对上我的视线后说,
是的,我曾经对黎吻雪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我当初还说过,我一定要亲眼看着她被
枪毙!我天天给法院打电话询问二审结果,法院天天要我耐心等待、耐心等待,一
直等到半年过后,仍然还没消息下来,我就急了……

我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法院审理自有一套极严密的章法,有些过程细节又
不能广而告之。

她接着我的话头说,是呀是呀,那一天我又打电话,是1996年6 月20日的上
午,
法院对我说,二审下来了,黎吻雪在明天将被执行……

马月说到这里时,神情突变,情绪变得十分复杂。

她那美丽的脸上,眼睛扭曲着,惊骇的目光中不见了仇恨而尽是畏惧。

她对我说,记者,真的噢,我一听这消息,心口“咚咚”直跳,这一夜怎么也
睡不着。往事一幕幕从心里翻来翻去,毕竟是一个鲜蹦活跳的人呀,怎么会变成今
朝这样子……曾经我们是多好多亲的小姐妹呀!

她摇着头,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意。

是的,曾经与她生命密切相联的两个生命,已烟消风去,于她绝不是一个茶后
饭余可有可无的社会故事。

马月用手支着下颔,侧脸面壁。好一阵后突然向我感慨道:我认为是现在这个
社会“不好”。因为条件太好了,钞票太多了。外面卡拉OK唱唱,KTV 包房坐坐,
赖波就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才学坏了的……从前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也只有几十元,
日子倒过得蛮好,我们当初恋爱谈了七八年,连一场电影都没有去消费过。

赖波是个大孝子,他说我们有空就陪陪妈妈,不出去了,所以一直守在家里,
大家谈谈说说,那个时候,真是有多好……

时间是单向直线型的,“真是有多好”的岁月,就充溢着悲剧的意味——永去
不返。

我问马月,你现在还是单身?

她说是的。每天回家一个人看天花板,心里难受得很……到了清明,我还要给
小灵灵去办坟地、刻墓碑、落葬,事情办得再完美再像样……唉,那又有什么意思
呢?这又不是在为女儿办嫁妆做喜事,我心里不好过……

时近午时,马月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她需要情绪的安定与平静的时间。我们
没有勉强她。

马月与我握别时,她亮亮的眼睛里比来时多了一份信任。采访中还有一些问题,
我略作考虑之后,终于还是——没问为好。

生活中一些小小的缺口或者重大的隐伤,本来就没必要通过一问一答的方式来
展示。当一个事件已近悬崖,且勒马不及,又终于暴发成灾祸时,那些小小缺口及
隐伤部位的剧痛,早就在刹那间,便遍及整个灵魂世界了。

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我想马月也不会例外。何况她还未从阴影中步出。

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我想让历经——丈
夫、情人、父亲角色的他,为我亲爱的读者们作一次“独自”。

当今某些男人的骨子里,己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他们
尽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觉,抽逃激情。即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脱爱欲的涉入
所可能产生的焦虑。

1996年12月1 日夜。

在写着本章节时,我很想能找到赖波同志谈一谈。于是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
同时也寄出我写的那本书《黑色蜜月》,因为这书黎吻雪曾经也读过,我希望由此
能找到一个对话的“切入口”。在信上我对赖波说,我能否找你单独聊聊,如果你
愿意并且信任我的话。

一周过去了,没有丝毫回音。

我不想放弃继续找他的努力。

人性中的许多密码,或许就藏匿在灵魂中的某个黑三角里。我想让历经这一切
的他——丈夫、情人、父亲,为我亲爱的读者们作一次“独白”;我想它对生活中
有一些迷途者一定极为重要;我更想,两个不该离开这个世界的生命,不能就这样
白白离去。

但是,赖波,你敢于面对自己吗?

我想他一定会的,那我们就耐心地等待着他。

1996年12月7 日夜,11:40分,寒意浓重,书房。

在希腊神话中这么说,美神与战神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被命名为爱神。

爱神虽然经过了悉心的抚育,但却无法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成长,他一直是一个
矮矮的、红润的小孩子。背后长着轻纱一般的翅膀,稚气的脸蛋上有一对深深的酒
涡。

美神为他的健康状况十分操心。于是去请教法律与正义女神席米斯,席米斯以
神谕的口吻回答道:没有激情的爱,他是无法成长的。

我由此联想到我近年来追踪采访的一些案子,及案子中的一些男女主角。

刚才还接了一个长途电话。自然是“悲剧女角”珍打来的。十年前我采访过悲
剧中的他与她,以“一个囚犯妻子的自述”发表于十年前的《上海法制报》上。

那时珍投入全部青春与生命,承担世间重重磨难,为铁窗中的他,赡养老人抚
育孩子,苦苦守候。而今他出来了,他开公司了,他有钱了,他也——不要她了!
在婚姻尚未解除的情况下,他的“她”早不止一个。悲剧女角的哭诉,让同为女性
的我愤怒!

想到现今报刊书籍影视中,屡见不鲜的“小蜜”这个字眼;想到一个名不见经
传的女同胞写的一行诗:“‘爱要投入我的全部青春与生命,小女子实在爱不起”
;想到一句歌词:“爱情两个字好辛苦”;想到社会学家及有关部门呼请关注的
“情人现象”;想到在杨玉霞案件后,奔波在被烧伤妻女之间的徐国初,想到本文
尚未露面的赖波……

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夜,在汹涌澎湃的经济大潮中,传统的性观念同样会遭到冲
击……刚才想及的一切,包括公安执法机关现在一再加大对卖淫嫖娼案件的打击力
度,都浅入深出地证明了这一点。不管生活中痴情的女人,几乎俯拾皆是(我采访
近十个女死囚——其中七个已赴黄泉就有六个半人对情人是“痴到死”),还是希
望缩短“感情流程”直达官能享受的男人,稍稍找一下,一找就能寻到一个。

有迹象表明,科学进步物质文明发展的当代,性欲与爱欲正日渐剥离,就我在
大墙铁窗中十来年中采访的积累,这种倾向,男性尤甚。

这些男人的骨子里,已把性欲与爱欲下意识地当作两种敌对的东西。在都市密
封的一个个小空间里——包房、泳池、浴堂或者其他空间,借著有钱或者“现在开
放了”的借口,尽可能地麻痹自己的感觉,抽逃激情,而只求在“技术”上操作得
更好一些。

也就是说借着性的简单的宣泄,来摆脱爱欲的涉人所可能产生的焦虑。

要知道,我们的社会所需要的,乃是全面表现爱欲的自由,除了社会层面上的
道德与法律之外,还有自然人性层面上的性欲的权能——爱欲,一种真正来自内心
深处的激情。

但是就我大量的采访中得悉,“某些”已经成为罪犯或者没有成为罪犯的男人
(我是指某一些,不是所有),曾经或正在逃避爱欲——并且是以性来作为逃避爱
欲的舟车。

有逃便有追,被“女人”追上的“男人”,或者再也骗不过了;或者无法达成
一致;或者干脆两者矛盾激化,于是便有了今日早上刚刚被押赴刑场枪决的杨玉霞
和其他时候的杨玉霞式的女人。(写至这里是1996年12月10日夜)

黎吻雪算不算一个?因为至今还未找到赖波,暂且慢说。

第四章

事到如今,后悔己无法解除我的罪,如果我当初能克制、能理智,那

么也许会幸运地破茧而出……爸、妈,女儿对不起你们,在亲同邻里间,一直
以有孝敬的女儿而得意自豪的爸妈,突然要背上一个有杀人犯女儿的罪名,我好很
好恨!

1996年12月12日,晴,阳光灿烂,书房。

阅读着手里的这一份份不寻常的纸页,不觉窗外已夕阳西沉。世界还是那样宁
静。大城市前进的脚步声,通过打夯桩头与大地,金属板与钢管的撞击,从远处隐
隐传来。

五个多月前,一个有罪的女人早早被逐出了我们的世界,而她留下的这些纸页
上的字,却令人感慨万千……

材料之一:(给家人的遗书)爸爸、妈妈、姐、妹:你们好!

当你们看到此信的时候,我已去了另一个地方。

辗转反侧,我都无法接受为了这份爱,如今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个事实。经
过几个月的反思,我已能面对现实。毕竟是我害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回首往事,
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回想当初与郑岛嵋的结合,嫁了他并不幸福。只是自己要面子,也就一直独自
吞咽苦果。

当赖波向我表白他喜欢我,可一直深埋心底而不敢表明心迹时,我被这突如其
来的爱,打破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从此我与他相知相爱在这十年间。我确实在这
十年间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我觉得我今生能拥有这份真情也心满意足了。毕竟他
为我也付出了真情,可是后来他违心了。他的谎言开始了,我当然无法接受,这不
仅仅意味着我将失去一切,更使我在女儿面前失去了尊严。好长一段时间,我被这
情结困扰,自己无法寻找摆脱的路……

事发后,我惶惶不安、心惊肉跳……最终造成了终生的遗憾。

在这许多个日日夜夜里,痛苦与悔恨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从一个安分守己兢
兢业业为社会工作的公民,沦落成了一名杀人犯,从幸福的顶端一下子跌落到痛苦
的深渊。这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事到如今,后悔已无法解除我的罪,如果我当初能克制、能理智,那么也许会
幸运地破茧而出爸、妈,女儿对不起你们,在亲属邻里间,一直以有孝敬的女儿而
得意自豪的爸妈,突然要背上一个有杀人犯女儿的罪名,我好恨好恨!恨自己没有
给你们带来晚年的幸福和快乐,反而使你们遭受这样大的打击和痛苦,在你们的朋
友同事面前丢尽了面子。

我的罪孽深重,已无法偿还爸妈的养育之恩,只有等我来世再报答了。

事至如今,再去追究谁是谁非,似乎已无意义,也没必要了。

我自以为与赖波是有情无缘,有缘无分,望爸妈大人,大肚大量。看在女儿的
份上,也不要给他再多的责难,毕竟他为我也付出过。现在他落到身败名裂的地步,
也得到报应了。

不孝的女儿:雪雪

在黎吻雪写着这份遗书的时候,已是十分清醒十分理智了。这份遗书在字里行
间,殷殷渗出的还是对赖波那份刻骨铭心的情和爱。

此爱绵绵无绝期。此恨绵绵无绝期。这里的爱和恨纠结成一团的情感实体,就
是黎吻雪置身的生活的全部世界。

还有一个女儿对自己父母的养育恩情无法回报的痛悔之情,也让人深深感动。

是的,她是被法律处极刑的死囚,同时她又是另一种社会角色——父母的女儿。

这种被亲情煎熬的巨大的痛苦,应该让它变成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让我
们沿着这些“为什么?”的一级级石阶,拾级而上,追溯到每个“为什么”的核心
和起端,然后提灭它,踩熄它,不再让它在生活中滋生出罪恶来。

我曾去找过黎吻雪的父母,但是没遇上。只有一个近二十岁的外甥女在。

说起这件事时,她说外婆外公心里很难过很难过。生病躺在床上……都没有想
到阿姨会干这种事……

我说你外婆外公是否对你阿姨的这个结局有预感?

她说是有的。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杀人的结局是什么。但是嘴里从来不说。家
里空气死闷死闷的。

我说我很想来看望一下你外婆外公,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最不愿意这事发生的
就是这两位老人。你说是吗?

她说是的。


我说黎吻雪曾经托过我,今后如果有机会见到两位老人时,告诉他们她在最后
的日子里过得很好,要两位老人保重。因为我早时怕你外婆外公受不了,就一直没
来。

电话那头说,现在外婆外公好多了。他们一旦知道事情真相,就心里明白是什
么后果了。

我想事情不会是这样简单吧……20岁的姑娘毕竟还是孩子。

我说,如果你外婆外公身体还可以的话,就请打个电话给我,我们约个时间,
我想来看看你的外婆外公如何?那边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没有收到他们的电话。

材料之二:(黎吻雪在等待法律最后裁决前在监所留下的句行)

与赖波相交十载,我的女儿长大成人。

在她幼小的心目中,早就认为我们是亲密的三口之家。我的女儿是我生命中极
为重要的人。我一直希望她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一旦她知道事实的真相,在
她稚嫩的心上会留下创伤,而这是我最最不愿意的。我愿倾我所有,只要她不受任
何伤害,我又该如何向她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从今以后,她将会如何看待、评价我这个妈妈呢?想到这一切……

我想说黎吻雪,你既然能够如此深明大理,又怎么会出此愚蠢之举呢?你对自
己的女儿,可以倾你所有,为的是不让女儿受到任何伤害,那么你又是怎样对可怜
的小灵灵,下得了毒手呢?女儿可以说是你生命中的生命,那么你自己的生命都被
法律剥夺了,你这“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不也受到了最致命的伤害吗?还奢谈什
么“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其实,就让孩子心上留点创伤,那又何妨?或者将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好好
向女儿解释一下,至于女儿对妈妈“如何看待、评价”,又值几何呢?即使你在女
儿心中的偶像被击碎、被推倒,那又怎样呢?黎吻雪,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呀。

这一切生活的碎壳,原本都可以好好收拾掉的。

黎吻雪,即使你在无奈之中,还原了你的真实,等女儿长大了,她或许也会懂
得的。但是无论事情的结局如何不尽人意,你的人总还在,你可以看着女儿成长;
你总还可以用你的手,用你的身体去呵护女儿,去做你应该为她做的事呀!你怎么
会出此下策,走上了这条不归的路呢!

真难想象能够把材料数字算计得一丝不苟的你,却做了这样一笔荒唐到极点又
罪恶到极点的昏账!

材料之三:(留给小姐妹的遗书)“秦舒,你好!

今天我就要永离你们了。这也是人生道路的最后尽头,不过就是场面不一。

生前我能拥有你这样一位知心朋友,我很高兴。为了我的事,也化费了你不少
时间,在此我说一声谢谢,对不起了。

……出事后,我也曾后悔,后悔当初我没有将我心中积压的痛苦与你倾诉。好
几次我也觉得你和我交谈时,直接插入主体(主题),但我那时确实心情很烦躁,
认为像我这种年龄再为爱情所困,似乎有点难堪……经过这么漫长的情道(可能是
指感情通达的路)我总认为最终能坦然走向光明,想不到……我痛苦啊,我不知怎
么去面对……我觉得我无法对外人叙述我的隐私,更无脸畅达这段隐私给我带来的
伤痛,所以好长时间,我被这苦涩的爱困扰得心烦意乱……但我不甘心,报复的罪
恶念头,陡然在心头升起……时至今日醒悟,代价太昂贵了,为了舒舒服服地喘一
口气,今天我就要这样子走了。

秦舒,望你们母女在后半辈子更加快乐。现在对你们来说,事业和金钱都不要
看得太重。生命才是最珍贵的。

友:黎吻雪1996.6.21  绝“

卸去层层叠叠的伪装,黎吻雪赤裸着灵魂走了。

其实她早该卸下面具早该赤裸自己,哪怕仅仅选择一个知己朋友。这知己,可
以成为黎吻雪窒息太久太封闭的情感小屋里的一扇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透进来。

这样,黎吻雪你也可以舒舒服服地喘一口气;这一口气喘好之后,迎你而来的
新生活,会有美好,会有圆满,会有幸福的呀,你何必非要“这样子”,弄得满是
血腥。

血腥之后,再“这样子”走呢?

不是说,四十岁的女人一枝花吗?既是“花”自然就少不了有故事,故事不管
是困惑或者苦涩,都是正常的。说出来不好意思,难道弄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来,就
好意思了?

到如今才说“生命才是最珍贵的”,已经太迟太迟了呀!黎吻雪,我一定要将
你的故事写出来,让这个世界上正陷入“故事”的人都能读到。材料之四:还有一
些黎吻雪在等待“结果”之前,留在小纸片上的摘抄。我和我的读者们不妨一读。

因为事到如今,已经铸成的结果不容更改,但是我们或许可以借助这名以身试
法者零星碎语,悟到一些什么。

。生活在同一环境同一条件同一空间,各人自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优
缺点,当两个人不能完全融合时,请你我多多原谅体谅是一种宽容一种大度。

体谅是一种涵养。体谅是矛盾冲突归于平静样和的润滑剂永远的爱是永远恪守
最初的誓言人,绝对的悲剧,是因为她是一次性的;人,绝对的痛苦,也因为她是
一次性的隐私中的,才是最真实、最深刻、最美丽的人生动力往往起源于两个原因
:希望和绝望有一个可怕的结局,也比不上没有任何结局可怕精神、心理、情感上
的被伤害,是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的。有的人会久久吮吸自己的伤口,让它流血不止,
强化这种被伤害感,将它变作报复的驱动力,让伤人者受到更深的伤害。我就是这
种人。

……

当纸片上这些黎吻雪的摘抄断句,全部呈现在我的眼前之时,我的这篇冗长的
采访手记,仿佛是多余的废话。废话还用“多余”,可见废得厉害。

这不,一个“好好的黎吻雪”,她什么都理解、什么都领悟、什么都明明白白
的,怎么忽然就一败涂地得不可收拾了呢!?

个中生死之奥、是非之变,我就留给我的亲爱的读者们去回味去思考了。

接着“咔嚓”一声,电话断了。在记者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块烙红的铁。回
避,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高。现在你做完下来了。至今一
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大家都会理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

相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1996年12月20日,凌晨0 :26,书房,夜空混浊无星,冷。

找了有关部门了解,得悉赖波与马月已于1995年9 月8 日正式离婚。

经一审判决后的黎吻雪的揭发,不久赖波被警方传唤到案。

在对他的收审结束之际,检察院给赖波所在局的司法建议书上如是写着:

黎吻雪故意杀人案中,赖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经查,赖波生活腐化堕落,
道德败坏,建议给以严肃的党纪、政纪处分,并书面函告。

1996年10月4 日,赖波所在单位的上级局领导作出正式开除赖波党籍的决定,
并撤消赖波的处级待遇。留局基层察看一年。

赖波目前正作为一个普通的职工在工作。但他一直请病假,又不住家里,很难
找到他。

给他写过的信,一直未见有复。


1996年12月7 日,下午2 点15分。我拨通了赖波“所在处”的电话。

我说我叫陆萍,写给你的信收到吗?

他说没有呀!

我说我很想找你单独谈一谈,可以吗?

赖波的声音竭尽温和,用社交场合极为得体的语言和口吻,让我提示他,以唤
起他的记忆。

我说赖波我们没有见过面。

他的口气瞬时大变,声音里满是警惕,说你是不是记者?

我说你讲对了,我是《法制报》的记者。

他说你是怎么知道我这儿的电话的?

我说你又没有改名换姓,我怎么会找不上你呢?你别紧张。我讲你现在方便吗,
如果四周有人不方便的话,你请另外换个地方再打电话给我好吗?

因为最初接我电话的人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声音很动听的小姐。

改革开放的年代,为生活在这块古老而又新鲜的土地上的公民,提供了广阔而
又多层次的生存空间,尤其是国际性的都市——上海。

我知道,赖波已关闭了老房子的门,也关闭了充塞在这里的记忆。

他重新走进了新的生活。

这是另外一种样式的生活,他有着一辆为自己所需而可以任意发动引擎的小车。

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有环境可人的活动空间。还有另外的好多好多。

赖波说,不用另外找地方了,不要紧的,你有话尽管说吧。

我说在黎吻雪“走”之前,我已与她谈过三个半天。昨天又找到马月,也谈了
……

才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我还没有“尽管”说,电话那头就说:你等一等,我有
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的。接着“咔嚓”一声,电话断了。

在我的想象中,他像扔掉一块烙红的铁……

过了没有多少时间,电话又响了。我一听,是赖波。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这
是我意料中的事。“过去的往事”结着凝凝巴巴的血痂,可怕得令人不堪回首,如
若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他的确不敢去轻易触碰,更没有勇气去重新打开。

……他讷讷道,你是记者吧。

我说是的,并说不知我前一阵给你的信可收到了?我还寄过一本书,是我写的
《黑色蜜月》。寄书的目的,是让你先了解我,看你愿不愿意就这件事,我们聊一
聊。因为在我采访了这件事的全部过程之后,很想也听听你心里想说的话。我想这
些话,你放在心里也一定很重的……

我还没有说完,那头电话里就说,这件事最痛的还是我,等下周谈好吗?你让
我考虑一下。

到了下周的最末一天,我一直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于是一个电话又打了过去,
一个小姐的声音说他出差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还在梦中,电话铃声大作。提起一听,是赖波你打来的。你说
你正在外地,忙得很,知道我打电话找你了,是由接电话小姐转告的。你要我等到
下周的周四,你才能回上海来。

我说好的好的,没有关系的,我等着你,没事。

于是我就又等到这个周的周四,也即今天。现在已是下午五点了,你仍然没有
回复。我又打电话过去,那头小姐说,你出差了。我问去了哪里?小姐清脆脆的声
音说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方位——北方。

我说今天不是他该回来了吗?

那头说,不,他昨天刚刚走。请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谁。我也不想强人所难。

我挂上了电话,浮上我心头的感觉是:赖波在回避。

我想,回避就回避吧,这也是很正常的事么。是的,在悬崖上做动作,难度很
高。

而今你做完了,下来了。至今一想到心里就发怵。那么就过一阵子再说吧。我
和读者都会理解的。我们耐心等待着你。我自信你不会一直回避下去的。

当然,我不想勉强赖波。面对自己昨天亲历过的恶梦,确实需要异乎寻常的勇
气。

黎吻雪这女人,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
间去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这是一场在感情的漩涡里展开
的危险的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降临。

1996年12月28日,下午2 :30,桑塔那小车内。

这一天下午二时,我刚泡好一杯热茶,坐下来打开电脑时,电话响了。

拿起一听,是赖波的声音。

我说赖波你回来了,你现在好吗?一切都还顺利吗?

他沉吟着……说你就是陆记者吗……

我说没错呀!接着,我又缓下口气讲,赖波,我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

他说是吗……记者,是的,你说对了,这十多天来,其实不是忙也不是外出,
是我心里又乱又烦又难受……

我说赖波我知道。我也十分理解你的这种心情。但是,赖波,要知道回避是一
种解脱;诉说呢,也是一种解脱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做你的听众,你怕不怕?

你……你愿意不愿意呢?

他说愿意,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我怕,我还打电话来做什么?陆记者,前
几天,我已回家取到了你寄来的信……我也读了信,谢谢你了。所以,想想还是与
你谈一次。那老房子,我已早就不住了。

我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说就今天吧,好不好?

我说可以呀。

他说,那半小时以后,在华厦宾馆的咖啡厅里见面好吗。

我说那好,我是戴眼镜的,穿一件黑色的风衣。请注意我的手里还拿着一本卷
起的杂志。

搁下电话,我很兴奋。转身就关闭了电脑,又连喝了几口浓茶,关上门出去了。

往往,这样的时刻是我最兴奋的时刻,比赶宴会、赶晚会、赶桂花节、服装节、
以及赶什么开张仪式之类的活动,兴趣不知要高多少倍。

我如约而至。当我正欲推大堂的茶色玻璃旋转门时,有一名男子迎我而来。

他说你就是记者陆萍吧?

我说是的。你就叫赖波,你好。我一边说一边热情地向他伸出了手。

只见赖波中等个头,乌发方脸,灰毛衣灰西装没有系领带。

他说咖啡厅里已坐满了人,也许正赶上什么单位的活动吧,我们说话一定很不
方便……

我说,那我们上哪儿去呢?

他稍顿了一下说,你不介意的话,那就到我的小车里吧。

我说这主意妙极了。因为在窄小的空间里,更宜于作心灵的对话。

出了大堂,但见假山瀑布前的绿树掩映之下,停着一排溜的小车。

赖波走近一辆暗红色的“桑塔那”车,掏出了钥匙打开了车门。他坐上了驾驶
席,我便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然后,我将门“嘭”地一声关紧了。

顿时,这小小的空间中,有了别一种意味。

灵魂与情感世界里,曾被严严实实地封存着的那场腥风血雨,将在这里再一度
滚过。

我说赖波,我采访有个习惯要做笔记,你在乎吗?

他说我不在乎,我既然来了就不在乎了。随便你写什么文章,我都不在乎,只
要你不用我的真名就是了。反正……怎么我也摆脱不了;但是,我还是想摆脱,真
的我太想摆脱昨天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他两眼平视着前方,用非常冲动的声音高声吼道,我想摆脱一切!自从那事发
生后,我不看报也不看电视。不时有人告诉我,某某报某某电视台有你们的这个事,
我眼闭耳塞,什么都不想知道!现在,今天……我倒是想听听黎吻雪她在“这三次”

中对你说了些什么?她到底还有什么好说的!

赖波说着,就将双手互插在两腋之下。并且还咬牙切齿地将背狠狠地向后一靠,
闭上了眼睛。

他那架势有点汹汹然。但到底曾经和黎吻雪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他还是在
乎她在最后的日子里,说了一些什么。

我说赖波,事情发生的当夜,你为啥不去黎吻雪那里找一找呢,她在那一夜等
你等得好苦好苦,从下午六点就开始等了,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敲过,还是一点也
没有你的信息,她才绝望了,才用枕头将小灵灵……

“我不要听不要听!我不要听!”

突然,他离开椅背挺起了身子。并且很粗鲁地打断了我的话。

接着,两行泪水“刷”地从他紧闭的双眼里哗哗地流淌下来。

他对女儿的真情,第一次给了我重重的心理冲击;同时,也没有我通常想象中
的——他应该有的忏悔。

我换了个话题,说据我感觉黎吻雪直至最后还在念叨着你,还不忘你,还是对
你很好。

赖波说,她是对我好。的确,她是从内心深处对我好的;但是,要知道,一切
的一切,她最终的目标就是想得到我。出了事体后,我还收到了她的一封信,信上
说,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知道小灵灵是你生命中唯一的希望,灵灵没有了你
是最痛苦的。但是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我的女儿就是你的亲生女儿……我当时一看,
就朝一边一扔。女儿出了人命,我哪还有这份闲心思呢……后来细细一品,就觉得
信中的味道不太对头。

我说赖波,你为什么感到不对头?

他说,我发现信中没有一句是骂凶手的。当然开始犯疑时,已经是后面几天的
事了……

我与马月感情确实破裂过,甚至连分手的“纸头”也都写好了。

但是女儿一直做我的工作,她小小年纪十分懂事的。记得出事那日早上。她上
学前知道我心脏不好,就替我拿好药开水倒好……

说到这里赖波不禁悲泪如注,泣不成声。

他说那天深夜,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女儿失踪的地方。那儿是民工的临时房,我
先起只当是被乡下人拐骗走的,我就在那里拼命吼叫,厉声让他们把我的女儿交出
来!交出来!

我还发疯一样把沿街的门板都踢穿了。当时被我吵醒的人,都披着衣服跑出来
围着我看,以为我是发精神病的病人……

可是……可是,我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她!她!

一想到此事,我就会恨得不得了!我几次经过她的公墓,几次想冲进去将她挖
尸暴尸……记者,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跟她回家呀,女儿很懂事的,从两岁开
始就晓得,电气、煤气开关从来不碰。这一天早上还关照我下班早点回来,说今天
妈妈要回来了……妈妈要回来,灵灵你为啥要跟别人跑呢!你要自己回家呀!

记者,我老实对你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子的:我曾对小人说,有爸爸在,世
上没有人敢欺侮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母亲万岁!女儿万岁!

他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粗短的眉毛,不时愤怒地竖起来;那挥动的拳头,将
小车窗前的挂件穗子,碰得一动一动的。

他说记者,我告诉你,黎吻雪为啥要害我女儿,就因为女儿是她的绊脚石。

当时我想离婚时,马月、黎吻雪都不要女儿。我晓得马月不要是逼我,她说过
你跟谁好都可以,就是不能与黎吻雪,她恨她自己引狼入室。而黎吻雪不要,则是
与马月在暗斗了。

我曾对黎吻雪说过,我们如果合在一起,小人一定得过来。

她说真要这样,你就先把我调到外地去……这不是明逼我是什么?

这两个女人,以前要好起来时,真比亲姐妹还要亲。当初黎吻雪得了牛皮癣,
身上到处是血水,马月天天给她换药不算,还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都不曾嫌弃过。

黎吻雪呢?对马月也好到几乎不能再好了,一点也不夸张的,这两人真比家中
的姐妹还亲。后来就不对了,两人虽然话不多,但是积怨很深,真是当初有多少爱,
现在就有多少恨。记者,事情到了这个局面,我真是进退两难。

我想说,赖波,你现在别光说你是进退两难,她们当初好时,你可是左右逢源
呀。但是,我最后还是话没出口。我想,他受到的心灵上的惩罚,已经够他受用的
了。

赖波有着一张很平常的男人的脸。胡子未刮,散乱的眉毛被痛苦高高地挤成三
角形的一堆。是的,局面确实很难收拾,但是当初是谁让你一脚踏进这三角情的沼
泽地的呢?

他说后来重新与马月合在一起,完全是为了女儿。岂料黎吻雪竟然敢挺而走险,
做出这种千刀万剐的事来……陆记者,是我害了女儿!是我不好!我爱女儿,实质
上是害了女儿;我不爱女儿,黎吻雪可能也不会害我女儿。唉……

他痛不欲生地对我说着,悲愤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说赖波,你当日夜里,怎么就不曾想去黎吻雪那里看看呢?

他捏紧拳头悔恨不迭地敲击着自己的脑门说,我怎么想得到呢!?我怎么想到
会是这样!我当时确实失去了理智,根本没有朝这方面去想,家里出了这么要命的
事,哪还有心思去她那里呢?

黎吻雪那儿在赖波的感觉中,是一段可以随时搁置的闲情;是一团需要时间去
对付的死结;或者也是一锅有待冷落的痴热。

我说赖波,你在事体发生的前四天夜里,还在黎吻雪那儿过夜。小灵灵失踪了,
你却不去黎吻雪处寻找,这件事确实是很让人费解的。

他说三月四日那夜,我确实是在她家里。但是你有所不知,是黎吻雪打电话来,
话里有责怪的意思,讲你这么长时间没来,总得来看看我吧……而当时,如果我不
去的话,又怕她自杀,所以我还是去了……

赖波在妻子出差的日子里,找的这份理由,我看或许只是一种借口而已。

这是一场在感情的漩涡里展开的危险游戏,灾祸常常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
降临。

世界上曾经最亲近你的三个女人,一个上了天堂,一个下了地狱,一个也已经
离开了你,现在你孑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实令常人难以想象。人的一生中,
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一个人不能游戏生活——否则生活将游戏你,
这不是劝诫——而是规则。

我问赖波你是否欺骗了黎吻雪,不把你与马月和好的情况告诉她?

赖波说,哪里呀!我与马月和好的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明确对她说过,
我们夫妻和好了,你不要再来了。黎吻雪完全在瞎说。

还有说什么我与她的事,马月是知道的,也是瞎说。这些事,怎么会公开呢?

都是暗里的事!马月是蒙在鼓里的呀。

在赖波说着这些话时,我吃惊地看着他。显然,这些问题已成了——生死之谜。

我无法再去采访去了地狱的黎吻雪,也觉得没必要再继续采访其他的人了,比
如审判这个案子的法官和公安人员等。我想,事实上或许已经有答案了。亲爱的读
者,你们说是不是?刚才剩下的这话题,留给活着的人赖波自己去查核、去思考、
去回答吧。

我的采访,既不是法官办案,也不是单位领导来“考核”;我的采访,只仅仅
是——当事情已经过去,当法律的刑事追究已经结束;当我们灵魂中的一场大风暴
已经平息,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以一个过来人或者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那已经
成为过去的“生活片断”。谈一点心中的感悟、思考,或者重新审视那些曲曲折折
的道德和良知的各线:看看当时的我们,哪儿做得过火了;哪儿又做得太绝了点;
哪儿又是不该去做的;哪儿又是我们必须汲取的教训等等等等,仅仅是如此而已。

再回到我们的“桑塔那”小车里。

只见赖波静了静气,对我说,她已有了下场,我不想将她说得很坏,过去就过
去了。只是她对我的这份好,叫人想起来就会害怕。记者,你想想看,小人被害后,
她还和她的女儿来劝慰我,还托人给我送来人参,还不断给我打电话打拷机,说你
出来,我一定要见你……

我说案子不破,我没有心思。

后来公安局掌握了线索,疑点集中到她身上,在警方的具体部署之下,我与她
接触了。我那个时候见了她的恨呀……到我家里时,我是拼命克制自己,她不知道,
我差点控制不了情绪,恨不得一下子捏死她!

当然,我那时只想为女儿报仇!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可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何必要害小人呢!这是我随便怎样都无法原谅她的……我真正是恨得不得了!我要
追究凶手;至于女儿为什么会被害,想到是自己作的罪孽,那是以后日子里的事了。

这个女人的厉害,我以前还真不曾领教过。

那天与她接触时,她一口否认,而且那份冷静,真叫人震惊。

我曾咬牙切齿对她说,我希望不是你!等杀害灵灵的凶手查出来枪毙,我第二
天就与你结婚!你说好吗?!

赖波的眉毛根根竖起,挥动的拳头将悬挂在车窗前“福”字挂件的红穗儿挥得
上下左右乱动。

这时宾馆的保安人员,从远处走过来,在车窗外朝我们看看,大约是为我们在
车内,长久不出来感到奇怪吧。

我问当时黎吻雪怎么对你说的?

他说她仍然静得很,细声细气地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在外面兜马路时,她不时叫我说话小声点小声点……她是怕被外人听见呀,
这是做贼心虚。她不知道——她,这个时候早就在警方的视线里了。

我说当时的凶犯,又没正式确定是她。

他说那当然。只是有疑点。

我见赖波的整个情绪全在女儿被害的这件事上,就又说了一些黎吻雪至死还在
殷殷切切期冀思念着他的一些事时,他长叹了一声说:如果我给她“一丝丝好的话,
她也许就不会崩溃的”。人绝望了或许就一时糊涂了,我实在无法想象她——黎吻
雪竟然会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呀,记者,我希望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她了。

今天对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甚至希望自己也消失掉,消失在世界
上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度过我残余的人生。

当那年五月九日一早,我知道案子已破,凶手果真就是她时,我一时真的难以
接受。说出来你记者也许不会相信的,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的女儿,我想马上赶
过去安慰她……我立即给黎吻雪的母亲打了电话。

岂料黎吻雪的娘,竟给公安局报警,说我要害黎吻雪的女儿……

我问你怎么会想到黎吻雪的女儿的呢?

他说,因为我想到世界上又要多一个孤儿了。

他又说,这个事对她女儿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再说我从小也是孤儿,小灵灵
也是我领养来的孤儿。我对我女儿的感情可以讲胜过亲生的,讲出来你们也许都不
会相信!当初马月身体不好,一直吃药。我看不过就说去领一个吧,我们自己不要
生了。

当时,马月不同意,说总是自己生的亲。

我说,你看我——就是被我妈妈领养来的,我对妈妈好吗?

她说这倒也是,你确实是个孝顺的儿子。这样,她也同意了。

后来小灵灵领来之后,马月又怀孕了,为了不亏待灵灵,马月去做了人工流产。

……没有想到凶案破了以后,许多人打电话给我,要我救救黎吻雪的命。

杀了我的女儿还要去救她的命,这叫我怎样是好哟!后来黎吻雪的女儿又亲自
来找我,求我救救她的妈妈……

我看到黎吻雪的女儿,心里很难过。小人是无辜的,曾经我也确实很喜欢她,
为了我们大人间的事,眼看她将要失去母亲了……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痛苦,我想,
我应该要担起抚养她的责任来……

这个事,被我的朋友们知道了,他们骂我脑子坏了,大约在发神经病吧!

赖波瞪着眼珠满面通红,坐在座位上朝我侧着身子诉说。那干燥的没有光泽的
头发,已有几络毛糙糙地滑落在他灰暗的前额印堂上。

他说,我当时想,如果黎吻雪能活下来,对她整个家庭的影响该有多大……

我知道她是这个大家庭中十分重要的一员。但是我那时的心情正像在油锅里煎
熬,感情十分复杂痛苦。

我万万没有料到我的过错会造成这样的惨局……我理解黎吻雪在里面对我的揭
发,她要活命,写材料揭发我,我一点都不怪她。

后来,警方也将我关进去过……说我有经济问题。不过,你黎吻雪揭发我,总
该实事求是吧,但是她没有。我想这也属正常的,是吧?……我完全理解!都好说,
我一点也不恨她。有啥好恨的,我自作自受……

赖波在说这些话时,情绪激烈,心情烦乱,不时用手势加重着语气。

是的,如果这事抽去恩恩怨怨的感情内容,在案发的几方之间,剥落成仅仅是
单一的法律关系,事情就显得简单得多。就如在黎吻雪一审开庭之前,赖波夫妇递
交法庭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字一样。

但是眼下不行,日积月累的漫漫十度春夏秋冬中的情爱恩怨,还有人性人伦人
道与道德情操之间的冲撞碰击,满天满地都是有血有肉的往事;角角落落全是零零
碎碎的恋仇情节,岂可一朝了断?

是的,这些太复杂太高难的事情纠结成一团死块时,作为此事件之重要人物的
赖波,又如何能挣脱掉呢?

他对我说,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小灵灵。

我经常会把她背在身上,让她骑在我的头颈里玩耍;有时我们父女俩一起回家
到了门口,我就要小灵灵趴在我背上,我要背她到六楼。常常是到了三楼,懂事的
女儿一定要下来,她知道我有心脏病,要我休息一下再背她……能够背女儿的爸爸
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爸爸……我的幸福已经被断送了!

赖波残泪斑斑地凝视着窗外,背对着我喃喃道。

夕照的光色勾勒着他的眉额,那几根参差着的长短不一的眉毛,在明亮的光线
中显得分外惹眼。

唉,记者,孩子都是无辜的。我知道她的女儿在她离开世界后考进了一所学校。

我几次经过那学校时,都产生过冲动,想进去看看她。唉,生活中又多了一个
可怜的孤儿!

再一想,我已经自身难保,已经是一塌糊涂的人了,还去看什么呀!……

现在最苦的还是马月,她爱女儿,在感情上她牺牲得最多。她在生活中确有点
马马哈哈的,不拘小节又不大会料理家务事情。当然对我的关心自然就少。我在外
忙了一天回到家,总想有热饭热菜,但是,她不会做……

否则,黎吻雪也走不上来,她正好补了这个缺,而马月呢,也总认为黎吻雪关
心我也是合情合理的,没有想到别的事情。

谁料到日子长了,事情也就惹出了“麻烦”……

为这种事情,自己内心也一直非常的矛盾。总觉得对不起马月,有时也对不起
黎吻雪(我想说,赖波你这个悬崖上的黑三角动作,是万万玩不得的呀!)。

我的女儿又不希望父母分开,而黎吻雪这一头也难;她的确是从来都不曾与我
吵过、争过,在一起时都平心静气地说话,拿一句通俗的话就是——她这个女人是
很讲道理也很有修养的。

记者,我觉得有时人在相处时,没有吵,其实也不见得是好;怨恨都积在心底
里,爆发起来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出事体之前,老实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出
这种事,否则只要是为了小人,我的一切可以在所不惜、更可以全部牺牲。

主要是出事体前,也没有什么大的迹象。我只想让她的热情一点点冷下来,冷
处理一段时间再说,我处在这种境地里,人确实感到很累很累……

记者,说句真心话,想想人活着也没有意思呀,我被弄得心力交瘁,头发一下
子全部变白了。我现在是染的头发。

赖波用手拉了拉头发,拿眼睛看着我,不无感慨地对我说着。

这时宾馆的保安员,一边注视着车内的我们,一边又一次远远地绕着我们的小
车走了两圈。

他一定弄不明白我们在谈些什么。是的,在这样的小空间里采访,在我还是第
一次。

赖波说,记者,的确如你所说,我心灵上的重压,是逃避不了的。

在与人说话时、在马路上开车时、在做工作时、在吃饭时、甚至在洗脸刷牙时,
过去的一切都会冷不丁地窜进我的脑海中来……我实在无法忘记。

有时,看到马路上有小朋友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笑嘻嘻走,我就会想起我的小灵
灵有多惨;有时,路上猛听有人叫爸爸,脆生生的与我的小灵灵一模一样,我就会
习惯地一回头寻小灵灵,结果是一场空、一场空!接着,我的心就刺心地痛……说
着,我发现赖波的面色极其难看,他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药。

我忙问,你吃什么药?

他说治心绞痛的硝酸甘油。

我说你今天出来可要紧?

他说不碍不碍。

他将药含在舌头下后,又对我说,记者,我老实讲,自从你打电话给我之后,
我的心里就没有安定过。我可以拒绝可以不承认,但是我无法欺骗我自己。如果我
不来,不回电给你,好像我心里更不能安生。我也根本不是忙。我想想还是说出来
心里舒畅些,于是就给你打了电话。

赖波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说,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一切的一切都不要说了。不堪
回首——他用普通话说了这四个字,重重地将背靠在后椅背上。

我问你现在是否一个人过?

他说是的,一个人过。当初出事体后,我对马月讲我们就不要分手了,我们为
了小灵灵再合下去。这是小灵灵的遗愿,她活着的时候多么想要我们和好呀。

可是马月没有同意。后来我又说,除掉小灵灵是黎吻雪的阴谋,我们不能让她
得逞,马月还是没有同意。

我这个人有时是很坚强的,但有时却又很脆弱,我甚至求马月说,我现在在这
个世界上已是一无所有了,我唯一想依靠的就是这个虚弱的家庭。

可是马月最终还是没有同意。

不过,马月也做得是对的,她说我们两人的婚姻如继续维持下去的话,痛苦就
永远也无法消失。因为我们在一起,小灵灵的影子就不会消去的。既然维系我们家
庭的女儿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就分手吧。大家早点解脱。

事实也正是这样,如果赖波与马月不离婚,就等于这个悲剧故事的框架子还在。

架子在,架子所张罗的内容,一定会时不时地冒出来,渲染一点悲惨的气氛。

他张着的嘴,又闻紧了。但是他没有忍住,他又对我说……只要活着,怎么能
解脱呢?老实说,这许多日子来我曾经想到过死,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我
常常脾气暴躁心情恶劣,恨不能找岔子与人大打一场,到菜场时会无端地把人家的
摊头踢翻。要知道我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现在好多了。不过总想找个地方隐名埋姓地躲起来。

在前面的采访中,疑问最大的是那一夜出事时,他赖波为什么没有去黎吻雪那
里问一问?

早先几次问他时,他都没有正面回答过我。

我私下里猜测,八成是愧对黎吻雪吧。

甚至是为了不敢面对黎吻雪的责问,竟拿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的安危置之度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真想把他押上道德法庭!在案发后的一段日子里,一些媒体
在涉及此案时,这种呼声还是比较高的。

想到这里时,我就又一次问了他。

没想到他厉声咆哮起来,说我怎么想得到在她那里呢!?怎么想得到!如果知
道在她处的话,我劈开她房门早就冲进去了呀!只要能寻到小灵灵,我哪怕是上天、
是人地、是下油锅我都敢的呀!

他悔恨不迭地以自己一手的拳头,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脸上所有的皱纹都
写着懊悔和激愤。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我发觉这一句问话是他最忌讳的。

或许这阳错阴差被错失的一刻,正是他心中的懊悔之最。两条人命就在须臾之
际滑入了阴界……

他没有人想象中那样富有心机,品质恶劣;也没有人想象中那样风度翩翩神采
飞扬。在我的印象中,他平常普通又很实在。

他会很好地保护自己。他焦虑、急躁、直率,同时也很实在。

他在做了不该做的事之后,有勇气直面自己的灵魂,还不失一个男人最起码的
诚实。

我没有问他现在在何处供职,这一定也是他忌讳的;我也没有如事前想象中那
样,将他逼到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上,接受审判;甚至一些该问的问题,我都没有一
一问及。

只是因为,他还有一个父亲的良知,那么伴随而至的一副精神上的十字架,他
将永远也无法卸下。

至于他与黎吻雪之间的恩恩怨怨情海仇山,在法律的子弹了结了其中的一方之
后,已成生死两茫茫了。

在人间行走的赖波,不时会被某种听不见的诘问惊回首!那么,由他自己的灵
魂去应对吧……

小车外,宾馆在元旦喜庆之际所渲染的氛围,与我们交谈的内容似乎有点格格
不入。赖波将整个身子靠在车座椅背及车窗之间。看得出他已经是极度的疲惫了。

我说,谢谢你今天对我说了那么多。还想说些什么?他说,没有啥再好讲的,
命苦,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活该!他又将一颗药丢在舌头底下之后,操着方向盘倒
车,灰头土脑地开出了宾馆的大门。

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中说:赖波,曾经最亲近你的三个女人,一个上了天堂,
一个下了地狱,一个也已经离开了你,现在你了然一身。你的心情痛苦得确实令常
人难以想象。

是的,人的一生中,可以有一次迷茫,但不能万劫不复。

一个人不能游戏生活——否则生活将游戏你,这不是劝诫——而是规则。


吻别死神

第一章

在可以中止罪恶的一瞬,我竟然鬼差神使地跟随了魔鬼……当时,可能我的脸
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我这辈子做女人的
最后一次义务。火吻燕从哪里来,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太复杂、太难回答了呀!
她经过生死涅槃。她经过大灾大难。她经过大悲大喜。

命运是什么?是指降临于我们身上的某种特殊或偶发的不幸。

他们悲剧的生命观反而使他们能在生命中得到喜悦。他们靠着后悔痛苦并不能
改变现状,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命运,选择深刻性的价值,并让自身相信
且欢喜自己以及所属的客观存在呢?

——摘自罗洛梅《爱与意志》

火吻燕捂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腿骨发软地站在自己家的小楼窗前,曾经有
过那么一个瞬间的冲动,她想追上丈夫对他说,刚才我给你的那个小瓶里装的是毒
药!你千万千万不能喝!但是……

事情还得从遥远的十五年前说起:1982年11月14日,早上七点零一分三十秒。

二十九岁的火吻燕捂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腿骨发软地站在自己家的小楼窗
前。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走在初阳斜照的马路上。看他人影一点点变小变
模糊,再一点点变小变模糊……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的冲动,她想冲下楼去,飞快地追上丈夫对他说,刚才
我给你的那个小瓶里装的是毒药!你千万千万不能喝!但是,立刻又有另外一个尖
厉的声音在她的心里冒了出来:让他去让他去!这辈子我算是与他完了!丈夫的人
影更模糊了也更小了……去!还来得及一把从他袋里掏出那只该死的小瓶扔掉!…
…不不不!绝对不!……不!……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街角转弯处倏地消失了……

死神在他和她之间无声地徘徊着。

在这生死之变的当口,无数无数往事正奔她而来……

在这场生死之变后,她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街邻同事亲朋好友,再也
没有见过她的踪影。十五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A 市一处僻静的马路
上,身边还走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

在这场生死之变以后,她从此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街邻同事亲朋好友,再
也没有见过她的踪影。

十五年后一个秋天的夜晚,她突然出现在A 市一处僻静的马路上。

她的旁边走着风度翩翩的刚过五十的王先生。

王先生边走边背着手,目光正视着前方,不时看一眼走在身边的这位神秘女士,
不时又陷入了沉思……

他听她说,她今年46岁。在市东部一家敬老院里当院长。丈夫早在很多很多年
前就已经去世。三年前,因为父亲病重,因为一直住在外婆家的女儿,读书紧张需
要照顾,她就提前退休回到市里的家。

退休前她在奉贤工作,自从老三届上山下乡去奉贤之后,她就在那块地方扎了
根,没有回来。

这么多年来,她心如止水,一直单身,平平静静地打发光阴。她把希望全部寄
托在女儿身上,女儿今年20岁了,职校毕业后,分在闹市区的一家大银行里工作,
工资不低,待遇也很好。

三年前她家又值动迁,分了一处二室一厅的房子。她现在和女儿住在一起,一
切都称心如意。这样的条件自然是无可挑剔的。都认为王先生交上桃花运了。

她还对他说,眼下既然有“月下老人”这样热情地为之率红线,那么我们就相
互叙一叙,能走到一起自然也是好事。

王先生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犹如出家人那样心如止水波澜不起,声音低低
缓缓的。但是说起她的敬老院来,仿佛就换了一个人似的,那黑黑的眼眸里光彩闪
闪,声音也响亮起来,既有激情又有活力。

王先生已从她的嘴里知道,在她任院长的这两三年来,领导对她的工作很是赏
识,多次受到区民政局及街道综合治理委员会的好评,这也是她心甘情愿用全副精
力扑进去的原因。再有,她的这个敬老院已获有两个奖:一个是“老年空中大学班
组奖”;一个是“开拓老人事业集体奖”。

他想一个对自己的事业如此钟爱的女人,她的感情生活怎么会如此苍白索然清
淡寡味呢?是不是她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只想交给敬老院里的老人?

他不是不相信她,老实说自见她第一眼起始,他就无法忘怀了。

这样的女人,生活中也许不是很多的。只是她无意间泄漏的这些“落差”,让
他有点疑疑惑惑,他之所以会产生这些疑惑,实在也是为了促进双方早日走进各自
的心里。

在一次次的散步与叙谈中,他都小心翼翼地用各种方式进行试探,但是她的回
答常常令他失望。


她为什么在她人生中最华彩的一段岁月,要一个人独自儿过呢?难道这是上帝
刻意为我王先生安排的?

这既令他欣喜不已,又令他百思不解。

他是一家国企公司的经理,两年前妻子因一场车祸离开了他。这几年经济生活
日新月异,物质待遇一再腾飞,可是精神家园却一再让他黯然伤神,他想找一个兴
趣相投的伴儿与他共享人生下半辈子的欢乐。

眼前的这个女人,体态轻巧思维敏捷,年龄看上去就四十的样子。

她大大的亮亮的眼睛,方方的脸盘,那红润的双唇薄薄的,唯闷着不说话时,
显得有点冷漠,高兴起来时就神采飞扬惹人爱怜了。她穿上那套白上装红格子长裙
时,有一派职业妇女的气质,透着一股干脆利落的劲儿,实在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都说这里有一种家庭式的温馨和随意。非常适合人生晚境的心态。而这个敬老
院的院长火吻燕,更像是老人们能干又孝顺的女儿与媳妇。

她的敬老院设在居民密集区沿街的两间陋屋中。

每间房间,都没有像样的窗户,采光不好,看上去就暗暗的。经久失修的墙壁
斑斑驳驳,水泥地,架在那儿的几张破旧桌子,也都有点摇摇晃晃。一副破败景象
自不待言。


但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迎接新世纪的城建工作正在进行,过不了很长的
时间,这儿的一切都将进入历史的博物馆了。只是……哪怕是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光
阴,风烛残年的老人是等候不起的,他们有限的岁月,真的是耐不起这岁月的沉重
的呀。

所以,小火来这儿工作时,街道还是出钱临时整修扩建了一下。

里面一间为男性老人住,外面一间为女性老人住。

一二十张床位,不时被住得满满的。

你别看这里的“硬件”太差,甚至可说太不像话,只因这儿的“软件”太好,
执意要来这里的老人还真不少呢!

都说这里有一种家庭式的温馨和随意。非常适合老人们人生晚境的心态。而这
个敬老院的院长,更像是老人们能干又孝顺的女儿媳妇。

她看到某位老人的睡裤破了,某位老人的罩衫没有了……她就会一个个人查看
下来,然而再上布店去转转,过不一会儿就扯回几丈既软又便宜的棉布回来,自己
裁好后,回家再拉开缝纫机一做就是几件几套的。

老人们穿在身上,心里美美的。

这样,长久以往,老人及老人的亲属们,觉得既省心、又省事、更省钱,都夸
小火好。只不过小火更忙了,事情也更多了。

不过,这麻烦是她自找的么,她情愿。凡事只要自己情愿,再苦的事,也不会
觉得苦的。

下午一个午觉醒来,有老人会拉着她的手说:小火啊,明天想吃点辣椒塞内,
烧得酥酥的,肯定好吃。

院长会说,好的好的,放心,我今天就去买好,明天烧给你们吃,如何?

老头老太都欢欢喜喜地笑了。

忽然一个老太想起什么来对小火说,隔壁某某人的一只保暖杯她很喜欢,也想
要一只,能否帮忙给买一只回来?

院长点着头说好的好的,记住了,明天就给你去买只回来。

一个老头也想起一件事来对小火讲,他一直想要一双高帮的深蓝色的保暖鞋,
帮要特别软的一种,也不知道哪里有买?

院长也笑着对他说,你放心,保证天还没有冷就让你穿上脚。

……

老人们都呵呵地笑得很满足。

老人们在晚年的一些需要,往往是具体、琐碎而又微不足道的。

而院长却把它当成她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是当成一份事业来做的。她悉数记在
小本子上,再努力设法去—一办好送上。

总之,这里没有更多的福利,开支也有限。怎样花费既能吃好、吃饱,又要吃
得新鲜吃得有营养,全仗火院长这个当家人了。

所以每天买菜是她的重要“功课”。她要货比三家,为老人们节约每一个铜板。
有时还要和摊主讨价还价,商品社会么,总还免不了这经济规律的。甚至,她还要
向她的妈妈请教,将妈妈一辈子的经验要来,为她院里的老人服务。她是死着心眼
铁了心,把这儿的敬老院看作是自己退休后的事业了。

比如说,以前这里“全护理”的床位是不设的。为什么?太麻烦,也没有精力。
在小火还没来之前,这里是老人照看老人。主要以——养,为主。谈不上其他的了。
小火一来,这里的变化就太大了。上这儿工作的阿姨都年轻了,规章制度也健全了,
菜谱也丰富了。这些变化给老人们带来了温暖和欣喜。

全护理的老人,俗称“瘫子‘”。第一个进这里的“瘫子”还有一个故事呢!

故事又与一个米店小老板有关。

火院长样样精打细算。老人每天吃的米的质量,她绝对严格把关。为了能让老
人们吃的米又新又好又糯又香又便宜,她几经试用,终于确定了一家米摊。因为生
意大又是常户头,米老板就月月亲自来送。

有次他看到一个老人,将大便拉在床上,弄得一塌糊涂臭气熏天。敬老院的阿
姨个个都来帮忙,一点也不嫌脏臭,给老人换衣擦洗,如自己的亲人一般。他心中
甚是感动。

有天在做生意时,当他听到顾客的朋友,为一个病瘫老人出医院无处可去而大
伤脑筋时,就建议他们不妨去那敬老院一试。那人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声道谢,
问得详细地址后马上寻来了。

那人是老人的侄女,是老人唯一在大陆的亲人。老人原本住在台湾,生有三个
子女,他们分别住在日本、美国和台湾。直到1990年,老人想叶落归根,到他出去
的这个城市开发区买了一套两室户的房子,住了下来。不料两年后就生病了。后来
又住进中山医院,虽经治疗,还是瘫痪在床动弹不得,那时他已经76岁了。

一方面是身不由己,他回不到子女的身边;另一方面,正在异国他乡为生活奔
波的子女们也不想接受他,而宁可寄钱回来。

他的病住院已失去意义,医生说无法治愈了,只有回家好好休养,有人服侍就
得了。并急着请他马上出院。侄女因家中有公婆,住房条件不好,再说又是双职工,
孩子还小,即使请了保姆也无法在家里周转的。她实在无法接老人回家。真是急得
火烧眉毛。

侄女苦苦恳求火院长,看在老人这把年纪的份上,也来日不多了,无论如何帮
帮她的忙。

从来也没接过这号人的敬老院,能否急人所急收下来呢?就目前这样的设施能
否胜任呢?这老人是台胞,万一有什么闪失的话……小火想不下去了,对来人说,
你现在就陪我到中山医院去看看再说。

她想去看看这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到什么程度。那个侄女真是喜出望外,拉着小
火的手就走。

出现在小火面前的老人的健康状况,大大出乎小火的意料,比她想象中的还要
糟糕。老人躺在床上,全身一点都不能动弹,大便小便全部失禁,背后已经生了褥
疮,而且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听说他住院前还有一只门牙,但是在抢救时,连这最后一只牙齿也扳掉了。

但是,老人的头脑十分清晰,他的眼里充满着愁苦和哀求。他见小火不言语,
竟向枕下摸索着抽出纸笔,伸出枯柴般的手,在纸上“抖抖忽忽”地写下了一行字
:“阿姨请你收下我”。

火吻燕的心头一酸,眼睛湿润了。

她想起她重病在床的父亲。父亲每天晚上儿子女儿一大帮,围在床头问寒问暖,
其乐融融。而这个台湾老人却落得这样凄凉……一种属于小辈的义务感和人道的激
情,在她的心头升腾。她觉得她有这个责任。

领导望着火吻燕那一脸的真切和认真,就觉得她这个人身上总有着一股使不完
的劲,什么事情到她手里,就都办得妥帖实在。有能力有见识,而且还挺有组织观
念的,真是不错。

她每天来上班,路上就要花一个多小时。但是她从来早来晚归的。有时碰到老
人咽气临终,她就守着夜,干脆不回家了。一天上二十四小时的班,在她身上是
“毛毛雨”。

她能来这儿工作,给敬老院工作增加了活力,还真是解决了街道里好些难事呢!
现在她又主动为社会接受难题,揽下这份活,这当然是好事,可就是陡然增加了小
火本人的工作量了。

作为搞民政工作、综合治理的同志,关注的就是这些社会生活裂缝中,那些无
人管无法管的事情。但是面对小火,科长的话出口却是:小火,你觉得你的敬老院
有这个能力吗?

小火肯定地点了点头。并详详细细地说了她自己的打算。

科长听了说,那好,只要你觉得可以,我们就相信你能做好……

就算我在做一份善事吧。人家去烧香磕头拜菩萨,我不去;我就把这些需要临
终关怀的老人,当成是需要我来侍候的活菩萨……

组织上同意了她的工作建议,她高兴得什么似的。当晚,她又赶到了父亲的病
榻前陪夜。父亲听她说那个设施这样差的敬老院要收台湾老人,不禁为女儿捏了把
汗。老人说,你好不容易有了今天这样安定的生活,万一有点啥事,你行吗?

她说爸爸,就算我在做一份善事吧。人家去烧香磕头拜菩萨,我不去;我就把
这些需要临终关怀的老人,当成是需要我来侍候的活菩萨还不成……你是知道的,
我还做过护士,我有医务常识,我自己来亲自护理,就像护理你一样。

父亲被女儿说得直点头。

第二天她刚到敬老院时,那个侄女就已早早候在门口,求着火院长收下老人。
小火对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情,已决定收下了。你回去准备一下,写个申请,签个
协议书,还有医生写的医嘱等,我马上会与你联系的。

第二天,这个叫朱清的台湾老人,就从医院直接送到了敬老院。

这个地方确实不是台湾老人想象中的模样。这辈子他到过太多的好地方,日本
的东京,美国的纽约、芝加哥等,还有一些世界名都胜地。但是一直在生意场上走
的老人,在人生的垂暮时分,又是十分现实的。他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老人体质很差,弱不禁风。他没有一颗牙齿,小火给他做的菜就格外酥烂,还
想方设法给他调口味,既要保证营养又要好消化。不想他肠胃还常惹麻烦。去医院
配回的药,小火还给带回敬老院,自己动手给老人打滴液,这样就省了老人亲属的
很多不便,老人本人也感到适应,感到这里确很方便舒服。

只是在一旁的人,有点看不懂,这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神秘女士,怎么什么都会?
从烧饭到做衣服,从写报告到打针,从外出联系到特级护理……

小火亲自给他护理。每天给他揩身两次,还洗“大澡”一次。那儿条件差,
“大澡”就是搬来大木盆,放上水替他洗。生褥疮处,小火还特地用珍珠粉为他扑
敷。一天24小时里,每隔两个小时就替他翻身一次。

敬老院里常有老人的家属来,见了这情况,都感慨不已。他们说,这简直如在
地道的医院里一样,又使上“特级护理”了。

老人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久,那令人担心的褥疮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变小直至
消失了。人也精神起来。过了几月,医院医生按协议来这儿出诊时,简直有点不相
信,那阵气息奄奄的人,现在神清气爽,病情有了很大好转。医生再环顾四周,对
这敬老院的阿姨连连赞叹不已。

朱清老人受人恩泽,深感过意不去时,他总会伸出手,颤着笔在纸上写:“谢
谢阿姨”,或者“你们是好人”等等。

朱清老人来这儿转眼已九个月过去了。

这一天老人又发烧了,病情一下子恶化。

火院长走到他床前,小声对他说:朱清,我带你去看病好吗?

他摇摇头,竟然能发出声音来。他小声对小火说:不好……我老了,不要去看
了……这里比医院好……我要在这里叶落归根……

凭小火在这里工作的经验,她感到了老人生命终点的迹象。

不一会儿,朱清老人两眼闪闪发光,声音也变响了。他提出来,想要吃饭,吃
炖蛋。

火院长一面张罗阿姨去烧,一面马上去打了热水来,给他洗脸、擦身、换衣服。
同时她又让人去打了电话,叫老人的侄女马上赶到。

朱清老人穿着于净的衣服,稍稍直起身子,吃了火阿姨喂的饭和炖蛋。

过了一回儿,他说,我要睡觉了。阿姨们就给他缓缓放平了身体,并把他的双
手和双脚放放好。不一会儿,他就停止了呼吸。平平静静地“走‘了。

没过几个小时,他的侄女及三个子女都赶来了。

他们从国外带来了好多的衣服和礼品,还有钱,悄悄送给这里的火院长和阿姨
们。他们在电话中早已知道了敬老院关心父亲的情况。

可是人院长坚持不收。她说,我们敬老院在代表政府尽着责任和人道,这原本
是我们工作的本分。

等一切后事料理停当,来自国外的朱清的大儿子,寻到这陋巷上的敬老院。

他拉着小火的手说,我真的没有想到父亲是在这样简陋的地方时落归根了,但
是我知道他老人十分情愿,你们家庭式的服务,有事叫得应,我们当时在外面听了
就很放心,你们辛苦了。

他抹着泪说,父亲临终前,你们尽了我们子女未尽的孝,我们从心里感激你们,
敬佩你们……那是在1996年十月间发生的事。

类似的事情是很多的。敬老院院长火吻燕的那位王先生是不可能都—一了解的。

街道干部都说小火来了之后,敬老院工作很有起色。她一个人既要当厨师,又
要当医生;既要做服务员又要当卫生员;既要做财务又要做采购员,把个破破旧旧
的敬老院搞得像像样样的。

老人也个个喜欢她,常常是刚上市的蔬菜,一般家庭中还未上桌呢,这里的老
人就先尝鲜了。有时是草鸡烧汤,有时是咸肉菜饭,有时是香酥五花肉,顿顿少而
精,老人是众口一词说她好哇!

别说是认识不久的王先生困惑,就连敬老院里的阿姨,街道上下的人(街道干
部中也只有极少的同志知道)也都困惑,这个火吻燕竟这么能干,她到底是从哪里
来的呢……

火吻燕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太沉重、太难回答了呀!

她经过生死大劫。她经过大灾大难。她经过大悲大喜。

火吻燕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真是太严肃、太沉重、太难回答了呀!一下子是
讲不清的,且听记者慢慢道来。

此时,记者我诚意邀请火吻燕的那位还在云里雾里的王先生也来。

这是在火吻燕身上十五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为了让故事的叙述更生动更真切,
下面记者将采访火吻燕的《采访手记》的写作,特地用了火吻燕本人第一人称的手
法。

我的婚姻成功,偏偏还是缘于一家远门亲戚阿宁嫂的报恩还情。

我娘在很多年前,曾经为阿宁嫂家救灾救难。救过了就算了,可是阿宁嫂一直
牢记在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么。

这一年正好机会来了。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家要为我二姐物色对象。于是
她留心留意,竟真的给觅着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小伙子。

这一天下午,她怀揣着他的一张照片,喜滋滋地上门来了。

也真是巧,我本来是不在家的,这一天我实习的工厂正好调班,我是去了工厂
后,才知道此事的,于是只得再打道回府。

一到家,妈说,燕子,正好有客人要来,你先去洗点菜吧。于是我就在家门口
洗起来了。这时,那客人来了。我一看是阿宁嫂,就打了个招呼,继续干我的事。

不料,阿宁嫂停住脚步问我,你今年几岁啦?你……你不就是老三吗?

我说我是老三呀,今年已二十四啦。

她说有没有对象呀?

我头一低,脸一红说,才工作呢,早啦。

她说,哟,多时不见,火家的女儿都出落得这么水灵这么标致了,都叫人快认
不出来了。

那天,我的二姐不知道此事,她到同学家去拿编毛衣的样子去了。我按常例,
又进门给客人倒水端凳,寒暄了几句。

岂料阿宁嫂将声音一低,凑近她家的恩人、我娘的耳根说,我看老三也不错,
介绍给她算了!算她小燕子有福分。这个小伙子虽然比她大十岁,但人看上去蛮神
气的,又长得高大壮实,是个复员军人,在工厂里还是个技术员呢!

再说,火家姆妈,他家中又是独子,爹早没了。只有一个和气温顺的老娘,
“清清爽爽”的,这样好条件的人家上哪去找呀?

后来,阿宁嫂走了。我娘想想,阿宁嫂说得也是。军人出身的技术员,真是又
红又专,双料的好呢!放到哪里都是挺“吃香”的。既然阿宁嫂是先看见了阿三,
为怕有变,就决定将阿三许给这个人算了。如果事情成的话,就是高攀了呢。后来,
我知道妈妈对阿宁嫂真是千恩万谢呀。

我家有姐妹六个,一个弟弟。我的大姐早出嫁了,二姐比我大三岁,今年也二
十七岁了。其余的都还小,把我给配出去,似乎是最合适的了。

那个时候,我家就父亲一个人挣钱养我们一大帮孩子。经济条件确实很差。我
娘当时想,自己家里小姑娘多,“解决”一个是一个。

我娘就是怕家里条件差,愁女儿找不到好婆家。现在有现成的好人家,还犹豫
什么?于是就悄悄自己先答应了人家。并且还决定自己先去看看毛脚女婿再讲。

我的娘是个勤快、善良、热情又有责任感的人。特别还有着我们中国的传统思
想。她一直想,自己嫁了个做工的人,这辈子也算是贫穷困苦够了。老话说,贫贱
夫妻百事哀么,她不愿意她的女儿再重蹈她的覆辙。

她特别满意那个人家的经济条件,何况还家里“清清爽爽”的,不像自己家里
子女一大窝……日子可不好对付。

但是娘又转念一想,条件这样好的人,轮到咱家,该不要是个罗圈腿、天花脸、
乜巴眼什么的吧,如果那样的话,可是对不起女儿呀!

我妈总觉得自己家的女儿,特别是我,是百里挑一的角儿。

她一直对别人夸我说,那一年我才十七八岁。就上山下乡,到奉贤红星农场接
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受贫下中农的好评。

我也确实是这样的人。我真的很能吃苦耐劳。那时我是知识青年中最小的一个
小姑娘,但也跟着大家一起风里雨里挑担挖泥,插秧除草,什么都抢在前头干。手
上的皮开裂了,血流了出来,包包好再问声不响地做,后来手上肩膀上,老茧叠老
茧,跟当地的农村姑娘差不多了。

三年下来,农场里就给了我一个美名:铁姑娘。

最使我娘激动和意外的,是我在第四年就被第一批抽调到上海来,并且被送到
卫生学校读书。

我家中的姐妹弟弟很多,当时都积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已奔向祖国
的四面八方“干革命”了。但是,家中要数我“最有出息”,能到“上层建筑”工
作,父亲和母亲,还有我的姐姐妹妹等,都为我而自傲、高兴。

一年一年过得很快,我毕业后就穿上了白大褂,分在区中心医院里当护士。在
那年头里过来的人,都能掂出这件事的分量。

眼下,我四年中专刚刚读完,正在一家大型纺织厂的医务室里,翻三班实习。

我一听说对方大十岁,心里就老大的不愿意。我想想自己才二十出头,对方却
已是奔四十的人了。那时的我,心中鼓荡着春天的诗情,脑海中憧憬着未来美好的
岁月。我不想让自己青春的飞燕,过早地盘旋在婚姻的庭园。

不料母亲“视察”归来,竟是满面春风。

娘说,哟!燕子,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呢,那吉龙光(那个人叫吉龙光)长得
有模有样的,蛮有男人派头的,一米七十八的个头,立在那里人挺挺的,皮肤白白
的,眼睛大大的,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坐下来看图纸什么时,还看见他在凳子上铺
张报纸呢,这样的人哪个姑娘见了都会喜欢的呀!娘见我没言没语,又说,我看得
出来,相上他的小姑娘是肯定有的,只不过是他和阿宁嫂给我们面子,我看这门亲
就快点定下来吧。

将这“窝”孩子养大的我娘,在这个屋顶下当然是有绝对的权威的。

与其说我拗不过母亲,还不如说是我讲不出拒绝妈妈的理由。

“文革”期间,社会上的姑娘们似乎都崇尚找军人做丈夫。现在天上掉下个
“军人、技术员”,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娘对我说,你比二姐的条件好,你也不
要推了。这是你的缘分你的造化,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呀!吉龙光的条件说到天
边去,都是响当当的,我做娘的会将你朝火坑里推吗?!(娘偏偏说了“火坑”这
两个字眼,要知道往后的日子,岂止是“火坑”这两个字所能形容的吗?)

娘的话不错。吉龙光确也是无可挑剔的,从外貌到工作,从家庭到学历。有这
些“硬件”在,往后也就不至再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大十岁,社会上也普遍得
很。

我想谈就谈吧。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见了他就满心不喜欢。最是他一口夹
杂着苏北话的上海话,大大煞了我心里的风景。

后来这事被娘知道了,她说:我的乖乖,结婚不就是实实在在过日子吗,女人
就是要找个家底厚实点的人、可靠点的人家,口音再好又不能当饭吃,苏北人又怎
么啦!你啊,是没有受过穷的滋味呀,我看没什么不好。

我那时还只是个在“文化大革命”的环境里“正泡着”的小姑娘。

在那抹煞个性的时代里,我还不可能有自己的见地。我无法拒绝母亲的关爱。
在媒人与妈妈的积极撮合下,我只好接受他的邀请,赴他的约会。不过每次两个钟
头,时间一到就散伙分手。

后来,他大概也觉得我与他话不投机,味道索然,但是又要我,就索性上门来
了,每周一次。这样,我倒也就觉得少了很多的尴尬。

我暗暗高兴的是他一来便是全家门的事了,姐姐妹妹父亲母亲一起陪着他说话
让他高兴,一起招待他吃饭,直至结束,再大家一起送他出门回家。

那些个日子,我觉得省心省神更省事。

这样一晃就年把过去了。

大我十岁的他,自然是提到了正事——结婚。吉龙光没有对我直接说,而是通
过媒人牵线,问到我的妈妈了。妈妈自然来找我了,要我定下来。

我就开始整天闷闷不乐。阿姨曾对我说,你不喜欢就算了。

可妈妈说,你如果不与吉龙光结婚,我就什么都不管你了。如果你与他结婚,
所有的嫁妆都是我来准备。

母亲的意思显而易见。

倒不是娘在采用经济制裁的手段压我,而是母亲觉得这户人家实在好,让女儿
千万别错过了,否则就可惜了。

妈妈的可惜也该是我的可惜,我要为妈妈分忧愁才对。但是我的内心真不愿意
呀!只是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从来也不曾谈过恋爱的我,又讲不出我不愿意个啥!?
于是思想上的操作,就回到最浅显的层面上。想想如要我自己准备自己的嫁妆,我
是无能为力的,再讲我向来是很孝顺母亲的,也知道母亲又是极爱我的。最后,我
还是顺从了母亲的旨意。(后来吻燕才知道,这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呢!再回
头差一点得要——百年身呢!)

婚礼定在1977年12月14日。

二十年后,她对记者回忆这段蜜月生活时,是这样说的:我从来没有与他产生
过所谓——热恋的感情。连恋爱两个字也谈不上的。我们更像两个陌生的熟人一样。
我们单独在一起我就感到特别的不自在。

最难堪的是我们在杭州过的新婚之夜。

那一日天很冷。他先躺下了。我在床边倒了一盆水后,看见他还躺在那儿,没
有离开的意思,我就说,你出去呀,我要“用水”了。

他问用啥个水?我说用水……就是用水来洗洗身子……。

他说你就在这里洗,我不用出去的。

说实话,我也觉得自己问得很傻的。我也不是不知道结婚的意思,但总觉得我
的世界里好像还有什么大部队的东西没有到位,怎么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开始一件大
事了呢。

我想,我如果不这样问,又该怎样问呢……所以,我还得问下去。

我和他打了个照面就避开他的视线问,你睡在这里,叫我睡哪里呢?

他说也睡这里呀,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丈夫了,你做任何事情时,我都可以
在你的身边。

当时我听了,心里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绝望。

以后的几天,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忧心忡忡,心想怎么天又黑了?好像心里一
直有桩心事似的。

我们从来就没有挥着白纱巾,在海滩上奔来奔去;我们也从来没有相互拥抱相
互接吻。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却一步到位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

这世界这生活简直荒唐透了!

我的嫁妆是很像样的,新房也很不错。

结婚的意思,在我当时的心眼中,好像全部都在嫁妆和新房的布置上,而结婚
的高潮又好像尽在婚礼上。除此之外,我没有作过更深刻的思想与心理准备。

也许我自懂得“生活”时起,整个身心是全部投入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中了,在这个革命熔炉中铸造出来的铁姑娘,只认同社会化的习俗形式,而不知道
还有血肉存在的个体自我。

现在自这倒霉的一夜始,我只有一种“失守”的伤感。而没有一点喜悦的心情。

第二章

他玩得天上人间,而我却如在阴曹地府。他可以由任何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上
引起家庭战争,把战火烧遍我的全身。他说过一句精确的话:你身上的任何一块地
方我都可以动。毒打与性事是他每天非放在一起做的作业。

一周旅行结束,我们回了A 市,开始了所谓的新生活。

元旦过后五日,我领了36元工资,就去娘家交了10元给妈妈,又买了5 元钱

饭菜票,将剩下的钱丢进了新房的抽斗。

晚上他回来了,没有说几句话,他就谈到了我的工资。

我说我贴娘家10元钱,他们养大我们七姐弟是多么地不容易。

他说你怎么先没对我说,话音未落,他的手就上来了,我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
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他对我又拳脚交加,劈头盖脸地狠狠揍了我一顿!竟要我回
家去将这10元钱讨回来!

这是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十天发生的事,我怎么能够忍受?!

我的眼睛“突突”在跳,似乎浑身上下都在冒着火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
着我。我“嘈”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上衣服就开门出去了。婆婆听见动静就追了
出来,我没有回头,一头扎进了沉沉夜色中……

我一直跑一直跑,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只有跑的动作才能对付我心里那一片
可怕的空白。

到了娘家那熟悉的弄堂里,我停下了脚步。我想我不该再惊吵父母了,为了我
的事忙了几个月,这几天正在生病。可是我该去哪里呢,我也不知道。

走累了,我就坐在铁路边的乱石堆的阴影里。

想想结婚真是没有意思。活着也没有意思……

记得当初自己在农场时在学校时,唱歌跳舞,小分队表演上台,还写过诗,参
加读书比赛,老师说我能文能武,还被人称做校花什么的,一些男同学的目光,总
包含着好感。可那个时候我太纯洁了,好像“谈朋友”就是不思上进,就是小资产
阶级情调,于是就从来也不去想。其实我的男同学中随便好上哪一个,哪个不比眼
下的这个强?

脸颊上一阵阵热辣辣地生疼,被他抽打的地方,都肿了起来。

我最想不通的是,自己一向被父母老师疼爱有加,居然被自己的新婚丈夫毫无
理由地毒打!

我想想哭哭,哭哭想想,觉得实在不情愿再回那个新房去,在那石堆上坐了两
个钟头之后,最后还是回了娘家。

父母姐妹们一见到我那披头散发、满面青肿的样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他打了我!……

谁?……家里人都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

为什么要打你?

要我回家……要回今天的10元钱!当时,我的父母姐妹都目瞪口呆。

我娘马上拿出钱交回我手中说,那你拿回去吧。

我哪里肯要,我只是不肯再回那个家了。

母亲心疼地对我说,女孩儿家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刚结婚是不能睡在娘家
的。娘硬是让我的弟弟送我回去,并让弟弟带话给吉龙光:娘说,这一次就算了,
下次不准再打人!

回到家后,我以泪洗面,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天亮一看,自己脸上全是乌青,特别是右眼下那儿肿得厉害,如去上班时给人
打针注射,会遮挡视线出事故的。于是我只好到自己本院,谎称自己不小心从楼上
拖地板摔了下来。医生见我这个刚结婚的新娘子伤势不轻,就都笑着,给我请了三
天病假。

我回家后躺在床上,泪珠儿成串成串地往下掉,湿了一大片枕巾。

约摸上午十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我回头一看,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只见是……他也回来了。

他灰头土脑的样子,走过来就执在我的床头,哭着对我说,吻燕,昨天是我错
了,贴父母钱是应该的,我不应该打你,我失态了,你原谅我吧……

他的这一着倒使我大感意外。我的心竟“轰”地一热,顿时软了一半。

心想他昨天誓不言悔,今晨又不搭理我,跑到单位里想想大概想通了?想通总
比不想通强多了。


我至少顿时就泪水干了。娘说得对,小夫妻之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不要认
真。我就决定不认真了c 也奇怪,他这一哭,还真管用,我的心情就雨转晴了。接
下来的几天,他老是逗我开心,逗我说话。我是个开朗的人,认为事情过去了也就
算了。我再也不放在心上了。

日子谈不上快乐幸福,只是“一个护士嫁了个转业的技术员”,里里外外说得
过去就是了。

我为莫明其妙的“说得过去”而结了婚。

结婚的含意就如新婚第二天有的一种“心事”一样,我要厌恶地面对欲望近乎
疯狂的不是豺狼的豺狼。

常常,我会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心里在想是不是所有的结了婚的女人,都要
这个样子受罪?如果是这样,我火吻燕宁可削发为尼!不过,只是想想而已。想象
的天空是自由的。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因为心里不喜欢他,干什么就都会不情愿的。

大约二三个月后的一天,七十多岁的平时护着儿子的婆婆,对我说她要去远邻
家住几天,要我不要将她的去处告诉吉龙光。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见婆婆半边脸又青又红肿。一只左臂还动弹不得。
在我一再追问之下,婆婆才吞吞吐吐嗫嗫嚅嚅地告诉了我这个媳妇:老人未经儿子
同意,吃了几只放在楼梯口的金橘,被吉龙光打了。

我为婆婆鸣不平。

晚上,我对行将“挨上前来”的丈夫说,你怎么可以打自己的娘呢?她生你养
你,吃你几个金橘又怎样呢?我告诉你,你从今以后不准再打了,如果我没有嫁过
来你打死你老娘我管不着,现在我来这里做了媳妇,我就要管!管定了!

正在上“兴头”的他,被我这一说,立时走了题。心中恼羞成怒。

我觉得自己说得在理,自然很想再稍稍教育几句才罢休。哪料意思还未完全到
位时,墓地,他半空里来的拳头耳光,就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头上身上了。我骇得
倒抽着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见吉龙光铁青着脸吼着:我打死老娘我抵命!我自己老娘为啥不好打?

你!你……我委屈愤怒满脸泪水,我竭力这着自己的头和脸,到了这份上,还
争吵什么呢?真是天下怪事!老娘为啥不好打?难道不打老娘还得讲出理由来不
成?!

这时,我满肚理由无法说还是小事,当务之急的是吉龙光还在向我重拳出击…


一场暴力结束后,无法招架的我被打得界青眼肿,躲在床角里呜呜地哭。可我
没想到下一场“戏”还没有开始。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水。才一刻钟的时间,竟又一把拎着我上了床……

接下去的“事情”,我就太不情愿了!我的心寒极了!这个惨无人道的大男人
吉龙光,管你还在痛苦怨恨、疼痛交加、愤恨反抗……

他要在我身上做的事情,身单力薄的我,当时能摆脱得了吗?!但是这一些
“事情”,我是可以随便说与人听的吗?虽然吉龙光的每一举每一动如寒冬喝冰水,
滴滴在心,但也只仅仅是在心而已,中国传统文化的结晶,使我对“这些事”讳莫
如深。

我知道得太迟了。四邻八舍的人都知道他打老娘的事。还不就像打小人一样,
拉起来想打就打。

可怜的老人呀,前世作的什么孽呀。

我不想步婆婆的后尘。第二天下班后没有回自己的家。我实在是有点害怕,没
料到吉龙光回家不见人,寻到医院又寻到了我的娘家来。我娘自然是狠狠训了他一
顿。他一声也不辩,还连声向我道了歉。这使得旁边的人都认为是小夫妻吵架,没
事。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对人回忆这些事时,仍然对他的“道歉”深恶痛绝。我说,
那一次被他这么一道歉,我在娘的面前自然只有跟他回去的份了。

刚出门不远,他就冷冷地说,你回去对娘讲了啥?

我说我讲的都是事实,你打娘总是不对的!

他讲你瞎讲些啥呀?接着就冷不丁地反抽了我一记耳光。

我始料不及,愤恨交加,正在这时我看见我的父亲从街角走来,我欲回头喊时,
却被他拦腰抱住就走……

他说打你又怎样?嫁给我就是我的人了,我想怎样就怎样,再也不会像过去那
样了,我忍住性子求你,往后你别想臭美!

我彻骨悲凉,内心里有一种深深的绝望。但是我还是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
统思想,既然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我总还是朝好的方面去想。成个家不容易,闹出
点什么事来,在单位里有多不好听。

于是我忍声吞气又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我会做衣服会烧好菜,凡女人的活我样
样拿得起,我想以这种努力,把有可能引起争吵的事由减少到最低的限度,以此来
换取我的安宁。

可是我没能如愿。

关键是他在这件事上要我“配合”,我是尽了我的力了,但是却永远也无法让
他满意。

他可以由任何一件芝麻绿豆的小事引起家庭战争,把战火烧遍我的全身。

他说过一句精确的话:你身上的任何一块地方我都可以动。

记者,就算我现在与你说起,我都会心颤的。

毒打与性事是他每天非放在一起做的作业。

多少次我都不想活下去了,坐在火车铁轨的边上直至大明。有时他不知怎地就
缓过神来了,找上前来用好言劝我。

后来我想想我有太多的弱点,或许那时还太年轻,有时我被他好话一说,就总
相信了他,跟他回去了。天真,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只会就事论事,不往深里究。

有一阵,我实在不堪忍受他彻夜的折磨和殴打,想想再逃回娘家也不是个办法,
就试着到法院去,但那些事情岂可以随随便便说出口的?法院的人见我支支吾吾说
不清个什么,我也就只好毫无结果地回来了。

他一天也不肯放过我。他玩得天上人间,而我却如在阴曹地府……

我想婚离不成,但是我可以逃走可以躲起来么!

这是结婚六个月后的一天,我没有对任何人说我的去向,就一个人悄悄逃到了
武汉我姐姐处。记者你可不要说我目无组织纪律,我当时连活都不想活了,还管什
么请假的事。去武汉只是我那次想自杀前一刹那,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连娘家也没
说,那时心里有点恨妈妈。

我想以我的突然失踪,让吉龙光好好反省自己的作派?也让妈妈想想她为啥一
定要我嫁这份人家?

一定是吉龙光找我追寻不着,惊动了我父母亲。真是知女莫如母,我在武汉的
第五天,收到了妈妈拍来的电报,当时姐一家人都不在,我随手就放在炉子上烧了。

又过了两天,大概姐姐知道了真相。与我私下里长谈,我忍不住褪下了上下内
衣,给姐看身上被他打时留下的深深淡淡的青紫伤痕,姐姐很惊讶也很气愤,心疼
地抱着我哭,我扑在姐姐的怀里也放声大哭了一场。是的,我是骗了姐姐,没说是
逃出来的。

姐姐又是好言功了我。说逃是不解决问题的,让我马上回A 市想办法。

我那个时候真是——“横”字当头了。要知道我这一走,着实让医院家人吃惊
不小,一个在医院上班当护士的人,岂可随意旷工?!

等我从船码头出来,一大家子老老小小的人都神情严肃地候在岸上等我。

当我看见吉龙光也站在里面等着我时,我的心突然痉挛起来,我不要看见他!
我侧着头跟娘家人朝家里走,一路上大家闷声不响。

别后重逢,我不知该内疚该惭愧该悲哀还是该高兴?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可怕的家。那一次姐夫与我同来A 市。后来听姐夫告诉我
说,他真搞不懂男人为啥要打自己的老婆,于是就找吉龙光以男人和男人,以及两
连襟相同的身份谈谈心里话。后来我听姐姐告诉我说:“吻燕对你好吗?”“好的。”

“好在那里?”“她洗衣服她做饭,我在家不做一件家务。”

“那你为啥要打她呢?”“她说话风趣,我欢喜她才打她的。”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欢喜应该是护她爱她才是呢!我看都是你不好,吻燕
才逃出去的。”

“是我不好,我以后保证不打她了。”

“男子汉大丈夫,讲到做到!你今天到丈母家,好好向吻燕赔礼道歉,向丈母
丈人赔不是。态度越诚恳越好……”

第二天一早,吉龙光果真来了,一脸的沮丧一脸的诚恳,他一到丈人家,就对
着丈人、丈母和我说,跟我回去吧,我今后再也不会打你了,以前我脾气太暴躁了,
我对不住你。说着他差点跪下地去,被丈人一把拉起。

吻燕说,记者,我当时见爸爸这个样子,总感到事情到这个地步似乎是收场的
局面了。赖在娘家着实也不是办法,记者,你想想,一个男人对着你赔不是,讨饶,
我在爹娘面前该怎么办呢,于是只好想想就算了吧,跟他回了家。

回家就又是他的天下了,尤其是到了晚上。

凭心说,我是不愿意“给他”的。

人是一个有尊严的动物,岂能只是一个“工具”?

但是我尽量克制着自己,至少是五倍十倍地尽了妇道和义务。但是他的欲望像
一个无底的深渊,实在叫人望而生畏。这些事我不可能说出去,我总想只要能过下
去,或者是只要我忍忍再忍忍就能过去的话,也就算了。

日子近乎煎熬,我一天天就这样过着。

我以前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对生活充满了向往,哪儿有我哪儿就有歌声。没
想到踏入婚姻之门后,我在一夜之间就完全变了个样。我木讷迟钝,少语寡言,老
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的样子。

当同学好意与我打趣时,我突然发现:我与昨天的我已恍如隔世了。

这种做女人的苦处,形容成一个苦海是一点也不夸张的。他对着嚎哭的女儿,
竟然狠命一脚将她踢下了床!我抱着女儿从医院里出来,就走进了法院。我记得那
状纸上的线条是黑色的,我决定与这魔鬼离婚!

就在武汉回A 市不久,不幸再一次落到我的身体里……记得那天我气急败坏地
到了娘家,一进门就说,妈妈,不好了!真是飞来横祸!

妈妈说怎么啦,什么飞来横祸呀?

我说我已经怀孕了,我不要小人,我要马上去弄掉!

岂料妈妈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讲,他知道吗,我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妈又说你不
能乱来,他是独子,你不能断了别人家的香火呀,我们娘家不能做伤“阴骘”的事
;再说他打你,我听听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你以后把这些事做好,他就捉不
到把柄发不出火了。有了小人以后,他也许会变好的。

记者,我那时头脑也真简单。虽然我满肚委屈,虽然我知道妈妈不晓得“这些
小事”里面的真实内容,虽然我也知道妈妈的话是属于“老脑筋”的,可是我还是
都听进去了。我没有反抗,我怕被别人知道了难堪,或者说我的思想里还有一种惰
性在作怪,或者这就算是我的无能吧,我还是忍声吞气地怀着恨,把孩子给生下来
了。

那日,在医院生下孩子从轮床上移到病房床上之际,男抱工扯高嗓门问,你的
家属在没在?我知道如在的话,都该由自己的丈夫来抱产妇的。那时我明明看见他
正巧来到门口,可是我还是说,没有来!

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我没料到我坐月子的“一时空缺”,变成了他加倍折
磨我的理由。幸好我在妈妈家坐的月子,他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做畜生的事。

我可怜的女儿,真不该降生到我们这个家庭里来。他竟把嗷嗷待哺的女儿也当
成了累赘!

记者,我真不明白他的精力竟有这般旺盛,把这个事——当茶喝!

他回家后,除了这个事,便再也没有别的事了,随时都要。我就得随时放下手
里的事,应付他,四天五天十天半月,当然还能“抵挡”的,可一年365 天,天天
要“随时喝茶”,叫人如何受得了?

说出来我也不怕有人笑话我。有时我真想他有个第三者什么的,如果有第四者
第五者的就更佳了,这样我的罪就可减轻点了。可是问题是他还真的正经,走路目
不斜视,任何女性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模样不错,据传闻也有人对他颇有好感的,
我真从心里——巴不得呢!

可他倒果真是个正人君子,于是,我也只有认命的份了。

事情也真怪,每当他想“喝茶”时,女儿就哇哇大哭。一哭就影响他茶的滋味,
而我就理所当然地给她喂奶换尿布什么的获得解脱。我真是暗暗庆幸,但愿女儿在
冥冥之中能——明察秋毫,让可怜的娘喘口气。

可是有一天夜里,情况却变了。

他对着嚎哭的女儿,竟然狠命一脚将她踢下了床!女儿被撞得头破血流,当场
连哭声也没有了。

我抱着女儿走进了法院。我记得那状纸上的线条是黑色的,我决定与这魔鬼离
婚!

不多日后的一天,法院传唤了他。

然后,我刚回家他就对我冷笑一声说,好哇,你想离婚?不错,对,你状纸上
写的都对……都是事实。不过,我自从与你结了婚就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离婚。你给
我死了这条心吧!他说着就把我一把头发揪了过来,管你床上还放着奶瓶尿布,他
照喝他的“茶”!还说我喜欢你才这个样子待你呢!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呀……

末了,他呼呼入睡了。床上有被他扯下的一大把长头发,我的头皮又痛又麻,
碰也不能碰。头皮底下还渗着血丝……

我真是恨呀,真的,记者,我认为这种事比遭受流氓的强奸还要绝望还要愤恨。
因为被流氓强奸还可以立即报公安局,流氓总还是有罪有错的,然而他比流氓恶劣
却还名正言顺。

与这样子的人“弄”到了一起,就是撑不开的船头了,我彻底完了。有时,我
真恨那门子什么亲戚报的什么恩!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竟嫁了这样的一个男人!
死,不甘心;我躲,又不成。流氓是站在暗里的,而吉龙光与我有了这张“结婚证”,
他却成了亮的,有了法律保护。

我想我一时不能挣脱前,我就自己先保护自己。于是我想了个最可怜的蠢办法,
每到夜间,就穿上紧身的棉毛衫棉毛裤睡觉。

我想为他增加一些麻烦。

哪料事与愿违。他兴头上来,竟用锐利的剪刀“嗞”地一下,将我的内衣内裤
来个“开膛剖肚”,将人活生生地剥了出来!而且,他还会变本加厉把“损失搞回
来”……

唉,那些怨恨交织的无眠之夜,我的苦泪只有朝肚里咽。

我以泪洗面。哭到天亮起床时,我们在别人的眼里好像还是和和睦睦的一家子,
可有谁知道我们的心,正隔着冰山、火海十辈子也走不到一起呢!

他越剪越撕,我就越恨越寒心。

被他撕碎的内衣内裤也不知有多少条。我想想可惜,又没有那么多钱去买,就
悄悄补了再穿。毕竟那时的经济都还差。有一条厚厚的羊毛裤,被他一次次撕剪过,
又被我一次次用针缝合过,上面一条又一条如拉链一样,在后来入狱后的日子里我
还穿过。

再说那次离婚的事,不久法院就传唤我和他到了法庭。那时我真有些怕呀,坏
人才到法庭呢,怎么我也会来。事实上我还搞不清什么民事刑事,反正老觉得脸上
无光彩。

法官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问我为什么离婚,我说他打我。问他为什么要
打我,他说我说话她不听。法官又问我为什么不听,我说……说他一天到晚烦不清
爽……

年轻的法官几圈下来,话题还是在老地方转。年轻的法官不晓得“烦不清爽”
的意思,我也无法将这意思讲清爽。

不过法官对他的声音比较严厉。他可怜巴巴地对法官说,我以后不打她了,我
要改掉粗暴的脾气。我回去会对她好的。

他的这副模样,叫人难以想象他曾经有过的凶神恶煞的样子。法官转身对我说,
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你应该原谅他一次。夫妻间有什么事情应该好好商量,
不应该吵架知道了吗?

我不吱声。他的头点得来劲。

法官将话再重复一遍时,我不得不点了点头。由于我心理上先天的软弱,我在
法官面前不敢据理力争,何况法官是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男人,叫我怎么说呢。

我们又回来了,走进同一个房门里。

记者,我就这样前前后后一共有九次去法院要求离婚。是的,一共有九次,一
点不错,这是我刻骨铭心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情。现在你要我一次次回忆这些事,
我是说上三天三夜也无法讲完的。

只不过每一次离婚的具体事件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些无数无数小事的核心,
就是那件“喝茶的老事”,老事的外壳就是打人、摔东西,家里凡值钱的东西都给
摔得差不多了。

越是你心痛的东西他越摔,也越能解他的恨。

记者你问他恨什么?万变不离其宗呗!恨那喝茶的事,做得不痛快。

有时,早晨上班时间到了,都不让我去上班。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常常逼
得我上班迟到。有时我硬是逃了出去,回来的家就不像家了,热水瓶摔破、锅子踩
扁、衣服剪碎,弄得遍地狼藉,我真是有苦难言……

有次也因“喝茶”的事太多了,我的人彻底垮了,医生让我马上住院治疗。

他找到了我,不给我带一点吃的且不去说他,每次来要我起身用病员的饭菜票
管他的饭也且不去说他,他还用女儿的事、妈妈的事日挨日地来骗我,说得急得不
得了,让我立马回家去,我自然也急女儿急妈妈的事,就匆匆随他回到家。但等我
踏进房门,他把门一关,他就不是人了!……

等我回到医院,都让我无法向医生交待!他哪里把我当成人呀!医生发现后,
惊讶不已,都当笑话来羞辱我,我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反正也无法医病了,我
就自知之明地退出了医院!回家。

记者你问我他好的地方有没有?我确实是很难回答的。我心里有了这份恨,优
点到我这里也成了缺点了,是吧?

他有文化,也懂一门技术。平时很爱读书,也时常会去书店买书回来读。有时
兴趣来了,还好声好气将书里的故事讲给我听。而我则认为他别有用心,常常这也
是有关要“茶”的前奏……记者,你说得对,我承认我心里对他不好,我确实不是
个好人,也可以说是个很坏的人,但只是对他坏,我对别人都是好的,这是事实。

后来闹离婚,更多的是我无法容忍他打孩子。

我真搞不懂他也是小人的父亲,怎么下手就是这么毒呢,总朝孩子的死里打,
想想孩子才嫩嫩的八个月呢,他竟像扔一件东西般说摔就摔出去了……

第一次就将孩子细细的胳膊打“脱臼”了。

小人哭,他也要打,只要他认为哭得不是时候。

记者,我一点也不瞎说他的,他会随手从他身边拿起碗啦、杯子啦、剪刀啦什
么的,直楞楞地朝女儿扔过去!女儿在一周岁之前,小小的额头上已经留下三道长
长的刀疤痕了。两只瘦弱的胳膊大关节,已有无数次“脱臼”的记录了。连医院里
专治这“脱臼”的医生也骇得直摇头。

本来我不想步婆婆的后尘,岂料非但步上了而且还累及了我的女儿。小人的皮
肉嫩,小腿上脸上头上背上小屁股上青紫不断,每天走路都痛得歪歪扭扭的,真叫
人心里不好受。他一打,我必定去拉,我一拉他便打我,这已经是太正常的事了。

那些年里,我从来也不在医院里洗澡,因为身上大片大片的青紫是不断的,这
儿淡下去了,那儿新的伤痕就又打出来了。

我怕丢人,怕同事们追问,怕她们惊奇抑或是同情的目光;夏天,我从来也不
穿短袖衬衫,任何时候总是将白布帽子拉到最低,大白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住我的脸,
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

另外,我还悄悄备有两本病历卡,一本是内科,专看被打的内伤;还有一本是
伤骨科,专看被他打得伤骨伤筋的病。因为我在我的本院看病,怕大家知道我的隐
情后难堪。

还有我最想上夜班,别人最好不要上,我相反。我恨不能一月三十天,天天上
夜班,凡听说啥人有事,上不了夜班,我总想法顶,以求解脱。

这种做女人的苦楚,形容成一个苦海,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记者你问我离了九次婚,怎么一次也没有离成功?

这个事我自己也讲不清。反正他每次在法庭调解时求饶、写保证书、认错、流
泪,这九次离婚的承办法官又是年轻人,有好多事情,还是这次对你记者第一次说,
连妈妈姐姐都不曾说过的,更不要说对这个小青年法官说了。

我只说他打人,打人的缘起就只讲些“外壳”上的事,真相法官是不知道的,
听听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没有什么原则上的事,当然是调解调解就算结束了。

调解确实是一门艺术。婆婆心妈妈嘴,能营造一种叫温情脉脉的情境,能构筑
一种理想状态的时空。在亲人们惊诧哀叹恓恓惶惶忐忐忑忑的感慨声中,我再一次
被他接走了。说实话,当时,我的心里真有一种人世不再的可怕的预感。

就说那最后一次的离婚吧,时间是1982年9 月底……

那时连老脑筋的妈妈和爸爸都坚决支持我与他分手了。

因为他对我的大打出手,也不怕外人知道了难堪。扬言谁帮我杀谁。妈妈爸爸
也很是害怕。一度我逃到娘家后,他追到我娘家,要杀我姐姐,妈妈急得将我三个
妹妹疏散到四邻家中好长时间呢!

我的这桩婚姻,妈妈是很内疚的。说我真是把吻燕推进了火坑了呀,这下也不
知怎样收场……事到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要我去靠人民政府作主,与他离——
婚!

在这以前,我已与他彻底分居了一个多月,为了保证这次离婚能够成功,不给
他逮住机会再耍无赖,我的老父亲和弟弟及亲属们,每天一脚不漏地送我到医院上
班和接我下班。

在“危险期”,老父亲甚至还守在医院门口,随时给正在上班中的我通风报信。
要知道医院里是谁都可以进来的。我随时都怕被他窜来一口叼了去。我的同事小姐
妹也都帮我的忙,凡听到是他的电话,都一口回绝——她不在!

我对法官说,只要能离婚,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房子给他,财产给他,女儿…
…女儿他一定要我也同意给他了。

我只要我一个人出来就可以了。

记者你不知道,在这之前的几次离婚中,他知道女儿是我的命根子,就死活与
我争女儿。明里对法官说他要抚养她;暗里对我说,你要离婚,小人我就不让她过
好日子,你放得下这个心吧?所以有几次离婚就因为这个原因放弃了。他在法官面
前是人,在我面前是鬼,我有啥办法呢?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也怪不得别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这一次,我想我先把自己救出来再讲,如再这样拖下去,我们
娘俩全要被他弄死的……

多少次阿,我好好对他说、我苦苦哀求他,小人骨头太嫩,你千万不能这样乱
打。哼,你越讲他就打得越起劲。他说,我是为了你才打她的,我晓得打在她身上,
痛在你心里……

记者,我到后来是为了小人才下死心与他离的,我自己保全了,小人才会有希
望呀……

再说这最后一次离婚,好不容易熬到法院开庭,我在父亲姐夫弟弟姐姐们的保
护下到了法院里。承办人还是那个年轻的法官。

我们大家都摩拳擦掌,表示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要再相信他的鬼话了,也不要
再接受好心法官及领导们的调解了——坚决与吉龙光离掉。

这是我与苦命的女儿唯一活下去的出路。

不料那日,姐夫与我说的话,被站在后面的吉龙光听见了,他朝我拍拍他的上
装口袋小声说,你肯定离不掉的,我的保证书已经写好了……

这话在外人听起来,总觉得是他神经搭错;但在我,是已经习惯了,他一会儿
凶神恶煞,一会儿又流泪哀求,我与他的这四五年,实在也讲不清他是怎样的一个
怪人!

这次事惊动了我的领导。在这之前的七八次,我都悄悄地不出风声。所有的苦
难都默默地吞下算了。比如为了他——我迟到、我读不成书、我上班萎靡不振、我
甚至还没有加到该加的工资、我身体弄垮……

一定是他这次看我再也难以挽回,也一定到我的单位去游说过了,我医院的工
会主席、书记、还有我们的护士长等四个人来了。他单位来了五个,共九个人,是
双方单位领导人来得最多的一次。

到了下午一点半,正式开庭。那架势我看还是和前几次一样,大家团团围坐在
一起。

那年轻法官让我先说,我声泪俱下地说了。

法官又问我,他打你有证人吗,我说有。马上有我的邻居和妹妹照实说了。

法官又问吉龙光,火吻燕说的是不是事实?

他说是事实。

法官说前几次你都说回去一定改正的,怎么又犯了?

他说自己心情不好,脾气就暴躁,这次一定会改好的,说着他声音竟也哽咽了,
并拿出了几张纸的保证书递给了法官。

我一看急了就说,我一定要与他离,我一天也无法与他生活下去了。我说我们
的性格合不来,我要求离婚,我们脾气也不合!

他接着说,脾气性格不合,我承认,但是我们离了那么多次,最后不还是好了
回家的,我们是吵过说算,我不计较她的脾气,她人还是蛮好的。这次吵,也还是
为了她不肯听我的话……

法官问她怎样不听你的话?

他犹豫了一下说,起初是为了加一只煤饼的事……

我就讲,你是借煤饼的事,打我再打小人出气……我庆幸他没将“我不愿意配
合他喝茶”的事讲出来。

他说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后再也不犯类似的错误……

后来我一句他一句,大家又争了好一阵。

我的领导说,男人打女人是太不应该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打人!几年前
火吻燕因怕丈夫打,竟然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逃到了武汉,严重地影响了医院的
工作,作为男方是要好好反省的。

有事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么,再说吉龙光你也是一个退伍军人,是一个厂里的
工人技术员,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对小人就更不该动手了,要知道男人的出手是很重的,你还不曾感觉到,小人
的胳膊骨头就断了。这样会影响下一代人的成长的。

吉龙光低头不语,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

而我的父母姐妹等这时全在法庭的外面,法庭只允许当事人及当事人双方的组
织到场。

我忙接着领导的话说,小人现在已经是“习惯性脱臼”了,医生讲再这样下去,
会影响小人发育的。我一定要与他离!

你不怕小人在我手里,我再打她,再……

你……你敢!你……有人民政府为我做主。

吉龙光却笑笑看着我说,你别急,我不会的,我又不是后爸,小人也是我的亲
骨肉么!真打出事来,我也要负责任的么!

我见他这样嘻皮笑脸厚颜无耻,知道他的德性,更明白他又在拿小人在威胁我。
那个时候我不懂我可以将心里的话讲出来,我前怕狼后怕虎可又不知为了什么,或
许这就叫倒运。反正我记得他领导问我:你一点点机会也不再给他了?

我说我已给了这么多次了,该给的我都给了,我已经给完了!我声音很响。

吉龙光这时的声音却温和起来说,我和吻燕的婚姻还是有感情基础的,我还是
要她的。只是她回娘家的次数太多,就闹矛盾了。不过在你身上,缺点也有的,你
为啥老回娘家?

你打小人打我,我们就只好回家去躲难了……可我的心里在说,吉龙光,你自
己干的事自己心中有数!不过,话说回来,关于他自己那“喝茶”的事,他自己也
从未对外说过,最多说——我不听他的话。

法官说,你们俩所指的脾气性格不合,是不是就是指在这些小事产生矛盾的基
础上断定的?

吉龙光点点头说是的。我无言地望着法官年轻的脸,心里真希望法官能明察秋
毫,知道两人世界中发生的罪恶。

法官又转而问我,火吻燕你说是不是?我迟疑了一下,看着那么多领导人亲切
而严肃的脸,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

法官又说,除了这些矛盾外还有什么?

我鼓起勇气如抓了救命稻草似地说,吉龙光从不顾及我的身体……不顾我身体
的……在家务上也总是以丈夫自居从来不做的。我终于还是没有把至关重要的内幕
讲出来。

法官讲你现在意愿如何,我说离婚。

考虑成熟了?

成熟了。

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没有了,因为他这人改不了。

你要他改什么?

我不提要求。

法官说你认为吉龙光改不了,当然也有你的道理。但是世界万物是在变化的,
吉龙光也会变的。据我了解,有些家庭在最初的几年里,夫妻间总有摩擦的,这很
正常,但是几年一过,双方磨合好了,就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了。火吻燕,你再考
虑考虑,如果吉龙光能改了,你是否考虑和好?

我说,没有考虑。

法官又转向他问,你认为你们夫妻之间关系如何?

他说我认为还是可以的呀,都是一些小事,往后我让着她点就是了呀!

你妻子提出离婚你同意吗?

我不同意,我俩感情蛮好的,我要求法官不要判离婚。

你不要离婚有何打算?还会说过就忘么……

法官在问他话同时,又狠狠地一句接一句地批评了他。

双方组织的领导,也在一边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他的不是。这使坐在一边的我,
听了心里很解气。

我们医院的书记说,吻燕呀,你这么大的事,我们组织到现在才知道。我们知
道了以后,已经批评过你的丈夫了。他的态度比较诚恳,也已认识到了自己身上的
错误了,认识就好么。

他厂里的工会主席就说,吉龙光同志身上有错误,但都不是原则的;他平时作
风正派,也不流里流气,他的工作经常要跟女同志接触,但据我们组织掌握,他都
正正经经的,从来也不见发生过不三不四的事。

我医院的书记就对我说,吻燕呀,你看问题要一分为二,不要光看一面,对自
己的丈夫也应该是这样,小夫妻打架,两个人都要先检查自己身上的不足才对。

我医院工会主席又讲,吻燕,我们看问题都应该看到事物的本质,不要见风就
是雨,不要把皮毛当成实质,是不是?

他厂里领导接着说,吉龙光平时在厂里工作,从来也没有发生过打人的事件,
凡事都彬彬有礼,工作也非常认真负责,很得大家的好评;怎么会发生无缘无故打
妻子打女儿的事?我们都不大能理解,但是今天我们相信火吻燕同志说的都是真话。

她身上一个多月来,还没有褪尽的乌青块,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组织关心不
够,真让火吻燕同志受苦了。再说吉龙光同志态度粗暴动辄打人,虽然很不应该,
但是都起源于芝麻绿豆的小事。都是属于枝节问题。但是这枝节问题在当前也不允
许发生,同志间还讲个友爱,更何况夫妻之间?是不是?

我单位的工会主席是个胖胖的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平时在医院里很有威信的。
她语重心长朝我看了一眼后说,吻燕呀,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有一条就是小夫妻之
间要相敬如宾、举眉齐案白头偕老;今天我是作为一方的组织代表到庭的,但是就
年龄上来说,我也该是你们的长辈了,作为长辈,我自然不情愿看到你们小夫妻分
手、小家庭拆散的悲剧……

双方组织的另外一些人便马上附和着讲,是呀是呀,大家和和睦睦有多好,拆
散一个家庭容易,建立一个家庭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的工会主席接着又说了,吻燕,我看这样吧,我们组织上的人,第一次出面
参加你家庭矛盾的调解,我们想请你再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怎么样?

这时我的头脑里一片麻木。

只有一个倒霉的念头在我的一片麻木中冒了一下:她们都是我单位的领导,她
们的话我如果不听,等下次加工资时,我的工资不是又要落空了吗?可是变成话儿,
从嘴里说出来,却成了:吉龙光讲过,他要杀我的姐姐,还要杀我家的其他人……

记得我的领导又讲,火吻燕,你别怕,有我们组织在呢!他不会的。再讲,如
果你们两人和好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听我们的话,没错的。

他厂里的领导也七嘴八舌地表示着同一个意思。

我那主席接着说,火吻燕你再忍一次,七八次都下来了,一次算啥?看在我的
面子上,无论如何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吧!现在双方组织的人都在,如果他再如以
前一样,那就干脆——离婚!而且如果有下一次的话,就不要再通过法院解决了,
我们给你办,怎么样?

他的领导也说,对!对!再忍最后一次,吉龙光你听清楚了吗?!你再对吻燕
不好,我们就不帮你了,我们双方组织出面给你们办离婚……

话说到这份上,我吻燕还有什么话可以辩说呢?

如果我真有话说出来,我想在场的那么多人,肯定不会放我,也肯定会有办法
来对付我的。

最后,我想了想,决定给我单位领导以面子,决定听组织上人的话。他们把话
都说到根子上了,如果有万一,都可以不通过法院我们分手,我还怕什么呢!我同
意了,咬咬牙再忍最后一次吧。

记得法官最后对吉龙光说,你既然不要求离婚,第一,你要真心诚意地悔过,
向妻子火吻燕赔礼谢罪;第二,你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保证以后绝不动手打妻子
和女儿;第三,你要保证在家中绝不首先挑起矛盾;第四,你要孝敬长辈;第五,
遇事不称心,一定要好好与妻子商量,绝不准做出犯法的事来;第六,去火吻燕娘
家领回妻子,家庭生活维持分居前的状况。

年轻的法官还没有把结案的话讲完,法庭里已是喜洋洋一片了。在座的人几乎
个个都眉开眼笑。

我想他们都是为了我的事而来,当然也是为了我而笑的。

然而,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真的。笑不笑得出来倒无所谓,我只觉得我似乎
又要回到那个人间地狱了!而且这是我自己答应回去的,我知道娘家的人,从此再
也无法救助我了,我的心里一派悲凉……

这一场话说下来,整个气氛都变了,当事人纵有再大的火气也会给浇灭。调解
确实是一门艺术,这话可一点儿也没错。

婆婆心妈妈嘴,能营造一种叫温情脉脉的情境,能构筑一种理想状态的时空。
调解人的意愿无疑是好的,调解人的方式方法,无疑也是优秀而卓有成效的,调解
的结果,在当时自然也是极其理想的。

由于当时双方受传统思想的影响,都竭力回避了问题的要害,使日后的事情内
部埋藏了致命的祸害;另外由于调解者过度的理想化意愿,掩盖了某种可怕的苗子,
同时也阻塞了当事者合法解决问题的通道,使一起原本可以缓冲的民事矛盾,最终
激化成了一起严重的恶性刑事案。

素有“东方一枝花”之称的人民调解,确实是无以数计的中国百姓们的福音。
但是凡事都讲究一个分寸,过了度,就走到事物的反面去了。

在父母姐妹弟弟亲戚们的惊诧、哀叹、栖洒惶惶、忐忐忑忑的感慨声中,我再
一次被他接走了。

说实话,当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人世不再的可怕的预感。

我当夜就重温了他“吃茶”的痛苦感受。

在往后的一些天里,我想双方的领导肯定都不会知道我的现状的。

不出几天,一切如旧。而且现在的他无论在手段上还是在气焰上,都比过去更
甚。

我的乳头被他拧裂,鲜血直淌,疼得我眼前金星乱冒,伤口还未收血时,又遭
他捏、拉、咬、烫;女人的暗处更是被他抓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他大概一定是有病了,竟发展到不让我穿衣休息。随见随剪、随撕。我含怨含
恨,把被撕坏的胸带内裤,再一次带到我医院,藏进那只谁也不知道的更衣箱里。

我忍着,我只想等到女儿长大给她看一看,妈妈为了她受了吉龙光的多少苦。
他“喝茶”的意思,我一点也不夸张。就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喝就随手拿
起来喝一口的意思……我想他不死,家里总要死人的!还不如先让他走了再说。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82年10月13日。法院调解后的两周。

体质本来就弱的女儿这天又发烧了。

至傍晚时,稍退了一点,我就叫她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一边把温度表放进她
嘴中量体温,一边就给她讲故事。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突然女儿拔出体温表小声对我说,妈妈,大灰狼回来了!

女儿在背地里一直唤他——大灰狼。也从来没人教过她。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已听到他自行车的声音了。

说时迟,那时快,吉龙光真的回家来了。我们原先快乐的气氛立时荡然无存。
他进门后,就朝着女儿大声说,你为啥不叫我?

女儿拔出体温表,与他错开目光小声说,我没有看见你。

只听“哐”一声响。

我回头,只见女儿连人带凳子,已被他一脚踢到了马路的对面。

我发疯一样冲过去,抱起女儿。这时,体温表已经碎了,水银流到了小人的嘴
中……我真恨不能与他拼死算了,这日子叫我怎么过!?

无奈,我只得先抱女儿火速去医院灌肠抢救……

我回来冲他说,你为啥要对小人发这样大的火?小人在生病,高烧还没有退尽
呀。

他火燥燥地说,我就要打在她的身上,痛在你的心里,啥人叫你昨天夜里介
(不愿意)不情愿!

我说吉龙光,你在法庭上的保证,都是放屁是不是?!我要与你离婚!

他说,我老早对你讲过了,我从结婚开始,就没有想到过要离婚!你再到法院
去,你当心,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的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我立时——恶从胆边生!

其实,这句话他平时一直是挂在嘴边的。按我以往的想法,总是我被他弄死。
弄死了留下女儿怎么办?想到这些,我心中总是哀哀的,满眼绝望和无助。

我真的从来也没有想过——我去弄死他。

这一天的这一刻,我想我为什么不好先动手呢?

自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满脑子在想如何去谋杀他。

记者你问为啥不去办第十次离婚?因为我已经绝望了。

一方面是我恨自己,被人家几句好话一说,又没有离成;再方面是吉龙光这个
人怪,出尔反尔。上次离婚把他弄火了,我知道如果我再提这事,早晚得让他弄死
的。

记者你说不一定?那我就再讲个事你听听:吉龙光这人不知是生着什么心眼。
做事是很绝也很莫名其妙的,他真会说到做到,这点我真怕他。有次他在家里桌子
上切西瓜。我说这只瓜不红,大约不会甜的。他板着脸说为啥不甜?

我说不甜就不甜,颜色不对么!

他将刀刃朝天放在桌上,并用一只手放在刀刃上。说你敢再讲一遍不甜,我就
用右手将这只左手在刀刃上敲下去!

我不信他那一套,就说了句:不甜。

但见他真的就一拳头敲了下去,顿时鲜血四溅,惨不忍睹……害得我奔急诊寻
医生,忙了好一阵。真是像有神经病似的。

还有一次在大白天。我正来例假,量很大,人极不舒服。他这人不抽烟不喝酒。
坐在椅子上看书。一切都好好的。其实我真愿意他嗜烟又嗜酒,这样说不定他心有
旁顾而稍有收敛。忽然,他搁起书本又要“喝茶”了。

他“喝茶”的意思,我一点也不夸张。就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想喝就随手拿
起来喝一口的意思。

我说我是人,不是富生,你能否行行好,把我当一个人看待,好吗?

他说你情愿不情愿?

我说我不情愿。

他说,好。你不情愿,我就给你看颜色。你每次总是不情愿!

我不睬他。忙着手里拆女儿的旧毛衣。

不一会,我就听得“咣当”一声脆响。刚想到灶间看,只见他正走来,并用手
指指一侧裤腿缝说,喏,颜色在这里!

我低头一看,吓得我心惊肉跳!他穿在身上唯一的那条羊毛料子裤、及里面穿
的尼龙裤、还有棉毛裤平脚裤,都已被整整齐齐烫开两道宽宽的呈三角型的大缝,
连里面的大腿肉都已被烫焦,发出一股焦臭味来。原来他是用烧红的火钳烙在自己
的毛裤外烫的。

我无话可说,我算是“服”了他了……

记者,光这两件事,就够我胆颤的了。早先我姐姐正怀双胞胎时,也是为了我
受他虐待而帮我出气,他就扬言要杀我姐姐,说“一命抵三命!”我怕他万一到某
一天就“说到做到”了呢!我想他不死,家里总要死人的!还不如先让他走了再说。

自那天后,我想先下手为强!我一个人想过许多许多办法,都不成。他人长大,
又有力气。万一砸了,弄得不好我反而先死。

事情也凑巧了,有天我在灶间做饭。

隔壁阿婆对我说,她家小儿子扁桃体发得很厉害,怎么办?

我说那好办,吊点红霉素就没事了。

老人讲,没医生认得,怕没那么方便吧。

我讲,那我写个条子,你马上去我们的医院,叫医生打吊针滴液就是了。

(可怜的老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她的宝贝的小儿子,因此刻开始的交往,而
将蒙受一场——生死的劫难。老人家万万没有料到祸首却恰恰是我。)

到了第二天上午,老人进门高兴地开口就谢,说那条子管用,现在儿子的烧退
了。到了下午四点,老人二十五岁的小儿子再次进门来谢我。见他们这样客气,我
倒不好意思了,就请他进来坐一会。

他坐下说,老是听到你家小人在哭,真可怜。你男人为啥要这样打人呢?

我无话可说。吉龙光这样的作为,天长日久,街舍四邻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又说,这样蛮不讲理,你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呢?换了我,离婚离不掉,
打也要打死他!

我打不过他。

打不过他,就毒死他。

怎么毒?

用毒药,你没有,我给你。我们淬火车间有的是。

老人儿子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句“戏言”,竟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里了。

第三章

在可以中止罪恶的一瞬,我竟然鬼差神使地跟随了魔鬼……当时,可能我的脸
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我这辈子做女人的
最后一次义务。

我苦苦等了一周没有动静。又等了一周还是没有动静。

我去找了他。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你是真的?

我点了点头说你无论如何帮我去办到。

他苦苦一笑,朝我点点头,走了。我唤回了他,与他约了时间、地点。

他如约而来,交给了我一包用报纸包的火柴盒大小的东西。

我取回后,如法炮制,丢了一些在地上给鸡吃。半小时后,我发现鸡鲜活如常。

我又找到了他(我当时不知道,我这是在存心将他朝死路上推呀),我说你给
的不是真的。他愣得朝我看了好一阵。面有难色。他说你真想这样子?我说不是你
告诉我的吗?你讲得对呀。

过了一刻,他见我不走,便一跺脚说,好,我过三天给你。

三天后是1982年11月13日,隔法庭调解才一个多月。夜班下班,我把他给我

这块“宝贝”藏在我随身带的包里。

在路上,我看见人家夫妻恩恩爱爱地走在一起,就想起以往每逢过年过节,我
的姐姐妹妹们都成双作对地到娘家来,那时一直想哭……而今一月来,这种心情却
一点也没有了。

我急匆匆往家赶。等走到家门附近时,正好碰上邻居家的小男孩,他说吉家姆
妈,你快点回去,吉家爸爸又在打你小囡囡了。我一听,气急败坏地奔跑起来。远
远地我就听到女儿在哭,心里疼得直想掉泪。想自己当初真不该要了这个孩子,害
得她到世界上来受苦。

迎面遇上吉龙光,我们连对视一下也没有,就擦肩而过。

我赶紧进了房间,女儿正在抽泣。小小的脸蛋上凸现着一只鞋底的红印,一只
眼泡又青又肿,眼睛只剩了一条线。

我问大灰狼为啥打你?四岁的女儿说,开头我……我在用毛巾手绢做……做洋
娃娃大灰狼叫我把手放……放进去要伤风的后来我忘……忘了大……大灰狼就用皮
鞋打……打我了……后来我讲要小……小便了他不许我起……来讲要等妈……妈妈
回来再可以起来我……我哭了大灰狼就用钟敲……敲我的头了……

我给女儿穿好衣服吃好早饭,送她去了托儿所。心里对女儿说,乖囡囡,你再
忍一忍,妈妈要让大灰狼永远离开囡囡了。

接下来就是我要实施——罪恶,做准备工作了。

我放下窗帘,一个人在黑黑的房子里坐了好久好久。

到了下午,我也讲不清自己的思想动机,好像是带着某种歉意似地起身去菜场
异乎寻常地买了羊肉、蹄膀和非洲河鲫鱼回来,怀着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期待的怪异
心情,做了一顿美美的晚餐。

收拾停当,再去托儿所里接女儿。

在女儿小教室的窗外,我看见可怜的女儿侧着身子,小屁股因为疼痛只好坐凳
子的一只角;小嘴巴也是早上被皮鞋抽过,肿得只好张开半只嘴角;小腿前四五天
被他一个烟灰缸摔伤,立起来走路一跷一跷的。

走在路上,女儿拉着我的手说:妈妈,外婆讲我们的日子是很苦的。妈妈你说
是吗?

听了女儿的话,我的心一阵痉挛。我弯腰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走。但是我已流
不出眼泪了。也许是被恨、怨、厌、恶、还有绝望和无助烧干了。

这一顿晚餐,我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女儿的碗里浇了点肉汤,正在小板凳上自己慢慢地在嚼。

吉龙光他吃东西,一向没有招呼别人的习惯。用独吞两字也许比较恰当的。我
照例是在一边端碗抹桌照应上下。只是这一天我似乎心里很情愿。

这天是我连上十五天夜班的最后一天夜班。

当夜我无心再为女儿洗脚洗脸,早早去了医院里。真是天赐良机,这天夜班的
事情特别少。我就躲在一个小间里,秘密地干我罪恶的勾当。绷紧我神经的是:我
非常小心、非常缜密地用预先准备好的大布块将毒药严密与外界绝对隔离,以免殃
及来就诊的无辜。

事毕,我将用过的手套、布块、物件,弄黑、弄脏全部亲自抛至垃圾箱的底部,
直至确认不再祸及旁人时才离开。然后我再非同寻常地洗了我的这双真正意义上的
罪恶之手。我反反复复洗了三遍。


这一夜,除了这件事我是明白的之外,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连半夜里近
在一边的电话铃声,我听了都没有反应。

毕竟这是人世间最黑暗最灭绝人性的一幕,作为一个接受过医学及人道主义教
育的我来说,不啻是在承受着道德与人性双倍的“灵魂的诘问”。就这样,在一个
人变成魔鬼的路上,我一直失神地傻坐着,似乎人已成了一具躯壳。

偶有清醒的一刻,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是紧接着我就想,如不这样,我已
无路可走了。这几年下来,娘家的父母姐弟们为我的事,已精疲力竭也无能为力了。
自最后一次离婚走出法庭时,我已看得懂娘家人脸上的绝望。

我再去找医院的工会主席和书记,当然也是可以的,我相信她们一定会帮助我,
但是我知道她们出于好心,一定又是说服我们夫妻和好。除非我把我们在床上的这
些事讲出来……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开不出口的。万一传出去,我更不要做人了。

上两年单位里有一个医生离婚,那些事远远没有我的事难堪,可是在饭后茶余,
被人当笑料、当话柄,讲得可难听了。人言可畏呀,我受不起。想来想去,觉得还
是这条路最清爽便捷。

那个时候人真傻,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在我想来,好像也就这么着,而且
“事情”就想到这里为止。好像爬山时只想爬到山顶,就只有一个想法,到了山顶
就万事大吉了。再往下我就不想了。

记者你问的话,也是我后来一直想的事,我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

当时在我思想中想的“后果”就是——往后再也不会受他的折磨了,我和女儿
可以太平了。

如果仅是这样想,好像也不对;因为我当时也想过我们三个人“一道走”的计
划,也很方便的。临决定时忽然又想,万一“办不好”事情不上不下,我倒“走”
成了,他没成,或者女儿也没成,留在他的手里,岂不更惨吗?脑子里混饨饨的,
捣过来再捣过去,天就已亮了。

于是,由不得我再想了,就将这“要命的东西”装在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回家
了。

这一天也正巧,来接我班的那护士偏偏又早到了半个小时,让我先走。

人走起邪来就是绝路连绝路。在往日我总是磨磨蹭蹭拖时间,只想错过回家与
他相遇的时分,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躲过一次“喝茶”的磨难。当然这只是我的
一厢情愿而已,常常我的计划破产。

但是在这一天,我却心甘情愿立刻走人。

还没走到家门窗前,我又听到吉龙光在大声地训斥女儿,凭那口气我知道女儿
又在遭殃了。事情也怪,那些天来,吉龙光对女儿打得特别来劲。

其实女儿在为我受苦,吉龙光把她当作了出气筒,想喝茶喝不上时就以打女儿
作为发泄。

我快步进门,只见吉龙光一把抓住女儿的小手,正用两根毛竹筷子没头没脑地
抽打着她。女儿痛得没命地尖叫,床上的被子乱成一堆,地上那盛满尿液的痰盂翻
了一地……

我奔上去用身体挡着女儿,对吉龙光大声说:我最后一次对你说,你不好再这
样丧心病狂地打小人了!小人再这样下去就要变残废了!

他说为啥不好打?别说现在了,就算是今后她到了大学,我照样追过去打她!

这时我发现女儿的右眼白血红血红,眼里还在不断地淌着血水。女儿躲在我怀
里悄声告诉我讲,昨天夜里我想妈妈就哭了,被大灰狼爸爸用筷子戳的,眼睛疼…


我的心彻底寒了。我从心底里深恶痛绝地发誓——吉龙光,你今天死定了!

但我当时平静得没有一点怒容,我仍然手脚利索地在床上地上收拾着。

我看着他坐在桌子上吃早饭。

我清楚地记得他那一刻正在吃昨夜留剩的非洲河鲫鱼碗中的香葱。边吃边还咕
了一句,有点腥了,要加点黄酒再烧一烧了。

这时,女儿已停止了哭声,用被子蒙着头。她躲在被窝里要等大灰狼离家去上
班后再起床。

这一天是个大晴天。深秋亮丽的太阳已有一抹光柱从窗户外射了进来,照在床
上那条红缎被面子上,映得整个房间里一片红光。

但当时在我的心里,仿佛这是一派不祥之光,还莫名其妙地想起‘恤光之灾
“这句话来。

我站在床一边,用前所未有的眼角的余光,从上到下将人间配给我的男人——
这个丈夫吉龙光看了一遍。这时他站起身,一步走到我面前,“嚓”地一下拉开了
我的毛衣揿钮,我厌恶地闻见还在他嘴里嚼的那股鱼腥味。

我不懂也从来没有什么奢望。既然是——喝茶,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开场的。

我由着他摆布。忍着身腰下面那一处前几天的伤痛及例假未尽的麻烦。

可能我的脸上还挤出点笑容吧,我是带着一种毁灭感与被毁灭感,在完成着我
这辈子做女人的最后一次义务。

他解着扣子,兴致勃勃地说,好啊,你这十五天夜班总算结束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我虽然是做夜班,但是你又没有一天“吃亏过”。

他那一刻还咧嘴笑了笑,说了句你今天把小人送到娘家去,我要好好开心开心
……如果是换了往常,或许又是一场口角的开始,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言语。

茶“毕”。

我的心“咚咚咚”直跳,自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种快乐的欢跳。

我说,你不是要拍胃片吗,我已给你联系好了。今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医院去,
有人等着你。

他说拍片不是先要喝一种药水的吗?

我说给你带来了。说着就从包里将那只“小小玻璃瓶”取了出来。

他说什么时候喝效果最好?

我突然想说——不!我不知道,等我去问了医生后再告诉你!我是否要再想一
想。可是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在说,算了算了!让他走吧!事情已做到这个地步
了,我们两人间的事情,就让我们自己来了结吧……

于是我就说,在今天上午九时过了喝最好。

他接过后,我记得他还用一只喜糖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装好,外面再包了一只
塑料袋,然后宝贝似地放进外套的上口袋里。

想到“宝贝”这两个字时,我的心一阵哆索,手脚立时冰凉。

接着发生的事,就是本文的开头了。

那时,想到如果我冲下去,告知吉龙光事实的真相,那我就必死无疑了。事到
临头时,却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求生欲望,使我在生死攸关的当口、在还可以中断
罪恶的那一瞬,我跟随了魔鬼。

我既未五雷轰顶又未悲痛欲绝,既未大快人心又未张皇失措,我整个儿人全部
木了。甚至连必要的眼泪,一滴也不见流出来。我束手就擒。我如释重负。我“演
出”结束……

尽管我是跟随了魔鬼,但是我仍然无法预料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那一年我
29岁。

我领着因疼痛而走不周全的女儿,去了托儿所。我对她说,今天外婆来领你回
去之后,这个屋里你再也不要来了。女儿高兴地拍起了小手,直说开心开心!她那
红肿得像个馒头的小手背上有一道结了血痴的口子。

接着我心绪不宁地去了妈妈家。近十点时,还未停下神来,就有人找上了门。

来人是丈夫单位的车间主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吉龙光发病了,上吐下泻,已送到医院去抢救了。要我马
上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带我去医院急诊室。我当时的心就开始发抖了,但又不能
不去。

来人一边用话百般安慰着我,一边尽可能地把病情讲得婉转一点,但我已觉察
到“事情”有了最终结果。

到场的所有的人,都在好心地竭力设法把这突如其来的不幸,遮遮盖盖躲躲闪
闪,以免我这年纪轻轻就要守寡的妻子过分伤心。

我感谢天下人善良的心,我这颗恶贯满盈的心,实在无颜领受也无缘领受。

到了医院一看,我马上明白他——我的丈夫吉龙光——折磨我五年缺一个月的
恶魔,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我既未五雷轰顶又未悲痛欲绝,既未大快人心又未张皇失措,我整个儿人麻木
了。甚至连必要的眼泪,一滴也不见流出来。

其实,为了我年老体衰的为我惊为我忧的父母,为了我相依相亲的姐妹,也为
了爱我的亲朋好友,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儿,我必须而且应该把这个场面,演成一出
戏。永远的一出戏。

但是,我没有能够。

曾将我往火坑里推、又将我朝火坑外拉的妈妈,将我拉到一边问我,这事情是
否与你搭界?

我说他死在单位,怎么会与我搭界!我矢口否认,坚决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会这样。也许我怕惊吓了老人,也许我不敢面对这个现实,也许我想,他不在
了,我就可以活得好一点了。我想活,想活、想活、想活……

于是我烧纸钱,祭奠,戴白花,接受别人的安慰,怀着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出
任这出戏的女主角。

一家人终因我的这句斩钉截铁的承诺,将悬着的心,搁回了老地方。而我却终
因敌不过内心的恐慌及良知的鞭挞而瘫倒在床整整“两个七”(十四天),直至料
事如神的警方,提着一副铁铐子,来到了我的床前……

我束手就擒。

我如释重负。

我“演出”结束。

自从我在娘家的床边被警察带走后,父母骇惧得扭歪的嘴脸,一直在我脸前可
怕地晃动。我看见那潺潺血泪在父母心头哗哗地流着……

我到了公安局看守所的第二天,法院那个年轻的法官走到关押我的地方,眼神
歉疚复杂地看着我说,火吻燕,我不清楚你对吉龙光的怨恨真是那么深,我是早该
判你们离婚分手的呀。

可是再有仇有恨,你也不该走这条路的呀!他感慨万分地摇着头,又回头看了
看我,走了……

我实在对不起那个早已被人忘掉的“老人的小儿子”,因为我的罪恶而必然会
牵累到他。

我无法为他隐瞒,更无法为他顶罪。尽管我想如果可能,我或许会的,因为他
完全是为了帮我出气,更是我追着向他索讨的。

在整个事件中如果没有他,事情或许就会简单得多,我不会二十天不开口的。
我与这个死鬼男人结婚后,已不知萌生过多少回死的念头了,但却又不尽然,人,
这个高级动物,真是太复杂了。

但是公正而严酷的法律,一定要洞穿事实真相;而且也能够明察秋毫起获原案
的全部实情。

邪恶永远休想敌过真理,我真的无能为力。在警方的政策感召之下,我明白我
再不能冥顽不化了,我只能老实交待,并且乞求政府的宽大。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一句千古的至理名言。我想以我用生命作
代价的体验,让记者代我告诉正在读着我故事的所有的朋友。

但愿我的故事是肥料。

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间俗世的三千烦恼事,这时已统统被死囚监房的一派死寂所
替代……当警官拿看我的这份诉状离去时,我眼睛中期盼的火焰,一定可以将铁板
熔出两个大洞。

1983年8 月16日。A 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正式下达。

略去公诉人、辩护人、被告人等,全文如下:

“被告人火吻燕与其夫吉龙光因感情不和,经常争吵,遂怀恨在心,起意谋害
吉某。1982年10月底和11月初火与被告人(老人小儿子)金某策划用毒药谋害吉…
…11月14日上午七时许,伪称晚上陪他去医院拍片,要吉进厂后半空腹时服用,吉
信以为真,于当天上午九点三十分服下后即中毒死亡。

“本庭确认:被告人火吻燕因与其夫吉某关系不好,竟起杀人歹念,主动与被
告人金某共谋将吉毒死。是本案主犯。情节特别恶劣,罪行极为严重。被告人金某
与火吻燕共谋毒死吉,提供犯罪工具毒药。情节恶劣,罪行十分严重。为维护社会
秩序,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
条和第四十三条第一款、第五十三条第一款、第六十条之规定,分别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火吻燕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二、被告人金某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
身。

“三、查获的犯罪工具小药瓶等予以没收。

“如不服判决,可在接到本判决的第二天起十天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副本,
上诉于A 市高级人民法院。”

1983年8 月16日的下午,随一阵警笛的呼啸,火吻燕披上着重重的戒具,投

了死囚的监所。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间俗世的三千烦恼事,这时已统统被一派死寂所
替代。

记者,这个结局比我当初的想象,不知要险恶多少倍!我没有想到在这“小小
的玻璃瓶”后面,还有这么一间阴森森恐惧可怕的全是铁做起来的死囚监房在等待
着我。

我曾经想过,一个人沦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如当初一起喝了那小瓶里的东西
呢!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死亡的等待。这个时候,我想到了幼小的女儿,想
到了白发苍苍的父母,想到了一起长大的姐妹兄弟。

记者你要我说真话的话,我想说这样的一句:如果要我回到以往与吉龙光一起
过日子的生活中,我宁可选择现在的这种结局。不过被五花大绑着去“那个”,我
还是怕的。除了怕,还有耻辱、内疚、恐惧……我对不起我仅有五岁的女儿,是我
使她小小年纪没有了妈妈,又没有了爸爸;是我让我们善良的一大家子人,从此背
上了黑锅。叫人无法想象家里有一个人,是被政府拉去“那样”(枪毙),叫活着
的人如何忍受得了呢?

但是滔天大罪已经铸成,杀人偿命是天条,我已经走在绝路上,没有人可以帮
助我了;我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日子没有几天了。

一想到女儿父母,我就泪如泉涌。我已不再怨恨母亲,我认了自己的命。娘说
我不会让你跳火坑跳火坑,却偏偏让我跳了这只大火坑……

母亲说他家里没有公公,也没有哥哥和弟弟,家里——清爽。今后事体少。没
想到有这种啥人也看不见的——烦不清爽的事体呢……

工会主席说叫我第十次离婚时去找她,假如我去找了她呢,会不会有结果……
家里的父亲心脏病大约又会发了,娘当然也不晓得我会普成这样……读书时我还想
过要当演员,对了,吉龙光是不是会是个虐待狂……小时候大姐一直抱我的,到城
隍庙去吃八分钱一碗的小云吞,有点辣,嘴唇皮发红……肠道科的那个小王大概已
经结婚……假使能够离成婚我就好了,离掉我就马上离开这里,家里也马上搬场,
让吉龙光杀不到我家的人……我如果第一次逃到武汉不回来,一直到现在,哪怕做
个扫地的人也是好的……那次怀孕我去做掉呢,不给他晓得,不不!这样子我现在
这样好的女儿就没有了……现在女儿又有啥好,一个人在世界上多可怜,今后身上
“来”了,啥人教她……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

想到这句话,我打了一个寒颤。这些在我的脑海里飘飘忽忽,来无影去无踪的
稀奇古怪的念头,立刻都没有了。

我戴着手铐坐在我狭小的单间里,门前是又粗又凉的铁栅门,上面挂了把像小
扇子般的大铁锁。铁栅门的再外面,还有一扇大的铁栅门,门外日夜守着两名“侍
候”我的女囚。我因二十四小时戴着戒具,生活不能自理,由她们帮忙;再则也许
是怕我自杀,沦落到这番田地,倒真想过一了百了算了。

但是这里是不允许的,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想到自己马上要被拉去——,我的身子脑子五脏六肺就像被全掏空了一样。真
的就像是一具躯壳了。人麻木了。

那些飘飘忽忽的闪念,也都被捏灭了,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一切都空荡
荡的了。有意识的东西都在空中飘、飘……

后来在刘警官的话里,我才知道我押进这监房这样子动也不动地坐着,已有八
九个钟头了。

同犯劝我吃饭,我没有知觉和反应。

她们报告了女警官们。

现在刘警官也叫我吃三小时前送来的晚餐,我说我实在吃不下。

刘警官也就没有勉强我。她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想起了我的姐姐和妹妹,姐
姐妹妹,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我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只听得刘警官说,能哭出来就好,你想哭就哭吧。

这样,我就真的大声哭了起来。这时我真想扑在像姐姐一样的刘警官肩膀上痛
痛快快地哭,但是八个多月的看守所的人犯生活,使我晓得我们这号人的身份,是
不可以这样的。于是我就将戴铐的手抱紧自己的身体,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像妈妈从前哭起来时一样,一边哭一边诉说悲伤的原因。我的心里也有很多
悲伤,说不出的悲伤,也无法与人讲,现在大难临头,我不怕人家讲,杀了人还有
理由,我把心里怨的恨的一边哭一边说,把我整个人一生中的苦难,随哗哗的泪水
全部哭出来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刘警官大约见我哭完了,就告诉我说,从明天算起,你
还有十天时间可以上诉,这是你的权利。过了这十天,你如还没有上诉,判决书就
生效了。

我当时听了很吃惊。杀人偿命么,谁不知道!我还有什么权利?

刘警官说,一审判决不服就可以上诉,这份判决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难道你
没有看?

我说是的,我根本就没有看。但是,刘警官,我是服罪的,我不该这样害人家
性命。今天在法庭上,我听到法官判我“这个刑”时,脑子里就“轰”的一下,后
来法官说的什么,我都没有听,也听不进去了。只知道我的大限到了!我完了!我
又哭起来,眼泪鼻涕全是。

刘警官又说,你不要哭了,再哭也没有用了。这伤天害理的事你自己做的,怪
啥人?想活的话就赶快写上诉状。

我说刘警官上诉有用吗?

她说怎么没有用?只要你的上诉理由能够成立,法庭对你就有从宽的可能,你
就有希望。你要有充分的信心,是不是?好了,你现在别管有用没用,别管那么多
了,赶快写上诉才是重要的事。把心里想说的全部讲出来,最好还有证据。你刚才
一边哭一边说的事,有证据吗?比如他打你的事,虐待你的事?

我说当然有的,这太多了。在我医院的更衣箱后面的一个大木箱中,就有被他
剪坏的棉毛衫裤,还有被他打人打坏的东西。拉下的头发,有很大的一团,我做夜
班时一边哭一边绕,都绕成了一只皮球大呢!

她说那好,你就写下来,我们给你转交上去。

我看着刘警官转身欲走,心里又害怕起来,就讲刘警官我的女儿还只有四岁多,
我不能死,我想活,想活下去,我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你救救我,救救我……

刘警官声音静静地对我说,事到如今,你只有自己救自己了,你写上诉,就是
救,你现在的心要静下来……我也希望你能够活下来,好,时间不多,你要好好想
想再写。

过了一会儿,刘警官又回过身来对我说,你应该把他如何虐待你的事都写出来。
不要怕难为情。只要是实事求是就行了。

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的火星。能够活下去有多好呀!

我向警官要来了纸笔,把以前在离婚诉状中写过的无数无数“烦不清爽”的事
情又写了上去。比如说吉龙光气量狭小,我帮助邻居时他会一把头发把我拖回家来
朝死里打;比如说他前一天的夜里……没有过足瘾,第二天起床后会把家里砸得一
塌糊涂,甚至连大橱镜子都给敲碎了……

写着写着,我不是越写越有希望,而是越写越绝望。

因为这些琐事,连离婚都离不成功,难道写在上诉纸上还会有什么希望吗!不!
在死囚监房那阴森森的黑夜里,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我的精神又一次崩溃了。我
终于发着狠,将一夜写好的东西,全部撕得粉碎粉碎!

第二天早晨,当女警官巡视到我监房前时,我披头散发,形同团兽般用双手抓
住铁杆子,如疯了一样,对着女警官哭喊着吼叫道:你们骗我!我不写上诉了!你
们骗我!我死定了!我没有希望了!你们来枪毙我!现在就来,快!我受不了啦!
你们现在就来枪毙我吧!天哪……

说完,我就双手抱头,神情颓然地蹲在监房的角落里,等待着后面即将射来的
子弹……

“火吻燕你站起来!

这里是监房,有监规,不能大声吼叫,你听明白了吗?“

刘警官的一声断喝,把沉陷在绝望境地里的我,惊醒了过来。

我立刻站起来,停止了哭声,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刘警官又对我说,你给我听着,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要有信心,你一定
要有信心,不能放过哪怕一丝丝生的希望,何况,你的上诉理由还是充分的,你写,
定下心来好好地写。现在还不是最绝望的时候。

我一听,眼前又觉一亮。对,现在还不是最绝望的时候,生的希望又在我的心
中熊熊燃烧起来了!

这一夜,我伏在死囚监房中的那张小木桌上,不吃不喝,奋笔疾书,通宵达旦。
在我这短短的一生中,从来还没有这种强烈的激情产生过,求生的欲望如茫茫黑夜
里的一支火把,诱惑着我,照亮着我。

这一夜,刘警官也没有睡。

她在我厚厚一叠子的上诉状上,仔仔细细地读着、划着,还不时问着我,推敲
着研究着一些事关重大的细节。

当刘警官拿着我的这份诉状离去时,我相信我眼睛中期盼的火焰,可以将铁板
熔出一个大洞。

如果上诉成功,那就是生、那就是活;如果上诉失败——那就是脑后枪响,是
地狱、是耻辱、是灾祸、是万劫不复……

接下去的时日,是漫长又漫长的等待。

如果上诉成功,那就是生、那就是活;那就意味着我重新拥有了女儿,而女儿
又重新拥有了她的妈妈;如果上诉失败,失败……就是脑后枪响,是地狱、是耻辱、
是灾祸、是万劫不复……

上诉已经有七天了。

我到今天才体会到什么是度日如年。

我真不知前世欠了这个吉龙光多少债?关进这里后,我无意看见一本杂志上有
篇文章中提到一句话叫:性虐待。我竟会浑身一颤,以前总认为是他下流,在暗地
里我一直骂他是流氓的。他对我这个样子,是不是性虐待呢?据说还是一种病。这
个世界太复杂了。我这辈子中是否还搞得清呢,还来得及搞清吗……

上诉已经快四周了。

今天我发现刘警官走过我监房前时笑眯眯的,会否有什么好消息?我的呼吸都
急促起来了,心咚咚直跳,会有好事降临到我的头上吗?如果有的话,我将会以我
的毕生精力来报答政府的……

上诉已经有三十八天了。

时值夏末初秋,正是天高气爽的好季节,我那阴重坚实的小监房里,还是透进
了些微人间的生气灵息。

如果我是自由身的话,那该是将家中大橱里的过冬衣物取出来晒霉的季节。可
是到现在我仍然国在人人都望而生畏的死囚小监房里。重重的铁门外还是那两名同
监女犯“侍候”着我。她们帮我打饭打水,凡我戴铐的双手不能料理的个人事务,
都由她们毫无怨育地给我办了,我从心底里感谢她们……

上诉已经有四十一天了。

我只盼望有朝一日,有人打开我的这副镣铐,我能与铁栅门外的那两名女犯一
样,我可以自己打饭打水,和监狱所有罪犯一样,参加学习参加生产劳动,到那个
时候,我该有多么幸福呀……

已经是一个半月过去了。

高级法院的裁定,到今天也没有下来。我是怕下来,又怕不下来。真正是心惊
肉跳的。没有下来倒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会有好的结果吗?生死两茫茫……

已经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

这几天来,我什么都不敢去想。铁窗外的小鸟是多么自由呀。

我想如果我不做那件蠢事的话,我还不是在过那种日子吗?我害人性命是犯了
大罪的,可是我如果不想过那种人过的日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做人真难,为什
么造物主要把我造成一个女人呢?为什么让我这个女人就摊上了这个男人呢……

上诉已经有五十二天了。

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说是热锅上的蚂蚁,真是毫不为过的。这些天来,天气
不冷也不热。我只看得见铁窗外的一角很蓝很蓝的天空。

时间越长我的心就越烦。

如果是当时刚判好就一枪毙了我,我的痛苦就不会这样深这样重。这里的警官
很温和也很关心我的身体,常来问问我。

其实这对我已没有了意思,命都不知能否保下来,身体好坏又怎样呢?有一句
话叫做: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真是心乱如麻,从来也没有过的魂魄四散的感觉。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又是二天过去了。

如果我的上诉被驳回,我的前面就没有路了。早知这样又何必当初呢!刘警官
是好心,我谢谢她,她的恩情我只有到来世再报答她了……

在恐慌不安的心情下又过去了一天。

失去自由的痛苦,比我想象中更甚;而这里的饭菜却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我
尽量叫自己去回忆以前一些开心的事,也尽量逼迫自己朝好的方面去想我的结果…


上诉第五十六天了。

女儿女儿妈妈真想你。我真不敢去想你的今后日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妈妈我
实在是对不起你。

女儿呀!就让我来世替你当牛当马吧,女儿呀!还有父母大人,不孝的我,也
只有到下辈子来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了……

上诉第五十七天了。

今天一早,走廊里突然响起陌生的脚步声,我的心一阵狂颤,心想该不是法警
来“拉人”了吧……我顿时两腿发软,手都发麻了。

结果是新来的警官巡视监区。

心中虚惊了一场。天哪,要来的——事,就早点来吧,我真的实在受不了了呀……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妈妈爸爸和女儿了,我奔过去,当中全是火与蛇
混在一起,所以蛇又叫“火赤练”,这是爸爸的声音。我一边听一边还是跳过去了,
我抱紧我的女儿说,我们永远不分开了不分开了。我狠命地抖缠在我腿上的一条蛇,
可是怎么也抖不开,抖得浑身大汗,后来就醒了,方知是一场梦。

我的一颗充满求生欲望的心,越来越变得脆弱变得衰竭了。我等得到结果下达
的那一天吗……

自一审死刑判下来已有两个月零一天了。

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刘警官告诉我,材料早就送上去了,没有消息下来。叫
我自己要有信心,好好吃好好睡。等有了好消息后,就有精神投入改造了。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但是我忽然又会吓一大跳,我凭什么会得到好消息呢!?假如高级法院的裁定
是坏的结果呢……我实在不敢想不敢想呀……

第四章

我改判死缓了?!我可以活下来了!这太突然了!盼了那么久那么长……巨大
的喜悦托拥着我,挤压看我;我涕泗横流,感恩戴德;我跪倒在地,用我生命顶峰
积聚的诚意朝天磕头……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一日。我30岁。

这一天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天还没有亮透。

这儿的生活虽然极有规律,但是我从心里并不想适应它。醒了,我就眼睁睁地
看着那黑洞洞的天花板。

直到同犯帮我用了早餐,我的心里忽然想是否该写遗书什么的,想到遗书,我
的心“嘣”地一跳。就在这当口,刘警官来了,她到我的小监房前,用一把硕大的
钥匙打开了铁门的大锁。

我望着她的脸,一连串念头在脑海里飞快地掠过:结果下来了?是坏的?要
“拉”走了?几分钟之后,我马上要与这个世界告别了;结果下来了,是好的?不
可能吧,我……我的结果……几乎不容我多想,刘警官对我说,今天高级人民法院
来开庭。

于是,我手忙脚乱神魂颠倒忐忑不安地走了出来。

两只脚机械地交替着,不听使唤。化了不短的时间,到了外面的一个大间里,
那里已有十来个人。气氛似乎有点热热的样子。一种好兆头在我心尖掠过!我突然
感到一阵狂喜,直觉得喉咙口发甜。

只听得一名著藏青蓝制服的女法官威严而慈祥地对我说,我们是高级人民法院
刑事审判庭,收到了你的上诉书,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现经审核裁定,特来这里
开庭向你宣布:

“……以故意杀人罪改判火吻燕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我改判死缓了?!我可以活下来了!这太突然了!盼了那么久长那么久长,突
然来临时却又感到太快了。

我该不是做梦吧?这是真的吗?天哪,巨大的喜悦托拥着我,挤压着我;我涕
泅横流,感恩戴德;我跪倒在地,用我生命顶峰积聚的诚意朝天磕头;我怀着狂欢
的心情想对法官说句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女儿,我可以活下来了。我活着,真的。我上诉成功了
……

那一刻我也不知自己在哭还是在笑。我只知道自这一瞬起,我就可以在生的路
上奔了。

我在心里发誓,我火吻燕要以我生命的全部来赎我的罪孽,要用我的一辈子来
报答政府的恩情。

记者,我说句心里话,我真没想到监所的女警官和政府,对待我们这样的人,
竟还是如此地富有人情和人道。就在宣判我由“死刑”改判成“死缓”的第二天,
这天是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女警官告诉我,她们已通知了我的家人,我的妈
妈和女儿来监所接见我了。

乍听这话,我还有点懵。刘警官又说了一遍之后,我才如梦初醒。

刚刚过了生死界,刚刚经历了生死大劫难,我最想见的亲人就是妈妈和女儿!

妈妈生了我,我再生了我的女儿,我们两代母女三个人是一段长长的生命藤,
紧紧地连成一体的生命,我是当中的一段,如果我没有了,叫剩下的这前后两段怎
么活呢!

在和妈妈女儿相见的一刹那,我只感到心口呼地热辣起来,泪珠儿像潮水自心
底向上涌向上涌……

自从出事后已经整整一年了。我慈爱的妈妈已是满头白发了。我可怜的女儿也
长高了,她黄黄的脸色,胳膊腿都瘦成细细的“黄瓜”条了。

我颤抖着嘴唇,唤了声“妈妈”,我女儿也颤着声音叫了我一声“妈妈”,顿
时,我们两代母女就泣不成声抱头痛哭……

过了好一阵。我用手抬起女儿的脸对她说,小囡囡,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接见的时间很快到了。

妈妈抱着小囡囡说,燕子燕子,你在里面赎罪,我在外面赎罪。我发现妈妈眼
里的痛苦和悔恨,深得像两口深井。

我认为我的刑期仅次于极刑,是罪大恶极的。本来是要被逐出这个世界的,现
在我还活着,我要以对这世界感恩式的报答,来支配我剩余的生命。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一直会突然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活下来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眼睁睁地看着在我身边的同犯,以确认我是否与她们在一起,
而不在那个死寂的“小间”里;我还会使劲伸展我的双臂,看有没有铁铐在限制我
双手间的距离,当我确信我真的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时,有一种真的可以唤作喜悦
的心情,就在我全身心中荡漾开来。

当求生的欲望,一天比一天成为可靠的事实时,从灵魂和肉体深处涌现的巨大
的喜悦,也一天比一天消淡下去了。

我慢慢回忆起过去的生活,但常常是跳过婚姻生活的那一段,想起在学校在农
场的峥嵘岁月。想起亲人想起同学想起小时在一起的邻居。

在放风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在我们监房的大门口,栽有两棵广玉兰树。比我人
高一点,枝上墨绿的树叶,在风中飘飘摇摇,我料定它们是自由的。

我发现失去自由的日子是痛苦的。我真正体会到“强制”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了。

我认为我的刑期仅次于极刑,是罪大恶极的。本来是要被逐出这个世界的,现
在我还活着,我要以对这世界感恩式的报答,来支配我剩余的生命。

记者,我知道我不能以那种残忍的手段去剥夺别人的生命,这是犯罪行为;但
是我与那个人在一起的生活,比我在这里的日子要痛苦得多。

有一句话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但是这句话在我身上,似乎已失去了作用。
这话怎么说呢?我当时在“作恶”前,对他实在是恨透恨透了,又苦无他法;走这
一步棋,在潜意识中总觉得我要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包括我的生命;我宁肯将这
“千古恨”饮下肚去,也不愿意和他再过下去了。

我总宿命地认为,是我自己——劫数难逃。

游离本次采访的题外话。与心理医生的交谈纪录。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事情确实也棘手。试想,如果法院判决离婚吧,男人要杀
人;如果法院不判决离婚吧,却没料到女人要害命……

案发前的第九次调解成功,是以女方委屈接受男方为前提的;如果女方坚持要
离,男方看来也不会屈就。他袋里的保证书,如果起不了作用,他是不会善罢甘休
的;再则,和蔼可亲、孜孜不倦的调解干部们,以“和为贵”的国情精髓,也会千
方百计地做女方工作的;再说那刻女方的一时“放弃”,正好迎合了调解干部理想
中的局面,女方不是接受下来了吗?这个家庭不还是“好好的一家子”吗?谁也不
会知道个中的内情。不知内情——在外人眼里,包括在调解干部的眼里,就等于没
那么回事。

当这内情爆发成重大的凶案时,我在采访时曾不断设想着事前可否以什么样的
法子来避免?但是前思后想,也是不得而解。

我拨通了本市著名心理医生张炳全的电话。

张医生说,被害者吉龙光在生前患有很典型的心理疾患——虐待狂。何以见得?

他在与妻子姐夫的交谈中不是说过,因为妻子说话很风趣,他喜欢她所以就打
她。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他不对劲,喜欢妻子应该爱她护她才对呀,怎么能打?

张医生说,这个问题是病人本身所无法回答的,即使是回答正确也没有用,他
将会是继续我行我素。

因为他面对讲道理的岳父岳母或者威严的法官时,他确实在心里感到是自己错
了,这属于一种道德上的认知;但是他病理上的虐待情绪上来时,又会把写过的保
证,说过的承诺忘个精光!也就是说,生理层面上的病理情绪,并不因为你有社会
道德上的认识而自行消退。

本案被害者不是一次次认错,一次次承认自己的不是,事实上他是屡教不改,
周而复始。这就是病症的临床表现。

虐待狂患者,是在向对方施行性的虐待中,才能得到性的满足。

国内外的患者大都一样:虐待狂是不会向外界公开自己的这种“隐私”,而被
虐侍者也当作是自己的隐私不肯向外袒露。

当今社会上很多很多人对这种心理疾病还没有认识,有些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
一种病。本案吉龙光毒打母亲的事,很可能开始是一种轻微的人格障碍,越到后来
就越发严重,直至发展到一种难以治愈的心理疾病。

心理医生都恪守着对患者绝对保密的职业道德。

患者自己认识到了自己有病,是应该为自己和家人的健康与安宁去求助心理医
生。

虐待狂病人是有自制力的,是行为能力健全者,如若触犯法律,法律可以追究
其刑事责任,这在国内外都是一样的。

张医生还说,吉龙光除了心理上有病,他的生理上也不正常,他精力过旺,也
是内分泌失调的一种疾病,其实可以到瑞金医院的内分泌科去看看,药一吃马上就
可以削弱“喝茶”的欲望的。

与张医生一席谈,记者已感无需再说什么了。

有关这个案子,我曾写过文章在杂志上发表过。不想竟然收到不少天南地北的
读者来信。这些读者,都是一个个如火吻燕般的人物。

有个来自云南省的“向你求助的人:鱼某某”,在1997年10月13日的来信中

是说:

“陆萍姐姐,你文章中的女主人就好像如我,唯一不同的是悲剧还没有发生。
看了你的文章后,才知道这是一种病,由于我这里地处偏僻,没有心理医生,更不
知道如何求医。恳求你能为我的求医助一臂之力,救救我那即将破碎的家庭……”

一个在南方大城市某局,专事“女工委员”工作的女士,避开她的丈夫,在单
位里偷偷给我来信。她的来信中这样告诉我说:

“……即使在晚上看电视,只要镜头中有三角恋爱,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把我当
成影视中的坏女人,骂我、打我;而只要我一开口,棍棒就朝我来了……我太苦了,
家中父母都已年高,且姐妹又住得很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我日夜在煎熬之中,心
中的苦楚无法对人诉说,我该怎么办?请告诉我心理医生该怎样才能联系上……”

我每收到这类信,就给张医生打电话,我非常同情这些倒霉的姐妹们。并且回
信安慰她们,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我知道,因为我们的国家和国情,根本不可
能有“试婚”这一说,待木已成舟,真相大白之日,早已悔之晚矣。

当我的这本《走近女死囚》,欲出版之际,特地又补上来信的这几笔,也算作
是一种信息的传递和对社会的呼吁。

命运是什么?是指降临于我们身上的某种特殊或偶发性的不幸。

那么生活的人群中像吉龙光这样的虐待狂,又有多少呢?或许所占比例并不是
很高或者说是很低,但是如果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的可能,只要降临到了你身上,
你就是千分之千、万分之万了,这某种特殊及偶发性的不幸,就是属于你了。

本文主人公火吻燕,还包括我接到的这些来信的女士们,都算在其中。

是的,既然靠着后悔和痛苦并不能改变现状,那么我自己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
命运,选择深刻性的价值,并让自身相信且欢喜自己以及所属的客观存在呢?

我没有什么好怨的,往昔已不堪回首,我就朝前看。我想我还年轻,既然命运
没有给我安排绝路,(我对法律于我的宽恕感恩不尽)我总要好好活下去才好,不
管我已落到了何种田地。

门外那两棵广玉兰,似乎又高了许多。它的树荫,已经可以把窗外的阳光挡住
半尺左右了,为避免光线直射耀眼,有时我总爱把手中的劳役活儿,凑在它的荫影
下编结。

我总感到我那被压抑了四五年的青春活力,在这块地方重新焕发了出来。我不
再沉默寡言,不再无精打采,不再萎靡不振。我人精神了,结实了,内心中充满了
希望。

1986年1 月30日,市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审核认为:

“罪犯火吻燕在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期间,能认罪服法,遵守监规,积极劳动,
确有悔改表现,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四十六条、第五十三条第一款之规
定,裁定如下:对罪犯火吻燕减为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想想还是非常可怕的,但是总比死缓要好得多。

这将意味着我33岁以后的日子将全部在监狱里度过。岁月漫漫虽然遥遥无期;
但是遥遥无期的岁月,终究已经是生路了,我要好好活下去,争取政府的宽大。

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刑期与其他有期犯一样,有个期限,有个可以盼望的具体
日子,回去与我白发苍苍的父母团聚,与我那可怜的女儿团聚。

人总在希望中过日子的。不管这个“希望”在有些人的眼里,是如何地轻而易
举,是如何地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是如何地不能算作是希望的希望呀。

记者,我这样说是否显得有点拗口?但是在我,却是真实的巴望。

世界上有多少人在大墙外欢蹦乱跳,但是又能有多少人会时刻把这些最起码的
生存状态,当作是人的自由呢?

只有失去自由的人才能揪心揪肺地体会得到。

这也算是我独到的一份人生的体验吧!既然命运把这种体验派给我来品尝,我
就要点点滴滴地铭刻在心头。

不管我算是多么地不幸,动用这种方式去犯罪,总是人间的罪孽,我不希望有
人步我后尘,让我算作尘世中的最后一个吧。

时间到了1989年3 月16日那一天的上午。

命运女神朝我莞尔一笑,一纸刑事裁定书,从市高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飞到
了我的手中。
第30号裁定书上如是写道:

“……市司法局根据火吻燕在服刑期间的表现,再次提请本院予以减刑。本院
依法组成合议庭,经审核认为:罪犯火吻燕在服刑期间能认罪服法,遵守监规,劳
动改造表现突出,确有悔改并有立功表现。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一
条和第五十三条第二款之规定,裁定如下:对罪犯火吻燕减为有期徒刑十四年……”

我当时是多么激动呀,我的回家是有日子了。我现在终于可以像其他的罪犯一
样,有个正确无误的可以回家的日子了。

如果说得浪漫一点,可以说是——指日可待。身陷囹圄的人只能这么想,否则
怎么活下去呢。

尽管这个日子要等到下一个世纪,也就是2003年的3 月15日。

有时在报上看到“跨世纪的人材、跨世纪的构想”什么的,我总会自嘲自己是
“跨世纪的罪犯”,人在世界上什么不好去做,却偏偏去做个跨世纪的罪犯!?

可悲呀,火吻燕,真是八辈子也不曾想过会在监狱里度过自己的大好青春光阴
呀!

想到这一切的一切,感慨都属徒然,于是我便不再感慨了。

是的,古人说得好——方定之日慧在定,有生何处不安生。

我要自己好好振作起来做人!在这里,当该也有一番天地可以作为的,我应该
这样相信我自己。

监房外的那两棵广玉兰这三年来长得特别快,浓浓密密的树荫,在四周扩展了
好大的一个圈儿。它撒下的浓荫,已经将我们那儿的整个窗户遮掉了一大半。

在服刑的场所,警官们常给我们上各种各样的课。在这个特殊的地方,我所学
到的东西,并不比在外面学的东西少。

心理医生也来接受我们的咨询,为我们解难分析女犯心理上的死结。

如果,我以前的这种事情,能早日遇上这里的警官,也许就不至于造成这种悲
惨的结局了。

我恨我自己以前懂的真是太少了。

说出来,你记者不要笑话,我来到了这里,方发现世界原来这样大。

回想在以前的日子,只是在医院、家庭中兜圈子,也没时间看书看报,再讲碰
到了这样的男人,我从此就像陷入了一团乱麻之中,再也解不开这个死结了。

我整个儿身心完全被纠缠在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我倒不是说这里怎样好,这里倒真是打开了我的眼界,使我知道人有各种各样
的人,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事。

比方说,到了这里,我看了琼瑶的书,我真是如痴如醉。那些美好的情感,我
以前从来都没有享受过,我是多么地向望呀。

在以往的生活中所欠缺的情感,我都竭力在书本中去发现去获得去拥有。人的
思想就这样渐渐丰厚起来了。

记者你说得对,女人尤需情感的滋润,我以前得不到,现在我通过各种各样的
学习,都直接或间接地得到了。

我真的很愉快,这里的女警官又都十分信任我,在女犯中让我担任一定的工作,
比如说生产组长呀,学习组长呀,虽说服刑的生活,并不全是我与你记者谈的,都
是些好事;不好的不顺当的也有,而且还不少。我就把它看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吃
官司么,哪有这么“理想”的事,也就是现实与想象中的落差,失去自由与不失去
自由之间的区别。

这一切我就不去谈它了。

既然我的性命都是“失而复得”地捡来的,其他的事还会有什么想不通的么!

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

这是女警官告诫我的,也是我自己在劳动改造中的切身体验。我终于被政府奖
励可以回家三天!

这是我生命中盛大的节日,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喜悦的心情。

门外那两棵广玉兰树,经过又一度的春夏秋冬,又长高长大了许多。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本来都是相通的。有多少喜悦就会有多少痛苦,这在我重新
返回监狱的途中,我深深体会到了。

我年迈的父母是多么需要我留在他们的身边,我的心灵受到重重创伤的女儿,
也是多么需要我守护在她的身边,但是我别无选择。

我必须按时按刻地回到我的囚禁之地、我的监房。

我只有用更刻苦的努力,来缩短我回家的时间和路途。我相信政府的政策,我
相信我自己。

女儿在没爹没娘的环境下,终于读完了小学,考人了中学。

在一次又一次的接见之中,女儿渐渐长高了,长大了,也懂事了。

让女儿感到难堪的是,在毕业和升学时都必须要填的表格……

一般来说,父亲死了就不要填了,且不去管他是怎样的一种死法;谁也不会想
到一个女孩的父亲“是这个样子”死的。反正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来追问的。

难的是在监狱中服刑的母亲,怎么个填法呢?如真填上去,别人问起“为什么
吃官司”时,就更令人难堪了。她既不能欺骗老师学校,又不想将自己推人一个很
不利、很尴尬的境地之中。真是左也难右也难……

幸好中学的老师对她没有填满的表格,没当回事,说你忘填了就算了,不要填
了,等毕业时再补上吧。

没想到老师的疏忽,为我可怜的女儿解了急。当女儿将此消息,高兴地告诉我
的时候,我真感到深深的愧疚。

1990年12月13日。

仅仅时隔一年,人民政府又一次给了我奖励。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再次
下达刑事裁定书,上写:

“本院依法组成合议庭,经审核查明:火吻燕在被减刑后,仍能认罪服法,遵
守监规纪律,制止他犯违纪行为,认真学习政治,积极参加劳动。火犯在担任生产
大组长的劳役中,认真负责,超额完成任务。在劳役中,能合理安排小组生产,发
挥自己的最大能力,积极配合劳动组长开展劳动竞赛,调动组员的生产积极性,使
小组生产超产百分之五十。为此,火犯先后获得执行机关多次记功、表扬及奖励,
并被评为1989年市监狱劳动改造积极分子,确有真诚悔改表现。据此,依照《中华
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七十一条之规定,裁定如下:”对罪犯减去有期徒刑一年……
"

离回家的日子又缩短了365 天。在下一个世纪的2002年的3 月15日。但是我

然觉得离回家的日子很遥远很遥远。有时甚至会突然失去信心而无所适从。我太想
回家太想离开这里……

就在这样的心情中,前几天,我在下楼时一不小心,从楼上失足跌了下来。左
手跌成粉碎性骨折。女警官马上把我送到监狱医院手术后,又上了石膏。住在监狱
医院里。我的伤病,为她们的工作又增加了麻烦。但是她们问寒问暖,一次次来探
望我关心我。又同意增加我母亲和女儿来探我的次数。这使我感到很是过意不去。

刘警官其实知道我的心思,她在我的病床边与我谈了好久好久,我的心里暖融
融的,我想了好多好多……

这就是法律赋予囚禁的时空涵意:时间的含意是漫漫刑期,空间的含意是狭小
的监房。而当这一切在瞬间遽然结束,我小小的身躯装不下这巨大的喜讯。当我再
度清醒后,我热泪长流,热泪长流;我长跪不起,长跪不起……

是的,既然靠着后悔和痛苦并不能改变现状,那么我自己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
命运,选择深刻性的价值,并让自身相信且欢喜自己以及所属的客观存在呢?

悲剧的生命观,反而使我能在生命中得到喜悦。曾经的体验,我为什么要拒绝
要消淡呢?不!

我的心灵也再度振作起来了。我不能辜负了亲人对我的希望呀。我不能辜负了
政府对我的期盼呀。我要争取早日回家早日回家。

铁窗外的那两棵广玉兰树,已经变得很粗很粗了。她枝叶茂密,绿油油的树叶
上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她与我朝夕相视,默默无言地度过了十三个春夏秋冬……

这就是法律赋予囚禁的时空涵义:时间的含意是漫漫刑期,空间的含意是狭小
的监房。这是我触犯法律的代价,这是我接受惩罚的滋味。

服刑至今的这整整十三个年头以来,我是一天天一天天一分钟也不拉地赎着罪
度过来的呀!

记者,我有一叠子证书,就是我在这些年头里赎罪的纪念。我每一次都作为最
好的礼物,寄给我的父母双亲大人。这些不能吃、不能喝、又不能当钱花的纸片儿,
被我母亲小心翼翼当成宝贝似地收藏着。

她说能收到这东西,比收到钱更让她高兴。这是她的希望、她的“盼头”,这
话说得一点不假,母亲真是伟大。

记者你要看看?可以,我把它全部打开了,你看,这两份大的是市劳改局颁发
的1992年度的“市劳动改造积极分子证书”、这一张小的是1989年由市监狱颁发

“劳动改造积极分子证书”、另外还有“表扬证书”、“立功证书”……这些都是
的,母亲都一张不漏地给我放好,她说,这是我女儿用她点点滴滴血汗拼搏得来的
呀,母亲说得倒也是实情。母亲真能理解我呀,其实这点点滴滴血汗中,有我母亲
的一半呢。

这些年里,她老人家真的在外面赎罪,我的四岁的女儿,她替我一口粥一口饭
一泡尿一泡屎地养到这么大,都十七岁了,多不容易呀,我能坚持到今天,有我妈
妈的血汗在里面呢!

我的女儿在这特殊的环境中成长着。

她中学毕业了,又以出色的成绩考进了一家银行的职业学校。女儿给我安慰,
让我骄傲;而我给女儿的却是耻辱,是难堪……我的女儿还特别要强,这个阴影重
重的灾难的家庭,也许铸造了她坚强的性格。

她深得同学信任,还担任了班长和团支部书记。每次,隔着铁窗,我望着女儿
那充满自信的脸庞,我感到希望感到力量。

历史老人将时间的指针,不同寻常地指向了1995年1 月5 日这一天。

这一天,什么预兆也没有,我一如既往,正在服刑的工场里忙得不亦乐乎。

刘警官笑眯眯地向我走来。她平时笑眯眯的时候是不少的,所以我也就朝她笑
眯眯了一下。

接着她就将一纸“罪犯监外执行证明书”送到了我的手中。

……

也就是说,我有了这份东西,马上可以走出监狱那一重又一重的大铁门,回到
我的家里——我那离开了整整十三年的家中,和我那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还有我的
女儿团聚了!

我可以紧紧地抱着他们在三天三夜不分开之后,还可以一直这样地拥抱下去,
不用再回监狱了。

有了这份证明,我可以拥有一定程度的自由了。可以过在大墙外的人的生活了。
我可以每时每刻守在年迈的父母大人的身边,为他们端茶倒水,而不用每月一次由
两个老人拄着拐杖长途跋涉,赶到监狱的铁窗外来探望我了。我该怎样庆祝才是呢!

我的内心带着颤栗一阵狂喜。

我想大声唱歌。

我想快乐地跳舞。

我想一路狂奔一路狂奔再飞起来……

但那一刻,我什么也没有做,傻傻地站在原地,我被巨大的兴奋击懵了。我小
小的身躯装不下这巨大的喜讯。

当我再度清醒后,我热泪长流热泪长流;我长跪不起长跪不起……

我那恶梦般的过去,凡能回避的我都拼命回避,我真想将我当中的这段岁月一
刀斩去,权当我不曾活过。就我本人的心愿来说,我是在赎罪。

我想在老人们需要“临终关怀”的这一站,继续赎我在这辈子里犯下的罪孽…


我作为经常深入监狱采访的记者,在这十多年中,一直在管教干警的口中和多
次有关综合治理的会议上听说过女犯火吻燕的名字。对她的案情和她在改造中的比
较突出的表现也了如指掌。

她本人确实有相当的能力。在服刑生活的这几年里,女警官对她的教育,我党
的一些对服刑人员的政策在她周围同犯身上的兑现,常常使她精神振奋,使她感到
新生活来日可待。而艰苦复杂的监狱环境,更是锻炼了她的能耐和正面强化了她对
共产党对政府的感情,所以她深得警官们的信任。也常常获得政府的表扬记功和奖
励。

记者本想在她回归社会之前,与她作一次长谈,终因时间关系而未如愿。

就这样,光阴如梭,火吻燕走出大墙后,一晃又两三年过去了。

在1997年8 月27日这一天下午,火吻燕应约而至。

我一开门,出现在我面前的火吻燕,活脱换了个人似的叫我不敢辨认了。她乌
黑的头发烫得卷卷的,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活力,滋润的脸面上洋溢着内心的
欢快,得体合身式样高雅的衣裙,都似乎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我说我很愿意在这样的情景中开始采访你,因为现在你在自由的环境中。

她说是的,以前我经常看见你来监狱中采访,只是认为自己一切平平,不值得
被采访,我想我认得你而你是一定不会认得我的。

我说不——你一直在我采访的视线中,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们的对话从日出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日出。

她说我出来后,父亲母亲都开心得不得了。他们要我好好呆在家中,好好养养
身体,那么多年在监狱苦下来了,要好好恢复恢复。

老人爱护我说得有理,可我却深深不安呀,那时我的女儿还在读职校,这十多
年下来,女儿的一切开支都由老父老母给承担下来了,现在我回来了,怎么还好意
思吃父母的呢?但是老人说什么都要我先呆上一年再说。

那个时候,我父亲早已退休。

为了挣钱,还起早摸黑地去附近的水上派出所帮着看苏州河上的来往船只;母
亲每天还要去幼儿园帮做清洁工作。

他们辛辛苦苦,生养了儿女,还要为儿孙们的事担惊受怕。直至有天清晨,天
下着大雪,睁眼就见窗外一片莹白。窗玻璃上都结着冰凌花。

我在暖暖的被窝内躺着c 只见父母亲们起床后,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和长围巾蹑
手蹑脚地出了家门。顿时我热血上涌,“噌”地出了被窝。在这个家中,我觉得再
也不能捧起父母用血汗给我备好的饭碗了。

第二天,我就出门求人一定帮忙给我找一份工作。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我不能让老人供着我,再养着我的女儿了,我一定要靠自己!虽然我当年供职
的医院很好,他们同意我回去干,当然不是干医务工作,而是干别的活;活儿苦点
我不怕,但是我怕熟人,觉得那样会很难堪的。我甚至觉得受不了好心人的关心,
他们让我又会想起过去。我只想让过去永远埋葬。

大家帮忙,我总算找到了一份活。就是在超市做,每月收入不错,干了一阵,
老板还挺赏识我的。

如果我能一直在那儿干下去,老板可能还会给我加工资。

问题出在附近的街邻发现了我。她们都知道我的过去,也都曾为我鸣过不平
(当然首先是我不好,我犯了罪)。这会儿见我已经出来,就一传十、十传二十,
不时会有人结伴来看望我,在超市琳琅的货架间,声音亮亮地与我想当初、与我回
忆过去……

我立即“撤退”,并且没有说明原因就婉言谢绝了老板的盛情好意。

想起在监狱这么多年来接受的教育,凡事都得依靠政府和组织。于是我在第二
天就自己一个人来到了街道办事处,找到了综合治理办公室的同志,说明了我碰到
的问题和目前的处境。

我没有想到街道的孙科长和小丛第二天就让我去,说敬老院需要人,让我去当
负责人,先管做饭的事,每月给我200 元工资。不是我嫌工资少,只是这点钱,我
如何来对付日常开销呢?

这个时候,我真要感谢我已去世的爸爸了。

他说,你可以先适应起来,重要的不是钱。以前你在里面,我们不仅要每月给
你200 元,还要担惊受怕地来探望你;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不但不要再付钱了而且
还可以收进200 元,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凡事都有个看问题的角度,父亲母亲这
样看,我是多么感激呀。

在家里的全力支持下,我就全身心地投入了。母亲每天带我去菜场领行情,教
我如何挑选菜,怎样可以让老人吃得既新鲜又节约。

街道领导对我也很好,他们十分信任我。第一个月的月末,他们给我的工资其
实远远超出当初许诺数目的好几倍。我当然也以加倍的诚意予以报答。因为这不仅
仅是钱,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这“东西”我们全家尤其看重。

火吻燕望着我诉说着,露着一口细白整齐的牙齿,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脸
腮,一只手在桌面上随意地划动着c 她沉思了一会又说,我觉得这份工作十分适合
我,院里都是些垂暮老人,都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我做这项工作,其实是代表我
们的这个世界在为他们送行。说实话,他们几乎都已失却与生活抗争的能力了,如
果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好之处,他们也就得过且过了,也不会提什么意见的。正因为
是这样,我就觉得应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就我本人的心愿来说,我是在赎罪。

我说火吻燕,正如你所说,你手中的这个工作,真是非常有意义的。现在全社
会正面临着行将汹涌而至的“白发浪潮”,本市更是首当其冲。据你介绍,你的区
更是比本市还要来得早。所以敬老院在日后的几年中,是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你
得在里面干出点名堂来才是。

她说我正想这样。区里早就在拨款筹建新的敬老院,据说今年年底即可竣工,
有800 多平方米。我眼下的这个敬老院马上要人迁新址了,到那时候,我们的服务
阿姨们的队伍,还要扩大。到这里来安度晚年的老人们的生活,还要大大上一个台
阶,要丰富内容,增加活动的场地……我还有个想法,就是服务员的素质要到位,
太年轻是不行的……我在想能否从女监中服完刑的又无处安身的人中,选一些安排
到这个岗位来。

狱中像我这样的人,并不是一个两个。当然,我只是想想,既然我是将这工作
当成我后半生的事业来做,我所想的可能有时会超越我现时的情景,记者我想这些
你一定会理解的吧。

我望着神采焕发的火吻燕,她正以巨大的热情在筹划着未来的生活,心中着实
为她的新生高兴。

我朝她点着头。我说,敬老院的工作是一个前景广阔的事业,需要很多尽心尽
力的人去干。刑释后一时无处可去或者有意这项又脏又累的活儿的女性,也许是十
分适合的,就如你火吻燕一样。尽管我只是一个记者,什么事也无能力拍板的。但
是我想我为什么对她不可以表示一下道义上的支持呢?

已是傍晚六点多了。路上车水马龙,市声喧哗。

我忽然想起她院里临时搭建在阳台上的,那间四墙漏雨进风的仅四平方米的院
长办公室。便对她说,你的办公室这么简陋破旧,你真不容易呀!

她压低声音对我说,陆记者,比起那些年我在那么“坚固而窄小的地方”生活
的日子,这个地方就是我的真正意义上的天堂了呀!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火吻燕话锋一转,又告诉我说,虽然我出来以后,从来也不会与陌生人说起我
那恶梦般的过去,凡能回避的我都拼命回避,我真想将我当中的这段岁月一刀斩去,
权当我不曾活过。可是……

作为旁观者的我,这时就想起她的那位王先生了。我说你先不要说,你的故事
太复杂了,等我写完这篇文章后再告诉王先生吧。

小火说,他总觉得我有心事。记者我怎会没有心事呢?我真是不知从何与他说
起呢。如果直楞楞一说,天下哪个人不给吓跑呢。

出来时,我是空身一个人,什么也没有带,就走出那高墙铁门了。

我要把过去的我,全部全部地埋葬在那监狱里。让我洗净身心,走到大墙外的
太阳中来。

到了家里,妈妈就把我在里面时寄回家的那些证书,一张不缺地交到我的手中
说,现在这些东西可以由你自己保存了,我知道这些并不起眼的纸片上,浸透了你
多多少少的血汗。

我当时听了,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妈又告诉我说,这么多年来,我把这些东西藏来藏去,就怕被来家的小囡囡的
同学无意中翻到看到,现在好了,我总算安安全全地藏到今日……

自从有人给我介绍了王先生之后,这一叠东西又成了我的心病,藏哪里是好呢?

这十三年来积起的这些证书,我是既不会毁掉又绝对不可能再去翻开来看的,
更不会去给什么人看。

记者,现在这些东西我又转移了地方,我就怕万一王先生来家里看到,我和他
都会——呆若木鸡的。

我说,火吻燕,你的过去真是太苦了!真该好好找一个男人,以弥补你的过去。
她说是的,话是这样说,但我心里总会有莫名的害怕……再有,我一直在骗着他,
我也觉得这样子不好,心里不时很虚……但是,如果我都对他直讲了,又怕万一不
成,不是又多了一个知道我过去的人吗?我怕传出去,对我的工作不利。有时我甚
至想我宁可不谈,也不要再提起过去的事了。

补记:就当火吻燕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补记之一:

从电话中听得出火吻燕的母亲是个能干、对事认真又负责的老人。听我说明来
意后,马上婉请正在房间里与她说话的邻人先退出她家。

她说唉哟,这件事正是前世作的孽呀!他(指吉龙光)是独子,外表看看都好,
我家小燕子不肯,我还劝过女儿的。谁知结了婚就开始不太平了。

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小人送我这地方就不管了,这个男人气量太小了,
三个人吃饭就只给二十元钱。我想也就算了,只要你男人对自己老婆好一点,我们
做大人的也就满足了。

可是他不这样,就是打、打呀,大打出手。我女儿和外孙女也真是可怜。把小
人打成手骨脱臼,就领到我这里,话也不说,扔下就走路。我只好抱着小人去医院
看,也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可怜呀……

像像样样一个大男人,每次打,每次来道歉,也真好意思的?!我家老头子那
时就说他不像个男人。

打到后来,我们看看实在不行了,再下去要出人命了,不是我女儿被打死,就
是外孙小囡囡被打死。没有办法,死了心眼去与他离婚,他又请他单位里的人上门
说情,还请别的地方的人来。人家又都帮他,他这人外表很好的,对外面的人都好,
就是对老婆不好……

不好到什么地步呢?我女儿又讲不清爽。最后,还是没有离成。我们也吃不消
了,只好再劝劝我们自己的女儿。

有啥办法呢?不同意他,他就要杀人!我家小姑娘(女儿)多,怕被他下毒手,
可怜呀,我就只好叫女儿们一个个疏散开来,住到别人家里去……因为小燕子住娘
家不回家去,他就要发疯一样地吵上门呀打呀,弄到后来,我也没有办法了……只
好硬硬心肠叫小燕子回家。

因为我留小燕子在家,我的其他几个女儿就要倒霉遭殃,我老头子又急出高血
压,心脏病。家里弄得人心惶惶的,我无法收场了。我每个女儿都是我亲生的骨肉
呀,但是没有办法……

我后来也只得狠狠心,叫小燕子回去了……想到这一点,我做娘的心里就难过
呀,我对不起女儿。后来就出事了。闯下了人命大祸了!唉……

真没有料到我这三女儿的命,会是这么苦。

出事情到了里面之后又拼命改造,争取政府的宽大。女儿是认罪服法的,政府
开恩,让她过了“阎王殿”,活下一条命。

我当时与老头子真正是谢天谢地呀。

后来女儿总有好消息传来,从那个地方寄回来红彤彤的证书什么的,几乎年年
有寄来。我心里也蛮开心的,事情到了这地步,我知道她也只好用这种方法来孝顺
我了。

我当时对她说,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这些!

小燕子出事,小外孙女的事,我就全部包下来了。家中经济条件也不好,再说
……我们两个老人可以带小燕子的小人,别人的小人就也要带,家里常常像个托儿
所,我是忙得连脚也要举起来了。

为了供小囡囡上小学、上中学、上职校,都要化钱的哟,全靠我和老头子自己
节省出来,自己出去做出来。我是做过保姆、做过钟点工、去看过门,什么都做,
我也是在赎罪呀……

现在好了。政府这样宽大我们,我就对小燕子说,不能忘记呀,你要千方百计
地为政府做点事报答才过得去,一个人要有良心,是吧?

现在小外孙女也长大了,读书成绩好,还早早人了团,很懂事的。也要求进步,
老早的学校都很关心我们的,填表格时就帮忙。先起我们认为是老师不知道我们家
的真情,直到后来毕业时才了解到,学校老师们全晓得的,只不过暗中帮忙,装成
不晓得的样子。我们真是感谢得要命呀!

我后悔的事就不去说他了,我怨呀恨呀,有啥办法呢?谁知道是个火坑呢,是
吧?过了这么多年了……现在都好了,都好了。我把一个养得好好的外孙小囡囡交
给她妈妈,我这辈子的事也算完成了。现在我也放心了,是吧……

补记之二:

不日后的一天下班前,街道的孙科长对我说,当时我们起用火吻燕做这项工作
时,是有点顾虑的。

再一想,觉得我们应该相信监狱长年来对她的改造和教育,现在她既然能出得
大墙,我们就得帮助她寻找生活的出路。火吻燕本来也是我们综合治理工作的对象,
我们几个人就决定先让她将敬老院的工作抓起来,她这一抓还真不错,各方面的反
映都很好。

不过,这两三年来直到今天,我们要求她的真实身份对所有的人都保密。就说
从奉贤退休回来的就行了。

现在社会在改革开放,观念也不断在更新。

我在前面所说的顾虑,实质上就是一种观念上的问题。但总不可能将所有人的
观念都一刀切平了再搞改革开放吧。所以我们也替她保密,你想想,请一个曾是杀
人犯的人去做饭,谁不有点怕呢?

现在这两三年下来,她做得很出色,她没有辜负我们大家的期望。我们这步棋
既解决了她的就业问题,她又为我们的街道社区出了力,并且还帮助解决了居委的
一些难题,这一举几得的事,我们今后还该多多地做。

生活中一些陈腐的观念,就是这个样子,在具体的事件面前,被一点点、一点
点转变了过来的。

等“一切就绪”,等“木已成舟”,等“万事俱备”,我们会在一个恰当的时
候,告诉有关的人——火吻燕的故事。

或者,就永远不说了,权当她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恐怕也没有什么
不好吧?

作为记者,我对她们的这番朴实的话语,怀着深深的敬意。

补记之三:

1998年3 月8 日,晴,万里无云,书房。

案头那架乳白的电话机响了。是火吻燕的声音。她快乐,激动,兴奋。她告诉
我说:陆老师,我昨天整整一夜都没有睡,我的心情无法平静下来。我要告诉你一
个好消息。

我昨天收到了法院下的裁定书,我的刑期又减去了两年半。减刑书上说,我在
监外执行期间,能配合政府积极努力工作。我真是高兴呀。这里面有街道民政科同
志对我的支持与帮助,我是不会忘记的。我前面的路好开阔好光明……

还有,陆老师,昨天,我已在书亭上买到了你写我事的那本杂志——《人民警
察》今年的第一期至第三期。昨天一夜,我看了两遍,一边看一边流泪……我的女
儿也流着泪看了,她说,妈妈,你是苦尽甘来。

我忙说火吻燕,你的那位王先生知道了吗?

她说目前还不知道。我要好好找一个时间,这三本杂志一起给他看。

我会对他说,老王,我以前对你不起,有关我的过去,我确实没有如实对你说。
我不是想骗你,只是真正地是一言难尽呀!现在好了,这三本杂志你拿回去看,有
关我的所有的事情,全都在这上面写了。你看了之后,一个晚上就可以决定我们两
个人的大事的。老王,我等着你的答复。

我说火吻燕,我也等着你的答复呢!



魔鬼之恋

第一章

她说我在丈夫面前,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女人;在魔鬼情人面前,是世界上最
好最好的女人;在警方面前,我是世界上最恶最恶的罪人……居吻雨这“痛苦的颤
抖”是来自那一夜与魔鬼神秘交欢的“狂喜的颤栗”……

人生长途中,爱与恨的一场错乱,美丽年轻的女人就把自己的结局,交到死囚
监房里了……生高、死别,爱情与生命经得起这岁月的沉重吗?

人生的任务,是要借着意识的加深与拓展,把原始生命力整合于自身之内。

——摘自采访笔记

魔鬼情人说,你手指儿那么细的女人,抽烟一定是很好看的……这时记者看了
看她身着的灰蓝色囚服,深信她的悲情故事行将展开的重大情节,一定与这两者有
着密切的夫联。

1995年9 月25日,市监狱女犯大队。

“采访对象:居吻雨,女,26岁,贩卖毒品罪,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我在采访本上记着她的姓名年龄和刑期的时候,其实我却很想在一个空旷的地
方,与她一边走一边谈。然而这却是万万不成的荒唐梦想。

我知道不仅是因为监所的空间有限,更因为囚禁这两个字所包含的法律内涵。

在森严的铁窗下,警容整肃的女警官已将她从监房带出,朝我面前走来。

就容貌而言,这是一个绝对出挑的年轻女子。匀称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乌黑
亮泽的前刘海下闪着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细直的鼻梁下是棱角分明的红润双唇。

在我的采访开始之前,大队的女警官正在对她说着一些什么。

她们在说什么当时我没在意,我只是意外地发现女犯居吻雨的眼眸中热泪涌动,
有种诚恳与感激来自深深的心底。我再回头去看,又发现女警官的眉眼慈爱得像个
老母亲。

这爱中有严、严中有爱的一瞬,让我感受得这样具体而实在。其实女警官的年
龄并不大,穿上红红绿绿的便衣时还只能是个“阿姨”。可是在这社会意志及自然
人性被升华了的特殊时空里,警官与母亲所闪烁出的光辉,都一样的神圣一样的伟
大。

我感激警官,在我到达这个名叫居吻雨的女死缓犯最深处的灵魂密室之前,她
已为我打开了重重大锁。

我说居吻雨,今天我们谈谈。我用平心静气的目光,注视着她好长一会儿。

她的目光立即由明转暗,迅速从我脸上收回了视线。接着,她双肩微颤起来,
两行热泪重重地滴落在手背上。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啜泣。显然已深深沉浸在对
往事的回忆之中,端肃的眼神凝视着不远处的铁窗……

一切该从何说起呢?居吻雨所面对的这一残酷事实,确实令人不忍提及。

我说,居吻雨你把心里想说的话,告诉我好吗?话出口后,我为自己今天的平
静暗暗吃惊。也许是“这里”的氛围使然。被采访者的“事情”越大,我们讲话的
声音就越轻。

是的,既然是已被判了死缓,一个人最基本的最首要的生存需求,都已“危在
旦夕”;人世间最重最严厉的惩罚已经降临到她的头上,我们还有必要对她声色俱
厉吗?

她抬眼看着我,着意点着头。盈眶热泪大颗大颗掉下。但是她没有用手去擦,
整个身子纹丝不动。

我悄悄地搁下了笔,望着她也端坐不动。我怕稍有声响,便会突然惊皱她心灵
的湖面。

沉默了分把钟。

她移开视线,一字一顿狠狠地说:他叫我去——做人,他叫我去——享受,说
抽了这烟心里就好舒畅呀。他还叫我吸进去不要吐出来。我当时心里烦呀,心里空
虚呀,我就听了他的话,照他的样子吸了第一口。

吸进去后,他叫我拼命往下咽,咽……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天三夜。
醒来后,我就对他说,这东西不好玩呀,我不要吸了。

他说吻雨呀,你现在不懂,你是刚刚开始呢!往后你多吸了以后,你就知道我
的好了。我这让你做神仙了呀……

她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里,露着广西的口音。说话时将“做人”、“享受”这
几个字音,咬得很特别很耐人寻味。这特别的口音里,或许就透着一份大大的彻悟。
末一句:就让你做神仙了呀,那腔那调真是浸泡着又悔又恨的血泪。

她的这段开场白没头没脑。但我料定是一直堵在她心尖口的话。


我问,居吻雨你说的“他”是指谁?

她狠声毒气地说,我指“第一被告”。

第一被告与你是什么关系?

是一个朋友……是我的男朋友叫阿良……

我说,噢,知道了,就是那个已被判处……判处了极刑的人。

她点了点头,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说居吻雨,他说的叫你“去做人去享受”,是否让你去“追龙”?

这“追龙”的说法,是我在近期采访中刚获悉的吸毒暗语。当微微幽火隔着一
层薄薄的锡纸点燃时,那锡纸上的“白粉”(海洛因)便被熔成液体小珠珠滚来滚
去,还不时会冒出缕缕轻烟。这时吸毒者再用一根吸管去追吸那袅袅上升的烟缕入
口,便谓“追龙”了。

不料她一听“追龙”便连连摇头说,不不!我起先不会这样的呀,我不是这样
的人呀,如果我知道这是在吸毒,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的呀……

看来,她一听就知道这“追龙”是什么意思了。

居吻雨说,记者你不知道,第一被告当初是把这东西弄进香烟中骗我抽,等我
上了瘾后,再向我挑明。可那时我已经来不及了。

我说居吻雨那你又是如何搭上这个让你“做神仙”的男人的呢?

看得出,这时有不迭的悔恨,从她明澈的眼眸中滚过,将她的五官弄成难看的
一团。她抬眼诚恳地看着我说,这个事说来就长了。我说那你慢慢说与我听吧。

她将两手的手掌贴紧插进并拢的双膝间,顿了一会儿,眼睛看着别处说,是我
有眼无珠、是我恩将仇报、是我的罪过呀……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怎会坏成这个
样子呢……出事情以前,我们在家乡是个体户,我丈夫是做生意的,生意做得不小,
我一个人经营着一家旅馆,几年下来生意很好。我有一个两岁的儿子,丈夫一年到
头在外面跑呀,一天到晚就是挣钱、挣钱、挣钱,除了挣钱还是挣钱。

我说居吻雨,你丈夫挣钱不是很好么?

她说我不知道好在哪里呀,真的,记者,至少我在当初是这样想的;事实上也
是这么回事呀,光有钱顶什么用呀?

居吻雨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用了一种委屈的口气。这时我看了看她身着的灰蓝
色囚服。我深信她的悲情故事行将展开的重大情节,一定与这两者有着密切的关联。

居吻雨继续告诉我说,儿子生下来自然有人管,不用我操心。我只要每天早上
醒来下楼去收上一天伙计们做下来的钱,就算一天的事做完了呀,就没得一点事了,
就不知该去哪里了呀。我的心里懒懒的,啥事也提不起精神来,再讲提起了精神又
去做什么好呀,丈夫赚来的钱,我由着性子花就是了。钱这东西,当时在我心中是
最贱的了。

我说因为得来不用费心是不是?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说是的,真是一点儿也不用我去费心,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花着心里还来气,为什么?因为丈夫给了钱就名正言顺地不在家了。我不要他给的
钱,我只要他在我身边,陪我说话呀,可是丈夫他就是没空在家,光让钱陪着我,
这有什么意思呀……居吻雨的话尾喜欢带着个“呀”,几个“呀”一说,直让人想
起“春闺幽怨图”。

记者,我说的事都是在当时,当时是这样想的呀!那次,我怀孕六个多月了,
妊娠反应还丝毫没有减弱,再说人的样子真是难看死了,随便我买什么衣服回家来
穿,都像个五八怪。我怕出门去,老是一个人呆在家中。

这一天还真好不容易地把他给盼回来了,我心中真是高兴。

当夜他开车陪我在当地最大的酒家里吃了一顿晚餐。他说在房间门后的那个紫
色包包中,有他给我从国外带回的几件我会喜欢的东西。我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东
西,我就要你人在家里就成了。他喜滋滋地眯着眼睛看着我……他好像是忙得不得
了,才一顿饭的功夫,台上的手机就响了十几次,拿起电话一说就没个完了,真让
人太扫兴了。起初我相信他说的话,“忙过了这几天就好啦”,后来这几天过了后,
他却比前几天更忙了呀!次数多了我就不相信他了。他说你过不了几个月,就要生
小孩子了,我不走远了,陪着你好好的把我们的儿子生下来。

他这个人就喜欢儿子,自我怀上后,凡讲到这个事,他开口闭口就说“我们的
儿子,我们的儿子”了。

听他说不出去了,这一夜我睡得特别舒坦特别踏实。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他早早就起床了。我赖在被窝里,想等他进房
间来再起身。

我美美地等呀等呀,谁知我一直等到了中午都不见他的影子。我心里有点不踏
实了,起来一看,果然发现梳妆台上压着张纸条,上用大黑笔写着几个字:

“老婆,我又要出去一趟了,带回来的钱都放在床下的皮箱里,等我回来。

老公“

那后面落款写的“老公”两个字足足有半张纸大。我当时气得差点晕过去!我
把纸狠狠撕了,把那个紫包包也狠狠一脚踢得老远,谁管它里面是什么东西!真的,
一连好多天,我的心中灰落落空荡荡地烦得说不清楚。

我说居吻雨你好大的脾气,这包你还没打开就乱踢?

她说踢到他要命的东西,我才解恨呢!可我没解到恨,包里全是打不碎的东西,
小孩子的水晶小皮鞋啊,外国的小衣服啊,给我的挂件啊手镯啊,还有一些比较精
致的内衣什么的。

他这一走,不告而别。一走竟走了整整五个月呀,比平时任何一次都长!我真
没想到他会这样呀。我在医院里生下儿子后,妇产科病房里每天人来人往,来探望
的产妇家属很多,看到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当然我也有人来,妈妈姐姐姐夫等,人
也不少,但是就不见他来。

同室的产妇们都问我,你的丈夫呢?我就说他死掉了!

记者我确实不该如此,但是那个时候我真是这个样子的。我讨厌他天南地北地
来信,说生意怎么忙怎么忙;一会说刚投产的矿离不开他呀,一会说工厂又遇到什
么麻烦了;还不时让人给我捎东西来,又是玩的又是看的,想讨我欢心。我就气他,
东西统统都不收,谁带就让谁退回去;我不要东西,东西又不会说话,东西哪里都
有得买!

等他忙完回到家,儿子倒已几个月大了。

谁想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变得更忙了,整个的就像是一台日夜运转的机器,说
走就走。我一个人,真是空虚得发慌呀!她低着头,两道细眉拧起了一个结。松松
的短发在说话时一动一动地触着台上的那只玻璃杯。

她用了“空虚”这个词,我想意思都在里面了。

我说居吻雨,你丈夫在外面干事业,又不是出去玩赌,何况他又没有忘记你,
你恨他是没有道理的呀!

我这一说,仿佛把她从当年的境地中拉了回来,她坐直了身子,看着我,黑亮
的眼眸中映着小小的铁窗栅栏。

她说,我现在已经明白,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接着又连连摇着头说,
记者,我那时是一错再错,错了又错,我真正是被魔鬼缠上了呀!她用手使劲在膝
盖的囚裤上搓着,仿佛在穷究着自己往昔无以言表的荒唐。

我说居吻雨,你说的魔鬼是指毒品吗?

她点着头又说,还有……还有那个他、第一被告阿良……他也是个魔鬼。

我说居吻雨,我一直搞不懂你们吸毒的事,这吸进肚里的东西明明知道要死人
的,为什么吸的人还是义无反顾,要一头栽进去呢?

她说记者,我原也与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们广西那地方,毒品的事情是很多的。但我最讨厌烟鬼,我丈夫也一样。我
做梦都没有梦到过我会与这个害人的东西有关系。有一次我在家里,一个与我一起
玩的小姐妹急匆匆来到我家。

我好久没见她了,忙问她近来去了哪里。

她告诉我说,她因为吸毒被抓了,现在要她罚8000元。她做生意赚的一点钱全
被吸毒用完了,特来我这里借钱。

我当时一听,两手抓着她的肩膀,愣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马上把钱数出来
交到她的手上,对她说你快去交掉快去交掉!你什么事都可以去做,这个事往后你
千万千万别再去碰了。

她听我的劝呀,后来就不吸了。我出事前还在她男朋友的店里碰见过她一次,
她满头大汗在做事,人好好的。她还直谢我,说是我救了她。

我说居吻雨,你劝别人时心中好清楚,那你自己后来又是怎样吸上的呢?

她说当时一个人心中老是觉得烦。这烦不知怎么还会让人给看了出来。有一次,
我一早起床收了钱后,正朝楼下走去。

在楼梯半腰碰上了一个人,这是个当地男人,三十多岁。我与他照面时只觉得
他有点面熟。后来知道他常来我的旅馆住,也是个做生意的人。

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就是人间的魔鬼。

我身上“邪气”重,鬼就上来了呀!这不是迷信,是读书时知道的内因和外因
吧。鬼一缠身,我的命运就发生了重大的转折。

那天,他冲我笑着说,老板娘,抽支烟吧,这天热得粘粘乎乎的,说下雨又不
下雨,人怪不好受吧!

我说是呀,都几天了,雨就是不下来。

说着我们就走到了楼下的“大堂”里,我的旅馆不大,也就是可称作是大堂的
地方吧。

他说他等人,我出于当老板娘的礼节,就与他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殷
勤地给我点了烟。

我说不会抽烟。

他说你试试,你手指儿那么细的女人,抽烟一定是很好看的。

我当时听了心中“咯噔”一下,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儿。心想还从来没有男
人说起我的手指儿呢,这样的男人大概一定很体贴人吧……于是,我不知怎么就突
然提起了精神,而且还真的呼了一口烟。我真不会抽烟,这烟在嘴里难受极了,随
即我就把烟朝烟缸里一按。

缸里有水,烟立即灭了。

不料他连说可惜了可惜了。说着又抽了一支给我并说,老板娘呀,我看着你每
天问得慌,抽烟好解闷哪!说着又“咋”地一下点燃打火机,将身子凑近我,为我
点着了。

这时,他身上散发着一股异样的烟草气息,冲得我头发晕。

他说你不信就试着先吸一口进肚里,不要吐出来,腾云驾雾的味道你该享受一
下才是,要知道有钱的女人都吸烟哪!你不知道你抽烟的模样有多好看呢……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心中真是甜甜蜜蜜的,真有点心醉呢。

后来我就照他教我的样子吸了起来……

当我真正清醒过来时,才知道我已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看见桌子上有一包香
烟,与他昨天给自己抽的一样牌子。觉得闲着大无聊,脑子里又浮出他这人的影子
……心想拍抽烟睡睡觉,倒也不错。于是火柴一划就点了烟抽起来……

奇怪的是,尽管头晕想睡,但是醒了后,总觉得人有点魂不守舍失神落魄,心
里老想“点支烟”。

当时我也一点儿不知道这烟里就有毒品了呀!

还有那个男人,也老在脑子里晃。心里细细回忆着与这个男人有关的所有细节
小事。

奇怪的是,这个看来挺英俊挺潇洒的男人,自己以前怎么一点也没在意过他呢。
除了他白白的脸,高高的个,亮亮的眼睛之外,其余可从来没有引起过自己的注意
呀。然而他倒注意着自己呢,要不,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指是长长的细细的呢?还知
道自己正闷着呢!唉,这个精怪的人呀!比丈夫还通晓呢,丈夫从来没有对自己说
过这样的话。一句也没有。不错,手上的钻石戒指是丈夫给买的;但是丈夫说得出
戒指的价钱却一定不知道自己抽烟时好看的样子。

我抽烟模样好看?谁说的……他说的。

他有审美观,他抽烟的样子也很好看。丈夫抽烟的样子呢?丈夫夹烟是用哪几
根手指的?想来想去只想象得出一个大概。唉,谁让丈夫在家的时间这样少呢,时
间少话更少。丈夫哪有他这样风趣呢?那天,他正巧等的朋友没有来,自己和他一
说就三个小时溜走了,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时间的长。

他也真会说话,把人在饥渴时的心理活动和外表动作,说得那样活龙活现。说
人为什么心烦,不愁吃不愁穿只不过是人的浅层需求,人还有深层的心理需求及生
理需求,得不到时才会觉得心烦,觉得日子无聊。

他说他看出自己心烦的事了,所以要半路拦住我,请我抽烟……我不承认自己
心烦,要他讲出我心烦的原因来。

他笑笑,说不讲,说我自己心中明白就好了。但是他愿意帮我解闷陪我解烦。

我烦什么?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的事,到了他嘴里,好像都被说出了大半,
我只感到心头好松快呀!这个人真是有意思。

丈夫会发现我的心烦吗?不会。他连“发现”的念头都不会有,更不会对我说
出这样的话了。

人也奇怪啰,他这样子平平淡淡的一个人,刚接触,我就开始往心里去了呀!

第三天一早,他轻轻敲敲门后,就直接进了我的办公房间。

他好像是我的老朋友了。

在他的狂乱冲动中,我任他摆布,我节节溃退,我一败涂地,我又心甘情愿…
…说实话,甚至我还真有点如饥如渴如癫如狂,恨不能撕碎了自己送出去呢!

他真的成了我的老朋友了。

我看到他来就觉得浑身轻软,以前那种莫名的烦恼,全被他的到来一扫而光。
本来说好这天我要到妈妈家去的,但是在他问我今天有没有空时,我却说没事没事。

他给我送了两条烟,说这烟做得精致,特别细长,就适合像你这样又年轻又漂
亮的女人抽。以后我会不断给你送来的,“只要你愿意,”他说着就拿腔拿调地唱
了这句歌词——只要你愿意,更是他眼光中当时闪射出的一种意思,让我好一阵心
跳,仿佛被人掏去了什么秘密似的,我有点慌乱不安。但是这种不安与慌乱,只让
人感到新鲜温暖和甜蜜。

和丈夫在一起时,他可没有这种闲情逸致。

他来了后,又与我谈到第一次见面时的话题。并且一定要我自己讲出来心里
“烦”的原因。我胡乱说了好多好多,什么生意不好啦孩子不听话啦妈妈生病啦等
等,他忽然就将嘴凑近我耳根悄声说,不对不对你是性饥渴……

我的心“冬冬”乱跳。可是我装不懂,就说我才不渴呢……这时他却一下把我
拉了过去……说实话,我没有过多推辞,结果就越出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警戒线。

虽然我早就有所预感。

但是在他的狂乱冲动中,我任他摆布,我节节溃退,我一败涂地,我又心甘情
愿……说实话,甚至我还真有点如饥如渴如癫如狂,恨不能撕碎了自己送出去呢!

当我清醒过来收拾残局时,我才知道我自己原来是多么轻挑多么不贞多么不安
分多么卑下多么不应该呀……但是,奇怪的是我明知不对却丝毫也不想收敛自己。

有时我也矛盾也后悔,可是只要看到他,一切又都烟消云散了。

接下去的事情就太顺理成章了。

我们常常在一起抽抽烟,说说话,喝喝茶,他的话题不时会闪进一条条禁区小
弄,搞出有点刺激的话来逗人……世界上的事有了第一次以后,第二次第三次就没
有什么大惊小怪了。但是他的话还是很幽默的,意思都含而不露,我有时装傻问他,
他还绕着弯子,把话兜圆了呢!

我觉得他有学问,会逗人开心,跟他在一起时,一晃就一天过去了。

丈夫在这一点上是无论如何也及不上他的。

丈夫太严肃太正经,脑子全是机器贷款销售什么的……现在有了他,我就不愁
丈夫不回家了,还巴望他出长差呢!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把丈夫扔得远远的,
满脑子里全是他,他的声音他的笑话他的歌……

我给了他一间最好的房间,我希望他一直住下去,再不要离开我的旅馆。

他也真懂我们女人的心,每当我心情不好,他总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我的
面前。那时我已经学会了抽烟。当然是全抽他送给我的这种香烟。

我大约已经上瘾了。

每当这种烟眼看要断档时,他总是能准确无误地给我送来。这样贴心的男人,
如果我没有亲身感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我常常为
能在这辈子中遇到他而暗暗庆幸。

我对他说,与你在一起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他吸了一口我手中的烟,边喷边搂着我说,小仙女好日子还在后面呢,我还要
让你开心,让你真正尝到做人的味道,做神仙的味道呀!

他的这些甜言蜜语,真让人心里又得意又自豪呀。

丈夫见我这段日子来心情特好,以为我对他的脾气发完了。就对我说,他就是
想到自己已做爸爸了,所以就特别想多做点事;他准备还要买一幢更好的房子让我
带着儿子进去享受,今后还准备让儿子能受到最好的教育,为了这个家,他说他宁
肯再在外面奔波受累……

我一听,就说好好好,你尽管到外面去奔波吧,家中不用你操心。丈夫傻乎乎
地看着我,还咧开嘴笑呢。

有天下午我的烟抽完时,还不见他给我送来。这样的事是第一次发生。

我哈欠连连,人好难受。到了下午二时,我真有点忍不住了,就又给他打了一
个加急拷机。

不一会儿他来了。

他说现在这种烟搞不到了,你要难受的话,就先吸几口这东西吧。我只见他动
作麻利,才一会儿,银晃晃的纸上就冒出缕缕轻烟,他拿了一根挺精致的细管子,
对着烟缕就吸了起来……

我当时一吓,说你会?会这东西……这不就是那……那东西吗?我不敢将毒品
“海洛因”这三个字讲出口。

他说什么“这东西那东西”的,你紧张什么呀!只要定量定时抽一点,根本不
碍事的,有人还叫它“长寿膏”呢。

我说我怕,我不抽。

他说你先吸一口试试。

我坐在一边不理他,而这时的烟瘾却越来越重,眼睛已涩得张不开,眼泪也流
出来了。

他转过身来,顺势抱着我朝我脸上喷了口烟。

可奇怪呀,一下子我就觉得好舒服呀,连骨头里都感到有种舒坦和满足。

他就说,对你讲没事就是没事,你以前拍的香烟中就全有这个东西哩!微量可
以健身的。

我听了心里一怔说,你骗人!我不相信!你怎么偷偷给我吸这种东西?

我嘴里这么嚷着时,身子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吼叫着:“去吸一口试一试,试
一口吧……”

我抬起眼睛,我发现我心里的声音原来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渴望,使我自己与自己矛盾得厉害。终于,我不再拒绝了,
他的手把着我的手,教我如何咽下肚去。我当下就凑着去吸了一口。

……很快我就迷晕起来,身体变得轻轻的,有一种极度的莫名其妙的快感将我
整个人给抬了起来,我想朝啥个方向飞,人就向啥个方向飞,我的灵魂在舞蹈,我
的身体在快乐地游荡……

我只听见他在我的耳边说,飘起来了是不是?飘起来了是不是?这就是我要让
你做的神仙呀,这就是我要让你做的人呀,这样子你就算是做过人了,你没有白活
了,你就真的货真价实地成了我的小仙女了……

我闭着眼睛。耳边有他的声音,身体中有这个感觉,真正是诸事百顺,春风得
意,我想我真是快活极了,我想我是个真正找到幸福的人了呀!我用感恩般的目光
看着他,我爱他,我相信他……我哪里知道我……我是上了不归的路呀……

居吻雨说到这里时打住了话头,两颊一深一浅地窜起两朵红晕。

我说噢,你就是这样开始吸上了毒?她点点头。

我说你知不知道这就是爱的陷阱?这就是爱的迷魂阵呀?

她将胸口靠在前面的台子边上,不出声,一味地点头,眼泪从她紧闭的眼皮里
不断地渗出来,滚过脸颊“叭哒叭哒”地滴到玻璃台面上。

我说居吻雨你这一步跨出去,就身不由己了……就上钩了是不是?

她点着头睁开泪眼说,是的。后来香烟他也给我送来过的,但是我自那次抽了
他的那东西后,就感到这香烟没啥味道了,心中只感到有种莫名其妙的难受,浑身
都觉得痒痒的,但是抓痒又抓不到地方。这个时候恰好他又来,他见我这样,马上
动手“弄”给我,于是我就又吸他那“东西‘了。

一口进去,一靶就打中要害。

先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恼情绪马上烟消云散了。上钩时可以说是心甘情愿也
可以说是稀里湖涂。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只觉得——我更离不开他了。

我讲居吻雨你为什么说你离不开他?

她说他能让我舒服呀,让我不烦恼,让我快乐;或者说是让我不难受,让我觉
得我不是在“熬”日子呀……

我说居吻雨是你离不开他这个人呢,还是你离不开他手里的这个“东西”?

她侧着头沉思了一会儿说,记者,这两者好像都让我离不开呀!我一直也没有
好好想清楚过,记者你看得多,你知道他是以手中的这个“东西”来让我离不开他
呢?还是他人的本身让我离不开这“东西”?

我想眼前的这个女囚,这下是把问题想到要害的地方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答非所问地对她说,居吻雨……要知道海洛因是魔鬼,他也是
魔鬼。

她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看着她自己正捏着茶杯的手沉下声音说,记者是的,
没错,他是魔鬼,海洛因也是魔鬼。

初秋的天日格外亮丽。铁窗外折射在玻璃台板上的光斑,映在居吻雨五官秀美
的脸庞上。

24小时永远有人坚守的门岗那里,传来了铁门铁锁关合的“咣当”声。

她出神地坐在那里,黑长浓密的眼睫毛已吸干了泪水。她说我自从被逮捕关押
提审,到开庭判决服刑,这么多日子下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子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回想自己的过去。如果当年也有今天这样的机会,或许我就不是现在这种局面了。

我说居吻雨,你这话是对的。但是据我知道,你丈夫当初不也是这个样子与你
谈过的,可是你没有听他的……你的心思全在那个男人身上了,谈不进去了是不是?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说是的。当时我一难过就马上打拷机给他,不管在精神上还是心理上,他都
成了我的依赖,尤其是这“东西”更是把我与他粘在了一起。他最使我感动的是,
不论何时何地,只要收到我的拷机,他就马上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我身边来“弄”
给我吸。有时是深更半夜有时是大清早,反正丈夫是经常不在家里的。

我总觉得我自己去买这“东西”来吸,我不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吸毒者了吗?这
样似乎挺不好的,而一旦是他给我送了来,这“东西”就马上变成了另外意义上的
东西了呀。

我说居吻雨,世界上竟还有这样奇怪的事?那么你说说,是变成了另外意义上
的什么东西了呢?

她说,我是把它看成我俩爱情的象征了呀,我真是这样子想的呀!他拥着我…
…在我神魂颠倒的灵肉春风里,我感受到的是他专意给我享受的深情厚意呀,吸进
我心里的是他灵魂深处的无价的爱呀……本来我们就如漆如胶了,没事还找点事混
在一起呢,因为在旅馆中还有“眼睛”,我和他的“事”总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下吧,
总得找些理由来塞塞旁边人的嘴吧,更何况我们还……天上人间我们做人也做神仙
呀……也怪,当时我已知道自己在吸毒了,但是我心里却一点也不害怕,只要和他
在一起,做什么事都变成至高无上的真理了呀,哪怕是为他上刀山下油锅,我都心
甘情愿呀……何况当时做的都是美事……有他,有海洛因的享受呀,他给我吸的仿
佛不是毒品呀,而是爱情的糕点、是长寿的补品呀,记者,你相信我说的这番鬼话
吗?

我相信她的这些话,是因为女人的痴情女人的爱,特别会走火入魔,这不能不
说是女人的悲哀。

何况她的这份“爱”——这份由毒瘾与性爱的意识的深入性,有似与“上帝神
秘结合”的那种狂喜状态,更使她远远地抛却了人间的法律与道德。

爱,便会在她那里变得更加邪乎更加罪恶了。

她停顿了片刻,大有往事不堪回首之慨。

她的眼眉将脸上挤出皱纹,她说以前在外面时,我从来认为自己什么都对,没
有错的时候;进来才知道自己原来要多浑就有多浑!比如说在那一夜发生的事,那
一夜之前,我与第一被告的事丈夫是不知道的……

居吻雨痛恨起来时,就会将她的那个“他”称为第一被告。

我知道这个第一被告早在半年前就被正义的枪声送到了阴曹地府。

我说,居吻雨你慢慢说。凭感觉我掂摸到她在痛悔的大海中又拖出了一条“沉
船”……

在描述居吻雨吸毒时的满足状态时,令人很想用“她与魔鬼做爱”这六个让人
触目惊心的赤裸裸的字眼。因为美丽的罂粟花引领人到达的“太虚境界”,实在可
以与世间“个人与上帝神秘结合”时的狂喜瞬间相提并论。它有一种来自人的灵魂
后面的驱动力,不断推动着你诱惑着你,去尝试去领受这番销魂的境地。

她说我虽然是无法无天,但是社会道德告诉我自己做的事是见不得人的,所以
我也从未在外面过过夜。在那一夜的前两天,丈夫在家。

这段日子来,由于自己做了亏心事,反倒事事顺着丈夫。还特地将丈夫带回的
那个挂件套在脖子上。丈夫见了笑眯眯的挺舒心。他这人平时话不多,一桩成百成
万的生意,他也说不了几句话。所以生意场上的朋友说他是金口难开,凡他开口说
了的事,就一定做到的。或者说他是只做不说的人。家中来来往往的生意朋友都说
他的好,但是我却说不上来,也不知不说话的人好在哪里。

那日天还没黑,丈夫抱着儿子正欲与我一起出去吃晚饭时,我接到了第一被告
的拷机。不用回电我就知道他想我去,而我也想去,丈夫回来的这两天里我们一直
没有见过面。

丈夫见我犹犹豫豫的样子就问我谁来的电话。

正是天助我也!

当我还没有回答时,正巧他厂里的副厂长金大刚急急匆匆来敲门,换在平时我
是最讨厌这个人了,常常半夜还来事。

可是这会儿他成了我的“及时雨”。

金大刚向我涎着脸赔着笑,丈夫也一脸歉意地看着我,示意他们很快会没事的。
我唯恐他们说说就分手了,就招呼也没打,抱起儿子快快出了门。我将儿子直接送
到姐姐处,因为平时儿子全由姐姐负责着请小保姆照管。然后我“打的”直奔第一
被告的家。

一到他的家,自然心肝宝贝地“鬼混”,颠鸾倒凤飘飘欲仙……接着又与他腾
云驾雾过起了烟瘾,我们两个人蜷缩在床上,变成了稀里糊涂的烟鬼了……

在描述居吻雨处在“瘾头旋涡之极处”时的满足状态,我很想用“她与魔鬼做
爱”这六个让人触目惊心的赤裸裸的字眼。

因为美丽的罂粟花引领人到达的“太虚境界”,实在可以与世间的“个人与上
帝神秘结合”时的狂喜瞬间相提并论呀!它有一种来自人的灵魂后面的驱动力,不
断推着你、呼唤着你去尝试,去领受这番销魂的境地……

我说居吻雨,那时你的毒瘾重不重?

她说其实是不很重的,打实说句心里的话,我瘾头是有,但是我更重的瘾头…
…是要他这个人。他的瘾与我差不多,如毒瘾深了,我也不会要他、他也不会要我
了。这些事,我在以前是一丁点儿都不懂的呀,到了大牢里,才从其他毒犯处听到
的。

从本质上说,是我还没有承认自己已真正在吸毒,我只将“烟”这个事,看成
是我对他爱我的反应与表白。这有多荒唐呀!有时为了表白我对他的爱,起初还不
时夸张表达我发瘾时难受的样子,有意让他来怜爱我、疼我、喂我……

哼!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相信是我居吻雨做的!这是我自作自受,活该!不
说了!居吻雨一番自咒后,又接着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

她说等一切“做完”,我们都感到“心满意足”又“精神焕发”时,已是夜深
了。我说我该回家了。

他说你急什么!再躺一会儿。你看我们这样在一起有多好呀!

于是我又去沏了点热茶,我们又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黄色的肮脏的庸
俗的宫廷秘闻市井丑事,全是他在这种时候告诉我的。倒不是为自己洗刷,在他之
前我可从来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类不堪人耳的事呀!

丈夫从来不说这些事,我想他肯定也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些肮脏的东西。

过了一阵,我起身喝了口茶。

我说都十二点了,我该回家啦。

他说你想老公啦,你有了我还想他干什么!他有什么值得你去想的呀?

我说我有你就够了,我不想他,但是我总还得回家的呀。

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说,你别说得好听!你就是想他想他,不想他你回去干什么!

记者我说真心话,我是个没治的人,当时我听他这一吼,心里还挺得意呢!为
什么?就为他爱我呀,要不他为什么嫉妒我丈夫,他不容我回家呢?

我笑着对他说,我“不干什么”也得回家呀,否则我怎么对他交待呢?

他说你因为想他才要去交待的,你从来就不是与我真的好……就算你一夜不在
家又怎么啦?他不是也整月整月地不回家的吗!?何况……他今天又有事,说不定
又登了飞机上了汽车呢?又撂下你一个人在家独守空房!

他这一说,我心里就走了味。

是呀,这样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日子过下去,算是给谁合呢?但是转念一想又
不对,我就对他说,就算我以后和你过,总也不是在今天吧!

他盘着两腿坐在床上朝我说,我就在乎今天!我就在乎今夜!我就看你现在走
不走了?!

我说我当然走,马上走,说着我背起皮包“噔噔噔”地就出了房门。

出了房门后,我没有真的回去。我转而就蹑手蹑脚再走到房门口,贴着门缝看
他的动静。

只见他火火的样子,嘴里骂骂咧咧,用力将桌子上的长裤一把拉过来穿时,只
听得他“哎哟”大叫一声便蹲了下去……

我的心一紧,心想不好!就马上冲进房去。

只见他脚上地上全是血,我想起我刚才用过后随手放在桌子上的那把新剪刀,
那刀尖已深深地插进了他的脚背……

于是,这一夜我就没有回去。

这一夜我们过得很缠绵、很浪漫、也很忘乎所以。

和他在一起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他精力充沛、他强壮有力,这种好极的感觉——有时真会让我不顾一切地扑向
他怀抱的;丈夫虽然也强壮有力,但是他太累太忙,常常是一点情调也没有……

我想昨天夜里丈夫有可能真的又出差去了。金大刚来时的样子很急,“谈一会
儿”的意思,只是老公对我过意不去的表示,又不是金大刚说的……再说,就算丈
夫没离家出去,丈夫你一年到头在外面,说走就走,说回来也不回来;嫁给你这么
多日子来,我也受够了……我偶尔有天把不回家,就算是我回娘家吧,也是说得过
去的,我才不怕呢!

天大亮了。

我起来懒洋洋地梳洗化妆。

然后,我们俩依依不舍地惜别,我打的回家。

可是,远远地我就发现我家房间中大白天还亮着灯。我想不好,他肯定没有出
差。

到家进屋一看,丈夫不在家,不知他又去了哪儿?儿子正盖着被子在床上熟睡。
我想昨夜他一定是去姐姐家又接回了儿子。这也应该,陪儿子睡上一夜,也是你做
父亲的分内事么!我给自己壮着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着他回来发难吧。

我看着家中四壁,发现那些我原本极喜欢的红木大橱真皮沙发丝绒窗帘,一下
子变得有点陌生。这陌生使我感到一阵沮丧,我站起身来,这时门外响起丈夫的脚
步声,我复又坐了下去。

他一进门就问我,说你昨夜去了哪儿啦?

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去了妈妈家,玩了一夜的麻将。

他没说话,过去将儿子的被子扯下一点,露出儿子的小鼻孔。

过了一会儿,我又说,谁知道你和金大刚谈到几时呢!我们索性就玩了个通宵。

他没看我的脸,只说那你一定很累了,快睡下吧。要不先吃了东西再睡,我去
让人给你准备点心。

我还没来得及说声不要,他转身就出去了。

肚子倒还真是饿了。嘴上说不要吃,等看见了我爱吃的豆花和胡桃米饼,我食
欲大开。我心中明白这当然是其次的原因,主要原因是丈夫一点没吭气,什么事儿
也没发生一样。

丈夫津津有味地看我吃着。

他说吻雨,我们明天和儿子一起到青草湖度假村去住上几天怎么样?旅馆那头
我托了人,我也已经联系好那里的房间了。我开我们的一辆“奔驰”去,一路上我
陪你去买几套好衣服,再把我们的摄像机也带上,好好地和儿子玩上几天吧!

他咧开嘴笑着。我说你就没有事了?

他说有事!我说什么事?他说陪你呀!下午我再去准备点东西带上。

我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说,那好吧!

他说那你快到里间睡吧,等你睡足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后来我就上床睡了。美美地伸胳膊伸腿,把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搁到最
舒服的地方。

一场美梦做到下午二点才醒。我望着天花板,不想起床,想着梦里的事。

梦里发生的什么事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敦煌壁画中的伎乐天。

忽然间,又想到外婆讲的白天做的梦是反梦,于是又想及昨天中午路过桥脚时,
被一个算命的人拉住后给算的命。

我原本不想算什么命的,因为心中想着那个他,就停下脚步对那人说:我已经
离婚了,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我不知该不该去看看?

那个人说,你的姻缘没有断;还讲这个男朋友有一米七八十高,大眼睛,说姑
娘你要当心点,此人对我是劫色劫财。那人还为我解释了一番,啥叫劫财啥叫劫色。

我当时听了后很有点不悦,给了钱后说了句“全是瞎讲”就离开了那儿。

我和那个他之间,虽然用来买“那东西”的钱全是我的,但绝不是因为他不肯
花钱的缘故,他的出手也很大方的。劫什么财!?色么,哼!他的长相也不比丈夫
差么。

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时,只听得外屋有声音。

细一听是妈妈的,心里就奇怪起来。妈妈一个人从来不外出,也更不会在这个
时候来我的家;更何况她离我家很远很远的,这一阵心脏又正在发病。于是我就赶
快起床了。

第二章

有一句话叫做——人在迷路的时候,往往比平时跑得更快。我当时中邪时就是
这样。我意料定丈夫的这次“度假村之行”,肯定是一个大阴谋!

如果到了那里,丈夫或许会“把我干掉!”或许会弄掉我的一只手或者半只脚
……

妈妈听见我有动静就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转手就把门关紧了。我见妈妈一脸严肃就问,妈妈你来有啥事体吗?

她走近我的床,用食指“笃笃笃笃”四声,敲着我的床架说,昨夜去了哪里?

我一愣,看着妈妈不答腔。

过了会儿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家呢?

妈妈说,嗨!昨天半夜里你老公来找过你两次了,一次是骑的摩托车,一次是
开了小车来寻的,找不见你他急得很呀。

我一听心中大大吃了一惊,我怎么也不曾料到他会去我妈那儿呀!这下可玩得
惨啰!

我急忙问妈你回答我去了哪里呢?

妈妈说我怎么知道你去了哪里?这要问你自己的呀!我对他说你已有好多天没
有到这里来了呀!

我急急问妈,他还说了些啥?

妈妈讲他啥也没有说,后来就走了。他走了我倒是睡不着了,想想你吻雨又不
是小人,肯定不会有啥事的,但是想想又不放心,所以今天就一个人赶来了。谁知
道你倒好,一个人睡得扎扎实实的……

我一边扣着扣子,一边嗔着说,妈妈你这人好烦呀!

……

后来知道妈妈来时没有碰见丈夫和儿子,我赶快叫了车,让妈妈回家。

坐在客厅里,我的心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我想他一定知道我是去了第一
被告那儿了呀,我与第一被告的事,他可能知道一点点的,哪有不透风的墙呀,但
是他绝对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又接到几只电话。都是我要好的小姐妹们打来的,说你们两个在半夜里
捉的啥个迷藏呀,把我们统统都弄醒。

我一听才知道,老公他昨夜四处找我找得好辛苦……当时我心中害怕得要命。
不知丈夫的问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如果丈夫今天一早见了我,逼问我到底是去了哪里,或者他狠狠骂我一通,那
才是正常的事,这样我倒也算了,心中或许会更舒坦一点踏实一点的;但是他没有
这样做,他一点都不动声色,还请我吃、让我睡、还邀我去度假村玩,这,我好害
怕呀……他,丈夫他到底是在和我玩什么呢?这里面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居吻雨在告诉我这件事时,愣得睁圆了眼睛张着口,耸着肩朝我摊着两只手。

当时的这一场惊吓,现在谈起来,仿佛还让她惴惴不安,还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居吻雨,总不见得是你这个丈夫,正设计着一场阴谋,到度假村里陷害你
吧?

她说我还真把丈夫的这些举动,当成了一个阴谋了呀!趁丈夫还没有回家时,
我就悄悄溜了出去。我马上又是打拷机,又是打“的土”,心急火燎地赶到第一被
告的家里,与他去商量对策。

他当时也感到非常奇怪,说普天下哪有你丈夫这种怪人呢?他让我别急着回家,
好好商量商量再说。他说从现在起,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人了,你不要轻举妄动,我
要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我听他这一说,心中感动得要命,眼泪也快要流出来了。

记者,有一句话叫做——人在迷路的时候,往往比平时跑得更快。这句话是至
理名言。我当时中邪时就是这样。那时我对他的感激,确实是发乎内心。对相处过
几年的丈夫,竟如此不信任,在我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呀;而对他却是这样一往
情深,相见恨晚,有时真不相信这样的荒唐事,是发生在我居吻雨身上呀!

在第一被告的家里,我们议了很长的时间。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丈夫的这次
“度假村之行”,肯定是一个大阴谋!如果到了那里,丈夫或许会“把我干掉!”
或许会弄掉我的一只手或者半只脚……我当时不由毛骨悚然,甚至恍惚感到我以前
竟与一个魔鬼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害怕极了,求救般地拉紧他的手不肯放,手
心都捏出了冷汗。

他用劲抽回了手,一把推开了我。

他坚定地对我说,你现在赶快回家去对他说,你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不去最
凶!不去他就没有办法了。


我遵命回家。丈夫正眉开眼笑地让人摆开了一桌菜等着我。

我虎着脸,什么话都不说,坐在一边,使劲地绞着自己十根完好无损的手指头
捱时间。随他说什么话,我就是不搭腔。

那一夜,丈夫说了好多好多好话,记得他从来也未曾说过这么多软话,而我的
心肠也从来没有这样硬过。

到了第二天,我死活就是不肯跟他去。随他怎么劝,我都不给他好脸色看,我
在心里想,你少来这一套!

我说居吻雨,照你看来这件事,好像是你老公做错了。你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你的心眼是怎么长的呢?

她望着我的眼睛说,记者,我这是恩将仇报,一点都不夸张的,我真是太卑鄙
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说你老公那一天一定是十分痛苦的。发了疯一样四处找你,他一夜不曾安生,
还不是在疼你爱你?也许,他为了自己不能常年累月守在你的身边,他心里很不安
……于是,他是否正以这样的姿态和宽宏,在挽回一些什么,在为自己弥补一点什
么吧。

记者,可惜我当时没有这样想。反而在萌发离婚的念头。

我说,居吻雨,你的心肠好狠呀!

她说是的。我自从认识了第一被告后,老公说什么我都从坏的地方去想他。我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呀!记者,这是因为第一被告呢?还是因为吸了海洛因呢?我
真的不知道呀……

居吻雨说“不知道呀”时,声音中注满了深深的无奈的感喟。可是这“不知道
呀”不再是以前的以前,她在老公的面前撒娇或者是“撒泼”;这“不知道呀”,
将要由她26岁的生命剩下的全部,去思考去弄明白。

她说这次度假村之行,后来就没有去成。丈夫他一个人在家喝闷酒。电话响了
也不去接。

第二天上午,楼下邮递员大叫有国外“特快专递”,丈夫下去了,大概后来又
去了厂里,一直没有回来过。

自这件事后,我就一直没有和丈夫合过。只要他碰到我的人,我就会惊跳起来。
我确实很任性很过分很不讲道理。

他越宽容,我就越固执。

我觉得他什么地方都不顺我的眼。

在没有认识第一被告之前,我只巴望丈夫能天天在家里陪着我。巴不到丈夫回
家时,有时就找他的东西发泄。比如将他的衬衣一件件翻出来,悄悄将上面的扣子
一颗颗剪掉;再发起狠来就把他的皮鞋都找出来,每一双都扔走一只,让他不是左
脚鞋没有就是右脚鞋没有!

记者你问我这叫什么发泄?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发泄什么,我只想叫丈夫回来后
就无法再出去!要么你就穿着拖鞋汗衫出去办公出去乘飞机!

他当然也出过好几次洋相,下面车子等着,可是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两只成双
的鞋,问我,我说,咦,我怎么知道?

有时他回来后再出去时穿衬衫,又发现扣子全没有了。知道肯定是我在捣鬼,
也不问我了,大热天只好在外面加穿一件西装再走。

我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

一直等到他回来后不出去了,我高兴起来,再出去给他一样样买回来。

他不生我的气。而我也只要他哄两句,心里的气就烟消云散了。

有时一个人在家也蛮充实的,常和姐一起上街购物,挑选衣服,回来试穿、拍
照片,还去美容院、学健美操什么的;有时就整日整日地理衣橱,我喜欢穿戴,喜
欢名、特、优的牌子;还爱好家中的摆设,爱各种各样的玩艺儿,将个家搞得富丽
堂皇。

但是现在不对了,我所有的兴趣都荡然无存了。不知是家里乱,弄得我心烦;
还是我的心里烦,将家弄得这样乱。反正我对这个家越来越感到不是滋味了。对不
起,我也没有心思再去扔他的鞋、剪他的扣子了。这时我知道,扔鞋剪扣子还算是
对他的一份感情呢!

丈夫他照样是忙。我寻机就发泄不满,在他耳闻目及的范围内,我摔东西、踢
橱门。他假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不说一句重话。弄到后来,我的心里也恼火得
很,因为所有的事丈夫都让着我,我就感到打架没有了对手。

我与第一被告关系一天比一天密切了。有时我故意明目张胆。一次丈夫走进我
在旅馆的办公室,冷冷地对我说了五个字——你好自为之。随后把门一下关上,就
大步流星地走了。我当时一愣,竟没有答上话来。接着我又追出去,追了几步我又
停了下来问自己,我追上去想对他说什么呢?

第一被告后来知道了这个事后对我说,他算什么?碍手碍脚的,你与他离了算
了!

我说吵不起来怎么离婚?他说你可以提出来么!可以上民政局办么!可以协议
离婚么……

丈夫的大度与宽宏,并没有阻止住我“魔鬼之恋”的罪恶。我听从了那个魔鬼
情人。记得那天事情一完,他就与我一起也到度假村,登峰造极地玩了整整七天。
在那个七天中,我曾经产生过一个可怕的预感,我好像已经将这辈子全部玩完了…


我说居吻雨,那你照他的话去做,真与你的丈夫离了?

居吻雨无语。大颗大颗泪珠儿从她紧闭的眼皮里淌了出来。丈夫的大度与宽宏
并没有阻止住她与魔鬼做爱的罪恶。她听从了那个魔鬼情人。

过了好长一会儿,她摇着头咬紧嘴唇对我说,是我违背了良心,抛弃了美满的
家庭……有天夜里,我选准了一个他无法早归的深夜。因为平时我们在一起的机会
几乎是没有的。我们一般都不在家开伙仓,每次吃饭都到外面的酒家,自上次风波
后,我总觉得我在他面前矮了一截,自感有点心虚。我也再不愿跟他一起出去吃饭。
何况第一被告常常会守在我家以前去用餐的饭店里,考验我是否对他“绝对忠心”。
其实他不必考验我,我决意跟他已铁了心。

那夜我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虽然我也知道是自己在耍无赖,但是我哪能在他
的面前显得气短。他进门后,我没等他发声音我就冲着他大声喊:我要与你离婚!

他转过身子对我说,嗨,我们怎么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我更是一鼓作气地说,我们俩已没有感情了!分床也好多日子了吧,你还没有
感觉?他怔怔地看着我说,吻雨,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你何必要这样呢?

我说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我恨你!

他的声音有点吃惊说,你恨我?恨我什么?

我说恨你就是恨你,就是你这个人讨厌!你呆板!你没趣!你让我感到厌恶!
你只是一架机器,你……你,你无用!

他忽然就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为他要打我就使劲挣脱,不料他用
嘴凑着我脸乘机吮了我一口……

我当时只觉得自己“神圣的感情”被冒犯被污辱似的,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般
邪劲,竟挥手就给他一个大耳光!

他毫无思想准备,愕得扭歪了脸。

我摸着口袋中第一被告昨夜为我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书。心中又陡增邪劲。还没
等他喘过气来我就咬牙切齿地对他说:“你听着: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我……
我早就跟别人过了!”

这话出口,我就感到了分量,因为我从来还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伤他致命
的要害,伤他的自尊心。

否则我知道就休想了断此事。

果然,丈夫“噌”地一下站稳,冷不防一拳向我狠狠揍来,可是当他将要揍到
我的一瞬,忽然又把大拳头,砸到了门窗上……只听“咣当”一声,玻璃被击得粉
碎!

大约二十分钟后,果然,他闷闷地头也不转地说,好!居吻雨我成全你,只要
你过得好,你想怎么离就可以怎么离。但是,往后你不要后悔。

我说,我后悔个屁!

……

这一夜,丈夫抽烟到天明。因为第二天上午我回到家时,发现地上全是他抽的
烟蒂……

我说居吻雨,你们就这样离了?

她点着头说是的是的……记者,我是一错再错呀!我已经是苦海无边了呀,回
头无岸了呀!居吻雨用力捶自己的脑门,泪眼中尽是绝望。

我说你们是协议离婚还是法院里判的呢?

她说是协议离婚。他的产业归他,那个旅馆归我。丈夫曾买下的另一处住房也
归我住。经济不成问题,他随便我自己拿多少,可是我也没有拿,我够了。唯一有
争议的就是两岁的儿子。因为我们两人都要。

最后,我们定下:每周的一、三、五,归他;二、四、六及星期天归我。于是
就将儿子轮流领,我与他除了儿子这一根线,剩下的事情就全部一刀两断了!

当时你后悔吗?

不后悔!巴不得呢,第一被告就在外面等着我,记得那天事情一完,他就与我
一起也到度假村,登峰造极地玩了整整七天。在那个七天中,我曾经产生过一个可
怕的预感,我好像已经将这辈子全部过完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就一会儿……或许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实在是太幸福了吧。
居吻雨仰着脸看着我,仿佛在心中说,幸福是种深切的体验,只能用笼统的语言来
表述。

我问他有没有家庭?

她说他也是离婚的。不过为什么离婚,他也没有详细说。他说他是做批发生意
的。具体是做什么我也没问过,男人的事,我不喜欢过问。

我说居吻雨,你离婚后的那一阵子,又做了些什么呢?

虽然我在采访之前,已详细地看过了她的起诉书判决书,那里白纸黑字的犯罪
事实,证据确凿不容置疑。但是我明知故问,为的就是要沿着她这陷足深渊的罪恶
终端,去上溯去追摸这罪恶一路过来的脚印,深入浅出地去触摸重案浅表处最初的
一些细节,去特写罪与非罪的那“一步之遥”,也好在生活不经意处的险恶岔路口,
为人间匆匆的过客竖一块黄牌警示。

她说在1993年六七月间我离婚了之后,就日日夜夜和第一被告厮守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第一被告让我又一次“晕晕乎乎‘了之后,就对我说,你这里住过的上海
客人多,有个叫解多多的人,有空就打个电话给他,问问他上海有没有人要我的东
西?我说好,好。

居吻雨说的“晕晕乎乎”自然是魔鬼引领的“那境地”,而她在“要”后面省
略的宾语,自然就是毒品海洛因啰!

她讲我电话没有打,当夜那个客人解多多就又来住了。

我就顺便对他说,阿良要找你呢!问你要不要他的东西?当时解多多没有问我
是什么东西,点着头说知道了知道了,谢谢你。

他跟第一被告阿良也熟。我想反正他们男人都是生意人,我只不过是顺水人情,
过了就忘的。后来也从没放在心上。

不料过了两个月,回到上海的解多多果然给我来了拷机。我一看是他,才想起
当时的事情,于是我就马上告诉了第一被告。记得阿良很来劲,马上要我把电话给
他接通。再后来他们两个人先先后后通过几次电话,但都是先由我的拷机转告的,
我还奇怪地指着阿良说,你们不可以自己直接通话吗?让我转多麻烦呀!

但是回答我的,却是他对我纵情的长吻。

再说这些天里来往的电话,我从来都没有当作一回事,我想都是他们生意上的
事呀!就像我原来老公的那些生意事一样,我不问的。

到了10月6 日的这一天。那日阳光灿烂,高爽的秋风让人浑身感到舒畅。

记者,我不知道我的大灾大难,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了呀。

居吻雨在膝盖上支着双肘,紧蹙着眉头,声音哀哀地说,这天上午十时,阿良
对我说,他要10月8 日去上海的火车票。

因为我开旅馆,买车票是不成问题的,我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到了10月8 日的这天,他来到了我的办公室里,进门脸色就非常难看,原来我
办公室里正坐着一位于先生。

于先生刚从北京来这里住下,他本是我前夫的朋友,因不知我已与丈夫离婚,
而正与我海阔天空地乱聊。可我觉得也没必要将自己的私事都嚷出去,就陪着他喝
茶抽烟拉家常。

但是,于先生见来人不语,就知趣地退了出去。我也就将买好的火车票给了阿
良。

不料他接过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怎么只有一张票啊?

我说你不是要一张吗?

他抬起眼梢瞥了我一下又讲,你不去?上海你可是没有去过呀?

我说我去干吗?又没有我的生意?

他将双手交插进胸前的胳肢窝,说你不是想买貂皮大衣吗?上海可有的是好货
色呀。

我说上两月,我姐不是让人给我刚买回了一件吗?

他沉着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过了一回儿又抬起脸来,朝刚才于先生出去的那
个门狐疑地看了一眼说,那你现在是有地方去啰!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假装脸上不悦。

他这人心眼特小,这样的事已经有几次了。说实在的,我真是将我的身家性命、
灵魂钱钞,全部的全部,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他了呀!但是他还不时吃点小醋,我私
下里还挺来劲的。

那时为了证实我的清白,证明我对他的忠诚,表示我除了他,在这里是一无牵
挂的。我就对他说,好!我跟你一起去!现在我就跟你走。

他眯起眼睛笑了。他笑的时候,整个脸蛋是很好看的。

我身上穿着原来的衣服,连身上的BP机也没摘下,什么也没有带,甚至和妈妈
和帮我看护儿子的姐姐也没打过一个电话,就立马上路跟他登了火车。

进火车站还是用了站台票进去的,我还没有火车票。等坐定之后,我才设法去
补了一张票的呀。

那一夜他对我是特别的好呀!我们灵肉交融春风几度……随即,她又移开目光
一字一顿说,记者,我是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夜竟是我和他的最后一夜了。而他的路
也已走到尽头……她用手捂着半边脸,在铁窗下青幽幽的逆光中,记者看见她额前
翘起的每根发丝,都在痛苦地颤抖着。

我们两人在软座相依相偎地坐下了。

我们的心中都洋溢着爱的豪情……可以讲是“豪情”而不是柔情。

因为一个是坚贞地付出,一个是幸福地得到。这些话在我当时的感觉中,可以
说是一点也没有夸张的。

居吻雨用近乎吃语般的声音,一边诉说一边偏着头,将目光斜视着那右前方办
公室门下的一线亮缝。

她就这样轻松而简捷、优柔而果断、缠绵而豪爽地踏上了一条通往差点不归的
路。

她说记者,真的呀,我只要有他在我的身边,就再也没有忧愁了。不知为什么,
那一路上我还老想唱歌,心儿快活得像只小鸟。谁会料到我这一刻,竟是在往大牢
门口赶呢!

时间过得很快,三十多个小时的旅途,转眼就过去了。

一下火车出了车站,我们立刻就被人流包围住了。直至老客人解多多在我们背
后拉了拉阿良,我们才算碰见了接站的人。

上海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解多多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到一个很破旧的街
头小巷里就让我们下车。我没想到来到繁华的大上海,这个上海人解多多竟然就让
我们落脚在这么一个破旧的房子里。

阿良没有意见,我还能有什么意见呢?算了,入乡随俗。

当夜,我看到他们两个男人忙进忙出的,也不知他们在买什么东西回来。我们
住的房子是一里一外两间,但是当中只有布帘而没有门。布帘被撩起夹着一只角,
我也无心看他们忙,坐在沙发上出神。总觉得他们干事鬼鬼祟祟的,一会儿阿良进
来,慌慌张张地向我要一只话梅包装袋,还将里面的话梅倒得滚下了地。

他出去时,我还看到他们正用一把特别精巧特别好看的小秤在称东西。他们小
声说话,“唰唰”地裁纸头……

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个时候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们干的是要杀头的事呀!

好不容易等他们忙完了,阿良和解多多进来叫我出去。

我说我们今夜住这儿还干吗要去别的地方?

解多多说到我们家去吃饭去玩玩呀。

解多多的家也不怎么好。虽然布置得不错,但由于面积太小,墙面开裂,再怎
么弄也只能是这模样了。吃晚饭时又来个人,一共六个人团团一桌,由解太太做了
一顿丰盛的晚餐。但是我发现大家吃饭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夜,我们到了很晚才回到落脚的地方。

她用手捂着半边脸,在铁窗下青幽幽的道光中,我看见她额前翘起的每根发丝,
都在痛苦地颤抖着。

第二天他们仍然是忙进忙出风风火火的样子,而我只是想他们快点忙完后就可
以一起出去逛逛大上海了。我一个人不想出去,自与他好上以后,总觉得应该有福
同享有苦同当。

到了下午,他一定要我和解多多和解多多的妻子,还有他自己一共四个人,一
起出去走走,兜兜风。我看他们大家都不像出去玩的样子,心里有点不乐,但我面
上没有表示,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出去了。

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就又打道回府了。只是第一被告没有和我一起回来,他
说他还有点儿事,要与人谈生意。我说你去吧去吧,就一个人先打的回到了解多多
的家里。

这天一直到傍晚时分,他回来了。笑眯眯地。

凭我的感觉,大凡男人们在完成了一笔生意之后,总是这副模样的。我自然也
很开心。

他进来先吻了我,说算是对今天“冷落”我的补偿,还说了好多好多的好话。

他很懂女人心,这是前夫从来不会有的浪漫。而我们女人呢,就恰恰吃这一套。
他常常会出其不意地逗得我心花怒放,激情澎湃……这时,在飘动的布帘外,我看
见解多多与他的妻子背上一个包出了门。

记者,你问我第一被告与我说话的内容是否与毒品有关?这怎么说呢……应该
讲是有关系的呀,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呢!但是……从我的内心来说,即使有与毒品
有关的话,在我也是无关紧要不在心上的。我没有一点兴趣,我不想用“这东西”
来赚钱,我的钱够用;再讲我对跑生意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我不喜欢一个女人家
整天在外风风火火地跑,那是男人的事。记者,你说对吧?

更何况在当时,他们在我面前遮遮盖盖,但是他的这可疑举动,我是明明白白
地感觉到了。

这——就与我算是“有关系”了,记者,是吧?

他没说,而我也没有问,虽然我们都没有说及“海洛因”这三个字,但也不能
否定我们是“心照不宣”的,是吧,记者?

居吻雨在这样说着的时候,显然,是在日后无以计数的反思中,经过了理性的
沉淀了。但是我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目的,是想告诉我隐在这些事后面的内心世界。
而我与我们的读者想获取的,恰恰也是这一些。

因为此刻坐在我面前的重刑死囚居吻雨,国家法律对她的量刑与制裁已经结束,
罪与罚已经在她的身上取得了某种“平衡”,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事”了。这里且
先不说。

我说居吻雨,你现在能平心静气重新审视过去的事,当然很好;但是你当时晓
得第一被告在做与海洛因有关联的事时,为何……

没等我说完,她就使劲摇着头说,那些与海洛因有关的事,有关的话,在我的
心里是轻如鸿毛,是过眼的烟云,在我心中至尊至上的是他的甜言蜜语,是他对我
的爱,仿佛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就如那天我在广西时,说走就走,没有任何牵挂的举动,说明我心中的世界里
只有他一个人。

我相信居吻雨说的是实话。但是我还是为女性世界中的这种有缺陷的天性悲哀。
我说居吻雨,那后来的事呢?

她说等解多多与他妻子出门以后,他索性就把我一下子抱了起来,在房间里乱
转……记者,你问我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快乐呀,
幸福呀。

正当我沉醉在他的怀里时,正当我不知该将自己如何献给他的时候……突然
“嘭”地一下,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冲进来几个穿制服的警察……

神秘的毒品交易,就这样被警方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神秘的面纱。

被截获在交易途中的305 克海洛因,是深埋在我重重叠叠美梦中的一颗超轻超
微又超强的“定时炸弹”。

迷失在爱之路上的居吻雨,太不经意藏有险恶的诡秘的“风景”了。不错,爱
——是销魂的迷人的清甜愉悦的;爱能将一个人推向一种全新的情境,但是这种美
感与情境,又完全可以将一个人毁灭!

居吻雨在向我—一展示留在她心壁上最难忘最生动的情感拓片时,她必须正视
在她驾歌燕舞、谈笑风生、又轻描淡写的这一切过程中所形成的法律后果。措词严
密的人民法院判决书上如是写着:

“……经审理查明,1993年7 、8 月间,第一被告要居吻雨找熟悉的人,物色
购买海洛因的对象,居吻雨即告被告人解多多寻找买主。同年9 月下旬,解多多得
悉有毒品买主,即电告居吻雨与第一被告,后又电话联系,商量毒品价格,取货地
点、时间。10月9 日下午二时许,第一被告携带305 克海洛因与被告人解多多,居
吻币及解妻……按与某某事先的约定前往一家夜总会进行交易,根据第一被告指示,
由解多多及解妻携带海洛因进入地点与某某进行毒品交易。被我公安机关当场抓获。
接着,据解供述,又在解多多住处,将第一被告及居吻而抓获。并查获藏在解多多
家的海洛因44.9克……”

我讲居吻雨呀,你判决书上写的事情和你对我说的事情,真是“南辕北辙”呀!
判决书上写的严严实实的犯罪事实,在你的嘴里却是轻轻飘飘的一些小事呀!她一
定听出我的话里并不含有别的意思,而仅仅是一种感慨。于是她谦恭地抬眼看看我
喃喃道,判决书上写的的确都是事实,只不过我认为是小事的事,在那上面都成了
不得了的大事了呀!而我为之死去活来的情呀爱呀,原来竟这样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

我说居吻雨,是爱情让你蒙上了眼睛,你只是在你自己想象的境界里生活,也
就是说你生活在你自己的幻想中。要知道现实不是这个样子,你认识你深爱的这个
阿良,只不过是他的外表与他的浅层迷惑了你,你自己想过没有?

她说,是的是这样,我为他付出的代价真是太大了呀……你不知道我被抓获后,
我……我还在为他付出代价,我……我,我真是一错再错、一错再错呀!

我说居吻雨你话里的意思……好像案发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过,既然你们两个
人都被抓了,怎么还说你还在为他付出代价呢?

居吻雨一味点着头说,是的是的,没有人知道这里面的事,我是打掉牙齿往肚
里咽呀……

说实话吧,有时毒瘾大犯时,骨头里就像有千千万万只小虫子在爬,真是无法
忍受呀,我就歇斯底里大发作,存心冲着看守警吼叫,巴望他们能拿着什么家伙狠
狠地来揍我一顿,这样的话,也好减缓一些症状。

这个时候,我真的发现她的上门牙缺了一颗。一种可以被唤作沧桑感的东西,
这时正在她的眼睛里悸动着。她定了定神,凝视着远处的铁门对我说,本来我是不
想将这些事再讲给世人听了,我这叫自作自受,活该!

我说居吻雨你说与我听听,你所有的事我都在你卷宗里看过了,还有什么别人
不知道的事?

她只是点头。过了一会儿,她说,这些事情只是我从来都没有对其他的人讲过。

她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冷开水后说,自从我那日被抓获后,我哪里肯认罪哦,
我又哪里知道我是犯了罪哦!我感到天大的冤枉,感到是他们抓错了人了!以前我
在生活中,养尊处优,真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开口,凡事都受不得一点委屈,再加
上我的前夫处处都宠着我,我几乎从来就没有“错”过。

现在,我突然被关了进来,什么都失去了自由,我哪里受得了呀!我要求出去,
我对警察说我来上海时我还没有来得及和家里的人打一声招呼呢。我还要求见到他
——我的阿良,我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会事了。再说就算有事,也轮不到抓我呀!

所以,我根本就不服气,我真的是无法无天了,我吵,我闹,我踢墙壁,我整
日躺在地上大喊冤枉……

我说居吻雨,你以为你是到了什么地方?公安局的看守所你听没听说过?

她说,那个时候我正昏天黑地……我管他是什么地方,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真的闹得很厉害的呀……

忽然,居吻雨压低声音对我讲,记者,你不知道我那时还犯毒瘾哪!犯时我又
怕公安局看出来,当浑身发冷时,我抱紧身体还好对付,可是眼泪鼻涕出来就没有
办法了呀,我也就只好顺势而为,又哭又闹的,好趁机掩盖掉一点。

“毒是万恶之源”,这话是一点也不夸张的。我倒愿意做个反面教员,我是有
深切体会的呀!我“闹监”的目的之一,也可算作是份反面材料吧!面对着看守所
的高墙、铁窗、电警棍……我还想以——“我不活了!”来对抗,真是鸡蛋磁石头,
我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我呀!哼,撒泼、捣乱、敌对……到头来,我当然是咎由自取、
自食其果呀!

居吻雨将“咎由自取、自食其果”的普通话的发音,咬得很准。

我后来就领教到了。我被关过禁闭,我被上过戒具,在强大的专政机关里,我
得到了应得的惩罚。我才安静下来,真正用心去面对墙上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八个大黑字。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开始考虑我的问题,
我也觉得问题的严重了……

在政府法律的感召下,在公安人员的审问中,我如实作了交代。事情的前前后
后我都细细回忆了,尽管我没有直接碰到过毒品海洛因,但是犯罪是个过程,这个
过程中始终有着我的参与。

居吻雨坐在那里,文文静静的样子。真叫人无法想象她那纤弱的身躯里曾经会
爆发过这些疯狂的冲动和激烈的情绪。这些要她的自由、青春甚至生命作代价的抗
衡,当然也包括抗衡的失败,也许就把当初的她,渐渐地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了。

我说你在里面时戒过毒吗?

她说没有,我的毒瘾并不算很深的,如不进来再发展下去可能就难说了。在看
守所发了一阵时日后,我现在就已完全戒掉了。她向我转了一下脖颈,表示眼下的
健康。

我说居吻雨,你幸好发案早。不过,要过这些关倒也真不容易是不是?

她说,是的。当初案发时,也许是我与第一被告的热恋遽然而止,在里面难以
忍受,还有我对那阿良的思念,我最上心思的事就是他。我虽然也想儿子,但是我
知道儿子有人管,不怕。

我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他,想着他那日被人抓走时的可怕的眼神,想着我们出事
前的那一日夜里,我们之间的事……我已不知回忆了多少次了……在我的潜意识中,
仿佛眼下这一切,仅仅是一场恶梦。

等恶梦过去之后,他就会回来与我团聚……是的,团聚,我是多么渴望这一天
的到来呀……可是猛然间我又会想到他犯下的罪、我犯下的罪,从审讯中知道,我
们的这种罪孽是很重的!我的心就会不寒而栗,冷不丁地打颤!我想到生死别离、
想到灾祸临头……我实在不敢……不敢想下去了……

直至九个月后的一天,我在监房里收到了起诉书。我得知马上要开庭了,心里
好激动呀!

她直了直身子,眸于乌乌地放着光看着我说,因为开庭就可以看见他了呀!我
想这么多日子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胖了还是瘦了?一想到马上可以看见他,
我真的激动得连晚上睡也睡不着,恨不能让开庭的时刻马上到来……仿佛赴一个盼
望已久的约会似的,我那个时候就是这样想的呀。

那一天早上,我从监房被提押出来,走进临时羁押室我就一眼看到了他。我顿
时热血沸腾,恨不能马上扑过去。那一天羁押室里人很多,大约有好几个庭要开。
提出监房的人犯,一个个在等着办手续。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和我一样,他也上着手铐。我觉着他瘦了。头发和胡子很乱很长,眼睛老是
盯着窗外看。过了一会儿,我等可以走过他的身边时,就一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

不料,他猛地一愣,随即把手一甩说,你是谁?

我吃了一惊,我说我是吻雨呀!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这时外面声音很大,进来
了好多个人。

他马上缓过神来,说哦,哦,是你呀。说着眼圈就红了,他满眼是泪地看着我,
讲你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啦?我的吻雨啊……接着他四下瞅了一下,又迅速握紧
我的手,嘴中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清楚……我只觉得手心里忽然有他塞
给我的东西……

当时,我又害怕又紧张又激动。

后来,我马上使劲捏紧那手心就缩了回来。

他也若无其事地远离我了,但他看着我的可怜的目光,却对我充满了无穷无尽
的非同寻常的情意,还有一种非常非常强烈的企求和希望。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心想手心里是什么东西呢?他又为什么要给我?我觉
着那东西好像是一张叠起的纸片。又想难道是他给我写的信?我们相处这么多日子
来,可从来也不曾写过什么情书呀!可是一想到“情书”两个字,我心里就一热,
马上就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我使劲压抑着内心的冲动,但那时那刻却又
不能看。

九个月的囚禁生活,我知道“我们这样”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我无法拒
绝他目光里的意思,为了他,我豁出去了。

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对走近我的女警官小声请求说,我想上厕所。女警官知道
我身上这几天“正好有事”,就陪着我进了那门。

到了那儿后,我心慌意乱地侧转着身子,佯装着“办事”,避着警官的视线颤
着手指头极秘密地将手中那纸片儿展开了,只见那上面写着:

“我的雨,我最最亲爱的宝贝,我在监房日日夜夜想念着你……你不知道我是
多么地爱你,在外面时我们曾经是多么幸福……你像天仙美女一样,时时刻刻在我
的脑海里出现……而今,我要与你诀别了诀别了诀别了!!!我不能与你做夫妻了!
我最最亲爱的雨……我多么想生生死死与你在一起呀!你肯救我吗?世界上就只有
你一个人可以救我……你知不知道,我每夜每夜在为你祈祷,愿你能早日出去,愿
你能得到幸福,永别了……

你的爱侣 阿良“

读完纸条,我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了。

我被他生死不渝的情义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要
救他!我要救他……从厕所出来,只见阿良在远远的地方望着我。

我用我这辈子里最深刻的表情,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我想这世界上只有我一
个人能读得懂他眼中的语言,阿良呀,纵然我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是现在我怎么可
以对你说呢?

警察就在我们的身边走来走去,被告的辩护律师一个接一个地到场了。

阿良竟然当着许多人的面,大声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我更成了一
个泪人儿。这时他瞅准一个机会,躲在两个律师的身后走到我的身旁,边哭边用广
西土话对我说:“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听他这一哭一说,我也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

想到信中的那两个字……诀别……诀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震撼着我的整
个身心。我顿足擂胸、我万箭穿心……

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说话,我看着他哭,他看着我哭,我还听见他用土话在说,
只有你能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你救救我……

我用断线珍珠般的热泪,算作了回答。

后来我们俩就被推进了同一辆警车,向着法院的方向开去了。

第三章

杯里的浓茶已淡如清水。窗外也暮色四合了。风浪消退后的世界十分寂静。高
高的张着电网的铁窗外,偶有小鸟飞过;厚直的铁门隔着城市的喧嚣。一些深奥的
人生哲理,或者说生命的真谛,往往会从这个地方的这些时候,冒突、闪现、生发
出来……

一路上车轮滚滚警笛呼啸。在警车中,我坐在前排,他坐在后排。他将身子向
前倾着我的椅背,用手掩面哭泣。他对我说,吻雨,我要走了……我刚跟你正式定
下婚事,我就要离开你了……说着,他又号啕大哭起来……在我们呜呜的哭声里,
押解我们的警察根本听不见也听不懂我们的上话,只是说:哭啥?有什么好哭的!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我们却哭得更凶更悲哀了。

他对我说,我不能和你做夫妻了呀!我不能爱你了呀!你今后自己一个人过日
子要……要……保重……

我当时觉得如果他死了,我一个活着也已经没有意思了。我想这男人对我这么
好,我也不枉来到这世界一次,也不枉和他相爱一场……想到这里,我擦着眼泪对
他说,那我怎么才能帮你救你呢?

他一听我这么说,哭声马上停了……随车轮的颠簸,他佯装扑在前面的椅背上
问我,你在承办的面前说了些啥?

我也在呜呜的哭声中,断断续续对他说,我看见你们拿个装话梅的塑料袋子了,
我还看见你们用一把小秤在称东西了……我还没说完,他就急了,说这就坏事了!
这就坏事了呀!你怎么能这样说呢?!

我听了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下可坏了,是我害了他了!我就问他那我们怎么办
呢……还有办法补救吗……

他说,有,有……

我说有什么办法?你说,你快说……

他说你今天到法庭上推翻口供,就说一切都没有看见,一切都推说不知道……

我一听,心里就慌了呀,就说这……这怎么可以呢……不行!不行了呀!我已
经都如实交代了呀……早就交代了……还盖了手印了。

他说你推翻口供就可以救你自己了呀……我也可以不死了,我可以爱你了呀…
…我实在是太爱你了……

想到要推翻口供,我当时心里很矛盾。

这不是明明再与政府为敌吗?……到底是干……还是不干?……我知道自己到
案后认罪态度很坏。

在刚到案时我曾异想天开,归案后非但自己不认罪,还天真地妄想为别人顶罪、
减轻罪责。那个解多多的妻子是第四被告,去夜总会时我明明知道她也在场,我们
一起去的么,毒品海洛因就是放在她包里的。

我想这对夫妻真倒霉,女儿还这么小,她的母亲怎么可以去吃官司呢?

承办员做了我许多许多的工作,要我把看到的场面如实说出来,我就是推说不
知道。后来,在我矛盾百出的前后交代中,以及铁的事实面前,最后我不得不把实
情老老实实地供了出来。

那天,第一被告见我犹犹豫豫的,就说你到时全部不承认、推翻就是了……

我问我推翻的理由是啥?

他说,你就一口咬定,是你居吻雨想害我阿良的。

他说,你就说我阿良想劝你戒毒,不让你居吻雨再拍海洛因,你就怀恨在心,
出事情后,你就有意作难我、作假证诬告了我,所以说以前的口供全部是假的……
这样,我就可以活下来了。

我说,假如法庭还是不相信我推翻的口供呢?

他说,那也好办,逼急了你就讲以前的口供,全部是假的……因为……

他说因为警察在提审时逼、供、讯,你是被他们打得受不了了,才被迫这样承
认下来的……所以,所以你只敢在今天的法庭上说真话。这样,你也好活下来了,
我也好活下来……你一定要翻供、誓不反悔,你要救救我,吻雨……

望着他哆嗦的背影,听了他的怂恿,我真的恶从胆边生。我想我今天要想尽办
法救他,为了报答他的爱,我居吻雨敢滚钉板、下油锅!哪怕是用我的命来救他的
命我都情愿。

到了开庭时,记者,你不知道我就像“刘胡兰”似的,不……我不能这样亵渎
我在小学的课本上读到的英雄人物,这个比方是错的。但是记者,我当时的心里倒
真是这样子想的,我自以为是“坚贞不屈”,我完全照他那样说的,全部——推翻
了口供!我真的出尔反尔血口喷人了!你看我该死不该死!


这个被判“死缓”的居吻雨,居然活蹦蹦地将“该死不该死”这五个字,一下
子说出了口,着实让我愣了十秒钟。要知道这个——差一点就翻进个生命黑洞洞里
的居吻雨,离黄泉之路,真是只有一步之遥呀!居吻雨啊,你自己心中掂量过你翻
供的法律后果吗?!

法律后果自然是非常可怕的。

不过“死缓”离“死刑”的一步之别,生命就悸动着鲜活的色彩。作为同类之
一的我,当然是愿意居吻雨活着,哪怕是在这样的生命极地中活着。

我相信党的政策,相信这里一个个身着橄榄绿的天使,她们能热血化冰,能再
造灵魂。要知道一个罪人活着,就意味着管教干警的手里就有一项工程。无疑,判
“死缓”的居吻雨,是属于天使手里一项最艰难最长久的工程了。

就人的天性而言,我想做干警的人也许并不唯一钟爱世间的这一“工程”,但
就国家、社会和人民的利益来讲,他们(她们)却义无反顾地挑起了这副重任。

这是人性世界里一种最峻美的风景。警官们和我们都一样,希望——人活着。
希望法律用极刑惩处的罪人越少越好。留下性命的那一群“人的工程”,哪怕再艰
难再复杂,他们(她们)都义不容辞地会接受,会去做到最好。话题扯远了,再回
到眼下的事上来。

该死而缓死,这一刻活鲜鲜的居吻雨,还在向我诉说着自己昔时的丑恶。

她说当我很无耻地推翻了自己真实的供词时,一时使法庭上的人都瞠目结舌…
…后来我知道,不是因为承办人对犯罪的人没有办法,而是他们为我的性命前途捏
汗呀!

我竟像育生一样翻脸无情,自绝于人民……甚至……忽然,她仿佛想起什么痛
心疾首的事,仰首朝天,用手掌狠拍自己的前额说,我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呀!

我说居吻雨,你能悟到了就好,你静静心说与我听,好不好。

她说我为第一被告顶罪,就不去说他了,比如说我为第四被告顶罪就有点莫名
其妙了。

那天在法庭上,任法官问什么,我都一概否定说:没看见!

法官问,解多多的妻子在现场,难道你也没看见?

我答:没看见!

法官再三再四让我如实说来,我还是说没看见。

后来我知道法官是想挽救我,但是我却冥顽不化,直至最后一次让我陈述时,
我还是如粪坑里的顽石不开化。

当然我不承认的目的之一,是想让那个小女孩的妈妈——解妻不吃官司。最后,
法官就审问第四被告解妻本人了。

我问居吻雨,那解妻本人承认吗?

她说她一开口就全部承认了。解妻非但一口承认自己在现场,而且她还说出她
当时在现场的理由。

我说居吻雨,解妻当时说了什么理由?

她说,解妻讲她当时为什么要随解多多、第一被告及我去夜总会,是因为怕我
勾引她的丈夫解多多,所以她是为“盯我的梢”而被迫去的……记者,我没想到解
妻会恩将仇报,我当时气得七窍生烟!

我说居吻雨你不必七窍生烟,这就是罪与恶的结果。你想过你自己的言行了吗?

她说是的,记者,我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从这件事后,我开始
知道:什么叫法庭了。

法庭就是法庭,容不得你来半点假的。一切都得从实招来。我不恨解妻当场戳
穿了我的谎言,面对法庭,解妻的做法是对的;但是……说什么也不该怀疑我勾引
他的老公呀!真是……

记者,你说我这是可悲呢?可怜呢?还是可恶呢?

我说居吻雨,你说的可悲、可怜、可恶,也许都有,你自己反省到了就好。

她摇着头痛悔得不能自己。过了一会儿,她又朝台子边软软地靠着身子,努力
地竖起头对我说,我以前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我这叫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呀!我
为什么要反诬承办人呢?现在明白法律是公正的,也是无情的,法律不会冤枉一个
好人,也不会放过像我这样一个坏人呀!

真的,记者,我知道我是天底下公安人员手里最坏最坏的一个罪人!

但是,我在第一被告、我的这个男朋友面前,我可以说,我是这世界上最好最
好的一个女人了!我是用我的心、我的血、我的命在爱他。

记得那一天,当法官在宣判之前,我紧张得不得了,两腿直打哆嗦。心中绷着
的一根弦便是这个阿良不知今天要判什么刑……但愿老天开眼,能让他留下一条命
……但是,当我听到“第一被告阿良被判处死刑”时,我五雷轰顶两眼发黑,竟然
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因无端翻供,认罪态度不好而被判的——死缓,
还是在我被拉到监房里醒来后才知道的呀。还记得当时有个胖胖的看守警用“恨铁
不成钢”的口气对我说:居吻雨,你好大的“本事”呀!本来,我在想你的罪最多
判个七年九年的,你竟给自己弄个“死缓”回来?!你……你为了那个魔鬼情人,
难道连命也不要了吗!你可悲呀!

可在当时,我还不醒悟,还在我的小监房里又哭又闹又撞又寻死,我是疼第一
被告呀。可是关在那头监房中的第一被告,却一句话也没对我喊,他一点表示也没
有……

我说居吻雨,那是不允许的呀。

她说这我知道。但是我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他“牺牲”,他应该是晓得的
;他真想向我“喊几句”表示安慰,也是有可能的呀。然而他没有,他一声都不吭。
我的心有点寒了……

居吻雨在说这些话时,神情中开始流露出对自己“爱”的怀疑。

我在想——世界上的女人,为什么对爱,会是这样地执迷、这样地‘不可救药
“呢?

记者,后来我就上诉了,他也上诉的。等过了两个月后,我们又盼来了开第二
庭。第二次与第一次差不多,我和他又被押上了同一辆警车。没想到第一被告又和
上一次一样,要我再救救他,说这是最后一搏了……又教我如何如何说,如何如何
再辩……

我说居吻雨,你还上他的圈套、还照他的话去做吗?

她说没有。不过,我不是不想为他“搏”。在看到他之后,不知为什么我又会
产生一种冲动,虽然——我曾经心寒。只是我觉得照他说的办法,是没有用的呀,
我晓得邪恶撞真理,等于是鸡蛋碰石头!

我说居吻雨,别人为开脱自己的罪责——顶,你是为情为爱——顶;可是法律
总是尊重事实的,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想歪曲事实,到头来总是自食恶果,你这
不是在以身试法吗?

她定定地看着我。眨了下眼又低下头对我说,许多道理我已经明白了……已经
明白了,我在外面任性骄纵,从来也受不得一点点委屈……其实,我是错得太早太
早了呀……是的,记者,我是——错得太早。她以一种别样的语言与声调,向我表
达着她灵魂与肉体中难以述说的痛。

我清楚地记得摘录过她判决书中这样的两句话:

“被告居吻雨在贩卖毒品犯罪中起主要作用,是犯罪活动的主犯,且认罪态度
较差……被告居吻雨也曾作过供认,但在开庭审理本案时却否认参与贩卖海洛因的
事实……”。

这些将永远定格在她年轻生命中的黑色行为轨迹,我并没有再次对她重复。在
我们这块国上上,一个人犯了罪进了狱墙之后,我们就对他(她)负有一定的“责
任”,这责任包括惩罚、管教、改造与挽救,无数不用其极的手段,无非都是在修
复他们(她们)的人格与灵魂,使之早日作社会化的健康回归。但是这种良好愿望
的实现,并不是一域而就的易事。除了铁窗铁栅铁锁铁门以及警官的管教之外,还
要诸多社会力量一起来参与。

在女警官为我作的指点,以及与居吻雨的谈话中,我已经隐隐约约发现了一个
——或许可以再次改变她命运的“支点”。她既然可以一意孤行变得那么坏,那样
不可救药;那么又为什么不可以让她变好,变得很好很好呢?我作为采访这一领域
的记者,和我的警官朋友们都在努力地去发现,发现可以由坏变好的一个“支点”,
或者说“大支点‘冲的u 支点”。

是的,拿破仑曾经说过一句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地球撬起来。不错,
很对,重要的是寻求支点。把整个堕落的灵魂世界给撬起来……

杯里的浓茶已淡如清水。窗外也暮色四合了。风浪消退后的世界十分寂静。高
高的张着电网的铁窗外,偶有小鸟飞过,厚重的铁门隔着城市的喧嚣。一些深奥的
人生哲理,或者说生命的真谛,往往会从这个地方的这些时候,冒突、闪现……生
发出来。

我说居吻雨,我们今天已谈得很多,相信你能从泥潭自拔。你曾痛彻肺腑地说
——我错得太早。但是为什么你“错得太早”,我下次再来找你谈,好不好?我知
道你心里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是不是?

她释怀一笑,露着缺角的门牙点着头说好的。

合上采访本后,有个事一直搁在我的心头。居吻雨在开庭时的翻供,显然是出
自人犯在押解途中的不应该发生的串供。这是我很多年的采访中碰到的唯一。不管
应该不应该,从居犯的判决书、认罪书以及对我的诉说中,这,已经成为一个不争
的事实了。当然有很多客观上的原因:途中市声的喧嚣、警笛的高分贝、重犯的嚎
哭,谁会想到夹杂在哭声中难懂的广西土话呢?

我们这个悬挂着同一枚庄严国徽的、多民族多方言的国家,在令人引以为傲的
凹隙里,一不小心就遗下这道漏缝。无论如何,这是我们工作的一次疏忽。我们都
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一次“唯一”,让这个痴情而又可恨的居吻雨给钻了进去……
钻进去的她,纵使她的“戏”演得再可笑再荒诞,自然少不了她应该多得的“份额”,
这些我们就不去说他了;只是,有些特殊场合特殊人物的戒规,却是万万松懈不得
的。哪怕仅仅是一次的“唯一”。

1995年10月19日下午,监狱女队监房。

踏进警戒线,就闻到女子监房里散发着的一种特殊的气息,初时真有点让人难
以接受。这种气息,似有一种“硬实”感,没有冲和的余地,会派生情绪的窒息与
紧张来。我每每来这里采访,心理也会跟着受感染。

居吻雨用并不轻快的脚步又向我走来。当我与她的目光再度交会的那一瞬,曾
经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一场骇人的白浪黑雨,又在她黑沉沉的眼眸中掠过……

她说,记者,你不知道我在原来的丈夫的面前,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呀。居吻雨说这句话时,凝神的眼眸中有一份平静,更有着一份清醒。

我说,哦,你自己认识到了,是这样吗?

她使劲点着头说,是的。我以前怎么那样坏,那样傻呀。

自你上次走后,我一连几天都没好睡呀。我在想从前的我……自己三十岁还不
到,人生就这样天翻地覆,做梦一样呀……我出事以后,第一被告也一起被抓了。
我家里的父母、姐姐、姐夫和儿子,谁都不知道我来了上海,更不知道我会被公安
局关了起来……我请求承办员通知我广西老家的姐姐,我怕父母受不了惊吓,家里
也只有姐姐和姐夫可帮助我了。

过不多久,我在看守所里就收到了我要的衣服和日用品了。

拿到这包东西时,我的心里很内疚……姐姐和姐夫还从未来过上海,头一遭来
就为我受这种打击,心中真深深不安。我打开包,发现里面换洗的衣服都是全新的,
都是好几百元一件的,就连内衣内裤也都是名牌。两个碗就要100 多元,一支笔也
要好几百元呢。

其实我家中换洗的衣服是很多的,随便拿几件就可以了。

事到如今,还讲究什么呀,记者你说是不是?

后来拿到起诉书后,承办人让我自己请律师作辩护。我忧心忡忡,央求他们赶
快再叫我姐夫出来为我请。

我在上海举目无亲,又关在里面,到哪儿去请呀?我见不了大场面,我见了
“大官”怕的呀……

听她这么一说,真叫人哭笑不得了。你居吻雨,既然是怕大场面,为何又斗胆
敢在法庭上、敢在自己生死攸关的当口“口出诳言”,推翻由你们四个被告都能相
互印证的口供呢?

这种心理现象,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要探讨它还得有时间。我决定先不打断
她的话。

她说,我跟承办人说了没有几天,律师就来接见我了。

那日下午,一个长得高高的戴着眼镜的男人来了。他说他是我的委托人代我请
的律师,姓什么叫什么的。我顿时心中一热,鼻子酸酸的。出事体后,我与家中已
全部断了联系,我好想念家中的亲人。

我说是不是我的姐姐来找过你了?

律师说不是,是个男的。

我说,哦,那一定是我的姐夫来过了?

律师也摇摇头说不是,说这人来上海已经好多天了,天天到我的律师事务所门
口等我。讲我不接这个案子,他就不回去,一直要等到我有空为止。

我当时听了就觉得有点奇怪,我让请律师才没有几天,哪来“好多好多天”呢?
想想眼下自己又沦落成这个样子,也就不去问那么多了。律师边说边在一个大的公
文包里掏着什么,后来就掏出一个本子,又从本子里取出一张夹着的照片,递与我
说:“喏,就是这个人来请的。照片还是我向他要下的呢……”

我急急接过一看,天哪!……居吻雨说到这里时,痛苦万状地沉下了头,用双
手捂着脸面。

是……是他来了!是我那离了婚的丈夫阿阳来了呀……

听居吻雨这一说,我也着实吃了一大惊。

我说,你与他离婚后还保持关系吗?她说没有的事!

我问还常见吗?

她说一次也没见过。离婚才两个多月,交接儿子的事,也全在姐姐家。

哦,他真是好人,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人,却让你给碰上了,你该如何来报答他
呀。

报答?不,我已经没有报答的资格了。居吻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都让我自
己给毁的……那天律师还告诉我说,他知道我出了事体后,第一个飞到了上海,住
在一家宾馆里等我的消息,一等就等了一个多月。我的衣服呀,笔呀,碗呀,也全
是他给送来的“接见”……

(接见——是监所里的专门用语,在这里已作“东西”的意思了。有时管教干
部会说,这个犯人是外地来的,没有人接见。就是指没有家属送来接济物品的意思。)

我在上一次采访她时,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一个“支点”,也许正是她的前夫?
也就是一个可以给她力量、给她希望。让她从深渊里重新站起来的“大丈夫”。

她咬着嘴唇说,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来。自从与第一被告搭上后,他早就被我
抛到九霄云外了。他理该憎恨我,也该忘却我,这才对。可是事实上他没有……想
想自己,对他真是太坏了!从居吻雨嘴中吐出的那个“坏”字,有着罄竹难书的悔
恨和感叹,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后又讲,不说以前的事,就这件事再说下去。当律师给
我看了照片后,我非但不感激,还将照片朝律师那边一推,冷冷地说:他是来看我
笑话的吧!?我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他总开心了吧!

律师听我这样说,先愣了一下。接着几乎是狠狠将我骂了一顿。他说你这个人
的心眼我还从来不曾碰见过呢!你的罪孽这样重,你知道现在世道对毒贩的惩治是
多么厉害,他千里迢迢赶来上海,四处打听你的下落,一次次苦苦请求我收下你这
个案子……哼!你怎么可以这样?人家是来帮你救你呀……

我就不吭气了呀!我是不讲理呀!当初我被抓进去时,我就在心里想,这下好
啰,他爸爸不用跟我抢儿子啰,儿子全归他啰!

后来,我知道在开庭的第二天,他就马上来我关押的看守所送“接见”,当然
不能见到我,只能见到我的承办人。承办人后来告诉我说,他请承办人一定要劝我
想开,说我在外面是受不得一点点委屈的呀!你的这个朋友(阿阳当初只是说,他
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邻居好朋友)为我出的事情,真是急得什么似的……可是我……
我当时并没当回事。

我真是恩将仇报呀,我……我是有眼无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记者,你想想看哦,法庭开庭时他也来的呀!坐在第一排上。那天我进了法庭
一眼就瞥见了他,虽说我那时已知道他为我出事来了上海,但是我仍然不为所动。

只是想——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好戏吗?这个念头一闪之后就结束了,接着
……记者,我不是对你曾说过的吗,第一被告塞给我一张纸条;而我也准备豁出去
救第一被告。

那刻我热血汹涌,为“救”第一被告,满脑子里轰响的全是第一被告在囚车里
要我翻供的声音。我已横下一条心,不惜以我生命为代价去替他开脱罪责……

“丈夫”的身影,只是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也根本
没有把他与我这辈子再联系过,一个被魔鬼勾去魂的女人,已分不清青红皂白,我
才会落到现在的结局……

这时候,我与居吻雨谈话的办公室里,又走进来好几个谈工作的人。声音一时
很嘈杂。可是居吻雨埋头在她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丝毫也没有受到干扰。

像居吻雨这样的女人,从心理学上来说,是属于“管状思维型”一类,她们很
容易专注于为之投入的事物。在她的这根“管道”中,当时有的就只是那个第一被
告,那么所发生的这一切,我们也许就比较好理解了。

我们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交谈,日头已偏过东面的铁窗了。

居吻雨颓然地埋下头,好久好久没有抬起来。

忽地,她缓缓侧过脸来,视线的焦点仍然聚在上回谈话时,那条门下亮亮的长
缝处。她说生活就是这样子迷幻呀,混沌呀,颠倒呀……

我恨阿阳,阿阳他却如此地爱我,天高地厚地爱我,不依不饶地爱我;我爱阿
良,阿良他却如此地害我,要性要命地害我,伤天害理地害我……我是在后来,才
晓得我翻供的利害关系的呀,当时是热血冲动,我不要生命了……

但是第一被告却是心里明白的呀,他分明是将我朝死路上推呀,他想让我的命
换回他的命呀……多多少少甜言蜜语呀,什么爱我到海枯石烂,什么爱我到天荒地
老,什么天仙美女,什么为我祈祷祝福……真到生死关头,却把我一个女人,拉来
挡在他的前面;却把我一个女人,推到断头台……法律确实是公正的。

尽管我“斗胆乱来”,法律却终究也没有宽恕他,却终究也没留下他的命。想
想是后怕哟,与一个魔鬼在一起,像一部电影中的嗜血魔王一样,徒有一个男人的
外表……

就讲吸毒的那个事吧。骗我吸上了。我上瘾了。我的瘾头又大了。我是怕过的
呀!……

居吻雨在说“我是怕过的呀!”时,她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那种声嘶力竭的
样子,不禁让我心里一惊。我注视着她的脸。她的脸红红的,垂着眼帘,长久地凝
视着门下那道亮亮的长缝。显然,她仍沉浸在往事的滔滔浊浪里。

……我怕的时候已经上瘾了。有一次,我的眼泪鼻涕上来时,就打了一个拷机
给第一被告。不出二十分钟,他就风风火火地来了。他说“这几只”(毒品海洛因)
是他专意为我去搞到的,很不容易,这样吞云吐雾半天过去,忽然从镜子里发现我
的头颈边生出一道黄褐斑,我跳了起来,对他说,这样抽下去迟早要完蛋的,我决
定明天就去戒毒所了……

他过来搂着我的腰说,哟,这斑你不是早就有了吗?我又不嫌你!去那里戒毒
就等于是自投罗网你知道不知道?

我一听就有点吓。

怔怔地看着他,心想如果那样的话就算了吧。那个时候我又不读书不看报,整
天就跟他混在一起,还真认为戒毒就要被抓呢。

当然我这个样子怪不得他,终究是我自己的责任。那时我没有前进方向,没有
生活的目标。周围又全是做生意的人,谁管你心里想什么呢!

后来有一天,我抱着儿子在一家玩具店里买东西,一抬头在银晃晃的镜子里发
现我的脸颊下又生出一块淡淡的黄斑来。这一下我惊得非同小可,立马“打的”把
儿子送到母亲的家里。

再赶回家来拿了钱,收拾起我的替换衣服。我发誓立刻去戒毒所。我早就打听
好了戒毒所的地址。

谁料天意难违呀,我正伸手在拦小车时,一辆红色的“奥迪”“唰”地一下,
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人竟是第一被告阿良。

他问我提着大包小包上哪儿去呀。

我一时语塞。这当口,我身子骨里一阵寒颤,又打了一个哈欠。记者你不知道,
我的瘾又快上来了呀。

他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名堂。他说,吻雨呀,是不是想上我那儿过几天呢?

记者,那个时候,该死的我,竟然是莫名其妙地朝他点了点头。

在他朋友的车子里,那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毒虫子开始在我的骨缝里爬呀爬呀爬
呀……颤得我冷汗阵阵。

第一被告这时看我这样子,就说话了。他讲你就是不听我的话,非要去那个地
方,我告诉你,你一去保管你的命就没有了。没有了你吻雨,叫我阿良如何活下去
呀,再讲,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你一定要去那个“地方”,那么就等过了这
个星期再说。“

我想也许是这样的,于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其实到后来发案时,
我才从承办员那儿,知道第一被告原来是怕我一去戒毒,就暴露了他的蛛丝马迹,
牵出了在搞贩毒的他。

我说,哦,他是居心险恶呀!居吻雨你这样犯瘾,丈夫一次也没撞上?

撞上了,有过一次。

那你丈夫是怎么说的?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这时,毒瘾在我的身体里发疯了。真是冤无头,债无
主,我实在无法将那个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魔鬼抓出来。我吼、我叫、我拉自己的头
发。但是随便怎样,都无法排遣由我身体深处生发出的骚乱与痛苦……唉,一个人
到了那种地步,现在想来也怕呀。

……记得那天天色已黑,丈夫已出差五六日了。姐姐刚帮我把儿子接走。我在
家百无聊赖,将一盆早已枯死的茉莉连盆带泥往门外扔了。

正收拾时忽然觉着身子骨发冷,自知是毒痛又发,想返回屋里打拷机给阿良。
正巧这时,门铃响了。

我想,真是想到曹操,曹操就到。兴冲冲赶紧去开门,岂料竟是阿阳喜滋滋地
出差回家来了。

我想这下子可完了,我出不去了!我没好气地背过身子往沙发上一坐,将只藤
制小箩也坐扁了。

他见我这样,以为我是病了。好声好气过来又是问寒又是问热的,还拿出好多
的东西给我尝鲜给我看。那个时候,我真是对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点儿兴趣呀。我只
觉得坐立不安,毒瘾阵阵袭来……一会儿热得浑身是汗,一会儿又冷得发抖,牙齿
上下打颤。

我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却被他一下子抱上了床。

我……我根本无法睡,也根本没有一丝丝兴趣和他做“那些事”……我只是想
法子要出去呀!

我死命忍着,怕他给看出来。我知道他是最恨吸毒的了。他也根本没有想到我
已染上了毒品。我想我在家是无法打拷机的了,更不能叫阿良给我送来。无奈,我
只得对他说,我要出去买东西。

他说这么晚了,还出去买什么东西?

我说出去买女人的东西。心想只有这一招了。

他说女人什么东西?厕所里不是有一大包吗?我说谎没打好草稿,说漏了嘴了。
只好顺水推舟地说,还顺便要买别的东西,比如药呀什么的。

他说那好,我开车陪你去……要不,就上医院吧,不要自己去买药了?

我说不要你陪!不要你陪!我想一个人出去一次。

他说那怎么行!天都这么晚了,我不放心的呀。

我说你出去五天八天倒放心,这一会儿倒不放心起来,你假惺惺什么呀!别来
这一套!你,给我走开!这一刻,我的毒瘾一阵重似一阵,简直是忍无可忍了呀,
我冲到门口,刚要开门时,却被他一把拉了回来,又抱回了床上。他贴着我的脸悄
声对我说,吻雨,你等到明天不行吗?我今天刚刚回家,你怎么说走就要走呢?

阿阳说这话是有意思的。因为我曾经在同样的情况下溜出去过一次,而且还一
夜没有回家,捉弄得他好苦。

当我再次跳起来,准备出门时,他忽然就紧上一步把门一下子锁死了。双臂在
胸前抱着,还用背靠着门。眼神定定地看着我说,今夜要么我陪你一起出去,要么
你的事等到明天去办,我是真的不放心你现在出去呀。

记者,这时我浑身上下,头里脚里身体里肚肠里甚至心里面,仿佛有几千几万
只虫子在爬在抓。我知道今夜出去是绝对没有了理由,但是又非得出去才“过得了
门”呀……怎么办呢?再下去他肯定看出来了,在毒瘾的煎熬之中,我忽然急中生
智,有办法了!

她咬着牙对我说——与他吵呀,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因为一吵一赌气,我就可
以裹起大衣朝外跑了。这个主意一定,我就找他惹事,想挑起事端,激他发火。我
把脸一横说,阿阳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干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呀!

他说是很清楚呀!一笔笔都有账记在那儿呢。

我说不是记的账,是你自己干的事,干的好事!

他说干好事,不是挺好吗?

我说……我说得很多很多,将陈年烂芝麻烂绿豆的事都倒了出来,自己也不知
到底说了些啥。就只记得他老是坐在门口的那只大椅子上,慢慢地说话,既不急又
不躁。随便我骂什么,他就是一声也不吭。后来我看看不行,就寻找最让他伤心的
事刺激他,甚至谩骂他……

他倒索性养起精神来了。甚至连眼皮也不眨,非但不中我的计,还点了一枝烟,
慢慢吸着,像听报告一样专心听着我的每一句话,而且绝对不接我的话。

我想这个样子怎么吵得起来呢?离“吵到成功”还远着呢。

忽然,我又心生一计,何不指着他的鼻子挖苦他、让他动武呢!于是我冲到他
的面前,我想只要惹他动手打了我,我就可以掩面哭泣“乘胜追击”了呀,只要让
我出门,事情就好办呀!

但是,阿阳如看透了我一般,就是安坐不动,犹如一尊石菩萨。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这时,毒瘾在我的身体里发疯了。真是冤无头,债无
主,我实在无法将那个看不见又摸不着瘾鬼抓出来。我吼、我叫、我拉自己的头发。
但是随便怎样,都无法排遣由我身体深处生发出的骚乱与痛苦……这时,我突然看
见他回家时扔在沙发上的一件他很喜欢的“皮尔卡丹”的皮大衣,不知在什么样的
心情支配下,我冲过去,一把抱起那件大衣就朝厕所间里跑,并且硬是将它泡进水
里……

居吻雨在说着这些话时,那深嵌在细细巧巧的双眼皮下的一双好看的眼睛里,
仍然燃烧起一蓬蛮横的残火余星。

她喘了一口气说,吸毒的人就是这样于没有了人性,泯灭了良知的呀!我这是
一种发泄呀!寻找刺激来减缓内心的苦痛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自己要干什么?我
从头顶心到脚后跟里,仿佛有大炮、有火箭筒、有炸药、有炮弹要统统射出来!射
出来!射!射……这样来形容好像还不到位,真的,记者,我无法形容无法描述我
当时疯狂的行动,我将他心爱的这件大衣扔进了浴缸不算;我又冲出了卫生间,索
性打开了大阀的门,将他的名牌羊毛衫,真丝的领带围巾,还有打火机、皮鞋、茅
台酒什么的,统统捧起来全部扔进浴缸中,我再拧开热水笼头冲……拧开笼头我还
不“解恨”,又将热水瓶里的热水全部再倒进去,直至水漫到满满的一浴缸……你
问我这个时候,他怎么样?他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呀?他把我逼得这样难受,我还管
得了那么多吗?!

……是的,你说得对,我事后也明白:这个“逼”,应该是我逼他,而不是他
逼我!但是那个时候呀……居吻雨在说这一段话时的内心感觉,犹如是一头困在笼
子里的野兽……

采访至此,我突然想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布拉克的一句名言:“内心欲火
燃烧而又不敢表现出来的人,将会酿成大祸”。

我们的诗人说得多对呀,但是毒瘾的“欲火”酿成的大祸,或许更是会呈几何
级地上升。事实上,在我们家园中的好些阴暗角落里,还有一些不是居吻雨式的居
吻雨,正在将祸事扩散弥漫……我们警方将每年“6.26”世界禁毒日也列为我国的
禁毒日,并加大力度宣传,是有意义和道理的。

居吻雨接着又告诉我说,我“这个样子”后还是不罢休,心眼里骨头里的无数
无数毒虫子、火药弹,好像还在涌动、涌动着,不让我安生。我边哭边骂边伺机寻
找着对他做最毒辣最可怕的事情……

我又冲到房间里,将他正在用的合同单呀收据呀发票呀,还有什么执照,对了,
我还想起他放在抽斗里的一本护照,统统拿出来,堆在房间的地毯上,又“嚓”地
一下,划了根火柴,一把火烧起来……他从卫生间里“抢救”皮风衣出来,我见了
他又狠狠一把拖住他,将他推读到阳台上,再“嘭”地一声关死门……当时天很冷
呀,他只穿着棉毛衫裤,冻得直打哆嗦……我还不过瘾,又找来面盆盛上水朝他身
上泼……我一直关死阳台,不让他进来……地毯上的火,烧了起来。我眼睁睁地看
着烧,他在阳台上狠命推门敲门,我不理……

听居吻雨这样说,我真是愣得目瞪口呆。

我说你老公难道就不揍你?像你这样的女人该狠狠接一顿才是……这些话,如
果不是我亲耳听她从缺了半个门牙的小嘴里说出来,我简直不会相信天底下——竟
然真有这样的女人!?这分明是毫无道理的、丧失了理智的“武疯子”的蠢举呀!

她说他不按我。其实他是让着我,任我发作。事后想起来,他当天也许被我反
常的疯狂的举动懵住了吧。

我望着居吻雨姣好的面容,心想真是难为了她纤柔优雅的“外包装”了。一个
女人的脾气再倔再犟,也不至于猖獗到如此的地步吧;发狂一样在家中制造“水灾”,
再制造“火灾”,我真是生了耳朵还未曾领教过呢……我刚在心中作这番感慨时,
忽然又马上悟了过来,不对,我不该这么用常人的标准来评判发着毒瘾的居吻雨呀。

《现代汉语词典》里对“毒”是作如下定义的:“即进入有机体后能跟有机体
起化学变化,破坏体内组织和生理机能的物质”。应该讲,这个时候的居吻雨,就
不再是常态之下的居吻雨了。被吸食下肚并且进入了每个细胞的海洛因和被破坏了
的人体内组织及生理机能的居吻雨,这个时候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魔鬼”、“女巫”,
或者说“母夜叉”了!正如我在采访其他毒犯时,那些有过亲身经历的戒了毒的人
讲,将它比喻成什么都不过分,杀亲娘、斩儿子,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做出来都是
正常的呀。我知道这个“它”,自然是指毒瘾发作时的丑恶外形和丑恶灵魂。

我说居吻雨,那天的事最后又是如何收场的呢?

她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发现他已使劲将我的四肢抱紧,坐在沙发上了。他
不让我有丝毫的动弹,这样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不说一句话,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我在他的怀里,只觉得自己再没有一点
力气挣扎了,只好让他抱着。我看见地毯上那残剩的灰烬纸片堆里,还在冒着细微
的青烟;房间正中的羊毛地毯上,被烧出了一个拳头般的大洞。我望着那个大洞发
呆,阿阳也在望着那个大洞发呆……

我讲居吻雨,这个时候你想过没有,你丈夫的心中该是多么的痛苦呀?

她说我没有想过。那时我只觉得我心里好受多了。骨头里那些毒虫子也慢慢不
动了……大概是毒瘾过了,我发泄得差不多了吧。

这一夜你就没有出去?

她点点头说是的。又讲现在我在监房里想起那时的事,心里就害怕、就吃惊。
奇怪自己怎么好坏不分,竟到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一直死死认为第一被告是对
自己忠心呀理解呀爱护呀。就这次搞“水灾火灾”歇斯底里大发作时,记者,我不
瞒你说,我的心里还全是第一被告的“音容笑貌”,幻想如果他看到我这样痛苦时,
就是去上天、去人地,也会替我把这“东西”搞来……爱和恨,这个问题实在是太
复杂了,虽然可以讲,自己早已想明白了;但是又横竖搞不懂,第一被告又为啥要
这样待我?他去弄这“东西”给我吸,也是冒着危险的呀……记者,我不怕暴露真
实的思想,这些天来,我经常会再去想这些明明白白的傻问题:他到底是爱我呢还
是害我?我到底是爱他呢还是恨他……

她捧着头,陷入了沉思。铁窗外日色的清辉,勾勒着她年轻的面庞。

我望着她,也在沉思。我没有急于代她回答属于正确的答案。

因为答案本身太简单了。重要的是“运算”的过程。自然啰,这道生活的试题、
爱情的试题——在国门封闭日久而突然洞开的时代、在商潮汹涌社会变革的大背景
前,是显得复杂了一点、狡狯了一点、诡异了一点。然而,生逢其时的我们,必须
要学会“运算”,而且还必须学会运用传统的、现代的科学社会的法则,去探寻到
尽可能正确的答案。

……

为松缓一点气氛,尽可能帮助这名“管状型思维”的女囚,再拓展一下她的情
感思路。我说居吻雨,你是哪一天到“这里”来的?我将“监狱”两个字说成是
“这里”,尽量避免着一些刺心的字眼。

不料她立即接口道:四月二十六日。这一瞬,我清楚地觉察到她脸上滚过一阵
惊惧。她说,真是巧得很呀,这一天正好是我二十六岁的生日。

我不觉暗暗吃惊。冥冥之中的这份巧合,是一个人玩弄生活的某种喻示呢?还
是生活给这些人的一份特别的纪念?

她坐直了身子,朝我惊恐不安地说,也正是在这一天里,我知道他——曾经对
我立誓“生生死死共白头”的第一被告,在八天前……被执行了……有人告诉我,
他是被五花大绑地……拉出去的……一个和我曾经这样亲近……过的人,到阴曹地
府去了,我还有什么……

她的声音发颤,浑身一阵哆嗦。她说,记者,直到现在,我听到警车的声音还
是怕得不得了……这是一场恶梦,可怕的恶梦呀……记者,你采访我,我希望你把
我的这种恐惧,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事,写出来让大家知道。毒品是害人的……
贩毒者就是像我……这种下场,千万别去尝试毒品……

她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傻傻地坐在那儿,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显然又进入了回忆。她视线朝地自语般地说,我要戒,他要我
吸……如果我早点去戒,或许胆子也不会这样大,脑子也会清爽得多……我执意要
去戒时,他又骗我讲,戒毒要死人的。第一被告,你是在骗我呀,现在你是死得明
明白白不冤枉呀……

我是错得太早太早,而错的地方又真是太多太多呀!

当时我做老板娘时的空虚——错了,为啥不可以去学点东西呢?哪怕是看点阐
书、甚至在家练练毛笔字也可以的呀;接着吸毒又错了,知道香烟里原来有海洛因
就可以立马中断么!为啥迷途不知返呢?

……和第一被告混在一起——接着错;为讨第一被告的欢心,去介绍贩毒——
更错;折磨丈夫欺侮丈夫、为吸毒而逃避丈夫硬离婚——大错而特错;稀里糊涂立
马上路补票上火车,又——错上加错;贩毒被抓获,总可以停止错了吧!可是我竟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昧着良心提着脑袋去翻供——真是错得不可饶恕、错得没了方
向,错得上了断头台呀……错到今天这地步,我才醒过来,我还有什么脸活着呢?
醒得还有什么意思呢?我真是十恶不赦,无地自容……我连到了“这样的地方”,
都抬不起头来……记者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虽然这里的人,都是犯了罪的人;但是
我的罪最重,除了死刑犯就轮到我了。死刑犯押到刑场枪决,我判死缓么,在这群
人里,算是坏到顶的人了,还抬什么头呀……

她凝着泪珠儿的这番话,是大彻大悟了。原来那“错得太早又错得太多”,是
包含了她世界中的这么些心路历程。是的,早先在任何一处——了断与止步,都不
致于落到今天的这种结局的。但是,大错已经铸成,迟到的彻悟已无法改写法律的
判决了……

我们的谈话暂告一个段落。在女警官的带领下,居吻雨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第四章

她这才明白过来,她深深爱着的阿良,是企图要以她的血来挽回他的性命;她
深深伤害过的阿阳,却是想以他的全部,包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在内,来解救
她的灵魂与肉体。

现在,让我把时间的指针稍稍向前拨几个月。经我全方位的采访,又获知了本
文男女主人公之间如下的片断:1995年5 月22日。市监狱接见大厅。死囚居吻雨

一次被允许接见自己的家属。

这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对于本文男女主人公来说,真是太不平常了。

在监狱接见大厅的窗口,居吻雨的心“咚咚”乱跳!身穿灰蓝囚服的居吻雨一
抬头看见了什么?

他——离了婚的丈夫阿阳!这个曾被她抛弃、被她遗忘在爪哇岛的他,今天从
大老远的广西跑到这里来了!她的心狂跳着,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那是一
套不合体的灰灰的耻辱的囚服……现在作为死缓犯的她,哪还是昔日里飞扬跋扈、
不可一世的娇贵的少妇呢?她真是难堪之极,别别扭扭地站在那里。

阿阳不快不慢地走向居吻雨。和往日的情形差不了多少,他的脸上几乎没有什
么特别的表情。

四目对视。无语。

一切的一切,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大灾、大难过后的平静。

阿阳长久地平视着居吻雨。一会儿,他动了动身子说,都是我不好。在家的时
间太少,连你生我们儿子的时候,我都不在……现在你一定要安安心心地住在这里。
你一定要等到……看到我们的儿子结婚,你说好吗?

她悔恨难当。恨不得地上裂条缝,让她钻了下去。热辣辣的酸酸的眼泪由心的
深处往上涌,涌,涌……

阿阳又说,吻雨,听到了吗?我们一定要看到……看到我们儿子的结婚。

居吻雨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她的脸一苦,泪水“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她痛
哭失声了。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连说一声“对不起”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呀。

阿阳又说,你别难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儿子现在很好。我会管好他的,你放
心。我正在设法给他联系一个贵族学校,听说那儿,小孩的一切事情,全由学校管,
你就在这里放心……人只要活着,一切可以从头来,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来看你的。

初陷铁窗的居吻雨,还没有时间来得及明白“死缓”刑期那冰冷而结实的内涵
时,阿阳他已经“明明白白她的事”了。他将世间唯一与居吻雨的维系——儿子,
托了出来;并且推到儿子的母亲居吻雨的面前,要她等到、看到儿子结婚的那一天。
其实儿子那时才四岁,其间漫漫岁月,遥遥迢迢,要她等到这一天的到来,无疑是
给大墙内的居吻雨一个唯一可谓希望的希望。

这位世间大丈夫的良苦用心,对于这位在丈夫面前曾经是最坏最坏的女人的居
吻雨,她受得起吗?

站在阿阳后面的居吻雨的姐夫,对着小姨子说,唉,吻雨啊,你怎么这样蠢,
竟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这时,阿阳用手悄悄地拉了拉姐夫的衣角。

姐夫只得改口说,吻雨你出事后,我们家里的人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先起大
家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到处找……后来一个朋友张,在上海电视台的《案件聚焦
》中亲眼看见你已被公安局抓进去了,赶忙打了电话给我家。家中顿时乱作一团…
…老人都急得病倒在床了,你姐姐日夜直哭。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阿阳出差回来一知道这个情况,二话不说,扔下手里的事,就连夜直飞上海…
…你也晓得,阿阳也没来过上海,在上海没有业务更没有熟人。

他只得四处苦苦打听,一个人在旅馆里整整呆了一个月后,还是没得到你的消
息。上海虽然繁华,但是他根本没有心思去逛,甚至连外滩都没有去,无奈只得回
家。

后来又第二次来上海,为你日夜奔波请律师,吻雨啊,你可千万不要再伤阿阳
的心了。

居吻雨有这个福气“再伤他的心”吗?

她做梦都不曾想过,就在她失足深渊、大难临头、丧魂落魄、无法自拔之际,
竟是昔日的丈夫为她忧心如焚、四处奔走,帮助她解救她。

她这才明白过来,她深深爱着的阿良,是企图要以她的血来挽回他的性命;她
深深伤害过的阿阳,却是想以他的全部,包括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在内,来解救
她的灵魂与肉体。

这是一种怎样强烈的反差、怎样刻骨铭心的体验与教训呀,居吻雨她醒得太迟
了,她醒的代价也真是太大了呀!残酷的命运几乎没有给她一次悔过的机会。

在阿阳离去的一瞬间,居吻雨蓦然发现,现在自己是多么在乎这个已与她没有
任何关系的男人呀。

但她很快又大骂自己可耻!他是天堂里的仙帝,而自己则已是地狱里的恶鬼了,
还有什么脸,面对他呢……


1995年10月24日,监狱女子监房。

在监狱里,我又一次采访了居吻雨。

这次与她一见面,居吻雨就对我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现在很想读点书。
我的文化水平太低才会空虚,才会没有方向呀。我现在的信心很足,我会用我的实
际行动来赎罪的。

她的脸面上升起了一股清朗之气,我看到了她内心的诚恳。

我说居吻雨,你现在感到你对阿阳的需要了吧?

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他就成了我的精神支柱了。我无法想象我没有他…
…记者,这话我只是对你讲,对阿阳我不敢……真的不敢,他仿佛高得让我无法企
及,甚至无法望其项背,我不敢奢望……

在几次采访中,我从警官那里得知居吻雨人监近半年来,还从未给“丈夫”写
过一封信。上次采访时,我让她怎么也得给这个阿阳写封忏悔的信呀。他一次次地
来探你,“来而不往”也非礼呀!

记得她回我说“我拉不下脸”!

当时我就狠狠“剋”了她一顿。我说,你还逞能呀,你到了如今的这地步,你
难道还是他的“小娇妻”呀?不是我记者要说你,居吻雨你娇纵任性的日子,已经
过完了……以前你太挥霍,几乎什么都让你给透支完了,你还不觉得呀?

她低着头不吭声。用那纤纤细指机械地叠着囚服的下摆。

直到今天我再来这里采访时,方明白我是误解了她。

她前南地向我解释说,我在“丈夫”那里是坏得不能再坏了,我实在是没有一
点理由可写呀,我已没有资格要他竟宥,没有脸皮要他谅解;我甚至为了离婚也丧
尽了他家的门面,我连后悔的话都没资格讲了……就在上月的十月六日,他怕我中
秋想家心里难过,又特地飞来上海看我……还特地带了手机来,请求警官能让我拨
个长途给母亲,听听千里之外娘的声音和儿子的声音……

虽然没有被允许,但是我知道是他让我安心呀……唉,阿阳不知道,这些事就
像一根根粗粗细细的皮鞭子,重重地抽打着我的心,他对我越好,我就觉得自己越
坏,我无法原谅自己呀,我的信千言万语从何写起呢……

我讲居吻雨,那你好歹还得给他写信。不管怎样说,你至少要写一封信,向他
表示你的忏悔,自己也表个态么!是不是?

我又问她,你丈夫对你说过要等你,要与你复婚的话吗?

她摇摇头,没有叹息声,眼中却浮起了深深的绝望。

死缓,遥遥无期的回归;感情,剪不断理还乱的期待,生命耐得住这岁月的沉
重吗?

大约在这之后又过了一周。

女警官经居吻雨同意,特意将她好不容易写成的一封信,转到了我的手上。我
打开一看,只见如是写着:

“阿阳:你好!我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心情非常难过……阿阳,我对不起你,
是我害了你,我的下场是咎由自取的,我害了儿子,毁了家庭的幸福和美满。现在
想想,真是悔不该当初呀!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说这种话的时候,已经为时
过晚了!阿阳,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几次三番来上海看我、帮我、救我,毕竟
我已与你离婚了。你为了稳定我的情绪,几次赶来安慰我开导我,事到如今,你还
对我这样一往情深,我心中的感激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对你太坏而你又对我太好,
于是我就显得更坏,如地狱中的恶鬼;你就显得更好,如天上的仙帝……阿阳,我
心中许多许多话,真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并一句,阿阳,以前的我全部是错了!
错透错透了!现在我吃尽苦头之后,我已能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了。你为事业为家庭
奔忙,你是天下最好的丈夫,可是我以前却一点也不懂呀!阿阳,我非常非常想你
……我的心中充满了对你的感激。阿阳,你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不但在精神上,
还在经济上。你那样忙,还要照顾儿子,我心里很内疚。我欠你太多太多……你对
我的大恩大德,我祈祷上苍,让我这辈子里有望相报。

祝你幸福!

吻雨 1995.10.24“

看罢居吻雨的这封信,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爱,是一种美丽的不平。何况这一个不平,对于这个叫阿阳的人来说,美丽得
近乎残酷。想起了司汤达的一旬话:爱,不追求平等,但是她创造平等。

爱,是一种美丽的不平。何况这一个不平,对于这个叫阿阳的人来说,美丽得
近乎残酷。想起了司汤达的一句话:——爱,不追求平等,但是她创造平等。

我很想见一见这个居吻雨的“丈夫”。也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将加上去的引号
去掉。但是这个居吻雨必须是个脱胎换骨后的居吻雨,而不是现在的这一个。现在
的“这一个”,从“地狱”返回人间、从“恶鬼”到与“仙帝”并肩,还有一个遥
远而艰难的过程。

但愿这“过程”中的这份“美丽”与“残酷”,能变成无数无数无处不在的禁
毒精灵,在有——人与魔鬼做爱的地方,亮起人间的阳光。

深夜,四周万籁俱静。

忙完了一些报社的杂务后,又想到了我的跟踪采访对象的“对象”——阿阳。
一方面,他的人品使我感动,我非常想见一见并且采访一下这位当今难得的大丈夫
;再方面,联络与居吻雨没有了“关系”的阿阳,于罪犯在大墙内的改造,实在是
一股无可替代的十分重要的社会力量;他对于居吻雨的关心,或许会远远胜过我们
管教干警的工作。

我想,任何一个人在漫长的生活道路上,总会遇到困难坎坷;在法律、在我们
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人以力量和帮助,也该是我们的分内事。于是,我探寻到阿
阳的地址,当即给他写了一封信。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就接到了他的长途电话。

他说,收到了你的信。我很意外,也很高兴,谢谢你。我现在手头有事走不开,
哪天能来我自己都不知道。也担心我们不是在正常的接见时间内来,还怕进不去监
狱探居吻雨呢。

我说你哪一天来的话,请打电话给我,我陪你去“那里”。

他一迭声地谢。声音有点激动。

1996年1 月29日,地点:凤阳路660 号《上海法制报》报社,零下四度,路

有坚冰。

当一名陌生的男子上了楼,来到我们《法制报》。他操着浓重的南方话正打听
着我时,我先看见了这个叫阿阳的人。

他比我想象中更显魁梧高大,黑黑的双眉,深深凹陷的眼窝,厚厚的嘴唇,理
着式样很标准的“板刷头”;一身土黄色的薄质呢料外套显然很不合上海时宜,中
指上套着的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让人联想起他发达的个体户的事业。只是他那不
胜严寒的单薄衣服,让他直打哆嗦,鼻子冻得红红的。

我们握手寒暄。他同时向我介绍了与他一起来的居吻雨姐夫及上海的朋友张。
一见面我就感觉到,他是个情感内向型的人。

我说我接到你已来上海的电话后,马上与监狱领导联系了。他们知道你和她的
具体情况后表示,你只要有机会来上海,都同意你随时去见居吻雨。

他感激地点着头。接着我们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监狱。

那天我穿着厚厚的呢大衣,进了小车后排。他也进来挪着身子挨着我坐下。我
看了看他,双手抱胸而坐。

他对我说,吻雨肚子大时,我正在与人合伙开水晶矿,生儿子时我不在她身边
……等我事情干完回到家,儿子已经半岁多了……现在,我是一半为儿子,一半为
我“出差”怠慢了她,我是有责任的。

听得出,他对此事,还怀着深深的歉疚和愧意。

我说阿阳同志,当初你怎么会答应与她离婚的呢?

他长叹了一声后说,是我答应她的。我对吻雨讲:你既然认为这男的比我好,
那你就跟他算了。想不到,一个多月就闯祸了……

我问这男的你以前见过吧?

他说我见过一次,吻雨与他在一起,但是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问,那你去找过这男人吗?

找他算账吗?阿阳摇摇头对我说,不,我不管那男人的事。

我说你现在真辛苦,真不容易。你这样等她,你家里的人都支持你?

他闷着头告诉我说,我父母早就过世了。五个兄弟中我最小,四个哥哥不问我
的事,只问——你什么时候去上海……

我说,哦,这也算是一种支持么。我发现阿阳对我的问话,并不太在意,他一
直焦急地瞪着眼睛在瞅前面堵着的车。我这才恍悟到这样一个事实:阿阳他恨不能
马上飞到居吻雨的身边。

车停。门开。一切手续办妥。

从监房门口出来的居吻雨,一眼瞥见阿阳,一时又惊又羞,还“啊”地一声用
手捧住了头。原来是春节将临,昨天全监女犯理发,居吻雨的头发又恰恰不慎被剪
坏了式样,一剪深一剪浅的,难看得简直不成样子。

阿阳没有直视她。垂着眼皮,一闭一闭地闷着声音说,你在这里好吗?身体累
不累?

还没等她回话,忽然他发现什么似地抬眼又细看着她,用惊喜的声音说,你的
牙齿装好了?装得这么好呀!什么时候装上的……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居吻雨的前门牙已装好了。真是奇怪呀,
自己时不时来这里采访见到她,却没有发现她牙齿的变化。到底是有情人的眼睛,
看到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别看阿阳粗粗的模样,心倒细着呢。

她说装好有几个月了,才60元钱,是监狱请医院的医生进到大墙里来的,技术
都很高的。

阿阳显得很高兴,说这样子太好了太好了。又问装时疼不疼?

她满脸通红通红地回答说……不疼,又看着他问,儿子他好吗……你答应带来
的,今天……怎么没有带来?


他向着她抬起了眼睛,这时我看见他们在四目相视的瞬间,如雷电相碰闪着烈
焰火星,千言万语都凝聚在那黑黑的无声的瞳仁中了。马上,阿阳收回视线,眼皮
又向下一闭一闭地说,我……不想让儿子知道世界上有这个地方。

她“哦”了一下,垂下了眼帘……她说离家已经有两年多了,我怕儿子忘了我。

他说不会的。我每天对儿子说,妈妈她天天给我来电话。有时还编一些事给他
听听……说着,他从一个大包中取出了一件粉红鲜艳的驼毛真丝外套,递与她说,
给你带来这一件衣服过年穿。

她连连摆手说,不,不要去买这么贵这么好看的衣服呀,在这里还是穿这里的
衣服自在。居吻雨边说边拉了拉那身灰灰的号衣,她那纤弱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厚
厚的棉囚服中空落落地动着,那模样叫人难忘。

昔日里桀骜不驯的那个娇贵女人,早已荡然无存了。

在一边陪着的女警官笑着对她说,收下吧,这是阿阳的一番情意呀。过年放假
时可以不穿这囚服了,换上这件不是很好吗?

她抱着这件衣服,用手摸着头发娇嗔不已地说,唉,不好看的样子都让人给看
到了。

女警官说,那有什么!只要你心里形象好就可以了,阿阳同志你说对不对呀?

他咧了咧嘴说是呀是呀,眼皮又朝下一闭。

我说,浪女回头也金不换呀。

阿阳又去取口袋中的钱,为居吻雨交“大账”。他坚持要交上1000元钱。说路
太远,不能每月来交。

女警官想了想说,那好吧。就开具了收据,收下了钱。

接见的二十分钟很快结束了。

一切似乎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情境。或许皆因多人在场,或许最难堪的“第一场”
已经过去了,这已经是见面的第四次。

就在阿阳和居吻雨接见快结束的时候,我有事出去了一次。当我的手插进我的
大衣口袋时,我感觉到口袋中有些硬硬的东西,赶忙掏出来一看,嗬,好家伙!竟
是三只小小方方的织锦缎首饰盒。

我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怪不得阿阳他进车时,要坐在我的旁边呀。

说实话,我当时心中真的欣喜不已!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阿阳他愿为居吻雨的事破费呀。用大把花钱的方
式,来表达他的真性情,我想,居吻雨呀你好运道,你的阿阳说等你十八年,看来
此话当真哟!

待我们再度钻进归途的小车时,阿阳已不坐在我边上,而是坐到前面司机边
“埋单”的位子上了。我想,一定是他认为他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

小车启动,向我的报社开去,因为那天我还有看清样的任务。

我拍拍前面阿阳的肩膀,把三只小盒子滑到他怀中说,阿阳同志,我想这东西
一定是你的,是不是呀?你的技术好精呀,我怎么都一点儿也没察觉到呢。

阿阳像被谁揭穿了什么似地很尴尬,脸涨得红红的,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他急急捧起来又非常诚恳地退回我说,陆老师,你为居吻雨的事,费那么多的
心,这是我的一点点小意思呀!

我说谢谢你,你的情我已经领了。

他说我是生意人,我知恩图报,在我们广西那儿,起码都要这样子谢的呀!

我说,这是在上海,而我又不是生意人。这样的事情,何况也是我的分内事呀!
我们不做生意的。

他觉得有点说漏了,连说陆老师我不是这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呀……

我说,阿阳,真的,如果不是你的人品人格感动了我,我也许还不会跟踪采访
到你呀。对于一个已经解除了婚姻关系的女人,你还是那么尽心尽职,帮助我们社
会出力,我反倒要替上海的综合治理的部门,谢谢你呢!

他不回我的话,坚持不肯收回,说这东西买也已买了,放着也没有用,好歹求
我收下算了。说就这一次。

我说,你不是对居吻雨讲,让她等着看到你们的儿子结婚吗?

他不知所云地看着我说,是呀。

我说,这就好了,这东西正好留着给你们的媳妇作见面礼吧!好不好?

他用一种很诚实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家里还有呢。

我说有就多送点么。如果你一定要我收下的话,可以。但我要告诉你,第一,
我马上上缴;第二,往后,居吻雨的事,我再也不过问了。我换一个对象跟踪采访,
我们的联系到此结束,好不好?

他真的着急了,说那不好,那不好。吻雨今天对我说了,自上次你找她采访谈
话后,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我也感觉到了,她又充满了生活的希望。记者,
你不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说到这里时,阿阳便将那东西全部放进了他的呢
服口袋中了。

接着,他又回过头对我说,陆老师,其实我也知道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

我说,明白明白,我拒绝的是你的表达方式,而不是你的心情。我是领情的呀,
金钱并不能买到所有的东西,是不是?

他说是,是。陆老师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我看居吻雨今天的面色很好,也好
像心里很开心的样子,这样我也可放心多了。

他摇了摇头告诉我说,吻雨在家中任性惯了的……记者,你知道我第一次来接
见她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说是不是居吻雨她对你认错、认罪了?

他用浓重的鼻音“哼”了一声说,不!吻雨她对我讲:“你带我回去吧!我不
要住这地方……”后来她的姐夫对她说,吻雨,你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呀,这里
是可以随便走的吗?!

阿阳长长叹了一声说,真是又可怜,又可恨……是我前世欠了她的呀!言毕,
阿阳又闷闷地不出声了。

1996年3 月27日,女子监房中,雨天。

在监狱男监房采访时,我又顺便问起了这个居吻雨。

女警官告诉我说,去年她刚进来时心灰意懒万念俱灰,显得很是孤独,有人叫
她“独苗一号”。再加上她本来在家中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会干。这里
的打毛衣劳役,她似乎永远也学不会,现在竟突然开窍,什么都一学就会。而且还
可以超产50%。胜过其他“熟手”的女犯。

她说:现在我要报答,没有别的能力,就只有一点我的劳动。

在女警官的陪同下,我又在她们劳动的工场间里找到了居吻雨。

我发现她的眼眶红红的,就问出了什么事,心情这样不好?

她抬眼看着我,眼泪又涌了出来,喃喃道,今天我知道我们组的学习组长的父
亲过世了,作为女儿的她又不能回去。我的心也好难过……想到我自己……不知这
辈子中还能不能见到我的……父母亲,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可以……

我说居吻雨你不要难过,听说你已被评上了市劳动改造的积极分子,这就对了,
你脚踏实地一步步地朝前走,努力一天就离父母近一天。

她含着眼泪点着头,水汪汪的眼睛尽是对明天自由的渴求。

1996年10月16日,女子监房管教办公室。

中秋节前和春节前,阿阳和她的姐夫总要飞上海一次,来探望居吻雨。而我只
要没有其他安排,总是陪着一起去。

这一天,居吻雨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内衣,外面仍是那件灰色的囚服,脸色
红润,特别是她那两道细黑的秀眉和那双黑亮的眼睛,在瞥见阿阳的一瞬,真是生
动极了。

而阿阳的眼神中,在我旁人看来,除了疼爱还是疼爱。那份宽厚和宽容,极易
让人想起如海洋般浩瀚的父爱来。

这种“父爱”对于居吻雨来说,孰好孰坏,往后再思量吧,这里先不谈。

他见了居吻雨说的话,仿佛比对我说的更少。

在短短的几十分钟的接见中,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听她用广西话“呱啦呱
啦”说得来劲。我注意到当居吻雨的目光与他相撞时,他老是将眼皮朝下闭闭。这
动作,仿佛是他内心情感最浓烈时的习惯。

大部分的话题还是围绕着儿子。女警官提醒他们该用普通话交谈。

阿阳对她说,你就安心在这儿吧,他正在联系,让儿子进贵族学校,听说那是
一种全封闭的教学,即使有妈妈在家,晚上儿子也不能回来。是住读的。

居吻雨问,这样的学校,每年要多少钱呢?

他回答说每年大约三万多元吧……

说到儿子,居吻雨心头那份揪心揪肺的思念,看了让人心中隐隐作疼。

记者随手写在采访本届线上的感想以及留在采访本上的零星记录。

我在一边异想天开:监狱当局对于这一类有着幼小孩子的长刑女犯,可否在母
亲与儿子之间,开一道专线电话,允许母亲与孩子每天能通一分钟或几分钟的电话。

因为母亲犯罪理该受到惩罚,这毫无异议;但是与之隔不断也无法隔断的母子
亲情,在母亲受惩期间因无法得到,却也深深地伤害着孩子。

而我们的孩子是无辜的。

我想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的孩子都有理由健康地成长。因为孩子是我
们祖国的未来呀。

比如眼下这个居吻雨,她发案时小孩子才两岁,如果他每天能听到妈妈的声音,
能在这份心理呵护下渐渐长大,实在也不是一件坏事呀。此想法不知对不对,随记
于此,求教于读到本文的行家。

这里的接见厅是新造的。一式的铝合金框架和全透明的玻璃,透着一股子浓浓
的现代气息。

在女警官将阿阳找去谈话的当口,我看着居吻雨说,假如现在可以让你跟他回
去的话,那不知有多好……

居吻雨的眼睛顿时“唰”地一亮说,这怎么可能呢?!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再
回头得百年身”吗……她声音凄凄地说,不可能的。说着眼光又暗了下去。

她看着我说,如果现在我可以回家,别说为丈夫儿子父母做牛做马,每天做饭
洗衣,累死累活我都情愿,哪怕是出去讨饭回来养家,我也情愿呀!但是已经没有
这个可能了,也没有这个“如果”了呀。

人哪,非得到了这一步,才大彻大悟了……

我说居吻雨,阿阳告诉过我,你以前在家时,家中即使买回十斤米,也大多会
坏掉扔掉,是不是……

居吻雨说,是的。因为我不做饭,高兴起来烧个一次两次的,就再也不会上厨
房去了,每次吃饭时间不是想下厨做什么,而是想去哪个饭店更好吃些?这前前后
后墙外墙内的变化,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呀……再说,如果我下过乡插过队受过苦,
或许就晓得珍惜了,或许就不会犯罪了,许许多多的道理,我是到这里后才如梦初
醒……

这时阿阳过来了,他对她说,过去的事你就不要再多想了。多想了也没有用,
你在这里好好过……就是了。阿阳的话不重复,说完就结束。剩下的余韵,全在他
一双不很大却是很深的眼眸中了。

居吻雨说,阿阳,我现在在这里过得蛮好,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明白了,在这
里我已悟出了做人道理:“也就是一天下来,到了晚上,你能有一个让你安心入睡
的枕头。”

这个“枕头”本来是天天都有,一刻也不缺,对她简直是太平常太普通了,而
今一旦失去,欲找回它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后面的话,是这个阿阳,在步出大铁门时,对我道出的感慨。

1996年12月9 日,上海地铁车厢内。

离开报社时,门卫老伯伯交给我一封信,匆匆不及看我就放进了口袋里。乘上
了地铁后,我碰巧得到了一个座位,于是我忙不迭掏出了那信。一看那熟悉的字迹,
我就晓得是居吻雨来的信。打开一读,不禁让我眼睛一亮!

“……老师,来信收到,得知你跌伤的消息,我真是难过,恨没有自由身来照
顾你……老师,我今天向你报喜来了!在11月25日的上海女子监狱的首次减刑大

上,我被减刑了。从”死缓“减成有期徒刑20年,当我手捧减刑判决书,激动的泪
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吸毒、贩毒,不仅害人害己,更是严重危害了社会,也残忍
地危害了我的亲人、我的儿子和阿阳。他们为我蒙受屈辱,我也为痛悔承受煎熬…
…我一个苦苦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死缓犯,终于在高墙内有了盼头,老师,我已经有
了回家的日子了!我看到了希望和光明!这正如监狱长在减刑大会上所讲:希望,
希望,我们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老师,今天,将是我人生长途中的一个新的转
折点和新的起点,我将再接再厉,争取1997年开门红,不辜负政府给我的第二次生
命……”

我想说,居吻雨我热烈地祝贺你呀!我想我应该马上写一封信告诉她远方的阿
阳,让他也分享这份快乐,也高兴高兴。

我真希望这个已经破碎的小小的家庭,真能产生出奇迹,能破镜重圆!但是,
有这个可能吗?迢迢遥遥的二十度春秋,生活在自由空气中的阿阳,能耐得住这个
寂寞吗?

再等二十年,就是要过整整7300个日日夜夜啊……

居吻雨呀居吻雨,你真是自作自受呀!简直是在肆意挥霍你自己的黄金岁月呀,
还将个阿阳也拖进了深渊!

真能产生奇迹的话,好是好;但是对于这个阿阳来说,也未免太残忍了……

1997年7 月17日,女子监狱。

我请人帮助我如数备全了居吻雨在“接见单”上写清的所要物品,去了新落成
的女子监狱。

我以双重的身份,对居吻雨作了接见和采访。

我说居吻雨,我横竖想不通,你为什么对阿阳的感情如此不懂珍惜?你们是自
由恋爱吗?

她沉吟了一下说,也可说是吧。我进了这里后,也反复想了好多,从根子上讲,
也是我的虚荣……

那时我不懂爱情是什么……阿阳在我们那儿是个无人不晓的大老板。我这人一
向不重钱财,他这个大老板,我根本也从未往心里去。有次在饭店吃饭,别人为我
在大厅中指点他时,那粗粗的样子,我真还有点瞧不起他。

陆老师,真的哦,我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日后就成了我的老公……

事情是发生在后来,听说追求他的小姑娘很多,一个个都围着他抛秋波送媚眼。
而阿阳却坐怀不乱,一点都不动声色。别人说与我听这些话时,我觉得烦,就讲,
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呢,不就是钱多一点吗?值得与他去好?人家就说,不,吻
雨你不了解他,他这个人的人品好着呢!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在生意场上很有信誉
的。他的生意做得这样大,是有道理的。

我说我不希罕!因为我那时也很清高,一般的男人,都还不在我的眼里呢!

边上人就对我说,你别说得轻巧,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就算你长得如
花似玉,我看他也不见得看得上你!追在他屁股后面的漂亮姑娘不知有多少呢!哼,
你倒去攀攀看……

从此,在饭店、在娱乐场所偶然看见他时,我对他就有点侧目相看。但绝对没
有采取主动。

后来有一次,我去姐姐家,看见他正与姐夫说话。我不知道他和我姐夫认识。
就这样,我们总算有了接触的机会。但也是出于礼节,平平常常地说说话,吃吃饭
而已。

后来有一天,在我们的感情毫无进展、毫无起色的时刻,他突然一把拉着我的
手,看着我的眼睛,用一种非常坚定的声音对我说——嫁给我。

他说得那样具体、那样肯定、那样直露,我当时一下子懵住了,因为我毫无思
想准备。

可是才几秒钟后,我马上一乐涸为我的脑子里响起了人家的那句话:哼,你倒
去攀攀看……

于是,我想——我居吻雨就攀给你们大家看看。

于是,我立即就对他说,好的,我嫁给你。前后才不过几十秒钟,我就定了终
身大事。没谈……什么恋爱,就结婚了。

我说居吻雨,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丈夫,一步到位了……因为你没有为此付出过,
痛苦过,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你就不珍惜了,是不是?

她说是这样。我常常想,像我这种女人有时骨子里是很贱的,非得化大代价得
到的东西才懂得爱护呀,虽然他爱事业,又懂经营,但是我竟莫名其妙地不要他出
去做事。天下哪有这样的事?不干吃什么?用什么?一个男人光会陪着女人,有什
么用?第一被告不就是这样吗,整天不干正经事,就出邪念想着用贩毒来挣大钱…
…奇怪哦,这道理连三岁小孩子都懂,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哦……所以我今天落到
这番田地是应该的呀。

陆老师我现在幸亏是嫁的他呀。

我说他不是跟你已经离婚了吗?

她说是离婚了,但是我念着他,总觉得心里有份依靠似‘的。虽然他上次来时
我还在“骂”他呢……

我说你骂他什么?

骂他骗人,我讲你答应等我十八年什么的,是乱讲。就算我十八年后能走出这
大墙,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一个老太婆了,你等我还有什么用呢?我说你就会骗
我安慰我……

听居吻雨这一说,我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身陷囹圄的居吻雨,处的刑还是死缓,
对着昔日的丈夫,竟还敢说这样的话。

居吻雨抿嘴笑了起来,她说,他听我嚷了半天,接着就对我说:“你好像瘦了,
多吃点。”

陆老师,我给你掏心里话。居吻雨压低声音对我说,我不怕你耻笑我,有时半
夜醒来,睡不着就想我这一生……虽然我才三十么,落到了这个份上的人,就都有
“资格”说“这一生”了,当然是不光彩的一生,是不是……陆老师你不见笑哦,
我想我这一生怎么说呢?我是——先结婚,结婚后也没谈恋爱;后来就离婚,离了
婚后,反倒觉得自己在谈……谈了。当然这是我的感觉,或许是单相思。单相思我
也不怕,我这么长的刑,怎么能拖累他?但是不管怎样,他总是我精神上的一份依
靠。

我知道她没好意思将谈的“恋爱”这两个字说出口。但有迹象告诉我,他们两
个真正的精神上的交流,或许正是在出事后的今天才开始的。

1997年10月18日,夜七时,书房。

电话铃骤然响起,拿起一听,原来是居吻雨的姐夫打来的。他告诉我说:居吻
雨的妈妈在家乡的街头,看到一本杂志。那杂志的封面上有个题目叫《魂断海洛因
》。因念着女儿的案子,乍见这题目,就分外触目分外揪心。是呀,她做梦也没有
料到,如花似玉的女儿,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染上这魔鬼,好端端的一个幸福小家
庭,从此家破人散。她做娘的心里如山石压着一般沉重。自从女儿出事后,凡有关
这类事的材料,她老人家几乎一篇不漏全找来看了。她自忖,要不是早就关心、早
就知道这类事,她说什么也会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的,更不会让女儿碰那“东西”的。
她真是恨自己哪!

今天早上,她就把这本杂志买了下来。大家都在传着看,这是一份很好的禁毒
材料。

我说如果是这样,我写文章的目的也达到了。阿阳他看到了吗?

没有,他正在云南出差,已经好多天了。

那居吻雨的儿子好吗?

很好,现在他正在我的家里哪,在地上玩。

我说,那就请他听电话,好吗?

好,好,小蛋蛋,快,快过来听电话……

过了一会儿,一个脆生生的稚嫩的童音,兴冲冲地从千里之外传到了我的耳朵
里:阿姨,你好,小蛋蛋,你也好。你今年几岁了?

我今年已经六岁了,已经上学了,现在放假了……

我怕小蛋蛋牵挂妈妈,就说,你妈妈在我们上海,我看见她了,她很好,你放
心。不料小蛋蛋说:“阿姨,那你就去对我妈妈说,叫她回来!”

……我没有想到小蛋蛋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真让我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小蛋蛋,你妈妈正在上海读书。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回
来,你乖……为了怕小蛋蛋再问出什么难题来,我忙换个话题说:小蛋蛋,你告诉
我,你的妈妈好呢?还是你的爸爸好?

他说,妈妈好,爸爸也好。

我说你想不想妈妈?

他说,想。过了一会儿又说:阿姨,你知道我妈妈为什么不回来?

我说,你妈妈读书紧张,要过好多好多日子才能回来。

他说,噢,知道了。

我骗了那个可爱的小男孩,为了他纯洁的心灵,我不得不说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搁下电话,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于是我马上给监狱中的那个妈妈居吻雨,写了一
封信,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

不几天,我很快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说:

“……老师,谢谢你为我编的谎言……当我读到你写我儿子的那段话后,我是
强忍着流下的眼泪,可心底的痛楚却在不断地加深,那份强烈的自责和愧疚,以及
对儿子深切的思念,仿佛快将我撕成碎片……”

1998年1 月8 日傍晚,报社接待室。

这一天,居吻雨的姐姐居爱雨和姐夫,乘飞机来上海探望了居吻雨。我约请了
他们夫妇俩,来我处一聊。姐妹俩长相极像,但性格脾气却截然不同。

爱雨贤淑、温顺、能干。她自小对妹妹的呵护和照顾,也许更助长了妹妹的任
性和骄狂。

居爱雨的眼睛红红肿肿。一定是见了妹妹哭了好长时间了。

居爱雨说,陆老师,今天妹妹对我说,刚进监狱时,她只想死,不想活了。但
是现在不了,她想好好争取,争取能早日出来回家团聚。我也问过她,你什么时候
回家来,妹妹脱口就讲——2016年……

陆老师,这2016年叫起来,好陌生啊,妹妹她却叫得这么顺口?

我说居爱雨,在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不一样啊,她在盼啊。连梦中也在盼啊,
她的轻松,是想让你们家人放心呀。

居爱雨告诉我说,居吻雨的心眼,还是不错的。坏就坏在交了那个魔鬼男人。
那人把妹妹的魂都勾去了,妹妹就爱对阿阳没事找事瞎吵……记得那阵他们结婚后,
住在他们楼下的一个老太,因为儿子不给钱,老人没有生活费在偷偷哭泣。阿阳有
次知道了就悄悄塞给她500 元钱。后来老太见了吻雨,就对她说,你先生真是好人
哪!这件事,照例妹妹应该是没有话的。因为她自己也随时帮助有困难的人,但是
妹妹就是与老公吵,说他乱化钱!唉,我都搞不懂妹妹的心眼呀,她主要是生活太
优越太舒适了,就任性……

居爱雨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来就从包中掏了一张剪报递给我讲,这是妹妹给我
的,让我带回广西去,给曾和她一起玩的小姐妹们看。叫我对她们说,毒品这个魔
鬼千千万万不能去碰的,她居吻雨就是一个反面教员。我将那剪报拿过—看,觉得
这确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材料,特选录如下,以警世人。

一份不可多得的材料,特选录如下,以警世人……你第一次自愿去戒毒,你在
戒毒所门口犯了瘾。你说要在戒毒之前痛痛快快“飘”一回,打电话呼来了毒贩子
……看着你蹲在路边迫不及待地大口吸食,看着你用颤抖的手刮起脚下的土——只
因里面有一点点撒落的白末儿,妈妈目瞪口呆。

这就是我的女儿?

写给吸毒女儿的一封信:

宝贝,我的女儿:昨天从戒毒所回来,妈妈又是一夜没睡。

自从你那天去卖毒品给抓起来,送到强制戒毒所,妈妈心里特别不是味儿。过
去妈妈对你苦口婆心百般劝说,但凡有一句能记在心里,能有一次良心发现,你也
不会发展到今天。

宝贝,你还记得妈妈手上的伤痕吧?那是妈妈劝你第一次自愿去戒毒,你在戒
毒所门口犯了瘾。你说要在戒毒之前痛痛快快“飘”一回,打电话呼来了毒贩子,
为要钱,你拽过妈妈的手狠命咬,看着你蹲在路边追不及待地大口吸食,看着你用
颤抖的手刮起脚下的土——只因里面有一点点撒落的白末儿,妈妈目瞪口呆。这就
是我的女儿?为了一口毒烟,母女亲情,女孩子的自尊都不要了。妈妈不顾一切地
向你冲去,要把你撕成碎片!

宝贝,妈妈的命真是太苦了!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妈妈不愿你受半点
儿委屈,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你考进了舞蹈学校,又上了大学学法律。你说大学如
何费钱,同学们都玩这玩那,一个月要四千元生活费。妈妈都信任你宝贝。我万万
没有想到,我盼来的竟是毒瘾成性的宝贝!

宝贝,从妈妈知道你吸毒,本不想再给你钱。可你犯毒瘾的时候,躺在水泥地
上打滚儿,撕扯着衣服头发……听说邻家女为买一克毒品只差三十元钱时,竟在黄
昏的街头,向毒贩子出卖肉体。一想起这些,妈妈就心惊肉跳。妈妈在这种痛苦矛
盾中苦苦挣扎。妈妈精神要崩溃了!

宝贝,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出于好奇去沾染毒品。这是你第三次戒毒了。
第一次出来你坚持了十天,第二次回家你忍耐了八天,这次真不知是什么结局?怕
毒友找你,我们的家已搬了三回,电话也办停机。可你说,你走在大街上,毒贩子
能闻出你身上特殊的气味来,引诱你买他的海洛因。宝贝,你一次发毒誓、赌毒咒,
怎么也要把它戒除。可你又说那种飘飘欲仙的幻觉,让你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你
难以抗拒它的诱惑。宝贝,难道你真跟那些狐朋狗友走向毁灭?

宝贝,家已让你吸得家徒四壁了。你继父的那间房子让你悄悄卖了,家中所有
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姥姥为你得了病整天躺在医院里。继父为你耗尽了心血,提
前十年办了退休手续。妈妈夜里常常被恶梦惊醒。妈妈的血压已高到近200 了,不
知哪天摔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宝贝,这次听说你在戒毒所里,勇敢地配合缉毒人员诱捕了几个毒贩子。妈妈
从心眼里为你高兴。你说戒毒所里的病友都对毒贩子深恶痛绝,都希望政府加强打
击力度,妈妈理解你们的痛苦你们的仇恨。妈妈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妈妈真希
望有朝一日,把天下所有的毒贩子都一网打尽!

宝贝,妈妈再不奢望你成名成家,再也不期待你光耀门媚。妈妈的希望已降到
最低点——希望你这次戒毒成功,希望你是一个正常的人!

妈妈真怕失去心爱的女儿,难道女儿你就不怕失去妈妈吗?

你可怜的妈妈1997.11.24

我和他们夫妻俩读完此信,一时大家的心情都无法平静。

姐夫则说,也许妹妹到“这里”来,本不是件坏事吧!如果发展下去的话,她
不就是第二个“宝贝”吗?幸好吻雨现在已经彻底戒了毒。但是这总比那些无药可
救的人强多了,是不是啊。

对于大错已经铸成的人来说,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是的,这封信和剪下这封信的本身,就是人间对毒魔的控诉!更是居吻雨那一
颗已经觉悟的心,站了起来,以她将用二十多年的生命和青春作为代价的悔及痛,
在向世人大声疾呼——远离毒品!

1998年4 月5 日,电脑前,话机边,窗外桃花绽蕾的枝头触碰着我的窗棂,春
天的气息强烈地透进书房。

在结束这篇跟踪采访手记之前,我收到了居吻雨写给我的信,她高兴地告诉我,
她被评上了1997年度的市劳动改造的积极分子了。她还说,她一直记得监狱长说过
的一句话:

“居吻雨,你的过去是属于死神,你的现在和将来就把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陆老师,我知道在‘墙内’也该自强,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我要让我这只
曾经跌落在深渊的风筝,早一天飞向自由的蓝天……老师,你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

读罢,意犹未尽。我又用电话接通了居吻雨的姐夫。我问了一个也许令读到本
文的读者诸君,都很想知道的傻问题。

我说,以你的了解,阿阳会真的一直不结婚,等着居吻雨出来吗?

他说会的,他这个人金口难开,一诺九鼎。

我的采访手记不得不在这儿结束了。至于居吻雨与阿阳的故事和结局,则要由
往后的漫漫岁月来作答。我将把他们发生的故事,都忠实地记录下来,请读者等着
我的下一本采访手记。

而今天,我们唯有美好的期待。



后记

我想该说的都在前面的书页上说了,后记就免了吧。但是年轻美丽的女编辑说,
你最好还是写一点什么吧。

或许是掩卷之后,觉得还意犹未尽,想更走近一步,知道有关她们——再后面
的事情。曾经写过不少这类作品,读者朋友问的也尽是这类话题。

这是些永远也无法穷尽的话题。因为这些活着的故事,会在岁月的泥土里不断
地伸展根须,开花结果,即便是枯枝败叶,也会凋零有声。

今天我就收到了《魔鬼之恋》中的女主人公居吻雨在1998年5 月22日寄自女

监狱的一封长信。她说在对阿阳“美好的回忆中异常心痛……当初嫁给他后,他所
有的朋友都对我非常尊重,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有头有脸,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但是后来,我发现他除了会赚钱之外,没什么优点。唯一的好是不管熟悉或陌
生的人来求他办事,他从来不会拒绝……我几天几夜痛得死去活来生下八斤重的儿
子时,他还是为了赚那该死的钱,没有回家。从此我就一直想报复他……我现在沦
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我欠他遭到的报应……如果人有来世,我真愿为他做牛做马,
重新为他做个真正的贤妻良母……陆老师,人真会有来世吗?“

信读到这里,我想她已经真正感受到岁月的沉重了,她定会一天比一天更深刻
地理解前夫阿阳第一次接见她时说过的话——等着看到儿子结婚。

真到了二十几年后她儿子结婚时,展现在她面前的生活,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我们现在却无法穿越漫漫时空加以揣摩了。

那个《吻别死神》中的女主人公火吻燕告诉我,1998年春节前,女子监狱根据
她在监外服刑的表现,又为她减去了两年半的刑期。她说她是整整一夜趴在床上流
着眼泪读完了我写她的文章,她女儿说:“妈妈你是苦尽甘来了。”几天前我与她
通了一次电话,得知她仍然没有勇气将这篇文章给她的王先生看,她说陆记者,真
的,我还是怕……

她怕什么?不同的人可以为她作出不同的解答,但是我们不能代她作答。

我们唯有在一旁默默地注视。默默地真诚地为她的现在和将来祝福。

《情爱黑洞》中那个黎吻雪早已不在人世,但是她用她的痴迷、决绝、罪恶与
痛苦,为我们这个世界留下了一部哀怨凄凉的爱情悲剧。我不断地收到天南地北的
读者来信,他们各抒己见,对这部纪实中篇里的几个人物议论纷纷。

有个姓吴的先生来信说:“尊敬的陆萍老师,我在中学时代就知道有一个诗人
叫陆萍,您写的《黑色蜜月》以及《生命透支的悲哀》是我在失去自由的日子里读
到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生命》一文改变了我这几年的人生……我原不知情为
何物,苦恋四年却换来三年恶梦。而今恶梦醒了生活已全新,我和妻子现在是以一
种超然的心情,读您的《情爱黑洞》,我们为里面的女主角深深惋惜,也为自己庆
幸打击毒品犯罪是世界性的大课题,《魔鬼之恋》记录了毒品犯罪的一个层面。

女死囚居吻雨的前夫阿阳,真是个人间大丈夫!当初采访时,无意间得悉了他
的一些细节后,我是被他的宽宏大度深深打动,随后就开始了长期的追踪采访。

同一案事中那个“吃软饭”的魔鬼情人阿良,与他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反差。这
两个男人有着天壤之别,偏巧又全让居吻雨一人同时碰上了。于是心灵矛盾的冲撞
就充满力度,案情也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

《情爱黑洞》揭示了婚外恋酿成的罪恶。里面痴情的女主角黎吻雪,实在让人
可哀可叹可恨可咒,难以忘怀。

采访期间,有不少人要我以道德法庭的形式,用舆论去谴责她那个曾经身居要
职的情夫,可我终究没有去充当一个道德法官。

我觉得人世间有一些是非善恶,法庭并不是最终解决问题的地方。女人天性中
的某些弱点,或许更是人间悲剧的必然。

《吻别死神》展示了性虐待个案的一个极端。文中女主角火吻燕九死一生,终
又重返人间,从女死囚到敬老院院长,出世与人世之间让人感咽无穷。

这里顺便提一笔,性虐待狂原本是自然界的一种疾病,可惜直到今天,还是没
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记得此文见报后,我收到了不少正遭性虐待狂折磨(所叙情节大都有惊人相似
之处)的妻子们的求助信。对于这些姐妹同胞难言的痛苦和焦虑,我深深同情和理
解,却也常常爱莫能助。一个记者能做的事,不外用手中的笔,对藏匿在生活深处
的这些鲜为人知的暗角,以揭示的方式向社会披露和呼吁。真希望能够有——真正
能拯救这些不幸家庭的社会贤达,来开一点良方。

三个纪实中篇的相同之处,都是惊天地泣鬼神且又负着命案的情爱悲剧,不同
之处是三个女人迥异的命运。

当她们踩上生命的断崖时,一个才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


而今一个已被打下了地狱,与她有缘无分的那一个男人,正背着心灵沉重的十
字架,万念俱灰地行走在人间;一个正在遥遥迢迢跨世纪的刑期中,点点滴滴品咂
着自己酿出的苦酒,与她有缘有分的那位先生,正以博大的胸怀等待着她这个不能
回家的女人;一个已在漫漫十五载的炼狱中获得新生步出了高墙,与她有分无缘的
那名男子,早已命归黄泉。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本书中的三个女主角:黎吻雪、居吻雨、火吻燕,都是
化名。她们名字当中相同的一个“吻”字,是我刻意所为,想把她们组成一个特殊
的系列。

就为了醉人魂魄又浸润着罪恶的这一“吻”,我在漫漫时日的采访和写作的过
程中,心头沉甸甸地一次又一次地掂量过她们所付出的代价。

这代价沉重昂贵至什么程度,我甚至无法在这里用文字表达。

常有人问我,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要用“女记者采访手记”的方式进行写作,
我想在这里简单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都知道一个人犯了罪之后,要经公安局抓获、要经检察院批捕、要经法院审理、
要经律师辩护,然后被量刑判罪再投进监狱服刑改造,这套法律程序是十分严密复
杂而公正的。当然为使国家政权巩固,公、检、法、司之间相互制约又相互独立,
这让我们国家法律的实施,日趋完美;而每个献身这一事业的公职人员,也几乎是
竭尽全力忠于职守,为神圣的事业而奉上他们毕生的心血精力。作为公民之一又兼
为作家和记者的我,往往对他们崇敬有加。

公、检、法、司是维护阶级统治的国家机器。我知道,法律要处置一个罪人,
犹如机器处理一个小零件那样,很简便也很有操作性。

机器是铁做的,难免冰冷也难免无情,所谓法律是钢性的、直角的说法,我一
直大为赞同。

但是大千社会缤纷生活,在法律“钢性直角”的大框架之下,还有很多柔软曲
折而复杂的内容,“机器的简单操作”并不能囊括人们生活的全部。

一颗子弹可以在瞬间结束一个罪恶的生命,但是散落在生活角角落落里的罪恶,
却无法用一颗子弹来全部清除干净。

所以我觉得,“机器简单操作”后所剩下的事情,就是我们社会工作者所要致
力去关注的事情。在法场上被中止的这条有罪的生命,和这颗正义的但并不昂贵的
子弹,也应该被演绎成我们当今社会生活中一笔财富。

事实上,除了判处极刑的伏法者之外,一个人犯了罪服了刑之后,在他(她)

们的身上,已经罪罚相抵了。他(她)们的罪孽,已经在被囚禁的时(刑期的
长短)

空(失去自由的监所)中得到了相应的惩罚,这与我们平时一贯倡导的对刑释
解教人员不得歧视的观点,是一脉相承的。

所以每当我踏进监狱这扇森严的黑门,我觉得自己更应该真实地去记录——这
些羁押在高墙铁窗下的罪人们“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生存状态,当然也包括隐藏在
他(她)们灵魂黑匣子里的真实的世界。

除了法律地位与我们对立之外,他(她)们血肉之躯中的某些情感,几乎与我
们毫无二致,都为人父为人子、为人母为人女、为人夫为人妻,因着这些相同的社
会角色,(除了某些特殊情况之外)我深信狱墙内外的他们与我们之间,都有不止
一条的小路和小河,可以走通。

于是我在政法记者的身份之中,注人了一个普通现代人的情感,在写作时把他
(她)们具体的犯罪情节,处理成心灵活动的背景。

因为这些“情节”早已被“公、检、法、司”机关,详尽地、一遍又一遍地记
录在案,我再不必赘言,我以一种人间情怀寻找着常人的视角——即在这些“背景”

前着意去凸现人性、人道和人情。这样,情与法之间就找到了一个绿草茵茵的
中间地带,严酷的法律就变得那样容易面对,而一般人情也上升到了社会道义的水
平。

我知道这些人类共有的寻常情怀是永恒的。生与死。爱与恨可以飞越时间和空
间。

既然生活厚爱于我,让我有这个机会走进狱墙内这片异乎寻常的天地;让我有
机会如此真切地目睹——陷入生命极地、失足在囚笼中的生命同类们的绝望和痛苦,
我就感到自己负有一种无可卸脱的责任,我一定要记下一点什么来,告诉大墙外正
在享受自由阳光的人们。

否则我将不得安宁。

我无法拒绝我灵魂的呼喊。

于是,就有了我的这本书《走近女死囚》,以及其他的一些已经完成、正在完
成和还没有完成的采访手记。

1996年2 月,在我出版的《一个政法女记者的手记》这本书里,余秋雨先生为
我作的序中,有过这样一段话,因我非常喜欢,特录下作为我后记的结尾:“死囚
要受到法律的惩处,但是他(她)们毕竟也还是人,他(她)们有理由要求人格和
智力比他(她)们更高的人,在他(她)们死之前给他(她)们的灵魂获得某种缓
释,给他(她)们精神带来一点平静。在生理上讲,我们对医院里那些明知活不了
几天的病人还要尽力抢救,那么,在精神上讲,我们也不妨对不久于人世的囚犯作
点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是一种精神的人道主义。

监狱是人性的边缘地带,而边缘地带的感觉神经总是最敏感的。为此,许多科
学家喜欢做“边缘试验”,而一般人也愿意探询天涯海角、黄昏黎明等等边缘性风
景。读者喜欢读监狱里的悲剧性故事,也与此有关,可能有些读者只是猎奇,但肯
定有不少读者是出于一种关注善恶、美丑、悲喜、人性兽性、崇高无耻等人生基本
谷线的热忱。在纷纷攘攘的现实生活中能不时地萌发出这种关注热惰,是可贵的。
社会公德有可能在这种关注中渐渐普及。”

陆萍1998.10.18. 半夜02:19于(梦乡小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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