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无处可逃 (全集)
作者:恭小兵
日期:2008-01-05 13:32:22
内容:


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具体而抽象的小监狱。社会是大监狱。有些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游走在这个大监狱的各个分支之内。成长、成熟、恋爱、结婚、生老病死等等,其实就是这所监狱的全部内涵。著名学者兼作家钱钟书先生曾经写过一本据说很有看头的小说《围城》。因为种种原因,原著我至今未读。但记得先生这样说过:城里面的人总想突围出去,城外面的人却想着怎样进攻进去。仅此,使得我对先生敬重有加。



在少年犯管教所服刑的四年时间里,我最大的一个想法就是: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出狱?尽管一纸判决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我,我必须无条件地在那所少年监狱里老老实实地呆满即定的刑期;但每个曾经坐牢过的人可能都知道,刑期是可以更改的。什么减刑啊立功啊保外就医监外执行等等。这个问题我几乎每天都可以想到。可我是个惰性很重的人,尤其在我的少年时代。结果导致了我在服刑期间,直面自由生活以及高墙以外的世界,估计是嫌弃什么立功之类的太渺茫太慢了,让我千百次想到的一条捷径就是--越狱,逃跑。



为了实施自己的那么个盲目和猖狂的想法,我曾做了各种有效的准备,常常大汗淋漓地锻炼身体,并时刻都在蠢蠢欲动着。但不知是怎么了,我总是没勇气逾越一切有形的障碍,从入狱一直到刑满,越狱计划千百次诞生,也千百次流产。



我是2000年末释放回归社会的,好几年已经过去。现在我不准备选择控诉,也不想忏悔。我没那么深刻,那么有内涵。我只想平静地写完这个长篇。因为它是我少年向青年悄然过渡的一个桥段。我怀念它。前几天看见一个叫麦田99的天涯网友在一个劲地揣摩着它,我觉得很可笑。这个小说,没什么成功失败的说法,写完了,我就对得起那段生活,或者也可以叫着青春岁月。但现在它还没正式定稿,所以,我不愿意对别人说达则干什么穷则怎么干。



迫使我写这个小说的原因比较多。而且一开始的时候,也很胆怯。似乎很迷茫。整整四年的监狱生活,所有缤纷烦乱的记忆乱糟糟的像盘散沙。就连我自己也很不愿意面对那个四年。在我写这部小说之前,我从来就没有认真梳理过那个四年,自己所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甚至忘掉了那些年来自己曾经读过的书。



我常常怀疑那个四年,自己是不是就那么一下子飞了过来。目前社会上很多人都叫嚣着,要时光倒流,把生活重新来过一回。设若回头让我重新来过,我想我会以死相抗。



可一旦陷入回忆,我就会有种窒息的感觉。尽管我明白那是法律对自己实施的一种正当的惩罚,但我总觉得,那种惩罚,有种刻骨铭心的味道。它,过于残忍。它让我的整个生命,横空与这个世界脱节了整整四年。四年的空白。造就了我整个青春期的一段空白。现在,无论我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



也就是说,青春的空白造就了思想的空白。现在,让它面世,无疑是模仿动物园里面孔雀向观众卖弄美丽的花*股。但除此之外,孔雀它们还能做些什么?毕竟孔雀与当年的我一样。只不过它失去了森林,而我失去了自由。



可无论我怎样逃,都无法逃出当初动笔写这篇小说的冲动。人能逃过很多东西,但不可以欺骗自己:梦想逃得过去吗?另外,一直生活在我身边的同案,也就是我少年时代的同学,他一直逼迫着我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它。甚至不厌其烦地对我重复讲述着往日的很多难忘的情节。最后,在很多狱友的期待与帮助下,在上海,我重新开始了写作。不敢回味当时写作的状态,那时,我几乎是白天在上海街头任由罪恶迎风绽放,夜里在租住的破民房里,则像个花工,技术低劣到只有拿笔来给心灵的黑花浇水。



我叙述的那些故事,大都发生在为你们所不知的灰色的角落里。我记得多年之前,有个叫张良的,写过类似的东西,后来还拍成了电影,可惜跑了调。而且我个人觉得那电影,除了主题歌《心声》很感人之外,情节也不怎么的真实。所以不自量力的,我就写了,甚至想把自己赶到故事之外。



我明白,每个人都有权利对这个世界说三道四,也有回忆的权利。只是许多回忆,尤其是将回忆付诸于笔,就不可能太坦白。它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这个工作本来人人都会,却需要一些病入膏肓的人来瞎忙活。



早些年社会上流行“无知者无畏”一说,对于目前文学创作的种种形态,我从来没有保持过应有的冷静。也不想假装冷静。或许现在是个国人集体慌乱和躁动的年代吧,一些个性化写作方式的存在,绝对不能代表着什么。更何况我本来就少年入狱,简单想象一下,揭发的心态当然是少不了的,但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我却在尽力地避免着它的干扰。



再早些年,张贤亮在这方面做过一些相对深刻的工作,但那是另外一个群体。主题也相对的崇高,却缺乏揭发的力度。我生于80年代初期,骨子里,却沾染上了一些70年代出生的人的苛刻。这篇小说起笔于1999年,当时我正在少管所服刑,文化底蕴、人生阅历以及思想意识等等方面的营养不良,导致了自己的被困。一写到崇高的时候,有些情绪就蠢蠢地跑了出来,想摧毁整个主题。结果不了了之。这可能就是网友南琛姐所说的警察故事的缺乏的原因之一。



直面小说里很多失去话语权利的人物,面对这个喧嚣的社会,写作真的具有那么强大的力度吗?记得王小波以前提出过建立什么精神家园的概念。死者走后留给人们一个比较荒谬却无比绚烂的梦想。可精神的家园又在哪里?在三五部被社会认可的长篇小说里?还是在一两个当红作家的前言后记中?在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吗?我想不是。那么就别急着回家,想家不是很好吗?想任何地方,存在或不存在,都不是太难的事情。



对很多人事,我情愿保持着中立和无为的状态。对阅读和写作,也愿意中立,可我又无法做到。真是个让人偏颇的时代,对于一个事事都想自圆其说的,每件事都是个难题。陷于往事的回忆(或者是编织吧),我像条小昆虫,躲过公众的眼光,秘密地爬行。人海中我有很多同类,他们跟我一样,过去,现在跟将来,一直到生命结束。然后我们的不孝子孙们,茶余饭后,自豪或自卑地对他们的子孙口述着他们祖宗的事。就这样?所以不甘,所以置身于内,瞎忙活。



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我希望“我们”不会永远都是“有罪”的群落。我还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比较独立的“写手”,最好能独立在阳光之外,独立于我的身体之内。把先前的噩梦与罪恶全部忘掉。耻辱甩掉,猥琐丢掉......这些都是我的梦想,许多违背了自己梦想而被封为大师的作家们,让我很是敬佩,但也只是敬佩而已。他们不会成为我的镜子。





2003。6。21。凌晨




“三年五年算个啥?十年八年走亲家。无期徒刑安了个家,脑袋掉了碗大的疤!”看守所未成年在押人犯张阳每天大清早从大铺上醒来,走向卫生间洗刷之前,都要背诵一下这个顺口溜。关于这个劳改段子的始作俑者是谁的问题,由于中国监狱史渊源流长,故而无从考据。

这个顺口溜听起来不仅很不严肃,而且颇具反动色彩。在看守所,无论是谁背诵这个东西,要是不幸被正在查房的狱警听到,都会被拉到号房外面脱下裤子打*股。不过没关系,张阳背诵它的时间跟地点都很安全。狱警们脱了一身警服之后,也和人犯们差不多。这个话说的是人所共有的生理现象方面,没有其他意思。比如说睡觉,现在是时间是大清早,狱警们肯定在睡大觉。再说号房内部的犯人,谁要是不会背这个顺口溜,谁一定是个犯了法的先天性哑巴。之所以在押人犯张阳一直将这个段子记之于心挂之于口,无非是为了向全体号友们自抬身价。因为它不但可以表示出张阳对眼下监禁生活的不屑一顾,而且还能更深一层地表达出他对即将来临的劳改生涯的超级向往。

犯法之后,在即成的事实面前,一般人犯们要么会拼命抵赖,要么就死劲往自己脸上贴金。他们不管自己作奸犯科已经给社会治安会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怎样的危害。只要有自抬身价的言辞,无论局外人等会如何的嘲笑,他们也要拿过来先替自己开脱一番。

其实每个号房里面都有类似张阳这样的货色。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肥肥瘦瘦、高高低低。在没有被送往各个监狱机关进行劳动改造之前,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凑在大铺上面,整天东扯西拉、胡说八道、牛逼轰轰地进行着所谓的交叉感染。除此之外,或者互相讥讽,或者相互诋毁;愚蠢的一部分说来说去的就要打仗,动辄拳来脚往。一番纠缠之后,一个个又都**妈地各自鼻青脸肿。另外极少一部分智商较高的,他们则很少用暴力解决问题,于是,便勾心斗角地搞些阴谋诡计;久而久之,个别所谓文武双全的就开始显山露水,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号房里面人犯们的最高长官,简称:号长。

每名号长的诞生,代表着一个号房群龙无首和自由散漫时代的结束。像水泊梁山上面的情形差不多,走马上任的新号长也要给整个号房里的英雄们排排座次。能言善辩者称之为师爷,这类人专门负责号房里面的阶级斗争;而像张阳那样敢冲敢干的,则按武侠小说里面的称谓,封之为左右护法。只不过在江湖儿女们所特有的称谓里,他们不叫护法,叫“滚统”。张阳在看守所羁押的几个月里,大大小小也干过了很多场的血架。尽管眼睛被对手捶乌或者踢紫过几次,鼻子也流过不少cc的鲜血。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目前,他已挤进了滚统的行列。在通往滚统的打斗过程当中,流血事件频繁发生。像天上掉不下来馅饼一样,每个人犯不经过一番殊死搏斗也绝不会被人称之为滚统。尽管张阳未进号房之前,在校园也曾是个叱咤风云的中学生老大,可外面的名头在这里一点也不管用。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的重要阵地之一,混进来这里的虽然只是些鼠辈匪类,但是这里面的确是地痞流氓云集,贼盗人渣众多。毕竟张阳进来的时候还没满17周岁,能如愿以尝地走进滚统行列,他自己很是满意。

几个月前,跟张阳从小学、初中再到高中都是同学还外加死档的杜亮和章辰向他汇报了一个事情。因为这个事,导致了现在,难兄难弟三人,高考在即,他们连高考的独木桥还没来得及上,就被法律的条把扫进看守所,成了三个倒霉的落水少年,不对--正确的说法不叫落水,叫失足。他们现在是三个人所不齿的失足少年。当然了,现在的张阳已经混成了29号监房的一级滚统,不知道另外两个家伙混的怎样。明天看守所放风的时候,他准备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他们。

章辰和杜亮向他汇报事情那天,三兄弟跟往常一样,放学时雷打不动地碰了个头。那天老二杜亮抽完手里的一支据说是炸弹的外烟后,率先发言:“关于老大的马子的奶被体育教师胖胖熊摸来摸去的问题,作为兄弟,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等闲视之!”那时,高三学生拜把子吊马子的事情早已经纯属正常。不但高三,连初三初二甚至是初一的小弟弟小妹妹们都学会了上课互递小纸条,放学乱搞小团体。以此证明:早恋不在年级高,自古少年出英豪。不过张阳他们对那帮小男小女们小打小敲的行为一直都嗤之以鼻。他们认为那帮小鬼之所以那么干,无非是看多了电影电视,想拿过来模仿模仿而已。那些情节雷同的影视剧看来害人不浅。对于学弟学妹们自以为是的早熟举动,杜亮早就说过他们是初恋不懂爱情。

当时,他们坐在学校操场一角的水杉树下,抽着杜亮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包外烟。据杜亮说那个牌子的外烟每盒里面都有一根含有浓度很高的大麻。章辰拿烟的姿势相当不好看,在正确拿烟的姿势以及一些老烟鬼子们怎样识别真烟假烟的窍门上,估计是师傅杜亮没没来得及向他倾囊相授。杜亮自己却很是老练地从那盒烟里拿出最后一排倒数第三支,“就是这根!”点燃后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还打了个非常好看的回笼,然后忿忿地说:“操!这包烟肯定是炸弹!因为我半点都不飘飘然。”

杜亮,上高中之前大名杜史亮。因后来无意中发现名字的音有谐悲剧人物杜十娘之嫌,上高一的时候,被他擅自改为杜亮。此人系富家子弟。其父自改革开放前十年便已开始投机倒把,据年纪较大的人说,这人当年是本地著名的走资派。发迹前以炸油条煎烧饼下馄饨为生。不过现在的油条商已经是有名的私营企业家,本地饮食行业的龙头老大。

老二杜亮评论完外烟的感受之后,将老大张阳的马子小路的奶被某某老师摸了的事情提到了那个碰头会的议事桌面。在杜亮的叙述其间,作为另外一个目击者的老三章辰则在一旁做适当的纠正和补充。

“其实老大的马子,我们应该也要拿出来批评批评。”杜亮说,章辰马上纠正了杜亮的说法:“在当时的实际情况下,小路显得很是被动。这个事情胖胖熊应该负全部的责任,毕竟他是人民教师,这是个为人师表的问题。”杜亮向他翻了翻白眼,继续说:“今天我们班上体育课,男的自由活动,女的打排球。胖胖熊像面筋一样围绕在小路身边跑来跑去。装模做样地纠正小路的发球姿势和接球技巧。操!小狗儿都知道那家伙是在假公济私地合法揩油。让我感到非常不解的问题是,小路平常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高贵纯洁的淑女嘴脸,可今天被胖胖熊双手圈在怀里,满操场地打转转,居然,居然他奶奶个熊地嘻嘻傻笑!老大你当时没看到你马子和胖胖熊他俩那小样儿。简直,简直是幅干柴烈火心甘情愿男欢女爱生动活泼的煽情画面!”杜亮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跟章辰说了一句:“三子你也看见了,你跟老大说说,小路今天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很浪?”

章辰说那是因为小路同学对发球和接球都有强烈的求知欲,但不排除胖胖熊存心要吃漂亮女生们的豆腐。他还说:“吃别人的可以,但是吃小路的,那就不行。你们说是不是?”张阳的马子叫小路,跟章辰杜亮俩一起,都在文科班。不知道张阳那年到底想搞什么鬼名堂,一个人去了理科班。那个叫小路的女生不仅仅身材长势良好,而且模样周正。未被老大张阳开吊之前,就一直是杜亮和章辰俩的梦中情人。那天的体育课,章辰杜亮目睹了各自的梦中情人被体育老师假传授排球技巧之名而大揩其油,两仁大光其火。当时,章辰甚至用一种很酸的语调说,漂亮的女生和马是老师的。而杜亮当时就磨拳擦掌,说,那今年俺就报考师范,以便将来可以在这方面替兄弟们报仇雪恨。然后两人又都扬言要模仿打虎英雄武松,像当年武二郎狮子楼头怒杀西门庆一样,就那么酷酷地冲上去,把胖胖熊狠狠地教训一顿。可后来发现操场上的那个西门庆不但壮得真的像只熊,而且胸口还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黑色熊毛。即使两人联手,胖胖熊也不一定就能被他们打翻。因此,两人只能睁大四只又红又紫、又火又酸的眼睛,谗巴巴地望着那么那么漂亮的小路,被这么这么丑陋的胖胖熊利用教师的职能而大沾便宜。那天,章辰和杜亮俩未敢贸然冒充武二郎。经过商议,两人一直认为,这个事情不能力敌只能智取,以免当众闹出笑话。但一定要向大哥禀报,人多力量大。

就这么个事情?张阳好象很洒脱地问他们。好了我知道了。然后就表情很酷地低头抽烟,很有一些宠辱不惊的老大派头。又好象是对小路这个马子很不屑的样子。而杜亮则表情愤愤地问他知道什么。“你知道个*知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马子的奶被我们班的胖胖熊摸来摸去的!”杜亮的话音好象还没落地,就被张阳在他脸上放了一个比鞭炮还响的双响。当时章辰正准备补充说:“这样下去,时间摸长了,你马子的奶还不起老茧?”可他已经亲眼目睹了二哥杜亮的可悲下场,只好活拉拉硬生生地把这话从喉咙中间憋回肚子里面。

小弟杜亮因为汇报真实情况而被老大张阳刮了两个耳光子的场面,让章辰想起中国古代一个天下所有老大们的老大。那个所有老大们的老大叫朱元璋。《二十二史札记》的作者赵翼这样说过那个姓朱的皇帝:“圣贤盗贼之性,兼而有之。”朱元璋自己当年也说过这么一句光冕堂皇的话,他说:“仁义者,养民之膏粱也;刑罚者,惩恶之药石也。舍仁义而专刑罚,乃药石毒民。卿当体古钦恤之意。”这话的意思是轻法治而重德治,被他说的也的确非常之好听。可历史上的朱洪武背地里干的则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套:据说此人上台之后,不仅大杀有功之臣,还一个集团一个集团地杀;虽然识字不多,但很会搞文字狱;不但把什么剥皮、延杖之类的刑罚搞的轻车熟路,而且还创办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特务机构东厂和西厂;他经常在早上号召人民向他提意见,晚上就迫不及待地把提意见的人送到监狱里面干掉。因此就张阳在杜亮脸上放双响这个事,章辰认为张阳是在模仿朱元璋。可是朱元璋这个人有些缺德,整个明朝的皇帝都缺德。(不过这话是近代学者费振钟说的,假如有人因为这个话而产生了与笔者恭小兵辩论明朝皇帝到底缺德不缺德的雅兴的话,最好他自己亲自去找费老。)我们的老大在模仿缺德的老大,这样的老大将来估计也不会是个好老大。章辰想。

杜亮被k之后,脸部表情晴转多云,并准备从眼睛里面下点小雨。但他后来发现恰恰这个时候下雨的话,未免会被组织小看。所以就只好没下。事后,他似乎很不甘心地问了旁观者老三章辰一句,他说他并没摸过小路的奶,为什么要被老大打?章辰说所有的老大都一样,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二哥节哀顺便。第二天,张阳也对自己的过激行为感到很内疚。为此,他主动向杜亮同学承认了自己官僚主义作风上的错误,并慷慨地表示改天一定请杜亮和章辰俩喝啤酒。

张阳煽完杜亮之后就锵锵锵地走了。然后章辰与杜亮也无声地分头回家。那个夏天的傍晚显得很是燥热。大街上车流如梭,人流如织。杜亮到家后觉得窗外的树上好象有一万个知了在叫。它们在不停地向杜亮叫嚣着知了知了。“你们知道个*!”杜亮想。




应届高三学生杜亮一进号房,就被一大群在押人犯们包围在“监规”的正下方。他们一开始和颜悦色地问他的花名是什么。杜亮因为心虚而没敢模仿周星星的腔调说自己是杜德伟。当时他非常紧张地蹲在地上,像条土鳖似的对他们说自己的花名叫草花皮蛋。那帮家伙就说那么皮蛋兄弟你在外面混哪里老大是谁,紧接着他们又问起他的真实姓名别名化名罪名以及年龄籍贯等等。总之当时的气氛很祥和,出乎了杜亮的想象之外。号友们非常友好的态度让杜亮感到有点受宠若惊。相对而言,有点麻烦的仅仅是他们询问的程序有些繁琐而已。因为他们几乎什么事情都要过问,而且是不止一次地问。他们的垂询方式跟预审科的警察有所不同,警察审问犯人基本上一个问题就问个一遍两遍的,事后最多让被审的犯人写一排“以上交代属实”的文字而已。不会写字按个手印即可。但号友们却是每个问题都要反反复复地问,所问问题的方方面面也一律比警察们问的详细,而且他们连一些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也要过问。比如在杜亮的私生活方面,他们就一直围绕在杜亮还是不是童男子、搞没搞过小妹妹之类的问题上翻来覆去地问。

所有的问题杜亮都如实地回答。像参加一场智力竞赛一样地绞尽脑汁。第一,杜亮认为。既然自己已经进了这个班房,那么自己就已经是这个大集体的一个组成部分。既然大家都是乌鸦了,那么就应该不分什么彼此;第二,杜亮怕被他们无辜殴打。进班房毕竟是杜亮的崭新课题。通过以往电影电视小说录象里的一些情节,他知道每个犯人在新进班房时,基本上会被老犯人找茬殴打一顿。另外那个押送他进班房的刑警也提醒过他。刑警说里面和外面不一样。里面的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样的高人都有。他叫杜亮进去后千万千万别犯浑,别以为自己在外面敢用砖头拍老师就是个英雄,里面连活生生亲手把自己爹娘儿女掐死的人都有。总之,凡事要忍,切记切记。跟杜亮说这些话的那个刑警因为经常在杜亮爹开的酒楼里面白吃白喝过不少次,所以在进来这里的路上顺便如此如此地关照了杜亮一下。

那个刑警在路上不停地告诫杜亮,进去后,一定要记住忍字头上是把刀。忍一时风平浪静。“知道乌龟为什么寿命很长吗?”  他说。杜亮说不知道。他一巴掌打在杜亮的后脑勺上,说:“因为乌龟善于忍耐!”看那刑警滔滔不绝地叫他忍,杜亮却忍不住地问了他一个比较愚蠢的问题。杜亮说,大哥你以前是不是在里面蹲过?那刑警立马噼里啪啦赏给杜亮几记耳光子,还在他*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非常生气地说,**!老子要是连这些也不懂的话,还能戴头顶上这顶帽子?还配当人民警察?杜亮一边揉着发烫而疼痛的脸,一边悲愤而孤单地想,你配不配当人民警察关我鸟事?在我家酒楼里面白吃白喝白拿那么多次,现在因为一句话就马上翻脸!连这样的人都是警察,那么里面不是警察的人一定比眼下这个是警察的人要厉害的多。

所以杜亮对每位号友的审问,都一五一十小心谨慎地回答,生怕一不小心会招来一顿毒打。 没进号房之前,杜亮看过不少有关监狱题材的片子。尤其是周润发刘德华那批老一辈帅哥,经常在片子里面扮演越狱逃跑的英雄。可自从那天他深入了真实监狱的内部之后,不禁在心里操了几百次那批老帅哥们的祖宗十八代。假的!不可能的!那些片子的编剧导演跟演员们纠集在一起糊弄了自己很多次。那么高的围墙,围墙上还有铁丝网,据说那些纵横交错的铁丝上还通了电。犯人不是会飞的鸟,如何跑的出去?那帮子香港台湾美国佬导演真能胡编滥造,尽**瞎掰。

越狱逃跑的情节是虚拟的。但新进班房初来乍到,但挨打却是真实的。杜亮怎么也没想到,那天天还没黑,自己那么小心那么谨慎地回答完全体号友们所有细小入微的问题之后,还是没逃过一顿打。因为那些家伙说打就打。杜亮被打之后,又在心里默默操了几遍那个叫他凡事要忍的刑警的妈。心想,早知道怎么躲都躲不过去的话,还不如不忍。反正都会被打,不忍的话,光荣点。

号友们打完杜亮,严肃地警告他说,这叫擦油。以后进了正规劳改队,还要过堂。“以后给老子们放老实点!”他们说。关于擦油和过堂,其实类似于水浒里面的一些情节。施耐庵笔下的杀威棒就是擦油和过堂的鼻祖。只不过在封建制度的残渣余孽里,统治者们允许狱卒们行使这项权利,而现在是社会主义制度,原则上,供产档不允许狱警们干此类违法乱纪的勾当而已。结果现代狱警们不屑一顾的杀威棒,被犯人们自己抢在手里,并将其当成了一根接力棒,一代一代往下传。传到这里,杜亮当然厄运难逃。

在看守所羁押期间,少年杜亮不止一次地直面过这样一个问题:冥冥中到底是什么东西支配着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命运?是上帝、时间、他人还是每个人自己?限于知识面和年龄的原因,杜亮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以至于后来,杜亮被判了缓刑监外执行,用张阳和章辰他们的话来说,也就是变相地无罪释放了。那段日子,很多次他都迷茫地夹杂在街头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间,看着那些强大者们的欢笑和弱小者们的凄楚,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一个充满了太多难以阐述透彻的荒谬怪诞的命题。强者总说幸福在自己脚下,命运在自己手中。说完这么大气磅礴的话语之后,他们会不失时机地举起他们的某只大手,向天空狠狠一划。仿佛他们所有的功绩全部的成就,就只是那么一个轻轻巧巧的划手动作。可是剩下绝大多数一部分弱小者,他们就像少年杜亮刚进号房时,无论怎么躲逃也摆脱不掉的擦油厄运一样。面对许许多多横空而来让他眼花缭乱的灾难,他又能用些什么样的方法去躲避?杜亮不明白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假如所谓命运仅仅是生命的一个单纯概念的话,那么时间则是命运最大的对手?因为时间每前进一步,每个人的生命就要变得相对衰老一些。时间的列车轰轰向前,一些活着的人会相继死去。而人一死,还能剩下些什么?贫穷、富贵、强壮、羸弱、美丽、丑陋等等等等,都会成为时间的浮云流烟和手下败将。是谁在一场冬雷夏雪后安排你大病一场?是谁亲手设计出一座留给自己生命享受的美丽坟墓?是谁教唆你听信奸人谗言让你亲自出马,去伤害你最最深爱的人?又是谁会在你的灵堂或者墓碑之前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其实每个人都是个超然物外的独立个体,这个世界是个无形的大监狱,生活在这个监狱里面的每个渺小的个体,也即是每个人,他们都必须接受种种即成的事实。人们终其一生,谁又能完完全全地具备起出逃的条件?“城里的人想冲出来,城外的人想攻进来。”因此钱钟书一直都比较伟大,而《围城》似乎至今也未朽。

每个坐过牢的人多多少少地都曾假想过越狱逃跑这个问题,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如同生活状况不好的自由人都曾假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一个百万富翁一样。可问题是,苍天有时真的无眼,而命运也会经常性的不公。很多生灵常常无缘无故地死于自然灾害。地震洪水干旱等等问题时常发生。制造出“9.11事件”的恐怖分子们已经用闪电般的速度,向全世界人民发出了严正警告。曾经是怎样活蹦乱跳的生灵们,瞬间就从这个庞大的监狱里消失掉了。世界第一高楼从此毁于旦夕。就像时常会出现在人们感觉中的那些欢乐、悲伤、痛苦和喜悦一样,许多厄运从始至终就一直横呈在人类前进的路途上,看见每个人悄然而至,它们会跳起来,嬉皮笑脸地向来者作揖,然后恶狠狠地说,老子在此等候多时!

杜亮他们读书那阵子,中学生里面早已经出现了一些地下档性质的学生帮派组织。几个女生平时关系好点,上学放学一起走路顺便说小话的,就叫个什么“五朵金花”,几个男生经常伙在一起钻游戏厅逃学旷课的,则起个“七君子”、“八大金刚”或者是“九匹狼”。据说后来杜亮他们离开那个学校之后,居然还出现了一个男女生混合组织,叫什么“三龙五凤”的。这样看来,时代的发展,同样没脱离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模式。当年杜亮他们三个裹在一堆也有个比较新潮的名目,叫着“三张花牌”。三人就地结拜时,张阳年龄最大,绰号红桃老k,杜亮居中,自称草花皮蛋。当年章辰扫尾,只好屈驾当了方块钉钩。

关于那次张阳在杜亮脸上放双响的问题,根据当时组织的某些条款,也不算是单纯的持强凌弱。因为每个组织,哪怕是黑社会帮派,它们的内部都会有一些不成文的条款。也就是尊备意识和等级观念。看过古惑仔系列碟子的人应该明白,无论是“洪兴帮”还是“东星帮”,一般在老大们发飚的情况下,顺手煽手下小弟几个耳刮子的现象比比皆是。而那些无辜被煽的小弟们,原则上基本上是不可以随便犯相的。这涉及到一个帮派的规矩问题。即使那些个倒霉的小弟内心当时非常之不服气,但那个气要憋在肚子里。假如说军人的天职是无条件服从的话,那么小弟们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的充当老大们的出气筒。这些东道,但凡帮派业内人士,他们应该一清二楚。因此那次无缘无故就被老大煽耳刮子的事情,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不了了之。




人对所谓精神的体验,无非是些毫无意义的回忆。比如变相释放后的少年杜亮。那年整个冬天,他都拒绝回忆,拒绝时光的手企图在自己心灵深处游走。同样的冬天里,章辰张阳俩则认为,在目前这场横空而来的厄运里,在这个让自己置身与内的茫茫监狱中,杜亮是个幸运的宠儿,可耻的逃兵。

还得从入狱前说起。又是一节体育课,高三文科班女生继续打排球。“三张花牌帮”老大红桃k的马子发球接球的姿势继续不正确。那个胖胖而且壮壮的熊老师继续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所以草花皮蛋和方块钉钩俩就继续生气。他们俩一边生气一边吃醋。那时候皮蛋和钉钩俩的心态其实不怎么健康,但很雷同--本来就是自己吃不到的香饽饽,熊老师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屡屡得手。小路被那个姓熊的体育老师圈在怀里蹦来跳去。征对眼前男女师生如此亲密接触的不良之状况,两人再一次大光其火。

连那节体育课都没上完,皮蛋钉钩两人便一溜小跑到正在上课的理科班。隔着教室的玻璃,钉钩用手指头钩出了老k。然后皮蛋一二三三二一地将刚才在操场上又一次目睹之怪状描述给他听。张阳听完后二话没说就率领着杜亮和章辰向操场走去。可后来杜亮发现,自己跟章辰并没有按部就班地进入操场,而是被张阳带进了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当时杜亮很是不解,于是趁张阳在厨房点菜的间隙,问章辰,来这干吗?章辰想了想,说,估计是干酒吧。上次老大说过的,要请我们俩干酒的。呵呵酒壮英雄胆嘛。武都头当年在快活林里醉打蒋门神的时候为什么会大获全胜?不就是因为他事先干了很多很多碗的酒?笨蛋。于是笨蛋杜亮喜形于色地跃跃欲试。

张阳果然要了一捆杂牌啤酒,然后兄弟三个蹴在一张饱经沧桑的餐桌前开怀畅饮--不对,是不怎么的开怀,但畅饮。那天晚上,熊老师的宿舍门是杜亮敲的,砖头是章辰拍的--但是后来,章辰一直不承认是自己砸的。理由是酒喝多了记不清楚。“总之!反正这个事情不会是我干的!小路又不是我的马子!”章辰说。再后来,经过张阳和杜亮的一致抵赖,章辰又鬼使神差地承认那块砖头是自己砸的。或者他想,只有这样,才能使本案的侦破过程得以圆满结束。

那晚砸趴胖胖熊之后,他们三个顺便还掳走了熊老师放在室内的人民币若干若干,中等档次香烟半条,人体艺术画报一册,哑铃一对,红色旅行包一个。此物被他们用来盛放赃款赃物,但本身也属赃物。“凡从屋里带出去的一针一线,都将成为你们的罪状。”那个负责提审杜亮的警官如是说。

整个案件中,那块导致体育老师英勇倒下的砖头是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但在预审期间,此事一直被三兄弟你推我让的互相抵赖,还差点影响了三兄弟之间原有的友谊与感情。后来章辰见老大跟老二俩都那么的谦虚,就只好责无旁贷地将这个象征着某项殊荣的事情划到自己名下。因为无论怎样抵赖,都不能抵赖成一块砖头是三个人共同轮起来砸的。关于那块砖头为什么会被他们三个你推我我推你的问题,是因为当年这三个家伙的确是初涉酒场。而且那时候也不象现在。现在这三个家伙无论是谁,喝个三五瓶啤酒之后,绝对不会连块砖头都不记得是谁砸的。当年他们的实际情况是基本上都不怎么的胜酒力。因此一捆啤酒喝完,当然记不起来那砖头是谁砸的。结果稀里糊涂地就当上了人民的罪犯。

此案发生之后,学校上上下下顿时就沸腾了起来。尤其是学校教导处的那几个老爷爷老太太,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下一代。据说还在校园里发起了一场所谓的联名上书。要求司法机关将这三个大逆不道的害群之马迅速地绳之以法。他们除了要求法官们对罪犯严加惩罚之外,还扬言要把张阳杜亮他们三个押上道德的法庭。教导处的全体老师们集体阐述如下:砸老师就等于砸父母。古人说过一日为师就终生为父,体育老师也是老师队伍里的一员,是老师就不应该承受那么丧失天良的一砖头。最后他们还如此可笑地写道:钱财是小事,道德伦理是大事。在法庭上,杜亮听到他们法制观念如此淡薄的言论之后,悄悄向章辰说,瞧,他们说抢钱是小事,依我看,现在我们可以回学校给他们去当普法教员了。

那天开庭,本来说是不公开审理的,可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个事情,窗外一大批探头探脑的观众与听众们居然轰的一声就涌了进来。比公开审理还公开审理。审理过程中,有个年纪较大的老师坐在旁听席上小声唧咕说,这事要拿到过去的衙门里去办的话,罪犯们会被杀头的。

轮到检察官宣读教导处老头老太们的庄严呈辞时,见那个给自己当辩护律师的家伙面无表情地坐着不闻不问的,张阳忍不住地马上举手,要求发言。得到允许后他义愤填膺地说:“熊老师吃文科班女同学路丽豆腐的问题为什么不说?他们整天就知道说什么为人师表以身作则的空话假话*话!现在不是提倡向老师学习吗?那么我们以后见到漂亮女生就集体冲上去吃她们的豆腐好不好?想蒙我是不是?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熊老师的那个行为叫性扫扰!在美国法国和英国,性扫扰也是犯罪!你们怎么不把他也抓进来?**!”张阳似乎越说越激动,看样子他还想现在就冲出法庭,找古代的包青天包大老爷喊冤去。最后法官把桌子一拍,也像包青天包大老爷那样威风凛凛地警告张阳说,被告张阳!请注意文明用语!杜亮朝张阳笑笑,又向章辰小声唧咕说,文明算个*。

张阳的发言让坐在旁听席上的很多同学不约而同地为他鼓掌。当时的火暴场面弄得教导处那伙老头老太们比较尴尬。后来那个关于在道德法庭上也要给罪犯们宣判的小插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掉了。像童年章辰经常玩耍的砸水漂游戏一样,一块小石头扔进湖面,急速地漂开一些美丽的花朵,但石子沉入水底后,湖面最终还要重归于游戏刚刚开始时的那种平静。




从小,通过树叶和秋风之间的一些演绎,章辰被告知,树叶被秋风吹到大地,基本上有两个归宿。a,成为肥料;b,沦为垃圾。童年时代,就此问题他无法进一步深入研究。但是他明白,垃圾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可惜,从小他就像极了一堆垃圾。

大约在他快满4周岁的那年,就被父母当成了一种垃圾倒往乡下。跟中国当代史遥相呼应一下:刚好那年中越战争爆发。仅此一条,不但可以证明他父母在战争方面具备了一种非凡的政治远见,而且还可以成为章氏夫妇拿来洗刷自己并未将儿子当成一种垃圾的最好理由----假如日后章辰就此问题向他们索要公道的话。

那天清晨,像每个人每个不经意萌发后来又不经意结束的梦一样,童年章辰被命运的手一路牵引着,向城市的最边缘进发。他似乎有些感伤,又有点鼻塞。鼻塞导致了他的反抗情绪。但下乡的局面已经不可逆转。在乡下,他的外婆将在一个灰暗的农家小院里接纳他。城乡距离其实并不十分的遥远。但在童年章辰的想象中,却像是一个世界的两个终点。当他母亲与母亲的母亲正式办理完有关章辰的交接仪式之后,他一路上的反抗情绪已经逐渐转化成为一种嫩稚的忧伤,或者是稚嫩的哀怜。一些很不雅观的鼻涕夹杂在另外一些极不争气的眼泪里面,为那场交接仪式增添了一些或凄凉或欢快的色彩。

四龄儿童下乡的这个事情使他很受刺激。第一,他离开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同时还要接受另外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个过程让他有点应接不暇的感觉;第二,油条牛奶以及爆米花的优待条件就那样随着一场仪式的结束而自动取消,取而代之的则是大米饭跟一些玉米糊;第三,住在父母身边,睡觉有人帮他宽衣解带,起床则有人替他更衣梳洗。可是自从下乡之后,所有这些无比繁琐的事情,却只能由他自己亲自动手去完成。

以上三点,让已经初具爱憎意识的章辰感到异常恼火。他一恼火就要流些被他外婆称之为猫**的东西。于是,在初到乡下很长一段时间的早晨,童年章辰从外婆的大床上一觉醒来,所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鬼哭狼嚎。但他外婆对他的啼哭并不怎么的为然,通常的情况下都是等闲视之。

那时候的场景已经有些模糊,他只记得乡下是遍地的泥巴和满眼的庄稼。农村里的每一间房子,好象只是农民们一座座小型的加油站。他们每天都在田野里瞎忙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间只是在各自的加油站里加点油,第二天清晨便又轰隆隆地开向田野,山地。就像多年以后的章辰在少管所里服刑一样,每个日子都显得周而复始。

征对章辰每天早上都要鬼哭狼嚎的这个现象,他外婆则表现的很有点儿春秋战国时期军事家曹刿的味道。她对外孙的啼哭,基本上采取的是曹刿对齐师所采取的那种不闻不问的策略。外婆的冷淡常常使章辰在哭的筋疲力尽之后,不得不乖乖地自己爬起床,溜下地,然后光着个*股在地下自己摸鞋。在此期间,外婆通常都在泥巴搭起的灶台上忙着她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事情。于是趁此机会,章辰会光着*股打着赤脚,到外婆家的小院里去溜达溜达。之所以是光*股打赤脚,是因为四岁的章辰在城市内部,父母身边时,根本就没有学习穿衣穿鞋的技艺。而外婆是不屑于向他传授此类技艺的。外婆有外婆自己的事情,农村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在农村,这也算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溜达过程当中,章辰发现院子里有些不具备攻击能力的家禽。窝了满肚子火气的他,常常会侵犯它们。籍侵犯此类家禽来发泄自己对它们主人的某种不满----譬如院子里正在觅食的那些黑鸡黄鸡花鸡大公鸡老母鸡,小猪崽子小土狗等等诸如此类的良民们,它们就要遭殃。于是一时之间,在光*股章辰的骚扰之下,外婆的农家小院里,便会出现一般小说中常有的那种生气勃勃的景象:鸡飞狗跳外加小猪崽子瞎跑。也只有弄出这样的场面,才能引起外婆对他的重视。就像章辰天生是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害群之马一样,他外婆则是一名从天而降的人民女警察。罪犯扰乱社会治安,人民警察当然会将其绳之以法。通常在这样的状况下,章辰白花花的*股上,就会被外婆印上一些红彤彤的五指山。

于是,一番痛定思痛之后,章辰会再一次赖到地下,哇哇大哭。外婆则依旧对他不理不睬。像刚刚起床时的情形一样,他会再一次哭累而不得不乖乖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继续寻找着可以令自己开心的场地和情节。

晃眼十几年已经过去。章辰的确想不起来自己四岁时,在乡下,最后的衣裤鞋袜是怎样穿到身上去的?很多次,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回忆,在回忆的过程中又浪费掉不少的香烟。但无论他怎么用力回忆,如何撕扯头发浪费烟卷,想不起来的东西只能是想不起来。他只是朦朦胧胧地记得,后来的他已经会自己穿衣穿鞋,并不再光*股乱跑了。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达尔文早在进化论中就如此生动地阐述过,他说人类本来只是一些猿猴,住在黄金海岸的茫茫林海中。森林是他们的家。树木是房树叶是瓦。那时候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墙。人们也从来就不畏惧什么冬雪霜寒。浑沌的大地上,人们自由的栖居。嬉闹在丛林之中,偶尔会来上一段诗意的飞翔。不需要翅膀。那时候的天空对于鸟类来说是一种浪费。人们根本就不理会宇宙内那些所谓的神奇。无知和愚昧让人类感到空前的满足。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又叫痛苦。肢体是最早的语言。爬行生活无忧无虑。任何道路都任由选择。母子可以交欢兄妹可以同床,没有舆论也没有羞耻。生存只是一种本能。后来脚后跟夹带出一些火花。很多无用的毛发脱落贻尽,而仅存的又恰恰是些欲望力量与思想的象征,比如头颅、胯骨和腋下。人的思维得以异化。月光下一些女性开始蠢蠢欲动,亦或是波光给了她们一些灵感,接着有了最早的衣裳,然后四肢分化。然后人类开始直立行走。然后一些异类生命又迫使他们从事一些战争。然后石头成为武器。然后出现了真正的墙。然后产生悲喜、爱憎、律率以及苦痛。最后一个然后就是:人类终于缓缓走进一座自己给自己制造而成的大监狱里。衣冠禽兽道貌岸然懵懵懂懂似是而非地绵延繁殖并生生不息。

以此类推,章辰想,那么我四岁时最后的衣裤鞋袜肯定是我自己穿起来的。因为我不仅也是个人,而且我还进化了。

关于章辰童年生活的篇幅其实还有一些。其一就是他小时候经常**床的段落。本来,大约在下乡前的几个月里,章辰基本上已经根除了**床的这一陋习。但不知是因为什么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总之在他被送往乡下之后,这一陋习居然又死灰复燃,并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章辰**床的情况基本上都发生在清晨。潜意识里,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分明是蹲在外婆家的小茅房****,或者是站在白菜地里,分外欢快地为外婆家某棵大白菜进行着外部清洗。可一旦**完之后,他才发现这些情节仅仅是个突如其来的梦。是梦欺骗了他。被梦境欺骗之后,已经完成了**床程序的章辰会懊恼地哇哇大哭。以此宣泄出自己对颇具欺骗色彩的梦境的愤懑。但对此类现象,无论事后章辰用怎样一种委屈的表情向他外婆解释都无济于事。因为外婆根本就不相信外孙的这些鬼话。更不会理解小章同志对梦境的某种依赖与冲动。她依旧会在外孙的*股上弄出点颜色和声音。童年章辰惨遭梦境欺骗之后,还要直面外婆那双布满老茧的大力神掌,这种雪上加霜的局面,引发了章辰对外婆的对抗情绪。这种情绪又导致了章辰最原始的破罐子破摔心态的萌芽。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章辰基本上就是夜夜出海,天天**床。通过**床,让他很小的时候就似懂非懂地认为,所有的梦都是缥缈且虚假的,梦才是人间最大的骗子。只不过,他永远都逃不掉关于对这个骗子的某种向往。因为这个骗子的身上充满了许许多多的魅力色彩,而且,它还是整个人类赖以继续生存下去的唯一支点。极像玛格丽特.杜拉所说,梦属于那种“让人感到很快活的东西”。

章辰就这样在乡下倔强委屈而又茁壮地成长着。春夏秋冬,秋冬春夏。在他六岁那年,一个自称是他母亲的中年女人将他带回了原来的城市。那天的章辰起的很早,好象还提了个外婆发给他的小竹蓝。他走到一片充满了丰收景象的玉米地里,踮脚摘了满满一竹蓝长势良好的玉米棒。两年农村生活的磨练,章辰不仅长得既壮实又质朴,而且完完全全没有了刚来乡下时那种娇生惯养的习气。在他成长的过程当中,与一些睦邻而居的乡村小伙伴们也纷纷建立起了一种很是融洽的朋友关系。他们也已经渐渐认可了这个从城里来乡下“充电”的小朋友。许多小农村小同志们做游戏的时候还经常不忘记叫上他。而他从城市带往乡下的一些比较洋气的小玩具也顺理成章地被他们弄的支离破碎。他们偶尔还会从各自家里翻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引诱章辰,然后通过各种手段再把章辰的大批连环画据为己有。

那个早晨,章辰听见一个女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亲切而拗口地叫他狗蛋狗蛋的。狗蛋这个叫法对他来说已经相当生疏。那女人看见他提了满满一竹蓝玉米棒向她走去,就在路口堵住他。章辰慌忙用身体护住那蓝玉米棒,紧张地问她想干什么。没想到那女人一把抱住他,说,蛋蛋,我是你妈。紧接着就用力将他搂在怀里,双手在章辰脸上头上胡乱抚摩并莫名其妙地涕泪涟涟。

章辰被**妈接回城里之后,父母只对其外型以及服饰进行了一番小小的修改。然后就再一次把他当成另外一种垃圾,倒进了一所破旧不堪的子弟小学。当年章辰就读的那所子弟小学,坐落在城市腹地的一个小小院落之中。一道低矮的围墙里,横七竖八地排列着十来间百废待兴的教室。再跟中国当代史遥相呼应一下:当年章辰接受教育的情形,跟毛住席提出来的由农村包围城市的游击战略差不多。六岁的章辰由农村挥戈城市,在那所具备了“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四大人文景观的子弟小学里,跟当年急急下乡后来又忙忙回城的知识青年一样:在农村,章辰也曾经大有作为过。所以在响应父母的回城号召之后,在接受学龄儿童教育之前,他也显得有点儿急急忙忙。

报名那天,革命小将章辰由**妈陪同,对整个子弟小学的地形做了一次粗略的侦察。巡视完自己的阵地之后,那个姓章的小将就扬言:要扎根学校,把青春献给伟大的祖国。其实这个话说的相当不真实。谁都知道一个六龄儿童绝不会说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壮语。但该小将当时说的的确也就那么个意思。所以这里的恭小兵也只好如此匆忙地将它表达了出来。

章辰就读班级的编号有种妖里妖气的读法:妖零妖。而正规的写法则是一零一。加入一零一那个规模不大的小学生团体之后,章辰理所当然地结识了一大批新小朋友。其中的张阳和杜亮,那两颗十年后终于成为形状的灾星,则早已猫在一零一的两个角落里,一副呼之欲出的模样。那年月里面的杜亮还是以前的名号,杜史亮。

上文好象出现过一句可以在中国传统小说写作技巧方面显耀的潜台词:长江长城黄山黄河。这里权当它是个包袱,笔者现在来把它解开:当年一零一班的教室相当破败。第一学期,一零一班尽管破败,但门窗黑板一干设备还是齐全的。放了个假,回头章辰就发现一零一班的两扇教室门已经不翼而飞。那年月不象现在,现在随便某某小学都会配备几个凶神恶煞似的的保安。估计就是因为学校当年没有配备凶神恶煞,才导致了一零一两扇大门原因不明地消失。然后第二学期里的小同学们可惨了,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教室外一排的小同学们就叫苦不迭。一到那个时候,授课老师则会下令让他们撤,快撤快撤向里面撤。雨一停,一零一班两扇已经没有门板的大门旁边,一前一后便会积下两洼雨水。当年一零一班人才济济,下课时,一些会干特工谍报员工作的小朋友们便要各就各位,站在水里,滴滴滴滴地发报。所发内容自然是“长江长江,我是黄河”之类。至于其他一干从小就已经充分显示出未来建筑师天分的同学,则开始默默无闻地在水里搭建起高山与城堡。后来老师进来上课,发现教室里面已经山山水水城池纵横的,就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小建筑师们只好回答说这是黄山那是长城之类的话语。望着未来间谍和建筑师们一张张无暇的小脸,那些个一零一班提问的老师也终于在一种无言的辛酸中,体验出一种由衷的浪漫。




在本文写作过程中,笔者恭小兵常常沦陷在一种自卑与自责的感觉里。因为很多事物,当我一心想抓获它的本质时,表象却总是四面八方地将我包围。骚扰甚至左右我,让我难以如愿以尝地接近本质。这也是我目前写这部所谓长篇的一大困境。

比如第一章第4小节,我在写童年章辰并不怎么愉快的乡下之旅时,居然莫名其妙地插进去一段达尔文的进化论。这样的做法,对从事网络小说创作的很多作者来说,他们是不屑的。不仅不屑,甚至会有些很不屑的人将要跳出来,诘问作者的动机是什么,他到底又想影射什么。事实上什么都没什么。因为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这些所谓的什么和什么。或许正如当年李洁非所言:庸俗的知识分子始终是这个社会的文化主流。尽管他们懂得所谓知识的两面性,但他们却逃脱不了。也不准备逃脱知识为宗教或者政权服务的命运--对上恭敬从命乃至主题先行;对下苛严教条强化宣传与启蒙。只有极少数一部分受人们从内心深处敬仰的精神贵族在以身殉道。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他们的命运究竟会怎样,人们却一无所知。

由于本人素质低劣,生活阅历苍白,加上本来就不具备成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条件。但我时常这么想,如果某某某允许我做知识分子,那我一定做。绝不管是否庸俗。毕竟庸俗的也算是知识分子,而且还是整个社会知识分子的主流。在这方面,我觉得自己的骨子里,其实一点叛逆的东西都没有。

因为我们即定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在憎恨着这个世界雷同与遍地的肮脏时,又难免不憎恨我们自己。也可以这么理解,当天下已经是乌鸦一般黑的时候,我们自己又是什么颜色?当然,不少高明的作家通常都能这么说:“我是一片清醒却构成了黑色的黑。”于是,这种黑就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黑。如此一来,他们对自己的黑至多至少的就带有了一些些狡猾的自我欣赏,然后才可以义正词严地谴责别人的黑。结果导致了很多场合下,每个人都很少谈论到涉及自己的东西。人们就只能大谈他人或其他。由此看来,我们所谓的文学创作,它到底又是一种什么类型什么性质的工作?剥去一些创作的外衣之后,文学又在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现在,我只能如此行文:少年章辰自高一上学期起,他的经历和记忆中就多了一条狗。那年14岁的章辰放学归来,在回家的途中看见那条后来名叫阿虎的狗。阿虎蜷缩在人行道边的路牙上。章辰一看到它,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几年前,自己被父母当成一个包袱丢在乡下的历史片段。很显然,阿虎是条已经被原来主人抛弃的狗。因为章辰看它趴在路边,后腿上的血已经将整段路牙染成了紫色。阿虎落魄的表情和凄惨的伤势引来不少路人围在一旁观赏。他们或叹息或同情或谴责或愤慨。如同某句格言一样:每个人都可以向美德鞠躬然后走开。人们纷纷散去之后,章辰才从童年的回想中陡然惊醒。最后他抱起同病的阿虎从此相怜。

在收养阿虎的问题上,章辰和他父亲曾经发生过不小的争执。父亲认为:既然阿虎现在是个跛子,那么将来难保它不是个瘫子。章辰则顶撞他说,就算它是个瘫子那又怎样?张海迪和海伦都是瘫子,还是女的!父亲语塞,因为阿虎是条公狗。最后为了缓和自己与父亲的关系,章辰说,假如真的成了瘫子就给你当下酒菜。说完那句话,章辰觉得自己相当下贱。那种下贱的感觉一直延续到阿虎并没成为瘫子才逐渐淡化。几年后,章辰凭籍着一块砖头的弧度,得以入驻少管所内部,改造之余,有幸读了本缺头少尾还不知道作者是谁的哲学小册子。通过它才使章辰明白,人类语言是个容量巨大的垃圾桶,通过一些很不谨慎随口说出的话悄然挺立起来的,往往将是话语者终生的耻辱。就像那个被印度人民尊之为圣雄的甘地,据说此人一生都在致力于印度的独立和解方。但在南非却两次效忠于英国殖民政府,组织救护队,帮助英军镇压祖鲁人和卜尔人起义。在《印度地方自治》那本小册子里,居然说过这么一段愚不可及的话语:“统治印度的并非英国人民而是现代文明......印度的出路是,迅速放弃所有的文明,譬如铁路电信医院等等。”就因为这段话,他被一些犹太人的领袖们大加嘲笑。而现在的印度也并未按照当年圣雄的意旨发展。看来中国人所谓的“圣贤庸行,大人小心”这句话,甘地一定也没认真领会过。

章辰张阳他们读到高中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中期。那时候的中学生队伍里,有着大批大批崇尚舶来品牌的佼佼者。而杜亮则是佼佼者里的佼佼者。那年杜亮仗着家境殷实,常常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对此,老大张阳已经很多次批评教育过他,嘱咐杜亮不要过于招摇。张阳说,我们是来学校是为了吸取知识的,而不是来这里当时尚男模。他还警告杜亮说,以后你再搞腐化,我们就要把你开除出档。章辰也从侧面劝导过杜亮几次并叫杜亮收敛点。他这样吓唬杜亮说,否则,被《花花公子》的星探看中而挟持到美利坚去的话,你会遭到合众国无数丑女的**。

杜亮对此嗤之以鼻。那次,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双旱冰鞋。鞋底反面布满了英语字母,因为找不到made  in     china  。于是杜亮高高举起那双光荣的鞋,声称此鞋绝非国产。几番张扬之后,效果甚是显著。一举使得班上一大批女生一下课就忽闪着些美丽的裙角,围在杜亮身边嗅来嗅去。连平时几个对张阳章辰有点暧昧举动的女生最后也忍不住加入进去。张阳对此很是郁闷。他向那帮女生啐了一口,问章辰,她们根本就没弄清楚那双鞋的真实产地。为什么就如此肤浅地跟着去玩弄风雅?章辰则这样反问他:“为了一双虚实难辩的鞋就向我们倒戈,这样的马子老大你还感兴趣?”然后两人开始闲聊,聊的却又全是一些感叹世风日下,而女人总是水性扬花之类的话题。最后两个酸不拉鸡的家伙产生了捉弄一下杜亮的念头。经过一番周密谋划,章辰决定动用那条名叫阿虎的狗。那时的阿虎,不但已经不是跛子,而且早已被他驯服到一种对新主人肝脑涂地言听计从的地步。章辰的提议让张阳感到无比高兴。他笑嘻嘻地夸奖章辰说,你才是我的好兄弟,杜亮不配。然后两人还模仿两大武林高手结盟的姿势,击掌盟约如下:明日某时,国旗杆下。神犬出动,抗拒腐化。

第二天章辰依计行事,早早地带着阿虎混进校园。上课的时候,他让阿虎躺在旗杆下方养精蓄锐。终于熬到放学,杜亮兴致勃勃地套上旱冰鞋在旗杆前的空场地上苦练溜冰技巧。那家伙甚至还扬言要溜出花样滑冰队员那样的水品。几个时尚女生在旁边品头论足。张阳向章辰使了个眼色,章辰则若无其事般地踱到按兵未动的阿虎身边。轻轻踢了阿虎一脚,也向它使了眼色。阿虎果然跳起来,箭一般射了出去。当时的杜亮正沉醉在成为花样滑冰队员的美梦里,被斜刺里冲出来这个毛茸茸的畜生吓的一个跟头摔的四脚朝天。那帮女生似乎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颇有灵性的阿虎顺便煞有其事地恐吓了一通。她们一律发出一些或惊人亦或做作的尖叫声,抱头鼠窜至安全地带。然后弃依旧躺在地上呻吟的杜亮于不顾,各自扬长而去。张阳则在一边笑的五官移位,并对阿虎叹服不止:“神狗神狗!真乃神狗也!”




旱冰鞋事件之后,老二杜亮没向组织递交什么辞职报告,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脱离了那个名叫“三张花牌帮”的组织,成了一个东面不要西面不收的独行侠。失去了组织对他的庇护,当然要受到其他组织的歧视和欺侮。更何况杜亮本身就是个油水很足的家伙,平常在小卖部买份冷饮拿出来的都是些五十一百的大额票币。杜亮自动脱离了原有帮派,此举使的学校其他帮派的老大们一下子对其虎视耽耽起来。

之所以那些老大以前没怎么敢对杜亮怎样怎样,是因为敬畏杜亮的老大张阳。当年张阳在学校是个风云人物,那家伙曾经一天之内,在学校就大大小小打过四场架。其中一架据说还动用了一把当时学生们很少用的东洋刀。尽管后来那把刀被闻讯赶来的学校教导处的老师们强行没收过去,但丝毫没有影响张阳在那所中学的知名度。并使得学校相当一部分学生老大,不得不对“花牌帮”老大刮目相看且敬而畏之。杜亮中途自动退出花牌组织,自然逃不掉被其他老大们随意敲诈的厄运。

不少次,章辰发现杜亮脸上都有被人随意修理过的蛛丝马迹。于是有些不忍,便劝张阳重新把二哥收回门下。但张阳却非要杜亮自己回来,并愤愤地说,又没人拿刀逼着他背叛组织。杜亮被外来组织任意凌辱的状况最后愈来愈明显。

有次放学后,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年级篮球赛,章辰跟张阳俩留在操场练习三步跳。练着练着忽然从小卖部那边传来一些可疑的打斗声。张阳脸色一凝,说好象是杜亮的声音,我们过去看看。于是章辰跟在张阳身后挤进小卖部门前的那个学生包围圈。看见杜亮躺在地下,被一个名叫“七君子”组织里的三四个君子围在中间,当时至少有两名君子用脚向杜亮打着不友好的招呼。其中还有个君子试图拿脚掌往杜亮脸上盖。张阳大怒,随手就将手里那只两三斤重的猪皮篮球用力朝那君子脸上一扣,外部有少许沙砾的篮球反弹回来之后,那君子的脸立马就变成了一朵抽象的红玫瑰。而张阳则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另外一名发楞的君子的头发,一个提膝然后又一个拐肘砸在他正好已经弯过来的后腰上,最后一个大背,“叭”地一声将所有围观者们的情绪提高到最兴奋区域。最多五秒钟时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那个受创的君子已经像个大马虾一样,赖在地下不起来,旁边的同伙则像几根木头柱子似的,站在旁边心有余悸地成了旁观者。当时有名好同学,居然还不失时机地从地上捡起那只篮球,满脸媚色地递给张阳。章辰则趁机扶起地上躺着的杜亮,然后依旧跟在老大张阳身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他甚至还回头警告了那几个像被寒霜打焉了的麦苗般的君子一句,他狐假虎威地说,**,以后谁敢再打杜亮的主意,一律格杀勿论!

此后,杜亮重新回到组织温暖的怀抱,对老大张阳的崇拜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愚忠状态。再后来放暑假,他们三个也经常性地混在一起。有次三人经过一家红蜻蜓专卖店,杜亮说他想进去买双鞋。章辰张阳陪他进去一看,当时红蜻蜓的价格对于张阳和章辰而言则相当不菲。两人有些憋气的感觉。杜亮见状便很是体贴地表示不想买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回家的路上,张阳等一行三人路过一家小商品批发市场,那里的货物繁多,而且摊子铺的很大,很多业主因为生意清冷而显得无所事事,他们三五成伙地聚集在一处打牌取乐。这个情况引发了张阳某种自以为很是聪明的想法。他一把抓住章辰的胳膊,带着人临死前那种回光返照般的表情问:“你家阿虎最近身体可好?”章辰用力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低声嚷嚷着说张阳弄疼了他的胳膊,然后莫名其妙地问他准备打阿虎什么主意。后来张阳简洁地说出了他的想法与动机,章辰跟杜亮听后不由的大声叫好。当时,杜亮还五体投地地颂扬张阳。他说,老大果然文韬武略满腹经纶,小的佩服,佩服。

第二天中午,骄阳似火。三人纠集到一起,杜亮还为那次行动的所有人员每人配置了一副墨镜。章辰领着阿虎,张阳则显得很是大方地买来了十多根廉价火腿肠,算做是阿虎的粮草。他说舍不得金弹子就打不到金凤凰,这个世界没有完完全全的空手套白狼。然后三个坏小子各怀鬼胎地站在一处ic电话厅的阴影里,不远处的阿虎则按照主人章辰的吩咐,像工商所巡查的工作人员一样,在皮革批发市场里来回溜达。看准时机,这边的章辰用手朝摊子上的某只皮鞋凌空一指,阿虎便很是准确地将它叼在嘴里,然后章辰用口哨将其唤回来。整个过程悄无声息,那边几个店铺的小业主们正赌的起劲,根本没想到狗也可以做贼。杜亮从阿虎嘴里拿下第一只皮鞋时怪叫一声:“天,简直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下凡来了!”张阳见他一惊一乍的,生怕招来了店主们的注意,就很生气地赏给他一记小耳刮子。警告他说,叫叫叫,叫你**头啊。老子们是在当贼不是拍戏!再叫老子就一刀捅死你。

那年整个暑假,阿虎一共为他们三人叼得各式皮鞋二十九只。其中有九只因为是女式高跟鞋,当场就被张阳拿来扔掉。另外有几只颜色和大小很难与其他鞋匹配成双。也被扔了。剩下八双好的,张阳一次性拿走四双,杜亮和章辰各得两双。此事一直到后来三人因为正式犯法,一起进了看守所,才被口风不紧的杜亮听信了政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最后竹筒子倒黄豆,全部详细地招供出来。事后章辰常想,假设阿虎不是狗的话,它肯定会埋怨杜亮同志的不仗义。几年后章辰与张阳在少管所服刑,偶尔两人能碰到一起笑谈当年的一些人事。每次谈起阿虎,张阳都说,那狗可真是条好狗。而章辰则常常都忍不住鼻子发酸。




上至高三,杜亮和章辰俩因为畏惧数理化而一起逃到了文科班。张阳则继续在理科班厮混着中学的最后一年。当年章辰因为景仰广东女子郁秀,便煽动杜亮跟他一起进了文科班。他对杜亮说,二哥你随便想想,将来我们大笔一挥,天下便会有无数的美女纷纷向我们兄弟投怀送抱,然后我们像皇帝老儿选美一样的对她们,岂不很是风光?

那年小女生郁秀写的《花季雨季》,在国内的每所中学都很有市场。而且很多中学生也纷纷争相仿效,课间写小说的现象风靡一时。章辰杜亮则是那种现象的构成者之一与之二。杜亮写着写着就写烦了,有天烦得他把笔一丢说去他**,小说也难写,老子不干了。

和杜亮不同,尽管在写作方面并没什么建树,但章辰却继续保留住了某种写的嗜好。结果小说没写出来,却学得了一手写情书的好本事。并为老大张阳初次勾引女性屡建奇功。久而久之,但凡张阳有情书任务,则一律移交给章辰全权代写。而章辰也乐此不彼。最后往往是炮制者章辰哈哈哈帮他一气呵成,然后获利者张阳哈哈哈重抄一遍。章辰小说没写出什么名堂,但却沾染了不少写小说者那种特有的酸臭习气。不管什么东西写完,落款都喜欢人模狗样地题上自己的大名,比如“公元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草于某某处”等等这样的句子。张阳是个有名的马大哈,当年就出现过这么一个情况:有次章辰呼呲哈呲地帮张阳写好弄好一封情书,然后又一次习惯性地题上了自己的大名。估计是张阳马大哈发作,在抄写过程不但未改一字,最后居然连章辰的名字也顺手抄了上去。然后就四处寻找他的专职邮递员杜亮。可是那天的杜亮却跑的连个影子都找不着。结果章辰就只好将就当了回跑腿的信差。

那天在自习室,章辰找到老大的女友小路,然后大大哈哈地将那封信递给她。当时也怪小路不怎么检点,当着不少男女同学的面,就拆开了那个折法相当繁琐的小纸鹤。章辰当年很不明白,小路当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明明知道是情书,而情书恰恰又个是很私人性质的东西,为什么要当众打开它?而且对当时一大帮子凑过来偷窥的女生,居然也可以听而任之?章辰当下心想,设若是自己,我坚决不会那样做。那天小路打开信,旁边有好几个女生趴在一起欣赏。有个朗诵欲强的,还在小声朗诵。弄得当时很多男生都心猿意马起来。章辰初次听见自己的作品被女生在班上当众朗诵,心情很是得意。可是那帮女生朗诵到最后,忽然把所有的眼光齐刷刷地向章辰投过来。张阳的女友,也就是那个叫小路的女生将那封信揉成一个大纸团,用力砸在章辰的鼻梁上。她还红着个脸说,你!白痴!流氓!去死!然后两手一捂脸扭身就跑了出去。那帮女生则搂在一起哄然大笑。章辰莫名其妙地从地下拾起那个纸团,打开一看,自己的大名郝然在目。后来那件事情便演绎成是章辰当众递自己写的情书,并在那所中学里传的纷纷扬扬。章辰也一下子成为全中学吊马子的胆子最大,方式最直接的家伙。许多回走在校园里,一些低年级的女生就在他后面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说,看,他就是文科班那个直抒胸臆的坏小子。再后来她们就公然叫他徐志摩。章辰明白自己成为徐志摩的意思。就是说自己重色轻友,连自己朋友的女朋友也不放过;而且当众递自己的情书,还站在一旁听别人朗诵,肉麻当有趣。

发生过这么个事件之后,小路开始和张阳显得更加的亲密了。据说之后也有几个忍受不了小路美丽的男生私下里,冒着被红桃老k张阳狠k的危险,偷偷地向小路表达过各自的爱慕之情。但小路对他们基本上都未予接纳。也从未有过什么其他的暧昧表示。她还一本正经地做出一种很是受辱的样子。好象是在刻意地证明着自己和张阳之间感情的忠贞不渝。章辰当年对这类现象很没研究情绪。可后来无意中读到梁晓声的《表弟》,通过“表弟”和某某市长千金之间的感情纠缠,他才弄明白,当年小路的那种心理,无非是一场很有意思的忠贞演习。在男女成长的过程中,基本上都有类似的情节出现。这个现象本质上不叫忠贞,只是一些女性在潜意识中对传统美德的膜拜心理。想以此证明自己的忠贞而已。

后来围绕着那个叫小路的美丽女生,张阳伙同章辰,杜亮两名同学,弄出一个全市前所未有的学生偷袭老师的案件而轰动一时。假如罪行可以按年龄划分的话,事发当年张阳最大,应该是主犯;杜亮其次,应该是次犯;那年章辰最小,最多只能算是名胁从犯而已。这些话都是章辰在羁押期间,他们号房里的号长告诉他的。那名替他辩护的青年律师也曾经这样告诫过章辰,他说,只要你别承认那块砖头是你砸的,凭我的本事与口才,法院最多可以判你个缓刑。

通过律师的诱导,章辰得知,自己对那块砖头只有大加抵赖,才会有完美的出路。可后来提审他的警官们不但总在那块砖头问题上问来问去的,而且大有跟案犯们一起鱼死网破的架势。而杜亮和张阳则比他的态度更加恶劣,他俩常常在警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屈,说砖头根本不是自己砸的。章辰见那个局势一直倚高不下,当下心情很是受阻。看守所放风时,杜亮常常哭着打“电话”给他说,都是因为汇报什么性扫扰不性扫扰的事情,现在害得兄弟们坐牢。而胖胖熊伤好之后终于可以在学校大有作为了,自己却连小路同学的手也没捏过一次。张阳打来的“电话”则叫他们俩什么都别承认,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推卸好了。三个人电话来电话去的,说的章辰马上要求警官对自己进行重新提审,并一举将那块砖头造成的荣誉划到自己名下。

就这样,开庭那天,因为砖头的缘故,章辰一下子由原来的胁从犯而跃居至主犯的位子。当公诉人问至那块至关重要的砖头时,章辰像蚊子哼哼似地小声说是他砸的。公诉人马上不失时机地要他大声点。他便又提高了一些分贝,说,是我砸的。最后那个公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我们听不到你说什么,小英雄请大声说话。章辰被他一激就大声说,那块砖是我砸的!说完那句话,两行热泪禁不住一涌而下。杜亮与张阳则相继低下头去没敢看他。章辰的律师马上气急败坏地要求休庭。在休庭过程中,那个年轻的律师显得很是冲动。他拍着桌子骂章辰傻蛋,问他为什么要承认砖头是自己砸的。他还用一种讥讽的口吻问章辰是不是想逞英雄?张阳当时用胳膊肘悄悄捅了章辰一下,意思是叫章辰骂那个对他出语不逊的律师。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老大唆使的章辰会意,就嬉皮笑脸地回敬那个律师说,什么逞英雄不逞英雄的,老子们本来就是英雄嘛。那律师见章辰居然在他面前逞老子,当下显得很是不悦,举起手就想煽他耳光,却被章辰身后威严的法警用眼神制止了。气得他在后来的辩护过程中像个公诉人似的,不仅一言不发,而且恨不得法官再给自己的当事人章辰多加几条罪状。




那么一闹之后,判决书很快下来。章辰被判5年,张阳4年。杜亮走时运,被判两年而且还是缓刑,监外执行。宣判那天的杜亮像捡到一个装满钞票的皮夹一样,表情甚是愉快。审判长宣判完毕后例行公事地提醒被告人,不服可以上诉。当时章辰看着杜亮,吓得杜亮一个劲地向他摆手挤眼,恨不得用旗语手语藏语闽南语、包括他刚从号房里学到的一点黑社会用语提醒章辰,意思是叫他不要上诉。张阳事后长叹了一声,说,算了章辰,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害了你们,杜亮现在可以自由了,就当他是我们为家乡父老兄弟保留下来的革命之火好了。再后来章辰怎么想也没想通,为什么杜亮可以判缓刑而自己和张阳却要去劳改队受罪。张阳则这样分析说,谁知道他老爸黑灯瞎火的送给审判长多少大洋呢?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审判长是人不是鬼。

后来章辰和张阳一起被送到少管所服刑改造。期间,通过一些隐隐约约的消息,得知二哥杜亮在家乡混的很是舒坦。什么叫监外执行?监外执行就等于无罪释放。中国人最喜欢用不同的词语表达同一个意思,比如工人失业,在中国不叫失业,那叫下岗。早些年,打翻了很大一批政治精英,现在走的却依旧是当年精英们提出来的路子。再早几年,整天都叫嚣着要将中国特色进行到底。对英美法德等一些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不屑一顾,现在仅仅是挤进了世贸组织,便不惜举国欢腾万民称颂,还派各个驻扎在外国的使馆领事们,在国外大宴国际宾朋以示庆贺。

杜亮无罪释放后,自动退学。先是孤家寡人地在街头溜达,后来结识了一大批混社会的哥们。可那帮家伙看中的仅仅是杜少爷口袋里的钞票而已,在兄弟等级中,拿他并不重视。常常分派他回家大肆偷窃,以供他们花天酒地之用。等杜亮弄清楚了一些混事艰难之后,杜老爷子已经恨不得将其扫地出门。最后杜亮不得不退回家族,信誓旦旦地跟在父亲后面,从事艰苦的餐饮事业。卖了很长一段油条面饼后,杜亮因为受不了油锅里来回翻腾的油花味道,又去驾校学驾驶,之后死缠硬磨,让其父给他买了辆江西昌河面包车而当上了的哥。

刚跑面的的头一年,杜亮很是风光。整天驾驶着自己的私家车,在一些中学校园里面跑进跑出。放着很多生意不做,专门给一些漂亮女生当私人车夫。然后凭籍驾驶便利,与赏脸坐车的美女肆意勾搭。短短一年便泡得学生眉眉无数,小小年纪就博得了一顶校园大众情人的光荣称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则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章辰坐牢的第三个年头,因有出色表现,春节期间,被狱方准假7天。也就是回乡探亲的意思。那年春节回家,章辰一个人在大街上行走,忽然看见不远处一辆乳白色小昌河,朝自己笔直地开过来。章辰大惊,以为是当年的胖胖熊开车要置自己于死地。慌忙一个鹞子翻身翻过不锈钢栏杆,然后站在人行道上静观其变。那辆昌河果然在他身边(噶然)而止。车门打开,年轻不可一世的帅哥杜亮气宇轩昂地从车上走下来。他也翻过栏杆,一把抱住章辰。一些过量的摩丝将他的头发弄得像顶喷香的钢盔,身上发出一股刺鼻的香水和烟草混合而成的味道。斜吊在肚脐眼上的腰带上,挂着块乌龟形状的手提电话,那是美国人生产的第二代摩托罗拉。

那年的章辰堪堪成年,杜亮则刚刚成年不久。成年章辰与成年杜亮久别重逢,一个心情酸楚,一个气焰嚣张。嚣张者很是老练地从口袋掏出一包555,递给酸楚者一根,然后朝车厢捏了个嚣张的响指,车里又走下来一个肩披长发的少年女子。嚣张者嚣张地向她介绍说,章辰,我以前的磕头兄弟。今晚你帮我好好招待招待他。说完后又从口袋掏出个鼓胀鼓胀的大皮夹,抽出一叠花红花红的票子数都没数就塞进章辰的口袋,然后又捏出两张递给那少女,笑嘻嘻地说,我这个拜把兄弟可是只地地道道的童子鸡,今晚他一定够你快活的。杜亮走后,那女子用一种很不信任的语气问章辰几岁。章辰说18。那女子好象很替他可惜似的说,18岁了还是童男子,你有病还是发育不健全?

三年前杜亮抱着被条行李等杂物离开看守所时,章辰趴在号房铁门的小门洞里亲眼目睹了他的喜悦。杜亮笑嘻嘻地经过那个门洞,然后留给同案犯章辰一个冷酷的*股。那天天气很差,号房外面的秋风搂着一些焦黄焦黄的落叶与灰尘,在空中亲密地跳舞。章辰的心像被某只大手楸在半空狠狠抖摇着。当杜亮的背影在他眼里彻底消失之后,他的感觉像是被某个怪物堵住了一样,忽然间,他就趴在小门洞上嚎嚎大哭。那个号房的号长被他哭的很是窝火,便很生气地一脚踹在章辰的*股上,还恶狠狠地威胁他说,哭哭哭,哭你妈b的丧啊,再哭老子就一刀把你的小**割下来!号长的话还没说完,少年章辰就跳将起来,顺手从地下摸起两只人犯们吃饭用的瓷缸,对着号长铁亮铁亮的光头就是一顿猛砸。那号长被他砸得懵在号房里面,睁大了一双眼睛,似乎接受不了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小子,怎么忽然之间就变得如此凶残。整个号房里的人犯集体发懵,他们比号长更加的不相信眼前的情景。当时号长捂住头,在号板上滚来滚去,章辰则继续发了疯般地对号房领导进行着肆意地攻击。等狱警听到号长的惨叫而打开铁门时,章辰手里的瓷缸已经只剩下两个小小的把儿,却兀自捏在手里对号长身上没头没脑地打招呼,脸上挂满了横流的鼻涕与泪水。号长则满脸是血地趴在铺板上,发出一阵阵极其痛苦与很不甘心的哀号。

后来章辰正式成为劳改犯,奉陪着老大张阳在同一所少年监狱接受改造,有次春节两人得以聚首,躲在一间监狱用来盛放杂物的小房间里酗酒。两个同案犯一边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一边提到当年章辰在号房里疯狂狙击号长的那么个事。张阳深有感触地说章辰你太可怕了,我估计你以后肯定是个人物。你的怒火要么不发,要么一发便不可收拾。他说,当年要不是看守所干部冲进去,肯定要被你闹出条人命来。说到那里,章辰自己也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他说当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估计是看见龟孙子杜亮出去了,我不甘心吧。




那年张阳关在看守所第29#监房,章辰关在27号,杜亮则被关在28号。因为三间号房距离不远,因此一到看守所放风的时间,三人便隔着号房的放风池互相说小话。而人犯们则称此现象为“打电话”。

看守所干警对人犯的互相窜供行为深痛恶绝不已。所以,一旦发现打电话者则会严惩不贷。要么就地罚跪,罚跪的时间视他们的心情而定,短则十几二三十分钟,长则一两个小时;要么就打开监房的铁门,将打电话的人犯拉出去,脱下裤子打*股;或者过电。关于过电,顾名思意,也就是打开警用电棍上的开关,将一些电压不一的电流通过警具,传送到被电人体内去的一个过程。但类似于打电话这么小儿科的违纪行为,一般情况下,最多也就打打*股而已。章辰当年因为打电话跟杜亮大谈学校女生当中,谁谁最漂亮的问题。28#的杜亮因为看见了干警过来查房,吓得不敢说话,又无法通知章辰;而章辰却谈兴正浓,一个人,像唱独角戏似的,还在27#放风池里唧唧歪歪地将“电话”打个不停。最后一不小心,被一名姓解的干警逮了个正着。

估计解警官那天的心情也很是不爽,他马上打开号房将章辰拉了出去。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一根用照明电线拧在一起做成的鞭子,拿在手里抖啊抖的,然后笑嘻嘻地叫章辰把裤子脱下来。当时章辰也嬉皮笑脸地跟他讨价还价,说,解政府,小的不是**犯,裤子可不可以不脱?见解警官不允,就只好硬着头皮说,那我情愿过电。

解警官被他三说两说的就动了肝火,大声说,**妈,你想过电就过电呀?那你明天跟老子说你想回家,爷爷我是不是还要打开铁门放你回家?章辰说反正你是打我,不过是隔了层裤子而已,大不了你下手下重点,还不是一样?那天解警官的脾气好象很犟,坚决不通融,还一定要章辰脱裤子。

章辰第一次跟狱警周旋,显得很没经验。其实他只要轻轻告诉解警官,说自己*股上生了痔疮或者其他什么龌龊的东西就可以逃过此劫的。可由于缺乏经验,而且口齿也很不流利。结果周旋来周旋去的,把解警官给周旋火了。他轮起鞭子就在章辰头脸部位没了章法似的抽了起来。

那鞭子抽人很显疼痛,章辰初次尝试鞭刑,忍不住惨叫连连。三叫两叫的就把正在午睡的老所长给叫了出来。老所长早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警作风也甚是严谨。对章辰张阳等一干未成年人犯,他一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且向来反对看守所其他一些年轻干警对人犯动辄就要执行名堂繁多的体罚举措。当年整个看守所里的人犯在当面背后都说老所长是好好先生。杜亮还曾厚颜无耻一相情愿地认他做了自己的干爷爷。杜亮说,以后我出去了,干爷爷您家煤气罐之类的活计就交给我好了?以此跟老所长大套近乎。

那天章辰被解警官抽的惨叫连连,老所长沿着走廊走过来的时候,解警官正好抽在兴头上,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老所长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阴沉。章辰看见老所长,则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惨叫的声音也开始更显做作。最后老所长在解警官身后一声断喝,把解警官吓了一跳。杜亮的干爷爷当时大声怒斥:“好了好了!别抽了。你们这些败类!在家受老婆孩子气受多了,跑到看守所来发泄一己的不满是不是?人犯在羁押期间,只是配合公安机关接受案件的调查,并不代表就是真正的犯人!即使他们已经成了真正的犯人,法律自然会惩罚他,也由不得你来抽打!你告诉我,你凭什么体罚他?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鸟东西!我革命了这么多年怎么也没有见过?那东西叫法律吗?你别傻站着看着我!看我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抽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等于直接在供产档脸上抹黑?你看你衣帽不整的那里像什么人民警察?去警容镜前好好照照你自己现在的鬼样子!你**现在简直像个十足的土匪!放下鞭子给我滚!滚回去写检查去!**!不整顿好你们这群败类,中国监狱如何安定?中国人全谈何健全!”

老所长目睹了章辰被鞭打的大半个过程,终于暴雷般地爆发了。章辰听完他的断喝之后,双膝发软,身体的重心开始下沉。当时头部脸部的伤口隐隐做疼,可一时之间又好象全部丧失了一样。他忽然有股发自内心的冲动,想冲过去朝老所长沉沉跪下,然后趴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结束掉那次体罚之后,很多号房里的人犯们都深有感触地说,老所长真是个好警察,以后在他班上最好可以杜绝违纪现象,否则就对不起他老人家的慈悲胸怀。章辰他们号房的号长是个三进宫犯人,劳改队他都几进几出的,所以看守所在他眼里几乎是毛毛小雨。但是那天他坐在号房的铺板上,听完老所长的断喝以及章辰回监房后的详细汇报,往起一站,对大家说,以后谁要是在老所长班上违纪,谁**就是乌龟王八蛋!之后,他拍了拍章辰的头,又说,那个姓解的家伙是整个看守所最有名的打手,被他整治过的兄弟们回来后,不躺在铺板上彻底地歇个几天才怪!你小子旱菜籽掉进了针*眼里,恰恰碰到了老佛爷。真**命不该绝。号长说到最后情绪激动得双臂一张,像某部黑白影片里的老牌电影明星那样,相当肉麻地背了一句台词,说,解方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张阳和章辰离开看守所向监狱进发的时节是个冬天的早晨。因为车厢里面坐的全部都是囚犯,故而那辆车被人们称之为囚车。陪同两人一起押送的还有另外十几个成年犯,他们将分别被送往另外一所大人监狱。因为顺路,所以押在同一辆囚车里。那天早晨,囚车在小城的内部就鸣起了苍凉的警笛。出了小城之后,就在江南的丘陵小路上夺命狂奔起来。象一匹尾巴起了火的公奈斯野马。当时的江南还沉浸在茫茫夜色之中,但车厢内部却灯火通明。一名警官两名小武警包括那名驾驶囚车的司机,都显得神色凝重并严以待阵。

跟普通中巴有所区别的是,那辆囚车并不是一排一排的坐位。首先它经过了手艺严整的加工和改装。连车窗的玻璃里面,都被焊工加焊了好几根钢筋。那是防止犯人强行脱逃的象征。另外,它只有靠车厢两边的两排坐位,不言而喻,坐位也是钢铁铸就的。当年冬天,章辰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面感觉很不舒服,便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一同押送过来的那个三进宫号长说,为什么看守所这般德行?咱们马上就要过去给他当好几年的长工了,怎么连软座也不替咱们安排几个?号长翻了翻白眼说,你**坐这车不也是光冕堂皇地免费吗?还想供产档怎样待见你?章辰语塞。

那天所有的犯人挤在一个车厢里,由于手铐不大够用的缘故,犯人基本上都是两人共用一副手铐。张阳那天跟一个长相比较斯文的成年犯铐在一起。他的双脚,因为没有枷锁的限制而不失时机地抖个不停。似乎向大家显耀说,看,我的腿还可以自由活动。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杜亮变相释放之后,章辰就有点莫名其妙地厌恶张阳。他认为,要不是张阳吊那个名叫小路的女生,要不是跟他结拜成兄弟,自己绝对不可能坐牢,也不可能受这么大的洋罪。所以一路上,他对张阳一直不理不睬的,态度很是冷淡。

张阳天生是个坏家伙。自从坐牢之后,大脑里随时随地都有些千奇百怪的想法。那天清晨,囚车出发不久,他就忍不住满腔的表现欲,大声要求为兄弟们演唱一首革命歌曲。那家伙永远都不怎么的安于现状。用他当时的话说,就是要么在沉默中死去,要么在沉默中爆发。他还说鲁迅先生当年就是这么革命而被人称之为中国斗士的。得到了车厢里一些人的允许后,他就抖开了自己的麻花嗓子唱将起来:记得开庭的那一天,妈妈来看我。她紧紧地拉着孩儿的双手,轻轻地对儿说----孩子你到了劳改队,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不要想家乡,也不要想爹娘,更不要想那美丽的姑娘......

其实张阳当时唱的那首歌,原名叫《记得当兵的那一天》。是首地地道道的军营歌曲,适合于新兵蛋子们在新兵连想家时吟唱。可在劳改队,被一些无所事事的劳改犯们改词不改曲的胡乱篡改之后,居然也还真有点小伤小感。张阳唱完之后,车厢里面那两名小武警忍不住笑了起来,并带头给歌唱者鼓了几掌。章辰认为,这两个小武警一定是新兵蛋子。因为一般老兵,一旦听到有人如此歪曲他们的军歌,肯定会给歌唱者几枪托子。




张阳见到两个兵哥哥给自己捧场,像受万众瞩目的当红歌星似的。得意忘形地往起一站,准备谢幕。可由于他是跟另外一名犯人共戴一副手铐,现在他这么忘形地一站,自然要牵连起那名犯人。当时那犯人正在假寐,被张阳忘却所以地一扯而醒,当下甚是不快。被扯醒的犯人长相斯文,可说话却一点也不斯文。他骂骂咧咧地说张阳是个狗娘养的东西,然后问张阳看没看见“你爷爷我”在睡觉。张阳则顶撞说,嚷嚷什么啊你?谁知道你睡觉?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有本事就别跟老子共戴一副手铐啊!估计那斯文人只能做别人的爷爷,却当不得他人的儿子。现在见张阳在他面前称老子,当下大怒,立马就动用他另外一只没上铐的手,顺汤顺水地赏给张阳一记耳光。

张阳被他的耳光弄的很是尴尬,连刚准备好的谢幕词也忘记了,一时之间站在车厢里,呆若木鸡。章辰也很奇怪,心想,跟张阳共戴一副手铐的那个家伙,看上去细皮**斯斯文文的,怎么说起翻脸就翻脸?当时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那家伙立马就翻脸的原因。还是后来,车过长江,十几个光头们围在一张餐桌前大啃鸡鸭鱼肉时,另外一个家伙悄悄告诉章辰。他说,知道李文才(也就是哪个煽张阳耳光的犯人)为什么要煽你同案嘴巴吗?他被他老婆甩了!因为他老婆甩他的时候说了句有关共戴一副手铐的话。她说她再也不愿意跟李文才共戴一副生活的手铐了。你想想,社会是不是一个大监狱?小夫妻俩在一起过日子像不像是共戴了一副手铐?你现在还小,跟你说了你也不甚明白,算了不说了。那天在餐桌上,章辰根本就不明白那家伙说的话到底是什么个意思。什么社会是监狱,生活是手铐,他连一句都没弄懂。直到后来,他释放了,置身于社会那座无形的大监狱里,感觉到自己的确无处可逃时,才深有感触地想起,当年自己北上服刑,饮马长江时,有个家伙在长江岸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多么多么地精辟。

那天清晨,在囚车里张阳不慎被李文才煽了个耳光,章辰身为他的同案又亲眼目睹,自然不会等闲视之。当时张阳还正捂着个脸楞在车厢里七想八想的。章辰因为想不出来,就早早一脚朝那个名叫李文才的犯人脸上踹去。一边踹还一边找了条小小的理由。他说,操!就许你当人家爷爷,不许人家做你老子?章辰斜刺里踹出的那一脚很是争气,就那么一下,李文才瘁不及防的脸上就荡开了一朵鲜红的狗尾巴花。张阳秉性凶猛,在外面就一直声称自己是章辰和杜亮的老大。所以,他在考虑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被煽耳光子的原因之后,也像条疯狗似的向李文才扑了过去。紧接着,整个车厢骚动起来。满满一车的囚徒,都兴奋而又麻木地欣赏着眼前这个生动活泼的场面。与世隔绝了很久,现在他们忒渴望热闹的场面,有的家伙甚至希望就此闹出条人命来,方可消解心中的愤懑。况且两名小战士还时不时地从各自的嘴巴里冒出一两句**词秽语。张阳在那边咬牙切齿地问李文才,骂我是狗娘养的,那你是什么娘养的?章辰在这边笑笑地又补一脚,说,他肯定是猫娘养的。张阳一边责问李文才:“快点告诉我,你凭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煽老子嘴巴?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一边则用“凭什么”为节奏,两条腿不停地跟李文才打招呼。罪犯李文才被章辰横空一脚之后,才弄清楚自己将以一敌二。加上张阳长的本来就很有土匪风范,而且身手不凡。于是,小小方寸之内,姓李的放弃了抵抗,而张阳章辰俩却籍此机会大发**威且内心对此人的不抵抗政策窃喜不已。

最后估计是那两名武警官兵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其中一个武警解下冲锋枪,将枪托往车厢地板上用力磕了磕,大声说,妈拉个巴子!你们这群渣子,还没出门就狗咬狗!还不快给老子自动熄火?张阳手脚熄火后嘴巴却未来得及熄火,他蛮有理地反驳道:“班长你也看见了,明明是他先咬我嘛。”那班长笑了起来,说,好了别闹了。天马上就快亮了。真搞不懂你们,到了劳改队拼命地叙老乡,在这里却互相撕咬。一句话说得满车厢的犯人开始心事重重起来。那个姓李的犯人低着个头,用那条可以自由活动的胳膊,独自舐擦着自己脸上的血迹。张阳则抽空向章辰抛了个媚眼。意思是感谢章辰在这个非常时刻,对自己的拨刀相助。

骚乱结束。车厢里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其他的犯人似乎在刹那之间,也都失去了看戏的情绪。天色渐行渐亮。朝阳已经准时升起。望着故乡在身后的苍茫里越走越远。进而大家都开始垂头丧气起来。

章辰记得那个横空而来的冬天的寒冷。坐在冰冷的囚车里,他看见对面李文才那双无助的眼睛里像是装满了两团流泪的火焰。他忽然想起那条曾经为自己屡建功勋的狗。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重返家园的时候,它还能否认识自己的主人?那年暑假,为了满足一己的私欲,他居然唆使阿虎当了很多回名副其实的狗贼。真是无地自容。就连刚才车厢里发生过的那场打斗,他跟张阳以二敌一,赢了。可是这个赢又算是一种怎样的赢?无奈的赢还是可悲的赢?总之事后他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感。无法从内心深处找到令自己快乐的东西。囚车依旧一路轰鸣而去。它将把自己带向哪里?路途极不平坦,坐在车厢里他感到五脏六肺都已经被颠得纷纷移位了。回忆的动情早已经全部丧失。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这个问题让他无从考据。但很多奇怪的思考却像是动情的遗嘱。它像当年外婆的手掌一样,不停地撞击着自己的思维。江南,将在一辆囚车的轮胎下逐渐消失。让他身处于一种变相的背井离乡中,过早地触摸到一种人生的无常,深刻地体验出什么叫着孤单,什么叫着冷寒。学校不会因为失去了自己,杜亮和张阳这三个学生败类而从此平静。地球离开了某个人也将照样转动。漫长的牢狱生涯,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时间老去之后,岁月它老人家还会等谁?什么叫流水无情?什么又叫落花不再?......那天上午,坐在北上的囚车里,许许多多感伤的想象不请自来。沦陷在一种尚未成型的忏悔中,章辰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定是一路颠簸的囚车弄醒了他。当章辰睁开眼睛的时候,车窗外面的景致已经有了一个巨大的改观。他用力甩了甩发麻的思维,才知道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故乡,已经在自己这个不期而至的瞌睡里消失贻尽。而囚车却依然在眼前这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城市道路上逼直向前,它不停向前的目的无非就是把车里这些所谓的垃圾、渣子们倒进人间一个巨大的垃圾桶--监狱。然后它自己则会毫不留情地打道回府。

第一章完

恭小兵2001年11月一稿于上海

2002年6月二稿于安徽

2002年9月定稿于安徽




跟很多小说的进展一样:在时间无情的流逝中,在一种类似于某人回忆的叙述里。张阳章辰等一行18名作奸犯科、参差不起的犯人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到监狱面前。囚车在一个门前开满鲜花的大人监狱外面停下。章辰当时很是好奇地询问即将下车的三进宫,你们的监狱怎么像个大花园?三进宫笑着说,纯粹是种形式!有首儿歌还说我们的祖国像花园呢,那都是诓小孩的。等你到了自己的地盘之后就会明白,那些花是专门栽给哪些人士们欣赏的。由于张阳和章辰暂时还没到达目的地,所以只能站在车外面,看着那些成年犯们从车上往下搬各自的行李。接着,押送他们的警官就开始下车办理成年犯们的交接手续,还顺便大发慈悲,又下了张阳与章辰的手铐,将他俩交由那两名持枪的武警暂时看管。

那天章辰站在车外,一边揉手腕,一边跟张阳说起了杜亮。他说,**,杜亮要是也跟我们俩一起来劳改就好了。张阳说,现在都已经是十五了,你还在过初一。“看得出来,你小子良心大大地不怎么好。”张阳边跟章辰说话,边目不转睛地拼命欣赏着路边不时走过的几名监狱女警。章辰则趁机还击说,自己良心再不好,毕竟在和老大一起有难同当。“鬼才知道以后我们出去了,他会用什么鸟态度对我们!”章辰忿忿地说。“但他胆敢不按时给咱们写信寄钱的话,出去后老子首先砸碎他们家那口油条大锅!不过目前咱们应该祝他们家的油条生意兴旺发达,那样的话咱们以后出去了,才可以在他身上狠敲一笔。最好可以像黑社会电影一样,一次性敲他个一两百万。这样我们不仅可以衣食无忧,还可以狂票滥赌一把!哈哈哈哈”张阳说完哈哈大笑。

章辰被张阳大白天做美梦的乐观精神狠狠地感染了一把,于是搂住他往旁边的花坛上面一站,摆了个自以为很酷的姿势。然后又张牙舞爪地朝看管他们的那个武警钩了钩手指头,忘乎所以地跟他开了个玩笑说:“兵哥哥,你快去帮着弄个相机来,我们兄弟俩要在这里来上一张合影。”那个武警听后大怒,他开口就骂,去你**!一看你们俩就是渣子次品。天生一副劳改相,跟刚才进去的那个三进宫简直就是一模不两样。那天在囚车外面,那个兵哥哥不但对他俩很不赏脸,后来还在章辰腰眼上捣了不重不轻的那么一枪托。

就兵哥哥怒斥他俩是渣子次品的问题,章辰认为,他只是一时没有正确领会到自己是在跟他开玩笑而已。但张阳却很不愿意。他觉得,做渣子倒没什么,但不能连渣子也要做成次品。于是就硬邦邦地问那个武警说,看来大哥你是因为长年累月地品尝次品吧?要不然怎么对次品问题认识的如此深刻?张阳在未进看守所之前,就深谙一些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后来通过看守所的种种经历,现在他对此已经更加的深信不疑。那几年社会上流行着王朔那句“我是流氓我怕谁?”在张阳眼里,流氓应该分为普通流氓与特殊流氓。普通流氓就是那些始终游移在法律之外小打小闹,没有犯罪经历、没见过法院刑事判决书之类大场面的人,他们就像某些无证经营的商贩一样。他自己不但见识过许多成为流氓所必须面对的大场面,而且现在都已经由普通流氓成长为人民的罪犯了。他觉得罪犯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流氓。判决书就像是真正流氓们的营业执照一样。而那些无证经营流氓事业的家伙们,则是王朔所说的那种流氓,不能跟自己相提并论。因此,王朔那句话,要张阳来说则应该是:“我是劳改我怕谁?”

那天,特殊流氓张阳不温不火不卑不亢的询问方式,显然更加激怒了那个持枪的人民子弟兵。坐过牢的人至多至少都知道一点,从某个角度来看,看守所是个培养抬杠高手的摇篮。但中国的很多问题是,枪杆子底下出道理;况且张阳的垂询对象是个当兵的。最后那个当兵的只好用枪托维持自尊心和道理。和章辰不同,张阳被枪托问候之后,马上毫不犹豫地一把抱住解方军。然后的场面就是:两人在那所成年监狱门外的大花园里滚来滚去,并引来不少过路的人民群众的围观。结果还是那所监狱值班室里出来了几名狱警横加干涉,才平息了那场火暴的警匪打斗片。片子结束之后,匪兵甲章辰赶忙走到匪兵乙张阳身后,殷勤地拍去沾在他衣服上的草屑与花瓣。乙则用一种身教胜于言传的姿态,不无骄傲地对甲说:“现在知道你老大我的厉害了吧?并不是每个人都不敢摸老虎的*股嘛!以后学着点”甲则深有感触地对乙的英勇举动大树拇指,并不失时机地向乙表示:今后一定更加地拥戴乙,做乙的马前张保,马后王横。

在警匪打斗情节尚未发生之前,囚车也还尚在途中的时候,张阳因为有幸跟那个三进宫犯人同车而行。通过一些三进宫横飞的口沫,张阳被告知:少管所对于整个监狱系统而言,无非是道小门槛,算不得大场面,因为里面关押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但因为三进宫没有亲自驾临过少管所,因此,一路上他只是不停地向其他各位阶级兄弟们介绍着有关大人监狱方方面面的事情。不过三进宫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总的来说,少管所毕竟也算是个小监狱,既然是监狱,那么它肯定具备了一些监狱的本质。”他说就像自己前两次的劳改生涯一样,初进任何一座监狱,被老犯人“过堂”的事情一定会千篇一律地发生。“无论你是黄飞鸿还是霍元甲,进监狱之后的第一节课就是挨打!”然后他又举例说明:当年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跟阳谷县都头武松,那般了得的英雄,对“过堂”也没提过半个“不”字。并非他们没有反抗能力,关键的问题是刚进监狱,接受老犯人拳脚的洗礼,自古以来就是一种社会潮流,或者说是一种定势。这个潮流已经成为传统,被历朝历代的犯人们沿袭下来了。它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转移或者终止。同时不可否认的一个事实则是:每个监狱里的每一名犯人,他们不可能雷同到就每一个问题都采取每一种同样的措施来解决的地步。就像张阳跟武警发生纠纷后说过的那句话相似,并不是每个人都不敢摸老虎的*股。因此,就一般犯人,在对待“过堂”这个问题上,这里说的仅仅是一种绝大多数的现象,不代表绝对没有反抗。

正如后来,张阳跟章辰被一名值班犯人领进少管所的某个中队。似乎连脚后跟还没站稳,就被一群不知道从哪疙瘩冒出来的老少年犯围起来就是一阵秋风扫落叶。狂风暴雨之后,出现在他俩面前的是一名年轻英俊的管教干部。他施施然从天而降,面对早已经满脸开花的张阳和章辰,轻飘飘地说了句双关语。他说,这叫洗心革面。目的是让你们两位新同学以后可以更好地脱胎换骨。开完这个有点像玩笑的玩笑之后,那干部忽然脸色一凛,大声问张阳他们两个:“从今天开始,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就给我卧着。哪怕你们是乌龟王八蛋,也得给我缩头夹尾!听明白了没有!?”那句话弄得章辰跟张阳顾不上整理脸上那些不大光彩的痕迹,慌慌忙忙却居然又异口同声地回答:“明白!”那管教听完颇感满意,于是双手朝身后一背,施施然走开。

但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张阳始终没弄明白当时到底明白了什么。最后,私下里,他曾经偷偷地询问过一些资深犯人,但一直没有正确的答案。还是到了最后最后最最后,他在自己的刑期里稀里糊涂地七混八混,混着混着又阴错阳差地成为了少管所里鼎而名之的坏蛋时,才先后明白:所谓的“明白”不过是种监狱内部的恶性循环过程---当他已经成了一名能给刚进监狱的新花子“过堂”的老犯人时,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用曾经领教过的方式,去干当时自己其实并不明白的勾当。干完后,倘若很不凑巧,没有从天而降的教官出现,他甚至会在这方面替教官代劳。所谓的代劳,无非也就是重复一下教官曾经问过自己的那句话。而那些新花子们的回答,跟他当初的答案基本上都不分上下且不谋而合。然后如此循环,而已而已。




当张阳和章辰俩站在少管所入所中队的三课教育室里,硬着头皮上完三进宫所谓的监狱第一课之后。望着那些威武扬威的监狱导师--那群不问青红皂白,冲上来就拼命殴打自己的老少年犯,不知怎的,章辰的脑海里忽然间就涌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幻象。他总觉得冥冥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提示着自己:“别急别急,以后你就是这样的人。”在他后来为期五年的少改生涯里,这种幻象久久挥之不去。并演示成一种类似于穷人渴望成为富翁的革命精神,给予了他很多取之不尽的动力。可是后来五年过去,他身处滚滚红尘,很多次站在自己明明是触手可及的梦境中,同样也承受着各种各样的打击与压迫,却没有丝毫的幻象提示。最后他在刑满释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默默无闻地躲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面,不敢与整个世界正面接触。并对自己那个阶段的那种软绵绵的生存状态,感到非常、非常、非常的悲哀。

那天的月亮已经像个白色的大澡盆反扣在天上时,他们才正式抵达少管所。囚车将他俩当成了此行的最后一批垃圾,倒在少管所的大铁门前,然后迪迪两声就掉转车头,扬尘而去。最后一名身材魁伟的狱警将他们领进一座四周全是高墙电网的少年监狱里。

在正式进门之前,张阳试图缓和一下自己的忐忑情绪,还跟章辰开了个神色自若的玩笑。他朝章辰怪怪地笑了一下,说,我是监狱周刊的首席记者,请问此刻阁下对即将来临的监狱生活有何感想?章辰则麻木地望着头顶那朵白的像宣纸一样的月亮。觉得有个非常沉重却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从内到外由上至下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当时张阳肩上扛着两只大皮箱,里面装满了两人的生活用品。章辰力气小,背着两床被条。

站在监狱的铁门之外,章辰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不知道铁门洞开之后,迎接自己的将是些什么模样的人以及哪些性质的事。以前他对监狱一无所知,现在还是一样。只是此刻他如此之近地站在监狱的门槛之外,一步跨过,他就要正式领悟所谓的监狱了。而那些即将到来的感触,将会在他余生的噩梦里随时出现。在同样也是成长的路途上,美丽、悲伤、神秘和丑陋的事物始终躲藏在一个极其阴冷安静的地方,被记忆的缆绳打成死结,像某条毒蛇咬过的牙痕。他无法先行选择出自己的方向和旅伴,更无法提前看清上苍即将赐予他的一切悲喜。跟生活在自由世界里的每个人相似,谁也不能抢在时间之前,正确预测出后来的一切。

进监第一天,尽管时间已经进入夜晚。但少管所大院里的每一栋楼房里,却依旧灯火辉煌。当时的月光疯疯癫癫地跟路灯抢着镜头。它们一上一下合伙作弄着章辰,然后又从不同的角度将他的影子分割成长短不一的两条。长长的那条是劫难,短短的这条是人生。

如同三进宫所言,刚到监狱,他俩无法避免地完成掉即时过堂项目之后,双双趴在中队卫生间的水龙头下清洗伤口。三下五除二,张阳很快就清洗完毕。然后站在旁边等侯章辰。可是章辰脸上的血却越洗越多,他看着自己汹涌不止的鼻血,已经慢慢地将整个水槽里的水都染成了红色。忍不住心想,完了,这回肯定活不成了。接着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外面的外婆父母姐姐以及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他脸色苍白地对张阳说,我的鼻梁好象断了,血也止不住,我快死了。并一把抱住张阳流出一些具体的眼泪。张阳后来从被条里面扯出很大一块棉絮,分头堵住他的两个鼻孔。最后风平浪静,章辰才从满槽血水的恐惧里挣扎出来。他破涕为笑,说张阳简直就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张阳则对他的虚张声势大加嘲笑。他认为章辰连个女人都不如。“正常女人的一次月经就够你流三次鼻血的!看把你吓的连猫**都淌了出来。长此以往,今后5年的劳改犯你怎么去当?”张阳恶毒地讥讽他说。章辰被抢白得无比羞惭,却又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他说张阳的眼睛乌的像牛蛋,嘴巴舯的像猪b,居然还好意思耻笑自己。那时候他俩都是那么个德行,常常用玩笑的口吻互相攻击着对方,并绞尽脑汁地往攻击对方的词句里穿插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表面上两人好得想合穿一条内裤,暗地里却恨不得简简单单一句带刺的话就把对手杀死。

第二天的天还没亮,章辰忽然听到楼下有人在吹小号,旋律是运动员进行曲。然后整个中队就开始轰通踢踏起来。值班犯人在走廊里大声催促全队犯人迅速起床,到楼下集合,去操场出操。那天夜里,他跟张阳一起,被分至第六小组,组长张斌是个小个头,身高大约只有155cm左右。但此人治组作风却非常老道。经常骑在小组组员头上作威作福,气焰甚是嚣张。有次张阳章辰两人在厕所撒**,张阳撒着撒着忽然将那道水柱飙得贼高,并咬牙切齿地说:“一米五五以后胆敢再对我指手划脚,老子非把他的小胳膊拧断!**,干部怎么不指派你我当组长?”当时章辰也正准备发同样意思的牢骚,但已经被张阳抢在前面发泄出来,就若无其事地朝他翻了翻白眼,没有怎么具体表态。也幸亏他没表态,否则的话,一定也被那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组长拿去杀一儆百。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了张阳他们的狂妄与浅薄。因为就连那次张阳躲在厕所里发出来的牢骚,都被组长张斌安插在他们旁边假装撒**的耳目当战果收集了过去。很快张阳就成了第六小组犯人组长张斌的严管对象。以至于半个月不到,张阳就被那个体长比他至少短20厘米的小个组长整得濒临发疯、崩溃,却无计可施。

在少年犯张阳眼里,进监狱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已经很难再从章辰身上寻找出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刚刚踏进少管所,就被一批少年狱友们很不友好地修理了一顿。之后,两人被分派到入所中队犯人第六小组。组长就是张斌。分派完毕,张阳心头窃喜不已。他甚至还一厢情愿地胡思乱想,心想一笔写不出两个弯弓张。看来自己牢运不错,一进来就碰到了个同姓的狱友,还是个领导。

那晚,中队的水磨石走廊已经被两名专职卫生犯弄的像面冰冷的镜子。张斌走在前面,张阳他们俩拖拉着各自的行李,满脸是血地跟在后面。张斌走到小组门前转过身,表情冷淡地对他俩说:“以后这里就是你们暂时的家,喊报告进去。然后我们从头计议。”张阳傻兮兮地问他从头计议什么。他则像个得道的高僧一样故作神秘地说,来日方长,有什么不懂的,以后你尽可以慢慢仔细地问我。

张阳喊过报告走进监房,还以为的屋顶一盏小灯泡之下,底下还有二十多盏大灯泡。仔细一看,才发现底下那二十多盏大灯泡是各位同犯们的光头。他们像极了庙里的一些小沙弥。正一丝不苟地盘腿打坐,眼观鼻子鼻观心。对门外刚刚进来的这两名不速之客并未作出什么具体的反应。章辰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一直处于组长张斌的高压政策之下,对任何一种哪怕是很危险的突发事件,都失去了灵敏的感觉。也是后来,章辰鸟枪换炮,成为一组之长而大权在握时,便将第六小组一泓死水的情况修改成另外一个样子。每当小组有新人加入,他则发动全组犯人起立,还鼓掌欢迎。后来这个创意被其他小组当成宝贝一样扒走,章辰又发明出一种类似于纳粹档徒向他们的元首行礼的欢迎模式。因为他总是觉得,只有生动活泼才可以安定新人对监狱的恐惧。从而起到一种寓乐于礼的开心效果,娱人而娱乐,何乐而不为?

只可惜他自己当年并没得到那样的礼遇。相反,一进监房,组长张斌就交给他一个塑料脸盆,天寒地冻的,他叫章辰去冲凉,顺便把脏兮兮的脸蛋弄干净。张斌的吩咐既像是位体恤民生之苦的犯人领导,又像个不怀好意的牢头狱霸。其实大冬天的,鬼才乐意冲什么凉。但考虑到下属必须服从领导的原因,他还是硬着个头皮进了卫生间。冲凉的时候,他的鼻血横流不止,幸好张阳用棉絮将血草草堵住。两人被冰凉的冷水冲得浑身长满了坚硬的鸡皮疙瘩,打着哆嗦回到监房。进门时,张阳前脚还没落地,后脚就非常结实地挨了埋伏在门后的张斌一棍子。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章辰在张斌向自己的小腿挥棍子之前,干净利索地报了一告,支溜一下就窜了进去。事后张阳满脸鄙夷之色地说章辰自从过完堂,整个人就变了,圆滑得晓条泥鳅。他还斟词酌句地送给章辰一个预言:“假如把你关进渣滓洞,难保你不当第二个蒲志高。”




关于犯人小组长张斌埋伏在房门后面的那么一个细节,事后让张阳感到好笑。他说,劳改队的组长怎么跟某某档的特务一样?然后又对章辰见风使舵的行为颇有微词,并一口认定章辰将来肯定是革命队伍里的败类。被张阳如此武断且不负责任的定论成蒲志高,章辰当时很不满意。可是当年的章辰在理论方面缺乏依据,而浮现在事实表面上的很多东西,不仅根本不能驳斥这个定论,相反只能更加的弄巧成拙。

直到后来,章辰无意中拜读到诗人韩东的《偶像崇拜》一文,内心的不甘才悄然落地。韩东说过:偶像作为信仰或者信仰的替代物,在今天已经非常普遍。据此现象有人认为现在正是一个信仰彻底沦丧的时代。这一问题的提出,韩先生认为毫无意义。首先,信仰或者是信仰的替代物并无确切的区分,它的确立,只能由人动情投注的质量规定。其次,偶像成为信仰在当今世界已经是个即成的事实,人们只能从一定的范围之内片面地描述出它的危险和成就,至于得失,则早已存在于已有的舆论之中。总结韩先生所说,结合监狱实际,章辰认为:所谓蒲志高,尽管这个人既不是偶像,也无法成为一种信仰,但把他假设成一个信仰的替代物,应该是可行的。而且,蒲志高成为一种信仰的替代物,在监狱里也是一个即成的事实。至少有大批大批的犯人,在真实的立场上,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过蒲志高。监狱生活里,蒲志高数量的多寡,完全可以反映出那个地方信仰的贫乏。蒲志高可以迅速满足一些犯人急功近利的种种需求。它由生理本能发动,是犯人的贴身之物,所以无须指责。

被组长张斌伏击后,张阳心里老大一个不快活。当时值班犯人已经下令各小组开始就寝。张斌一边脱衣服准备睡觉,一边将他和章辰叫到自己床前,草草指示如下:“第一,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进来要脱鞋,进出家门要喊报告。不许单独溜达,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不许拉帮结伙。不准搞阴谋诡计。严禁同性恋。第三,睡觉不准蒙头,下床不许光*股。夜间出门方便要喊报告,否则以预谋逃跑罪严加论处。还有,老子现在基本上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档,你们以后要听政府的话跟档走。要是胆敢冒充老革命跟我犯相,本组长会把你们弄成变形金刚,让你们下辈子都不想再投人胎。”最后,他还模仿那个年轻教官的腔调问他们:“听明白了没有?”也不管张阳他们俩到底听没听明白,总之他话一说完,就自顾自地钻进了被笼里。

少管所大院里,每天清晨都有一两个冒充周扒皮的家伙在吹起床号。只要号声一响,整个大院里的绝大多数犯人都必须起床。差个三五分钟还赖在被条里的,常常要被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档的值班犯人乱棍上身。刚到如此严厉的环境,张阳感到自己很不适应,并一连串地叫苦不迭。

那天起床后,全组同犯都一声不响且有条不紊地蹲在房间里搞内务卫生。他们三个一伙,两个一组的蹲在地上,叠被的叠被,抹地的抹地。组长张斌像没有听见起床号声一样,继续赖在床上睡他的大觉。值班犯人也像没有看见这么个人似的。小组其他人等谁都不跟谁说话,相互之间却很是默契,像一群懂得腹语的武林高手一样。张阳和章辰俩却像是两杆大枪,傻傻地插在监房里。那是他们刚来少管所的第二天。有个面相较善的同犯,偷偷扔给他们两块毛巾,然后又用动作提示他俩,叫他们学着搞内务。

趁着进卫生间洗漱的机会,章辰跟那个扔毛巾给自己的同犯大套近乎,得知对方入狱前也是中学生。因为酷爱电子游戏,但囊中羞涩,结果发展到与同学结伙撬门入室,本想从机箱弄出些铜币,不曾料得其同伙对电脑板却大感兴趣。最后东窗事发,他就来了这里。“现在外国有很多青少年整天以玩弄电子游戏为生!知道吗?已经有人把它称之为继文学、音乐、舞蹈、美术、建筑、影视、戏剧和雕塑之后的第九艺术了!这辈子我最喜欢玩的就是电子游戏。我可以为它疯为它狂!连命不要都可以。在外面,所有认识我的同学朋友都不叫我的姓名,他们一律叫我半条命。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经常把生活费全部投进了游戏机,连饭票都拿出来找女生换钱。结果饿得只剩下现有的这半条命。”那天在卫生间,半条命似乎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逮住章辰就一直说个不停。

后来几天的早上,章辰又发现有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从外面卫生间给正在睡觉且不按时起床的张斌打来一盆洗脸水,轻轻放在组长专用的桌子上面,接着又替他拿来漱口杯,在他的牙刷挤好牙膏,一并齐齐整整地摆在脸盆边。然后那家伙也不搞小组内务,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张斌的床前,静等张斌醒来。后来章辰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少管所每个小组,都有这么一个专门伺候组长大人的犯人。他们或被逼或自愿地从事着以上琐事。但有一点,这样的犯人一般很少再干其他杂事,包括他们的改造任务,大多也由组长出面,摊派到小组其他犯人头上。而平常在小组里,一旦组长不在,他们则会恬不知耻地以为自己就是代理组长,对其他犯人吆三喝四的。若有人顶撞的话,他们背地里便添油加醋地学给组长听,像古代朝廷里的那些擅长弄权的宦官一样。在少管所,这类犯人无论表面上如何如何的威武扬伟盛气凌人,但在众多同犯眼里,他们的名声则相当的臭。监狱里,此类犯人还有个雅号:漂子。类似于男性丫鬟的意思。

就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么一幕,后来章辰私下里心想,假如自己以后可以荣升组长一职,一定很爽。于是某天他问起同案犯张阳,你最大的监狱理想是什么?张阳白了他一眼,说,那还用问?当然是成为组长啦。不但可以无视起床号令,而且还可以顺便弄个勤务兵使唤使唤。

跟新兵刚入伍差不多,刚到少管所没几天,张阳他们就要直面军体训练。每次军训之前,组长张斌都会主动出来给他们做几个标准的示范动作。起步正步跑步,三套动作的分解和连贯全部演示完毕后,张斌像个正儿八经的军人一样,“吧唧”一下收势,再一个向后转,站定。然后就喊着口令,带着他的兵们在操场上乱七八糟地演练起来。

对于个别接受能力差还有他自己认准的专政对象们,张斌有着五花八门名堂繁多的感化措施。张阳曾经在厕所里发泄过对他的不满,结果很不幸地成了他在演练场上严加打击的对象之一。一开始,张阳还蒙在鼓里,军训时甚至还要耍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一练到踢正步的分解动作时,张阳就低声嚷嚷着说他的脚快断了。张斌听到后,便故意批准他可以不练正步走的分解动作。张阳说,那我练什么呢?张斌想了想,说,你就练静站吧,静站最简单了,还不累。张阳大喜,心想静站不就是站嘛,傻子都会干的事情。于是就按照张斌的要求,收腹挺胸两眼平视正前方。那天,张斌还向张阳承诺说,只要你能站三个小时,今天下午和明天一整天的军训你都可以不参加。

其实,静站看上去虽然简单,但真正经历过的人几乎都明白,在正规的军姿军体训练中,它是一个非常折磨训练者的项目。而且要求也很苛刻,脸上有汗,不许擦;鼻梁上有蚊虫,不许赶;规定的时间之内,随便动摇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即刻宣告训练失败。因此,像张阳那样生性好动的家伙,岂能接受这么严格的限制?结果他站了两个小时不到,就假装体力不支而晕倒,并煞有介事地从嘴里弄了些白沫沫出来。张斌向他的漂子使了个眼色,那漂子马上就一溜小跑回中队,接着*颠*颠端来一盆冷水交给他。章辰楞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提醒赖在地上不起来的张阳,那盆冷水就哗地一声浇在正躺着并洋洋得意者脸上。张阳像被电打了似的一跃而起。而张斌则将自己的行为解释成紧急抢救他的唯一措施,还假惺惺地问他现在感觉怎样?要不要去看看犯医?张阳伎俩败露,还被浇了一身的冷水,当时寒风嗖嗖,冻得他嘴唇发黑,浑身哆嗦不止。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通过那次失败的静站,张阳算是初次领教了小个组长张斌的智慧。之前在厕所撒**时,他曾扬言要拧断一米五五的胳膊。之后的几天里,在军训场上,张斌一直对他穷追猛打,弄得他洋相百出,筋疲力尽。同样在厕所,还是撒**,他终于一反原有的狂妄姿势,愁眉苦脸地对章辰说,只要他不再专门整治我,我甚至愿意当众叫他一万声张大爷。但他胆敢继续这样虐待我,我就跟他拼掉算了!**,狗急了还要跳墙!

“鱼不死网不破!”有天,全组同犯都在静坐,见张斌躺在床上假寐,他不知所云地说出这么句话,想以此吓唬吓唬个头不大的组长。




有天晚上,在中队小礼堂,和平常一样,依旧是管教队长主持晚训示。训示之前,队长手拿花名册,逐个点名。点到章辰的名字时,他木然站起答了声“到。”正准备坐下,身后张阳就大大咧咧往起一站也大声“到”了一下。张阳的名字原本就排在章辰后面,但问题是队长当时还没有点到他。张阳不点自到的场面很是滑稽,使得全队犯人忍俊不住。队长当时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问他是什么意思。张阳狡辩说,因为自己的名字本身就排在章辰的后面,不点就到的原因是不想浪费政府干部的宝贵时间。他还很是愚蠢地指出:“是队长你没有跟上本犯的节奏而已。”队长朝他翻了翻白眼,示意他坐下。然后又重新点了一次章辰的名字,可张阳却再次站起来,跟章辰一起大声又“到”了一下。紧接着的场面就有点难以控制,整个礼堂的犯人已经发出哄然的笑声。队长责问张阳到底想干什么。张阳习惯性挠了挠头,说,我以为你这次肯定是从我开始,没想到你却从章辰开始;这次是本犯判断失误,我向政府道歉。队长气得把花名册往桌上一摔,大声问:“这个新花子是谁带的?”张斌马上笔直的站起来,小声回答说:“报告队长,是我。”队长说,你怎么能带出这么个天才?明天我是不是应该给你发枚勋章?

那晚的点名和训示就进行到张阳为止。队长说,**就到这里!解散。然后全队犯人一组一组地鱼贯解散。章辰排在回去的队伍里,小声提醒张阳说,你要倒霉了,回去不知道一米五五会怎么收拾你。后者怪怪一笑,说,反正老子天天倒霉,不过今天值得,至少拖带出了那个狗日的。两人正一前一后小声嘀咕着,张斌回过头,问他们俩鬼鬼祟祟的在说什么。张阳得意洋洋地说:“报告组长,我们正在商议逃跑路线。”

又是一个清晨,张阳他们俩还没来得及洗脸刷牙。就混在一群同犯们的*股后面搞内务卫生。说到监狱内务,尤其是少管所,在内务卫生方面的严格要求简直耸人听闻。就拿地面卫生来说,因为本身的监房地面早已经干净的像面镜子。但每天,每个小组的每个组长,都会要求自己的组员拿着湿毛巾,仔仔细细、点点面面、不留死角地抹擦它个三到五次。抹擦过程中,即使某人稍不小心将毛巾上的绒线细末弄到地上,倘若没将它扫走而任其尘埃落定的话,那么负责抹擦地面的全体同犯都会大受牵连。常有的下场基本上相似。要么自己主动用舌条将细末舔起来,咽下去;要么自行选择某项体罚。譬如顶墙、蹲马步,譬如做俯卧撑或者扬卧起坐。六组的张斌在这方面还有些新花样。比如他让被罚者一只脚站立,另外一只脚翘起,两手伸直。此为“金鸡独立”;或者叫组员双手背在身后,去走廊蛙跳几十个来回,体罚结束后还问人家“蛤蟆神功”已经练到了第几层。

张斌颇有文才,服刑期间,经常在少管所的《春雨报》上刊发佳作。是当年少管大院内有名的才子。正因为如此,这家伙在中队很受干警抬爱,而且身兼数职权倾一时。估计是处于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年龄阶层,当年张斌还有一个完全独创的体罚项目。那就是事先准备好一只小板凳,让屡犯错误的组员脱鞋脱袜,光脚站到凳子上。然后派其他人帮忙,将其两只鞋系在一起,挂在被罚者脖子上。再随便找些杂物堆放在批判对象的头顶心,接着他让被罚者将自己的袜子用两只手绷直拉紧,成为一张纸的形状,最后,他不仅要求人家将绷紧的袜子当成认罪书,还逼着该犯人煞有介事地宣读。这招是监狱小知识分子张斌从文化大革命的灰堆里扒出来的,还美其名曰地说:“这叫全面悔过”。

那天清晨的地面卫生已经搞完,张阳跟章辰俩又从床上拉下被条,摊在地上,却互相眼睁睁地傻望着对方。因为头天晚上他俩被告知,从第二天开始,他俩要学习叠行军被。要求是有棱有角成拐成方。否则就要“全面悔过”。可问题是他俩根本不会叠。张阳被章辰望啊望的忽然就望出了脾气。他气得将被条一撂,大声说:“老子们是来坐牢,又不是来当兵!凭什么要叠什么行军被?”其实,张阳的牛脾气迟早是要爆发的。不过在坐牢期间,很多时候,章辰都是他的出气筒。因为他原来的出气筒杜亮那时候已经在外面悠哉悠哉地享受着自由。

估计是张阳的声音吵醒了正在睡觉的张斌。被吵醒的张斌从床上跳下来,一脚就将张阳踹趴压在对面的章辰身上。还没等张阳反应过来,那个獐头鼠目的漂子,斜刺里也一脚跺在张阳后背上,一边

跺还一边说,**!这么早就把组长嚷嚷醒。还不愿意搞卫生!然后走廊里又冲进来几个张斌的老乡,也不说话,对着趴在章辰身上的张阳就是拳脚、膝盖加拐肘。两个,四个,七个,最后至少有十来个人,都围在一起,踢踏踢踏地寻找着他们各自的最佳角度,对张阳和章辰进行着无情却很是有效的踢打。看来那次行动之前,张斌肯定已经通知过他的同档,要不然的话,那天动手狙击张阳他们的场面不会那么隆重。第一,来的全部是张斌的老乡。第二,来的又几乎是不约而同。第三点至观重要,那就是张斌当天早晨从被条里跳下来的时候,居然是衣裤鞋袜早已经事先弄的妥妥帖帖。而且那家伙一向来都深谋远虑,很少打无把握之仗。

那天早上,张阳一直没有机会从地上爬起来。他脸上的血已经喷溅在章辰的脸上。却死死地护着身下的章辰。最后围攻者们依次散去。全组同犯麻漠地开始重新整理起狼籍的现场。没有任何人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几分钟之后,这里将再次出现一种井然有序的局面,任何不知内情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之前,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那个野蛮而充满血腥的场面已经悄然逝去。后来章辰有过这么一个感觉:那就是监狱里每天都要浪费掉很多血液。或者说每天都要发生一些战争。否则的话,每天平板一样枯燥乏味的生活,那才叫真正意义上的度日如年。

张阳依旧趴在章辰身上,瞪着血红血红的双眼,问章辰,你总共看到哪几个?章辰说他被压在下面,看不清。那时的张斌却像没发生任何不愉快似的,端着个脸盆向卫生间走去。脸盆里的热水似乎还未冷。那是他的漂子在打斗之前替他弄好的。那天早晨张斌对张阳所发动的围攻,短暂准确而有效,甚至还有些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味道。

张阳说,擒贼先擒王!说完双手撑在地面,做了个比较艰难的深呼吸。然后整个身体在章辰眼前就那么轻轻一闪,忽然之间就离开了地面。他冲向已经走在走廊上的张斌,一掌打翻掉张斌那只盛了点热水的脸盆。水花四溅,弄湿走廊不少人的衣服。“**妈!先把你个王八蛋弄死再说!”说完他的两只手就紧紧掐住张斌的脖子。然后像起重机上的两根叉子一样,把张斌悬空叉在走廊的墙壁上,跟疯子似的用膝盖猛烈撞击对方的腹部。顿时走廊大乱,因为那个时候全队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犯人都在卫生间洗漱。他们跟第六小组的全体组员一样,很快围过来观看着这场精彩的把戏。张斌被悬空叉在墙上,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两脚乱蹬,双眼突出。但却叫不出声音。几个平时跟张斌关系较好的职务犯先后如狼似虎地扑向现场。最后,七八名职务犯配合闻声赶到的章辰,合伙用力,才把起重机弄熄火。张阳临被他们制服之前,还没忘记抽空赏给张斌一个响声剧烈的大脑门。只听见“蓬”的一声,张斌就软软地从墙壁上滑坐下来。当时走廊的地面上尽是水,他也不嫌脏。




叉完组长张斌后,张阳被五六个值班犯人按头拽脚,像抬野猪似的把他抬进了中队管教办公室。一路上张阳直嚷嚷:“为什么只准组长放火,却不许组员点灯?”那个高大魁伟的管教队长,还没来得及起床。被张阳杀猪般的嚎叫声吵的五心烦躁,忍不住从值班室的床上跳下来,只穿了条宽大的碎花裤头。他一边火冒三丈地套穿着呢制警服,一边还腾出了条腿狠狠地踹了张阳几下。然后从墙上取下一根橡皮警棍,不停地在空中挥舞。他问张阳大清早不让政府干部睡个好觉居心何在。“停停停!再嚷嚷老子就要在你头顶心点盏油灯了!在这里,县长市长的儿子我都敢打!”直到弄清楚事情的全部经过之后,队长才变得温柔了些。

但他又说:“总之你不应该大清早就把整个中队弄的鸡飞狗跳的,这个做法不对。”另外,队长还认为,张阳差点弄出了条人命,所以决定先要把他铐起来镣起来。上铐上镣的过程中,张阳一个劲地叫唤天理何在,并做了一些垂死的挣扎,但很徒劳。原因是队长已经从走廊里叫来了八个帮手。

那天早上,张阳挣扎时发出的声音比女歌星韩红蹲下来叫的时候都尖锐。而事实上,他只是被队长在未弄清原委前踹了几脚肚子而已。至今,章辰依然记得那个骚乱而漫长的早晨。他用憋**的方式,抵触着某只有毒的蜘蛛在他心灵上爬来爬去的恐惧。从那个早晨开始,一个鲜明的主题在他脑海悄然诞生:逃跑!这里的一切让他很难适应。他觉得自己像枚即将爆炸的手雷,只要被某只手轻轻一拉,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这个庞大的监狱一起同归于尽。

当天上午,张阳就被送进了少管所禁闭室。一个礼拜后才回队。回来后的张阳整个人像被禁闭室重新换了个版面似的。见到什么人都必恭必敬的模样,却偏偏对章辰未加理睬。章辰则认为他在禁闭室一定受到了什么惊吓或者刺激,并一度为此而忧心忡忡。在张阳被关禁闭的整个过程当中,章辰承认自己无形中又做了一回监狱生活的蒲志高。第一,他没有亲自陪同张阳去禁闭,也没有参加那场被许多人称之为正义还击的战争。第二,为了制服沉浸在疯狂状态中的张阳,章辰甚至还成了值班犯人的帮凶。因此,张阳对他的冷淡显得有些理所当然。但问题是,欠债还钱杀人尝命。张斌要是死了,那张阳肯定也活不了。

被张阳老鹰叉小鸡似的那么叉了一叉后,组长张斌的气焰很快就小了许多。章辰本来以为,张阳被关禁闭,那张斌最起码也要象征性地受到一些惩罚。但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又一次的晚训示当中,中队指导员甚至还指名道姓地表扬了张斌。指导员把张斌说成了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优秀小组长。并号召全队犯人以张斌为楷模向他学习。训示结束时,全队犯人盲目但很激烈地鼓掌。章辰混在犯人堆里,低下头,朝地下狠狠地吐了口浓痰。

从禁闭室出来后的张阳和以前判若两人。有天早晨,章辰从床上拉下被条,摊在地下等他过去配合着叠方块被。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他的人影。正当章辰准备叫新交的朋友半条命帮忙时,张阳居然从卫生间打回来一盆洗脸水,轻轻地摆放在张斌的桌子上面。章辰走过去用手试了试,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硫酸。便一把拽住他,然后一口气将其拖到卫生间。章辰问他,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准备当漂子?张阳却面无表情地说,当漂子也是靠手艺吃饭,不象某些人,又想当**子又想树牌坊。他还说:“老子在前方拼死拼活地打仗,你却伙同那帮王八蛋一起对付我!你说你自己是不是蒲志高?”他话一说完,章辰的眼前就一黑,那只一直拽着张阳衣袖的手,像失去了所有感觉一样,软软地松开。

就在张阳被关进禁闭室的那七天时间里。每天早晨只要一睁眼,章辰就会迫不及待地想念着晚上。假如时间可以任由每个人自己来设计使用的话,那么他宁愿彻底废除掉现在的这个五年。让时间的弧度一划而过。就像金庸书里的星宿老怪丁春秋那样,用龟息小法的功夫来消磨这个五年也未尝不是件美妙的事情。只要能暂时换来这个五年的自由生活,能逃离这个鬼地方,或者干脆叫阎罗直接扣除掉自己五年的阳寿也行。哪怕是八年、十年!总之这个五年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 每天都要搞内务、跑操、军训、背书、静坐和学习。每天的改造内容都被监狱安排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枯燥乏味却周而复始。有的时候,个别行动缓慢的犯人忙的连屁都没时间放。半条命就时常在小组静坐的时候放屁,张斌对此很不满意,就问他为什么不在外面放完再回来。还把半条命的屁形容成冬雷,说半条命是雷震子下凡。这样还不算,最可怕的就是,很多犯人动辄就要面临一些让他们感到眼花缭乱的体罚项目。比如开飞机、顶床架、蹲马步等等。这些也还不算,还有个别敢搞的小组长,他们甚至还会罚组员顶茶缸盖,顶筷子。

据说当年少管所就有这么个敢搞的小组长。闲着没新节目觉得很无聊,居然在少管所里制造起让人闻所未闻的“人体水枪”。他乐呵呵地弄来一大盆自来水,七拼八凑地找来本组几名略有违纪行为的犯人,然后将他们集中在脸盆周围,逼他们进行一场喷水比赛。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自己亲自过去一按喝水者的肚皮,那水便会从人的嘴巴与鼻孔里喷出来。他还事先承诺说,谁喷的最远谁就是最佳枪手,就是光荣的胜利者,胜利者有奖,失败者再喝。最后大家喝着喝着,就大浪淘沙优胜劣汰了。此事后来被管教干警无意中查获,一举摧毁了他的地下军火库,并撤消了他犯人小组长的职务。但丝毫没有影响此人在少管大院号称“造枪大王”的鼎鼎大名。

那家伙是珠城蚌埠人。比章辰早出去两年。章辰刑满后,曾专程拜访过狱友半条命。通过半条命得知此人释放后,专门在珠城火车站一带兜售烈性“晃悠丸”。不仅进项甚巨,而且颇有知名度。最后半条命问及章辰是否有意加盟此人麾下,并表示乐意引见。章辰听后慌忙摇头。其实那段时间章辰在社会上东漂西荡的,职业也很不稳定。让他拒绝加盟的原因仅仅是此人先前几年,在少管所里留下的那段造枪佳话。“跟他后面时间长了,哪天他脾气一来,那我岂不成了当年的一杆水枪?”章辰如此这般地推辞说。

时间可以在转眼之间就让每个人悄然改变,包括爱憎。好几年已经过去,去年秋天,某某杂志在池洲九华举办的一次笔会上,章辰奇迹般地重逢了当年的小组长。当时的张斌除了脸色红润了一些之外,大体上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尽管几年前两人在监狱里互相不屑,形同陌路,不知怎的,几年后两人意外重逢时,却莫名其妙地热烈拥抱在一起,彼此之间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那次意外相见,张斌显得格外高兴。并不无得意地向章辰介绍了他的女友,一位站在他身后,个头至少比他高出半张脸的文学女青年。后来又死拉硬扯地要求三人在一起合个影。之后就是把酒言欢的情节。酒桌上,张斌又不无显耀地告诉章辰,说他史诗性质的长篇“蠢蠢欲动”已经由某某出版社敲定伏梓,样本目前正躺在某某印刷车间批量生产。章辰便笑问他为何不将样本交由他们俩呆过的母校生产。因为少管所有现成的印刷厂和装订车间。以前经常承接社会知名人士们写的回忆录。张斌一听到母校两个字,马上表情紧张地用眼神暗示狱友章辰终止话题。

最后他趁自己那个身长吓人的女友上一号的机会,告诉章辰说他的女友身出名门,父母都是为官一方的显赫人物。女友本人也是正规体校毕业的,而且根本就不清楚他当年的那段监狱史。他还一再强调章辰再也不要提起那个见鬼的母校。

两人正在说话,张斌的大个头女友已从一号飘飘然走了过来,娇滴滴的追问两个帅哥在一起嘀咕什么。无意中被大个头强行把自己跟她的男友一起罗列进帅哥行列,章辰感到非常之不荣幸。于是就半真半假地说,我们俩正密谋篡改彼此的历史,誓将当年的共匪修改成现在的共档。大个头却更感兴趣,并就此而穷追不舍。无论张斌怎样围魏救赵都分散不了她的注意力。最后章辰索性似是而非地解释,说因为自己想起了古代的一个故事。他说,从前有个书生很贫穷,读书期间受了乡邻不少的恩惠。后来书生金榜题名,就问手下的师爷应该怎样感谢当年的恩人。师爷沉思良久,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恩人们全部干掉。说完那个故事,正好他的电话响起。于是章辰借口酒馆里信息无法接受,然后就一去未返。

自那次九华笔会之后,两人从未正式联系过。但章辰却非常关注张斌的那本“蠢蠢欲动”。可是很不幸,在他密切关注的书市里,一直没有发现到上市的蠢蠢欲动。后来他甚至蠢蠢欲动地想单枪匹马杀进文学圈。不为别的,他只想借此机会找到张斌。问问他的那本《蠢蠢欲动》到底藏在那里。他还想看看,那本《蠢蠢欲动》里,到底有没有当年自己青春涌动的痕迹。




冬天的早晨,阳光显得分外温暖。章辰陷在一些纷繁杂乱的想象里,感觉那些温暖的阳光像是远方江南小城的眼睛。让他在享受温暖的瞬间,感到一切都恍然若梦,自己却又无比的迷醉于其中。

某天饭罢,将碗筷草草冲洗干净之后,章辰一头扎进了厕所。而里面早已经烟雾缭绕。少管所明文禁止少年犯不得抽烟酗酒,可所有的少年犯,对此却愈加的疯狂。结果,就像是互相之间在进行着一种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上瘾,一个比一个都敢违反此类规定。发展到最后,连一些在外面根本就不会抽烟也不敢喝酒的,也一个个地成了名副其实的烟枪和酒鬼。

几天之前,章辰的姐姐来少管所探监,迫于章辰的哀求,就壮着胆子偷偷塞给弟弟一点现金。临走时,她又絮絮唠唠地嘱咐弟弟:“拜托你安心改造。争取减刑,努力!这钱是我读书的学费,但把它给你,姐姐心甘情愿。保重!”那年章辰最小的姐姐正读大四,寒假时抽空去少管所探望弟弟,见到花样年华就锒铛入狱的弟弟,当下很是伤心。最后,不惜连学费都一古脑儿给了他。而章辰则用姐姐给的现金,委托狱友半条命去采购烟酒杂物。半条命比章辰早入所一个多月时间,因此在歪门邪道方面,要比新花子章辰稍胜一筹。他给了半条命两百元,可半条命却只弄回来半条劣质烟。而且半条命在描述自己的采购过程时,还真像忙掉了半条命一样。他说他为了买烟,辗转奔波至少找了二十个老乡。“但这年头,求谁办事不得给人家点好处?况且这么危险的勾当,被干部逮到那是要坐老虎凳的!”

那批烟草被两人消耗完毕后,半条命又问章辰要采购资金。章辰问:“上次两百块难道就买回来那批价值不上十元的东西?”听他这么一问,半条命白眼一翻,怪模怪样地骂道:“哇靠!你还有完没完?都跟你说了,老子辗转奔波找了那么多的老乡,他们又层层剥削下来,能搞来这五包烟,已经万幸万幸万万幸了!”

因为这个事情,弄得章辰对狱友半条命大有成见。他认为,剩下来的那些钱,一定是被半条命借口“回扣”而私吞了。但后来他终于明白,其实像半条命那样,入所仅仅一两个月,同样也还算是新花子。在新花子阶段就办成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而且没出任何纰漏,的确很不简单。钱是小事,安全才是第一。否则的话,被狱警查获,仅私藏现金一状罪名,就够他倒霉的了。他们会设想到,犯人是不是准备拿这个东西做逃跑时的盘缠?

入所第27天。章辰清晰地记得,那天整个中队的犯人分成十个小组,有秩序地排队拿饭。然后面对面蹲成二十排,每两排中间的位置上,则是各小组组长。他们趾高气扬的神态,绝不亚于各大公司开董事会时气宇轩昂的董事长。开饭前,全队犯人例行公事地唱了首《少管所组歌》。饭后章辰正准备往厕所钻,可是组长张斌却在走廊里庄严宣布:各小组,终止一切活动,开始静坐!那段时间,张斌脸色蜡黄蜡黄,说话也有气无力的。章辰曾一度猜疑,是不是因为张阳的那么两手一叉,叉出了个什么后遗症?

静坐结束就是军训。那天,第六小组组员下楼后,一直都松松散散地盘腿而坐。原因是组长张斌刚出中队大门,就被值班犯人叫到管教办公室去了。而且始终没有回来领他们操练。于是第六组二十多名暂时失去了领导的新犯人,像二十六泡狗**似的,臭气熏天地堆在操场上。章辰憋的难受,张阳已经彻底的不理他。因为采购违禁品,和新朋友半条命又弄的互相失去信任。适时,他低头看见一只路过的蚂蚁。百般无聊,他迅速出手,一把逮住路过者,将其捏在手里。从它的触须开始,一根一根地拔掉;然后又将蚂蚁的腿脚、锯齿一条条地肢解下来;当他放下手里的蚂蚁,看着它因为失去了触觉和腿脚,在原地乱打转转。那情形,和同样失去了许多东西的自己一样,他感到无比高兴。最后,似乎还是因为无聊,他索性伸出手指,将痛苦的蚂蚁碾的粉碎。

亲手毁掉一只蚂蚁的生命,少年犯章辰没有丝毫的罪孽感。他只顾及着自己的一些事情。比如现在,他又抬头看着天上飞过的一只不知名的鸟,忍不住就异想天开。他想,假如自己也是一只会飞的鸟,那么就可以飞越出高墙和电网。飞跃于天空会是一种何其奢侈的自由?就算变成刚才那只被自己弄死的蚂蚁也可以,毕竟它可以沿着墙缓缓爬出去。只要能离开这个令他感到窒息的院落,哪怕将暂时丧失掉所有的自尊。

最后,他想起一则外国人的寓言:《渔夫与魔鬼》。寓言里的魔鬼被困在茫茫大海的一个漂流瓶中,被渔夫救出。这个魔鬼一得自由就扬言,要把渔夫杀死。最后渔夫围绕着魔鬼的一个承诺,跟魔鬼斗智斗勇,结果魔鬼败北,重新被困。寓言也如此说明过,说那个魔鬼在第二个万年轮回之前,的确没有杀死恩人的意思。他在第一个万年轮回里曾经许愿:只要有人来解救他,他将怎样怎样报答恩人,但是没人前来;于是在第二个轮回中他继续许愿,说只要有人救他,他会如何如何酬谢解救者,可惜还是没有人救他;最后魔鬼恶性抬头,继续许愿:再有人来救他,他就要杀死这个人!结果渔夫恰恰撞在魔鬼的枪口下,所以魔鬼要干掉渔夫。故事进行到这里,其实已经应该结束了。只是讲故事的人,基本上都不想误导听众。在这方面,外国人和中国人都一样。结果他们强行加进去一个看上去似乎很美的尾声:让弱小的渔夫干掉了强大的魔鬼。正义得到了声张,任何人都喜欢这个结局。

通过这么个寓言故事,章辰认为它的漏洞颇多。首先,故事里的渔夫和魔鬼,到底谁代表着恶的一面?其次,整个故事的中心思想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想说明什么?假设那个魔鬼在第一或者第二个万年轮回里被渔夫救出来的话,结果会是怎样?但魔鬼一出来,就非常认真地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仅仅从态度上,章辰认为这个魔鬼是个颇守信用的魔鬼。通过渔夫的诡计,魔鬼重返漂流瓶,再失自由。这个情节教导人们要学会见风使舵,学会欺骗以防身自卫。其实,真实生活中的魔鬼,当他们看完这个故事之后,一定会吸取前辈们的悲惨教训。设若他们再遇到类似事件,一定会一不作二不休地把渔夫们干掉再说。

下面回过头来,继续说监狱内部里的一些事情。如上所述,少年犯章辰百般无聊地杀死一只蚂蚁后,对自由生活和一则外国寓言,进行了一些人之常情的想象与思考。当然,跟众多不切实际的想象与思考一样,所有的一切,很快就被无情的现实所粉碎。随着中队值班犯人一声尖锐的集合哨,他第一次对自由生活的非份之想,即刻就魂飞魄散。紧接着,他夹杂在两百多名入所队新花子当中,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走回命定的监牢。




回到监房,才知道组长张斌因为被查证患有甲性肝炎,已经被两名犯医领去卫生所进行隔离治疗。就这样,中队叱咤风云的六组组长,炙手可热权倾一时的少犯张斌,无可奈何地扛着自己的行李包裹,神色萧然地离开了入所队。

张斌一走,整个六组的改造氛围很快就显得活泼透明起来。他们开始毫无顾忌地互相查询起对方的犯罪史,相互之间又为彼此的悲惨遭遇长叹短吁。什么兄台贵姓、府上何处、哪里高就、贵庚几何等等,文绉绉假惺惺且乱糟糟的。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小声诅咒起了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和伟大的档。另外,一些久违了的生猛词句,譬如妈**x奶奶个熊爷爷的鸟之类的**词秽语,便很是自然地从各自的嘴巴里冒出来。总而言之,张斌走后,第六小组的全体组员,整个上午都过的十分愉快并非常开心。

令章辰感到如释重负的是,通过与本组全体同犯们的深入交流,得知自己五年刑期跟他们相比简直是小菜一碟。全组26名少年犯,他和张阳分别是倒数第二和第一。其他的,都是8到15年不等,另外还有两个无期,一个死缓。最后,那些刑期都比他长的同犯纷纷向他表示祝贺,而他却分外谦虚并不怎么好意思地向各位重刑犯们作揖不止。尤其是张阳,当他得知本组居然还有一个两年后就要执行枪决的同犯时,不禁吓的花容失色。居然忍不住向那个死缓犯人一揖倒地,说,兄台风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小弟自叹弗如。那个被判死缓的家伙,听后并未言语,只是嘿嘿地笑了那么一笑。一副未置可否的样子,神态有点傲。

正当六组全体组员暂时沉浸在一片群龙无首的快乐之中时,值班犯人在走廊里大声叫喊起章辰的名字。说是政府有请,六组章辰速到管教办公室。章辰一听到这样的叫声,心头顿时慌乱不止。因为最近以来,他暗地里违反过不少的所规队纪。况且在监狱,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隐私,大家整天在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干活,一起洗澡。互相之间什么都非常公开,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只能插在别人的梦境里进行。去办公室的路上,章辰左思右想苦思冥想七想八想东想西想,无论怎么想也没想到,居然是范进中举的情节。“什么违纪不违纪倒霉不倒霉的,让他见鬼去吧。”从办公室回来时,他得意洋洋地想。

那天他一进办公室,就看到里面坐满了中队的头头脑脑。上到指导员中队长,下到以工代干的带工干部。有一半以上的章辰连面都没见过,尽管他从入所到现在,已经整整二十七天,可每天都沦陷在周而复始的改造任务里,除了晚点名,早训示之外,平时连进出小组的机会都少之又少,根本就没有时间跟管教干部做正面的接触。换句话说,入所队的全体新花子,他们就像过去皇帝老儿后宫内的三千佳丽一样,能偶尔得到管教干部的召见,回到监房之后,都要感慨一下主上的圣恩。当然,因为违纪被召见的却比比皆是。比如上次张阳狙击组长张斌那样。那种召见含有秋后问斩的意思。因此,少管所干部一般并不单独召见犯人。但一旦被召见之后,那么,这个被召见者的命运肯定要受到一些变化,非惩即奖。历来如此。

当时他毕恭毕敬地站在众多干部的包围圈里。等待着自己劳改命运的第一次转折。好象是队长的声音。他说:“根据目前中队第六小组的实际情况,结合少犯章辰的犯罪档案以及该犯最近一个月的具体表现。括弧,在阻止同组少犯张阳蓄意报复组长张斌的重大违纪事件里,有突出的表现。括弧。现经过中队队委会研究决定,冒号,自即日起,由少犯章辰暂代中队第六组犯人小组长一职。”然后就是希望章辰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然后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干部们都在抽烟。而章辰自听完队长的宣布意向之后,大脑就有些不受控制的危险。有点窃喜,又有点承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总之,他想起了范进中举。想着范进得知自己中举后的那个情形,觉得自己现在也很有昏过去的危险。于是就用贴在裤缝边的手指,拼命地掐扯着大腿。并一个劲地提醒着自己:不能失态!千万不能失态,要宠辱不惊。

鬼使神差阴错阳差。原本显得很是漫长的27天,忽然之间就变得非常非常的短。短得像那次美国佬偷吃过兴奋剂后参加的百米冲刺。短短27天,章辰就扔掉了那顶所谓新花子的大帽子。光冕堂皇地跻身于职务犯的行列。回到监房后,他一撸裤管才察觉,大腿上有两个地方的肉已经被自己掐的乌紫乌紫。队长向他宣布队委会决定时,他还偷偷看了看所有管教们的脸,他们有的很严肃,很庄重,有的不怎么以为然,有几个干部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还有个干部在聚精会神地吐烟圈。而章辰自己总是找不到什么真实的感觉。总觉得一切都轻飘飘的没有份量。

关于那次章辰伙同值班犯人,把张阳从张斌身上拉开的事情,张阳从禁闭室一回来,就这么向他叫嚣过,他说好,好好好。章辰你给我听着,现在我不会怎样你,咱们之间的这笔帐,等你我都释放回家了,再慢慢地算!章辰当时的辩解则是:看上去我是在救他,其实我是为了救你。张阳说那又怎样?他是被你救了,可我却被你送进了小黑屋。章辰说他自己也没料到会有那样的结果。但张阳很快打断他的话,并习惯性地将嘴上方的肌肉向眼角移了移,说:“嘿嘿,蒲志高要是能料到最后的革命可以胜利的话,我也敢保证他不会沦为叛徒!”

黄袍加身那天,章辰坐在原来张斌的床上。面前是全组25名新花子,都面向他盘腿打坐,包括张阳。他们把自己的身体与地面垂直成标准的九十度,凝神屏气,以如此标准的静坐姿势来欢庆新领导的诞生。那种庄严和隆重的场面,俨然像个过去割地而治的小朝廷,章辰像个表情威武的小皇上,全组同犯则像金銮殿下那些诚惶诚恐的文武大臣。

“现在,革命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白色恐怖状态,蒲志高受到敌人的重用。我张阳空有一身的好本事,苦的是怀才不遇,报效无门啊!”据章辰安插在群众心脏里的间谍半条命报告:很多次,张阳在厕所里向另外的犯人如此感慨。报告完毕,半条命忧心忡忡地说:“张逆一日不除,本组就永无宁日。”前段时间,无论章辰怎样跟张阳套近乎,他始终都意志坚定,对章辰不理不睬。现在又常常在群众内部大肆宣扬新组长章辰是个不折不扣的蒲志高。说章辰是踩着他张阳的肩膀才得以平步青云的。“知不知道?在外面,他是我的小弟,跟班,我指东他就不敢朝西!可现在,他**!”最后,他似乎很有总结性地说:“他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我张阳的痛苦之上!不信你们自己亲自去问问他。”对此,章辰却只能一笑置之。




成为蒲志高之后的一个夜里,第六小组所有的组员都在新领导章辰的种种优待下呼呼睡去。章辰本人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于是他走到其中一名组员,也就是他的同案犯张阳床前,捏了捏他的鼻子,想把他弄醒,就自己是否蒲志高的问题,与昔日的老大展开一场辩论。张阳被他弄醒后,一脸睡意非常不悦地嘟囔说,深更半夜的干什么?章辰不说话,只是朝他钩了钩手指头,然后那家伙自己把腰弓得像个虾米一样,走到章辰床前。紧张地问他是不是想要杀人灭口。章辰笑笑说,你得还我一个公道,我怎么就成蒲志高了?张阳像根本不知道这么回事似的,一个劲抵赖。并装出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这话是谁说的?被我逮到了非叉死他不可!”一句话弄得章辰顿时语塞。便笑笑,说,那你紧张什么,还说我要杀人灭口。张阳嘿嘿狡辩道:“古代很多人得势之后,首先就要把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干掉嘛。”

其实章辰心里也没底,在这个问题上,他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于是就跟张阳东扯西拉起另外一些事。两人相互说话的间隙,张阳看见章辰手上的烟灰好象即将落下来,马上就把双手合在一起,成为一个肉制烟灰缸的形状,并殷勤地朝章辰递过去。章辰一楞,心想,张阳肯定是在作弄自己,因为在学校读书时,自己一直惟他马首是瞻,只不过偶尔代其写写情书而已。他另外的一个直觉是:张阳在自己成为组长的这个问题上,心怀不满。否则,以他的个性,似乎做不出来这种低三下四的动作。更何况在章辰心目中,张阳依旧是自己最好最好的朋友。想到这里,他就感到非常生气。便问张阳怎么变成这么个品种。张阳则一脸无辜的样子,还头头是道的说章辰现在是组长,组长始终都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档,这个级别逾越不得。然后又用一副商讨的表情说:“你的当官梦想已经实现了,现在你得考虑考虑我是不是?我的要求不高,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就连张斌那个小王八膏子我都能给他端水递茶的,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说到底我们还是老乡加同学。”谈话进行到这里,章辰似乎失去了继续的兴趣。索性把烟灰弹到张阳的手掌心里,又将正在燃烧的烟蒂狠狠地朝他手掌心一按。说,那好!现在你快去睡觉,记得明天早上给老子打好弄好洗脸水!张阳往起一站,像日本国那些忠于天皇的武士一样,沉声说:“哈依!”

张阳说睡觉真的就回去睡觉了,而且不久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这边章辰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一夜未眠。后来他听到楼下的起床号声,看见张阳从床上骨碌一下子就爬了起来,抢了个脸盆就冲了出去。稍后,他果然给章辰打来洗脸水,并从碗柜里拿出一瓶开水,往里兑了点,兑好后甚至还用手试了试水温。然后又在章辰的牙刷上挤好牙膏,把漱口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脸盆旁边。最后他双手一背,神色自若地在监房里走来走去。没有像平常那样整理小组的内务卫生。偶尔还低声斥责那些整理内务的同犯,说这个没到位那个不标准。望着眼前的张阳,他忍不住怀念起学生时代的老大。但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因为失眠,他感觉得自己太阳穴里似乎起了一场大火。

“时间不会让人永远地保持住一种形态!”这是第六小组新组长花了整整一夜时间,得到的唯一答案。也就是从那天早晨起,章辰开始失眠、厌食、多梦、神情恍惚。每逢入夜,很多次他都要跌进一个相同的恶梦里。梦见张阳举着一把明晃晃的东洋刀,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砍他,戳他,刺他。有次他还梦见张阳一刀就把自己齐腰砍断了。最后他的整个身体,像条藕似的变成了两截,中间还粘了些没有断尽的丝,在空气里飘来荡去......

许许多多难眠的夜,章辰都是被一些奇形怪状的恶梦所惊醒。梦醒后的监房里,依旧是灯火通明。那些人工合成的光,让他稍感心定。由此他曾一度认为,监狱里很多盏彻夜不熄的灯,从某种意义上说,无非为了帮助恶梦者度过思想上的黑暗与恐惧。其时窗外的夜空如墨,那样的时刻,披衣而起,站在窗前,心海之内便会有浪花涌动之感。漫天的星子,像朵朵透明的蓓蕾。随便认出其中的一朵,抽出些丝丝缕缕的记忆,都是一些不尽的伤感。从天堂坠入地狱,置身与四堵围墙圈成的人间荒漠,没有真正分明的泾渭,友谊臣服于国家机器;暂时还不明白爱情的含义。青春如同凋零的花瓣,落地便是尘埃。谁可以无动于衷?

章辰常常在夜里静静地看月,云,星星和树影。他很想从私有的夜里,从无尽的苍穹捞出点什么给自己。长时间的倚窗而立,人是静止的,而天幕却像是流动的一般。繁星点点,是那弯如眉新月的臣子?而月亮又如同一位不停繁殖的母亲。天上的星星已经越来越多。母亲的眼睛也越来越柔情万种。于是夜空如湖,新月成钩。钓起他心海梦的小鱼,掀起波光粼粼,层层拥往事成潮,向他汹涌而来。他没命、孬种地逃,想逃出那些记忆,却总是黯然泪下。

无法逃脱。而且根本上又不想逃。“过去是一种纠缠”。可是这种纠缠却显得异常亲切。那是一种病态的心甘情愿。就像是人们面对一个已经变节的爱人,在痛恨她的同时,却又时时惦念着她林林种种的好。而所有这些美好、温馨又有些疼痛的感触,只能发生在夜里。只有夜,才是监狱犯人私有的东西。因此,好几年,唯一能让他私人拥有的那片灵光,就只能是那些短暂而肆然的夜。可夜的私有,终归会被一些横空而起的晨号拦腰砍断。最后白天降临:行动军事化,思想公众化,日程机械化而改造必须规范化。

担任起组长之后,章辰才深刻体验到一种痛苦。其实,当组长并不是什么风光的事情。尽管从外表上看去,这个位子威风八面,似乎一国君主。但事实上,他仅仅是种上传下达的工具。首先,面对组长的众多组员,他们绝不会永远都是一群恭良温顺的臣子。如同水能筏舟亦可覆之的古训,稍有不慎,便会祸起萧墙。在私下里,大部分组员认为,劳改队里所谓的鹰犬与走狗,无非就是这些狐假虎威的犯人组长。况且监管区域内的每个中队,甚至每个小组,假如每天不发生一些大小战事,看不到暴力与血腥的话,那么肯定就是不正常。犯人们自己也会因此而感到日子缓慢。很多人认为监狱生活肯定是一泓死水,其实不然,在监狱内部生活过的人,他们知道,从种种表象上看去,监狱生活的确如同平板。至少,它一副中规中矩的样子。但渗透进去你才明白,越是有秩序的地方,内部就一定充满了各式各样蠢蠢欲动膨膨欲裂的危险因素。稍不留神,它就会爆裂。让你每天都生活在一种应接不暇的感觉中,焦头烂额。只有刑满释放的犯人,才有权利这样说:劳改队里的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章辰带组期间,根本就不好意思翻版原来张斌的一些政策。什么金鸡独立蛤蟆神功全面悔过之类的东西,已经一律取消。军训时,其他小组基本上都是一字长蛇阵,集体训。他则不然,他让他的组员大爷们三三五五地训。这队走过去立正稍息,向后转稍息。然后就地等候第二队开步压过去,继续立正稍息,向后转稍息。再等第三队。如此一来,表面上第六小组和其他小组一样,都是在训练。但是六组组员却大大获益。以至于每天结束训练后,其他组犯人满脸是汗,而六组犯人中,有几个擅长磨牙的家伙,居然拢着个手直哈气,阴阳怪气地说,这鸟天,好冷!

张阳就此情况提醒过他不少次,他说,你小子书生气太重。没有古代帝王登基后就大开杀戒的魄力!半条命也认为章辰这叫妇人之仁。这样下去无疑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章辰看了看进谏的这两名左膀右臂,嬉皮笑脸地说,等你俩下了连队,俺就开始坚壁清野重赋苛税,游掠虏获横征暴敛!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七律是当年章辰的同僚,入所队第七小组组长钟胜利拿来描述整个监狱生活的。因为带七组的缘故,大伙儿都叫他钟老七。章辰对钟老七影象颇为深刻。别人进来,最多是伙同几个同学或者朋友。老七则不同,他进来很有些拖家带口的味道,居然连老婆也一起捎带进了劳改队。

老七的老婆叫金秀。金秀章辰也见过。当年老七的七组和章辰的六组睦邻而居,两人相处的也很是融洽。老七在少管所服刑期间,他老婆金秀就在隔壁的女子劳教所里劳教。女子劳教所和少管所仅有一墙之隔。据老一辈少年犯吹牛说,早几年劳改劳教们爬墙头乱搞男女关系者甚众。说前几年的女子劳教所和少管所简直就是一座男女混合监狱。“那些年坐牢可舒坦了。可以谈恋爱,爬墙头。无压抑之苦尔,无饥渴之劳形!”最引人入胜的是他们居然说:“嘿嘿以前?以前咱们长年累月爬墙头!爬着爬着那边就有了革命的胜利果实。后来那边女教们的肚皮开始显山露水。到了最后这边叫种子公司,那边则成了托儿所。可惜啊!男女干警们棒打鸳鸯,横加干涉。后来那边流产堕胎现象此起彼伏。可热闹了!这不,现在墙被加高了,两边政府都提高了警惕。当年的景象,已是昔日黄花喽。”

老七和金秀是同案,两人犯罪前就同居一处。当时金秀双十年华,大老七三岁。小夫妻俩当年的生活来源则是:经常在芜湖新市口一带敲诈勒索。每次都是颇有姿色的金秀出面,勾引回来一些外地散客。将其带到指定地点,乘散客与金秀授受不清的时候,老七便会手持板斧之类的利器破门而入。继而怒斥奸夫**妇,或者指责散客图谋不轨还说自己的妹妹(金秀也)是未成年少女,最后示意该客人看着办。不少脓包客人没见过如此场面,经老七凶神恶煞般的这么一咋呼,基本上会乖乖就范,自认倒霉破财消灾。

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结果出了个比较棘手且不幸的事情。那次金秀吊得一个猴急猴急的凯子,准时到达预定位子。可老七却不知怎地,被其他事物所缠,一时难以按时出现。最后猴急猴急的家伙强行地完成了他自己的意愿。等老七匆忙赶到事发现场时,悲剧已经结束。那家伙一边系腰带还一边嘟囔着说:“**,以后还敢不敢再跟老子冒充处女?”而金秀正衣衫不整鼻青脸肿地躺在地上,情状颇为凄惨。老七悲吼一声挥斧而上,结果锒铛入狱顺理成章。但是那个霸王硬上弓的凯子,的确非常本事。事发之后,不仅摇身一变,成了受害人,而且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还一举罗列出老七夫妇俩先前的光辉业绩。最后,在原有且即成的事实面前,老七的故意伤害,敲诈勒索罪名成立,数罪并罚,课刑九年。而金秀则涉嫌卖**,敲诈。政府大概考虑到此犯乃女流之辈,且有被凌辱的细节。故而匆匆草草,网开一面,将其送至女教所完事。 当年章辰听完钟老七简单的自我描述后,总结其案件性质为:陪了夫人又折兵。然后感叹自己案件的性质,说,七哥你犯罪是为了维护你马子的贞洁问题,而我则是为了维护兄弟马子的贞洁问题。案情及其性质基本上异曲同工,都是陪本的买卖。老七哈哈一笑,说章辰为兄弟的马子不惜两肋插锹肝胆相照,可敬可嘉。并约定出去后隔条长江互相关照。最后两个家伙便常常厮混在一起,沟壑一气狼狈为奸。 在中队时间呆长了,老七经常就要拉着章辰,要他陪自己去看金秀。听老七口头描述金秀怎样怎样国色如何如何天香之后,章辰正中下怀。心想,倒要见识见识金秀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美人。便陪同老七混过少管所大院的道道关卡。两人一口气跑到教学楼。趴在二楼的窗户上,章辰看见对面的女教所,基本跟这边一样。那些或年老或年青的女劳教们,在对面的车间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她们具体在瞎忙活些什么。老七轻车熟路地爬上窗户,隔着中间那堵墙高喊金秀的名字。也不怕那边的女警。 但很多次两人都大失所望,因为金秀所在的抽纱车间是一楼。后来两人又去爬窗户,那次,章辰几乎快绝望了。他说,这次再看不见你马子,我以后坚决不陪你到这来了。但恰恰是那次,金秀终于被老七喊上了二楼的机绣车间。而且对着这边的老七,非常骄傲地撸起她那件宽大的蓝色劳教服。里面也没别的饰物,就那么白花花远距离地向这边播放某级片。由于距离教远,章辰并未如愿领略到钟老七所谓的国色天香。但事实告诉他,金秀敢于弄潮。当众裸露身体的举动,让章辰对其大生骇异,虽然那是隔墙犒劳她少管所里的小老公。当时,章辰正准备自行下窗,那边钟老七斜斜一脚却早已踹过来,并人模鬼样糊弄章辰说那是成年镜头,少儿不宜。

监狱里时间过得真像个笑话。你说它长,它就长得像丧失了整个未来似的。你说它短,那么它一下子就短得让你没有了青春涌动的感觉。张阳和老七以及半条命他们都有各自打发时间的绝招。张阳的方式是在笔记本上画个时间表,每过完一天就划个红色的叉叉,并能喜形于色地宣布:老子离自由又靠近了一步。半条命最拿手的就是搞外交,他每天都在各个小组里进进出出,大肆进行狱内贸易。以此消磨流动的岁月;老七要么堵伯要么酗酒,他常嚎叫:“人生如酒千般滋味今夜让我喝个够一个人走。”且嗓音颇具特色,小有沧桑之感。

许多次老七弄到酒,便会邀章辰同饮,章辰则带着张阳。最后他们三人常常一起饮酒作乐。偶尔老七醉熏熏诗兴发作的时候,李白就成了古人。他学着章辰的叫法,称张阳为老大。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没酒喝凉水!偷偷摸摸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张老大,钟老七,将进酒,杯莫停!长风万里送秋雁,一醉可以解千愁。服刑改造不称意,越狱逃跑弄扁舟......往往说到这个时候,就要一头栽倒,不管在那个监房里,他都能呼呼睡去。

其实在监狱酗酒是绝对明文禁止的。一旦被狱警抓获,轻则禁闭反省,情节严重的,往往记过处分。“三个大过加一年!”不少资深犯人都这么说。但与成年犯不同的是,少年犯在对待众多令行禁止的条条框框方面,天生就有大大的叛逆心态。仿佛越是不准干的事情,他们就偏偏要干。钟老七不仅对章辰说他有酒,而且还邀他同醉。处在这种情况里,章辰拒绝共饮只能代表两个意思。1),扭捏作态冒充纯洁;2),想搞小动作检举揭发。加上本身监狱生活的枯燥乏味,而适量的酒精却可以使人轻松入眠。故而他从不推辞。

在外面,章辰张阳甚至连老七,他们原来的酒量几乎都难登大雅之堂。可后来,章辰跟在老七后面偷偷摸摸一操练,居然酒量大增。他时不时在酒瓶只剩下二三两白酒的当口,一仰头就咕嘟咕嘟把它干了个底朝天。气得没有尽兴的东道主老七在一旁小声骂他是丹顶鹤,独腿鸡。意思是说章辰自私不顾其他客人。章辰则还击说老七令色,明明知道最近客人酒量涨了,招子也不放亮点,多弄些酒有备方可无患。张阳则一根手指直戳章辰脑门,用力一抵,说:“狗东西!出去后,老子要把你泡进酒缸。看你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

时光在众多犯人丧失主动的间隙里匆匆而过。在少管所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就像一个短腿的谎言,被除夕夜里,章辰他们燃放的烟花爆竹一赶,就仓皇逃走。然后1997年的春天姗姗到来。

之前,众所周知,监狱新花子章辰鸟枪换炮,黄袍加身。全组犯人在其推行的惠民政策中悠哉悠哉。静坐基本上已被变相取消。因为一到那个时候,章辰就会出现在中队各个角落,翻找自己感兴趣的一些书。很少过问自己组员静坐时,所谓的什么九十度八十度的。任由张阳在六组大权紧握狐假虎威。静坐时,张阳说腰杆挺直大家就把腰杆挺直,说休息同犯们就休息。老七说章辰坐牢居然坐出了改革新气象,雇起了佣工,自己跑去当甩手掌柜。章辰口头上说的是紧跟时代潮流,其实心里面,他希望中队能快点往底下队分人。快点把张阳和半条命他们分走。否则他都不屑问鼎小组任何政务。

这个情况发展到最后,他索性连小组军训的口令都全权交给了权欲旺盛的张阳去喊。自己则找一处清净的地方坐下去,把一些小说看得昏天暗地。有次全队紧急集合。听到集合哨声的张阳和半条命两人疯子般的在大院里到处找他也没找着。最后只好领着队伍提心吊胆地回去了队里。那次依旧是队长点名,点到章辰的时候见没人答到,当时队长脸色非常难看。马上组织全队职务犯在整个大院疯狂搜索。事后张阳面无人色地对他说:“当时就差没拉警报说你已经越狱了!”

当章辰被一干职务犯从大院拐角的一簇冬青树下拉扯回队部时,队长正铁青着脸,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老七率先报告说章辰躲在冬青树下看书,估计没听到集合哨声。队长走过来,用力煽完章辰几个耳光之后,才歇了口气。他先问章辰的职责是什么,然后又说:“看来老子应该给你配只bb机了?”事后钟老七提醒他说,这回是队长点名,人家欣赏你有点小才华。换了其他政府,嘿嘿你不蜕层皮才怪!

bb机的玩笑开过之后,就是春节。那段时间,整个少管所,上上下下都忙得不亦乐乎。大院里到处张灯结彩。各个中队的管教干部也都一反常态。变得分外平易近人。操场四周的那些冬青树,已经被绿化组的老犯人们修剪的端方四正。监房从里到外也更加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样子。就连监管大楼上的那两盏探照灯,也虚张声势地亮了起来,夜夜辉煌通宵达旦。所部大楼顶上白天红旗飘飘,夜晚彩灯闪烁。好一番新春喜庆歌舞升平的狱内景象。

在此期间,省局、所部、以及各兄弟省市少管所的高级管理人员们,开始濒繁进出参观。与本所领导首脑们交流治狱经验,顺便加固彼此之间的私人感情。外面的一些报社、学院、电台、剧团等社会帮教组织,也一个一个磨肩接踵地开进来走马观花。他们会将各自单位库存的图书大批大批地运进少管所,那些书上充满了各式各样行迹可疑的痕迹,大部分布满灰尘且霉味扑鼻。赠书仪式上,一些犯人代表则纷纷上台,朗诵他们的感谢信与决心书之类的华词丽语。

春节前后的那半个月里,每天三餐都是鸡鸭鱼肉排骨汤。弄得张阳很是受宠若惊,他甚至怀疑后面会不会有类似小日本南京大屠杀的场面。他说过去犯人临刑前,都要享受一下类似的待遇。钟老七每每酒足饭饱之后,则从监房跳到走廊上,把自己的肚皮拍的叭叭响,一边拍肚皮还一边大声安慰其他同犯:“吃吧吃吧!放开你们的肚皮吃!吃饱了不想家!”




1997年的春节以雪花覆盖大地的姿势来临。那场雪将监狱整整一年的压抑化为乌有。时间则隐藏其中,静侯春季的温暖来融化有关于她的全部梦想。

时光恍惚。不久,六组的半条命就莫名其妙地生了场怪病。他忽然梦见了一只幸福的青鸟。梦醒后,他声称该鸟在梦里传授了他很多飞翔的技巧。自从做过那场怪梦,半条命不管在什么场合,都能大模大样地排出些粪便,并常常在中队各个角落里肆意地起飞。他先是把床单撕成长条状,再一条条的缠在自己的两条胳膊上。然后做游泳的姿势,不停地划动双臂。那些床单在空中晃动的样子,像是晚唐的周姬在跳霓裳羽衣舞。半条命发病前,就向狱友章辰他们公布了自己的理想,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早日成为一只会飞的鸟。历尽无数次徒劳的起飞,累得他神形憔悴。最后他每天都蹲在走廊,或者坐在厕所里练声。高唱他是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嗷嗷嗷嗷!

征对半条命种种类似精神错乱的举动,队长说,他那么想成为一只鸟,肯定是想逃跑!然后特别嘱咐中队所有的职务犯:至此非常时刻,你们要协助政府提高警惕,对其严加防范。队部决定押送他去精神病医院治疗那天,所有的职务犯都严阵以待。可得到消息后,半条命却在走廊一闪,猛地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那天,中队所有积极向上的同犯几乎是倾巢出动。他们手里就差没有捕蝶的工具,否则,一定很有儿童们在草地上捕蝶的味道。康复后的半条命,曾经这样形容过同犯们当时搜捕他的情形:“鹰犬爪牙和走狗们对我地下档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万众一心要屠杀同志的恐怖呀,让我终身难忘。”章辰记得,当时队长在行动之初还紧急制定出一套方案,规定所有参与行动的成员,发现情况则学某某鸟连叫三声即可。不许惊动预谋脱逃的半条命,防止他杀身成仁。

最后,他们在厕所发现,身材短小体弱多病的半条命,正紧闭双眼地斜卧在一个大水箱里。面对下面如潮的观众,不闻不问,整个一副掩耳盗铃的表情。队长则用橡皮警棍指着他,让他自己主动爬下来。半条命却探出满脸是水的头,对着下面的人群轻轻唱起罗大佑的那首《童年》。象模象样的歌声征服了所有的围观者,整个喧闹的厕所顿时鸦雀无声。好象只有半条命的童年在厕所里面轻轻,轻轻地流淌。

半条命临被众人抬进蓝灯闪烁的救护车时,章辰还意外地发现,他居然神态清醒地趴在车窗玻璃上,向章辰很是亲切地笑了那么一笑。然后还向他偷偷做出一个胜利的v字手势。紧接着那辆车就轰然开走。剩下来的记忆中,章辰不禁对深谋远虑的半条命佩服的五体投地。

过去的深夜里,章辰总是发现一些睡在上铺的兄弟,半夜三更的时候将床铺弄得摇晃不止。尤其是已经被狱警强行送走的半条命,他最喜欢在凌晨时分,用手解决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烦恼。少管所内部称此现象为“打手冲”。其实,在生理常识中,这叫“手**”。而在古代中国知识分子类型的人群中,则流行一个比手**更高一个档次的风气,那叫“意**”。此类现象,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曾着力描述过。那大概就是现在少年犯们“打手冲”现象的鼻祖。

偶尔,章辰自己也避免不掉此类生理问题的干扰。总之,只要中队头天晚上放电视,只要电视屏幕上出现一两个青春可人的美女,那么第二天少管所的晒衣绳上,则会胜利地加上多于往日数量的五颜六色的内裤。仿佛又是一场比赛,洗内裤濒繁的,就代表着精力旺盛。反之,则标志着某项体能的衰竭。据体弱多病却精力旺盛的半条命说,常常打手冲可以加快体内的新陈代谢,起到消灭青春疙瘩痘的作用,简单实用一箭双雕。尽管在简单发泄之后,很多犯人,包括章辰在内,他们都难以减轻自己对自己的鄙视。但问题是,在种种热血蠢蠢欲动的青春时代,加上四面高墙电网对他们形成的重重包围里,解决类似的生理问题,谁还有其他什么锦囊妙计?

钟老七有次出去窜队,回来时表情激动地在章辰面前来回踱步。原因是他的一个老乡,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从外面弄进来一本厚厚的**画报,一百多页,全部是世界各地赤身衣果体的猛男豹女。现在被他借了回来。于是两人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也不知道老七从哪摸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里面一个象是哭又象是在笑的女人上下比划个不停。然后他很有见地的总结出,什么三围不标准,某某部位不性感。事后他还非常不屑地对章辰说:“你喜欢这些东西吗?我才不稀罕那些黄色画面!我十六岁那年就被我老婆开了苞,这方面你可不如我。”

第二天,老七又把张阳叫过去共享那本画报。回来后张阳有点语无伦次。他不停地向章辰和同组的犯人叫嚣着“老外女人的那里真美!山是山来水是水!”章辰禁不住问:“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中国女人曾经被你见识过?”张阳听后马上跳将起来,说,要不是杜亮跟你小子汇报那么一个鬼事,现在小路能逃得出我的五指山?

记忆这个东西,的确有很大的本事。在所有过往的事件里来回穿梭,随时随地的,它就可以改变任何人对事物原来性质的看法。比如刚过去半年,张阳就淡漠了对自己案件的原有负罪感,现在进而一步,他因为没有见识过女友小路的山水,就很是从容地将责任推向章辰和杜亮。还一副被牵连的模样。章辰则开始感觉出人类思想的苍白。岁月的列车一如既往地承载着每个人,飞快地刷新着他们的记忆,还能顺手改变着他们的思维方式。它沿着世界的脊梁,永不停歇地朝前奔跑。没有终点,也没有方向,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谬,那么迷惘。

章辰自己也常常思考,当年自己,杜亮和张阳,他们三个人当中,到底谁是主谋?谁应该担负起全部责任?这些看上去已有分晓的问题常常把他逼进一条死胡同。就像青少年到底应不应该恋爱和手**一样,他应不应该把自己的罪错完完全全地推给另外的两个人?在这个无解的问题上,狱友老七认为,事实上谁都没错。错的是上帝,“狗日的上帝冒充能干!在这个世界上造什么人?造来造去,结果造成现在这么一个烂摊子,可他自己却一溜青烟躲进了天堂。”老七向他如此阐释。

第二章完

恭小兵2002年10月定稿




春节过后,入所队开始往下面中队分人。章辰因为担任了小组组长,又接替了中队原来宣鼓员张斌的位子,常常编造出一些干警廉洁奉公,犯人积极向上的稿件,刊登在狱内小报上,睁着眼睛糊弄人。最后被队长指导员当成了宣传骨干而留了下来。张阳却被分到在少管所具有“魔鬼中队”之称的纸盒二队。传说,那个中队每年都要发生一两起少年犯拼死脱逃的恶性案件。最后弄得狱方领导大光其火,索性从所属各个中队,调来一批作风泼辣的管教干警,又专门将一些调皮捣蛋的少年犯分到那个中队。结果辣椒对烧酒,好手对好手,两者之间,故事不断。据张阳说,那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局面发展到最后,不少血气方刚生性暴烈的少年犯,因为承受不了狱警的高压政策,往往跳将起来,叫嚣着要跟管教干部单挑。因此,在张阳为期四年的少改生涯当中,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纸盒二队。

张阳被分下队的时候,曾向章辰老七夸下海口,他胸有成竹地说:“不出三个月,我张阳将成为魔鬼中队里魔鬼中的魔鬼!”没有人为他喝彩,因为那天的入所队乱糟糟的,不少被分下去的少年犯们在大呼小叫着。这个说他的跑鞋不见了,那个说自己的袜子丢了。个别私藏现金的犯人在神色紧张地转移款项。毫无疑问,他们下队后的第一个项目,无非又是过堂和冲凉。而当时身为职务犯的老七和章辰,正煞有介事地协助着本队的狱警们,在疏散慌乱的人群。趁着慌乱,章辰飞快塞给他一些现金。嘱咐他用钱开路,保险可以人畜平安。

章辰想,先前的张阳离魔鬼的领域遥遥迢迢,可现在却终于如此之近。是不是上帝与魔鬼本身只有一步的距离?拿老七的话来说,上帝是人类最为可耻的逃兵,在人间作下了滔天巨孽,然后弃整个人类的种种痛苦于不顾,自己率先匆匆逃窜。那么作为被他抛弃的子民,又何苦死死向他祈求着什么四季平安?

一段时间以来,队长老是逼着他作一篇反映少年犯心理痕迹的文章。他首先想写的就是如何成功脱逃。本来他想写半条命的,可是因为种种因素,或者可以说是现代化医疗设施的先进,半条命并未成功逃脱。相反,他被院方诊断为间歇性风湿病,而重新遣送回少管所。回来后的半条命,继续在原来的床铺上面,为自己早日变成飞鸟的荒谬理想,和濒繁到来的生理烦恼作着英勇的斗争。但他把精神病医院比喻成为一座人间的天堂。

“那里天才如云美女三千!我的身份吸引了所有医生的深切关注。在那里,有花有草有虫有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有任何人歧视我。我看见他们用*说话,用嘴****。也没有任何规章制度来约束我们,真像是一座人间的天堂,每个人都能感觉出自己就是造物主。”他沉浸在记忆的涛声里,“让我难以预料的是,许多公子王孙,他们怎能发疯?有个漂亮的小护士似乎还爱上了我。为了哄我吃下一个苹果,她就不惜把我说成是英俊的大力水手和圣斗士。结果我给她写了封情书,因为辞藻华丽,语句通顺,导致了我被院方遣送回来。”

最后半条命又不无怀念地说:“白天我就默默地看着她,夜晚则回忆着她漂亮的脸蛋打手冲。人们为之生死不顾的爱情是不是这个样子?可惜我是人渣她是天使,即使我们相爱了,迟早也会成为悲剧是吗?尽管我决定不再用记忆来容纳她,但我坚信她就是天使长的小女儿,而且爱我。”

就半条命所谓的人渣与天使,他们之间到底有无爱情的可能性,章辰无法判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人的一切说白了,无非是尽其一生,作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稻梁之谋。儒家提倡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至于爱情,不过是生存主题里的一个插曲。爱情,本来就是一个情趣高雅的东西,它适合于那些衣食无忧且心地善良的人士把玩。“我们连自由都难以把握,也配介入爱情?”所以他对半条命节外生枝的狱外情史嗤之以鼻。从精神病医院回来,半条命还保留了一张那护士用过的面纸。上面有块坚硬的痰迹,估计是小护士的鼻涕。被半条命当作定情物而郑重收藏。

章辰对爱情没有什么具体和深刻的感触。不过,在他十五岁那年,似乎也发生过一些若有若无的情节。不错,就是那个名叫小路的女生。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单恋,就在他蠢蠢欲动地想有所表示的时候,半路上却杀出一个声称要跟他有福同享的张阳。在爱情与友情这两种烦恼的纠缠中,他咨询过当时正在读大学的姐姐。可他姐姐却顾左右而言他,先是鼓励他多看一些课外书,譬如巴金的家、春、秋,或者杨沫的青春之歌;然后又不厌其烦地教他弹起了吉他。最后好象是为了彻底根除弟弟的烦恼,她开始就早恋的种种弊端而对其夸夸其谈起来。仿佛自己从中学一路走过,深受过千百次早恋的伤害一样。结果在姐姐无休止的说教中,他延误了战机,最后被张阳捷足先登占了花魁。

“你是我弟弟,你是优秀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跟那帮臭小子学坏了。”得知章辰的早恋夭折之后,他姐姐喜笑颜开,还特地给他买了把红棉,以示庆贺。可她永远也不会想象出,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弟弟不仅跟那帮小子学坏,还坏到了骨子里,坏成了半条命所谓的人渣。不知道若干年之后,弟弟还会坏到哪种地步。

每个人的好与坏,不能以罪行来区分。章辰坐牢的时候这样想。就像戏台上帝王将相们一样,他们玩的都是阴谋,恰恰那些成功的阴谋,得来的都是超越于庸常生活之上的富贵与荣华。才子佳人诞生爱情,其实爱情的实质正是求偶。类似于狱友半条命在精神病医院里,对着自己的偶像打手冲。一些圆满的爱情,则是人类用来延续香火,复制生命的唯一途径。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芸芸众生,他们的梦想无非是阴谋与爱情这两个圈子。而且一旦介入其中,终其一生,必将难以逃脱出去。因为梦想是人类最大的陷阱。像章辰小时候常常被它欺骗,在乡下外婆床上****一样。

可是为了这种梦想,为了让它在人类发展史上永放光芒,活着的每一个人就必须周而复始地置身与内。况且一般人的生活中,又极度缺乏着这两种东西,于是一些血腥暴力以及欲望的劣质宣泄,便牵着所谓厄运的手,向人们结伴而来。所以男人四处征战,所以女人艳抹浓妆。所以前仆后继,所以生生不息。所以庄周化蝶而去?所以上帝仓皇逃离现场?

无论生活的外表多么的华美,日子总会按顺序一天天过去。大鱼大肉的春节过完,大批的新花子们又被分到下面中队,没了发泄的对象,一些与“混事”久违了的老犯人就要自动冒头。跟鱼儿们呆在水里时间长了,也要出来透透新鲜空气相似。到底监狱每天要发生多少情节生动的斗欧事件?这个问题同样无解。一个人,尤其是少年血性,长期生活在动辄拳脚相向的环境里,暴力早已成为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

关于暴力,没有任何人对它一无所知。住席当年也这样说过:枪杆子底下出政权。铁的事实也很快证明了他老人家的英武神明。在监狱原有的慌乱与迷惑里,那些真实的,复杂的,虚伪的,简单的一切,往往会被少年犯们一拳一脚踢打开来。最后,即使是原来一些迂腐乃至不谙世事的犯人,也能够深刻体验出什么叫着人过留影,雁过拔毛。这句话拿到评书段子里去说的话,就是“文官落轿,武将下马”。以至于几年后,章辰重获自由时,常常跟杜亮感慨起当年那么粗暴的监狱生活。想想又觉得不过是时势造英雄。却对一个问题很是奇怪,为什么出狱后,他见过的许多劳改犯,从他们谈笑风声的脸上,总是找不到任何监狱的印痕?有时候他就想,是不是老天注定,这些人必须历此劫难?否则的话,哪里来的那么强大的适应力?

出狱伊始,杜亮做东,邀请章辰张阳两人,在本地某某酒馆小酌。见章辰跟张阳一样,也是毛发无损,当下颇感诧异。说,老大身体强壮,没有伤痕出来我见怪不怪。可你文弱书生,怎么也可以毛发无损地回来?然后他酒杯一端,表情成讨教状。章辰沉吟片刻,侃侃而谈:“伤来的快但我恢复的也快呀。表面上是毛发无损,其实我们内心的疤痕,又岂是尔等劣夫俗子凡胎肉眼所能洞穿?”杜亮又问坐牢有何窍门。张阳在一旁大大咧咧接过话茬,说,鸟来的窍门,熟能生巧而已。杜亮听完不禁仰天长叹,说真像你们俩说的那么简单,当年老子的确不应该退居二线。“现在想想这一年的光阴又匆匆过去,自己在外面却毫无建树。不像你,尽管坐牢刚出来,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那天张阳因为事业受挫,加上几杯烈酒下肚,又恰逢章辰出狱,故人重聚,把酒倾谈一些往事前尘,不禁顿生前途飘渺之感。

望着比自己早出狱一年,现在却一脸落寞的张阳,章辰心里其实也没底。刚出来,对未来缺乏任何明显的热情。那段时间里,他喜欢非常平静地横穿马路。喜欢让自己的平静,和那些陡遭他平静骚扰的车辆,所发出的激烈而凄惨的刹车声音形成对比。然后他会飞快走向某片草地。对黄昏即将来临的天空,进行一些有效的阅读和审视。或者走进某间网吧,打开腾讯qq里的那间“才子佳人”聊天室,看那些才子倒挂在欲望的旗杆上苦苦沉吟出不少古人的千秋名句,听一些佳人用现代化的词语向他讲述着许多能让人类灵魂自动蜕皮的故事。

清晨响亮的起床号像一柄双面利刃,无情地插进三千少年犯或虚拟或逼真的梦境。张阳在无比嘹亮的号声中被迫结束了一个逼真的春梦。那天,他甚至还想懒懒地再躺一会儿,因为在梦里,他的小路显得风情万种。可是一睁眼,她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值班犯人索命无常般的叫声。又是一个令他陌生的新环境。魔鬼中队,看来并非浪得虚名。临下队之前,他就决心在这里单枪匹马闯出第一个美好的春天。因为从真正意义上讲,到了这里,他才算是真正到家。他将在这个离入所队并不遥远的地方,折腾出一些比章辰更有声势的名堂。




每个人活着,其实都是在某条相对黑暗的道路上行走,前途无法预知。于是不少岔路往往向你挺立,你不能提前悲伤,更不可以预支后来的快乐。这些都不是做人的权利。

入狱前,章辰曾和杜亮张阳他们探讨过彼此的理想。杜亮的理想是成为人民教师,在神圣的讲台上为新中国造就出一批批杰出的人才,顺便再吃吃漂亮女弟子们的豆腐。这个理想猥琐但也崇高。张阳说他想当一名医务人员。他还就此理想专门拖带出了自己的某个梦。在梦里,他看见自己拿着根小针管,在性病泛滥的年代,为美丽的女病人控制*股或者*股反面的伤势。章辰自己则梦想成为中国人民解方军的空军飞行员。为保卫祖国的万里晴空而奉献生命,像某个烈士那样为国捐躯。这想象太伟大。

因为那场毫无意义的牢狱之灾,现在已经彻底改变了这三个人的愿望。而且张阳当初的哩想就与女人有关。来到魔鬼中队的第一天,他就因为日有所思,导致夜里做了个无比璇骊的春梦。梦里他实现了理想的小小一部分,尽管是虚拟的。但感觉却相当真实。其实坐过牢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呆在里面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女人。除掉女人之外,第二件事情就是逃跑。

在张阳没有下队之前,章辰曾经向他透露过自己的想法。他说他想学习半条命,装疯卖傻或者不惜一切代价的跑出去。张阳说,这里有吃有喝的,你跑什么跑?现在交通和通讯工具这么的发达,被政府逮住了,你不怕被加刑啊?和张阳不同,章辰逃跑思想的诞生是因为对监狱本身的恐惧。而且章辰还认为:想女人跟想逃跑是一回事。只有跑出去了,才能与女人接触,也就是说,想接触女人那就必须实施逃跑。

很多对监狱缺乏具体了解的人认为,少管所里面关的肯定都是少年犯。其实这是个常规错误。少管所关押的犯人,一开始,的确都是少年犯,但他们得改造,也得成长,结果长着长着也就成了少管所里的生产能手,改造标兵、骨干什么的。每年,少管所都要往成年监狱调走一批超龄的犯人。可从这个意义上说,少管所又像个大妈,现在大妈看着自己的孩子出息了,所以就不想把他们送走。留着他们,在少管所内部创造财富。众所周知,少管所是监狱系统的一个下属单位,现在的监狱跟古代的监狱不同,古代监狱里关的都是些政治犯,政治犯们自古以来就享受着较好的待遇。而现在的监狱是盈利单位。外表上看,它是国家机器,其实它也是个事业单位,甚至可以叫做企业单位。解方前,红军在边区还开垦荒地,生产自救呢。现在犯人犯了法,监狱当然不是盏省油的灯。因此改造的全部意义,其实就是强制犯人劳动。用改造术语说,就是用汗水洗刷思想。劳改劳改,顾名思义也是劳动改造。

如上所述,张阳由中学生成为少年犯,从看守所奔赴少管所,又在入所队接受了一些劳改政策的教育与感化,现在,他是一名纸箱厂的未成年工人。他们的厂区离监管区不远,就在少管所的东面。也是个四面都是高墙电网的大院子,像口枯井一样。井口上方的天空跟其他区域的天空相连接,但阳光一落下,它就走了样。像一首跑了调的曲子。围墙外面花花绿绿,里面机器轰鸣。厂房外面,带工狱警们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打牌或者聊天。职务犯们则像监工一样,整天阴沉着他们的脸,来回巡视个不停。

少管所纸箱厂的工人张阳头一天上班,心情无比激动。心想自己马上就可以出工了,可以去大墙外面看看花红柳绿了。那该是一个怎样自由的世界啊?出工那天,他夹杂在无精打采的队伍里,步伐格外抖擞。以至于走在他身后的犯人因为跟不上他的节奏,忍不住小声骂了他一句傻b。张阳出门报数时的声音,比他出娘胎的那声啼哭精神多了。

一出大铁门,的确如他所想。外面的春天跟里面的春天就是不同。外面的春天有生气,有颜色,甚至还有声音。是的,春天生长的声音。大地苏醒,那柳丝轻摇。空气新鲜,连天上的飞鸟都在唧唧喳喳。春风和暖的手,为他沙沙地掀开崭新的一页。那种感觉,让他回忆起小时侯,第一次领到书本打开时,飘出来的那阵阵墨香。因为视野忽然变大,他的思维也随之活跃起来。多么宝贵的自由,现在我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入狱之前,真正自由的时候,有谁在乎什么天空什么飞鸟?在乎身边偶尔走过的红男绿女?拥有自由的时候它无声色无形状。可当自由一旦失去,他才感觉到那些春风,花草以及一朵阳光下白云的窃笑、一声草丛里的清脆的虫鸣,都是自己所能真切感受到的羡慕。然而,这些离他又是何其遥远?他希望减刑,可是减刑首先又得立功。傻子都知道,在监狱里面立功意味着什么。在监狱立功对于犯人来说,是件敏感和犯忌的事。谁立功恰恰可以证明谁做了鸡鸣狗盗的事情。这方面,张阳的态度非常明确:坚决不做对不起同志的事,哪怕不减刑!况且在外面,在学校,他张阳可算是个抛头露面的人了,从小他就深知叛徒的可恶,电影电视里面,叛徒的下场基本相似,都**不得好死。

当然,除了做叛徒之外,还有一条路可以让他获得减刑,那就是拼命劳动。“你们要用劳动的汗水来洗刷自己肮脏的灵魂,只有这样,才可以重新做人,早日到达新生的彼岸!”这是他们那批新花子下队时,二队主管生产的副队长对他们说的。副队长的训话内容跟指导员的不一样。指导员是这样说的,他说,你们是未成年犯人,我们的劳改政策是教育第一,劳动第二;任何时候,思想改造都在第一位。指导员的话其实就是暗示他们要搞搞阶级斗争,互相检举检举,揭发揭发。指导员训示完毕之后,甚至还故意用眼睛瞪了瞪副队长。张阳当时就想,看副队长和指导员俩顶牛的架势,像极了戏台上的关公和曹操,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而已。不过,在张阳自己的思维里,他倾向于副队长所指的那个方向。

可是副队长的意思也很明确,那就是要拼命干活,争取混个先进工作者当当。不拼命干的话,哪里来的汗水?又怎么洗刷罪恶?怎样立功?不立功怎么早日新生?都是一环套一环的,看来条条毒蛇都咬人!再说吧,干活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强项,读书时,他从来没有干过什么活。干得最重的一次还是在学校。那时候,也是春天,学校团委组织大家去马路进行学雷锋活动。那个春天很有意思,他跟女同学小路也才刚刚拖拍,为了显示自己能干,他连小路的雷锋也抢过来一起学了。最后他的小弟章辰为他统计出一组数据,那就是:整个学雷锋活动中,张阳为小路拎了l桶水,替小路擦了n条街道栏杆,代小路洗了m辆车,再加上他自己本身的任务是opq,最后总计出他一下午的总成绩是多少多少。听完那么一组数字后,张阳嘿嘿一笑说,学雷锋嘛,就是要超产超额完成任务。那次干活学雷锋的时候,小路在场。学的有价值,因为学完那场雷锋之后,他就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在小路的默许下,胜利地吻到了她的脸蛋。可现在的问题是,车间里面都是劳改犯。所以他不仅没有丝毫学雷锋的雅兴,甚至连自己本身的任务都懒得完成。

头一天上班,他就被小组长安排站在拌浆池上拌浆,劳动任务只是划动手里的板条,将浓度不一的纸浆划均匀。这份工种对任何人来说,都显得很轻松,而且机器里面淌出来的料子,浓度不一的情况,基本上是很少见的。因为下队后,他依从了章辰的意思,暗地里拿出点钱偷偷塞给了小组长。组长马上亲切地夸奖他,说他招子亮,懂经,将来前途肯定无量。可是那个池子很大,里面的纸浆热气沸腾,气味怪异。最后那个收受了他贿赂的组长,还特地给你找来一顶帽子和一副口罩,让他戴上。那个帽子就像是影片里面小鬼子们的帽子差不多,口罩也脏不拉鸡的,汗味扑鼻。但张阳已经顾不了太多的形象,戴好弄好口罩和小日本军帽后,他知道自己的形象肯定不是很美好。但他又有点侥幸地想,这里谁谁都一样,出去了谁谁还能记得谁呀?




入狱后,章辰曾长时间地守侯在监房的窗前,看月或者星星。他一度以为自己发现了全部世界。月与星星都是透明而干净的东西,他将无法与之相比。也不可能还有机会比它们更透明,更干净。每逢年终评审或者三查两打阶段,少管所每个中队都显得鸦雀无声。一到晚上就要学习大会精神。学习学习再学习。尽管都是些表面文章,但监狱就是那样,凡是狱警交代下来的每件事,基本上都是木版上钉钉子,十拿九稳。

学习期间,大会颇为濒繁。所领导们一上台,底下五厂十四队的全体少年犯们就得表情严肃地鼓掌欢迎。要热情,这种事情滥竽充数不得。否则就是抗拒改造,简称则叫抗改。抗改是要倒霉的。所以大家基本上都不怎么愿意倒霉。再说小小年纪就混进了少管所,有几个在外面不是抛头露面惯了的?更何况领导上台讲话,要的就是这么个掌声,大家伙们听的也就是这么个响。于是大家便一起拼命地拍手。但凡开会,几千名少年犯拼命地鼓起掌来,再被那么高那么大那么空又那么挺拔的大礼堂的墙壁一回音,那声音甚至会惊动起周边地区一些胆小的飞禽走兽。而实际上,大家伙也并不怎么讨厌开会,很多人还特别喜欢这样的会议能天天召开,尽管要傻兮兮地坐在台下,还得机械地热情洋溢地鼓掌。可是每开一天的会,就等于少干一天的活。进来坐牢的几乎都抱着这样的心理:当一天的和尚撞一天的钟,劳改队里一年四季都同吃一锅饭,共看满天星,熬完各自的刑期,大家鸟兽散去,还美其名曰为“新生”。

因为四面是墙,所以整个少管所显得很有点井的模样。“我们都是些可怜的井底之蛙!”有次少管所五厂十四队开会,张阳看着当时正在整队的章辰,莫名其妙地这样感慨。章辰说:“等过完这几年,我们就不再是青蛙了。”张阳气鼓鼓地反驳,说:“对,过完这几年我们就成了一只只青蛙的标本了!”这时,维持会场秩序的狱政科黑脸高科长正在住席台上,一手拿着话筒,一手高高扬起,挥着节拍,大声对他们吼叫着起了个歌头:“我们地校园少管所,培育我们健康成长-------预备起!”张阳向后面的几名犯人做了个鬼脸,小声说,操,还校园哩,乱得像**毛一样。章辰轻轻踢了他一脚,然后他俩开始依依呀呀的,也跟着大家后面哼了起来。

那次开的是帮教会议,台上坐满了省城乃至各个地市的帮教团体。会议进行到中途,高科长宣布由少年犯代表上台表决心。其中章辰也夹杂在上台的那批少年犯里,省广播电台政文部有个主任姓李的,名叫李惠民,据说是个正处级领导干部,官和少管所的政委所长他们一般大,正好主持那个帮教会。李主任生的慈眉善目,对上台宣读决心书的犯人也非常友善。他还细心地纠正了章辰决心书里的一个语法错误。再后来散会时,他要求带几名犯人代表去教学楼开座谈会,章辰也被他点名叫去。

那个座谈会开的很成功,李惠民还特地拒绝干警参与那个座谈会,因此座谈会上,所有的少年犯都畅所欲言,大发牢骚。有的说现在的伙食越来越差,有的说劳改金好几十年都不往上涨,从建所到现在,原来每个月五元,到现在还是每个月五元,那个犯人还打了个比方,说:“少管所是六十年代建立的,那时候的五块钱抵得上现在的五十!”个别犯人还说到有管教干警们收黑钱的事,但没有具体举例说明。而且,李惠民也没引导或者鼓励他继续往下说。其实这些事,即使让他说,他也说不透彻。因为只要当事人不站出来说的话,任何人都无法说得清楚,毕竟是天知、地知、送礼的人知、收钱的人知。轮到章辰发言时,他站起来说,表面上大家都在说话,可说给谁听?说给李主任听又有什么用?李主任既不是政委也不是所长。所以我懒得再说。李惠民则建议大家给电台或者狱外的一些新闻媒体投稿,大胆揭露这些阴暗现象。好几个与会少年犯都哄堂大笑起来,还是章辰站了起来,他笑着说,我们连跟亲友们的来回普通信件,都要经过狱警的严格审查,还能投什么稿件给新闻媒体?

当下李主任大怒,说,章辰,定下来了,我就跟你签帮教协议!我的帮教对象就是你。章辰见状,慌忙上前,紧紧攥住李惠民的那双养尊处优的大手,一抖再抖,抖了又抖,说:“李主任,谢谢你,谢谢你,你简直就是我们少年犯的大救星!”李惠民官场几十年,自然也阅人无数,可眼下被这个剃了光头的小少年犯用力攥住手腕,那双大手居然也隐隐生疼,且双臂又被章辰着力抖动,感觉微酸不已,当下遂作痛楚状,戚眉微笑说:“小英雄臂力过人,可惜老夫手无抓鸡之力。还望小英雄高抬贵手,手下留情。”众同犯再次轰笑起来。章辰这才发觉自己失态,慌忙放手,连说对不起对不起,随后便与李惠民签下一份珍贵的帮教协议书,并将半年来自己写的一些随笔杂感等,一古脑儿全部交给了电台的李主任。

后来的几天里,李惠民并没急着跟那批来去都很匆忙的帮教团体一起离开少管所。相反,他还特地在少管所住了下来。天天都去入所队,从中队干警那里提出少年犯章辰,然后两人便坐在少管所的那块大草坪上,倾足长谈。一天下午,张阳火急火燎地窜到入所队,叫出章辰,匆匆塞给章辰两百块钱,说拜托拜托,叫那个姓李的老头明天来看你的时候,顺便帮我们弄些香烟和白酒进来。章辰哭笑不得,直想一脚将他踢翻。当时正好李惠民从大铁门走进来,章辰当他面又不好将张阳推走。于是三人都坐在章辰的监房里,李惠民手里拿着章辰的那些杂文,时而点头称赞,时而击节说好。时而还指手画脚地说应该怎样怎样,时而与章辰说应该如此如此。张阳在一旁听得头顶冒火眼冒金星。老想插进去一些金光闪闪的话,可哪里又插得进去?只好低头闭眼,却又如坐针毡。生怕自己窜队被入所队的干部给逮住。

第二天,张阳又跑来,站在章辰监房的窗户底下,气鼓鼓地责问章辰:“那老头跟你热乎乎地都谈了些啥?”章辰说,别**没大没小的,人家官居正处,到我们那至少是个副县长之类的!他说要在外面的杂志上替我发表文章呢。张阳又傻乎乎地问,一篇文章能赚多少?章辰觉得这个问题比较无聊,便说,但凡文章都是无法沽价的。“**,叫他买些东西难道犯法?还帮教,帮个*教。”张阳不满地嘟囔着说。

一个礼拜后,李惠民走了。临走时向一些狱警及犯人预言:少年犯章辰将来在文学创作方面必将有所作为。同时紧握章辰那双小手,也用力抖了几抖,说:“将来等你新生之后,李某会再助你一臂之力!”当下章辰被感动得涕泪涟涟,然后两人依依惜别不提。

事后,张阳听章辰说起李惠民临别时留给自己的那些应承,倒也感觉得很是兴奋,并因此而改变了对李惠民的前期看法。他顺手还摸了摸章辰的光头,说,我操,这么说的话,那傻兮兮的小老头还真**能处。然后张阳似乎想起了什么,就又加了一句,他说:“**,他既然那么大的一个官,你怎么就不顺便向他要点钱来零花呢?”章辰听罢,终于抬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张阳趴在地下,莫名其妙地望着冷不防就踹翻自己的章辰,像只傻气四溢却又有些无辜的大青蛙。

又过了段日子,那个李惠民果然不曾失言,很快就推荐了几篇章辰的文章,发表在狱外的一些大小媒体上,并异常醒目地标明了少年犯章辰的出处以及真实身份。对任何新生事物都怀有浓厚兴趣的管教队长,手举那些报纸杂志,从走廊那头向这头跑来,还一反常态地大声喧哗着:“大家快出来看,快出来,咱们中队的章辰成作家啦!”当晚点名,他还特地大声朗读了两篇章辰已经发表的作品,底下的同犯听得鸦雀无声。队长朗诵完毕,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台下忽然掌声四起,并长时间不息。沉浸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喜悦里,章辰双手捂住脸盘,浑然之中不知不觉的已经泪眼模糊。

此后,少管大院里,入所队少犯章辰的名字开始被炒得纷纷扬扬。随之不久,他又陆续收到很多大墙外面文学爱好者的来信,其中有个外省大学在读的女生,名叫秦子跃。他和秦子跃互相通信长达四年之久。最后很多年过去,两人居然在狱外一个极其繁华的东方都市里意外相逢。那些都是几年后的故事情节,这里不提。




先从秦子跃的第一封来信说起。那天中队发信,中队长却阴沉着个脸,派值班犯人把章辰叫进管教办公室。队长手里捏了一大摞尚未拆封的信件,并向他扬了扬,说,这些都是你的信件,但都不是你的直接亲属写给你的,“因此,我们有权替你保存,直到你刑满释放再交给你。”一看自己有那么多信,可是队长却又不给自己,还条条框框地说了许多挖心的废话。当下章辰甚是懊恼,却又奈何不得,只好告退。茫然间走出办公室,胡思乱想地回到监房,心里面依旧记挂着那些被队长强行扣押下去的信件。

及至楼下有人吹起就寝号,和衣倒下,他依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夜半**急,从床上爬起来去卫生间,当时走廊里灯光昏暗,两个值班的犯人都不知藏哪拐角躲着睡觉去了,这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章辰也没起疑,一路走向厕所。回来时,因为心里窝火,便故意将监房小铁门撞得轰地一响,撞响那门后,他在心里悻悻地想,**,不给我信件我每天晚上都起来撞门,让撞门的响声吵得你们也睡不好安稳觉!弄出那个很大的响声后,章辰迅速钻到床上,佯装无辜人士。可是管教办公室,甚至中队走廊都没什么动静,也没反应,于是他不大甘心,又爬起来,朝铁门很是用力地跺了一脚,“咣铛!”一声巨响,他又迅速钻回自己的床位上,还故意用被条捂起了头。过了好几分钟,依旧什么反应都没。他开始有点泄气了。心想,这两个值班的,至少应该有一个在岗,这样轮流睡觉才万无一失,总不会两个家伙都睡了吧?想来想去,反正睡不着,就第三次爬起来,他开始在整个中队范围内东找西找。

终于在中队储藏室里,找到一名躺在一个小木箱上直打呼噜的值班犯人,他也没弄醒那个家伙,继续找另外一个,想看看是不是两人都睡了。可找来找去怎么找也没找着,正准备回去重新睡觉,忽然觉得还有一个可疑的地方没去,三课教育室里面的灯光怎么灭了呢?于是蹑手蹑脚的,他悄悄走过去,推开那扇虚掩的房门一看,眼前的那副景象差点吓死他:那个值班犯人正趴在另外一名刚进监没几天的新花子*股后面,两人都光着下身,值班犯人甚至没有发现门口站着的章辰,兀自趴在那名眉清目秀的新花子*股后面,兴致勃勃地进行着那种恶心的游戏。半夜醒来,上趟厕所居然撞上这么肮脏的一个事情。气得章辰第三次抬脚踹响三课教育室的铁门,寂静的走廊里第三次“咣铛”一声,也终于吵醒了正在梦乡里的管教队长,他一手提着断了松紧的碎花大短裤,一手扶着中队走廊大铁门,睡眼朦胧地责问章辰刚才怎么回事。章辰扫眼看了一下躲藏在阴影里的那两个可怜的同性恋爱好者,干笑了两声,说,报告队长,刚才我起床****,看见走廊里有两个好大的老鼠,抱在一起打架,吓我一跳,才把门给弄响了。队长马上操了一下妈妈,然后揉了揉眼睛,又说,深更半夜的,老子明天再跟你们这些狗日的算帐。说完就又回去值班室里继续做梦去了。

经历了这么个事,下半夜,章辰彻底睡不着了,便坐在床上低头抽烟,心里老是挂念着那些信件,这时,那个没被章辰揭穿的值班犯人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他先看了看章辰,忽然朝章辰床前一跪,并轻声细语地哀求着章辰不要四处张扬。章辰看他这时的可怜相,又想起刚才他在三教室里的那个鬼相,当时涕笑不得,就说,好了好了你起来!我不说出去就是。**,跟别人说你这个鸟事?老子自己还嫌丢人哪!那值班犯人顿时眉开眼笑着,从地下爬起来。见章辰愁眉苦脸的,便假装关心对方,问辰哥有什么闹心事?说出来保不准兄弟我可以帮忙。章辰经他这么一献殷勤,倒真的一下子就被说得个如梦初醒:原来每名值班的犯人都有机会趁办公室没人之际,窃得那些信件!

于是一二三三二一三七二十一的,章辰对他说出了窝在自己心里的那件事,果然那名值班犯人对此事很有诚意,当时就把自己的胸脯拍得轰轰响,说,小事,小事,这事对于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此后,凡是章辰所有的信件,那家伙都想方设法地,一一从办公室里偷拿出来,让章辰看完,然后重新封好弄好信封,再送回去。故而在章辰服刑的那几年里,跟狱外的沈阳女生秦子跃一直可以保持着非常频繁的书信联系。

后来,秦子跃有个礼拜居然连续给他写来三封信。三封信写的都不长,第一封信,只是一些忧愁而伤感的句子,以前章辰还真的没看过类似的内容。里面却有着许多难以想象的柔情蜜意。并拐弯抹角地从“当今社会女生蓄留长发是为谁?”开始,隐喻“女为悦己者容。”第二封信一开头,她就告诉章辰,自己已经决定为某个男生蓄起满头的长发,接着就提到了一个智力问答题,她在信中问章辰:“假如前面有一条山路,有一片草地,有一个树林,还有一条河,你第一意识里,想走哪条路?”章辰当时就被这个有趣的问题给逗笑了。那天,他甚至还就这个问题专门问了又一次窜来入所队玩耍的同案张阳。张阳想了想,说,我哪条路都不走,或者往天上飞,或者睡在原地不起来。张阳的回答倒把已经知道了答案的章辰给蒙住了,他抓了抓光头说,**,秦子跃只告诉了我怎样解释那四种选择,你**跑题了。他记得事后张阳还嘿嘿怪笑,牛皮轰轰地说,其实,我的选择才**是真正的人生,嘿嘿,老子最近在研究相书。章辰踢了他一脚。

接下来就收到秦子跃一个礼拜内的第三封信,那封信里,她又别有用心地提到一个笑话,她说有个男孩子,刚才还热情洋溢地对你说‘我爱你’,可等他看完了某场电影,散场后他就喜欢起了电影里的那个漂亮的女明星。然后她非常诚恳地说章辰,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是那样的男生,否则你就写不出来那么荡气回肠的文字。最后,好象很不好意思似的,便用娟秀的字体,用英语写了一句:i   love   you,and   on  and  on 。看完信,章辰站起来,笑了笑,心想,看来,前些年社会上流行着的那些琼瑶岑凯伦们的书还真**流毒非浅。

章辰一方面认为这个名叫秦子跃的肯定是个肤浅的小女生,而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自己内心的某种虚荣。第二天下楼值班的时候,趁各队打饭的空隙,他分别将自己收到的那封委婉的情书的事情,一一告诉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等几个狱内要好的朋友。等天黑,他又窜至张阳所在的中队,其时张阳正好随大部队收工回监。看见章辰满脸春色地倚在自己中队门前,便问章辰碰到了什么喜事,“是不是你家又来人探监了?”章辰则故意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调告诉张阳,说,东北沈阳的那个秦子跃,她昨天给我写了封情书。张阳听后笑得五官移位,大声提醒他说,**,听说沈阳挺乱的,别是个不良少女就好。又说:“其实少年犯vs小太妹,才**真正算是天赐良缘呢,哈哈哈。”说完,就腾出自己的一双手,开始在章辰身上乱摸,七摸八摸的,很快就摸走章辰口袋里装的那大半包软包装合肥烟,随手又装进自己口袋。然后像是忽然想起某件事情似的,说:“你就给她回封信,叫她换换频道,比如这个--”说完他还特意拍了拍刚才从章辰口袋里掳掠过去的那半包烟。“或者你问问她是不是疯子家的女儿,嘿嘿。”章辰说,靠,她家又不开烟厂,怎么可以一开口就提烟呢?张阳则怪笑一气,说,那就别再理她,就凭咱哥俩将来出头,回去还怕找不到外面卷烟厂的加班女工?

被张阳那么斜打歪插地一羞辱,章辰回去也倍觉无聊得紧。当夜全组组员都已入眠,鼾声震天。章辰习惯性站到铁窗前,忍不住又叫来那名值班犯人,叫他把那些信再拿过来看看,那犯人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家伙,当下一溜小跑,窜进管教办公室,熟练地打开主管信件的队长办公桌抽屉,将所有章辰的信件全部拿了出来。章辰撂给他两包香烟,说生受你了。那家伙假装着一个劲推让,嘴里说都是兄弟何必客气。说完却顺手接过那两包烟,然后很是知趣地晃到走廊上值班去了。

孤灯独坐,章辰将秦子跃寄来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信笺看了又看,按不住内心冲动,信手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扯开几个空烟盒,就在反面乱七八糟的给她写了封回信,那信既没抬头,也没称谓,只是随手写来,甚至像是一篇随笔:

---孤灯独坐,高墙电网。我置身于一个虚妄的境地,围墙竖起,四壁通天。你说这像不像是一口枯井?生活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带里,无时无刻我不在设谋逃窜。想逃出这个如同深井般绝望的生活领地。千百次幻想着这座枯井或被水淹或被火焚,哪怕自己是护城河里倒霉的池鱼,也不惜成为烈火中化为灰烬的虫蛾。

---你和我不一样!不会是一样!!永远也不会一样!!!

---我们生长在同一片蓝天下,可惜却不在一个国度里。我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现在甚至也没有将来的人。很感谢你能如此有趣地给我写来了那么多快乐的文字,让我受尽你甜美的赞语。其实我是否就真的如你文字组合的那般优秀?这个问题也只有我自己才真正知道,那就是:你错了。

---你我处于一种年龄相似的情况下,惟一不同的只能是彼此的感悟,心境及其他。小女孩,千万别说成为我的笔友就是你的荣幸,也别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施舍了点类似美德般的感情就可以羽化成为天使。很多年青时候的感觉,你会在不久的将来,或者很快就可以在明天的某个时刻,为之而感到滑稽、害羞、惭愧,恶心甚至耻辱。不要沦陷在流行爱情小说的格调里而不想自拔。许多你现在自以为是的善良与勇敢,将来统统都会似是而非甚至全盘错误。现实的生活就是每个人每一分每一秒的,都生活在每一个不断出现的错误之中,有的津津乐道,有的自以为是,有的稀里糊涂,有的则像是一头耍赖的猪猡在泥泞中恬不知耻地打着滚。到头来,所有的幻觉会失去,玫瑰会凋零。别等到了一切丑恶行将暴露的时候,你再忙着去向那个猥琐成性的上帝诅咒着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缺乏教养,猪狗不如。

---我是一个宁愿坐在时光隧道里自行衰老的年轻人。我的青春在疼痛里早已麻木成一个失语的哑巴。我甚至不愿意面对着这个世界存在着的那些徒有其表的光明。无言飞逝着的光阴将来很有可能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可问题是,离开了这里,哪里又是我真正的国土?过去的日子像一双被霜雪冻伤了神经末梢的耳朵,或者眼睛,而我真正的世界却早已经摔倒在多年前的一个醉态里,粉碎饴尽。

---请记住,我今天晚上给你的这些忠告。请将你内心所有妙曼的感觉,尽快的做成一枚书签,然后把它夹在你的日记本或者小说书里去。否则,狂暴的灰尘将会席卷起你所有美好的一切,包括你的童贞,甚至你生命中最为美满阶段的真诚。

---所以,不要有任何向我靠近的企图,因为我本身就是一颗随时可以爆炸的手雷。今晚能给你写这么一封标志着我情操高尚的信,我很开心。此时窗外月华如水,顺便扯一段玉链遥遥寄你,或者你想象着我扔了一些琐碎的星子给你也可以。总之现在,就是我给你写信的这一刻,满天的星星与月色都是我个人私有的,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拿。至于祝福,我想不出来,那就愿微笑装满你的口袋吧。若有可能,我会再给你写点什么。跟你说再见之前,我想起了我的一位朋友,他说,他最喜欢现实的东西,其实我也是,因为给你写这封信,的确浪费了我很多香烟,而在少管所,恰恰又是寸烟值寸金。为此,我很慷慨,却也懊恼。

---那么,再见。

章辰写完后,甚至连里面的几个错别字也懒得去涂画修改,最后还很不负责,甚至好象是故意这般似的,偏偏在信封的反面写上秦子跃的地址与名字。第二天,窜到探监室门口,找了个相熟狱友的亲属,托他帮忙发了出去。回头又碰见赖在中队装病的张阳,便没好气地说,老子把她给打发掉了!张阳懵懵懂懂地问:“什么被你小子给打发掉了?”章辰说,一个被少管所三千多光头**过的月亮。说完掉*股就走了,张阳哈着嘴巴楞在温暖的阳光底下,不知所以也不知所云。




其实秦子跃根本就不是什么东北人,她是江苏无锡人,一位地地道道的江南水乡女子。只不过是考取了东北的一所大学,在沈阳读书而已。她也没有预料到章辰会那么快就给自己回信。那天,大一女生秦子跃神情忧郁地下了自习,生活委员来了,递给她一封信,一见是安徽合肥少管所的专用邮戳,她怦然心跳,竟有些不知所措,一会儿把信塞进口袋,一会儿又将信拿出来,总是不敢贸然打开它,像作贼似的鬼鬼祟祟。寝室里有人看见她那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便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看医生。她赶忙支吾着从寝室走了出去,把那封信用力地捏在口袋里,好象那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

跑去水房,见四下没人,她才彻底沉浸在那封字迹凌乱不堪的信里。那个家伙用烟盒写来的信显得极不礼貌,更没有多少想象中的甜言蜜语。与自己这个年龄阶层的人相比,他的思想和词语组合甚至有些离群索居的架势。语言既跟不上当前的这个社会潮流,却又夹杂了很多粗野的气息在文字里面。好象是自己贸然给他写信,却深深伤害了他一样。再仔细读下来,她却又能感觉到一些思想的光亮,有点与众不同的味道。还有就是只有读信人自己才会有的那些感觉:苍凉,豪放,成熟,细腻,婉约却传神。也尖刻,敏感,暧昧甚至憋手憋脚。

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想要拒绝一种诱惑很难。即使她可以拒绝掉一种诱惑,而下一种诱惑又将应运而生。这就是女人永远都生活在种种诱惑之中的永恒定律吧?秦子跃偷偷地想。更何况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生活在一种身处父母、学校和社会三位一体的严厉管辖之中?在她尚未来到这所大学之前,参加高考之后,在家里每天除了规定时间里,得到父母允许才可以看看电视与课外书之外,几乎就没有任何意义上的自由。从初中到高中,连她上学放学都由母亲亲自接送,幸亏自己一举考来东北沈阳,一下子远远离开了家乡,来学校报名的前一天晚上,她看着泪水涟涟的母亲和愁眉不展的父亲,一点都没感觉到有什么悲伤。相反,她甚至躲在被窝里足足笑了很长时间。现在,她通过报纸,结识了一个名叫章辰的少年犯,深为姓章的那小子的才气所折服,处于一种难以抗拒任何诱惑的年龄里,她已经郑重决定:要爱上这个家伙,或者被这个家伙所爱。就像歌里唱的那样,爱就爱他个轰轰烈烈!

处在那样的心态之下,读着少年犯章辰那封字迹潦草的烟盒信,她开始心疼疼地想象着那所少年监狱的高墙电网之内,那个挥笔洋洋洒洒给自己写下这么多内容生动的小男人,他长得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读完信,她一边往寝室走,一边又爱怜地回忆起自己的那些波澜不惊,苍白如纸般的青春情节。最后终于敌不住少女所特有的渴望,她渴望着自己不再孤单,可是这封信的制造者,那个既猖狂又骄傲的小坏蛋,他居然执意要把自己深锁在那堵高高的围墙里面,甚至还委婉地拒绝了自己!要不是最后几句比较平常的话语对自己隐有所指,秦子跃一时半时的,还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回信应该从哪下笔。结果也恰恰是张阳无意中向章辰提起的,那个所谓现实的馊主意,玉成了相隔高墙电网,相隔千百山水的章辰与秦子跃两人的一段孽缘。

当年的秦子跃一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一个像自己这样年龄的女孩,究竟能够温柔到什么程度。她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学会温柔。以前,她总认为温柔是成年女人,或者是已为人妻或为人母的女人的事情。比如她的母亲,每天放学都风雨无阻地赶到学校门口接她回家,以至于很多男生认为她不是视力,听力就是智商有问题。可现在,当她收到章辰那封回信后,才终于明白,原来所有温柔的情愫,几乎会在深爱上某个男人的顷刻之间含苞怒放,最后成为女人的某种本能。因为在刹那间,她觉得温柔这个东西,已经像是一波波水纹般的姿势,从自己心头荡起,无限扩散,舒展开来。第二天,她真的跑去学生超市,用自己的生活费,替那坏小子买了一条烟,连同她连夜写好的那封回信,一并寄到少管所去了。

关于秦子跃给章辰邮寄的那条烟,到了少管所这边之后,还真的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因为少管所明文规定,少年犯不许抽烟酗酒,一般犯人的直系亲友都知道这些。恰恰秦子跃对此一无所知,结果邮局寄来的那条烟,一直被少管所干警扣押在办公室里。章辰明明知道那就是秦子跃寄来的,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有个管教还拎着那条烟,故意在章辰面前摇来晃去地说,**你小子真**烧,居然明目张胆地叫朋友寄烟来这里?改天你让你外面的朋友寄架飞机来吧,你**就可以驾机逃跑了。章辰被那个干警讥讽得差点当场吐血。当时他的那张小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最后低头夹尾,落荒而去。跑回自己的监房,在心里面,对那个名叫秦子跃的傻女生的那股子认真劲儿,也终于开始感到哭笑不得起来。




就这样,章辰,秦子跃这对身份地位乃至学识前途都有着巨大悬殊的小儿女,开始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情感角逐。秦子跃平时虽然性格内向,但却能歌善舞,在沈阳东大基础学院寝室楼4136室里,又数她年龄最小。因此深为全室其他姐妹所喜爱。后来因为少年犯章辰频繁的来信,终于秦子跃的纸里也包不住火,最后在整个寝室全体姐妹的盘问之下,只好向大家很是腼腆地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结果整个4136的全体女生,都强烈赞成秦子跃的大胆选择,并为小跃妹妹的勇敢与善良而大声喝彩。她们浏览完那个少年犯写来的所有信件,一致认为,该小子虽然少年失足,但言辞之间倒也妙语连珠,不乏机敏,况且小小年纪,就屡屡在一些大小媒体上刊发文章,将来肯定可以在写作方面大有所为。经过东大4136寝室所有人员几次三番激烈的评头论足,少年犯章辰,终于成为她们的老八秦子跃纯情梦想里的真命天子。就连4136寝室那个姐妹们公认为最缺乏女人味的舍长慕容小雪,对此充满传奇色彩的感情也为之动容。

舍长慕容小雪者,来自东北辽宁。此女生得高大威猛,行如风坐如钟,卧如长城万里,站似参天古松。说话嗓音洪亮,平时脾气甚是暴躁。开学伊始,身材娇小的南方女生秦子跃千里迢迢,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地赶至沈阳东大基础学院,当天就被管理员领到4136室。其时管理员走在后面,手指4136示意秦子跃推门进入。一进4136,秦子跃马上就想仓皇退出,却被身后的管理员堵在门口,并朝正翘腿仰躺在床上看书的慕容小雪打招呼,说,慕容同学,4136又新来一个安徽的秦子跃!然后又向秦子跃介绍慕容小雪,说:“躺着看书的同学复姓慕容,名叫小雪,以后就是你们4136的寝室长。”秦子跃正因为看见翘腿看书的慕容,以为对方是男生,所以才准备仓皇退出4136的。这里被管理员一介绍,才看清楚躺着看书的原来并非男生。那里慕容小雪早已经一跃而起,异常热情地替秦子跃摆放行李杂物。秦子跃则傻傻站在4136寝室里,长长吁了口气,当下心想:女生怎么可以长成这样呢?后来得知舍长慕容来自东北本土,才毫无逻辑地释怀:哦,看来还是塞外女生长势凶猛。

并非慕容小雪那种男女难分的身材和说话的声音,令4136寝室其他姐妹无法容忍的,仅仅是慕容小雪的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生活习俗。慕容陋习之一:不知是东北人喜欢吃豆类食品或者是地瓜马铃薯等食物,总之寝室教室乃至饭堂水房之内,时常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弄出点非常具有扩张力的声音。譬如,在你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可以猛然打出一个分贝极高的喷嚏,或者在严肃寂静的课堂上,放出一个拖泥带水余音萦绕的响*,引得众多同学与老师对她侧目而视,然后又面面相窥,而慕容本人却若无其事。毕竟这些都是正常人正常的生理现象,旁人怎么可以横加干涉?

陋习之二:该女夜间有排放腹内液体污染之癖好,4136寝室偏偏距离卫生间较远,因此她常常就地取材,拿个脸盆就在室内撒**。有一次,秦子跃睡至夜半三更时分,忽然迷迷糊糊听得沙沙落雨声响,听得这样的雨声,心想这北方的气候怎么像热带雨林一样说变就变呢?可等睡在上铺的她睁眼朝窗外一望,外面的天空,分明是月华如炬,哪里又有半点下雨的迹象?正疑惑间,一股异味飘渺而至,探下头,只见舍长慕容小雪正蹶着个白花花的大*股,往一个明晃晃的铝制脸盆里撒**。吓得她连大气都不敢喘,等慕容哗哗撒完**毕。只听得她“阿嚏”一声,顺便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然后翻身上床,在下铺把被条裹得吱吱欲裂,也不理会自己排泄出来的那盆液体污染。倒是上铺秦子跃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是想起那盆**液就越是难以重新入眠,最后翻腾来翻腾去的,只好从上铺下来,凝神屏息,蹑手蹑脚的将那盆气味怪异的**液端去卫生间里倒掉。又用自来水将那铝脸盆冲刷干净,然后回来,才恍然入睡。不料次日黎明,天色将亮之际,慕容小雪再次翻身下床,又一次随手拿起已被秦子跃冲洗干净的脸盆,第二次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回。这回倒把秦子跃给彻底镇住了。时隔不久,起床哨声响起。4136全体学员纷纷穿衣下地,慕容大大咧咧将那盆液体端起,去卫生间倒掉,将脸盆放在水龙头下草草一冲,然后就神色自若地开始用它装水洗脸,让正在她身边接水刷牙的秦子跃看得触目惊心花容失色。后来一连好几个半夜,秦子跃都发现了类似的状况。旋即困惑:设若其他姐姐们一起来温习这门功课的话,那4136岂不就成了基础学院里的第二公厕?这个事,该不会就我一人知道吧?既然大家都有目共睹,那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阻止慕容继续这样做呢?

慕容的年纪在4136排行老五,平时秦子跃都叫她五姐五姐的。那天,南方女生忍不住内心的善意,便从学生超市里买回来一只带盖的塑料痰盂。心想,把这个当成礼物送给五姐的话,总比忍受那个没盖的脸盆好一些。当晚下了自习,秦子跃手拿痰盂,站到慕容小雪床前,把内心深处酝酿又酝酿的好意吞吞吐吐地表达了出来。一开始,她说:“五姐,在寝室里面小便,您,觉得方便吗?”慕容却领会错了她原话的含义,当下把脸一绷,说,这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咱们东北银全都这样!秦子跃当时也急了,她知道慕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很快将那崭新的塑料痰盂捧了出来,真真切切地递向慕容小雪,说:“那么五姐,这个送给你,可能方便些。脸盆毕竟是洗脸用的。”被她这么一说,慕容小雪依旧没有领会秦子跃的真实意图,她甚至已经固执地认为,秦子跃这个花里胡梢的小妖精,肯定是故意当众将自己的军,居然把自己用脸盆撒**,然后又用**盆洗脸的事情都给抖了出来。顿时恼羞成怒,僵硬起自己的脖子,粗声粗气地说:“我用不惯这么小里小气的东西!要用留着你自己用吧!”说完,还“啪”地一巴掌把那个痰盂打掉在地。秦子跃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异常委屈地懵在那里。而那只自己好心好意花钱买来,准备送给慕容小雪的痰盂,却在4136寝室的空地里滴溜溜乱转,随后,寝室里的全体女生都放下了各自手头的事情,一个个都面面相窥。一开始还分外热闹的4136,现在开始变得鸦雀无声。

秦子跃因为无意之中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心里开始埋怨起自己。她认为是自己不会办事,也不会说话,缺乏与他人正确沟通的能力。因而显得郁郁寡欢起来。过了几天,便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用书信的方式说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笔友章辰听。那边章辰来信却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他甚至认为,这肯定是秦子跃即兴编造出来的,一则反映大学女生寝室生活之类的笑话。信里面,章辰认为这个事与自己的监狱生活相比,那简直就是鸡毛蒜皮。然后他得意地向秦子跃显耀说,现在,自己已经被狱政科抽调到监管中队,每天都要协助监管队的干警维持着整个少管大院内的改造秩序,他还这样写道:“我生活在这么复杂,如此残酷的坏蛋大集体里,尚可以随手摆平任何一件棘手乃至要命的突发事件。难道你身处于区区一个总共只有八人居住的小小寝室里,也要时刻制造些鸡毛蒜皮的悬念,来让我担心?”收到章辰的那封回信,她忍不住又骂了自己一句:“我真是没用。”

不久后的一天,秦子跃坐在饭堂里和本寝室七姐、四川女生吴岚一起吃饭。忽然七姐吴岚提及舍长慕容小雪的事情,吴岚对慕容的强悍作风也很是不满。原因是前几天,吴岚带了一名男生回寝室玩,被慕容小雪毫不留情地当场轰走。因此七姐最近对慕容总是横鼻子瞪眼。正好她想起以前慕容和秦子跃发生过的那么个冲突,于是就怂恿秦子跃去学生会告发慕容。秦子跃说,要去你去,那个事,我连开口都不好意思。吴岚气得把饭碗一丢,说我去就我去,她不仁!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不义?转过身就把慕容在寝室里肆意排放的事情捅到生活卫生科。

当晚上自习,卫生科科长就把慕容小雪叫了过去,就慕容如何如何不遵守卫生制度,还肆意打击报复其他舍友的严重问题,言辞激烈地批评了她一顿,并责令慕容对此事必须交出一份书面检讨。下了晚自习,4136成员各自回来。只听得最后一个回来的慕容小雪“哐当”一脚,直将4136那扇木门踢得摇摇欲倒。之后,慕容小雪用手指直点秦子跃的鼻梁,咬牙切齿地说:“你们南方银都是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无耻之徒!**,居然打起我的小报告!”秦子跃被她那么一吓唬,懵懂地站在4136室中心地带,委屈的泪水大滴大滴地往外直冒。慕容却毫不为之动容,还说,一看你就是个没银要的破烂货,在东大找不到男朋友,只好跑到渣滓云集的劳改队里去找!贱货!4136其他女生见慕容已经骂得很是出格了,就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阻止她再往下骂。其中有几个女生用力捅着秦子跃的后背,意思是叫她还击。可是吵嘴骂架这些事情,秦子跃根本就不在行。她只是一个劲地流泪,身体因为剧烈地抽泣而抖动不停,甚至忘了找慕容去卫生科对质,也忘记了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不知道四川女生吴岚是因为摄于慕容的**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她并没有主动站出来,阐明此事与秦子跃无关。

第二天,吴岚看见慕容不在的时候,却一个劲地埋怨起秦子跃,她说,你怎么那么没用?不敢理直气壮干什么?并说:“跃儿你怕她作甚?有姐们我给你撑着,你只管跟她比个高低决个雌雄就是!”秦子跃已经猜测出检举揭发的事情肯定就是吴岚干的,当下心平气和地说:“我没办法理直气壮,也不想和她分高下决雌雄,因为我做的事情很卑鄙。你明白吗?”一句话,说得吴岚再不敢正眼看她,只好假装饥饿的样子,低下头,开始大口大口往嘴里划饭。




由于少年犯章辰越来越多的稿件已经被李惠民推荐发表。并在外界造成了一种正面的影响,狱外的一些报纸,甚至认为少年犯章辰所取得的成绩,应该归功于少管所的管教有方。因此狱方领导不得不开始间接关心起他。首先是频繁的下来章辰所在的基层中队,询问一下章辰最近的改造表现及思想状况。然后他们显得很是亲切地询问该犯,有哪些具体改造生活中的困难?能否适应目前的这种改造环境?设若无法适应的话,他们可以从客观角度帮助他改善。当下章辰也不含糊,马上直呈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说,我需要大量的时间读书,写作,需要一个比较轻松,劳动强度不高的改造环境。说完自己的想法之后,他回到原来的监房,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狱友钟老七讽刺章辰说,我操,你都已经受到我队政府的重用过了,现在,你**还人心不足蛇口吞象,居然又向所部领导们提那些无理的要求,就不怕去不成理想国,然后被本队政府贬为草民?章辰说:“没关系没关系,正好我现在全身骨头发痒。带组,带组!带甚鸟组?整天不仅要处理一些狗*那么大的组员纠纷,还要绞尽脑汁的去胡编滥造些好人好事,我都快发疯了!”老七莫名其妙地骂他一句:贱货!章辰则嘿嘿一笑,低头看书。

间隔所领导找他谈话的时间不长,很快从所部发来一纸调令,然后少年犯章辰果真就被调到一个关系户云集的改造氛围里去了---狱政科监管中队。能在这个中队服刑改造的少年犯,与其他中队的犯人相比,那简直就有种天壤之别。监管中队犯人的改造任务就是夜间4小时,或者白天4小时,在少管大院内来回巡逻,以防止所属各中队有撬窗爬墙实施脱逃的。该队犯人数量极少,最高峰的一年,也只有二十来名,还没有基层中队一个普通小组的人数多。值夜班的哨卡,白天他们的改造任务就是睡大觉,设若白天有个别哨卡不想睡觉者,常常倒要受到该队管教干警们的严厉批评。理由是:你们白天不好好休息,晚上哪有精神代替政府值好班,站好岗,放好哨?正好,章辰一去就顶了一个值白班的空缺,原因是,原来的那名值白班的犯人已经保外就医,变相新生了。

全所少年犯一心向往监管队的原因是:监管队犯人可以人五人六,随便进出整个少管所各所属中队,进去检查任何可疑的角落。察觉出有私藏现金烟酒之类的违禁物品,列个清单就可以当场没收。各队犯人门卫,值班甚至包括各队干警,不得无故阻挡,更不可以包庇纵容。白天可以在大院,乃至院外的一些劳动场地里自由巡视。一旦发现有抗拒改造、消极怠工、公然抽烟、聚众酗酒、劣性斗殴等违纪现象,设若当时没有管教干警在场的情况下,可以立即采取一些过激行动,哪怕是以暴制暴。该队犯人可以自由进出少管所大院之外的五大工厂。名曰协助监管队干警清点人数,维持车间秩序,劳动纪律,其实根本上就是第二政府。因为实际改造中,哪里有闲得无聊的管教干警亲自下田下地进厂房去车间的?他们又没犯法,也不是犯人,凭什么硬要他们陪同着少年犯一起受苦受累,风吹日晒?

和张阳的体验基本一样。已经是监管哨卡的章辰,可以自由进出所属五大工厂。很久以前他就想寻机参观那些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劳动场面了。因为入所队基本上没有什么具体的劳动任务,所以将近一年时间里,章辰没有任何机会进入那些特殊的工厂。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所属五厂的那些带工干事们,基本上很少亲自下去车间处理狱政。他们总是各自坐在车间门口一顶顶漂亮的太阳伞下,或者看报纸杂志,或者喝茶,兴趣好的时候,本来坐在各车间门口外面晒太阳的,喝茶的看报的,会三三五五地围在一起,聊天或者打牌。只要车间犯人可以保证住每天即定的劳动进度,数量与质量,其他零零碎碎的事情,都是那些值班犯人和各小组组长的任务。否则的话,少管所要什么杂务犯和职务犯?之所以不用他们参加劳动,就是要用他们的眼睛、头脑甚至拳脚去专门对付更多的普通少年犯的。至于车间内部所发生的一切,只要不出现特殊状况,譬如群殴,持械伤人,自伤自残自杀逃跑的。其他一些鸡零狗碎,基本上都是值班犯人和各小组组长自行处理。

调到监管队之后,章辰的确算是大开了眼界。他每天走马观花般地在各个车间里进进出出,对原来的书本已经失去兴趣,也懒得再去写那些什么老杂子文章。车间,厂房,葡萄园,蔬菜基地,鱼塘甚至所部大楼前面的那个美丽的大花园,自由的空间一下子无限扩张开来。所部旁边的各式小店多如农村人家的鸡笼。有烟酒店,有小吃铺,有肉摊,还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他们对他可热情了。章辰也终于可以与外界自由联系了,什么朋友信件,什么购物渠道,什么新闻资源,他都一一安排妥当。紧接着,同案犯张阳也跟着大沾其光,他甚至表情贪婪地要求章辰:每个礼拜至少得给他弄进去多少白酒,啤酒则应该是多少多少,香烟多少多少。最后他还像是在梦游似的,向章辰乱翻白眼,脸色相当猥琐地说:“要是外面有免费美女的话,你每月也得给俺抓逮进来那么个把两个,嘿嘿嘿嘿”

有次章辰趁着夜色,背起一个可以盛装三十瓶白酒的大号军用背包,来到所部,从脚穿的大兵皮鞋里掏出来一大卷臭味难闻的钞票,正和烟酒店的老板趴在柜台上一五一十地清点。忽然从店外闪进来一个高大的人影,把章辰跟那小店老板都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却是个从新疆盲流过来卖羊肉串的,前两天他还非常热情的,免费赠送给章辰两串臊味难闻的羊肉。等章辰将所有违禁物品全部摆好放好,背起背包准备重返少管大院时,那家伙跟作贼似的,悄然从后面跟上来,在后面轻轻扯住章辰,小声问:“大值班(少管所周边地区居民对行动自由的零星散犯们的一种通称),要不要快餐?”章辰被他弄得云里雾里。那家伙见章辰不懂,赶忙用双手向他做了个相当下流的动作。原来他的意思是问章辰需不需要性服务。章辰明白后,窘迫得满脸通红,背起背包,鼠窜而去。

就这样很是放纵地过了一段非常自由的日子,章辰又收到秦子跃的一封来信。信里说:章辰,又是一个白昼与黑夜来进行交替了,我现在就在你的眼前。真奇怪啊,我居然不怎么想念我远在故乡的父母,却没有任何一天不在尽情地思念着你。跃儿现在常常一个人躲在深夜有你的梦帷里,像知更鸟不知疲倦地躺在爱情的巢穴中一样满足。可是每次梦醒后,我却无法挽留住有关你的任何消息,哪怕是一片衣角。我感觉得到爱的罪恶,以及上帝这个词的虚妄性质。但我又无法抵抗你来自阳历十三月的宣言啊,哪次夜间花开的声音我没有用力倾听?哪回清晨星落的痕迹我没有尽力刻画?可是我孤单啊,我需要灯盏,请给我光明。你是我的惟一。我已无法逃脱,也根本就不想逃出你的渔网。爱我吧,让我们在一朵花开的时间里,互相取暖,彼此纠缠......

很艰难地读完那封信,章辰依旧沉浸在一股难以言传的深思里。信里的秦子跃好象真的就站在自己面前,向他低声倾诉,面容却又模糊不清。可是从那封信里迎面扑来的东西,简直就像是层层的滔天巨浪,自己稍微不慎,就有可能与之玉石俱焚。他开始感觉得到秦子跃的文字功底了,思维异常清晰,却似乎没有任何修饰,行文充满了陷阱。“阳历十三月?真是个语言的天才!”连比喻也超越了惯常的经验,词性不断转换,变化。与其说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一篇绝妙的抒情散文。很明显,秦子跃早已经超越过了自己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最后他开始莫名感慨起来。一股不服输的野性也终于被秦子跃的这封信再次点燃。从此他又开始淡漠起日常无聊的监狱生活。连同那些狭义的自由,再也勾不起他的任何热情。

很快他拿笔给秦子跃,另外还包括一些直系的亲友,分别写了几封信,没有过多的叙述,只是给他们开了份自己需要的书籍名目,像是一张张催帐的清单。也不再去理会狱内的那些根本就难以根除掉的丑恶事物。之前,他还特地来到张阳所在的纸合一队,一把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私藏的所有现金,郑重其事地交给他,说,很抱歉张阳,我要闭关修行了。张阳莫名其妙却,又无法问其之所以然:“那你什么时候出关?”什么时候出关什么时候再说吧,这些钱给你,意思就是让你以后别来骚扰我。张阳气得将那些纸币随手一扔,像是天女散花。可等他回过头来,却发现章辰早已经转身走远。

因为要看书,而白天大院里又人声鼎沸,因此,他索性还跟另外一名值夜班的同犯交换了岗位。白天睡够了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会爬到大礼堂的顶层上,那上面显得很空旷,放眼看去,大院内的一切景物都会尽收眼底。那一排排晒衣架上的床单、衣裤也无所事事地飘在太阳底下,像一面面迎风抖动的杂牌军战旗,莫名其妙地令人感动。

大墙外面,有些参天的白杨,它们伴随着季节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章辰就那样在顶层走走停停,想想看看,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肺,在那样的时刻里,似乎有被那些景物清洗的嫌疑。说不出来的登高感受,只是觉得一切都很灵空。大蜀山上去年南飞而去的大雁,今年又北归了,尽管坐牢的感觉挥之不去,尽管一看见迁舍的鸟类,尤其是每年从天空掠过的那群大雁,他都能具体感悟出许多莫名的怅意,可一旦登临顶层,他年青的惆怅情怀,又会毫无理由的好转起来。

大院里依然有着酗酒闹事、欺小凌弱、打架斗殴和敲诈勒索的事情发生。那是监狱里生生不熄的固定的生活主题,或者干脆说它是一种规律性的生活内容。少管所,它真像是另外一座军营,每天都有新生出去的老犯人,每天也都有刚刚到来的新犯人。那种人来人往,流水不腐的样子,也像真正军营里流传着的那句话一样: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前两三年里,章辰还能颇感兴趣地去品味这样或者那样的监狱生活。他甚至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货色。又或许看戏是人类共有的天性之一吧,其实演戏也一样,每个人都是一出戏的主角。然而,每天都看相同内容的戏,每次都上演角色毫无变化的剧情,每一场戏的内容都千篇一律,让观众不停地看,让演员不断地演,纵然双方都是得道高僧,也难以承受住那份可怕的枯燥。《大话西游》里的那个米丝特三藏点唐,被牛魔王绑在高高的绞刑架上,重复着“人有人的妈,妖有妖的妈。”,用这样的一句话,就很是随意地杀掉了一名小牛妖。随后唐三藏先生回过头来,再问另外一名小牛妖:“请问你妈贵姓?”,终于又逼得那另外一名牛妖上吊自杀。因此可见枯燥的东西是多么的可怕。

经过几年来形式过于单调的监狱生活,后来所有发生的事件对于章辰来说,早已经失去了生活原有的吸引力。有时候,他白天无所事事地在大院里面闲逛,常常可以碰到三四个或者五六个少年犯们在角落里围攻着某一名犯人。他会无动于衷地与他们擦肩而过。也只有那些刚进少管所时间不久的新花子们,他们倒会圆瞪着各自的双眼,紧张刺激而又惊诧地趴在不同的窗户玻璃后面,充满好奇心地观看,叹息甚至鼓掌喝彩。真是一些求知欲望高涨着的新人哪。他们还只是少管所这个大妈妈哺乳期里的一个个缨儿吧?章辰这样猜想。

偶尔他会忍不住自己原先的冷漠,会扛着那根象征权力的三尺棍棒,带着已经被自己降伏的哨卡,名字诸如王五马六他们,在大院里来回巡查,一旦发现那些老掉牙的恶心情节,他会冲上去疯狂狙击着那群戏剧演出者。那些以多欺少,持强凌弱的少年犯们都知道他,况且维护大院秩序又是监管哨卡们本身的权力,所以挨了章辰一顿棍棒后,他们还得底眉顺眼地表示着荣幸。否则会被上纲上限,后果就不堪设想。然后大院里会清净一段日子。然后依旧混乱。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操场上经常血光四溅,监房里更是阵阵浪潮。那是章辰在少管所里服刑的最后一年。而章辰本人却无时无刻不在设计着种种怎样逃跑掉的情节与可能。

有段时间,他每天黄昏都要站在操场尽头的那堵围墙下面,面对那堵围墙上的几副宣传画,还有那三条触目惊心的红色标语,似乎在进行着一场场无声的搏斗。那些画面画的很传神,天蓝的底色里,一队队少年犯踢着正规的正步,有名教官单腿蹲在地下,正一丝不苟地纠正着一名犯人的踢腿姿势;另外一个画面是这样的,内容是某名少年犯趴在床铺上睡觉,某个管教正打着手电,伸出一双代表温暖的手,替那名犯人盖好被褥;还有一个画面则是,有名少年犯坐在课桌前,正低头写着什么,傍边的管教满脸正经地伸出手指,在他写着的本子上指点着什么。“难道这两个家伙,是在交流着怎样画春宫画?”看完这三组活生生的宣传画,章辰的嘴角浮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笑。像悟出了什么道理一般的满足,又像是在特意讥讽着这些内容荒谬与暧昧的画面。

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对着那红色标语,他小声念了一遍。他不知道啊,所有的一切都似是而非。他只记得另外一些东西:木马.童谣.暴雨.风灯.诗篇.疾病.泪水.血.欢乐.伤痕.家园.前程.命运.....

还能有些什么?而以上那些东西所反馈来的感触,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了原有的一切感触。这到底都是一些什么内容的监狱生活啊?耻辱和自由一起沦为一块虚幻的招牌。岁月,青春都被某根代表着正义的铁钉钉在记忆的深处。好几千名行动呆板,精神萎靡的少年犯,自己的同类,花样年华。有个人蜷缩在密密麻麻的汉字后面,声嘶力竭。他是否试图去谋杀那个闻风而窜去不知踪影的上帝?在一架思想破旧而导致心灵蒙尘的留声机上,青春和热血浓缩成短短的音符,它们异常吃力地转动着,像是在挣扎。最后发出一些奇型怪状的声音,让人难以领会,不可解读。




据说,人一旦产生了一种可以令自己感到兴奋或者压抑的欲望之后,若不在内心及时控制或者否定这种欲望,那么,这种欲望就会可怕地自我膨胀,并且将会以最快的速度,自行阻挡住这个人的所有理性,最后,让这个产生欲望的人,沦为这个欲望的奴隶。

对秦子跃的狂热迷恋,和一些来自书本的具体思索,已经导致了章辰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欲望,那就是设谋越狱逃跑。他认为自己目前仅仅需要的,只是实施逃跑的一种速度,要像一颗出了枪膛的子弹那样迅速。也只有迅速,他才可以跑得出去。至于机会与胆量,那都早已不在话下,因为在种种频繁的假想状态中,他早已逃窜过千百回了。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清晨都会早早起床,首先开始绕着大院里的所有住宿楼拼命奔跑。然后回来监管二楼,推举几十组杠铃。那副杠铃,是他从基建工地扛回来的半包水泥浇铸而成的,并动用了两个塑料脸盆做模具。最后的一道体能训练则是单人踢球。章辰在预谋脱逃之前就一直没有放松过这些体能训练,只不过,现在进行的更加残酷而已。

几年来的牢狱生活,耳闻目睹的,从很多同犯身上,章辰差不多也看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一个愚蠢、狂妄、自虐成性、充满暴力与欺诈的罪恶混合体。他已经没有任何勇气来承认自己还是一个行为合乎规范的正常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甚至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积压着重重的恶念。也越来越没有信心再为自己种种怪异和可怕的幻想作任何辩解。尤其是一开始想起秦子跃对他说的那句:“每次梦醒后,我挽留不住有关你任何的消息,哪怕是一片衣角”,他就无法不自认为:自己已经深陷于一种四面楚歌的危险境地。跑!只有迅速跑出去,一切的一切才可以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就在章辰无时无刻不在设谋逃窜的时候,张阳却整日整夜的都拥有着他的快乐。而且看上去,他每天都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好象这个少管所里,有着他一百年也经历不完的新鲜事物一样。也难怪当初他和章辰一起北上服刑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像是去参加一个没有自己就活跃不起来的鸡尾酒会似的。时光不经意的,已经过去了两三年。现在,他的归期在即,却常常一脸奇形怪状的表情。有次利用出去打开水的时间,他窜到章辰所在的监管二楼,忧心忡忡地向章辰表示:自己一定要抓紧眼下仅剩的一年,把一切代表着人间苦难的劳改生活----到边到拐地,重新经历个够!

果然,在最后的一年里,少管所简直就成了一个专门为他个人而开设的游乐场。他狂妄地叫嚣着说,这里就是我的快乐大本营!什么敲诈勒索,什么打架斗殴,什么聚众酗酒。窜厂窜队就更不用说。所有恶劣的,暴力的,阴险猥琐的,所有所有的监狱事件,都被他干得得心应手并且滴水不漏。“少管所*大的场子,只要不杀人放火,老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他们又能把我怎样?”

三年时间,那么长的一段青春岁月啊,就如此荒唐地从他生命里流水般消逝。章辰望着万分嚣张的同案张阳,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犯罪又一起改造的人,总觉得异常陌生。而在此之前,有关张阳的故事,一状状,一件件,千篇一律充满着喜剧色彩。

有回章辰白天闲来无事,在大院里胡乱晃悠着,忽然看见张阳所在中队的一个犯人,鬼鬼祟祟地窜向大院拐角处的医务室里。心想,这小子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便悄然尾随。那犯人进得医务室,见四下无人,很快从犯医的桌子上面,拿起那本医用处笺,哗的一下撕下来一大摞揣进口袋,回头看见尾随而来的章辰,正满脸疑惑地盯着自己。遂仓皇一把拽起章辰,一路小跑,边跑边说:“你还不知道吧,你同案快死了!”章辰莫名其妙,便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同案要死了?他要死跟你偷处方笺又有什么牵连?”估计是那犯人表达能力欠佳,只好死拖硬拽的,把章辰一直拖到纸合一队,张阳当时正躺在床上,果真像个死人。

原来张阳以前常常装病,想赖在中队里休息不出工。可带工干事告诉他,说就算你真的有病,哪怕你病得都快死了,我们只看医务室犯医给你开的病假条。带工干事说完还朝出工的队伍努努嘴巴,意思是叫他快点入列。听张阳这么展转一解释,章辰就提醒他说,可你从哪搞犯医的病假条呢?张阳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操,你**好端端的非要闭什么关!现在终于掌握不到大院里最新和最近的新闻了吧?”因为以前,张阳常常去医务室去找那个犯医蹭病假条,一开始,用个包把两包香烟就可以打发掉那个犯医。可是后来那犯医的胃口跟许多贪污犯出事前一样,已经变得越来越大,居然漫天要价,明目张胆地对张阳说,就这两三包烟?你打发叫花子去吧。弄得张阳一时之间很是窘迫,只好作罢。

可是后来很不凑巧,有次张阳真的生病了,上吐下泻的还发高烧,便去央求那个据说在外面还是个县级人民医院副院长的犯医。可那犯医却对他不闻不问,随便开了几片牛黄解毒丸扔给他,张阳临走时不大放心地问他,自己到底生的什么病。那犯医嘻嘻一笑,说,你可能是怀孕了。那段时间张阳比较穷,平时连自己抽烟也是上顿不接下顿的,而章辰又在闭关。张阳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人,再说章辰事先也已经特地跟自己打过招呼,叫他不要再去骚扰他。所以他只能咬着牙齿跟随着大部队出工,好在他平时在队里也小有威信,加上人家职务犯都知道监管队他还有个哨卡同案,因此出工倒没什么,一到车间就让他躺在纸堆里休息。及至收工回监房,他已经全身冰凉,摇摇欲倒,而且那个冷简直就是从骨子里面散发出来的,这回他吓坏了。心想是不是因为平常静坐时间长了,不知不觉的已经患上了风寒?因为少年犯长年累月都静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出狱前后很多犯人都不同程度地患上了如同女人妇科病那般麻烦的风寒。当晚,他又强撑着病歪歪的身子,跑去医务室里去找那个犯医,这回就算是怀孕,他也得逼着犯医帮他坠胎了。

又因为张阳是空手而去,所以那个犯医依旧是翻脸不认人。他还瞪大眼睛骂道:“我操,说你脚大你**就不想穿鞋了?以前给你开了几张病假条你**现在就学会上瘾了?别给了点颜色就想开染坊,劳改队像你这样的我见得可多了,再纠缠不清老子告你个装病抗改消极怠工!”张阳已经没有力气跟他争吵,只是软绵绵地央求他说,陈医生,您老行行好,我不怕出工,就是出工我也可以照样不干活,这回我是真的有病!谁一生当中没个头疼脑热的,您老担待一些,就算是我赊次帐,以后我双倍偿还您的大恩大德好不好?那犯医也是个贱货,不仅丝毫不为张阳的惨状所动容,还把他的犯医桌子拍得震天响,指着病人的鼻梁大骂着:“好你妈拉个逼!老子担待你,谁**担待我?老子在外面孬好还是个院长,国家标准的副厅级干部!半辈子,为祖国为人民的医学事业奉献出了多少汗水?不过是玩了区区几个小护士?政府和国家还不把我给送进了劳改队!平白照顾你,干部还不以为老子拿了你什么好处?少管所不是敬老院,医务室也不是菜市场!今天老子跟你把话挑明讲,拿不来一条烟,想请假?**毛!”

章辰听完张阳无力的叙述,气得咬牙切齿起来。当下怪笑连连,说,他**,狗日的**犯!穿了件白大褂,居然也冒充起了供产档!张阳躺在床上应和着说:“你别急着去找他,你想闭关还是回去闭你的关,等我的病好了,这个事我自有良谋。”这时候,那个偷处方笺的犯人,已经写好弄好一张假病假条,满脸喜色地跑进来,把病假条往章辰眼前一晃,说,喏,外面有假酒假烟,咱们坐牢也得玩玩高科技高智商的伎俩。章辰释然。

没几天,张阳就那么强撑硬熬着,居然也把病给熬好了。有次找了个机会跑去医务室,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分外虔诚地递给那犯医一支烟,然后异常殷勤地帮他点火。随之很快溜走。没两分钟,“啪、啪”两声巨响,随之那个犯医马上捂起脸,趴在医务室里满地打滚,惨叫连连。原来张阳递给他的那支烟里,事先被他放进去两只质量很是过硬的电光爆竹。也怪那犯医自己猪头,结果被那两只电光爆竹给炸得满地打滚。据说差点连眼睛都给炸瞎了,幸亏命大,只是伤了点皮毛。但整个嘴巴,却肿得像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好几天都没消肿。就此事,他又无法伸冤。因为根据医务室犯医的改造制度规定:犯医在替犯人治病过程当中,不得收受病人的任何贿赂。尽管少管所允许犯医抽烟(因为该犯是少管所特地从另外一所大人监狱调过来的,成年犯人之一),但那烟是张阳递给他的,设若他想就此事而告发张阳的话,那无疑是给自己戴帽子:收受贿赂。




通过前面这一章节的叙述,我们已经得知张阳并不是电光爆竹事件的罪魁祸首。但他却具有着超常的破坏能力。其实很多隶属坏蛋型的少年犯们,状况基本上都和张阳一样:面对自身的优点,往往浑然不觉,而直面所谓厄运的时候,一些常人并不具备的才华与天赋,却被他们在歪门邪道上施展开来。结果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教官们常常挂在嘴上的“老鼠**”。其实,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教官的说法和他们的实际情况对照的话,那简直就是牛头不对马嘴。

下面回过头来,再说一说另外那个很久都未露头的少年犯半条命。当年张阳下到纸合一队,他也同一期被分到纸合二队,两个中队都隶属少管所最大的纸箱厂。短短两年里,半条命在整个纸箱厂里的知名度丝毫不亚于惹事大王张阳,这是公认的事实。且早在张阳还没成名之前,半条命就已经敢在干部办公室里随意大小便了。这个事曾经在整个少管大院里引起空前的轰动,以至于后来成名的张阳对大院里广为流传的有关半条命的那个佳话,一直以来,都显得妒火中烧。

终于找到一个无所事事的礼拜天,那个下午,惹事大王故意在半条命所在中队门前晃来晃去,晃着晃着他就晃到了半条命的领地里去了。那是一个非常特别的领地:温暖的阳光下,干净的水泥地上,铺了厚厚两床棉絮,半条命像个坐拥万顷良田的地主一样,悠然自在地躺在棉絮上,进行着他的“日光浴”。那年开春,半条命已经玩腻了装疯卖傻的所有节目,还似乎有点淡出江湖的味道,他不仅戒除了在任何场合随地大小便的陋习,居然还非常工整地写了份思想汇报交到队部。那个汇报里,他头头是道地总结了自己患病的原因,并特别诚恳地解释说:“那些都是我生理上难以控制的错误。与理智无关。”然后他说,经过很长时间激烈的思想斗争,目前本犯决心积极靠拢政府,争取立功受奖早日新生。最后笔锋陡转,直奔主题:别让我跟随大部队出工了好不好?我一闻到那些胶水和纸合的味道就想屙**撒**。让我呆在大院里,无论把我安排在什么改造岗位上,我都可以保持现状。他所谓的现状就是,不随地大小便。事实上,纸合二队的那些管教对此人本来就甚感头疼。这时见该犯主动向政府投诚,自然心花怒放皆大欢喜。于是二队政府临时开了个队委会,作出了一个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英明决策。次日便在晚点名当中郑重宣布:自即日起,任命陈保国(半条命的大名)同学为二队勤杂犯,改造岗位就是替全队同学看好晒衣绳上的所有衣物。至此,半条命彻底扔掉了那些要命的黄板纸和羊毛刷。于次日的次日整装上任。每天抱两床厚厚的棉絮出去,找一处僻静地带,躺在上面吃喝拉撒优哉优哉不亦乐乎。

惹事大王那天晃到正在闭目养神的半条命的领地,用脚温柔地踢了踢他。“据说前辈不仅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还敢在办公室拉**?”张阳故意一脸崇拜地问。被他踢醒过来的半条命自然知道眼前的张阳是谁,他们可算是老朋友了。但半条命有些倚老卖老的味道,心想老子连政府都玩得滴溜溜转,难道还怕你这傻大个?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依旧躺在棉絮上,说,大傻蛋,好久不见,你来找我想干啥?张阳见他对自己这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已经隐有不悦。又听他居然很没礼貌地称自己为大傻蛋,当下大怒。遂大大咧咧地将身子往下一沉,一*股坐在半条命的肚皮上,还伏下身去,坏模坏样地说,你**就给老子说说你在办公室里拉**的感受好不好?说完还假惺惺地递给他一根烟。

半条命的身子骨本来就生得很是袖珍,此刻肚皮横遭重压,任凭自己怎么挪动身子,又怎能挪移得动张阳那一百好几十斤?当下只能暗暗运气,拼力承受。说来也怪,半条命不怕狱警的拳脚和棍棒,现在却怕起了张阳的*股。他忿忿地说,我的肚皮已经快被你坐炸了,你把*股拿开!“肚皮炸了不知道里面会有些啥?”张阳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半条命说,你不拿开我喊救命了?可话刚落音,就把张阳劈脸煽了俩耳关,并凶狠狠地威胁着说,敢喊救命老子叉死你。终于半条命回忆起当年张阳在入所队走廊叉组长张兵的那一幕,当下便作楚楚可怜状,说,阳哥你饶了我,以后我不跟你犯相就是。张阳见他那么一副可怜相,才移了移自己的*股。

肚皮获得解方,半条命一骨碌爬起来,换了个位子,跟张阳面对面地坐下来,说:“阳哥你想想,就凭我这么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家里人又不能经常性的来看我,哪里有钱财跟领导以及同志们上路啊?假如我就那么正常下去,别说混了,到时候就连顺利熬完刑期都是个问题。面对这么些严酷的事实,不想些歪门邪道我还能活着出去吗我?军训不好要挨打,劳动任务完不成也是挨打。就连放*声音大了还是挨打,总之没钱财没拳头就是挨打的命,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被他们打残打疯了我再去后悔还有个*用啊?你跟我不一样,你有副好身子骨,经得起打也打得过打你的那些家伙们。可**我的确是手无抓鸡之力啊我!后来我左想右想的,索性继续装疯卖傻!”

张阳被他义正词严的这么一说,倒也觉得半条命所言的确属实。便好奇地问,你真的能把自己拉在干部办公桌上的那些**当众吃掉?“切!当然吃不下去啦,叫你吃你能吃得下去吗?”“那怎么大伙们都传得神乎其神?”半条命想了想,表情变得比较严肃起来,说:“我觉得阳哥你是条汉子,也就不妨向你独家透露,我也相信你不是那种热衷递纸条的人!”张阳被他如此一吹捧,自然也把胸脯拍得轰轰响,说保证不递纸条。

“我哪里真得敢吃**?我不过是弄烂了几只香蕉,把它们挤压成大便的形状,偷偷放到办公室里的桌子上面,哈哈第二天干部上班,一见那几堆异物,当时就火冒三丈,结果我很是勇敢地往外一站,说那是我拉的**,几个干部当场就拳脚警棍电击器地招呼我,最后他们招呼累了,还赌气似的责令我把那几堆东西给吃掉。靠,那还不正中我下怀?这不,三口两口我就当他们面,把那几堆烂香蕉给咽下了肚皮。结果倒把那几个干部给镇住了。从此他们不再找我任何麻烦。一句话,后来我想干啥就干啥,他们根本就不再管我,同志们也开始给起我面子了,其实他们也怕我冷不妨在他们吃饭的碗里,也拉那么几泡**。唉,那都是我过去的光辉业绩喽,现在每天晒晒日光浴,落雨天我就睡睡觉,满足了,我真的满足了。再过几个月我就释放喽。这些事,其实你就是说出去,也没人相信你。反过来的话,他们还会说是你大脑不正常。‘皇帝的新装’你知道吧?哈哈......”半条命一口气说完自己的伪劣传奇,忍不住开怀大笑。




如果说因为秦子跃的来信而点燃了章辰内心逃跑火焰的话,那么就在他服刑的第三年秋天,**妈千里迢迢的那次探监,终于将他逃跑的火焰准时扑灭。人生里,很多事物的发展,在很多时刻,的确都显得那么那么的因果循环。

那是1999年的秋天。一位神情恍惚的中年妇女,站在少管所庄严的大铁门前,不时地睁大双眼,隔着那道大铁门的门缝,朝里面焦虑又紧张地张望。少管所的确如她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大院里四季都开满了一些掩人耳目的鲜花。操场周围也绿草如菌。所有可堪入目的景物,暂时平息了这位母亲对监狱的恐惧心情。她开始猜测着儿子的一些状况:恩,她那活蹦乱跳调皮捣蛋的狗蛋,在里面一定生活的很好很好。或者也可能有些糟糕,真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三年前的那副模样......

到底三年有多长?我来告诉你:三年内,一个媳妇会生产出两个小孩;三年里,比尔会再造一个全新的地球。三年,不过是时间向你随便抛了个眉眼,也不过是岁月迎面赏给你的一记耳光。每个人的一生大约有二十几个三年,那么三年充其量,也就是每个人生命里的二十几分之一而已。三年过去了,弹指1/6挥间。三年前生动活泼的中学生,偶尔上学放学还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态,那么三年后的这个家伙,现在他已经蜕变得暮气沉沉。章母一直认为,电影《少年犯》里的那些感人情节,那些华美附会的故事,一定会像1+1=2那么简单地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她甚至还以为,坐牢嘛,不就是整天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牢房里面,每天坐着,吃完了牢饭就睡觉?或者还可以看看电视电影,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偶尔还可以哼哼小曲什么的?

母亲所有的想象,在见到儿子的那一刹那,全部消失。当章辰已经站在生他养他疼他爱他的母亲面前时,她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光头小伙,到底是不是她的儿子。三年不见,他的嗓音已变,个头已高。见到母亲,章辰忍不住单膝点地,依旧像是儿时的那般顽皮模样地扑在她的怀里。母亲依旧茫然地看着他,无声之中,眼里忽然溢出许多浑浊的泪滴。三年来母子的隔离,她对儿子的所有牵挂和思念,终于在顷刻之间轰然爆炸:江南江北,千里迢迢,江风凌乱了她的头发,岁月同时也苍老了她的容颜,三年来,多少个漫漫长夜里,她不从噩梦中惊醒?她曾数百次从梦中看见她的狗蛋身陷一个荒无人烟的末世孤岛,四周洪流浊浪铺天盖地,她的狗蛋在孤岛上捶胸顿足,绝望地呼喊。

章辰沉浸在母性圣洁的光晕里,一种强烈的自我愧疚,使得他异常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目前所处境地的尴尬性质。那是一个终生耻辱的境地:因为年少无知的轻狂,只图一己片刻的气血方刚,说什么谋求江湖义气的成立?其实纯粹是强逞一时的匹夫之勇!片面地武断地将体育老师的正常举措蛮横地纳入天理难容的龌龊之举,一次投机主义的人格的挺立,最终付出漫长的自由代价。所有这些自身遭受到的折磨与惩罚,再将它拿到父母亲友们内心所承受的苦痛面前去比一比,相比之下,一己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过去的三年里,偶尔他停下手头的书写,很快就会因此而想起遥远故乡的父母与亲友,面对父母,他深知自己的罪孽无与伦比。其实,少年犯犯罪,真正受害的,永远都是那些白发苍苍的父母啊!

他搂抱着自己的妈妈,她的身体显得那样的单薄和无依无靠,他甚至还听见了她心底的一声叹息。三年以来,自己那颗被罪恶感阉割过的忏悔,此刻如同是一片起了火的海,在见到母亲之后的疯狂快乐里肆意蔓延,很久很久他才抬起头,便仰脸笑着提醒自己的母亲说,妈,我只剩下一年多的时间了。母亲咽着泪花笑,说:“妈妈知道,可是妈妈现在就想带你回家。”

然后她忍不住某种内心深处的兴奋似的,挣脱儿子对自己的拥抱。她兴奋地说,想不想知道妈妈这次来给你带来了什么好消息?章辰摇了摇头。“妈妈要把你买出去!”像是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她特地趴在儿子的耳朵上,小声说。章辰又把自己的身体向母亲怀里挤了挤,笑了笑说,妈,你是不是港台片看多了?哪里听来的谬论,中国监狱里的刑期又不是小菜,岂能买卖?

“你放心,钱,我都已经替你交过了。那个在所部开饭店兼招待所的老板娘,说你就是她老公队里的犯人,而她老公,其实就是掌管你们犯人减刑名额和幅度的管教队长!”章辰一听,顿时心里冰凉,如坠云里雾里,古队长的老婆?那个满身横肉的饭店老板娘?难道她一个下岗女工,还可以左右起自己减刑是生杀大权?忍不住就问:“那你交了多少?交给谁的?”

“对方说不能向犯人本人透露这方面的具体数目,更不能提前告诉当事人这个消息。说是怕你在狱内不当一回事,瞎宣扬出去会造成不良影响。”

“妈!您到底交了多少?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吧?”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可我以后出去,能不能马上就挣钱还是个问题!”

“蛋蛋,妈觉得只要你能提前一个月甚至一天出去,花多少钱都值得。”

章辰听完,心房的叶片上,就像同时挂满了一亿条棉铃虫那样沉重。可一时之间,他却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辩驳母亲即定好的物价观念。章辰母亲的那次探监,异常明确地告诉儿子:只要半年内,你不违反大规模的所规队纪,减刑一年应该不成问题。望着想法如此单纯而幼稚的母亲,章辰默然无语。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像母亲这样善良而蒙昧的女人?倘若金钱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那么这个拥有着十几亿人口的超级大国,还用得上自我标榜着什么法律什么人全?他越思考就越堵得慌。内心深处,总觉得母亲的这个举措似乎充满了漏洞,倒不是在乎那些钱。他只是想,假如古队长的老婆到时候来一个翻脸不认帐,或者自己无法保证不违反大规模的纪律,那样的话,对母亲的伤害就绝非金钱那么简单了。最后又想到自己即将进行的那场越狱逃跑,内心止不住又一阵阵地聒噪烦恼起来。

第三章完

恭小兵2002年11月修补




那次探监,章辰的母亲惟恐爱犬不耐囚徒生活的枯燥,特地给他带来一只崭新的六波段小收音机。本来母子已经依依作别。这边章辰收拾起母亲带来的一应物品准备进监,而那边的章母却依旧趴在接见室的玻璃窗外深情翘望。有个不分就里的狱警在随心所欲地吆喝章辰,然后例行公事地翻检起少年犯章辰携带进监的所有物件。查到那个六波段半导体,那狱警执意没收,章辰自是不肯,于是便讨价还价。估计是言语方面的哼吱哈吱,惹恼了对方。结果那狱警索性将那半导体一扔老远,还不解气地冲上去再加一脚,将那小收音机踩成一堆垃圾,骂一句:**妈,带这玩意进去,以后你还不把少管所当成是广播电台?

眼看母亲特意送给自己的收音机已经变得支离破碎,早已是千面人魔的章辰哪里肯依?遂与那狱警纠缠不止。硬是要那狱警照价赔偿。狱警平日里基本上都已经作威作福惯了,岂能容忍得了眼下区区一名少年犯的叫嚣与指责?当下羞恼成怒:“**!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你当是在美国呀?老子今天就是不赔!你**再跟老子唧唧歪歪纠缠不清的,相不相信老子拆掉你的琵琶骨?”骂完就从腰间抽出那根黑乎乎的橡皮警棍,当场就要修理章辰。

其实章母压根就没有离开接见室,她这时正在窗外,看见这边的狱警已经气势汹汹,手持械具,对儿子一副要打要杀的架势,处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她迅速冲至那狱警面前,把儿子挡在自己身后,自己面朝狱警,双膝一软,长跪在地:“老总老总,我儿子不明事理年少轻狂,那收音机能值几个小钱?砸了就砸了,求您开恩,不要打他。”可那狱警已经窝了一肚子火气,自然也不愿意息事宁人,遂扬臂将章母随意一song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们已经管教不好的东西,我们警察有权力来帮你们调教调教!

原本章母就已经被狱警的那副凶相唬得心慌气短,此时恰好又跪在接见室门口的最高一层台阶上,加上那狱警生得孔武有力,因此只轻轻一song,章母便一个趔趄仰面翻倒。翻滚下所有的台阶之后,只听得“蓬通”一声,她的脑袋又跟地面勇猛地撞击了一下。等她挣扎着站立起来时,额头已有丝丝缕缕的血液,悄然扩印向她的眼睫、鼻梁和嘴唇,最终还是敌不住万有引力而滴向地面。

望着日思夜想的妈妈,千里迢迢第一次从故乡赶来探望自己,此刻因为自己却宁愿下跪,还被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给song翻在地。鲜血淋漓,场面情景如此难堪入目。其中惊惧、心痛与愤怒,一时之间难以言表。如同一枚终于被拉断引线的手雷,早将他的胸腔爆炸的碎片横飞。就像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吼一声:“直娘贼!”之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手里已经多了一块类似于三年前的半截砖头,若不是已经强撑着站立起来的妈妈拼死抱住他,他极想把那半块砖头,实实在在地朝那狱警迎头拍下,纵然是脑浆四溅又有何妨?

母亲一把抱住儿子,轻斥一句:小祖宗,你疯了?蠢货!然后强行下掉他手里的那截砖头。自己从手提袋中拿出纸巾摁住伤口,朝那呆若木鸡般的狱警惨淡一笑,说:“没关系没关系,您也别自责了,是我自己没跪稳当,都怪我都怪我。”最后她扭头用眼神哀求着儿子,嘴里却作势骂道:“你还不快滚回去好好改造?是不是想把妈妈活活气死?”

那天,章辰目送着受伤的妈妈被那个似乎是天良未泯的狱警搀扶着走向所部医院时,秋天的落日正红成了一抹晚霞。天空里有一群归巢的飞鸟,它们正悠然穿越过头顶天空那玫瑰玄铁般暗红的苍茫。远空有几朵云彩,正迅速地朝西漂移,图谋掩盖住夕阳落山前的悲壮。可是不经意,却又将晚景点缀得更加凄凉。届时正有一队队收工回来的同犯,他们光着脑袋,面目狰狞,表情木然,神态颓废,迈着疲惫却不失整齐的步伐,行进间洪亮的番号响彻云霄:努力学习,积极改造!弃恶从善,铸造新魂!一!二!三!四......

而章辰极目天宇,却始终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思想用下雪的姿势开始拥抱任何人的 时候,冰山火焰与海水都是苍白无力的。快乐与悲伤,罪恶与苦痛,所有这些存在于尘世上的一切人类的感觉,绝非单纯的细节或者音阶。而上苍却分外卑下地让人类在生存的缝隙里学会了淡忘,让时间做主。会让你的船一去不返。没有人能终生都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接受着恒定不变的感触。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需要坚强一点,勇敢一点,别怕比你更坚强的世界,可能就已经足够。可是更多的时候,仅仅坚强又有什么用处?

此后,章辰一直躲匿在监管二楼的监房里面,读读写写。也一直不敢再用记忆去搜寻母亲来探望自己时所发生的那个故事。时光不会是个人所拥有的物质,它会悄然逝去,让你活生生夹在它的壁缝里,它怎么老你就得怎么老!跟它对垒,没有任何人可以取得胜利。而你注视着它,不理会它的时候,相反它会平静下来,像是宇宙中仅存的哲学。




就在章辰躲进小楼成一统,不管春夏与秋冬的那段日子里。本文的另外一根主线,众所周知的抗改分子张阳,依旧高举着他五十年不想改变的人生旌旗,在属于他自己的小小方寸之中惹是生非,横冲直撞,战火四起,硝烟滚滚。因为改造资格的渐渐变老,加上他雷厉风行的天性,基本上少管所里的清规戒律对他已经产生不了任何约束的效果。又几乎是惹遍了整个大院里的英雄儿女,最后他忽然开始眷恋起章辰了。很多次,该犯身携炸弹(烈性白酒),直窜监管二楼,千方百计地寻找到章辰,“快来快来!与我把酒言欢,把酒言欢!现在老子天下无敌,只能孤独求醉了。哈哈哈哈”。除掉求醉,他说他已经没有任何节目可玩。

后来就连章辰也能具体感受到他凶横残暴的另一面,是多么多么的脆弱与无奈。临近他释放的前半年,监房里的张阳,一个人在独自饮酒。就像几年后在南方,他半天不沾毒品就毅然割脉一样。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又一次醉意来临之前,他习惯性拎起了酒瓶,在魔鬼中队的群魔之中横扫千军。事后,据目击者说,很多无辜受伤的犯人当中,有两名伤员当众休克。

迎接他的当然还是那间他常常光顾的小黑屋:禁闭室。像少年犯张阳这样的怪种,少管所得很多年才能产生出来,少管所得很多年才能产生出来那么两三个,绝对不会常常出现有他那么理智残缺、情绪失控的家伙。而他的同案章辰则认为,张阳行为的残暴与性格的扭曲,的确是进入少管所之后才出现的。之前与之后的张阳,与服刑期间的张阳并非一个张阳。 许多年已经过去,张阳的残暴已经逐渐消逝在岁月的长风之中,但很多至今仍在服刑的狱友们,却像基督教徒永远记得耶苏那样铭记着这个人的名字。章辰认为张阳应该是种不朽——残暴的人后来不朽。这是个恒古难变的自然法则。 每次张阳进禁闭室,章辰都忙得像个小二一样,东奔西跑的替他疏通关节,去禁闭室给他送吃送喝顺便还偷偷送酒送烟。好在章辰享有一些特殊的便利,另外看管禁闭室的犯人恰恰也是监管队的,跟章辰算是队友,平时相处得还过得去。因此,那次张阳蹲在小黑屋还没几分钟,就踢门叫来那名看管禁闭室的监管哨卡,威武扬威着说,小兄弟,麻烦你去监管二楼把我的秘书叫过来。 惟独那一次,章辰正沉浸在一个可怕的伤口里无比难过。母亲跌伤的画面总是不请自来!无论他怎样逃避,可那段记忆对于他来说,却如同肉与皮之间的关系一样,令他无处可逃。 那段时间里的章辰,心情阴晴不定,对任何事物都缺乏热情。那把姐姐特地从家里捎给他的红棉吉他,已经被他摔得板是板,弦是弦。许多秦子跃寄给他的书本也深受其害,被他撕成一条一条的撒向窗外,远远望去,像是在向阴曹地府里的某个人扔撒纸钱 。

当他尝试着用竖倒立的方式来疏散记忆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时,恰好那名看管禁闭室的哨卡匆匆而来。得悉自己的宝贝同案又一次光临禁闭室,他没有像往常每次的惊诧表情,也没怎么仔细招呼那个哨卡。那个哨卡说,他还叫嚣着要喝黄汤哩。怎么办?章辰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依旧旁若无人地竖着自己的倒立。

那天晚上,章辰躺在自己的床上想,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和那个名叫张阳的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可是他想不出来一个准确的答案。后来他就做了个梦。梦里面,他看见张阳全副武装地站在自己面前,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枪支,还有火箭筒和手榴弹。张阳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老大红桃k呀,笨蛋!你是我的兄弟,你叫方块钉钩呀,蠢货!我们还有个好兄弟,在外面正快活着呢!他叫草花皮蛋,你想起来了吗?

章辰恍惚中好象终于记起这些事,就问:“你不是被关在禁闭室里了吗?你怎么出来了呢?”张阳哈哈大笑,说:“**!这还用问?当然是逃出来的呀。看,我还弄到了这么多的枪支弹药,你这个懒鬼,还不快点起来,我们再一起趁着夜色逃出这个鬼地方!”

于是章辰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跟着全身武装的张阳朝外跑。逃跑的路途中,遭遇到小股狱警。张阳就扔了把枪给他,他便和张阳两人趴在地下,跟那一小股狱警煞有介事地互相射击,他还向那股狱警扔出去两个手榴弹,看到他们被炸的血肉横飞的场面,他俩就狂喜不已。战斗坚持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四面八方忽然涌上来无数的狱警,连天空也出现了许多架飞机。他们被对方猛烈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忽然张阳被一颗从天而降的炸弹炸成了碎片。成为碎片的张阳,只剩下了一个完整的嘴巴,那个嘴巴躺在幸存者身边,说,哈哈我是骗你的,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人,我们哪里逃得出去?笨蛋!接着,又飞来一颗炸弹,把章辰也炸成了一滩肉泥。

梦醒后,章辰软软地从床上爬起来,猛力甩动着自己的胳膊,想着梦里的那滩肉泥,好不作呕。然后他还慌慌张张地跑去禁闭室,让那看管禁闭室的犯人把门打开,却见张阳如同死猪一般,仰躺在小号房里的那块脏兮兮的铺板上,睡姿坦然,鼾声洪亮。

半个月之后,张阳禁闭期满。临出禁闭室的前夕,章辰忍不住乡情,或者说是寂寞,偷偷又窜入禁闭室看过他一次。那天夜里,张阳听到小号门响,眼睛睁都不睁就已猜到了来者肯定是章辰。他闭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说,我刚从一个梦里醒过来,梦里面我看见了我妈,她向我伸出了她的手,我想抓住,我**手分明就在我眼前,却又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说完,他睁开眼睛,默默地凝望着禁闭室的那方墙壁,片刻之间,黯然泪下。

章辰头一回看到张阳如此伤感。觉得这匹疯狂的野马忽然纯净得像个与世无争的男天使。神态安详,语音清澈,说话的口气像极了一个孤独的末世英雄。那个夜里,开始的时候,他们俩先是不停歇地重复哼唱着同一首歌,歌名叫《朋友》。唱着唱着,章辰跑了回去,抱回来两瓶烈性白酒,然后互相傻傻地笑着,瓶对瓶地喝得酩酊大醉。

通过醉意,他感到温暖的血液,终于打败真实而世俗的寒冷。透过禁闭室窗外的月亮,他甚至看见一个存放所谓完美境界的月光宝盒。他童年时代的确有个很是珍贵的小木盒,里面摆瞒了一些玻璃弹子、明星画片、还有一些硬币和书签。那些东西,基本上都是他通过不法手段获为己有的。譬如明星画片和玻璃弹子,那是他通过堵伯的方式,从男女小朋友们手里赢回来的;而那些书签与硬币,基本上都是他从姐姐们的书包或者文具盒里偷窃来的。那个小木盒被他秘密置放在天花板的夹缝里,而且这个秘密也只有他的妈妈知道。一到过年的时候,他会央求妈妈替自己把它拿下来,慢慢打开,小心拭擦,仔细清点,再偷偷放进去一些新物品,然后重新交给妈妈。童年的快乐以及秘密,只和妈妈分享......后来章辰常常怀念着那个冬天的夜晚,假如坐牢的每个人,每一天都能有那天晚上自己和张阳俩那样的了无羁绊,心胸坦荡的话,那么即使坐一辈子的牢,他也不害怕什么寂寞与无聊。




张阳出禁闭室没多久,千禧年的春节就姗姗而来。大年三十那天下午,整个大院又一次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各中队大铁门的门楣上也都贴满了一些令劳改们感到提心吊胆的标语对联,譬如什么:“抗改脱逃没出路,遵纪守法有前途”,什么“大胆检举揭发,勇攀改造高峰”。另外就是些改造口号,比如“而今迈步从头越,病树前头万木春”,“春回大地风光好,积极改造树新风”。总之,如上所述,监狱里每个春节的到来,基本上都必须粘贴上这些内容别样的红色标语,以示喜庆与严肃同在。

当然,集体性的娱乐节目也有不少。有中队性质的春节联欢晚会,少年犯们在子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可以从值班犯人那各自领到一支象征红包的烟花或者爆竹。在烟火荡起的时间里,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高声尖叫。也只有在零点时分,他们才可以用最原始最直接的狂欢来掩饰各自内心的烦闷,耶或各自的思乡情绪。

春节前后八天里,每名管教干部也各自小心翼翼地从脸上释放出点难得的笑容。以示天下太平,与民同乐。少年犯们甚至可以明目张胆地抽烟,酗酒则必须躲躲藏藏。毕竟管教们也有七情六欲,大过年的,他们也深知犯人们内心深处的思乡共性。因此,对一些纯属小打小敲的违纪行为,索性也都装作睁眼瞎。只要不发生大的乱子,没逃跑没自杀现象的发生,他们就感到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至于春节过完,到时候他们也有的是办法重新整顿好原有的秩序。其实这就叫一张一弛,说什么魔高一尺,那句话后面还跟了句道高一丈呢。

而且,很多狱龄较高的资深犯人基本上都明白这些内在的道理。因此,他们格外珍惜着春节期间,那些平时难以争取到的非法权利。他们一个个的窜进人群,不停地蹦着,跳着玩着闹着。用自己欢快的姿势感染着那些刚见监狱,一无所知的新花子们。让他们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场庞大而别开生面的狂欢盛会。

那年的春节,存留在章辰脑海中的,有两件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第一件也就是后来好几年,一直被大院里所有犯人津津乐道着的“千仁大战”。所谓的“千仁大战”发起者,就是少管所禁闭室的老顾客张阳,而终结者又恰恰是他本人,所以印象深刻。

千禧年春节之前,张阳就已是所谓魔鬼中队人所共知的魔鬼。一晃样的时间,三年的改造生活已经过去。而张阳身上所有的毒素也基本上蒸发饴尽了。三年里,他自己也记不清楚,在魔鬼中队,自己大大小小的,到底打了多少场可打可不打的群架。也不知道到底自己已经吃了多少新花子的“老蛙”。那时候少管所流行着一段顺口溜,叫做“新犯人,要知道,所队规,很重要”。这是一段极其严肃的顺口溜,是中国政法大学印发下来的犯人教材。每个新犯人也都背得滚瓜烂熟。可到了他嘴里,马上就走了调。他整天不厌其烦地向一些新犯人灌输着这样的内容,他说新花子,要知道,上路子,很重要。意思就是让新犯人得向他进贡点财物,顺便他还会很友谊地提醒新犯人,别光顾着进贡牢头狱霸,还得进贡管教干部等等。

那几年,纸合一队的管教干警们对张阳这号犯人,的确也大伤脑筋。最后还是一个学生时代酷爱名著 的管教提议,让他们模仿 里面玉皇大帝招安孙猴子的情节,封了张阳一顶大帽子,让他当了一名犯仁大值班。意思很明显,想让张阳以暴制暴,用张阳的黑手去直接镇压其他的黑手。可那时候的张阳,对区区一顶职务犯的官帽子根本就不来电。当了大值班之后,有回不碰巧,撞到了正在大院里巡逻的章辰,他恨不得找个阴暗的地方躲起来。章辰笑着说,**妈你见到我躲什么躲?张阳红着脸说,其实我**真的不想当官。他以为章辰对当年自己将对方定义成“蒲志高”的那段故事耿耿于怀,怕现在的章辰以牙还牙。“什么鸟大值班?看上去人五人六的,不用干活,可**整天尽干些比干活更累人的勾当。天天逼着我去管这个管那个,管别人的鸡零狗碎。不是我管不了,问题是,我自己算个球啊我?这不明摆着,想让我以身作则什么坏事都别干吗?去他**,老子不想干了。”

张阳对职务犯位子的反感愈来愈深,而且,一些陈年旧事也渐渐涌上心头。从进少管所到现在,至始至终,他对当初自己刚进来时遭打的事情依旧念念难忘。很多次,他向章辰透露:一定要找个机会,一雪当年被鸟人张兵过堂时的耻辱。章辰深谙张阳秉性,并一直对这个即将发生的报复状况很是担心。

其实,在监狱里面,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的情况比比皆是。更何况每个新犯人刚进监狱,老犯人对其实施些过堂教育,那本来就是历朝历代流传下来的节目。谁又分得清谁该过谁不该过,谁能过,谁又不能过呢?再说当年张兵大权在握,妙笔生花,张阳他们刚进来时,张兵早已经是整个大院犯人管教们公认的才子,也早已被一些爱才惜才的干部捧成了一颗璀璨的夜明珠。当年被张兵过堂的新花子不计其数,他哪里知道三年后出现的张阳这么个怪物,将会在三年后还要赠送给自己一道大菜,名字叫做“秋后算帐”呀?




公元2000年的大年初一,大院里出现了一种罕见的寒流。年三十晚上,章辰和王五马六他们一伙监督哨卡们,依照惯例,来回巡监至凌晨。子夜来临时,他在墙角里燃放起烟火。那些飞荡出去的彩色花朵,将漆黑的夜空烧成一个个小小的洞,只是那么荒唐地一闪,但终然也被黑夜吞噬饴尽。当夜陪同王五马六等一干狱友,又喝了不少的烈性白酒。席终人散,感觉全身不胜乏力,遂和衣软软躺下。因此初一清晨起的不是很早。醒来之前,他还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似乎有个梦深深地刺疼了他。懒洋洋起床,也没洗漱就趴在桌前,拿笔给秦子跃写了首诗:春天对于我来说是句空话----

春天是一句空话/它凝固了什么/又消解了什么/怀念一朵花的手指/无以附加/过于漫长/未来的月光摇曳/我站在春天的肩膀上/为你罗列鲜花的名单/梦,使得我们互相挣扎/在花瓣的边缘,释然。绽放或者凋零/没有任何季节交替的痕迹/温情漫漫而来/悄悄逝去/我想忘记那些梦/那些可爱植物的昵称/让那些花朵的名字/一如昨夜烟火/胖胖地升/瘦瘦地落/......

写完那首诗后,他猛烈地摇了摇头,想努力忘记一些什么。监狱、青春、烟火、宿醉。大墙里很多纷纷扰扰的情节,在他的脑海里走马观花。那些虚幻里横生出来的枝枝叶叶,忽然发生的像一道道没有名称的符号。时间如同无底深渊,而自己却只能深陷其中,不停下坠,偶尔也上升,这到底是地狱呢还是天堂?

无论怎么甩头,他也甩不出个所以然。正恍惚间,房门已被王五马六等人撞开。一呼噜挤进来一大拨人马,乱轰轰地向他汇报,说一队的张阳和六队的张兵耗上了。“**,本来是两个家伙单掏的!可**现在至少有四个中队几百号人都加入了战团!”马六气急败坏地嚷嚷。

大年初一,张阳耗上了张兵,这让章辰倍感头疼。其实私底下他至少跟张阳强调过一百回了,他劝张阳,即使要叉他,也得等过完春节。毕竟自己现在还站在监管组长这个鸟位上,“你千万不可以代我为难,为我减刑,我妈可花了笔大钱!”当时张阳也一再保证,春节坚决不会出纰漏,可眼下,大年初一的,事情就出来了。

谁也不知道初一早晨,张阳到底通过什么手段,闹起了那么牛逼的一个大案子。只是一开始的时候,场面很小,甚至不值一提。那天大清早的,个中队开饭,一队,二队,五队和六队,四个中队的犯人也都各就各位安分守己地排队拿饭。然后又按各自小组的位子,依次蹲在那一排排斑马线里。那天一队的值班犯人就是张阳,而六队的值班组长却恰恰又是张兵。本来两队人马互不干扰,但坏就坏在张阳似乎早有预谋,他拿钢勺给自己队犯人打菜的时候,故意装做无意中,将勺朝后一甩,像是想把勺上沾的那些油花给甩掉,于是那些被张阳无意中甩出去的油花,偏偏异常准确地溅落在正低头给六队犯人分菜的张兵脸上。设若那天张兵明白张阳的企图的话,说不准他假装度量大,忍一忍也就忍过去了。可惜张兵个头虽小,脾气却很大。至少在第六中队,他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当下张兵手持钢勺,指着张阳的鼻梁就骂将起来。他大声责问张阳是不是瞎了狗眼,“还不赶快爬过来,把老子脸上的汤汤水水擦擦干净?”

张阳则嬉皮笑脸地走过去,也用自己手里的钢勺直指满脸油水的张兵,他好象还心平气和地看着他,说,孙子你敢再叫唤半声,爷爷我就让你满脸开花。张兵大怒,当下挥起手里钢勺,劈脸向张阳砸去。这里张阳只轻轻一闪,抬手就把他的勺子夺了下来,然后两勺交替,当当当当,就在小个子张兵的光头上敲起了木鱼。

敲完张兵之后,张阳还是不解气,索性趁余威,又冲到另外一个当年也参与了给他过堂的六队老犯人身边,那家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阳两只钢勺给敲得满地打滚。被张阳如此这般地一挑畔,整个六队的老犯人腾的一下子就明白了张阳的含义。于是轰地一声,纷纷站起来,将张阳围在包围圈里,张阳的朋友,六队的老七那时候夹在中间,颇感为难,只好站出来充当和事佬。当时他挡住所有六队老犯人的拳脚,劝诫着张阳说,兄弟,现在都已经水过几秋了,大过年的 ,得饶人处且饶人,能放一马的就放一马吧?张阳已经敲得性起,哪里听得进去往昔好友的劝告,他瞪着已经发红的眼睛说,放你**马*,老子今天就是要给你们六队的老花子们过过堂!说完他看见老七还挡在自己面前碍手碍脚的模样,索性一板脚将老七踹了个四脚朝天。

接下来的张阳依仗着自己手里的两只打菜钢勺,虎虎生风地在六队犯人包围圈里横冲直撞起来。六队一些老犯人,面对这种明显的挑畔行为,基本上都感到同仇敌忾,忍耐不住,轰地一下,又重新将张阳围在一个庞大的圈子里。而当时一队的犯人看见本队的大值班一个人在六队辛苦厮杀,以一敌众,一些平时跟张阳关系不错的犯人,也不由得也拎起各自的吃饭家伙,纷纷冲入战团。一时之间,一些装菜的铁桶,脸盆,扫帚,铝制饭盒,全部成为武器,菜汤,饭粒,甚至开水瓶都派上了用场。当时一队铁门口还有两个值班门卫,一开始并不以为他们还能玩出其他什么花样,有个家伙还逞能,拎了条板凳,想冲进去镇压场面,结果丝毫起不了任何效果。

整个少管所也就巴掌大的那么个小院落。四个中队碰巧又凑在了一块空地上面开饭,那天早晨,本来是因为张阳和张兵两个人之间的纠纷,可后来随着事态的扩展,介入战团的人数已经越来越多。因为少年犯犯罪,基本上都是团伙作案的居多。比如说:一队加入进去的某个犯人,说不准六队他还有个同案犯;而五队有某某犯人加入的,保不住二队就没有他的好友。结果本来只是两张之间的矛盾,终于无限蔓延。到最后,四个中队当中,什么朋友啊,老乡啊,同案犯啊,只要有点瓜葛的,几乎全部裹了进去。

于是就成了这么个场面,整个大院变得乌烟瘴气:哭的、叫的、嚎的、跳的、喊救命的、日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不成体统。一些只有战争影片里才会出现的词语和情节纷纷涌现出来,譬如“冲啊!”“杀啊!”“兄弟们上啊!”等等。以至于很多年已经过去,后来章辰因为有个朋友的内弟犯事进了少管所,他带朋友去少管所疏通关节。当年的狱警还有认识章辰的,闲谈当中,才知道当年那次“千仁大战”的典故,至今依旧在那所大院里广为流传。

那天等章辰他们那班哨卡再次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更升了一个档次。喊杀声震天动地。半空中更是饭菜如雨般的飞溅。由不得章辰细想,一面他嘱咐王五火速报警,一面自己随手操起一只大院卫生犯人平时用的钢锹,高高轮起就冲进了战团。也不问青红皂白的,一口气轮锹拍倒下六七个,一边继续往下拍,他一边大声呼喊着张阳的名字。张阳手里轮着两只钢勺,正杀得性起,抬眼一看,见同案章辰轮了把可以取人性命的钢锹杀了进来,顿时浑身又多了一股牛劲。其他犯人看见了章辰那把沉重的钢锹,眼尖的早已经远远闪开。纷乱的战团慢慢出现了一种片刻间少有的宁静。他们都以为章辰这小子疯了,打架就打架,拼什么命呢?张阳则喜滋滋地向章辰靠拢过来,可等他刚刚靠近章辰身边时,就被章辰高扬起的锹背,异常准确地拍趴在地。张阳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可是那一锹却容不下他半点仔细思考的余地。他软软地躺在地下,向章辰瞪着一双充满疑问的眼睛。

当章辰正准备扬锹拍向另外一个顽固分子的时候,监狱狱政科的一帮子配枪干警们已经向他这边冲了过来。黑脸高科长握着一把手枪,冲在首位。另外一名配枪干警已经朝天鸣枪。清脆而沉闷的三声枪响,结束了2000年大年初一少管所大院里的那场骚乱。几分钟后,又冲进来一大队驻地武警,他们紧张兮兮地趴在地下,并在饭阵四周架起了好几挺黑油油的机关枪。四个中队一千多名犯人早已经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一个个无声地蹲下来,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则纷纷朝机枪口举起了自己的双手,个别膝盖骨不硬的,已经面对枪口,分外虔诚地跪了下去。几十个身受重伤的犯人,则横七竖八地躺在一些饭盒和脸盆等杂物的间隙里,一个狱警冲到站在中心的章辰面前,一手枪把砸在章辰的头顶心,躺在地下的张阳想咬着牙齿往起爬的时候,也被另外一个配枪警察迎面一脚踹在他脸上,血花花地仰面翻倒。

那天章辰倒下去之前,只听到一个声音:“章辰是来制止我们打群架的!”大概是仰翻过去的张阳说的吧?然后他就感觉得天旋地转,头部好象有股巨大的暖流往外涌,操场上所有的人都跟自己打着转转。然后看到眼前有无数颗星星在跳舞。他还依稀听见一些慌乱的脚步声在向自己靠拢。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后他终于非常虚弱地瘫痪下去,手里的那把钢锹“当”的一声,就终止了他所有的感觉,2000年春来的第一天清晨,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从所部医院回来的路上,章辰的内心一直很是惶恐。倒不是怕受到什么一己的惩罚,因为主管减刑的古队长,在收受章母贿赂时就特别提醒过“只要章辰不违反大规模的错误”,可是现在,自己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麻烦,那么,古队长的承诺岂不成了一个可怕的谶语?

还好,中国有句古话,叫着法不责众。也幸亏那次的“千仁大战”参与者甚众。结果导致了狱方在处理整个事件的时候,显得很是被动。最后很多人都侥幸躲过了惩罚,而章辰也只是象征性地被记了一个大过,还只是中队性质的。

所谓中队性质的任何处分,其实也就是形式主义。因为所部以及检察院法院,根本就不知道有关减刑犯人的实际改造情况。而减刑的幅度,则完全凭籍于法官与检察官们,对呈报上来的材料的文字感觉。这可能就叫本本主义。至于什么真实的虚假的奖惩状况,中队可以一笔带过,甚至一笔勾销。很大胆地说,绝大多数犯人减刑的第一关,就是中队。中队呈报上去某某的材料,基本上某某都得到了减刑。反之,中队不呈报,哪怕你已经累计了一百个功,一万个奖,也没资格谈什么减刑。这叫地方保护主义,或者叫官僚主义。那几年好象社会上流行过这么一句话,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这个段子在少管所里,则被演绎成另外一个腔调,叫做:“想用你,哪怕你原来是个某某档,照样用!你说如何?不想用你,即使你开飞机不要油,也不用!你敢怎样?”

即使如此,章辰还是惶恐不安,因为在他的直觉里,古队长好象不是一块吃螃蟹的料。螃蟹大家都爱吃,但吃下螃蟹如何消化?有没有吃螃蟹的能力?等等都是问题。说白了,古队长缺乏魄力,而且根本就算不上监管中队的铁腕人物。可就是这么个人,明明没能力消化,或者没肚皮盛放,他也偏偏叫嚣着要上来尝尝螃蟹,而且胃口不小。

事实很快就得到了验证:2000年上半年呈报上去的减刑名单里,并没有出现章辰的名字。而且,我们那位可爱的古大队长,又被所部抽调到另外一个中队去主管生产去了。其实在监狱,狱方之所以将一些管教干警今年调过来,明年调过去的,就是想杜绝威风邪气。加强现代化监狱的干警廉洁。可是这个事,对于少年犯章辰的减刑来说,分明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了指望。还白白浪费掉一些具体的螃蟹。对此,章辰哭笑不得,个中滋味,一言难尽。事后,张阳私底下怂恿他去找古队长,并以此取笑章辰的遭遇。说这叫做偷鸡不成,反赊了一把米。那天张阳的头上还扎着副绷带,像是二战时期,从前线退下来养伤的盟军伤病员。因为头上的伤疤是章辰赏给他的,因此,他还气鼓鼓地刺激章辰,说,你**把我弄成这样,还想减刑?嘿嘿,老子一纸冤状递上去,看不再加你个三年五年的!

获悉自己减刑无望之后,章辰整天都绷着个脸,提着那根象征特权的棍棒在整个大院里晃来荡去。从每个中队每一扇窗户开始巡视,巡视着每一张感到惊诧和畏惧的脸。一些正在厕所抽烟的犯人看见无比阴沉的他,慌忙跑到窗口向他递烟。可他不接,甚至连笑容也不愿施舍就漠然离开。不管看到任何中队任何犯人在喝酒,他都会昂首阔步走进去,门卫不敢阻挡,路过管教办公室的时候,他也不再理会那些正在打牌或者看报的中队干警,而后直接进入那个正在喝酒的小组,拎起酒瓶就地粉碎,或者干脆一脚踢翻台子,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接着,他开始频繁光顾古队长主管的那个生产车间。一个礼拜之后,他通知那个车间所有的**文学爱好者把各自私藏的黄色小说、画报、美女裸照按时交到监管二楼,堆放在在大操场上,然后命令王五点火,统统焚烧饴尽。第二个礼拜,他开始在古队长主管的那个车间内部,对烟酒、棍棒绳索、刀具现金以及所有违禁物品,进行着疯狂而彻底的收缴。列好物品清单之后,他要求古队长在清单上亲笔签名,然后喝令马六全部送交狱政科。第三个礼拜,他开始在大院里专门捉拿古队长车间里的窜场窜队分子。不管对方跟自己或者监管队任何犯人的私人关系怎样。然后,还必须由古队长亲自过来认领他们。那三个礼拜,对于古队长主管着的那个车间犯人来说,简直就是个意外的灾难,他们都以为章辰已经变得神经错乱,却只能愕然承受。

那三个礼拜当中的许多个深夜,章辰常常出现在大礼堂高高的楼顶上,双手抱臂,俯视着整个静悄悄的院落。他很满意自己特地给古队长制造出来的那些麻烦,甚至有种因向邪恶实施邪恶之后的快感。他要让这些麻烦继续存在----至少,在自己的刑期之内,他要保持住这些麻烦,他必须让那个吃了自己家螃蟹的家伙,主动到自己面前来,乖乖地,把螃蟹给吐出来。

其实章辰自己也可以料想的到,有场激烈的较量即将开始。他一直在等,可以说,那是他进少管所之后,第一次进入的,一种单纯等待的精神状态。那种等,使得他感觉到浑身上下充满了斗志,热血沸腾,并跃跃欲试。在此期间,他也矛盾过一次,他觉得那个姓古的除了有点贪欲之外,还称不上什么坏人。自己现在与之成为对手,是不是有些师出无名?但矛盾瞬间就被他给打翻掉。因为他忽然想起了秦子跃写给自己的那封信,“用一朵花开的时间来爱我”。第一次投身于内的所谓爱情,已经使他为之痴狂,他必须尽快出去,否则一朵花开过,难以保证它就不会迅速凋零。紧接着,他又想起了接见室门口受伤的妈妈。尽管那个推倒她的狱警后来搀扶着她去了医院,但邪恶就是邪恶,犯不上怜悯。一条毒蛇,冬眠时肯定很软弱,可一旦冬季过去,它很快就会恢复本性。与邪恶讲怜悯无异于与虎谋皮。




一个月后,古队长果然装做若无其事地来到了章辰所在的监管二楼。那天古队长没来之前,章辰正斜靠在自己的床铺上,在读着一本外文名字叫着“poem  prose”的书。那种文体的书本诞生于1860年之后的欧洲。尽管它作为一种并不常见的文学体裁,而且早在歌德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但一直没有形成风气或者说是时尚。埋头读着“poem  prose”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眼前是满天的流云,自己内心深处有着无数个漫漫的归梦。时间与空间在他的思维深处相交而静止。世界没有任何丑恶,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身边的铁栏杆以及铁栏杆之外早春时节的缤纷小雨。

来者进门后故意干咳了一声,同时也打碎掉他的一段思考。见是主动登门造访的古队长,章辰为之显得精神一振。便把手里的书本合起来,放到枕头下面。然后站起来,找了张椅子递给古队长,自己坐在床沿上,随之掏出烟,看了看来者,又自顾自地点燃。“你难道不知道少管所明文禁止少年犯抽烟吗?”来者正襟危坐,并显得义正词严,像个不折不扣的师长。章辰无所谓地笑了那么一笑,当下心想,老子还没来得及拉他小辫子,他倒很快给我加了这顶大帽子。于是就说:“那些规矩现在对于我来说已经成为一纸空文了,我去年就已经满了十八周岁。”后者听完则嘿嘿一笑,说难怪这么有持无恐,原来满了十八岁呀恭喜恭喜。说完,话锋随之一转,就直奔主题。他责问章辰最近为什么频繁给自己制造麻烦。并非常愤怒地威胁该犯,说他古某人想对章辰怎样怎样,其难度无外乎捏死只蚂蚁那么简单。

“你凭什么专门跟我手下的犯人过不去?你算个什么鸟东西?”

“那是监狱法赐予职务犯的权利和义务,再说我那么做,其实也等于在协助古政府您展开工作嘛。”

“你区区一名职务犯,凭什么专门在我的辖区内制造紧张空气?”

“那是我的改造任务。”

“要知道,你自己也是一名犯人,他们违纪干你鸟事?你有什么权利没收他们的东西?”

“那是违禁品。”

“还是明哲保身吧,小子,你就不怕以后出去了,被他们撕掉?”

“那是我自己的事,倒是古政府您,拿人钱财却不能替人消灾,您就不怕遭报应?”

“放你娘臭*!”

“我娘放*臭,那么她的银子是不是很香?”

“......你娘......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记得队长夫人在所部开了家客栈,据说市口不咋地偶尔却可以日进斗金。”

“你那叫凭空想象,我可以治你个诬陷政府之罪。”

“您还不如干脆说想把我给杀掉灭口。”

“章辰,罢手吧,你斗不过我的。别忘了,我是人民警察,始终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档。”

“古队长,您也该金盆洗手才是。那些钱对于您来说,它们除了可以断送您的前途之外,别无其他用途。”

“你**哪里来的这些臭轰轰的大道理?”

“因为您干的本来就是臭轰轰的事情。”

“**妈,老子要是不退呢?”

“那么,您不仅得脱下这身警服,顺便还可以光荣加入伟大的劳改行列。”

“简直笑话!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劳改,也想扳到我?”

“其实,听我的话没错,我甚至还可以成为你的跳板,说不定以后你就飞黄腾达喽。”

......

“嘿嘿,那么......写信叫你家来人吧,**,臭小子,你满脑子花花点子都从哪学的?”说完,古队长还亲切地抚摩了一下章辰的小板寸脑袋,并满脸喜气地从口袋掏出包烟,扔了根给章辰,然后两人像朋友似的,互相客气起来。

古队长满意而去,当下两人都感到皆大欢喜。看着他走远,章辰才掀开枕头,原来枕头下面有个小录音机,现在它还在忠于职守地转个不停。按了一下停止,然后倒回去,再打开,听完刚才自己和古队长谈话的全部内容之后,章辰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自从进入那种剑拔弩张的等待状态之后,章辰枕头下面的这个小录音机就早已经在严以待阵了。古进来后,他趁把书本放进枕头之际,已经悄悄打开录音键。小录音机是秦子跃的。去年,秦子跃说想听他弹吉他。于是,便按照他的指示,直接把录音机寄到所部某某烟酒店,他自己偷偷去拿了回来。平时深夜人静的时候,他就拿它录古典吉他曲,然后源源不断地寄给秦子跃。没想到现在,却派了这么个用场。

那次谈话没过多久,古队长就如愿以偿上了监狱系统的光荣榜。一切都如章辰所料:古队长成了一个很廉洁,很正义,很有档性,很有原则,也很有职业道德,很好很优秀的监狱警察。只不过他的老婆却成了一枝绿叶。在章辰化名为辰光的那篇小型纪实报道中,队长夫人被描写成为一个很蒙昧,很贪婪,很没法制观念的家庭妇女:她瞒着丈夫,打着减刑的幌子,利用小饭馆做中介点,收受犯人家属的礼金贿赂。结果,被我们无比优秀的人民警察,她的丈夫古队长一举查获,彻底摧毁掉了她的地下黑窝,并将所有收受款项---除了章母送来的那笔,已经被他事先如数退还给当事人,其他的,则一次性全部上缴国库。为了衬托古队长这么鲜艳的红花,也只能这么牺牲她了。再说,款项也都已经上缴,法律会看在她丈夫的脸面,自然不会拿她怎样。更何况她早已下岗,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来什么光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么就糟蹋糟蹋吧。

那篇报道在监狱系统内部报纸上刊登没几天,就又被转载到另外一家更大的狱外报纸上,题目是:《下岗女工迫于生计终萌邪念,人民警察洞悉真相拍案而起》。副标题是“狱警古xx大义灭亲、奉公拒贿二三事”。又过了几天,古队长拿了叠空白的稿纸,交给章辰说,**,还真被你小子给蒙对了,局领导让我出去作巡回演讲,嘿嘿,快帮我写份演讲词。那天他临走的时候,还特地给章辰留下一条烟。说,等我出去作完演讲,回来后就着手操办你减刑的事,你放心好了。

其实类似于古队长的故事,并非就一定要发生在监狱里。它是这个世界恒定已久的主旋律,没有谁会具有认真研究某某上台,某某下野的动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所注重的,已经不再是事件的过程,而是结局。监狱更是这样,章辰不是导演,古队长也不是演员,笔者更不是编剧。生活在任何一座有形甚至无形的监狱内部,没有谁愿意牢牢记住过去的一切。生活的意义仅仅在于感官刺激,人们不愿意僵硬、老化,也不愿意烦琐、无聊。“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希望曾经拥有”一句多么豪壮多么生活画面的壮语!可是,如同我们以前疯狂地砍伐着森林资源一样,当严重的水土缺失时,我们才顿悟着反省着呐喊什么“保护地球资源,保持生态平衡”。




一个雷雨阵阵的夜晚,一只腰身很细,*股很大的野蜜蜂显然是逃无可逃,一头冲到少年犯章辰的窗户玻璃上,它试图趴在上面休息休息。肆虐的大雨一定已经摧毁了它原来的家园,它的亲友、爱人和同类呢?它们一定也在四处逃窜着。章辰趴在桌上静止不动地观看着它。可是很快它就没了踪影。它是不是想飞回自己原来的巢穴里去?在回家的路途上,会不会被大雨滴砸落在地?它真像个哭着跳舞的衣果体小美人。

面对秦子跃的那句“爱我吧,用一朵花开的时间”,他一直不敢正面回答。爱,或者不爱,好象是个无比复杂的领域。那年夏天,章辰发现原来自己生活了四年之久的这个院落,在青春岁月里,在某个不经意而来的感悟中,好象凭空之间忽然就变成了一个空荡荡无人居住的场所。有时面对迎面走来的某个熟人,他会觉得很陌生,还不是一个两个,后来连所有认识的面孔他都感觉得异常陌生。阳光也不再拐弯,比烟囱还直。

自己童年多病,是健康的缺位,少年失足是亲情的缺位,而现在,他无法抑制住内心对秦子跃的那种迷恋了,因此又深深陷在一种爱情的缺位之中。可悲的是,这些缺位并没有缺失,它们存在。可又总是缺席!不在本来的位置上!但又不能说就没有。自己现在正在这样的缺憾里成长着,而且,这样的缺位依旧在不断地无限延长。对于秦子跃的善良和纯洁,像自己这样的人,有资格,配去认领吗?在他心目中,秦子跃如同海妖的小女儿那般的高贵和纯净,况且,秦子跃到底需要一种怎样明朗和浪漫的爱情?自己以后有没有能力给予她一切?设若没有,那么逃吧!

因为明了结局,章辰想抓紧一切时间来深刻体验一下感情领域内的所谓的高尚。他认为,对于秦子跃的爱情而言,现在自己能主动地逃匿出去,那就是高尚。而越是如此,必然要来的结局却使得他更加的恐慌。那阵子,似乎一阵风吹来,他都能闻到风里面饱含着一股即将离别这段感情的绝望,有些悲伤,隐隐又有些类似于高尚的快感。

有天深夜,无所事事,他拿起笔,在一张纸上胡乱抒起怀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写完后一看,把他吓了一跳。慌忙撕下来,用打火机点燃,烧那首上邪的时候,他看见那张纸像是一只着了火的红色蝴蝶。在火焰中无力地挣扎,随后随风漂走,像极了自己这场尚未到来,就已经结束的短命的爱情。

从此,他不再频繁给秦子跃写信,常常独自坐在自己的领地里,坐在光线与阴影之中,让所有的动情主动消失,然后闭上眼睛,让烟雾带路,漫步在自己心灵的每个房间,将所有动情一一清除,安顿下坦然在它的角角落落,慢慢地,带着虚脱般羸弱却沉重的心情,他决意要重新走进一个人独有的寂寞里去。

张阳释放那天,一大清早,他就兴冲冲跑到章辰的领地里。当时章辰正闭着眼睛,躺在一张长条板凳上推杠铃,汗流夹背。尽管越狱逃跑的念头早已泯灭,可是那些半残酷的体能训练,却成为一种难以丢弃的习惯而被他保留了下来。张阳就那么站在他身边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便一把压住章辰依旧往上推举的杠铃,说:“我要走了!”

“我知道。”

“我想陪你说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再过一年我也会走!”

“你起来抱抱我吧。”

“我靠!”

“你也不祝福祝福我?”

“**,祝福你有个*用?该是什么样子你永远就是什么样子!老子又不是上帝!”

张阳语塞。放开压在杠铃上的手,说:“那我走了?”章辰一边继续往上推举杠铃,一边懒洋洋地说,不送。“我很快就会回来少管所看你。”张阳说完,忍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有几滴很准确地滴在章辰的脸上。章辰终于再也难以伪装,放下杠铃,他紧紧抱住张阳,两人相拥而泣。

张阳离开少管所好长一段时间里,章辰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他回想起四年前,自己在看守所里看见杜亮离开时的失态,然后又联想到四年后张阳离开少管所时自己伪装的冷漠,心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吧?送走张阳不久,接下来又要送另外一个狱友半条命。半条命服刑的几年里,多多少少的也受过章辰的一些小恩小惠。因此,在离开少管所的那天早晨,他也特地上了一趟监管二楼,一副知恩图报的样子,给章辰留下了自己的通讯地址,并一再邀请章辰出去后要去他那做客。然后他又拿出几百块钱,一个劲地往章辰口袋里塞。章辰只是笑笑,说,地址和钱我只能收一样,你来选吧。说完就把钱和记录地址的那张纸条放在一起。最后,半条命只好把钱收了回去。

接下来,监狱依旧是监狱,四周依旧是墙,感觉依旧像个井,他却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每一个日子了。可是因为远离了爱情,重归于孤独,他开始迫切地需要听众,否则,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他常常在一个人的日子里体味着自己才是地球末日来临之前的最后一个人类,因此没有办法给人类这个词去怎样定义。就是这样,他又结识了另外一位沧桑历尽的成年犯,那个犯人名叫童自清。因为那年少管所紧缺犯人教员,所以特地从另外一所露天监狱里,把他调了过来。据说,该犯入狱前就是省内小有名气的作家之一。关于他的传说,在章辰后来的记忆里,一直挥之不去。




章辰第一次跟童自清的交谈,是一个夏日的上午。那天他一个人坐在教学楼的台阶上,看着从一个个中队里面走出来的少年犯学员们,他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一二三四地向这边走来。阳光班驳了他们一身的邪气,他们更像是一个个诚实而善良的学生。望着那么生动活泼的场面,他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也许,没有小路,没有胖胖熊,没有张阳和杜亮,他现在就不是这个样子。纯洁时,纯洁不好;不纯洁时,不纯洁也不好!真是的!

那天,他看见犯人教员童自清坐在树荫下看书,那是一本厚厚的“古文观止”。关于童自清的文学水平,他早有耳闻。便凑过去问他:“你为什么要读那么多书?”

“因为读书可以打发寂寞。”

“我不怎么喜欢读书,虽然以前我特别特别喜欢读,因为书读多了我总是找不着北。”

“我也经常这样,估计人的大脑还是有极限的。”

“你都已经是作家了,还读那么多书干嘛?你现在应该写书。”

“你也蛮不错的呀,小小年纪就开始舞文弄墨的。”

“你怎么知道我?”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

“嘿嘿,我那哪叫写呀,我纯粹是小孩****和泥巴玩,上不了台面的,不像你,还有本作家执照。”

“我现在对作家这个称谓感到耻辱,所以重新选择了读书。”

“那你将来准备干什么?”

“将来还是读书,不停地往下读。读到老。”

“老了后呢?”

“老了就死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问得出口?亏我一看过你写的那些文章就想栽培栽培你。”

章辰则嘿嘿一笑,说,我以为你老了之后会变成黑山老妖,去天堂读上帝的研究生嘛。

之后,他们俩开始疯狂地搅和在一起。通常是章辰怀揣一瓶酒,童自清则带着两包烟,偷偷摸摸找一块僻静的地方,譬如童自清的备课室,或者章辰的大礼堂和监管二楼。他们俩经常一起研究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双方不管是谁,只要一有最新感触的出现,他们俩就开始胡编乱造引经据典,东拉西扯狗*连天。但常常又互相攻击对方。比如为了某个词语的搭配不当,或者感觉的荒谬,他们会为之争论不下。但是有规矩,谁说服了谁,败者就必须做多少个俯卧撑,或者主动脱掉鞋袜,去大操场练习欧阳锋的蛤蟆神功。没有胜者的批准还不许停止。通常都是章辰败北,童自清胜利。后来有一天,章辰又照例失败,便脱了鞋子袜子,跑到大操场上,表情悲壮地又蹦又跳。童自清忽然一拍脑袋,说,不对不对!**妈,你小子这样下去,以后肯定要胜过老子!

那天童自清说,在枯燥乏味的监狱里,寻找到几个可以推心置腹的狱友特别容易。因为每个人都有一种害怕,而害怕产生的同时,需要也会产生。相反,一个需要的产生也注定了害怕的诞生,需要与害怕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兄弟。在监狱,尽管他们的需要各自不同,但他们的害怕肯定是一模一样的。他们之所以制造事端,也许不是出于对某人的仇恨,而是最根本的对寂寞时光的一种反抗。寂寞与孤独是害怕的罪魁祸首。他们也许认为:愚弄自己是对待这个世界最有效最为积极的方法。因为谁也不甘寂寞。任何人都不能面对着寂寞而无动于衷。

对此,章辰把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甚至尼姑们全部拿出了来。对照着老师童自清所谓的寂寞作了个比较,辩驳如下:他认为和尚收徒弟,名曰延续香火普渡众生,其实简直狗*。那是害怕寂寞,给自己找些志同道合的伙伴而已。另外,那些和尚道士与尼姑们,因为害怕寂寞而特地发明了诵经念佛敲木鱼和撞钟。少林寺的和尚们习武,说是强身健体,也不对!他们不过是寂寞难耐,有的想用高超的武功去投靠朝廷,光宗耀祖。十三棍僧保唐王就是一种活生生的丑态。他们的精神寄托只不过是为了不时之需。基本上人都是被逼急了才会去祈求神灵,若非孽债累累无可躲逃,他们还不一样在山下杀人放火票娼宿妓?《射雕英雄传》里面有两个我佛弟子。一个原来是个风流倜傥的大理国王爷,另外一个则是杀人如麻的逑千杖。两个家伙据说后来还都修成了正果。因此,看来金庸写小说也是粗制滥造。这两个家伙通常的胡思乱想又与我佛何干?说什么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其实那绝对是一种自我欺骗。只不过多了一层伪善的假装,其实骨子里都是本能与兽性的发泄!在这方面,犯人跟他们也一样,不过犯人驱赶寂寞的方式比和尚尼姑们极端一些。犯人无所谓寄托,更无所谓文明,文明对于犯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纸空文。

那次斗嘴,是章辰惟一赢得胜利的一次,而且很彻底。于是按照规矩,轮到童自清蛙跳。然而那次好象是天公不作美,外面正下着瓢泼的大雨。站在雨里,童自清似乎面有难色,遂提出无理要求,说,我是你师父,而且天气不佳,惩罚可否暂缓执行?不料章辰哈哈大笑,坚决不允。还说,狗*狗*!之所以次次由得你赢,就是因为天气良好!今天下雨,真是天助我也!岂能养虎为患?快跳快跳!最后硬是逼得童自清在大雨里脱下鞋袜,赤脚蛙跳。

后来,就犯人的减刑问题,徒弟这样问师父:“你为什么不争取减刑呢?”童自清却说减刑其实就是加刑。坐牢如同下围棋,相宜的分寸并非谦恭礼让,而是双方实力最大限度的对抗;自然流畅无疑也是功力、计算、耐性与自信的全面抗衡,一旦实力稍逊的一方难以为继而被迫用强的话,那么就有了实际意义上的杀伐。那么,从容就会失去,局面开始混沌,而欲速则不达,到头来,减刑即使得逞,但平常心却早已失去。因此,无论处于一种怎样恶劣的环境之下,隐忍自重至少和勇猛果敢一样重要。最后他反问章辰:“为什么要减刑?减了刑你又能怎样?其实不管你在哪里都一样!进门愿死,出门想活。人生哪里不是牢房?”




又是一个夏季过去,静悄悄的,四季交替得没有任何响声。这次来得又是秋天吗?那天深夜,章辰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沉睡了多久。清晨醒来,望着监房里的天花板,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身在何处。秋天的黎明,从窗外悄然而至,秋凉与晨雾结伴,如烟般飘挤进来。他懒懒地披了件囚衣,伫立窗前。楼下拐角处,一棵光凸凸的梧桐树枝上,不知是谁扔了几只红色的方便袋,挂在上面,参差不齐地随秋风而飘摇。又像是谁的心灵,轻轻地,在秋风里摇来晃去,轻得没有任何份量。

又一次漫无目的的爬到大礼堂的楼顶,整整五年的监狱生活,转眼之间,已经过去四年半了。早在半年之前,张阳就已经刑满释放,据他自己来信说,现在已经找了一份前途一片光明的工作;杜亮依旧过着他无忧无虑的公子哥生活。而再过半年,自己也终将刑满。刑满释放?新生?罪孽?灿烂而苍白的青春岁月,历经时光漫长的消磨,业已了无负罪的感觉。自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监狱里面的谎言像是一个个树一般高大的侏儒。囚徒的思索乃至道路一直像是条看不见的绳索。自由真的是一个需要围墙的屋顶吗?

四年半,整个的青春。随着时间缓慢的推移,记忆里淡化了很多的人事。他不敢想象,自己与秦子跃之间的一切,在今后的岁月里将会被自己怎样地遗忘?但既然有很多人都承认,时间是淡忘一切的妙药良方,那么,忘掉她的任务就交由将来的岁月吧。他已经这样认为,自己与秦子跃,其实就好象是两条永远不可以相交的平行线,可又有些不甘,不甘心忘记另外的那条线,凭什么要忘呢?阿基米德撬地球是狂了点,但给自己一根杠杆的话,那么,对于秦子跃,自己会不会自动选择忘记?可是和阿基米德一样,他也没有杠杆啊。

冥想着,章辰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楼顶的最边缘,依旧是挺挺地站立,一阵晨风吹来,忍不住的一些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当下心想:设若就这样纵身一跃,是不是就可以终生保存住心底对秦子跃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与不舍?假如可以,那么轻轻一跃又有何妨?简直就是一种最佳的人生逃避,或者说是诗意的飞翔!

一声凄厉的小号,断然粉碎掉章辰所有的冥想与遐思。各个楼层里的值班犯人开始大呼小叫。起床起床!跑操跑操!整个安静的监狱忽然变得暴怒起来,人声鼎沸起来,一队一队的少年犯开始跑步进入操场,口号响亮。望着逐渐热闹起来的监狱,围墙电网上的那几盏狱灯,依旧在固执地坚持着它多余的光明。他有些疲惫地观摩着眼前的一切,那一刻内心的寂寞无与伦比,一股巨大的空虚,逼迫得他想朝楼下纵身一跃。

上午,忽然狱友王五马六等接踵而至,先是王五大声向他恭喜,然后马六就趁机索要烟酒等物。当下章辰甚是纳闷。最后仔细一问,原来却是这样:从外面演讲完毕,凯旋归来的古队长顺理成章地高升,成为某大队教导员。这个已经飞黄腾达的古教导员当然不能失言。因为有关他高升的任何环节,章辰全部清楚。为了摆脱心理上的某种压力,除了杀人灭口,古教导员惟一的办法,就是迅速开除少年犯章辰的囚籍。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坐稳目前教导员的这个位子。因此,由古教导员亲自呈报该犯的减刑材料,理由是:罪犯章辰服刑期间,大力报导改造新风,干警廉洁,在监狱宣传方面成绩显著;另外,在春节期间爆发的那场“千仁大战”里,该犯奋不顾身力挽狂澜,尽管方式粗暴,但有重大立功表现。最后法院方面的裁定居然是予以减刑一年。事实上章辰的刑期只剩下了半年。对此现象,狱友王五打趣说,操他娘,早知法院如此慷慨,那还不如分半年给俺!马六的说法则是这样:章辰你得跟他们问问清楚,这多余的半年,是否可以折算你下次进监狱时的刑期?

就这样令人啼笑皆非,少年犯章辰的刑期终于悄然无声的,划了个沉闷的句号。漫长的刑期也终于一晃而去。回想几年来的监狱生活,被自己过的歪歪斜斜,跌跌撞撞,晕晕忽忽,踉踉跄跄。在岁月的河床里如水般消逝而去,又如同天地间,某个巨人向他作出一个极其暧昧的手势。此后,在章辰无数次的回忆里,又总是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仿佛生命的这部分已经僵化,而残留在体内的那另外一部分生命,无论怎样主动地去与它寻找连结,但总是徒劳无功。

出狱前夕,童自清登门造访。却看见章辰蹲在走廊里,将几年来秦子跃写给自己的所有信件一一翻出,堆在地上,点火,一封一封地开始焚烧。火焰在风中忽忽跳跃,他跪在火堆边,一些烟尘夹杂着纸灰,将他弄得涕泪横流。当时童自清在旁边想制造点幽默,吟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我徒弟涕泪相许。章辰却猛然一把抱住他,哽咽着说:童老师!其实我是真的!真的不想扼杀这段感情!只要他们不赶我走,我甚至不愿意离开这里!因为一离开,我就没了跃儿你明白吗?明白吗?明白吗......

离开少管所那天的早晨,天空下着迷迷蒙蒙没完没了的秋雨。章辰在自己服刑的最后一刻,终于鼓足勇气,朝着那扇沉重的大铁门,以一种急迫、昂扬、喷薄而出和归心似箭等情绪相混合的心态,软软地奔跑起来----而在他后来的记忆中,却始终固执地认为:好象那就是一种勇敢的脱逃!一种集形式、意义、肉体与精神多位一体的越狱行为。跑出大铁门之后,忍不住回首,监狱上方是灰得令人感到惊讶的天空。铁门里面,一条长路的尽头,他看见一些依旧傻傻站立着的狱友们,一直还在向他不停地挥手。想象着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相继离开。可是从自己眼里悄然涌动的,却是一些可感的泪水,顺着脸盘,缓缓滑落......




那条回家的道路在车轮底下显得破烂而遥远,尤其是途中一节横生在半山腰里的盘山公路,更像是一条漫长的死蛇。提前半年释放,他不想事先通知任何人。就那么悄悄回归,再说一个囚犯释放,何必弄得那么大张旗鼓呢?推开家门的那一刹,依旧是那条名叫阿虎的狗,它的身材已经分外臃肿,斜刺刺地扑将上来。几年的分离,阿虎已经年迈昏庸。它一口叼咬住章辰的裤脚管,还拼命地狂嚎乱叫,不合时宜地向远归的主人表达出一种愚昧的敌意。

父亲章大我闻声从书房里面探出头,见是孽子归来,并未直接流露出自己的半点惊喜。相反,他只是象征性地一脚踢开老阿虎,骂一句:畜生就是畜生!老狗阿虎哀号一声窜了出去。旋即章大我脸色一凛问道:“你刑期未满,难道是逃跑回来的不成?”花费了很长时间,章辰说完自己提前释放的原由,心想,老头子说不准会因此嘉奖自己两句。可这边章大我却讥讽道:哦,减刑了是吧?这么说你还是个大英雄喽?一句话就把儿子说得满脸通红。正尴尬得无话可说时,恰好章母从菜市买菜回来。乍见章辰,震惊之余,手里拎着的菜蓝应声落地,旋即鸡蛋萝卜西红柿滚得满地都是。当下也顾不得收拾,只是一把抱住爱犬,泣不成声。章大我见状,不由得冷笑数声,重新进入书房临贴去了。

对于儿子,章母与其丈夫不同。她打心眼里溺爱章辰。原因很简单:当年,章母之所以置国家计划生育的方针政策与不顾,其最终目的就是想要一个儿子。于是伙同丈夫章大我一口气连生五胎,不料想肚皮一直败北,生出了令章大我对她嘲笑不已的五朵金花。生至最后,几乎力不从心,甚至想就此罢手的时候,却又因为终于出现了章辰而大获全胜。真是兵家置于死地而后生哪!身为人民教师,章辰可算是她当年目无法纪的惟一案例了。结果不仅导致了她没能如愿加入中国供产档,后来居然连三十年的民办教师也一直没有机会得到转正。但她却终然不悔当初的选择,章辰毕竟是章家的关门儿子,因此她丧失了所有理智的溺爱着他。

那天傍晚,由章母的电话召集,各路亲友纷纷涌向章家。章辰的几个姐姐得知小弟提前归来,一个个小鱼上水一般,携夫带子一票一票的,从四面八方杀回娘家。围着弟弟问寒问暖问长问短,问到最后无话可问时,又将各自的老公子女推将出来,向弟弟再来一次隆重介绍。其实,当时的章辰,精神上已经觉得非常疲倦。脑子里面乱轰轰的,根本就没有兴趣说话。他只有一个欲望,那就是想好好的睡一觉。现在就睡!可是,热闹的场面,久违、浓郁而生疏的亲情却将他重重包围。那天,张阳和杜亮也混在章家众多的客流里。杜亮还一把拽住章辰的胳膊,大大咧咧地要求章辰去他家吃饭,还让所有的人都去他家,说他们家宽敞,有多少客人都招待得下来。

杜亮的话就像是一根导火线。其实,一点也不能责怪人家杜亮。儿子章辰少年犯罪,使得父亲章大我受尽街坊邻居背后指指点点的鸟气。自从章辰一回家,他就已经被变成了一只引爆待炸的雷管。只要有人轻轻点个火,他随时随地都可以爆炸。因此,那天杜亮的客气话还没说完,章大我就从书房里冲了出来。用手里来不及放下的毛笔代替手指,直点杜亮的额头,不停地责问杜亮算是哪根葱,“就算是章家人全部死光了,也轮不到上你小子家吃饭!”章大我一边说一边点,说完点完后,才发觉,杜亮的额头已经被毛笔点得墨迹斑斑,一片黑暗。当下众仁大笑不止。杜亮则傻站在章家客厅里,望着自己平时敬重有加的章老先生,忽然之间窜将出来,莫名其妙地对自己大发雷霆,因此显得不知所以,表情委屈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一样。

当晚章家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这边住席上的领导人,自然是火气冲天且当仁不让的章大我。章辰不想喝酒,甚至连饭菜也懒得吃。一种空前的疲劳,使得他迫切地想睡觉。可是所有的人都无法理解他内心这个真实的想法,尤其是他的几个姐夫,一瞅到空子就争先恐后地向他举杯,说,干杯干杯。他的几个姐姐也分外热情地替弟弟和各自的老公斟酒。整场晚宴中,惟独章大我一语不发,坐在桌上默默抽烟。他的几个女儿从小就生活在老章同志严谨的教育之下,就连那几个女婿,对岳父的沉默也显得很是惶恐。只可惜章辰早已不是入狱前的章辰,看见姐姐姐夫们越是怕父亲,他就偏偏要做出些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的样子。

于是,当他应付完几个姐夫的轮流劝杯之后,便朝父亲举起了酒杯,还故意打着酒咯,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向他说,爸,咱俩也干一杯。章大我的头连抬都没抬,像根本就没有眼前的这个儿子似的。章辰则毫不管顾父亲的冷淡,自顾自的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也不落座,继续向章大我挑畔,还特地张牙舞爪地说:“爸,我知道您看不惯我,不就是因为我坐牢给您老丢脸了嘛!可现在连供产档都已经原谅了我!看,他们不是已经把我给提前放出来了?您要是继续看我不顺眼,那么好,等我吃了这顿团圆饭我马上走!”

章辰的这番酒话没有唬住章大我,倒是把章母给吓坏了。她非常紧张地站了起来,一边按住做势要走的儿子,一边从桌下用力踢了自己的丈夫一脚,并很快横下脸色,开始教训章大我,说,老头子!好不容易今天家里有这么一大票子女儿孙回来,你可别学什么人来疯哪!章大我本来就是个出了名的妻管严,现在被老伴毫不留情地一顿训斥,当下只好朝儿子象征性地端了端自己的酒杯。

章母见老伴已经被自己当众征服,索性趁热打铁。将矛头直指在座几个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女婿。她对他们说:“你们几个也不要光顾着喝酒!当务之急是如何安置好章辰的工作问题。”她说,正好凑今天章家的人马全部在位,大家不妨顺便开个研讨会什么的,彻底解决章家的这件头等大事。然后她还向在座的几个女婿如此强调:我希望你们在今后的工作中,要发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精神,把这个事情当成是自己的第一工作去抓!最后,她还意犹未尽地提醒在场的几个女儿,让她们也别各自只顾着自己的老公与孩子,“现在,你们的弟弟也已经长大大人了,你们平时有事没事的,最好能帮着替他张罗个女朋友!”章母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关于儿子章辰的工作和媳妇,要两手抓,而且两手都得硬。

那晚,章母的发言刚结束,坐在客厅里另外一张饭桌上的,她的某个外孙就笑嘻嘻地接了句话茬,他说:“完成外婆的第二个任务到底有没有奖金?若有,就交给我好了!我在网上泡了无数个漂亮眉眉。国内国外,五湖四海,随便我舅舅要哪个!”一句话,直把这边酒桌上的十来个大人笑得前翻后仰。

就这样杯盏交错,一家三代人聚在一起,相互之间打诨戏谑。酒足饭饱后,一干人等次第散去。章辰有些头重脚轻地回到自己闲置已久的房间。他还是迫切地想躺在床上,想快速进入梦乡,然后在梦里面,再把回家的感觉一一安定下来。因为眼下,无论父母乃至亲友们有多亲切,多热情,他总觉得不大踏实,甚至不怎么真实,令自己感到非常生疏和难以适应。可当他把身体安置在那床松软而且充满了阳光气息的被条里面时,却怎么睡也睡不着。还一个劲地打起了喷嚏。接着章母便推门进来,特地给儿子端来一碗鸽子汤。见儿子打喷嚏,又关切地询问,是不是感冒了?家里好象还有些感康宁,我去拿。被母亲如此真切地一呵护,忽然将章辰呵护得泪珠盈睫。怕被母亲发现,他只好翻过身子,趴在被条里,用摇头的姿势,在枕头上清理掉感动的泪水。母亲走后,他索性拧亮房间所有的灯光,就那么姿势古怪地斜倚床头。




第一次睡在闲置了很久的房间里,那种陌生的景况,对于章辰来说可想而知。刚刚躺下,他就有种心虚的错觉。觉得自己像个被黑暗空间拎错头发的歹徒。楼下过往的车辆时而发出一些不应有的声响。他一度认为这一切极不真实。习惯了监狱夜晚特别的宁静,还有那床充满了阳光气息和洗衣粉香味的被条。所有虚妄的感觉让他有些恐惧。半夜里他甚至像个孩子似的,从床头爬了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后面,像个窃贼一样偷窥着这个城市。他的鼻尖像团乱泥,被冰凉的玻璃挤成一个极不规则的圆。

人对夜晚的体验,实际上就是恐惧或者回忆,毫无意义。就像某人手提着一袋子冬天或者时间的碎片。时间因此变得异常冷静。又似乎在和这个刚刚获得自由的章辰比拼着各自的内力。城市夜晚所发出来的许多声音极其浮躁,却如同流沙一样从章辰指间流过。一些记忆横穿他生命的某一地带,窜联起一些劫后余生的噩梦,不断地缠绕着他。在通往自由的路途中,那些失望悲伤怀念乃至失望的细节始终隐藏在窗户玻璃之外,让他无法全部捕捉回来。

无法避免的睡意向他招手,在更深的夜阑里,当城市最后一辆破旧的垃圾车从他窗口呼啸而过时,他躺在自己的睡梦里面,觉得自己的那些遥远的记忆,正坐在第一万层布满忧伤的台阶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看到那个名叫秦子跃的小女人。人能回避许多东西,却回避不了梦,梦里的秦子跃依旧是白衣黑裙古色古香。梦改变不了什么,却有足够的力量与一个人终生纠缠。

那个一直延续到次日上午的梦,被结伴而来的杜亮和张阳粉碎。“如此美妙的时光,我们应该吸毒,抢劫或者玩女人去!”杜亮一进来就哗地一声拽开了房间的窗帘。然后他背对着窗外像匕首般刺眼的阳光,大大咧咧地叫嚣着说。张阳则一把掀开章辰的被条,笑着说,你小子一回家就偷懒,是不是没有起床号了?

那天上午,章辰跟在杜亮和张阳后面,透过时光列车的窗口,快乐和忧伤成为迅速向后倒退的灌木丛。中午三人坐在工人文化宫对面的四海酒楼里,阳光透过窗帘,半真半假地洒在桌上那条永远也过不了黄河的鲤鱼脊梁上。通过回忆,使他明白一些事情的真相。那依稀是些坐牢前的情节。

有个问题章辰从小就被告知:好人有张好脸,坏人有张坏脸。因此,小时候他曾一度沉迷于镜子。在镜子里面反复端详着自己的脸。从长相看,少年时代的好友张阳将来肯定会是个坏人。章辰的这个推测在高中时代就开始显山露水。

还是那次张阳动用东洋刀在学校打架的事情。事后,他被教务处马主任叫到办公室里,整整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张阳出来后却恬不知耻地宣扬,说,我操,那架势几乎把我当成了【正】革命,把他自己的那个办公室也弄得像是某某合作所一样。姓马的硬让我交代刀的来路,还说要没收那把刀。鬼知道他想拿回家砍什么。他还有滋有味地踢我,我不许,他又扬言要把我送拘留所蹲号子,直到我说我知道他好几次带不同的女老师在阶梯教室里偷看八级片他才蔫了。我威胁他说,他要是送我去蹲号子,我就把他干的事顺便也告诉拘留所的警察叔叔、校长以及他老婆。嘿嘿,这样才逃出马大哈的魔掌。”
杜亮听完张阳的叙述不禁大声叫好。紧接着,杜亮也不甘示弱似的交代了一个事情。他说他以前经常出入本校的男生公厕,喜欢在方便和不方便的时候掏支笔,在门板或墙壁上涂鸦,写些心得体会以及幻想之类的东西。可写着写着男生这边的就被他写完了,最后为了扩大根据地,只好秘密潜入女厕,打着个小手电挨排地继续作业。通过长时间的蹲点体验和观察,他发现漂亮的英语女教师也有这个嗜好。“只不过她用的是英文,字迹和内容显得比我高雅一点儿而已。哈哈哈!”杜亮说完自己的这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后,摇头晃脑地表示,以后她再敢罚我没完没了地抄写英语单词的话,嘿嘿,我会让她很难堪。
当年章辰在这方面似乎毫无成就。可为了稳固自己在组织内部的威信及地位,他只好也牺牲了一些有限的想象力,扯出这么个故事,他说他曾经像英雄邱少云一样,潜伏在班主任的床下面,整整一夜啊!忍受了无数蚊虫对自己的肆意骚扰,从头到尾地偷听到班主任和其女友干那事的所有声响。故事结束时,他也煞有介事地宣称自己特地收集了两团粘糊糊的卫生纸。“要是以后你们有什么麻烦被他找上,不妨来找我,我有两团卫生纸,足够你们跟他抗衡!”

可是不怎么争气的事实却是:当年张阳的那把东洋刀到底还是被马主任给没收去了;杜亮也依旧经常性地被罚抄写外语单词;而章辰也屡屡因为违纪而被班主任牵到讲台上大肆展览。基本上,三个人轮流着在学校里被老师及校领导折腾得丑态百出。

一想起当年的那些事情,想起当初三个人在一起时相互显耀着自己的丰功伟绩时那些横飞的口沫,章辰就无法不怀疑许多事情的真相。在所有的记忆里,许多事情都真真假假地闪现。然后像王家卫拍的那部中文片名叫着《东邪西毒》电影一样。那部电影的主题就是“过去是一种纠缠”,英文名字叫“ashes of time”。整部片子似乎由无数个虚幻相间的碎片所组成。主人公欧阳锋在自己的记忆里面进进出出,想从众多的碎片里找出来些什么人生的哲理。最后依旧是徒劳。因为生活中总是这样,许多人走了,许多人又匆匆回来。

那天中午,他们三人在四海吃饭时,章辰就此问题再次问及杜亮和张阳,可他们俩基本上都在含糊其辞。一个说早忘了,没那事。另外一个则说,那些都是假的!我们各自瞎编的。就像是雷锋,或者是你在少管所写的那些狗*文章。说这话的,当然是张阳。

张阳在喝酒时,总是不停地说,操,这年头!他说现在的社会更像是一个极其混乱的集贸市场。里面堆满了大量杂乱无章的垃圾。门面上却是道貌岸然的金字招牌。人民安居乐业。经济繁荣昌盛。生活千变万化,充满戏剧色彩。最后他忿忿地说:“**,就像少管所,表面上井然有序,骨子里却像乱的像鸟毛。几千只老鼠在同一口大锅里拉**!”




“从小学开始,在你们一定都想当这个家那个家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当一名出色的流氓或是土匪。这大概是全人类最无耻最有病的理想了吧?可是这个外表稳定的社会却有着无数信仰坚定的人,他们逼着我强迫着我要去做个好人。我犯了错误他们就来教育我,犯了罪他们又跑来改造我,让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他们有病还是我有病!”张阳释放后一度衣冠楚楚地上班,严严谨谨地做人,并常以衣冠禽兽而自居。可是后来又觉得衣冠禽兽那么高级的词汇,也只有一些大人物们才配得上,自己用多多少少有些冒名顶替之嫌。

当那天章辰问到他为什么又要重返街头做喋血太保时,那家伙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都是他**理想。”理想真是个怪东西。如同许多年以后章辰依然摆脱不掉当初深陷写作的那个梦想一样,逃来逃去,依旧逃不掉理想对自己的折磨。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杜亮一直没有多大的感慨。他说他对一切已有的事物基本上已经习惯。其实坐牢也没什么,整个世界是个无比大的监狱,相对来说,坐局部的牢就更没什么值得显耀的了。坐过牢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想过逃跑,这和自由社会里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想过美好的日子一样。坐牢的人想立功减刑,大墙外面的人们基本上也想着升官发财;劳改队干部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这跟目前社会实际上还是一码事,外面也有清风两袖的领导和一些贪官污吏。

杜亮当年和章辰一样选的是文科,当一名作家把意想中的坏蛋写得死去活来曾经是他众多愿望里的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他甚至还想过要当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站在庄严的讲台上为祖国培养出一大批未来的栋梁之才而奋斗。可那场毫无意义的醉酒,一滩显得夸张的鲜血,区区几十块人民币和一包废铜烂铁就终止了他很多积极向上的理想。噩梦结束,他退后一步,现在他的理想就是早日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商贾。早年的那些神圣的梦想开始变得平淡——在为金钱而四处奔波的日子里,他曾梦见自己用钞票为美女洗澡,那可是他目前为止最为重要的一个梦。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今后很难在所谓理想的这条战线上变得崇高起来了,但却也不想就此画地为牢。
当年他爸爸,那个著名的油条商人用些许的钱财开道,把他从看守所里面解救出来之后,他对钱财这个魅力无限的东西就开始大感兴趣。回家不久,杜亮试探着用手头的一些小钱解除掉某个女人的最后一片遮羞布时,他便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又是一场晕乎乎的醉。在离开四海后,张阳认为时间还早,应该再找一些节目来发泄发泄劳改犯所特有的愤懑。当下三人酒气冲天地站在大马路旁边合计着项目和方向。章辰说自己刚回来,许多地方都不怎么熟,剩下来杜亮和张阳两个人就蹲在马路牙子上继续商议着何去何从。忽然杜亮一拍脑袋说,“怎么你忘啦?去‘美少女迪厅’呀!那里门票便宜,茶水免费而且‘马屎’众多!”杜亮把市面上一些追求时髦、标榜新潮另类,而且很容易陪他上床的女性一概归纳为“马路天使”,简称“马屎”。他还说那些“马屎”去蹦迪,大多数都是遭受了一定的感情打击,出来蹦迪也无非就是向各自的男友或者老公实施所谓的报复行为。
“她们想报复各自的男人?那不正中我们下怀?”张阳马上捋袖且兴致勃勃。

杜亮则在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成为马**之王!来一次万马奔腾!就像盛唐香烟的广告那样,那才是咱们中国男人所特有的磅礴气势!”

张阳说,你以为你是谁啊?王宝森还是赖昌星?

杜亮丝毫不受打击的样子,笑笑说,**,你个土鳖你知道个啥?现在有钱就有一切,你悲天悯人的鸟样难看死了,快滚快滚。

无处可逃(第五章 42) “从小学开始,在你们都梦想着当这个家那个家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当一名出色的流氓或是土匪。这大概是全人类最无耻、最有病的理想了吧?可是却有着无数信仰坚定的人,他们逼着我、强迫着我要去做个好人。我犯了错误他们就来教育我,犯了罪他们又跑来改造我,让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他们有病还是我有病!” 张阳释放后一度衣冠楚楚地上班,严严谨谨地做人,并常以衣冠禽兽而自居(可是后来又觉得衣冠禽兽那么高级的词汇,也只有一些大人物们才配得上,自己用多多少少有些冒名顶替之嫌)。
当那天章辰问到他为什么又要重返街头做喋血太保时,那家伙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都是他妈的理想。”理想真是个怪东西,如同许多年以后章辰依然摆脱不掉当初深陷写作的那个梦想一样,逃来逃去,依旧逃不掉理想对自己的折磨。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杜亮一直没有多大的感慨。他说他对一切已有的事物基本上已经习惯。坐过牢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想过逃跑,这和自由社会里的人都一心一意地想过好日子一样。坐牢的人想立功减刑,大墙外面的人们也都想着升官发财;劳改队干部里面有好人也有坏人,社会上的官员中有清官也有贪官。
杜亮当年和章辰一样选的是文科,当一名作家把意想中的坏蛋写得死去活来曾经是他极其强烈的愿望。他甚至还想过要当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站在庄严的讲台上,为给祖国培养出一大批未来的栋梁之才而奋斗。可那场毫无意义的醉酒,一滩显得夸张的鲜血,区区几十块人民币和一包废铜烂铁就终止了他很多积极向上的理想。噩梦结束,他退后一步,现在他的理想就是早日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商贾。早年的那些神圣的梦想开始变得平淡——在为金钱而四处奔波的日子里,他曾梦见自己用钞票为美女洗澡,那可是他目前为止最为重要的一个梦。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自己今后很难在所谓理想的这条战线上变得崇高起来了,但却也不想就此画地为牢。
当年他爸爸,那个著名的油条商人用些许的钱财开道,把他从看守所里面解救出来之后,他对钱财这个魅力无限的东西就开始大感兴趣。回家不久,杜亮试探着用手头的一些小钱解除掉某个女人的最后一片遮羞布时,他便对此更加深信不疑。
又是一场晕乎乎的醉。在离开四海后,张阳认为时间还早,应该再找一些节目来发泄发泄劳改犯所特有的愤懑。当下三人酒气冲天地站在大马路旁边合计着项目和方向。章辰说自己刚回来,许多地方都不怎么熟,剩下来杜亮和张阳两个人就蹲在马路牙子上继续商议着何去何从。忽然杜亮一拍脑袋说,“怎么你忘啦?去‘美少女迪厅’呀!那里门票便宜,茶水免费而且‘马屎’众多!”杜亮把市面上一些追求时髦、标榜新潮另类,而且很容易陪他上床的女性一概归纳为“马路天使”,简称“马屎”。他还说那些“马屎”去蹦迪,大多数都是遭受了一定的感情打击,出来蹦迪也无非就是向各自的男友或者老公实施所谓的报复行为。
“她们想报复各自的男人?那不正中我们下怀?”张阳马上捋袖且兴致勃勃。 杜亮则在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成为马屎之王!来一次万马奔腾!就像盛唐香烟的广告那样,那才是咱们中国男人所特有的磅礴气势!”
张阳说:“你以为你是谁啊?王宝森还是赖昌星?”
杜亮丝毫不受打击,笑笑说:“妈的,你个土鳖知道个啥?现在有钱就有一切,你悲天悯人的鸟样难看死了,快滚快滚!” 踏进“美少女”,章辰就有些头晕。让他感到难受的是两眼忽然一黑,昏暗的光线里,必须脸对着脸才可以看清对方。那些照明器材,居然是一盏盏文化革命时期李玉和同志用的那种马灯;还有那些粗制滥造的火车车厢式的卡座,竟然是些根本就没有雕琢的红色麻石条,上面坐满了城市里的红男绿女,他们在大碗喝茶、大口吸烟。一两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在里面角角落落地视察,估计是兜售摇某某的小贩。最让章辰难以承受的是刚进来时,大门上贴的那个条幅,“好好学习来跳舞,天天向上打麻将。”既不是对联,又不像标语,写得四分五裂、乱七八糟,像是某个白痴的呓语,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人联想起几十年前那个疯狂的年代。
正闷坐着不知干些什么才好时,一直沉寂的音箱猛然爆出撕裂的音响。也不知道是哪位天才篡改过的一首歌,银荡地飘荡开来。
在那些狂乱而有节奏的所谓音乐里,那些怀有新世纪先锋情结的男男女女们,已经沦陷在那些极其聒噪的歌词里,相应做出了一些光天化日之下做不出来的举动。一些男女开始时而搂抱在一起时而分开,或者滑稽地扭动着各自的下肢,表情放荡却麻木,似乎是想努力地忘记什么。
那天下午,章辰一直借口头晕,赖在卡座里面埋头抽烟。杜亮则在舞池里面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马屎”,他尝试着和每个女人上上下下地碰撞。舞池里面的马屎时而发出一两声做作或者愤怒地尖叫,狂乱的音乐使整个舞池都像在发抖。
音乐渐渐弱下来,马灯依次亮起。章辰看见张阳却依旧沉浸在黑暗的余波里,倚在一根舞池的圆柱上,搂着一个口红抹得比猪血还猩红的“马屎”在接吻。那情形好似他中午在四海饭店吃饭时啃红烧猪蹄,表情及姿势都十分陶醉。只可惜那个“马屎”并非美少女,相反,看上去她好像还有点丑陋,而且满脸皱纹,年龄大约有四十岁左右,可以当张阳的妈。

松开怀里的老马**,张阳睁开眼睛一瞧,吓得有些魂不附体。当下一溜青烟飙了出去。章辰跟杜亮出来的时候,看见惊魂未定的张阳,正用一张纸巾不停地拭擦着脖子上的口红印。和杜亮他们说话时,也全然没有了刚进“美少女”时要和杜亮一决雄雌的豪迈气魄,表情沮丧得像条落水狗。




下午的马路热浪翻滚。灰尘和烈日联合成为军队,以一种凌厉无比的锋芒欺侮着每个人。章辰摇摇头,心想,这样的天气,我居然还可以花天酒地,是不是一场梦,自己又是不是刚从监狱里面偷偷跑出来的?

坐在路那边的草坪上,张阳已经开始不停地为自己解释。他说都怪的厅里面的那些昏暗的灯光,他才走眼,掉进那个老马**的陷阱。“哈哈我就当自己是在为人民服务,无私地向广大妇女献爱心。”杜亮曾一度把张阳比喻成从不选择花朵外表的花粉。

那天他向章辰叙述着张阳这半年来的种种作为:出来半年了,只当了半个月的工人,马上就没目标没名堂没向往的瞎混,成天在大马路上巡逻,经常有上顿没下顿,纠集过一些小喽罗们模仿黑社会收过地皮费,又冒充过失足青年的主流,去电大听过课。眼下老是叫嚣着要去广州。“八成是想去那抢银行,要不就是贩毒!”

时光涌动。空虚、无聊和一些奇怪的暴躁,许许多多莫名的感觉使章辰感到有点疲惫。他想早点回去,张开四肢躺在床上睡个好觉。人只有处于睡眠状态里,才有可能接近自己的理想生活。可他又怕回家,怕睡觉。总之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并因为这种乱糟糟的感觉,使他对未来的路途产生了一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恐惧。

黄昏已经不请自来。城市的腹地里,依旧盘恒着这三个相聚久久却不愿散去的家伙。一些路口的垃圾箱业已爆满,并发出阵阵没有名称的恶臭。整个城市在恍然之间,变得像个艳抹浓妆的支女,神情黯淡地走向一种极其撩人的格调里。

看到第一盏霓虹灯亮起,张阳早已经忘掉“美少女的厅”里的那点尴尬。并再一次显得精神焕发起来。望着莫名振奋起来的张阳,章辰想起苏珊.郎格的那个哲学新解,说理智和精神失常其实一样,都非常狡猾,假如看见一扇门对自己关闭了,那么它就要积极去找另一扇门或者其他入口,从而重新挤进整个世界。很显然,张阳属于精神失常而不可能是所谓的理智。就像互联网上一些自以为自己很有才华的写手们一样,在得不到市场肯定的寂寞里,他们常常会哭天喊地甚至骂娘,却紧紧掩盖着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猥琐与自卑。

站在十字路口,章辰酝酿着怎样回家的理由。然而那突如其来的夜色却给了张阳一道重振雄风的凭障。他蛮横地决定晚餐必须在国大进行。“今天晚上谁也不许先回家!”他说的斩钉截铁而且底气充足,隐隐可见当年统领组织时的干云豪气。从十字路口到国际大酒店,实际只有两百米不到的路程,但张阳楞是拦住了一辆桑塔拉。一分钟后,桑塔拉昂首挺胸气派十足地弛入国大,绕过一处硕大的喷泉,把他们三个拉到玻璃大门前。

那晚的国大门口处立有一塑料黄牌,上书“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章辰和杜亮跟在故意把领带弄歪的张阳身后,鱼贯入内,当下心想,这酒店怎么就不干脆写上“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呢?毕竟国大是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星级涉外酒店哩。想着酒店管理者在这方面的疏忽,章辰又觉得自己像个不顾后果就贸然闯入其中的不速之客。

在穿过大堂的那一刹,他居然有些愚不可及地对东张西望的杜亮说,我们何妨不把衬衫也脱掉,打赤膊饮酒作乐?只要一身傲骨和正气,料想他们也不敢横加干涉!杜亮说,操,瞎说什么呢,来这里的都是些上流社会的男男女女,我们这么做岂不是自取其辱?

坐在格调高雅的餐厅里,一名身着猩红旗袍的女服务生殷勤地递过来一张菜单,另外一个头戴红色女特务小帽的服务生为他们倒茶泡水。那菜单上有几国文字,三人当中惟独杜亮颇有大将风度。他很是随意地把那菜单往桌上一撂,像李嘉诚的私生子似的,把那些山林野兽乌龟王八胡乱点了一气。点完后又绅士般地询问章辰和杜亮:“我们是喝人头马呢还是路易十三?”最后他看见杜亮脸色苍白,才微笑着对那个满脸笑容的女服务生说,那就来两瓶国产酒鬼吧,我这两朋友刚回国,喜欢本土的东西。

等那两个女服务生退下之后,张阳又没了刚进来时的那股子神勇,他像个没有得手的窃贼一样向杜亮摊牌:“你明知道老子身上的钱只够应付些山林野兽,为什么瞎点那些乌龟和王八?”杜亮似乎懒得理会他,“你省省吧,今天老子买单。来这里吃饭就别嚷嚷,你个土鳖!”杜亮小声叱责着当年的老大,然后依旧用一种极其平淡的口吻在一边劝勉章辰,他叫章辰千万不要向张阳学习,动不动就怨恨这个贫富永远不能均衡的社会。“否则就是落伍,落伍就要挨打。”那天的杜亮像极了一个侃侃而谈的法国小男人,温柔浪漫且异常的陌生,又像个小哲学家。

章辰就那么姿势孤单地坐在他面前,觉得金钱既然可以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哲学家,那为什么就没办法制造出一个崭新的信仰呢?时间改变了一切,却没办法打败一切啊。这一点,金钱就可以轻易做到。几年前杜亮跟在骠悍的阳哥后面,几乎受尽了阳哥的凌辱。几年时间悄然逝去,张阳沦为金钱的手下败将,被小弟誉为土鳖。

几杯烈酒下肚,杜亮再一次就美女的话题继续高谈阔论起来。原因是餐厅拐角处的一个较高的台子上,摆了架钢琴,而现在,已经多了一名弹钢琴的少女。她的绿色旗袍的叉口几乎开到了腰部。杜亮一边喝酒一边说那个叉开的其所,美,像钟丽缇的肚脐眼。“我将来要是有这么艺术这么美的老婆,我就发誓不出去和别的女人鬼混!”杜亮说完仰头喝掉一杯酒鬼,之后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还是喜欢数量而不是质量。再说天下女人基本上都一个花样,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嘛,哈哈。

张阳喝下一口王八汤,咋了咋嘴巴,不失时机地恭维起这个财大气粗的小弟。他说是啊是啊,像眼前这个卖艺不卖身的女人,才配得上我们家老二。“你看她把钢琴弹得那么捻熟,像极了你老爸炸油田时的模样。靠手艺吃饭的人,总是让人萧然起敬。”

章辰则认为该女人一定是个精神方面的高级太妹。于是他抢在即将结束的晚宴之前预言:此类极不关心旗袍叉口的艺术支女,将来在神州大地上一定会到处开花。到时候如果有人把钱作为剪刀的话,完全可以把那道叉开得更高,广东有个姓杨的艺妓,在这方面就堪称她们的楷模。

夜晚降临,它是一场人人可以自由进出的梦。只不过梦的色彩不一长短各异。以至于一些情绪化诗人,总是感叹记忆盛不下许多梦,夜晚载不动许多愁。结束一天的旅行,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家?那场泛滥着美女、艺术和旗袍的晚餐终于完结,买单时的杜亮英姿勃勃。章辰东倒西歪;张阳出门时,一脚踢飞掉门前的那块塑料招牌。由于惯性或者是重心不稳,加上他本身就已经醉态百出,最后那块牌子在天空还没落下,张阳自己就“轰”地一声,摔了个人仰马翻。引得玻璃门前的那两个端庄的迎宾小姐忍不住掩嘴而笑。




踢飞掉那块塑料牌子后不到一个礼拜,张阳就孤身一人去了广州。“在这个城市里我已经找不到任何自信。或许换个地方情况会好点,兄弟我撤了,祝你好运。”临别时的天气异常干燥,章辰紧闭起双眼,咬着一根杜亮递来的烟,仰面朝天,他想看看火辣辣的太阳到底能不能帮自己点火。

至于当年的那个女生小路,章辰释放后整整一个礼拜也没见过她。据杜亮说,两个月以前,小路跟着一个南方的大学生去厦门做生意去了。“我操,她一个小女人做得成什么生意?我看哪,八成是去炸鸡!**,让我们白白为她牺牲了那么多的自由岁月和纯洁的感情。其实我早就知道她不匝地,当初要不是为了你和张阳,我才没那么傻呢。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我还能怎么着?”

学校当年闹出那么大的一个事,小路多多少少地也受到一些负面影响,在张阳他们三个羁押在看守所的那个阶段,整个小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宣扬开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走在一块,用各自的猜想东拼西凑起一个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其一,说是张阳和小路白天黑夜都猫腻在一起,早有过男女间的苟且之事。又说体育老师不过是无意之间撞破了其中蹊跷,张某便执意杀人灭口。最后导致了这场校园悲剧。传这个故事的人们把体育老师当成了一个冤大头,而章辰杜亮两个则是主谋张阳雇佣的校园杀手。

其二是说小路跟张阳相好在先,和体育老师相好在后。两者相好都是事实,整个案件的性质也就是一场师生之间极为正常的争风吃醋。人们还说,这年头,男女中学生同居、集体**乱、未成年少女堕胎、卖**等等,早已经不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了。外国票客们的兴趣也早已集中在童女以及女缨身上去了,好在我们中国也正在积极要求加入wto,时代在发展,我们国家的新人新事也在不断涌现,所以大可不必为赶不上外国人而担忧。

最后还有更子虚乌有的说法,说张阳、杜亮、章辰以及体育老师四个人,跟女生小路基本上都有一腿。甚至还有人说曾经亲眼看见,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面,他们大大小小四个男人围坐在一起。“中间就是那个小狐狸精,身着三点仰躺着!”那家伙说到那里,还故意卖个关子问听众:“你们猜他们几个在干什么呢?哈哈猜不到吧,他们在那个小狐狸精白花花的肚皮上面打牌!”。说几个家伙打着打着就打出了这么个案子出来。

生活就是小说。每个人对别人都有胡编乱造的嗜好。艺术的领域无限辽阔。中国人的想象力永远偏向于文学而不是什么软件。要不然比尔在中国也不可能有现在这么风光,我们老早老早的时候就已经用算盘了。那时候米国人估计连数都不会数。说白了就是还没开化,身上的猴毛还没掉尽。

真是可怜了当年那个无辜的小路,“她居然还可以那么朝气蓬勃地活着,而且活得比我们还舒坦。”杜亮说张阳释放后,小路还没南下,那时候好象他们俩还好过那么一段日子。“你不知道,尤其是你们坐牢的那几年,外面的变化可大了。香港澳门相继被我们讨要了回来。还差点把五星红旗插到了台北,要不是美帝国主义从中作梗的话!”

那天章辰跟杜亮送走张阳,在往回走的路上,杜亮一直跟章辰谈着小路的一些事情。他说小路缀学后先在本地的一家夜总会上班,后来忍受不住一些主顾们的七摸八摸的,就跟几个下岗的纺织厂女工结伴去了南方打工。“可以说,那段时间小路的确是纯洁的。”杜亮说。可问题恰恰出在打工期间,据说小路被一个老婆没办法生育的大款看上,死缠烂打软硬兼施,最后大款夫妇两人都出面求她,向她借腹生子,小路一番权衡索性应允。结果她肚皮倒很是争气,居然一胎为那对大款夫妇克隆出两个小阿哥。大款夫妇狂喜不已,马上给小路颁发了大量的营养费、生产辛苦费和一大笔超产奖。

望着杜亮的那个认真样,一点儿都不象是在瞎掰。章辰正准备问具体小路得到多少钱的时候,杜亮忽然说:“我估计这是真的,要不然她怎么一回来就开了家私人游泳馆呢?”杜亮的判断就是这么个逻辑--小路的巨额钱财证明小路给某某大款克隆小孩,还是双胞胎。章辰不禁有种被杜亮的瞎掰愚弄后的感觉。

“张阳一回来就被她拖到游泳馆做苦力去了。两人那阵子的热火劲,呵呵其实也怪那土鳖自己没鸟本事,连个女人都罩不住。后来半路上杀出个小白脸大学生,把他弄得落花流水。”杜亮继续着自己的叙述,“我们这些人,总以为社会有多疯狂我们就有多疯狂,却常常介于梦想和现实之间友谊不定。经历没个经历,文化没个文化,连他**金钱也总是比其他人挣的少!你知道这年头钱是什么吗?钱就是我们的自信心哪。你敢说张阳这次去广州不是为了找钱而是他自己所谓的寻找自信心?去球吧!找不到钱财他有他**自信心。理想?理想值个*钱。我就没理想。假如钱不能成为理想的话!”




其实关于张阳南下的前因后果,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半年前的张阳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阔别4年的故乡。像个凯旋归来的英雄。却没有夹道欢迎他的人民。

城市的道路宽广逼直,美好的生活即将从头开始。张阳十三岁的那年,母亲就患病去世。在他服刑的四年里面,继父又死于一场横来的车祸。继父原来的子女于是蜂拥而来,处理完那场带有巨额交通赔偿费用的事故之后,他们没有忘记学习晚清时代攻进紫禁城里的八国联军,顺手席卷掉张阳家的所有值钱的东西。至于他们瓜分多少,是否合法,应不应该等等问题,那都是他们自己良心上的一本破帐。而当时远在千里之外服刑改造的张阳,对此却一无所知。

就这样,坐牢完毕凯旋归来的张阳被现实狠狠地敲了一棒。回到家他没哭,也没闹。他跟章辰说他不想挣扎,挣扎并不好玩,好玩的事情也用不着挣扎。就那样,他清理了一下荒废的房舍,赶走了许多的老鼠和蟑螂。去派出所办理释放后的相关手续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民警告诉他说,有困难记得找警察啊。望着老民警那么诚挚的眼神,张阳感动的想哭。然后居委会里几位大爷大娘,也纷纷前来看望他,在语言和精神上,给予他许多生动无比的关怀。意思是说这个社会绝对不会抛弃他。那些爷爷奶奶们走后,他又想哭。

在他生活最为艰难的日子里,杜亮却只能偷偷摸摸地送点钱给他。因为杜亮的妈妈只要一见到张阳,就会很快脱下鞋子砸他,无论什么场合。有会命中目标,张阳的头上起了好大一个包,都几乎淤血,费好几天才消掉。这个女人正处于更年期里,而且她始终固执地认为,是张阳带坏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她说要不然的话,她家杜亮现在肯定是个又红又专的大学生。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总比流里流气的臭流氓好。她还结合实际情况,诅咒张阳是个条把星,谁沾上谁倒霉。总之,自从张阳释放后,她每次看见他都破口大骂,像见到十八代都没报掉仇的仇人一样,骂得张阳都不敢随意贸然上街。

告别少管所那天,张阳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一把通往幸福生活的金钥匙。美好前程阳光照耀嘛,“失足教训歌”里面就有那么一句。阳光现在的确是在不停地照耀着他,可是前程呢?美好个*。他想好了,再这样下去,一直依靠杜亮给的那些青黄不接的小钱救济的话,自己非饿死不可。

事实正如张阳所料,饥饿开始骚扰他。有那么一天,无所事事的张阳躺在床上想找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先去继父生前的单位看看,那活他觉得行。不就是修理汽车嘛,不会也没关系,他可以慢慢学,从徒工干起。只要修配厂给碗饭吃,解决了温饱后再谈其他。

于是张阳急匆匆买了包烟就去了那家修配厂。厂长在办公室里热情接待了他。给他倒茶,递烟,还问这问那问东问西的,一副关心两劳回归人员的模样。问到最后似乎没话可问了,厂长才说,小张你找我干啥来着?张阳说想进厂里找点活干,学门技术。厂长说,哟,这事还真不好办,得找书记。张阳问,书记在哪?我现在就去找他。厂长说书记啊,估计在步行街那一抹洗头房里桑拿吧。

那天,出了修配厂,张阳才知道整整一个上午,已经陪着厂长在办公室吹牛给吹掉了。人家厂长是国家干部,吹牛也照拿工资。自己呢?**都快被饿死了。一想到饿,他才记起来,从早晨到起床到现在还没吃饭。便走到路边的一个大排挡里,要了碗大排面,随后稀里哗啦地就吃了起来。估计是吃声剧烈了点,引得不少吃客纷纷向他这边张望。他把碗里最后一滴面汤也倒进了肚子里面,忽然发现碗底还残留了半根面条。用筷子怎么捞也捞不进嘴里,于是他伸出手指头,贴着碗边,硬是将那半根面条划进嘴巴。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食客睁大眼睛望着他,张阳笑了笑,没答理他。心想,**,这有什么好望的?现在是非常时期,老子宁愿丢份也不放过半根面条。

吃完面条,他用手在自己的口袋一掏,糟糕!原来早晨出门买烟时,给店主的是一百元,因为急匆匆赶着去修配厂,居然忘记拿找零的钱了。那一百元可是自己最后一个礼拜的生活费啊。掏不出来钱的张阳急得满头是汗,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可是大排挡那个身材肥硕的老板娘,现在,她正站在窘迫的张阳面前,表情已经相当严肃了。尤其是她那双仿佛能够洞穿一切真相的眼睛,充满了鄙夷。那个场面使他感到羞愧难当。

情急之下,张阳只好低声下气地对她说,要不然这样,我帮你洗一百个脏碗,抵我吃你的那碗面条?可那个胖女人,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目光像把锋利的刀。她转过身喊出了厨房里正忙活着的两个伙计,让他们暂停手头的工作,帮她教训教训这个想吃霸王餐的小瘪三。

排挡里所有吃饭的人也都开始风言风语起来,有个嘴碎的说,看这小子长的人模狗样的,怎么吃碗面条的钱都没?老板娘你是得教训教训他。张阳当下恼羞成怒,禁不住兽性大发。他像个疯子似的,轮起店堂里一条饱经沧桑的板凳,一家伙盖趴那个嘴碎的食客。那食客趴下时,才觉得祸从口出这句古话简直一点都没错。两个笨手笨脚的伙计,被张阳呼呼的板凳声吓得一溜烟就窜进了厨房里。那个肥硕的老板娘呆头蛾似的,傻兮兮地看着张阳。张阳则用那条板凳向她店堂里所有的摆设一一问好。

等把整个大排挡都砸得稀巴烂时,张阳才松开手里只剩下一半的板凳。之后,朝那胖女人脸上啐了口浓痰,扬长而去。张阳走后很长时间,那女人才从中了邪般的状态里“哇”地一声尖叫起来。那个声音,跟咽喉刚刚被捅进一根匕首的野猪所发出来的惨叫简直难分上下。张阳啐在她脸上的那块痰,也从她鼻梁上依依不舍地挂了下来。




紧接着,张阳来到早晨自己买烟的那家小商店。站在玻璃柜台前,他尽量提醒着那个看上去什么都不记得的商店老板。可是那老板一扬眉毛,问他开什么玩笑。杂货店老板说,大兄弟,我看你长的蛮憨厚,基本上还像个良民。不会是走投无路了想赖我这坐地发财吧,冒充是山上下来的?张阳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在笑声里,他又不声不响地把这家杂货店里里外外掀的一片狼籍。

杂货店老板和大排挡老板娘的表现差不多,尽管他看上去是个五大三粗的壮年男人。张阳掀杂货店的时候,旁边围观的群众里,有个识得张阳的家伙,便赶忙向站在外面急得直跳脚的杂货店老板指点了一下迷津。最后那老板慌忙从口袋掏出两三百块人民币,一边殷勤地递给张阳,还一边卑怯地向张阳陪着小心。他说,啊呀大兄弟呀我的好兄弟,都怪我有眼无珠。早晨你的确从我这买了包烟,我正准备找钱给你时,你就走了,瞧我这记性,该死该死。这钱您先拿去,消消气。以后大兄弟您手头若是紧缺,尽管来我这里开口就是。

张阳连续砸掉两家店铺,倒也累的够呛。看着眼前杂货店老板那熊样,他又觉得滑稽,甚至想笑。于是他停止了自己手头正在进行的掀店活计,接过杂货店老板递来的那些钱,笑着骂那老板说,放*放*,难道以后手头不紧缺,就不能来你这里向你开口吗?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股子轰然的笑声,杂货店老板慌忙说,能能能,能开,能开能开。

拿到自己失而复得的钱,还有额外的补助,年轻的张阳心里,顿时汹涌出一万种可以鄙视这个社会的理由。“都**犯贱!”他甚至因此而看见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正横呈在自己面前。结束掉两场迫不得已的破坏活动之后,张阳走在回家的路上,口袋里面装着杂货点老板给的那好几百块钱,心情非常愉悦,不禁吹起了欢快的口哨。他觉得,头顶的阳光依旧照射着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原来在一些小小的玩笑之后,生活还可以这么这么的美好。

当晚,他就给依旧还在坐牢的章辰写了封信。在信里他说,自己刚回家没几天就找了份工作,“前途一片光明的工作,我每个月能挣好几千了!”并许诺说,等章辰一回来,就请他到国际大酒店去喝人头马。总之外面的世界异常的精彩,信中间,为了显示自己的才气,他还加进去这么一段话:“现在,外面有许多人都在神神秘秘地发财。谁也不想说有关钱的坏话。那东西就像是一个长了两个漂亮翅膀的小天使,在全世界飞翔。天底下没有任何大脑正常的人在钱面前,还可以假扮清高。只有没自信的人,才会鄙视钱。”接下来,他当然要套写一些鼓励章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句子。最后,他似乎担心这封信到不了章辰的手里,索性又加上一句:“代我向以前辛勤教育、挽救和改造过我的管教干部们致以崇高的敬意!祝他们工作顺利!!步步高升!!!”

章辰收到那封信之后,一点也没什么反应。他并不认为人生会给自己多少像张阳现在这么好的机会。这和阳光永远都在普照着大地是两回事。人,永远都是孤立的,和树与树之间的关系一样。无法说话,无法交流彼此之间有关生长的诀窍。

那段时间,章辰基本上每天都躲在监管二楼的那个小房间里读书。有线装的《红楼梦》,《古文观止》;有文革时期出版的《亨利四世》,《臣仆》;有《红与黑》,《论人道主义》,《恶心》;还有王小波杂文选等等。那些书都是秦子跃源源不断从外面邮寄给他的。假如你认为一个甘愿把自己关在一座由一本本书垒成墙的监狱里的人,还打算对监狱以外的事物发生兴趣的话,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书里自有黄金屋,书里也有颜如玉。尤其是,当一个人失去人身自由的情况下,那个时候读书,简直就是个无比超脱的事。

可所有的人,包括远在沈阳的秦子跃也不知道,那段时间章辰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因为许多时间里,他都在研究着地下爬行的蚂蚁和天上飞翔的鸟类。一夜之间天空将诞生多少颗星子?月光为什么白的像宣纸?夕阳又为什么猛地一下就溜掉?另外,一根烟卷里,会有多少条细小的烟丝?诗人又是怎样从一朵花里就获得出整个天堂的秘密?还有,从一粒卑微的小沙子里面,自己怎么就无法看清楚整个世界?

孤立是件残酷的事。却可以获得一种内心深处的饱满。心灵的朋友远在天边。因此,很多时候,章辰都悄然无声地潜伏在阅人与阅书的两重监狱里,不愿过早地接触自由,甚至对释放两个字,感到非常讨厌和恐惧。

就跟同样的产品广告,之所以电视台总是周而复始地播放它,其目的就是为了要洗观众的大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在张阳砸掉大排挡和杂货店之后,也日渐清晰地诞生。虽然后来的张阳对此感到厌倦无比。但当时迫使他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也终于一目了然了。

后来章辰如期释放,他对章辰说,我可不是为了小路。男人嘛,总不能比女人还没出息吧?这个社会是弹簧,你用力它就后退,你松懈它就前进。**人活着,充其量就是这么回事。

关于他释放后,到底是怎样碰到小路的,张阳说他很难形容出当时见到小路的那个情景。“总之我差点就当众晕了过去。”他说。那天,他带了一大班小混混,在街上模仿黑社会收一些店铺的地皮费。阳光十分温暖,生活分外美好。当他不经意地转过身,看见一辆银灰色的女式摩托车,已经熄了火,正缓缓地朝自己滑过来,然后女车主就那么缓缓地停车,缓缓缓缓地向自己走来。一刹那间,阳光下的张阳差一点就当众晕倒。在片刻的晕眩里,张阳才终于弄清楚,为什么在许多宣扬纯洁爱情的电影里,总是有一些摄影慢镜头。

小路依旧是那么那么的完美。岁月似乎不忍心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瑕疵。只不过她的胸部好象倒是比四年前显得更加的挺拔了。张阳来不及看完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就决定:倘若再有不轨之徒,像当年的那个胖胖熊那样对小路,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再把对方砸个稀巴烂。不管是谁,天王老子也不行!

“小路永远都是完美无缺的。”张阳开始颠三倒四地想。作为小路的初恋情人,他要再次无条件地保护她,不再受到任何性质的伤害。他已经为保护小路的纯洁付出过相当深刻的代价了。可是,那又算得了什么?人的一生当中,要走千百次同样的路。少管所的那些教官们总是喋喋不休地劝导着少年犯:“人,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到两次!”现在回想起来,张阳觉得这个说法简直就是文不对题。新中国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是无数位革命先烈们,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过无数次之后才建立起来的。在小路这块石头上,他张阳情愿被绊倒两次。若有可能,三次五次七次八次一百一千次,他也会在所不惜。更何况,小路是个人,美人,自己的初恋情人,不是石头。




杜亮一贯来都喜欢用他的眼睛逼直地观赏女性。有一次在大街上,他和张阳一起逼直地观赏着小路。他说:“除了**,她什么地方都还没变。怎么?你还迷着她呢?省省吧!我们读书那阵子漂亮的女人和马是老师的,现在嘛,哈哈哈,是大款的!笨蛋。”说完他又换了好几个角度,上下不停地观摩着,一边看一边分析说,看来这**是真家伙,真的会抖假的不会。你看你看,她那两个**总是不停地抖啊抖的,我觉得不大对劲。好象哺乳过什么似的。

最后他发现张阳脸色不大对头,就哈哈大笑起来。又说,**要是回到以前,政府提倡英雄母亲,宣扬生五个光荣,养八个伟大的年代,她那么挺拔的**,至少可以喂养十几个小孩。

以后的几天,张阳像中了邪着了魔似的。满脑子都是小路小路小路。保护费也吸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觉得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原来一直就陷在这个名叫小路的女人的监牢里。他也不想刑满释放了。无期或者死缓最好不过。更不想被减刑和逃跑。爱上一个人,你还能往哪跑?减刑就是加刑,释放就是重新入狱。人生到处是牢房。地球是监狱。上帝是监狱长。

很快他就在小路的游泳馆里面谋到一份工作。给客人们发放救生衣,换游泳池里的水。打扫卫生,还报名参加了一个函授电大。现在他每天都能跟小路呆在一起,全世界存在与否跟自己一点联系都没了。可是,只要一靠近小路,他就会心跳加速,局促不安,言语混乱,思维堵塞。小路常常打趣说他就像是个打进游泳馆的国际间谍,整天鬼鬼祟祟的。问他是不是想在这里捣乱搞破坏。

张阳觉得自己也的确有点像特务了。他甚至想跟踪小路。这个年纪轻轻、行迹可疑、整天混迹于一些高级商贾低级政要圈子里的女老板,她到底每天都在干什么?却又隐忍了。爱是包容,是信任,是付出,是......这话是谁说的,大概是上帝。呵呵恋爱,一个可以尝试的题目,我要为小路而改变自己!张阳开始下定决心恋爱了。

到是小路,非常主动。有回她趁着点酒性,三下两下就解除掉张阳身上的所有武装。以女人特有的缠绵与霸道,把张阳紧紧地压在自己身下。接着,两人在床上滚来滚去,拧在一起,像条刚刚被捞出油锅的麻花。

于是剑拔弩张,于是兵临城下。望着趴在自己身体上的小路,张阳却忽然显得有点紧张,爱情难道就非得这样吗?可是看这架势,也只有这样了。成功在即,张阳却不敢轻易策马进城。还是小路先说,张阳,你别对我要求过高,我早已不是处女了。慌乱里,张阳赶忙说:“我也早已不是处男了。在少管所,我被一个号称**狂的女教官夺走了贞操。”他对处男的身份也感到有些尴尬,随口就不惜编造出一个莫须有的女**狂。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了。

小路笑了笑,说,瞧你小样,你别吹牛好不好,是不是处男,本姑娘马上就能分晓。那天晚上,天气不冷不热,窗外有些淡蓝色的月光投过窗帘,斜斜地切割着他们两个人的肌肤。两条年轻的鱼在空气里弯曲地游来游去。肺叶蠕动,呼吸急促。小路就像块冰一样,在张阳火球般的热能里,一层一层地融化。

半残酷的交配过程。雌螳螂会在高潮中咬死雄螳螂。但它们之间的交配,却比人类所进行的那种交配显得更加诡秘和充满音乐感。那晚小路的身体,就像是一块磨刀石,为了锋利起张阳这把锈迹斑斑的刀,累得她浑身上下汗水淋漓。

窗外的风蜷缩着身体撞向窗帘。置身于万丈火焰之中,张阳看不清它挥舞的四肢到底有多长。小路的两只手里好象都捏着鞭子,动情中张阳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匹疲于奔命的野马。奈何深陷泥潭,只得听从小路的蛮横抽打。“我是一匹三条腿的马!”感觉就是那么的一触即发,小路瘫软下来,张阳也终于歇了口气,哲理般的这样想。

“爱情毫无意义,”酒精的刺激,加上劳累过度,瘫软之后的小路懒散地说。“我在厦门的时候被成百上千的男人玩过。有个大学生,他跟我说他是真的喜欢我。可有次他居然把我灌醉,带回他的寝室,然后叫来七八个男同学轮流折磨我。那次我被他们弄得下身出血。事后那些大学生还以为我不知道,骗我说是我在他那里来了月经。并以此为由,一分钱也没付。”说完自己在南方的某个经历,小路偎在张阳的怀里,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哭泣。她的眼泪像是冬天的雪花,轻轻落在张阳滚烫的胸膛上,又悄然融化。

第二天早晨,小路睁开眼睛,看着斜倚在床头抽烟的张阳说,天!我没想到你真的还是处男。不过你挺纯洁的,有你这样体格的男人,基本上都可以玩通宵。张阳笑笑说,是的,可我以后就不再纯洁了,纯洁有罪。这话他好象在一部外国小说里看见过,不知道是于连.索内尔还是阿尔贝蒂娜。




深陷于往事的回忆,张阳的叙述似乎有些偏颇。书写者根据他的叙述猜测以上情节的一些含义:他在告别所谓纯洁的夜里,有种局促不安的被动和惊慌失措的麻木。还有,当他面对小路在厦门流血的故事,他应该怎样?麻木地听着,或者笑笑?显然这是没有什么结论的。那天夜里,他和小路两人,其实是两个矛盾重重的综合物体。他们在一个世界里面像两位人类行为学的高级教授,而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却又像是两个缺了氧的缨儿。身体的轻盈、语言的混乱以及思想的笨重,毫无关联地混杂在一处。表面的力量与复杂的感触混杂在一起。再加上夜晚的狂乱,肉体的宣泄乃至整个世界的漫不经心。所以他们俩一时半时之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具体都干了些什么。总之他们,一点也不像是在进行着一场逃跑。

夜晚过去,第二天的公鸡将按时打鸣,母鸡也会照样下蛋。凡事都还要再次开头。不管早晚也不分好坏。走出小路的游泳馆时,张阳似乎感觉到有某种东西,像刀子一样缓缓捅进自己的身体。很痛,他想喊。他想起昨天晚上,小路肆无忌惮地挤压着他,那些发自身体内部的本能的颤抖和呻吟,却无法包含爱情的全部意义。还有她的哭泣,是不是为了“他们一分钱都没付”呢?张阳开始拒绝原谅一切。他不知道自己内心里的痛感来自哪里。甚至连刚才小路的那声做作的惊叹,也让他感到分外的迷惑,纯洁真的有罪吗?

昨晚他和小路在一张床上像不像两条互相取暖的狗?有时侯人类脱掉衣服的样子比发情的母狗还丑陋。没有爱情做基石,那就连狗都还不如!张阳不无伤感地想。离开小路的游泳馆后,张阳站在人流拥挤的街口,掏出电话问杜亮借钱。杜亮问他大清早的要钱干什么用。他说,昨天晚上我干了个野鸡没给钱。最后杜亮明白了一切就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他对张阳误入暗娼小路的陷阱,感到一种含有恶毒的兴奋。杜亮笑着说:“你个土鳖,看在青春年华的面子,你应该问她要点钱才对,至少你算个弱者,她才是票客呀,哈哈哈。”

从此张阳就在小路的世界里彻底的消失诒尽。事后他有些鄙视自己,是不是因为得到了一次免费的性服务,就不再认为小路是完美的了?时光不会倒流,可脑海里面的记忆却可以自由流动。他又觉得小路不过是自己人生的一个小小驿站,像少管所,关了他四年,现在已经放了他。最后他想起少管所的那些教官,他们说的话还真没错,人嘛,怎么可以被同样的石头绊倒两次呢?看来被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的那些家伙,他们不是歪教骨干、极端分子那就是白痴。天上的云今天是白的,但也不能保证那些白云明天就不会变灰。于是他又重新加入街头巡逻队,优哉优哉地收起了地皮费。

为了庆祝张阳在思想方面的进步和转变。杜亮还特地带着他,玩了回相对纯洁的女人。那时候杜亮的那辆小昌河还真的帮了大忙,他们俩利用它,从郊区的一家工厂里拉出来两名乡镇企业的年轻女工。先是满大街的兜风。一直兜到天黑。兜风的间隙里,杜亮还给其中一个身材较好的女工买了条价格一般但样式却比较时髦的羊皮短裙。张阳则在新华书店买了本《万物生长》,他说章辰在少管所给他写了封信,指名要这本书。然后他们一行四人就一起吃饭,跳舞,闲聊,消夜。

夜深了,街上的行人愈来愈少。杜亮故意弄不响那辆车,然后就建议那两名女工在城里将就一宿,并保证明天早晨用最快的速度送她们回去,“绝对不会耽搁两位小姐明天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为人民服务。”

进屋的时候,杜亮又悄悄跟张阳耳语说,**晚上我们分头行动。她们也有生理需要,咱们学雷锋的机会来了。可是等杜亮那边都已经偃旗息鼓了,张阳这边的女工还在跟他扭扭捏捏。弄得张阳满头大汗却无计可施。还是杜亮在那边房间听见声音不大对劲,就穿了个三角小裤,踢踏着双拖鞋进到这边的房间里。那女工被张阳弄得衣衫不整的,上身已经一丝不挂,下身只穿了条裙子,也不避嫌就站了起来笑着说,我们还是四个人一起睡一间房吧,这小子使坏想奸污我。杜亮看了看她,脸色一黑,说,那怎么行!四个人睡在一起就成了集体**乱,条子查房查到了要倒霉的。

杜亮走后,张阳最终也取得了一个小小的成功。事后,那个原先还一度挣扎装模做样的年轻女工光着个*股,趴在张阳的身边,一边用手指头轻轻地划着张阳的胸肌,一边红着脸问张阳说:“刚才你觉得怎样?我还可以。”见张阳闭着眼睛在抽烟没理她,便自顾自地翻开张阳下午刚买的那本《万物生长》。

清晨起床,女工嚷嚷着要上岗。杜亮开始支吾着说,**白金烧了,你们想坐车回去就等汽车修配厂开门上班。然后在口袋里七摸八摸的,摸出两张十元面值的人民币递给她们。叫她俩打公车回去郊区工厂。那个身材较好的一边在卫生间洗脸一边说,下个月我们厂可能就要倒闭了,我们俩也想着南下,可又愁着没钱买机票。杜亮说,那就去陪机场保安睡几夜,让他们把你们塞进货仓捎带到南方去得了。那女的冲出来一脚踹在杜亮*股上,说,去你**我们姐俩就那么贱?“我们可以做火车去!”杜亮笑笑说,回来就可以包架飞机了。我真想做次变性手术,也南下,睡尽天下长鸟的男人。挣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那天早晨,那两个女工叫了辆被当地人称之为“麻木的士”的电动三轮车,两人上去刚刚坐好,张阳从屋里撵了出来,大声叫着“万物生长!万物生长!那书我要寄给我朋友!”可那车“轰”地一声,从车*股里排出长长一大排黑烟,迪迪嘟嘟地跑了。




张阳南下后约莫一个月,章辰准备抽空去一趟宣州。比他早一年释放的狱友半条命,家就住在宣州桃花潭畔。在少管所,半条命死不拉鸡的,常常装神弄鬼。可一到家之后却生龙活虎,与以往坐牢的时候看上去判若两人。

章辰喜欢领略大自然的深邃和华美韵味。心想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泛舟湖上,鱼儿伴着水响跃出湖面,会不会把月光捣成碎末,然后如花般撒满桃花潭?或者在岸边席地而坐,燃一堆篝火,看江枫水灯,听渔民唱晚,烤几只生鱼亦或螃蟹,再有三两好友把酒小酌,那将是一种怎样超然的生活?

半条命已经三番五次打电话给他,盛情邀约他去宣州做客。本身也跟半条命说好了,说最多一个月就去。可月底,半条命再次打来电话催促时,章辰却临时变卦。他说他倒想背起行囊去沈阳走走。气得半条命在电话里,忍不住用闽南话怒骂了他一句:“丢你老木黑!”然后半条命生气地说,为了等章辰来桃花潭,他已经向当地渔农借到了渔船和整套的打渔工具。“你**去沈阳能干什么?去看那个秦子跃?你怎么也不想想,人家玩的可是纯粹的精神生活,你丫人渣一个夹在里面,不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吗你?”半条命一席话,说的章辰心里一凛,终然还是乘车去了次宣州桃花潭。

释放后的半条命,在那个中等规模的城市里,以专泡学生妹而著称。章辰人到宣州的时候,看到不少当地与半条命相熟的人都叫半条命为龟公。不过半条命自己对这一称呼倒不怎么以为耻。他兴致勃勃地告诉章辰,缺点别怕暴露,在这个优点已经愈来愈明显的时代,满身的缺点恰恰为一些标榜另类的女中学生所喜好,所迷恋。然后他又忧心忡忡地说,眼下泡妞还可以去中学,将来只能去幼儿园里去泡了。现在社会上的处女越来越少,人们的生活水平相对提高,中学生们早已经懂得两性之间应该怎样相悦了。“泡妞的范围已经越来越大,可是我的阵地却已经愈来愈小。这世道!我操,十四五岁的初中生书包里都有成打成打的避孕工具!”

半条命泡妞无外乎以下几个步骤:一,先向小女生宣扬自己如何如何坏,还公式化地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释放证书,像警官办案时亮出自己的警官证那样庄严而隆重。二,然后他就开始述说着自己当年飞檐走壁撬门别锁的光辉业绩,不过他很有篡改天赋,那些劣迹,基本上会被他渲染成一个个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版本。最后他要事儿事儿地拿出把吉他,哗啦啦一拨,就开始向那些幼稚的女中学生们演示起自己较为独特的音乐才华。尽管他只会三四个和弦,和唯一一首特别熟悉的流行歌曲:“浪花一朵朵”。辅助以上几个步骤的还有另外两个相应措施,第一就是送人家bbq,第二就是请那些嘴巴较谗的小女生喝酒吃饭。送人家bbq是为了方便联络,“我已经用一只同样号码的bbq泡到了数十个小妹妹!那东西就象征着我打仗行军的一面大旗,一取得胜利之后,我就会把bbq讨要回来。然后再插向另外一个阵地。我现在的仰慕者很多,名头很响,你信不信?”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决定当着狱友章辰来一次实战演习,以便向远道而来的客人露一手泡妞绝技。在去往一所中学的路上,半条命不时地和一些年龄层次很不一致的女人们热情地打着招呼。他把那些女人分成几个等级,她们分别是有夫之妇、无夫之妇、成年少女和未成年少女。“一般情况下,我和她们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络。要不然闹鸟荒时,嘿嘿,就只有像我们在少管所里那样以打手冲来解决灾情了。”

果然如他所言,半条命站在那所中学的门口,故意冷着面孔,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眼睛朝天,一副很酷的样子。却有好几个小女生纷纷向他问好,唧唧喳喳地围在他身边,看来还都是他的仰慕者。最后他挑选了其中两个身材较为成熟的女生,说请她俩吃饭。那两个女生顿时雀跃起来,一左一右的拥簇在他胳膊拐上。

吃饭时,一个女生满脸稚气地说章辰像个大学生,又故做老练地问他在哪就读。半条命扑哧一下喷出一大口啤酒,说,少大!还是高才生。你可不要小看他哦,他会注意到常人看不见的事物,将来也会以艺术的形式写进人类进展史。那两个小女生则惊奇地睁大双眼,那个问话的女生还说,乖乖,那不就是作家吗?了不起。

吃完饭那两名中学生似乎很不着急学校下午的课程,还异常捻熟地问半条命下午准备了什么好节目。在洗手间里,不胜酒力的半条命满脸通红地问章辰想不想干,想的话下午可以随便挑一个,大不了开个房间罢了。“别看她们年纪小,可是人家的工夫高,哈哈不信你试试?”章辰则籍口她们太小,连花蕾都算不上,“跟她们一起那个,岂不有失我们的劳改身份?”半条命马上就大声嚷嚷着说,可她们现在是我们案板上的两只鸭子,我们不享用享用岂不更是暴敛天珍?再说我们已经请她俩吃过一顿价格不菲的饭了,劳劳无功空手而返,很不划算!章辰说那人家要是不来,你难道就不吃饭?反正加人不加菜的,你有什么划算不划算的?从卫生间出去就把那俩中学生给打发走了。

那天下午,半条命一个劲地低声埋怨着章辰。说章辰坏了他泡妞的规矩。最后他用一种满含讥讽的语调奚落章辰说:“你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是**子了,而且这是事实,人人都已经知道,那还树什么牌坊?这么活你累不累?”

第二天,章辰跟着半条命,在深深浅浅的桃花潭里游荡。临出发时,半条命又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呼叫到好几个似工似读的当地女生。秋天的桃花潭水,清可见底。却始终不像是李白笔下的那个样子。什么桃花潭水深千尺,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就一米多那么一点点。发现了这个谬误之后,章辰忽然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因为旁边的半条命说,酒鬼李白原本就是个好色之徒,当年汪伦用一封信,把他诓到此处,说这里有十里桃花,万家鸡店,而且这里的支女价格极是公道,骗得李白*颠颠地跑了过来。结果发现自己被骗,当时就对汪伦破口大骂,说你丫姓汪的,这里有**桃花,有个鸟鸡店,害我大老远从京城赶来,你得陪我盘缠!汪伦也是个穷龟,当时骗李白来桃花潭,也不过是风闻李是条仗义疏财的汉子,想以文会友,顺便再骗这个傻鸟一些零碎银子花花。没想到现实生活中的李白如此令色。当下大怒,也骂将起来,说**妈,叫你来这里是看得起你,不就是少了女人吗?我把老婆借你用几天就是!后来李白也就顺水推舟地享用了汪伦老婆几天,最后临走时,觉得汪伦对自己这个朋友还真不错,居然把老婆都让给自己,于是诗性大发,写了篇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诗中说,桃花潭水深千尺,都抵不上汪伦把他老婆让给了自己的真挚友谊。

半条命说完那个自己杜撰出来的典故后,坐在那好几个女生中间,左顾右盼,像个坐拥三千佳丽的皇帝老子般踌躇满志。他还特地安慰章辰说,现在青年男女在一块,有**真感情,大家觉得各自的模样可以对得起彼此,基本上都可以将就着干。忘掉你的那个秦什么跃的,没准她早不知道你是谁了。说完长长叹了口气,显得自己好象很有经历。甚至他觉得,章辰还是没成熟,像个孩子似的整天瞎想象。

从桃花潭回来,下榻泾川宾馆。夜间章辰独自出去买烟,路灯下,又被两个行迹可疑的庸脂俗粉拦住,一个劲地问他吃不吃快餐,“帅哥,看你长的蛮像那么回事,要不要我们陪你玩双飞?若能弄得我们姐俩高兴,甚至可以不收你钱。”另外一个则热情洋溢地用其软绵绵的胸脯不停地磨蹭着章辰的胳膊。章辰脸色一黑,说老子是公安局的便衣!吓得那两个野鸡呼地一下没了踪影。

回到宾馆,半条命打来电话问明天的行程如何安排,是去鳄鱼湖还是敬庭山。去了桃花潭,章辰已经知道,天下许多名胜景点,对每一个游客,基本上具备着一定的欺骗性质和炒做色彩。心想,去那里可能都一样,顿时就觉得旅游也显得索然无味。




从宣州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杜亮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章辰正趴在床上睡的天昏地暗。杜亮兴冲冲地,上气好象接不住下气的说,章辰你快过来我这里,我介绍一个美女给你。

张阳和章辰坐牢的那几年,杜亮在外面折腾了个够。先协助其父打理自家餐馆,因为受不了油烟味道,便跑起了面的;跑着跑着估计又受不了汽油的味道,遂改行开了个服装店。不过,眼下他好歹也算是个老板,尽管兼伙计于一身。幸好他爸爸早些年贩卖油条稀饭和大饼,倒也着实赚了几个,换了其他人家,家业可能早被这小子给折腾尽了。

章辰走进杜亮开的那家服装店,见店堂里生意清冷,几排衣架上歪歪斜斜七零八落地挂着些希奇古怪的衣服。要么支离破碎,要么小国寡民。总之没有一件衣服像是人穿的。店主杜亮本人却蹶着个*股,趴在一台电脑前面,一只手在键盘上敲啊敲,另外一只手插在鼻孔里扣啊扣的,姿势极其不雅。

章辰悄悄走过去,一巴掌拍在服装店老板那个摇摇晃晃的*股上。杜亮触电般跳将起来,双手自脸上一抹而下,说**妈,吓我一跳。随之便津滋乐味地那章辰按在电脑前面坐定。拿出烟又殷勤地帮章辰点着火。自己则站在章辰身后,拖动电脑鼠标,七点八点的就点出来一张女人的照片,电脑显示器里面,先是一个漂亮女人的脸。之后,他就一个劲地问章辰,该女人长得怎样,正不正点。章辰有些不耐烦地问他,到底叫我来干什么?“不就这张美女照片吗?电影海报上面太多,我上街随便扫一眼都看不过来。”最后杜亮把鼠标往下一带,乖乖,那个女人居然只穿了件薄如蚕蝇般的睡裙,风情万种地站在一个背景很开阔的海滩上。像个拍mtv的煽情歌星。

杜亮见章辰不禁瞪大了眼睛,终于嘿嘿笑将起来。然后说,**,你看她像不像那个让我们兄弟三个为之作奸犯科的小路?“嘿嘿,你看这小鼻梁,这小嘴,这里,这里这里!哈哈我靠,比之舒淇许晴瞿颖,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在章辰诸多不怎么愉快的记忆里,那个叫小路的女生早已经沉淀在岁月的箱底。现在被杜亮这么七扯八拉地一提,就好象罗郎.巴特说的一样:一种忽然之间站起来的记忆是最为可怕的。它不是让你终于接触到什么其他人事,而是使你直接去接触整个自然界里最无人性的各种现象。比如天空、地狱、圣物、童年、疯狂、纯物质等等。于是章辰内心深处,凭空升腾起一种状如锯齿来回拉动的痛感。当下草草将那鼠标一扔,说,我看她们俩不像。其实那么多年已经过去,许多人事的本来面貌早已经模糊不清。如同很多男人,对女人的记忆,永远只能凭籍于肌肤相亲来达成。而他却连小路的手都没牵过。

原来杜亮电话里所谓的美女,就是这张海边裸照。照片上的女人是杜亮的网友。网名叫北京妹妹,首都人。模样长的的确不赖,甚至有点像韩国电视剧《蓝色生死恋》里的女主角崔恩熙。但章辰总觉得,电脑里的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样子。看来这个照片跟时下许多丑女人的艺术照一样,是经过摄影师精心加工出来的。

一个礼拜前,杜亮在一个名叫“孤男寡女”的语音聊天室遇到这个北京妹妹,与之公开聊了几句,随后两人又转入地下,单独聊了很长时间。之后再进一步,互相留下电话号码,缠缠绵绵惊天动地聊将起来。随之北京妹妹勇敢亮相。随之杜亮哥哥神魂颠倒。

互联网上,爱情的神奇之处仅仅在于:陌生的人可以凭籍声音和文字相爱。当然,相爱着的更可以陌生。眼下这个本地著名油条商人的独子,在网络以外有着众多女友的杜亮,终于厌倦了低俗的真实生活。他跟章辰说,他的心其实是空的。“我渴望过那种心灵的生活。哪怕对方真的是条鱼而我是只飞鸟!只要能够在一朵花开的时间之内相爱,即使爱过了就分手我都愿意。”

中午由杜亮做东,两人就坐于一家标有北京风味的大排挡里,杜亮一杯接一杯,笑咪咪地喝着北京二锅头;一口接一口,仔细品尝着其实什么风味也不是的所谓北京菜肴。现在,连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烟,都是北京卷烟厂生产的。最后他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说:“我**真想明天就飞去北京!”

章辰故作震惊状说,呀,那你的服装店不是又要抛荒?杜亮那天兴致特好,不禁多喝了几杯,当下忧国忧民起来,说,抛荒?这年头!农民进城打工田地抛荒!大款养二奶老婆抛荒!工人下岗机器抛荒!老子去首都见北京妹妹服装店抛个小荒难道还犯法不成?章辰又说,听很多人说网恋就是枉恋呢,你去北京应该慎重考虑。

杜亮脖子一仰,咕嘟咕嘟又是一杯二锅头。完了他把酒杯一顿,说章辰你还不了解我?这些年,女人我杜亮玩的不算少,钱嘛,花得当然也比你和张阳多。可是正儿八经起来,以前张阳有小路,你也还有个我连面也没见过的秦子跃,我呢?用心灵跟我对话的又有几个?那些小姐妈眯只认银子不认人,上床收钱下床走人。谁在大街上碰到一个自己玩过的支女,还跑上去跟她打招呼?你坐牢回来还不久,对这个社会绝对没有我认识的深刻。“我现在是铁了心的爱北京妹妹,我明天就去北京,谁也阻拦不了!”于是章辰语塞。

沉吟片刻,章辰晃了晃杯中剩下的一些白酒问他,那你肯定那个北京妹妹是真的爱你?

肯定!杜亮回答的斩钉截铁。

实际上章辰根本就不想知道杜亮的任何答案。当他问完那句话之后,忽然间就觉得自己的内心其实早已经一片空白。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老是这样--每当自己思想里已经产生了很多词汇,或者内心深处有了许多感触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却偏偏总是一片空白?“其实,我们连自己的许多事情都无法肯定,怎么能去肯定他人的真实想法呢?”章辰无意中说出来这么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可一时之下,却把自己和杜亮两个人的思路都给堵住了。

第五章完

徽州恭小兵2002年11月定稿




杜亮说去北京就去了北京。章辰开始觉得网络爱情有些不可思议。在他的世界里,好象已经没有什么动人的感情可以诱惑自己。从少管所回来家之后,所有感情的道路都显得异常灰暗。秦子跃和自己有过那么长时间的心灵对白,可最终呢?依旧像是一个在时空的隧道中,飘飞了很久,却不得不面临着必将面临破碎的肥皂泡。因此,他没什么兴趣再去深思杜亮的那场网恋。也不愿去思考这些东西,他怕再次重复一些雷同的情节,哪怕是别人的故事。

张阳和杜亮一个南下一个北上。似乎都在寻找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一些东西,或者叫做梦想。那么自己呢?我到底有没有理想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或者让时间全部错乱,让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可讲;海里游动着飞鸟,天空里的鸟类不再有羽毛和翅膀,台灯变成月亮,每个人都能够自主生死与荣辱;世间没有性征,女人长满胡须和胸毛,在失去一切的另一端,像是我手里扯着的某根线,我可以随时把它拉回来;记忆像新华字典那样,需要时自由打开,用罢了随手一扔,生存变得没有任何压力。那么,人,才不会再感到孤单,树与树之间也就可以互相交流,世界才会像一个大花园,每个人都是朵鲜艳的花!

杜亮北上之后的那段日子,章辰的早晨从黄昏开始。睡在阳光松软的白天,尼采的鞭子和嵇康的面纱,相对现实必将遥远而不可及。即使梦里依旧有蝴蝶翩翩,状若庄子,那也是白娘子喝下了雄黄酒之后的丑态。所有的一切幻觉,在那段日子里,全部被章辰当成一只只扰人的蚊子纷纷拍死。

黄昏开始像潮水一样对城市里的孤男寡女形成重重的包围。又像是一根根棉花糖,被堪堪在那时醒来的章辰放进刷牙杯里,悄然融化。然后会有怀孕的月亮,被夕阳血水烤热的月亮,烧焦的月亮,惨白的月亮,身着浴袍的月亮,赤身衣果体的月亮,抖擞的月亮和憔悴的月亮渐渐西起,一个个夜晚,章辰都沦陷在那一片片神态各异的月亮里,无法自拔。

同历代行吟的伟大诗人一样,他沉迷于那些时冷时热的月色之中。而那些月亮却又常常恰倒好处地掐断他思想的绒线,让他行迹可疑地站在下面,圆睁无端愤怒的双眼,无可奈何地倒向一个个启明星子升起的黎明,倒向宿命注定无法逃脱的梦想状态里。

无聊中,他忽然萌发了写小说的念头。于是借助于房间那盏人工合成的台灯,展开稿纸,声势浩大地写了个小说的题目《我们逃吧!》,开头他这样写道:“假定人们真的能够从容不迫地从各自命定的监牢中成功逃脱,再次面对相同的道路与痛苦。那么这个世界便会在短短一瞬获得不朽和永恒。当所有的梦想都平息了烦躁,积累到濒临爆炸的边缘,人们还能不能够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生活中极度泛滥的阴谋与爱情?”

写完这么个开头,他似乎觉得很不满意。便拿出一根红色圆珠笔,把“人们”划掉,打了个大钩,又在大钩里加上“你们”这两个字。还是觉得不妥,再又用另外一根黑色笔,把“你们”划掉,修改成“我们”,顺手又把“泛滥”改为“奇缺”。然后在后面继续写道:“为使这一生的辛苦奔忙有所价值,我们在各自的牢房里拼命厮杀,反反复复地上演着恐吓、敲诈、欺骗与投降的情节。”

写到这里好象他烟瘾发作,便在房间里到处翻箱倒柜,东找西找的,找到半包不知是哪天忘了没吸的红松香烟,可那半包红松因为被置放了很久,似乎已经受潮,软塌塌的。点燃后,无论他怎么吸,也半点没有烟卷的味道。吸得他怪叫一声,连烟带火用力揉成一团,却被那死气沉沉的烟火烫了一下。气得他拿笔就在刚刚写的小说手稿上狠狠画下一个大大黑叉。画完叉,看着滞留在手心里的那些烟丝,心里还有股子没发泄完的怨气。最后,他又龙飞凤舞地在那个刚刚开始的小说空白处加上一句:“我**妈,小说!”

第二天他就独自一人跑去爬了趟黄山。登至白鹅岭,就开始在群峰之间停停走走,一些希奇古怪和似是而非的景物时隐时现。散花精舍前的那支巨笔叫着梦笔生花,毛须却是用塑料人工做成。精舍门楣上,那几个草不草潦不潦的金粉大字,据说是某某伟人的手笔,字迹却庸俗不堪。西海饭店后面的那眼清泉,依旧在悄悄流淌,像是古代某个弃妇的眼泪。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登临黄山了,如果连小学、中学每年一度的春游也加在一起的话。

其实黄山不过是座童牛角马不古不今的石头山,它的价值仅仅在于,它曾被那个流浪汉徐霞客,伙同历朝历代一些无事生非的文人墨客,跟世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就像《韩非子.内储说上》里三人成虎的典故一样。看来宣传的力量真是强大无比。糊弄得那些黄毛金发叽里咕噜的洋人也纷纷驾铁鹤而来。真不知道他们嘴巴里发出的那些叽里咕噜的语言,是不是外国人所特有的愤怒与不满?一整天,章辰都在山上胡乱转悠,胡思乱想。

入夜,下榻玉屏楼。窗外夜凉如水,章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同房休息的是一名山东大汉,满脸胡须满身倦意。便起身从另外一张床头,探过来他那张充分显示出整个山东省特性的脸,说,兄弟,不就是上了趟黄山吗?用得着你这么激动?你不睡也总得让我睡是不是?一句话把章辰说得做声不得。索性披衣而起,趁月色上至天都绝顶。凭栏而望一片山色苍茫,心中所想却又始终千头万绪。




那天夜里,站在高高的天都峰顶,章辰忽然想起那篇已经开了个头的小说,回头下了山去一定要好好写完,写监狱里的人与事,社会上的躲和逃。80年代的童贞,90年代的癫狂,世纪初的迷惘,呵,那将是个庞大的主题。得弄台电脑,没钱就搬杜亮的!那家伙用它来设置爱情,真**大才小用。

掏烟点火时,有个黑影在眼前一晃,闪了一下。吓他一跳,定睛一看,却是玉屏楼宾馆里给他房间送开水的那个女服务员。他还以为碰上了什么冤魂。据说天都峰上,以往每年都有一些殉情自杀的痴情女子。好在这几年大陆改革开放,女人观念更新,赚钱容易了点,自杀的名额才逐渐减少。“喂,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跑上来干什么呢?深更半夜的吓我一跳。”那女子也没回答章辰的搭讪,倒是径直走到章辰身边,问他要了根烟。章辰笑笑帮她点燃,她深吸一口,也笑,说,我看你神态可疑,是不是感情受到什么挫折,想在这里自杀呀?章辰心里一惊,想,看来这女孩倒是古道热肠。便说,自杀的人都喜欢受到万众瞩目,哪有像我这样偷偷摸摸的?

那女子默默吸烟,过了好久才说,其实我真的想从这里跳下去,就是没勇气。我家很穷,去年我考取了大学却没钱报名。章辰未置可否地笑笑说,我家也穷。那女子翻了他一眼,说,我又没问你要钱,你这人怎么这样?章辰嘿嘿地笑了那么一笑,说我真的没钱,我也想上大学。那女子说你别打岔,让我把话说完行不?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这个陌生人说说话而已。我真的想死,我在这里上班都快一年整了,一边打工一边做,那个事,那个事你明白吧?就是炸鸡,这一年来,什么样的男人我没见过?现在我有的是钱,可我还是想死!说完她就掩面而哭。章辰也手足无措起来,慌忙说,学费都已经攒够了为什么还想着死呢?“因为不认识你,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其实做这个事不对。首先它对不起爹妈对不起档。也对不起我男朋友。上个月我身上就长了许多红色斑点,还一阵阵奇怪的痒。我可不想病情严重了再被爸妈以及男友他们知道,那岂不是身败名裂?”

章辰见她白衣黑裙,在冷夜里瑟瑟发抖的样子,只好把自己身上的休闲服脱下来,上前披在她身上。说,那你看过医生没有?可能是山上天气潮湿,你患了湿疹也不一定呢。那女子听后,身体陡然一振,振掉章辰的那件衣服,两眼放光,兴奋地跺脚,说,妈呀!会不会是湿疹呢?对对对,肯定是湿疹!我小时候得过那病。说完朝章辰这边一扑,两手往章辰脖子上一吊,“吧唧”就是一口,亲得章辰云里雾里。就说,这里越来越冷了,我想下去休息,你呢?

两人一起下天都时,那女子又问章辰从哪里来,章辰知道她担心自己是本地人,就说是上海的。那女子又几乎雀跃,大声说,天!我考取的就是上海同济医科大呀。章辰说,哦那好巧。“对了对了,假如刚才我真的往下跳,你会不会救我?”“还有还有,明年我去上海读书的话,你会不会去我们学校看我?”一路上,那个已经攒够了学费,即将进入高等学府的在职野鸡,由于偏信了章辰所谓“或许是湿疹而不是性病”的猜测,心情显得很是开朗。她甚至还稍带了点羞涩的表情,用胳膊轻轻捅了捅章辰几下,说,我觉得你这人挺善良的,你想不想跟我做?

章辰表情暧昧,也不答话,只是在心里懒懒洋洋地瞎想:“救你?看你?跟你做那么危险的事?嘿嘿那我岂不成了天字第一号傻b?”要是夜里有下山的缆车,他准备即刻下山。无意中上山,却间接拯救了一名祖国未来的医学栋梁,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好笑,看来人生真是无时无刻没有故事。乱吧,乱吧,乱得像1997年以前的香港,像30年代某某档统治下的上海滩!那才会有更多绝妙的小说题材。让张恨水笔下的那些清清爽爽穿着蓝布罩衫,罩衫下露出了一段丝绸旗袍的纯粹女人们都见鬼去吧----爱情是个*!

两天后的电话里,杜亮安排章辰去屯溪火车站接他。那天章辰刚从黄山下来,电话里他问杜亮,怎么这么早就打马回府了?你的北京妹妹可好?爱情有何进展?可那边杜亮的电话却匆匆挂断。然后不管章辰怎么往回打都是盲音。

“爱情是个*!”杜亮从首都一回来就恶狠狠地这么说。看样子好象他刚从一个*里爬出来,受了不少*的委屈似的。说完爱情是*之后,他就一把拉住章辰,说:“快找个排挡!火车上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饿了就跑去厕所喝点自来水。”然后把整个身体顺势往章辰怀里一靠,故意作势要向地下瘫软。章辰用力托住他,就近广场的一家排挡两人坐了下来。像一名被判了死刑,即将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江洋大盗一样,杜亮一口气吃完了四十六个小笼肉包。章辰坐在他的对面,帮他一个一个数数。

直吃得那排挡老板胆战心惊又莫名其妙,问道,你们俩在打赌是吗?解决掉最基本的饥饿问题,点了支烟,又喝了几口章辰递过来的农夫山泉,杜亮把油兮兮的嘴巴一抹,第二次表情生动地说,爱情是个*呀爱情。




生活的剧情就像某个纯情少女看完了一场感人的外国电影之后滴下来的那些眼泪。在杜亮漫游在北方某个伟大的城市时,他一直这样想。那次旅行之初,坐在北上的列车里,他轻盈欲飞。

窗外许许多多的城市和乡村,落日的余辉。淡淡的花香。欲望带动脚步,他在轰隆隆的车轮声里,甚至还做了个短暂的梦。梦里的北京妹妹手把小伞,细雨中引领着他参观着万里长城和塞外风沙。一些热情的火焰,层层叠叠的花瓣,簇拥着他们在八达岭上,香山脚下,奢侈地灿烂。爱情的脉搏肆意闪现。充满幻觉。疯狂地释放着彼此之间弥足珍贵的情感。这是一朵花儿真正的盛开。没有矫饰,没有虚伪,与周围一切丧失联系,卓而不群。什么是瞬间?什么又是永恒?

梦醒后,不过是过了长江过黄河。隔着万水千山,相爱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以至于每一圈车轮的滚动,都加快了一拍杜亮的心跳。“会不会我还没见到我的北妹就因心跳加速而死?”揉了揉眼睛,杜亮开始有些后怕地想。

可爱情最终还是个*。“我要把中国上下五千年所有的破鞋串成串,然后挂在我爱情的肩膀上,让它游街示众!”在火车站广场旁边的排挡里,杜亮吃掉很多的包子,望着双手托腮的章辰,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说。

“一下车,见到她的那一刹我就有种不详的预感。你知道的,女人方面我是老手。首先,除掉身材之外,那个脸蛋气质包括言行举止,都**与网上的那个照片文不对题!

“可是我不甘,爱情又不是电影,岂能想不看就不看?再说我杜亮看重的也不仅仅是容貌。我需要的是心灵生活。漂亮的女人满大街都是,我想要,一点钱一个手势就可以搞定。

“通过交谈,她的确算是个才女。表达与思维能力是我生平罕见。我觉得她将来肯定能成为一名继卫慧之后的优秀女作家。在谈论到业余爱好和人生理想时,她的脸上就开始折射出一种,一种文学的光辉。我也窃窃私喜,心想我杜亮何德何能,却可以讨得个这么文学如此高雅的老婆?将来她为我们俩之间的爱情树碑立传时,我不就成了当代罗密欧的人物原型?

“当晚我们就住到了一起。在床上,她不停地试探我,挑逗我。我真能感受到她的温柔和动情啊,还有,还有一种什么什么的纠缠。但我还是努力克制住了。你知道的,像我这么直接的男人,面对一个相对来说并不丑陋的女人,能克制住焚心的欲火,我容易吗我?

“当时我说:‘把最为美好的留住吧,我们来日方长,我是真的爱你’。她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哭了。我便安慰她。像个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一样。然后我我还给她背了一首我在火车上专门为她而写的诗,**,现在我忘了。诗里我把她比喻成一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我站在红旗下向她庄严宣誓,我说:‘以后你写作来我赚钱,我挑水来你浇园。’她还刮我鼻子,说我德行,死相,讨厌。

“第二天我们开始爬长城。拍了无数张亲密接触的照片。**,一提起照片我就生气,就是那些照片害的,否则我怎么会被她勾引到伟大的首都?然后变成眼下的这个鸟样?对了,我刚才说到哪了?”杜亮停顿了一下,抽空喝了几口水,下午的排挡,里面生意清冷,那个排挡老板显得无所事事,“照片,你刚才说到你们在长城上合影留恋。”排挡老板坐在旁边提醒了杜亮一下。还发了根烟给杜亮,估计是深表同情。

“第二天晚上,我爬长城爬得有点累,加上她的一些柔情蜜意,禁不住多喝了一点北京醇。然后我就昏昏沉沉地回房间睡着了。我刚醒,我操,吓我一大跳,几个骠悍的八旗子弟就从天而降,其中一个土匪模样的家伙冲上来就打。

“没打我,打她。一边打还一边骂:‘臭**子,浪货,破鞋!丢下哇哇待哺的孩子你不管!上次离家出走泡黑鬼,这回你又不辞而别溜出来偷这个小白脸!’那女人也不还口,就那么嘤嘤依依地哭泣。靠!章辰你评评理,我脸白吗?我是小白脸?哈哈我要是小白脸的话,那你**是小什么脸?

“那个土匪模样的男人打完她,又想趁着余威跳过来打我。我从床上往起一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一丝未挂。于是我马上意识到这前前后后从头到尾完完全全的就是个阴谋!可我得解释啊,我不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是不是?当时我硬着个头皮说大哥有话咱们好好说。土匪男人说,说你**b说。我叫他放文明点,我还告诉他说我也不是什么良民,我十几岁就蹲过号子坐过牢。土匪男人听后哈哈大笑,他说:‘**妈,老子坐牢的时候你丫还穿着开裆裤,****和泥巴玩呢!’

“于是我就说既然大家都坐过牢,那还不好说,挑明讲吧你们想干啥?我还说我跟他老婆只是普通网友关系,什么也没干我们是清白的。旁边那几个家伙显然是土匪男人请来的帮手。一个家伙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光着个*股还说什么都没干?那么你阳痿吗?说完一脚就踹在我肚皮上,疼得我在床上打滚。那个女的看着似乎有些于心不忍,就一边套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装模做样地骂她男人,说他们无耻下流卑鄙,简直是人渣。那不废话吗?我不再理她,说白了他们肯定是一伙的。而且像是个作案多起颇有经验的敲诈团伙。

“我跋涉数千里,一心向往的纯洁爱情,在那个红脸白脸都齐全的小团伙面前,你来说,它是不是一个*?最后?最后当然是破财消灾啦。他们又几乎在抢,把我身上那几千块钱悉数抢了过去。还是那个女人,假猩猩塞给我一些零碎路费,后来我数了数,**正好是一张从北京到这里的回程车票钱!”

杜亮总算讲完了他的爱情如*。倾听过程里,章辰一直不想妄加评论。惟恐自己会落进故事叙述者的圈套。不是说爱情不应该是*,而不足以成为前车之鉴。只因为经历者杜亮本身就是个玩世不恭的货色。得到一些命运的宠幸垂青时,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偶尔遭受丁点儿刺激或挫折,就肆意玩弄当初信仰于股掌之间。就像晚清文坛怪杰辜鸿铭那样:身穿西服,头扎长辫,一口湖北方言的之乎者也里面,却又不时插进去一些标准的“boil”的“butter”。如此一想,章辰又觉得,杜亮那个爱情是个*的比喻,还真的有些不伦不类。还有就是爱情正让他迅速地成长,在通往某个圣地的流莺大道,信徒的影子也总是长短不一。阳光与阴影,颂歌与批判,正义与邪恶,那些截然相反的概念,终将要成为他们人生当中最远最可耻的岸。




一到春天,章辰总是要被一些江南所特有的温暖景象所迷惑。春天的江南到处都是一股**与暧昧的暖流。草长莺飞的太平湖畔,有着成群**荡的飞禽。它们在空气中盘旋,甚至可以飞出一种种求偶求欢的姿势。还有湖里那些恬不知耻的母鱼,偶尔也猛地一下跳跃出水面,不甘示弱地向天空那群公鸟们露出自己白花花的鱼*股。

章辰就在那个春天重新走进一座无形的监狱:被**妈硬推硬抵着参加了工作。公司老总是章辰的二姐夫。跟很多私营企业一样,整个公司从上到下所有的员工都是亲戚。进去工作不到一个礼拜,他就被冠之以国舅爷的头衔,表面上很是风光,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公司业务和运作方面,大部分人都是酒囊饭袋。完完全全一整套的外行领导内行。纯粹是个经济纠纷不断的民间小作坊。以至于公司老总苏俊阳不止一次地说:“全家族的同志们都集中在一起,日夜不停地吮吸着公司的血!”言下之意就是在吸着他苏俊阳的血。

公元一九六几年不大清楚了,苏俊阳出身于皖北平原的一户贫苦人家。其父早年是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改革开放后,就是他英明神武地作出决定,让儿子跟在自己*股后面,融入中国第一批打工仔的浪潮。苏总从那个时候起,就南下北上,然后他的青春年华就悄然消逝在年复一年的打工岁月里。也就是那几年打工生涯中,苏总成功地勾引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方军女战士。之后与之非法同居。之后女战士被部队勒令回乡。之后这对勇敢的非法夫妇同甘苦共患难,风风雨雨十几年过去,先后创造出两男一女三条小生命的骄人业绩。同时堆积出一家资产数百万的民间房地产开发公司。现在这个公司表面上风调雨顺,蒸蒸日上,可内部却充满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危险因素。

有几个希奇古怪的事情就是:苏总夫妇同居二十多年,却至今还没领结婚证书;解方军女战士明明是被部队勒令返乡的,但现在却又有了个部队军衔;他们三个子女当中,年龄最小的现在都已经年满十八了,却一个人都没当地医院出具的出生证明。他们家真算是个典型的无证之家,按常理说,这样的人家应该默默无闻了吧?可逢年过节,周末假休时,却又是本地政要显贵们云集之地。面对这些奇怪的现象,章程倍感迷惑。

第一次从他姐姐,也就是公司财务处主管章萍手里拿到第一批伟人头时,章辰苦苦哀求她,说,一个月了,该刑满释放我了吧?麻烦你回家跟老娘说说,别再逼我在你这里干了。求求你,我都快疯了!章萍听后脸色一绷,说,本人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办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恕难从命,你还是另请高明去吧。

被章萍婉言拒绝后,章辰心想,比姐姐高明的,那当然是姐夫了。于是他兴冲冲径直就走进苏总的办公室。听他说明了来意之后,苏总慌忙双手乱摇,说,你这不是坑我吗?逢年过节的,我还想到你家免费混吃混喝混麻将搭子,我可不想被你妈在那么亲切那么热闹的场合下,黑着脸把我给开除掉。最后他反过来劝导章辰,说,你小子就不能安下心来在我这干他个十年八年的?以后等老头老娘他们都老了,管不住你我了,那时候你想去哪去哪。杀人放火都成。“嘿嘿,最好把全市的房子都烧他个一干二净的,那么我们公司的生意就真的蒸蒸日上了。”

章辰想想苏总的话也有些道理,而且事实也就这么回事,当下只好闷闷不乐起来,说,可上班和坐牢又有什么分别?然后把*股放到苏总的大班桌上,七想八想的,想着想着他忽然一把扯住苏总的领带,威胁道:“那么最近公司有没有到外地出差的名额?整整一个月了呀大哥!进行这样下去我会把你这个鸟公司砸它个稀巴烂的,你真的不怕我?”苏总挣脱,整了整自己的形象,说,要么这样吧,据说大宝在学校里跟一个女同学混在一起,你代表我跟你姐杀过去调查调查?“若情况属实,**老子马上跟他断绝一切经济来往!我拿钱是供他读书做人的,不是让这龟儿子在大学乱搞良家女人!”最后他又解释,说章辰跟大宝年龄相仿,这方面容易沟通点。“他要是正儿八经谈谈恋爱的话,你也别瞎搅和,知道吗?嘿嘿,总之一切由你自己拿捏,毕竟你是他舅舅嘛,回头我再打电话给老头老娘,就说要你去外地出差。”

大宝是苏总对儿子的昵称。大宝的真名叫苏宝利,网名叫单刀。其实大宝长得非常之英俊,是其漂亮妈妈和骠悍爸爸最为满意的人肉产品之一。在女人方面,苏总是本地唯一一名从一而终的大款。自八零年与女战士拖拍以来,无论是当时穷困潦倒的困难时期,还是现在飞黄腾达的鼎盛时代,就连自己手下一些小项目经理们都在外面寻花问柳的,他苏总却从来不出去沾花惹草。仅此一项优良品德,年年他都可以获得女战士章萍颁发给他的“守身如玉新好男人奖”。其父如此争气,不想其子却如此放*。得到儿子在学校出了点生活作风问题之后,苏总不禁长叹一声,虎父无犬子?空话,空话呀!心想自己辛苦大半辈子打下来的这片江山,岂能交到一个年纪青青就在女人身上栽跟头的人手里?

交代完一切相关事宜后,苏总又从口袋拎出一个圆鼓鼓的大钱夹,随便抽出一迭递给章辰,说是办案经费,回头差旅费用再找你姐去报销。章辰接过来数也没数,又贼贼地问苏总,说,办好这个案子可有其他奖励?苏总说,办好了,我保证帮你说服爸妈让你想干啥就干啥。章辰大喜。马上发誓,说一定全力以赴,鞠躬尽瘁。接着又说了一大堆临表临涕不知所言的废话,最后打道回府不提。




通过观察,章辰认为: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容易发财,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容易发火,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容易发浪。比如苏总,出生于六十年代,命好,搭上了改革开放的头班车,轻而易举地发了财。

比如章辰另外一个姐夫,七十年代出生,刚刚改革开放时,他才十来岁,什么都不懂。读书上了大学又偏偏碰上那拨子学潮。据他说,自己还是个小积极分子。后来学生革命没成功,倒被学校清除出局。回家后子承父业当了名撒水车司机。开撒水车是个轻巧活,使得他有着大块的时间来进行一些所谓诗歌的创作,令他自己最为满意的一句诗是:“我开着喷火的撒水车/图谋点燃生活的棺材板”此人长年累月愁眉紧锁,目露凶光,眼睛像火花塞,鼻子像排气管,肚皮像水箱,说话的声音像高音喇叭,走起路来,又像是一辆刹车失灵的十吨大卡。总之怎么看他就怎么愤怒,俨然中国还处于一种没有全面解方的水深火热之中,而他本人似乎正承受着一种无比巨大的痛苦。再后来愤怒青年成了章辰四姐的裙下之臣,疯狂的愤怒因为爱情也终于有所收敛。但依旧像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时好时坏。而且诗朋文友众多,常常聚集在一起饮酒赋诗,激扬文字,草木当今政府,粪土权势者。曾几度当众挖苦他的连襟苏总,说苏总是改革开放前沿阵地上的暴发户,“一条上半身巨人,下半身侏儒的草牛!”为此使得苏总的内人,章萍差点跟他翻脸。

而八十年代出生的张阳杜亮单刀乃至章辰自己,他们面临整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忍不住蠢蠢欲动地要发浪了。

在开往联大去的火车上,中国移动通讯公司的某位女话务员用机器母猫般的声音提示章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因欠费而停机,然后是sorry,the什么什么的。其实根据中国国情,一所普通大学的在读学生,每个月能有三千元的生活费,已经相当奢侈了。然而单刀却把手机用到欠费这个地步,这个情况要是被他爸爸苏总知道了,真不知道他会不会暴跳如雷?类似单刀这么嚣张的消费行为,看来非富家子弟所不为。“也好,正好老子可以查他个措手不及水落石出!”想到这里,章辰拍案而起,把对面坐着正闭上眼睛,准备算帐的那个乘客吓了一跳。

那天年仅20岁的单刀,看上去倒像个神情憔悴的小老头。身上虽然还是些死了的骆驼比马大的名牌衣裤,却已有一种明显衰败的气势。就跟毛住席当年说过的那句名言一样:一切反动派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的东西,都是纸老虎!

“第一杯,太阳最红,舅舅最亲,干!”联大门外的小酒馆里,单刀仰头喝下满满一大杯啤酒,抹去一些生活沾在鬓发上的头皮屑。他想象不出来舅舅章辰此行的目的何在,因此只好用啤酒当扫雷器,以探虚实。喝完一杯酒,马上就用章辰的电话紧急呼叫起一个名叫阿九的人。并胸有存竹地向阿九宣布,说贫困时期即将过去,纸醉金迷的好日子又将到来了老婆!章辰心里暗暗揣摩,看来这个名叫阿九的人就是单刀问题的最佳突破口。于是就怂恿单刀叫她过来一起吃饭。

打完电话,单刀开始想入非非,又替自己倒满一杯,向章辰一挺,嬉皮笑脸地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舅舅,干!喝掉两杯啤酒,单刀开始直奔主题。“推开窗子说两话吧舅舅,我犯了生活作风的错误,现在青黄不接米不裹腹,给点钱救援救援我。”

其实单刀是个挺不错的好孩子。章辰一直这么认为。尽管年龄方面他只大单刀一岁,可在家族的辈分里,却比单刀高出了许多。江南有句俚语叫做舅舅就是天。但他从来不想在单刀面前摆所谓舅舅的谱。他蛮欣赏这个外甥的,就像永泽欣赏渡边那样。跟《挪威的森林》情节相似,章辰欣赏单刀也是因为在阅读方面,两人的喜好非常相近。单刀上网除了泡妞之外,偶尔也与一些网络文学爱好者谈谈读书心得。这方面他倒不分性别,男的就男的,也能谈。个别年长的,他也还能假惺惺地称之为叔叔伯伯或哥哥。有次狭路相逢,外甥在网上碰到舅舅,互相之间也不知道谁是谁,不知是谁也开的头,两个家伙居然相逢在网上的一个论坛里,大谈沈从文与王小波。谈话好象是从上午开始的,下午舅舅这边要下线了,外甥还恋恋不舍地贴上去来一句:“世象之道,上善若水。沈先生与王二,两者一正一邪,相辅相成。翠翠vs陈清扬,或者《边城》对垒《黄金时代》,我说不出来花落谁家。”章辰那阵子正在拼命模仿王小波,忍不住说了句沈的坏话。那边单刀气势汹汹地撒起野来,说**妈你丫过来我俩单挑!章辰大怒,马上加了他qq,然后俩人在qq里互相**词秽语地对骂。骂着骂着那边单刀傻了,原因是他查到了章辰的ip,又看了其他方面有关章辰的资料,最后舅舅和外甥两人,忍不住都哭笑不得起来。

而单刀此次所谓的生活作风问题,也的确非同小可。“阿九的事让我焦头烂额!”阿九就是单刀的女朋友,比单刀高一届。也在联大读书。单刀从大一下学期起,就与学姐阿九在校园外面合租了一间民房。与之如漆如胶。前段日子,由于两人避孕措施没到位,上个月阿九出了点麻烦。而单刀的解释则是因为避孕套的生产厂家出的是伪劣商品。还扬言要把厂商告上法庭。

弄清楚章辰此行的目的之后,单刀依然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在向章辰诉苦,并丝毫不理会这边章辰胆战心惊的表情,坚决要求对方向自己实施些经济援助:“但眼下必须解决我老婆和我的生计问题!她手术刚完毕,可我现在连买营养品的钱都没有。你是档代表,这回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舅舅!”

这时,那个叫阿九的大三女生已经走进酒馆,坐在单刀身边,礼节性地朝章辰笑笑。等单刀向她介绍完章辰之后,她不禁站了起来,轻轻软软地叫了章辰一声舅舅,然后说,舅舅好,这么远从黄山来看单刀,一定鞍马劳顿,舅舅辛苦。

那晚容貌娇好的阿九戴了副琳琅眼镜,脸上化着淡妆,看上去是个标准的淑女。只是声音听起来有些脆弱,好象是大病初愈的样子。章辰爱屋及鸟,当下对阿九有了些好感。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笑说,谈不上辛苦,为人民服务罢了。然后又吩咐酒保添了些酒菜,一直等阿九也吃完,结束晚餐买单时,章辰从口袋掏出钱夹,递给单刀两千块,说,我没想到你是因为钱的事情弄得如此风风火火,回去我让你妈再帮你刷次卡?单刀慌忙摆手说,这些钱大概够了。千万别再去叼扰他们。章辰笑笑,又拿了几百元递给阿九,说初次见面,来不及专门为你备点礼物,这点钱你拿着权当是舅舅的见面礼好了。阿九不好推辞,红着脸接在手里,和单刀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舅舅万岁。章辰连忙说,人民万岁人民万岁。心想,反正是你未来公婆给的钱,自己不过是当了回搬运工而已。末了因为想起单刀刚才所谓的麻烦,笑了笑就说,自由也万岁。




那晚从小酒馆出去,街灯明亮。夜风像抹桌布一样擦洗着他们三个人的脸。路上章辰小声向单刀交代:放假后,千万不要向父母承认阿九堕胎这个事。“否则的话,你爸可能要对你实施经济制裁。”单刀则不停地对舅舅点头哈腰,并一个劲地哈仪哈仪不止。两人统一双方口径后,章辰在联大招待所里住下。单刀借口自己不胜酒力,拖着阿九也在招待所开了个房间。

夜里单刀进到章辰房间,傻b兮兮地问章辰有没女朋友。章辰笑笑不语。单刀见状,马上就向档代表大献殷勤,并把胸脯拍的轰轰响地说,阿九有个死档叫小雅,身材贼好,特别相信单刀,常常逼他给自己介绍个gf。然后问章辰有没兴趣。若有,自己则马上可以穿针引线。见章辰权衡不定的样子,就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我们都是大老爷们,平常不干这些还能干些啥?这方面,你千万别学我爸,他那作风算哪门子男人哪?

那天章辰在联大门外的一家小书店买了本新出的《萌芽》杂志。那期的《萌芽》上,正好刊登了网友刺小刀的一篇毛小说,题目叫“宠儿”。听单刀在口沫喷飞地说小雅小雅的,他就笑。说,我靠,你说的小雅都被人家刺小刀写到小说里面去了,你还拿到我面前来显宝。单刀大感冤枉,说***,刺小刀就会瞎**写,我说的小雅真的很诱人,要不是阿九,嘿嘿,嘿嘿嘿嘿,我能把那么好的东西让给你?

章辰那晚着实也喝了不少啤酒。一些酒精的刺激,舅舅跟外甥俩都显得不怎么正经起来。先是舅舅笑嘻嘻地说外甥没鸟用,这么大的一个人了,扎个姘头还弄出这么丢人的麻烦。于是外甥马上歪起脖子还击道:“我操,这个麻烦跟我的鸟有**联系?恰恰相反,它说明了我的鸟非常之厉害,套子上一个小小的缝隙,我这鸟都能冲将过去,还冲出这么一个麻烦,你说它的力量何其强大?”然后他们又扯到毛片领域,两人互相吹牛自己见多识广。外甥说,那些毛片里,小日本鬼子的那玩意最为袖珍。还说设若换了是自己的话,“就是毛片导演拿枪抵着我,嘿嘿,我也不好意思出场表演。”于是舅舅趁其不备,一把摁住外甥,声称要见识见识中国猛男的玩意到底有多大。外甥则拼命挣扎,高喊阿九救命。之后两人就在床上拉拉扯扯,翻来覆去。等隔壁阿九沐浴完毕,过来敲这边房门时,章辰才罢手,门一开,像一只备受惊吓的小麻雀一样,单刀呼地一下,就窜到阿九房间里去了。

单刀走后,关了房门,章辰才觉得自己的头确实有点晕。于是捧了杯热水,独自倚窗,眺望街景。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远在沈阳的那个秦子跃。当下双腿如同灌了铅似的,很想就那么软软地滑坐到地板上去,坐看窗外月朗星稀,回想前尘往事到天明。

房间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初春的夜晚,房间的空调,释放出一些呼呼响的暖风,暖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种撩人的味道。那张孤单的床,历经了刚才他和单刀两个小男人的翻滚和折腾,床上的被子像个痛苦扭曲的人体,静静地卧在那里,又脏又旧。被条上似乎还保留着一些非常可疑的痕迹,很容易让新住下的客人联想起一些充满情欲的故事。

一些困倦向他袭来,章辰和衣躺下,临睡觉前,索性将那床被子反过来盖在身上。然后就望着房顶苍白的天花板,似睡非睡。可怎么睡却又睡不着。于是他又一次七想八想起来。想到自己这次微服私访,接触到的尽是些所谓的天之骄子。其中男女生亲密接触者比比皆是,非法同居那真是小菜一碟。眼下外甥单刀就差那么一点点,否则都已经发展到生儿育女的地步了。想来秦子跃置身于这样的环境里,最起码也该名花有主了。朋友杜亮扬言要在爱情的肩膀上挂满破鞋。张阳也宣称纯洁有罪。看来随着时间的继续深入,自己终将会在所谓爱情的这张白纸上划它那么一划。唉,管它怎么划,随遇而安吧。

直到现在,章辰依然有点怀念着自己住在联大的那个夜晚:许多不知名的小昆虫,在灯光下带着它们各自的欲望,搂在一起亲密地跳舞。春天的夜晚,像条发情的母狗,尾巴上沾满**的草屑。隔壁的房间里,单刀的手会不会跟《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那样,非常自然地摆放在他学姐阿九的身上?静止不动或者正在抚摩?那个名叫阿九的女大学生,是不是也跟村上笔下的绿子一样,正在操练着自己娴熟的手艺,牵引着同床共枕的单刀,一路奔向欲望的珠穆朗玛?

逼窄的房间,被条里传出来一股子冲天的霉气。章辰沦陷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喷张状态,忽然有种无法回避的质感。吕小林这个败类,勾引着小雅进入情欲喷发的紧张状态后,居然只用了“请勿骚扰”四个字就那么草草地收了场!看完《宠儿》,气得他怪叫一声,冲进卫生间,拼命地将整个头都放在水龙头下面。浇完后,他觉得痛快、彻底。又觉得有点倾向于一种变态的自我虐待。

就在那个自己与自己欲望搏斗的夜里,章辰产生了他日后思想的萌芽。也就是说:当你想用刃物划分出生命区域的某个阶段或者某个状态,以便日后能按图索骥时,那无疑是一种可笑的刻舟求剑。纯属异想天开,记忆甚至会毫不留情地赏赐给你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然后骂你是个神经病。




高尚的事情我们要干,卑鄙的事情我们也要干!“要不然诗人哪来那么多墓志铭和通行证之类的感慨?”第二天晚上,依旧在原来的小酒馆里,单刀一边咕嘟咕嘟,狂喝啤酒,一边引经据典,大谈北岛。他说北岛的意思其实就是让人们在行为以及艺术方面,都要作些或深或浅的研究与探索。传说中的小雅跟阿九当时正坐在对面,阿九则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男友,整个身心都好象已经被单刀的言论牵引住了,笑咪咪的,听得出神,入化。

章辰就是那天晚上认识联大女生小雅的。本来第二天的章辰就准备结束调查,打道回皖。可因为单刀与阿九的缘故,只好勉强自己留了下来。头天晚上,章辰单刀阿九一行三人,下榻联大招待所,夜间与外甥单刀吹牛打闹完毕后已是凌晨时分。加上当夜章辰看完萌芽杂志上胡坚的那篇《宠儿》,之后又胡思乱想,所以一直想到天色将明时,才朦胧入睡。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中午,洗漱后心里总堵得慌,总觉得有某件事情未了,最后看见电话,才恍然大悟。遂急冲冲拨打电话回家,那边的电话是他爸爸章大我接的。第一句倒没什么,只是问章辰第一次出差有何感想。章辰说没感想。可接下来章大我在那头就麻了儿子那么一麻,说:“那昨夜为何不来电话回家?叫你妈与我都好生牵挂。远在外地,住旅馆注意安全事项。初春夜凉,别逞好汉,记得加衣。”

释放至今,已经三四个月的时间了,这倒是章大我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流露出的儿女情长。尽管电话里章大我的声音依旧显得高高在上,可这边,他的儿子章辰却怎么听怎么顺耳。当下感动得不行,以至于电话抓在手里,呆头呆脑地楞在那里,一时半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章大我。心里只是想着马上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可面对单刀与阿九的盛情挽留,又不好直说自己的想家心切。毕竟江湖儿女应该四海为家,在外甥以及外甥的女朋友面前,他总不能流露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小儿女姿态。因此只好假装漫不经心地留了下来。

当晚,阿九单刀果然不怀好意地约得小雅前来。酒馆里的小木桌旁,终于也顿时成为男女对称各霸一方的局势。只是单刀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谈论北岛,使得其他三人极少有插话的机会。于是章辰就打断外甥的话题,说,你们联大可还有能喝酒的?一并叫来就是。

单刀说自己在联大主修的课程就是当代诗歌和交朋结友,目前又是联大“飓风诗刊”极力吹捧的顶红新秀,平日里的诗友文友多如牛毛。结果拿电话随便拨了几个号码,几分钟后门外果然就杀进来一大批联大的红男绿女。其中有一人,一进酒馆就喝令老板再拼两张方桌过来。此人声若洪钟,貌似匪类。而且一上来就向章辰抱拳作揖,模仿古仁大咧咧地唱了个诺。倒把章辰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杯盏交错间,单刀将那批联大文学精英一一向章辰作了介绍。那个言行举止颇似古代豪侠的家伙,原来绰号东邪。交谈中,东邪恨不得每句话都要带上几个黑社会切口或者堂令,以示自己人生很有经历,且不屑与当今平凡学生苟合。章辰对此类学生很是感冒,当下心想,不就是上了所大学,看了几盘盗版港台暴力片吗?便什么都懂似的,现在混黑道的,谁还有机会再去练习黑社会用语?动辄模仿黑社会,真把你弄进黑社会,看不吓破你小子那块绿胆!但考虑到对方毕竟是外甥单刀请来陪自己喝酒的,于是笑笑向他举杯,说喝酒喝酒。

东邪他们一干人等来了之后,小雅说话的机会就更少了。只是客气地抿着嘴唇,一直微笑着,偶尔低下头去和阿九窃窃私语。然后阿九再扯过单刀的耳朵小声说话,而单刀则又笑嘻嘻地用蹄子从桌下轻踢章辰。总之场面相当混乱。那批刚进来不久的,长发披肩长歌当哭的联大文艺尖兵们,正旁若无人地争论着女记者李响和足球教练米卢的最新距离。有个别酒量和**泡都比较小的,还不时地跑进卫生间,然后很快又跑回来继续喝。仿佛跟啤酒有仇似的,却又拿自己的泌**系统不当回事。

空酒瓶越来越多,趴下去的也越来越多。剩下几个忠实的啤酒主义者,像那个浪迹天涯而不知返的青年作家狗子一样,开始转移战斗目标,然后的话题就自然而然地牵扯到女人方面。文艺尖兵们开始介绍起各自在女性方面的辉煌业绩和最新探索。

小雅忽然把头朝章辰凑过去,低声说,我不懂足球、文学和诗歌什么什么的。也不喜欢讨论这些事情。我学的是法律专业,你呢?章辰正喝到兴头上,早把小雅的来历给忘的一干二净。回答小雅的问题之前,他还忍不住打了个气势汹汹的啤酒嗝。说,我呀?我学的专业就是跟法律对着干,以后你我在专业方面若有冲突,还望你多多担待。

小雅笑笑,说,这个我知道,阿九和单刀都已经告诉过我。我倒更觉得好奇。你看看他们现在像不像一群自甘堕落的酒鬼与流氓?说完小雅还用嘴角朝那批即将失控的联大同学努了努。章辰说酒鬼流氓有什么不好的,生活就那样。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个关于酒鬼的笑话,就兴致勃勃地说,外国有个酒鬼在红房子里喝醉酒,不慎掉进水沟里,爬回家后打老婆,说他洗澡他老婆为什么不给他加热水。小雅说这个我知道,是小说《红房子》里面的情节。你再说说流氓的一些故事?章辰只好又说,外国的流氓比中国的流氓要原版要正统。外国流氓们胸口的黑毛基本上都是真家伙,不像咱们中国一些流氓,为了衬托威武,弄些假毛粘贴在上面。小雅忍不住笑出声,随后端起酒杯向章辰举了举,说,那么酒鬼我陪你喝杯酒吧。

喝完那杯酒,章辰又说,实际上,外国流氓的头发从来不染,红的就红的,黄的就黄的随它去。他们打架斗欧时,基本上都是一对一真刀实枪的干,打群架的也比较少,更不像我们中国,一旦某个流氓在街上被人砍了,恨不得回家把自己丈母娘和姥姥姥爷都一并喊上,一些农村的流氓,甚至会动用钉耙锄头和粪瓢。因为当晚联大小酒馆里声音吵杂,所以在章辰说话的时候,小雅的头都尽量向他凑近,以便听的更加清楚。章辰说完有关流氓的这段话时,小雅嘴里正好还抿着的那口啤酒“扑”地一下,天女散花似的,全喷到章辰脸上。

阿九在旁边看到这么个情况,趴在单刀身上,两只手拽着单刀的衣服,笑得不行,用额头不停地磕击着男友的肩膀。其他人不清楚情况,看见章辰满脸酒花,纷纷站起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女生小雅红着脸,一个劲地解释,说自己克制力差,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帮你擦干净。章辰谢绝,自己把自己弄干净。单刀在一旁向他耳语,坏坏地说,让她喷点酒花小意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人总是很愚蠢。想跟自己斗法。时光是裁判。它说停,那么不管你是谁,你都得停下来。可时光似乎又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慢腾腾而不着急的样子,它很狡猾,也从来不事先宣布每个人与自己争斗的结果。因此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沦陷在种种懵懂状态,对自己也常常一知半解。

有关那个春天的记忆显得仓促而狭窄。单刀对章辰深陷情欲的陷阱而感到无比兴奋。送舅舅回皖的火车站上,他像个掮客似的,老气横秋地开导章辰,说,你看你一副卢梭面孔,有什么好内疚的?说不准小雅还偷偷乐呢!目前这个年代,只要你敢在脸上写上“我需要”,那么无论你需要什么,都会有在你那种需要领域内具有付出嗜好的人前来揭榜。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章辰想起那个比较狂乱的夜晚:那晚十来个联大学生,酒足饭饱,结束后来小酒馆里的所有闲聊之后,剩下来的时间里,就显得无所事事。走出酒馆时,其中有人提议去跳楼,有人提议去卧轨,另外有个满脸疙瘩的家伙则色迷迷地建议说:“我们大伙儿一起闯进女生宿舍里去,把她们逐个逐个地干掉?”之后看了看女生阿九和小雅,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妥,就把“闯进女生宿舍”改为“冲到发廊去!”。最后那个绰号东邪的家伙,嘴角歪歪地叼了根香烟,大大方方地拉开裤子拉链,旁若无人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旁边撒**。又有几个人受其精神感染,也纷纷走过去,相继列队撒**,场面甚是壮观。

趁着一片混乱,章辰悄悄溜到马路那边。拦住一辆计程车,然后站在车门旁边大声向单刀他们道别。这边东邪他们几个,则纷纷一手扶住水龙头,一手向章辰不停摇晃着,说再见啊再见,欢迎你再来啊兄弟。而小雅却碎步跟了过去,马路这边单刀向章辰举两指,呈v状,阿九也把两只小手放在自己耳朵上,模仿乖乖兔不停地向他示意。那个夜晚不是很黑,可是气氛却很快就变得暧昧起来。

“他们迟早都会变成流氓。”坐在车里,小雅对那群撒**的大学生充满鄙夷,于是就这样愤愤地对章辰说。章辰揉了揉自己昏沉沉的太阳穴,心想,大学生变成流氓特别简单,就像小雅所鄙夷的东邪他们那样,喝两瓶啤酒,松开裤子拉链撒泡**就可以了。可是流氓想变成一个有教养的大学生,却非常非常困难。陌生的城市,同样处于春天的统治。章辰坐在联大女学生小雅旁边,小心酝酿着怎样开口说第一句话。

“请问两位到哪里?”计程车司机已经第二次发问了。章辰望着小雅,小雅却像章辰不是在望着自己一样。于是章辰笑笑说,去联大吧。小雅却马上说,不。司机有些不大耐烦了,索性把车一刹,黑起脸说,那我要下班了,你们下车去!小雅气鼓鼓地说,下车就下车,没见过你这么开车的。

下了车,两人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走。随着一条条逐渐沉寂下去的街道,章辰发觉自己正处于某个必须经过的十字路口。而内心深处,一些不停跳跃的火焰却正向他充满诱惑地招着手。

“听单刀说你很小就坐了牢?”

“单刀说你从回来到现在一直都在写小说?”

“我觉得他们还不如跟你一样去坐坐牢。”

......

一路上,小雅的许多提问快的像在翻书复习。而章辰则和一些情感小说男主人公一样,开始走进一个极度手足无措的角色之中。走过很多条街后,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偶尔小雅靠过来的时候,章辰甚至可以听见两个人的衣服轻轻摩擦时所发出来的撕叫声。那种衣服与衣服摩擦所发出来的很有质感的声音,使得很久以后,一直以来,章辰都比较客观和片面地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年轻男女,谈恋爱时,基本上都是靠着这种衣服与衣服的摩擦声,来完成互相吸引这么条规律的。

“与很多同龄人相比,我们是空洞的!”章辰明白,小雅说的“我们”并没包括自己。“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哀伤派遣不去,白天黑夜,在时间突然拐角的地方,那种淡淡的哀愁就像层层迭迭的潮水。想迅速成熟,却又处处碰壁,想逃学,想回家,想背上村上春树的那些小说,去边陲小镇或者塞外古城游荡。想在拉萨城里的小酒馆里喝星巴克咖啡,想身边最好有个干净的男友,他得有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应该抽正宗哈瓦哪雪茄,会写诗,每天也有充足的时间陪伴我,然后天涯海角与我一起,不停地流浪。”

“可是,可是我现在却像是在坐牢一样!校园生活枯燥乏味没有任何新意。没天睡醒过来,我都认为又是一个重复灾难日子的来临。大学生活没有色彩!许多理想必将在这里渐渐消逝,一干二净!”章辰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一边不停地抽烟,一边微笑着倾听着小雅的忧伤与感慨。

“对不起,可能是那些卑鄙的酒精毒害了我,让我胡言乱语。”小雅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不禁轻声埋怨起了自己刚才的倾诉。然后和章辰继续没任何目标的往街道上面走着。走到一处相对阴暗的地段时,章辰尝试着用手去揽住小雅的肩,手都已经伸出了,可一种自卑的情绪忽然在他脑海里闪了那么一闪,终于那只已经伸出的手,停在空中只划了个可悲的弧度,就那么软软地缩了回来。




由于散步的时间过于漫长,最后小雅以联大已经关门为由,把自己变成一片轻飘飘的树叶,和另一片同样也像树叶一样轻飘的章辰一起,飘进联大招待所。进入章辰的房间时,她甚至还有些小小的愤怒。低声嚷嚷着说,这个招待所的服务人员素质真是差劲,缺乏敬业精神和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居然没有给自己开单间。而事实上,当章辰去值班室拿房门钥匙时,她甚至故意加快了自己飘动的脚步,结果导致那个睡眼朦胧的服务员,还以为自己眼前不过是起了一阵香风。

房间里,那盏灯在气若游丝地坚持着一种昏暗的光明。直到小雅走到窗前将窗帘关闭后,它才稍稍增加了一些光的力度。至于社会垃圾、流氓章辰,与联大女生小雅那晚到底是怎样纠缠的问题,在这个小说里显得无关紧要。因为在整个纠缠的过程当中,双方似乎一直都闭着各自的眼睛。

事后,小雅抱着一种很是吃亏的表情,问章辰累不累。然后她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你一定很累吧?看刚才你忙得,真像个土改时刚刚分到点土地的贫下中农。后来她跟章辰谈论起这样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旧社会里许许多多的妇女能长年累月地那么一本正经?而上吊、喝药乃至还闹出千秋流传的诽闻的却也数不胜数,为什么?最后她忽然莫名其妙地问章辰喜欢水浒里面的哪个女人。“潘巧云,潘金莲还是阎婆惜?”章辰想了想,说都不喜欢,只喜欢扈三娘。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安于即定好的命运,不挣扎也不乱搞。小雅说呸呸呸,也只有你们男人喜欢那样逆来顺受的女人!

长夜漫漫,最后他们又纠缠到一起。第二次做相同的事,估计是程序相似,所以章辰显得有些轻车熟路的样子。另外随着一些应该有的声音,小雅甚至还特地增加进一些不大应该有的声音。临界点上她忽然睁开眼睛,用力抓住章辰的两条胳膊,并在那两条胳膊上面留下了一些代表着女性残暴的血色痕迹。她说火要烧了她。“但我却想就这样被火活活烧死!”把嘴凑在章辰的耳朵上,她声音嘶哑地说。

小雅说的这个话,让流氓章辰想起席慕容的那首《白鸟之死》。小雅说自己想被火活活烧死,跟“那么,让我死在你手下/就好象是终于能/死在你怀中”基本上属于一个摹本。当下心想,原来女人作诗的灵感就是这样诞生的,许多人都说,完美的小说应该出自生活,那么诗歌呢?优秀的诗歌也应该出自于生活。只不过,是性生活罢了。那么这个席慕容应该要受万世景仰,永垂不朽。

显然,他们第二次纠缠的时间、质量乃至双方的感受,都要比第一次持久和完美。却比第一次显得更加辛苦。快结束的时候,章辰忽然想起外甥单刀因袭北岛的那句话,卑鄙与高尚的事情都要干。想象着那句纯粹发泄状态中完成的诗句,加上小雅的那句宁愿被火活生生烧死,终于也一泻千里,溃不成军。两人忙完一切之后,章辰斜斜地依在床头点燃一根烟,有些疲倦地想,早知道如此简单,何必事先两人还要走那么多条繁琐的街道?还互相说了那么多浪费脑细胞的废话。从酒馆里一出来就直奔主题,岂不更加节约生命的有限资源,更加靠近所谓的另类和后现代?

第二次结束,小雅依旧还存在着一种吃了亏的心态。她从章辰手里夺下香烟,放在自己嘴里吸了一口,好象还被呛了一下,就又递还给他。说,你一定是个老手!要不然这次怎么如此熟练?像个专拍毛片的职业演员。因为体能的大量消耗,使得章辰面对这样的评价懒得辩解。只是那么未置可否地笑了那么一笑,内心其实很是悲哀。小雅调整了一下自己不怎么雅观的睡姿,忽然像个小学生似的对某个问题显得甚是好奇。她问章辰少管所里有没有女囚犯。“若没有,你们平时又是怎样解决此类冲动的?”章辰被这个问题逗笑了,就向她喷了口烟雾,说,跟你们一样呗,你们成长过程怎样我们就怎样。末了还加了句,男女平等。

然后他们一起玩起了文字堆积游戏。开始之前,章辰是这样说的,他说一个句子,主谓宾语,但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随便穿插些定壮补之后,句子就变得饱满生动了。就好比你刚才说的,监狱里的囚犯到底是怎样对付自己的欲望的问题。其实那是个既庞大复杂,又微渺简单的话题。没有人提起它的话,它就显得非常微渺而不足道,而一旦有人专门研究的话,那又将是个庞大的主题,它甚至可以成为一部洋洋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小雅说:“是呀是呀,那我们就做这个游戏。从欲望开始!”章辰说,乌鸦,蓝乌鸦,我是一只欲望横生的蓝乌鸦。小雅则堆砌了另外一个句子,她说,女子,良家女子,你搞过多少良家女子?就这样,将这个游戏草草收场。

次日起床,章辰有些头疼,又有些感伤。小雅在床上向她侧过身体,让他帮忙自己扣一下内衣上的扣子。外面单刀阿九已经在敲门。小雅顿时显得很是慌乱。慌忙飞快地穿衣套裤,连内衣的扣子也随它散在那里,还红着脸催促章辰动作也快点。那一刻章辰觉得相当尴尬,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明明不可能不应该甚至不值得发生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总是由不得思想控制的照样发生?或者这就叫逃却逃无可逃?小雅穿好衣裤后,用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去开门之前,还抽空伏在章辰耳朵边说了句话。她开玩笑般地说,瞧咱们俩慌的,像是潘金莲在跟西门庆偷情一样。

“后来小雅常常说起过你。”放了暑假,外甥单刀特地向舅舅这样提及联大的女生小雅。那段时间章辰依旧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写着那篇没头没尾的小说《我们逃吧!》。“她还说你跟她说过,等她一毕业,你就带她去云南丽江定居是不是?”单刀一边浏览着小说情节,一边头也不抬地问章辰。可章辰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自己以前到底有没有这样对小雅说过?设若自己的记忆没有偏颇的话,那么,这个外甥的同学,联大女生小雅岂不等于在胡言乱语?




“完了完了,我**算是完蛋了。白白活了二十多年。幸亏爹妈死的早,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们交代。”张阳在广州呆了几个月,现在*滚**流地跑了回来。“那里哪是我蹲的地方!遍地都是流浪汉,遍地都是野鸡,遍地都有黄金又**遍地都是断头台!”

刚到广州,人生地不熟的。张阳果真如同小弟杜亮所说的那样,像条土鳖。傻兮兮的一口气相继被五家职业中介所骗去若干盘缠。“我操!那哪是帮你找工作呀?那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抢你口袋里的钱。”紧接着,一些维护着一方治安的警察、防暴队员、小区保安以及派出所的便衣,公安局的条子也相继濒濒地耗上了他。“见到我这样傻逼兮兮的外地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冲上来就拎!”前前后后的,张阳被那些人拎了十来次。最后一次拎住张阳时,硬是强迫当时还是普通盲流,也还算是个良民的张阳上缴人民币五百元整,并扬言说,否则就送你去大尖山强劳。

“那一次,他们直接把我关在流花火车站派出所的一个大铁笼里!长达48小时。章辰你不知道,那个铁笼跟动物园关野兽的铁笼一模一样!里面关满了衣衫褴褛的外省男女。有炒火车票的,有兜售盗版黄盘的,有抢劫盗窃吸白粉的,有老有少有鸡有鸭,总之什么都有!可我什么都没干哪!他们说我没边防证没这个没那个的,操!就差没说我没绿卡了。我当时就**不交钱。我就不信那个邪,除掉台湾,现在全中国都已经解方了,广州又不是白区,我怕个球!”

结果张阳固执地跟那些警察较劲,心想,你总不能把我长期关押在这里,我得吃得喝得拉得撒。可是到了晚上,铁笼外面的那些警察就像已经忘记了铁笼里面关押着的每个人一样,他们笑嘻嘻地用广州白话互相道别,互相说再见再见的,说着说着就下了班。接着就有来上夜班的警察,对他们更是不理不问。里面关押的一些人开始骚动,有几个似乎经常经历这类场面的家伙,开始趴在铁笼的栏杆上,向新来接班的阿sir热情地打招呼。

几个票贩子在凑钱,准备先出去一个,然后再谋解救其他同伙。经过交涉,终于出去一个。于是笼子里面的一些人开始长叹短息起来。到了夜间,张阳感到有些饿,就蜷缩在铁笼一角准备睡觉。没有其他办法,他只能以睡眠来跟饥饿对垒。但在半夜,一种哗哗的声音将他从睡意朦胧的状态中弄醒,原来同笼的一个中年妇女,竟然蹶着个白花花的*股,蹲在离他头部只有一米的地方小解。一股子**液的味道,把他难得的睡意全部赶跑。张阳只好坐起来,掏出根烟死吸。他甚至有些想念远在故乡的杜亮和章辰。于是有点后悔,或者真的不该单枪匹马闯到这个外表非常繁华的南方都市里来。

第二天,张阳隔着铁栏杆,看见许多警察当他们这些盲流的面,也不避嫌,就在办公室里分红包。当下心想,要是以前自己没瞎闹,相反却好好读书的话,说不准自己也是个警察。设若那样的话,自己也可以像笼子外面的那些警察一样,坐镇广州火车站,闭着眼睛瞎抓一些外省盲流,也就可以大把来钱就地发财。

几个月后,张阳跑了回来。回来第一天,章辰在本地一家名叫白云楼的小酒馆给他洗尘。张阳一边喝酒一边闲谈起自己在广州的经历。言语当中充满了对现实生活的愤懑与无奈。

酒至中途,杜亮才急急赶到。向两人一个劲地抱拳作揖,说公务繁忙公务繁忙,失礼失礼,抱歉抱歉。等他刚落座,裤腰上的电话就滴玲玲响了起来。杜亮最近新开了一家理容店,电话是店里一个小姐打来的。杜亮一边接电话一边向章辰和张阳苦笑,说没办法,女人现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得罪她们就等于砸我自己的饭碗。

杜亮从北京回来之后,对爱情两个字恨之入骨。身边的“马**”也几乎是三天一换,到后来索性转行,挤进了本地的**行业,一杆旗,他开了两家理容店。名曰理容,其实在他店里的那些小姐,有的连正规洗头的事情都做不来。她们每天只是依在店堂门前磕瓜子,或者吃话梅,对每一个进来的客人表情暧昧,或者**荡地笑。然后就是陪客人吹牛,最后上床。所得利润,必须与年轻的老板杜亮几几分成。杜亮自己也常常跑出去,替她们拉客源,因为只有小姐做的人次多,他才有更多的利润。以至于后来,年轻的杜亮很快就成了当地有名的老鸨之一,红极一时。

杜亮接电话时,张阳没理会他,继续向章辰叙述着自己在广州的生活。“在那里能够找到体面工作的,至少要研究生硕士以上的文化程度。内地去的不少普通大学毕业出来的大学生,一旦盘缠用完,就跟我们一样,也要流落街头。白天我们就睡在广州电视台的大铁塔下面。那铁塔上面还有个人头马的霓虹灯广告牌。一到晚上,那灯就亮了,上面写着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我们则躺在下面,胡思乱想着第二天的生计问题。有个大学生还编了许多民歌,说什么‘下岗大嫂不流泪,挺胸走进夜总会,收完大费收小费,为国争光创外汇。’,还说我们盲流是什么‘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共同命运将我们安排,人民警察喝酒打牌,国泰民安千秋万代。’我们听了就哈哈傻笑。后来那个编曲的小子就悄悄失踪了,好几月后,我在一张大型报纸上看见那小子,乖乖,狗日的居然成了一个非常有名的青年作家!”

向流花火车站警察上缴掉自己身上最后的几百块钱之后,张阳在广州成了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为了弄点盘缠回家,他硬着头皮加入了真正的盲流大军。就在那个冲天挺立的电视塔底下,他认了一个来自东北黑龙江的盲流做大哥。那个大哥一开始对他也很是豪爽,有钱兄弟们一起花,偶尔还从火车站广场带回来个把中年野鸡,让他们一饱**欲。可是后来大哥身上的钱也很快就花光了。于是大哥手下的一些兄弟就自告奋勇,结伙出去抢劫那些外出坐台夜归的小姐。常常也能抢到个三百五百的。抢回来交给大哥一半,其他的兄弟几人各自平摊。有时候抢不到小姐,没办法,他们就潜入广州站台,不分白天黑夜的,看见脖子上挂有项链,耳朵上配有耳缀耳环的,伸手就拉。拉过来撒腿就跑。得手的,基本上可以三五天都不用出去干活,跟兄弟们一起山吃海喝;失手被擒的,也基本上都上了大尖山。反正电视塔下,每天都有新鲜血液自动输入,因此掉下去三个五个的,大哥也并不发愁。

张阳就那样生活了一个多月,几乎每天都提心吊胆。尽管在那个圈子里面,他的年龄并不算大,可问题是,他毕竟在少管所里蹲过漫长四年的劳改。他深知监狱生活的残酷与可怕,所以每做一件案子他都显得特别小心。也因此从来都没失手被擒过。结果大哥对他很是欣赏,有天居然叫他去送一包白粉到某某地方给某某人。那包粉被张阳捏在手里一掂量,足有百十多克。吓得他当时就面无人色。那大哥也没在意,一个劲地催他快些上路。最后张阳将那包粉往大哥怀里一扔,撒腿就跑。好在前几天他也早有准备,开工干活时多扯了一条项链,并偷偷私藏了下来,以防不测可以全身而退。那天他一口气跑到三元里,找了个平时较为面熟的毛片贩子,以每克60元的低价,将那条私藏下来的项链买给了他。为了躲避大哥的耳目,他不敢从广州买票回家,就又连夜打车到东莞,最后从东莞坐火车跑了回来。

第六章完

恭小兵2002年11月定稿于徽州




那天的啤酒越喝越没劲。白云楼年轻的女老板对顾客张阳的南下故事却颇感兴趣。且时不时地过来为阳哥斟酒。那个在广州被一包百十克重的白粉打败的烂仔,回到小城却依旧是人见人怕的阳哥。

“我**这辈子算是完蛋了,连包白粉都不敢送!”广州的那包白粉和白云楼的一些啤酒,使得张阳总是没完没了的叹息:“看来我只配做一条毫无出息的地头蛇。”

“好了好了,我们还是到‘美少女迪厅’里去找几个免费的马**过过瘾吧。”杜亮不大耐烦张阳的长吁短叹。同时,那天中午的杜亮在某个方面,又显得异常高兴,他不住地调侃着张阳和自己一样,再一次沦为了非法分子和无业游民。可是几个月以来,南方都市里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盲流生活,却使得张阳从头到尾对生活都没了太大的兴趣。章辰付完酒菜饭钱后说他下午还要上班,失陪失陪。

到了‘美少女’,四周都是蹦来跳去的男女老少。张阳在舞池里,把自己站得像根棍子一样,他恨不得跳舞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拍拍手那样简单。章辰在回公司上班的路上想,这人生里许许多多的烦恼与无奈,总不会因为地点的改变而变小变少。比如张阳,为了寻找到他自己想要的那些东西,什么都没得到倒是小事,却莫名其妙的又增添了更多有关生存的压力。“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化烟萝!几曾识干戈?”他甚至有些理解古代那些醉生梦死的没落帝王们了。他们的心境和眼下的张阳基本上相似:压力太大。很有可能他们就是因为烦恼太多,才懒得上早朝去处理那些烦人的朝政的。

有段时间,张阳迷上了足球。一到黄昏时分,他总要拉上章辰和杜亮,三个人一起,去他们以前就读的那所中学,到田径场上将一粒足球逮到一顿猛踢。“踢足球真**爽!每次进球的那一刹那,就像**!”他还说,要是有八百个美女在观看着你的临门进球,同时发出八百声嘶哑的尖叫,“那就等于进球者同时在跟八百个女人作爱且达到了高潮!”最后他总要情绪低落下来,说,只可惜足球比赛中运动员不能衣果体进球,美中不足。

踢累了他们三人就会找个地方坐下来。有回他们坐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张阳眯着眼睛欣赏着校园里飘来飘去的纯情少女们。跟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的狱友半条命一样,张阳开始对中学女生心猿意马起来。那天他的想象力异常丰富和饱满,目送完来来往往无数青春可人的中学女生之后,他恨恨地说,我真想变成一片树叶,或者一粒沙也可以。“那样的话,就可以谈在地下,从下朝上地欣赏着这些纯情少女们的裙底春光!”说完后他哈哈大笑,并当着杜亮和章辰的面,发誓说今后非中学女生不泡。

章辰那段时间里却显得极其消沉。他的生活当中也发生了很多难以预料到的变更。首先是****意外病故。症发初期,他母亲只是略感头疼。便由父亲章大我陪同,去本地一家中医院求症。不想庸医误人,那家医院里有着太多的三流庸医。其中之一的庸医将病人草草号脉后,说是常见性风寒,然后开了大包小包的黄连厚朴田七当归。病人吃掉那些中药后不仅病情毫无好转,相反却更加严重。最后还是病人的二女婿苏总,开始对中医院的签定产生了怀疑。便亲自开着他刚买的私家车,将岳母送至本市另外一家西医院诊断。动用了一些从国外进口来的设备重新签定之后,章家上下顿时乱成一团:原来患者脑袋里,已经长了一颗米粒般大小的良性肿瘤。据一专家分析,那个瘤生长于一个月前。苏总事后推算,岳母脑瘤开始生长的时候,恰恰正在大吃特吃着中医院的那些没用的草药。当下按捺不住,冲进那家中医院,对那所中医院的所有庸医们破口大骂。但更加残酷的现实却终于让苏总没了任何脾气----假如说庸医误人不可谅解的话,那么西医院里的那些手术师们则更为歹毒:他们三下五除二的,就用一个据说是很不成功的手术,将病人送上了西天。像闪电一样,让章家所有人都感到措手不及却无可奈何。

然后就是章辰那个以愤怒著称的四姐夫,那个潜心修炼着诗歌创作的撒水车司机。许多年以来,无端的愤怒情绪、生活的刀、修辞的血以及一些所谓青春的鞭子,将撒水车司机逼进一个诗歌的死角。最后这个家伙逃无可逃了,居然停薪留职了整整两年。躲在自家的小阁楼里,整天致力于一些所谓艰苦的诗歌创作。两年后,此人长啸一声,终于向全世界推出了三本愤怒的诗集。那些诗让章辰看得浑然不知所以。比如:“没了抵抗/我已没了祖国/雇佣兵啊/来枪毙我”,比如“只有没有光/没有脑浆/没有眼睛的蝙蝠/才可以构成,构成/阿基米德的狂想”等等。可就是那些诗,却吸引到了不少以专业著名的出版社挤破了脑袋前来争抢。一些标榜着要将诗歌进行到底的大小媒体也不甘落后。于是一时之间,出版社和媒体搅和在一起互相竞争,指桑骂槐。鸡争鹅斗的,无形中,却将那个愤怒诗人推上了一个连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高度。结果诗人的诗集隆重上市,同时也受到了社会上一大批诗歌爱好者的垂青。其中仰慕愤怒诗人才华的女性诗歌爱好者甚众。站在名利双收的诗歌风景线上,愤怒诗人不再愤怒。相反,却整日整夜地周旋在那些成群结队的女性诗歌爱好者周围。像个临渊结网的渔翁---立定崖上,撒网捕捉,老少娘们,一个也不想放过,从此风流韵事不断。章四小姐一怒之下,哭着跑回了没了娘的娘家。章家父子见状,唏嘘不已,却又爱莫能助。




母亲去世后,章辰经常赖在张阳家里过夜。那个家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家。没有了母爱,家的意义逐渐失去。张阳总认为人死了就等于一个东西消失了,死去的人如同一根抽完的烟,变得不再有任何价值。但章辰不这么认为,章辰说他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见**妈。“在梦里,我妈就坐在冰冷的立交桥上,等待着我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向她靠近。”梦里面,他看见母亲总是站在一朵朵祥云里,像个慈眉善目的女菩萨,濒濒向自己招手示意。

醒来后,他总要翻出那部《我们逃吧!》的小说手稿,那是母亲在世时自己拿笔写下的小说,一些故弄虚悬的故事,无比肮脏的情节。前言不达后语的写作。思想深处的鸟粪。深陷其中的自己到底应该怎样冲破那个巨大的牢笼?又能逃往哪里?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被这个问题叉住了咽喉。有天深夜,他坐在灯光下面,尝试着向自己投映在墙上的影子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可那墙上的影子也向他投起降来。于是他被这两个互相投降的东西逗笑了。起床撒**的张阳目睹了这么个可笑的场面,咕咕嚷嚷地说:“操,小时侯我妈常常教导我说,小孩玩影子会**床。”

恰恰是章辰在夜晚向自己的影子投降的季节,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里,那个扬言要将泡妞的黑手伸向幼儿园的狱友半条命,那个许多无知中学生特别推崇的帅哥,一不小心,居然真的当了回生活中的所谓英雄。美中不足的是,英雄已经成为一个实际意义上的跛子。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样子很难看。

情况是这样的:急匆匆赶去某中学与某位小女生赴约的半条命,在那个城市某个街道的拐角处,听到一声非常凄厉的尖叫。当时华灯初上,大街上人潮汹涌。一群喝得烂醉的外地打工仔,正在那个街道拐角的阴影里,流里流气地调戏着一名上晚自习去的女大学生。“其实你们想想,就连像我这样档次底下的人,对猥亵妇女都义愤填膺,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那么多围观的群众,居然没有一个愿意上前阻止他们!”在叙述自己沦为英雄的过程时,跛子英雄的不满情绪激昂不已。

只可惜半道出家的英雄半条命不是当年的鲁提辖。冲上去对那群蹩脚流氓门的三拳还没打完,相反,就被那群欲火攻心的醉鬼联合起来放趴在地。“想象不出他们的歹毒!有个貌似大哥的家伙硬说我冒充黑社会,居然气冲冲从口袋里掏出把小刺刀,毫不犹豫地就划断了我的脚筋。而当时越来越多的围观者,他们就像在观赏着一场免费vcd。事后要不是那个良心发现的受害者抽空拨了110,**那我就不仅仅是成为一个跛子的事了,医生说再迟半个钟头你小子就是个瘫子!显然,那医生将我当成了一个街头斗勇的小流氓。”

那天,从宣城远道而来的狱友半条命,还有杜亮张阳,他们四人坐在一家面朝大街的小酒馆里,一边喝酒叙旧,一边听半条命简单介绍着自己成为英雄的经过。半条命介绍完毕,还顺势拉起自己的裤管,把袜子往下一扒,指着脚腕那条乌紫乌紫的伤疤说,操**这腿就这样报废了。

案发后,半条命在医院接受治疗期间,那个受辱的女大学生却始终没有露面。那笔巨额医药费让他伤透了脑筋。最后要不是当地派出所出面担保,院方甚至扬言要将半条命告上法庭,或者强行扣押他新买不久的那辆wuyang--125a摩托车。

后来章辰问,怎么就没点社会热心人士给你捐款?报纸电台不天天呼吁人民要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吗?“八方支持?哈哈我操!去球去球。后来派出所还派人到我家调查过,估计是估评我是否具有偿还那笔医药费的能力。”

那天下午,酒至中巡,杜亮叫来了两个自己理容店里的坐台小姐。她们花枝招展地拥簇在自己的老板身边,对席上远道而来的英雄嗤之以鼻。有个小姐说,迂腐,都什么年头了,你还冒充什么路见不平的黑社会?另外一个小姐也嘻嘻笑将起来,点了根烟说:“英雄能值几个钱?或者你异想天开想浑水摸鱼就此加入中国供产档?”杜亮大笑,捏着其中一个小姐的腮帮说,操,看不起我们的英雄?那今天晚上就派你领教领教英雄的本事!

第二天,走路一跛一跛的英雄神情落寞地来向章辰辞行,说想回去,想找点正经事情做做,挣点钱,自己都老大不小了,现在又是个跛子。英雄还说这个社会让他有了点迷惑的心态,他觉得人与人之间总是难以沟通,“昨天晚上我都没嫌弃那个鸡,可她却嫌弃我是个跛子。结果我懒得干她”。章辰说,其实你原本就是个英雄。真正的英雄永远不会被世界接受和理解,后来似乎想起某个伟大艺术家说过的那句话,英雄是所有悲剧的源泉。

送走背影略显孤单的半条命,章辰想起自己童年时代曾经无限崇拜过的某个英雄。那个英雄是个瘫子。但那个瘫子英雄比较成功,因为在当时全国范围之内,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个战争时代的英雄。那个英雄长相英俊歌喉优美。失去了双腿后还高唱共和国的旗子上有他血染的风采。最后他把跛子英雄跟那个瘫子英雄放在一起,互相对比了一下。他认为其中必然有位英雄是冒牌货,可惜他有不敢确认,到底谁是冒牌英雄。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在另外一个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个花絮文章,标题是“英雄,到底需要些什么?”文章说,英雄需要的是变相的崇拜和实际意义上的唾弃,雷锋现象是最原始的炒做,据说徐良是个可耻的逃兵。




杜亮在半条命由一名社会垃圾而晋升为跛子英雄的这个事上,始终认为半条命比较傻逼。和章辰一样,他也想到了十几年前的战斗英雄徐良。他说徐良的那个英雄当的还比较有价值,坐着轮椅,上了央视还被一个美女歌星推着唱歌。“要是为了钱而奋斗,即使当了跛子又有何妨?”杜亮说这个话的时候,他店里的一个坐台小姐也笑着附和,说,我宁可和一个有钱的跛子结婚,也不愿嫁给一个四肢健全的穷光蛋。

后来某天杜亮无意中发现了章辰躲在张阳家里写小说。那时候的《我们逃吧!》还只是一本薄薄的稿纸。而且字迹凌乱,有的地方字写的比医院大夫的诊断书还差劲。杜亮一看到那个题目就觉得不甚顺眼,说,逃什么逃?有了钱谁都不想逃!而张阳则认为写得还是马马乎乎过得去。张阳说有了钱也不行,帝王将相还高处不胜寒呢,“只不过小说里尽是一些小人物,即使将来能够出版,也难以去跟《我是毛住席的警卫员》或者《我与米卢没距离》等佳作相提并论。”那段时间,张阳每说一句话都显得比较刻薄。

章辰说,“毛住席还真的逃过,”他想起解方前有本书叫做《共匪西窜记》,通过近代革命史我们知道,那本书里所谓的‘西窜’,其实是当时的中国工农红军向西实行的一个伟大的战略转移。可引用书作者的话来说,那就叫逃。“即使到了后来,中国革命取得了胜利,但他一有烦恼与困惑,也还常常逃回老家韶山冲的滴水洞。不过许多江湖术士都说毛前生是条龙,有了伤必须躲进滴水洞。”

那天杜亮摇头晃脑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他建议章辰换个题目。他说比如‘一个劳改犯的暗夜独白’或者‘三个失足青年的风流韵事’,这样写或许能一炮打响。

就在那个天气极其炎热的夏天,在送走冒牌英雄半条命之后的某个夜里,章辰忽然无比郁闷。最后他一把火烧掉了那本肮脏的小说手稿。然后意志坚定地对墙壁上自己的影子宣布:从此热爱生活,向亮哥阳哥的金钱与美女看起!

不久,他就成了‘美少女迪厅’里的一名常客。并一反常态地认为生活其实相当美好。另外,他开始相信并怀念起了俄国那个著名的革命作家高而基。社会嘛,其实也是一所大学。而融入社会生活,才应该是最真正最彻底也最原始的写作方式。那么,就让曾经错误的理想和那些由文字雕刻出来的所有伪文学见鬼去吧,我青春年少。

对章辰忽然性的思想转变,像当初犒劳张阳宣称纯洁有罪时一样,杜亮兴致勃勃地说要一视同仁。有天夜里,他们三人都在张阳家看球赛。杜亮忽然灵感闪现,说对了,我还没看见过章辰搞过女人,我得帮他一个忙。然后很快他就通过电话,叫来了一个身段分外妖娆的坐台小姐。把她推给章辰之前,杜亮还不怀好意地说了句,作家,今夜你就在小姐的肚皮上面写篇小说吧!

杜亮走过之后,那小姐就迫不及待地把手放在腰间的裙带上,然后像她面前有个澡盆一样,刷地一下就把自己的裙子给褪了下来。脱完裙子她又将手放在自己的三角内裤上。见章辰站在房间没动静,便说,你这人真奇怪,怎么软塌塌的没点干劲?章辰借口说刚才喝多了点啤酒,你得让我清醒点是不是?那小姐不大耐烦地说,靠,我可没闲工夫跟你磨蹭。做完你这票,我还有其他客人要做!小弟弟拜托你配合点,ok?小姐话一说完,就一鼓作气地把自己剥了个干干净净。隔壁房间里的张阳好象正在看球赛,年轻的迈克尔.欧文将来必定不可一世。

根据视线的转移,章辰先看到了小姐那对已经明显下垂的乳房,乳晕发黑,而且很大。然后就是肚脐,圆圆地镶嵌在她白花花的肚皮中间,再就是一切。当那个小姐主动过来准备帮章辰宽衣时,忽然章辰的脑海中荡起几年前秦子跃写给自己的那些信,紧接着联大女生小雅也趁机挤进他恍如梦游般的记忆。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相对来说,却如此丑陋。于是章辰赶忙推辞,籍口**急落荒窜进隔壁张阳的房间里。

“**!看上去她比我还急,像是急着要赶去参加亚洲小姐选美的决赛一样。”那晚临时替补进去的张阳半个小时后回来时,还非常不满地这样嚷嚷着说。不过张阳在那短短半小时的时间里,居然获得一个近乎传奇的内幕。他非常神秘地对章辰说,你知道吗?她是个非常诚实,同时具备了许多传统美德的小姐。她对张阳说自己农村乡下还有个四岁的儿子。丈夫是个因工受伤最后退伍回来的解方军工程兵。事后她还很抱歉地告诉张阳,说就在现在的这个时间段里,正是做她们这行的黄金时间,所以她不得不速战速决。否则客人就被其他小姐给抢走了。最后,她笑着告诉张阳,说任何行业都充满了可怕的竞争,现在就是这么个事事都得竞争的时代。

“**,居然是个军嫂!假如这个事不凑巧恰恰被条子拎到,真不知道会不会治我一个破坏军婚罪?”事后的张阳因此而显得有些心有余悸。

关于替补票客和军嫂支女之间的对话,让窝在沙发上看球赛的章辰感到胆战心惊。思维也顿时就一片混乱起来。他开始有点鄙视起自己的想法。倒不是因为没有成为拥军票客而遗憾。他只是想,假如今天晚上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纯情少女的话,那么自己会不会如此慷慨地将她拱手于照单全收的张阳?想着这些从自己身上而引发出来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心态近乎猥琐。

不过,对所有这些问题毫无意义的思考,并没有使得他感到特别的忏悔。最后,他还甚至有些恨恨地想,他们都是低级的,而我才是高级的。我的世界是干净的,我和他们有着一种明显的区别!




和章辰不同,杜亮认为夏天就是部小说。叫什么来着,丰乳肥臀。在那个夏天,年轻的鸡店老板总是喜欢出现在本市各个游泳馆里,偶尔也飚到郊外的一些河湖或者水库里去。肆意欣赏着三点或者并不三点的女人。夜间则异常勇猛地照顾着本店一些生意清冷的下属小姐。野鸡吃多了也会倒胃,以至于二十一岁的杜亮常常双手捶腰,嚷嚷着向张阳章辰诉苦,说肾亏肾亏,我肾亏啊。

而曾经发誓要把泡妞的红旗插进中学校园的张阳,也终于在即定的范围之内,开辟出了一块属于他个人的红色泡妞根据地。在认识少女林小如之前,张阳还不停地叫嚣着,要不断更新新血,不断地泡,最好泡到鸡店老板那样的程度:肾亏。

少女林小如是他泡的第三个中学女生。前面两个也都先后上了他家的床。次数多寡而已。“可她们都不是处女!我也弄不明白,是不是我红旗插错了阵地?”泡完两个据他自己说不是处女的中学女生后,张阳向寄居在他家的朋友章辰很不满意地汇报战果。那段时间天气异常炎热,章辰借口情绪不佳身体不适,进而赖在张阳家里不去上班,整日整夜地吊在互联网上。电脑是杜亮原来的那台电脑。从北京回来后的杜亮说,我一看见电脑就想吐。然后就像扔一块抹桌布似的,把电脑扔给了张阳。

张阳记得,那天中午,他骑车去那所以前他们几个常常踢球的中学,准备接他第二任女生女友。当时那所中学下课铃还没响,太阳像个大火炉一样,倒挂在他头顶上。他躲进一个太阳伞下,跟那个卖冷饮的小商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少女林小如经过冷饮摊时,卷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她满身青春的气息让张阳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的小路。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如同一艘置身于茫茫夜海的孤舟,而少女林小如则好象是一盏茫茫夜色里,给自己以方向与希望之感的航灯。她经过张阳身边时,甚至还给了他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一个多么清纯的女孩啊,张阳想,她要是小路的话,那该多好。

然后他就像一只迷途的羊羔,看见了手里拿着根缨鞭的牧羊女一样,情不自禁地跟在她身后。不知跟了多久,总之少女林小如背包上的那只流氓兔就是他的路标。在跟踪林小如的过程当中,张阳甚至想把自己变成那只流氓兔,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天天趴在林小如的背后,天天欢快得意地跳了。林小如已经逛了至少二十家路边商场了,却没购买任何物品。最后她在马路边买了一盒冰淇凌。张阳远远地看着,觉得她吃冰淇凌的模样真可爱:鼻子尖上似乎还沾了些奶酪,她本人却浑然不知,还东张西望的,吃得津津有味。

走了两三条街,她似乎发现了不远处老是跟着自己的张阳。一开始,她还故意若无其事地吹了吹口哨,然后就一头扎进马路边的公共厕所,半天也没出来。“她可能被自己吓坏了。”张阳想,于是就转身离开,停在一个更远的地方,等她出来。

好半天,她终于像条憋不住气的小鱼一样,从厕所里游了出来。左顾右盼了片刻,最后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并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她继续朝前走,这回张阳吸取了教训,他把自己骑的山地车锁起来往路边一扔,然后还特地买了副塑料墨镜,而且只是远远地跟着她。

当走到一条街道的拐角处时,前面的 小女生忽然就没了影子。张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可恶的车流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气鼓鼓地低声嚷嚷着,要一脚踢碎所有的汽车和障碍物。恰恰就在拐角的地方,少女林小如却猛地一下跳了出来。她捋了捋自己的衣袖,露出一截子白白的手腕,她瞪圆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把双手叉在腰上,威风凛凛,恶声恶气地威胁张阳说:“你再跟着我,看我不揍你!”说完她还示威般地向张阳扬了扬自己的那个小拳头。

那个架势还真的把毫无防备的张阳吓了一跳。然后他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一样,低声嘟囔着说,谁说我在跟踪你了,这条街道又不是你家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就慌慌张张地把自己投放进热浪翻滚人潮拥挤的大街上,装模做样地走了。

回到家里,他谁也没告诉。只是精神焕发地纠缠着网虫章辰,嚷嚷着要学弹吉他。后来在弹奏的学习过程中,又嫌章辰教的太慢,一口气从书摊上搬回来一大撂有关吉他弹奏的小册子,分别是‘吉他十日通’,‘吉他入门’和‘吉他速成小法’等等。

后来得知了张阳正暗恋着一个中学女生的事实之后,杜亮跟章辰的看法获得了难能可贵的一致,那就是:结果,绝对没有好下场!张阳骂骂咧咧地说,**你们懂个*。

恋爱尚未成功之前,张阳把自己弄得像条非常神秘的小虫。总是躲在章辰和杜亮的眼球之外,在那所中学里进进出出。而且他的吉他也居然很快就无师自通了。看来那些二流音乐家们出出来的东西,比一些二流文学家们写出来的东西要实用,要实惠。

有天夜里,孤独而神秘的小虫觉得自己在吉他领域可能已经功德圆满,于是扛起吉他,爬到少女林小如的寝室楼下。那天,他唱了很多忧伤而挚烈的校园民谣。在这个一切观念都已经彻底更新的年代,他还用这么古典老套的方式向林小如示爱,真是难得而不多见。在楼底下面,张阳想,唱完这最后一首旋律有些悲伤的歌,就准备离开了。当他反复唱到‘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的时候,因惊讶而沉寂了很久的女生寝室楼里,终于向起一阵阵激烈的掌声。

少女林小如打开窗户,朝他的头顶扔下来一大把硬币。有几枚滚进了下水道里,但很多都准确地落在张阳的头上。最后硬币纷纷蹦向地面,声音奇特,像随风响起的风铃。另外有个女生,因为情绪激动得无法控制,居然神经错乱般,将一盆洗脚水‘哗’地一下,由窗口泼向歌唱者。于是张阳顿时成为一只惨糟水祸的落汤鸡。

出乎章辰和杜亮的预料之外:结果张阳在沦为落汤鸡之后却变得分外美好--少女林小如旋风般地冲下寝室楼,用香气扑鼻的手帕帮落汤鸡抹擦头上脸上以及身上的洗脚水。悲剧,闹剧,戏剧,滑稽剧,无论是什么样的剧情,总之,凡是男人,基本上都需要温情的认领。而张阳却非常,非常,非常的感谢那盆从天而降的洗脚水。




沉浸在少女林小如温柔的光晕里,张阳觉得时间过的飞快。从夏天到秋天几乎是眨了下眼的工夫。而那个秋天,杜亮的鸡店理所当然地也被条子们贴上了封条。之后的鸡店老板闻风而逃,并惶惶不可终日。还是他的油条商爸爸出面摆平了此事:依旧用些许的钱财开道,替宝贝儿子从当地法院买了份另案处理的‘刑事豁免’通知书。

张阳也早已经跟黑社会挥手告别了,在得到林小如的爱情之后。现在,他是一名靠手艺吃饭的汽车修配厂工人。女友林小如是个富家独生女,每次从父母手里领到一笔可观的生活费后,她都会分出一部分交给男友张阳。杜亮因此常常讥笑张阳时来运转,财色兼收。而实际上,那些钱,张阳分文未动地将其存进银行。只要有温情存在,豺狼也可以变成绵羊。面对林小如无微不至的关怀,张阳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一份最最纯洁的爱情。他不断地自我鼓励自己:好好工作,只食其力。他这样想,等林小如考上大学之后,再等她毕业。然后他会娶她---用自己的钱,然后和小如生儿育女。

每次想到这么美妙的将来,年轻的汽修工人浑身上下就充满了干劲。因此工作得十分卖力且出色。以至于那个大腹便便的厂档委书记,已经三番五次地下车间表扬起他了。最后一次,书记表扬张阳的时候,还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蔼地说,小张啊,过几天市里电视台要来我们厂搞专访,思前想后的,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很好的题材。言下之意,就是准备将这个迷途知返的失足青年,像大众媒体包装当红歌星那样隆重推出了。是啊,劳动光荣,犯罪可耻。父母学校少管所都没有教育好的孩子,现在被伟大的工人阶级熏陶,并教育好了。张阳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里,认为并不是汽修厂转变了自己。是林小如!是爱情。最后他想起了那盆从天而降的洗脚水,对,洗脚水的功劳绝对不可抹灭!

书记并没有骗他。几天后,市里的确有几个男女记者模样的人走进了厂里。他们跟在书记和厂长身后,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有个记者的肩膀上还扛了架摄象机,正四处搜寻着一些可以入镜的画面。那一刻,张阳腼腆的像个小姑娘。心也跳的非常厉害,跟女友林小如接吻时的感觉不相上下。以至于握着活动扳手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了许多该死的汗液。一枚生锈的螺丝似乎也故意跟他过不去,始终拧不下来。最后他气得用扳手用力向螺丝磕了磕,声音很大。那群记者和摄像师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女记者,看见他那么副蠢相,赶忙用手帕捂住自己的鼻孔。从那架势看上去,好象修理工张阳是堆气味难闻的狗**。

当晚播放本市新闻,一无所知的张阳还兴冲冲地通知了许多朋友。可是除了解说员的面孔和一闪而过的厂房之外,他没看到任何东西。那天晚上,新闻节目播音员说,本季度我市工业领域的经济综合指数上升了47.8%,农民存款额提高到一千四百万,以上新闻是某某某与某某某负责播送的,谢谢收看。

接下来播放的就是本市本月内在扫黄、扫毒和扫黑领域内的伟大成绩。倒是掮客杜亮的理容店很抢镜头,很多镜头都是在他的两个理容店里抓拍出来的。一些衣冠不整的票客和支女们分别上镜。其中的一个镜头让张阳感到很是开心:一个坐台小姐似乎看见记者的摄象机正对准了自己,慌乱中她举起自己的三角短裤把脸先遮了起来。但马上又意识到下半身好象也是一丝未挂,又赶紧用裤头捂住下面。那个镜头只是那么一闪就过去了,却使得张阳感到非常解闷。最后他忘记了自己没有成为劳动模范的不快。第二天,等他把这个可笑的扫黄镜头,汇声汇色地告诉了章辰的时候,章辰才知道杜亮的理容店业已惨遭重创,并哈哈大笑。

秋天刚刚来临的时候,跟人类发展史差不多,一开始,它也总是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爬行。那时候的天气依旧有些炎热。联大学生单刀在打给舅舅章辰的电话里,以一种毫无商椎的语气说,小雅下个礼拜要来黄山,你必须去车站接应!说完他就挂了电话,让电话这边的章辰,觉得外甥的这个玩笑开得似乎有点过火。

站在那个夏天的脚板底和秋天的头顶上,章辰深深陷进互联网,并苦苦地纠缠着一个他并没见过的女人。那个女人叫毒药。那段时间里,对现实生活,对整个社会,他愿意丧失所有的触角。别人所有的剧情都与他无关,而在键盘上,他才稍微有点活着的感觉。毒药在另外一个遥远的城市里。每天都向他讲述着一些新奇的事物,譬如‘我坐在半空中的云端上,终生凝望着你’,又如‘天堂里我有一座玫瑰雕花的城堡,等你来陪我居住’。章辰就那么痴痴地陪她坚守在网络里,直到外甥说:小雅来了!他才恍如做梦般惊醒。之后,就看见窗外正缓缓飘过去一两片枯黄的树叶。




小雅比单刀居然还高一届。她来的第一天晚上,章辰带她去参加杜亮替她所谓的接风酒宴。路上她告诉章辰说,单刀跟阿九已经白白了。“其实一点也不能怪阿九,要怪应该怪我。我喜欢单刀,并不是因为他家有钱。”就这么简单。她说这个话的时候,甚至还用胳膊拐捅了捅章辰,说,你可别吃醋,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章辰麻木地笑笑,没有说话。

那晚酒保还没开始上菜,杜亮第一次看见联大女生小雅,差点流出了口水。他当着小雅的面,夸张地踢了章辰一脚说:“**章辰!这么漂亮的眉眉,你还不快给我介绍介绍?”小雅礼貌性地站起来,说,我跟章辰只是普通朋友。说完就客气地告辞,说谢谢你的款待,可我现在身体忽然很不舒服,章辰马上楞在那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章辰只好站起来送小雅,杜亮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凑到章辰身边,小声说对不起章辰,我不知道她脸会翻的那么快。要不这样吧,回头我再给你找个比她更风骚的小姐?章辰头也不回地离开。那天他不想跟任何人说任何话。城市的深处,杜亮看着章辰和小雅远去的背影,学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主人公的腔调说,白痴!

对爱情的选择,章辰开始倾向于半年前张阳的那种态度,无可适从。没过多久,他收到已经悄悄回去的小雅寄来的一封平信。看得出来,那封信是小雅用一种急匆匆的姿态给自己写的,字迹潦草,无力,而且信笺上的杠杠和圈圈比较多。她说,奇怪,自已经学了将近四年的中国法律,却始终没弄懂什么叫瞎弄。另外就是,禁不住青春期荷尔蒙的律动,她现在已经跟单刀住到了一起。信中她告诉章辰说:我们三个人之间互相爱着的成分可不多,陌生的城市里有着太多汹涌而来的欲望,使得她无可躲逃。然后她这样解释: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黑夜里能时时给我身体以温暖的男人而已。她劝章辰千万别用任何道德的字眼来定位自己与单刀之间的关系。信写到这里的时候,出现了许多杠杠和圈圈。章辰忍不住好奇,就拿起信纸,对照着台灯的光线,想辨认出隐藏在那些杠杠和圈圈下面的内容。

终于辨认出了一个大概,然后章辰在台灯下剧烈地晕眩了一下。随后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无法定义的笑容。凭着直觉,他认为小雅是个绝对诚实绝对坦率的女性。可那个隐藏在杠杠与圈圈之下的内容,却重重地撞了他一撞。小雅准备告诉他,因为联大招待所的那个疯狂的春夜,她居然可怕地怀了孕。幸亏自己发现的早,否则还真是个荒谬的笑话。但就是这些内容,小雅却用笔墨覆盖了起来。因此,看得出她在写这封信时,心情是比较矛盾的。信的末尾,她特别强调,此信不用回复。因为她马上就快毕业了,尽管大学的最后一年是最为轻松的,没有考试,没有作业也不必早起,但她却根本就没有任何心思再来写信。

看完那封信,章辰感到极不愉快。显然,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他甚至对这封信产生了很多奇怪的想法。他想忘记那些内容,尤其是那些圈圈杠杠底下的内容,就像小时侯写错了作业,他不愿意用橡皮擦掉,总是撕碎练习本一样。事情发生的毫无道理,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于是他很快撕碎那封信。最后他站在镜子面前,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问:“你**怎么可以笑?”镜子里面的人也是这样问他,你**怎么可以笑。他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索性挥拳砸碎掉那面镜子。

后来他总喜欢在互联网里询问一些学习法律专业的网友,他想知道各国法律对胎儿生命的解释,他问他们:女人身体内,那些尚未成型的胎儿,到底算不算一个生命?网友们感到很奇怪,而且给予的答复也都显得特别模糊。

以后的几天里,章辰老是坐在张阳家的阳台上。从上往下看,楼底的人们行色匆匆,面部表情千奇百怪。阳台上有张红木椅,这是张阳的爸爸死与车祸后,他的子女疯狂洗劫活动中少数几个没洗的物件之一,大概这也是张阳的那些异姓兄弟姐妹们所不屑的物件。据说是张阳祖上遗留下来的,笨重而且伤痕累累,故而幸存下来,但却颇有历史价值。坐在那张红木椅上,章辰常常不断地入梦。飘摇在梦里,他总能看见张阳的爷爷,或者张阳的爷爷们的爷爷。他们骑马,佩剑,画画或者吟诗。醒来后他不禁对张家的祖先们感到萧然起敬。于是就跟张阳说起自己的梦,张阳感到很奇异,就问他,是不是等我以后老了,在孙子们的梦里,我也会骑马佩剑画画吟诗?可我哪有心思去折腾那玩意?

女生小雅回联大之后,章辰常常生活在网上的虚幻境界里,感觉时间过的很快。紧接着,现实生活中的杜亮走了进来。理容店的倒闭,使得杜亮伟大的人生构想,遭到致命的打击。在一切官司尚未结束之前,扫黄办的同志们扬言要将其抓起来法办。漂在社会上,过了一阵东躲西藏,东游西荡的日子之后,杜亮决定卖掉那台电脑。来张阳家搬电脑的时候,他先感到很惭愧地对章辰和张阳说,生活所迫我现在身无分文了。章辰当时正在紧张拷贝着他那些天来跟毒药的聊天记录,没有时间搭理他。最后他异常悲壮地宣称,我要像霍元甲的弟子陈真在上海重开精武门那样!将来也要在原来理容店的旧址上重开鸡店!

搬电脑的人走后,杜亮拿着刚刚到手的几千块钱,在张阳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十几个来回,他说:“扫黄!为什么要扫黄?扫得掉吗?中国人,你越是不让他干的事情,他就偏偏越要干!”一番痛定思痛,杜亮认为,一定是自己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工作没有到位。或者是瞎了眼睛收了某个微服私访的条子和便衣们的票费。考虑到这些方面的疏忽,他气得自己扬起巴掌,用力地在脸上煽来煽去,一边煽自己的巴掌还一边恨恨地说,怎么能忘掉警民合作呢!笨死笨死!我真**笨哪我!




那天杜亮煽完自己的耳刮之后,走到章辰面前说,一个要买,一个要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公平买卖!他们为什么要从中作梗?屈辱的支女,推动了社会主义经济体制改革中很多男人的干劲。少了她们,经济能提高个*!章辰你来说说,你是未来的作家,你应该站在时代的最前沿,去替全人类体验各种痛苦才对!可未来作家对杜亮的演讲不感兴趣。本来他想用幸灾乐祸的口吻去祝贺杜亮理容店的倒闭。可是后来想了想,这个可怜的家伙说的好象也有些道理。扫黄扫黄,扫来扫去的,却越扫越多。如今不是万恶的旧社会。哪来那么多恶霸地主,像黄世仁抢喜儿那样的去逼良为娼?如同当年少管所,教官三令五申的,不允许少年犯酗酒抽烟,可是禁来禁去的,最后从少管所里面释放出去的,哪个犯人不一个个的都成了名副其实的烟枪与酒鬼?

章辰理解过别人,甚至还常常被一些小说里面的人物和情节感动的死去活来。后来他觉得许多事情,其实都是艺术家们瞎掰出来的。茶花女就是个最有说服力的例子。现实生活当中,哪有那么多高尚的票客和支女?外国估计有,但那也是十八世纪,而且在巴黎。可人家毕竟是资本主义社会,我们国家社会制度的优越性仅仅在这里就能够深刻地体现出来:没有人拿枪抵着某个女人去卖**。做那种事的,基本上都是自觉自愿的。当然,更没有人持刀威胁着某个男人去票娼。中国是个最懂得礼义廉耻的国度,一个最崇尚安于现状而且知足常乐的民族,怎么会有人去干那些:为求火速前进,而拼命地实施起男盗女娼的龌龊勾当?

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章辰还是回到了他姐夫的公司上班,尽管他非常讨厌那种枯燥的工作和生活。可是不上班他又能干什么呢?写小说?诗歌?经历太苍白了,要写也要等到自己老得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再写。最好是雇个会写字的人,自己躺在床上说,叫他写。

新来公司上班的杨波,不仅是本公司唯一的女大学生,而且还是整个公司亲戚关系网络之外的唯一职员。用苏总的话来说,那叫引进现代化管理模式,提高公司职工的文化素质层面。

章辰见到杨波的第一种感觉就是奇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波那个长势夸张的胸脯。看了足足有六十秒钟。杨波被他盯得眼冒金星,最后半真半假地说,看什么看?又不是假的!一句话,把章辰说得没理由再继续看下去。低下头,他想起以前杜亮曾经这么说过,真的会抖而假的抖不起来。于是他决定明天再仔细研究研究新同事杨波的胸脯,到底抖不抖?不抖的话,那就是假的。

杨波是个新人,平时不苟言笑。却把售楼业务做得风生水起。苏总大悦。当月就加了售楼处小姐杨波的薪水。一段时间以来,通过观察,章辰发现苏总跟自己一样,可能也对杨波的胸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在给新人杨波加了薪水之后,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来到售楼处,故意漫不经心地向售楼处的人透露,说自己想再增加一个精通文案的秘书。而言下之意,就是想在售楼处里挑选。

汽修厂年轻工人张阳在那段时间里,最喜欢问章辰这样一个问题,他说希腊神话里的那个西西弗藐视神明,仇恨死亡,行为充满叛逆,在地狱里不停地将同一块石头推向山顶,可石头又总是不断地滚落下来回到原地。“你说说,这项永远也没有效果的事业,他怎么能干的那么的欢?”张阳的问题让章辰绞尽了脑汁也回答不了。于是有回上班,他坐在杨波办公桌的对面,就这个问题,求助与学过数理化的女大学生杨波。杨波想了想,很快就侃侃而谈,她说生命只有一次,这个故事也只是警告世人,别拿肉眼看日食月食,要弄桶水来看水里的太阳或者月亮的倒影。“人的一生,说白了其实就是理想是否能够坚守的一生。”杨波一番话下来,把章辰对她的胸脯顿时就失去了兴趣。显然,他对杨波的思想开始产生了更加浓郁的兴趣。

可就是这么一个有着很多思想的女大学生杨波,在所谓的理想方面,却也被世俗的笑话与情节弄得丢盔弃甲,伤痕累累。

是这样的,大学生杨波顺理成章地成为苏总的新秘书之后,还差一点点就成了单刀的后妈。其实这样的故事情节,在目前每个城市里都风风火火地上演着,不厌其烦。故事的细节,在许多时尚杂志里,也有着很多所谓的自由撰稿人在写,这里不加累赘之笔。至于为什么杨波会伤痕累累,现在行文如下。

苏总的原配,也就是那个作风泼辣,行伍出身的解方军女战士,某日得到线报,当她在本市某某宾馆单人房里的双人床上,将奸夫**妇双双抓获时,不禁醋意狂发。当时,女战士不仅动用了自己在部队操练多年、还没荒废、要领正确、至今尚未露其锋芒的飞腿,还进一步发扬广大了射雕英雄传中铁尸梅超风的绝技--九阴白骨爪。当下就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大学生杨波抓了个面目全非。然后她手脚并用,那个场面,几乎就是脚踏奸夫,手叉**妇。她还当场就责令女大学生杨波给自己写份书面检查,并正式向晚节不保的苏总宣布:以往历年颁发给他的‘守身如玉奖’通通作废!最后,似乎是念及自己老公苏总毕竟的初犯,故而网开一面,不仅没有就此而追究其犯罪的历史渊源,并免除了对苏总的刑事追述。




好男人苏总未保晚节,事发之后,整个公司上上下下都在传得纷纷扬扬。杨波自然被清理出局。不久,苏总开始正式上班,但脸上依旧保存了点轻微的疤痕。有几次,他看见章辰故意感慨说什么家贼难防,偷断了屋梁。言下之意,他脸上的那些疤痕的产生似乎是某个家贼赏赐给自己的。而且,章辰看他表情好象是怀疑自己向解方军女战士提供的线报。

一怒之下,章辰跟苏总的房地产公司来了个未辞而别。三天后,苏总主动上门,送来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一再叮嘱内弟,那事不可外扬。苏总说人要脸树要皮。“再说我和你姐多少年的夫妻,现在岂会被一个区区**有点大的小女人所打败?”章辰收下钱,当着苏总面,一边数一边支吾着说是啊是啊,可是这年头,谁还要脸?

终于彻底离开了一个令他生厌的地方。之后的章辰索性没日没夜地混迹于‘美少女’之类的公共场所。声称要寻找全新的艺术视角,方便将来在写作领域内一举成名。那时候,秋雨已经连绵起来,一些若有若无的雨丝,敲打着一群群东逃西窜的小昆虫,仔细点听,滴答滴答,宛如当年少管所大院里,那首十分流行的古典吉他曲《雨滴》。

杜亮则兴高采烈。他一个劲地对章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你终于跟我们一样,成为时髦前卫的无业游民了,哈哈现在我们物以类聚!

有天深夜,章辰跟他们一起在‘美少女’里面蹦来蹦去。已经跟张阳好了三个多月之久的少女林小如那天还特地介绍给章辰一位女同学。中场休息的时候,她把那个女同学推向章辰,笑嘻嘻地说,上官,我姐们!失恋八次了,今晚你安慰安慰她?那个复姓上官的小女生不屑地扬了扬好看的眉毛,冰冷地说,操他**男人有什么好恋的,谁说我失恋八次?我不过甩掉了八个窝囊废而已。

当时舞厅里灯火摇曳,光线黑暗。dj像发了神经一样,忽然将音响分贝推到最高点。全场人发了疯似的,尖叫与响马哨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章辰扔掉嘴里的烟,一把将那个叫上官的女生拽进舞池,黑暗里又将她吻得差点窒息。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上官都对那晚的章辰感到不寒而栗。她曾经跟同学林小如透露过这么一句话,说那晚自己的舌头差一点点就把姓章的那小子给煮熟了。林小如听后,故做震惊状,说,啊呀,那我有机会也要试试。

凌晨散场,他们意犹未尽地出来。门口站了一群奇装异服的小男人,估计是在读中学生。紧接着,有几个从后面包抄过来,其中一个满头红发,满脸痘子的家伙不怀好意地堵在他们面前。手里还拿了把铁皮质地的劣质水果刀。他一边摇着那把刀,一边声称上官是自己的马子。上官则大声叫他滚,少在自己新哥们面前丢人现眼。

你想干嘛!张阳气宇轩昂地喝问着那个红毛小男生。那红毛毫不畏惧地跟他顶牛说:“干马?我还干驴呢!”当下章辰就冲上前去,五心烦躁地一把扯住小痘子男生的红毛,噼里啪啦就在他脸上放起了鞭炮。杜亮则迅速冲进路边排挡,从里面拽出两把明晃晃的切肉菜刀,出来的时候还把菜刀磕得渗人耳膜的响。张阳只从店堂里扯了条板凳,轮在手里,堵住后面的那帮小子。声称谁敢上来就砸趴谁。那痘子男生似乎被章辰煽傻了,晕忽忽地望着章辰,也不说话,章辰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那把小水果刀,只那么轻轻往地下一砸,那刀就一分为二,把是把,铁皮刀是铁皮刀。

赶走那群自以为是的小处男之后,在往回家走的路上,章辰似乎得到了生活中的某种启示。诚如联大女生小雅曾经这样跟他说过,她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此之前,章辰一直自以为自己还算高尚,能在那些万籁俱寂的夜里,远离尘世的烟火,偶尔写些‘给灵魂浇水’的句子,还对外人说那就是小说......可那又能怎样?小说算个*。当年刘索拉风风火火地‘说’:“女大学生们蹲在阳台上,只穿了胸罩和三角内裤练习体操”,可刘又能怎样?几年时间不到,她的小师妹卫慧不就运用更加娴熟的词语否定了她吗?师妹直接问她,说穿胸罩干嘛?言下之意很明显,师妹认为《别无选择》已经别无选择地落伍了,而自己的《上海宝贝》才是真正女大学生的生活。时代的车轮轰轰向前,眼下《北京娃娃》又不甘寂寞地向卫大姐以及刘阿姨轮起了一根狼牙棒。新浪是小娃娃最为坚强的后盾,什么别无选择,什么欲望手枪,都见鬼去吧。娃娃说的才是生活,童言无忌。

记忆和思维真是两个奇怪的东西,他甚至忘记了以前的许多事情,也不知道回家之前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而此时此刻,他正和那个据说已经失了八次恋的中学女生上官双双躺在一张惨叫连连的小床上。上官真是个优秀的女划船手。她坐在一叶欲海中懵懂航行着的小舟里,用力划奖,长发飘摇,汗水淋漓,无比妖娆。风浪汹涌而起的那一刻,女生上官甚至还模仿了几个京剧武生常用的那个甩发动作,把自己满头的秀发甩得像是半床松散却怒放着的黑玫瑰。

事后的章辰估计是被她的甩头动作给甩昏了,他点了根烟,昏头涨脑地想,自己,释放之后,一直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活着,为了搂抱到像上官这样的街头少女,居然还为她跑去k了那个满头红毛的小弟弟。真是滑稽。小雅说过,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看来这话很不错。那么上官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就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跟上官是一个群体。现在,我骑着一只绝非虚构的毛驴,来不及排放我身上所独有的修辞的血,我表达的刀已经锈迹斑斑了,绝望将成为全世界全人类的新主题。那天晚上,窗子外面的月亮也像个被人抛弃的弃妇一样,神情凄切地躲在云层背后,欲语还休。“管她去!只要明天的天气好过今天,她不照样油头粉面分外下贱地重新登场?”对着最后的月亮,章辰岔岔地想。




当动情也终于化成乌有时,上官问及起他的过去。当时他坚决拒绝回答。那是我人生经历里最值骄傲的遮羞布。任何人都休想扯去。懒洋洋躺在床上,章辰愤愤不平地想,我的过去一直独立于阳光之外。它是一座有形的监狱。在那所监狱里,许许多多的关系都是透明的,青春悄然消逝,那是一个漫漫长长的桥段。而且,每一个日出或者日落,每一个囚徒都可以感到有一轮新的希望升起。可是现在,没了,什么都变得分外模糊,生活的意义变得模糊不清,囚禁的范围又变得无比广阔。处于这个无形的巨大监狱里,自己倒成了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犯。

另外还有一个事情,让章辰倍感迷惑。小雅说过物以类聚。自己跟上官两人在一起睡觉,做大人游戏,这叫物以类聚。那么,好,可朋友张阳与好学生林小如呢,他们是不是一类物件?就此问题,他问过张阳,张阳说,**,小如是天使而我是人渣,怎么会是一类货色?章辰说对呀,那你们俩就不会长久。

果然就是这样。规律就是规律,想打破规律的人,在事情发生之前应该自问一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去打破那个规律?若没有,趁早自动熄火,以免不伦不类甚至两败俱伤。那天,张阳像一枚被秋风扫落下来的落叶一样,飘到章辰面前。垂头丧气地告诉章辰说,**,我被小如甩了!原来好学生林小如的确是个好学生,不仅仅是爱情谈得好,她的学习成绩也异常的优秀。她一边征服了猖狂不可一世的黑社会小头目张阳,还一边轻轻巧巧地考取了南方一所著名的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马上就向现任男友张阳宣布:“我们之间的爱情演习从此结束!”优等生林小如把自己与张阳之间的爱情关系视之为一场人生演习,这个年代终于开始变得夸张起来。

为这事,章辰义不容辞地打了个电话给那个林小如,电话里,他们很是友好地谈了一回,最后相约在一家名叫‘夜猫子’的小餐馆里见面。为了不辱未来名校女大学生的身份,章辰那天还特地戴了副通光眼睛,人模人样煞有介事地背了个书包。那个名叫林小如的女孩长的还算可以。属于目前女性当中比较流行的那种长法:身材扁平,身轻如燕。设若生于西汉末期,倒可以和那个姓赵的娘们分庭抗礼。

在‘夜猫子’餐馆里,林小如说她早就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类型的两种人!这过去事实大家有目共睹。当初我不过是看他长得还算凑合而已,也颇有性格。再说我还得去读大学,即将远离这个连鸟都不来这里下蛋的鬼地方!南国的海滩,椰子树下,一些品学兼优模样周正的大学男生们在那里向我招手。我不能等到和他们一起做那个事的时候,才害羞地跟他们说‘我还是处女,请多关照吧’?”

那张阳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办!像当年你们坐牢,少管所改造完你们后,最后不也是一脚就把你们踢出了门外吗?你叫他以后别再纠缠不清,我最讨厌一棵树上吊着的男人。顺便你代我向他问好,让他好自为之吧。

那天的谈判桌上,优等生林小如的言论说让章辰哑口无言。首先他认为眼前这个名副其实的优等生说的话句句在理。于是他开始为自己身负的使命感到悲哀和惭愧。其次,他也终于明白了林小如为什么可以成为优等生,也隐隐约约地理解了什么叫做后现代,什么叫做超前卫。这年月,如同杜亮从北京返回时说的第一句话:爱情是个*,作爱属第一。也真是可怜了自己的阳哥哥,居然为了这么个臭*爱情,稀里糊涂就套了那么长时间油腻腻的工作服,冒充什么良民啊,还不如重返街头去做自由自在的喋血太保。

两人消耗掉了几瓶啤酒之后,章辰准备划帐买单。却被出手阔卓的优等生抢着给付了。临别时,林小如还特地站到章辰面前转了几个圈,然后又似乎对自己那副竹竿撰的身材很不满意,但还是兴致勃勃地说,我对自己目前的这个身材很不满意,但我有信心用大学四年的时间把它完完全全地改造过来!“四年,天哪,四年里我要认识多少风度翩翩的帅哥啊?我的同学,我的帅哥,我的情郎!我的妈呀,实际上我还没做好深刻的心理准备。”

而章辰则认为那天林小如是喝多了。不过,在她即将前去南方那所名牌大学里,所有的一切,的确会如她酒后微醉时所憧憬的那样。尽管在那样的大学生活里,或者清晨,或者黄昏,她会偶然回忆起一个名叫张阳的男人,但那毕竟将是将来的事情,而现在,谁也没有权利去阻止她--热情洋溢地投奔怒海。




当章辰如实地向焦躁不安的张阳汇报完自己跟林小如的谈判结果之后,张阳一时半时的还没反应过来。“爱情演习?演习?那么说我就等于一枚导弹?”新鲜的概念,让张阳陷在一大堆烦琐的军事常识里无法清醒。

那天夜里,劣等生上官踏着破碎的步伐,兴致勃勃地赶到张阳与章辰合住的臼剿里。她幸灾乐祸地祝贺,光荣的汽车修理工终于被又红又专的女大学生给抛弃了。接着她说张阳又可以大显身手,去母校辣手摧花了。那晚上官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将本来就不小的胸脯弄得像两座小山。她的口红也抹得分外夸张,章辰还以为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上官打算用自己的嘴唇当火把,出去纵火呢。已经补习了一年的上官,在高考的独木桥上再次落水。章辰估计,再考个十年八年的,她也未必就能考上。像她谈恋爱被甩了八次一样。一个人一个命,可能上官就是那么个命吧。章辰想。

而张阳却郑重声明:自己跟林小如之间的感情是真挚的。他还发誓说自己特别特别爱小如。才不会因为目前的失败去母校辣什么手摧花呢。其实,事实上,张阳无论跟怎样的女人在一起,都会觉得自己的确是认真的。尤其是作爱,他说,很有影象,每次都是真的。只不过,像钱塘江里的涨潮,来的快,去的也快。

最后,他看着坐在沙发上装模做样看电视,其实根本就不想回家的上官。他看了足足有两三分钟,然后一把拉住章辰,又将其拖到门外,双眼冒火,如同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口那样,用一种充满绝望的腔调哀求着章辰说:“兄弟!爱情轻轻一巴掌就打垮了我!今晚把上官发给我!在她身上我要找到做男人的自信!”当时章辰想都没想,马上就离开了那里,跟上官连个招呼也没打。

后来的几天,上官看见章辰就像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似的。有一次,两人不幸在大马路上相向而行。上官则灵巧地横穿马路,跃入另一侧的人行道,并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为此,章辰决定要找个机会跟这个复姓上官的小女人好好谈谈。无论怎样,有过肌肤相亲的两个人,在现实生活中,至少不应该成为陌路。当然了,支女除外。

那天,他在上官家开的‘物华超市’门外足足徘徊了两个多小时,却一直不敢进入其中。甚至连假扮顾客混进去的勇气也没有。如今他对上官的眼神常常感到不寒而栗。每次看见他,上官的眼里像藏了两把锐利的刀,每见一次,那刀就更加锋利一些。如同自己就像一块磨刀石,上官用眼睛在上面磨来磨去,仇恨日渐加深。当上官不经意看见门外转来转去的章辰时,则故意打电话叫来当初那个满头红发的小痘子男友。几分钟后,小痘子如约而至,而上官则故意将身体全面依在小痘子的怀里,并发出一阵阵刺耳的笑声,像是一只口渴的母乌鸦。

对此,张阳深表遗憾。也没过多的评价。他只是说,反正大家都是兄弟,幸好肥水没流到外人田里。原来,那个小痘子,也没考上大学,而且,他已经成为张阳的一个新收的小弟。那一刻,章辰才真正地为自己当初的慷慨感到欣慰。却又隐隐悲伤,天空有抹诗歌的光晕向他当头笼罩下来。“是不是所有卑鄙的行径,在另外一个观念或者立场上,都会莫名其妙的高尚起来?那么,小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战争,之所以被他们自己宣称为大东亚共荣,是不是就这个道理?卑鄙的反面就是高尚,反之,高尚的背面也就是卑鄙?”一些接踵而来的意想,引领着他一路走向落魄的黄昏。那个秋天,像一个还没断气的吊死鬼一样,利用晚红残照的背景,在城市的西边垂死挣扎。

第七章完

恭小兵2002年11月定稿于徽州




站在那个全身布满锯齿的秋天里,章辰再一次企图用书本垒墙。那段时间里最让他感同身受的,就是学者费振钟的新著《堕落时代》。那本书的主题是研究一个被国人渐渐遗忘的朝代。费老研究着所谓的良知。研究着一个堕落的时代。明朝也是个无形的大监狱,无论是名士,还是布衣,也无论是隐士还是高官,他们统统都被困在一个名叫‘明朝’的大监狱里。最后有个名叫王阳明的文人,扛了面上书‘良知至上’的大旗,傻b兮兮地跳将出来,叫嚣着有识之士们赶快越狱逃跑。结果还真的唬到了一些形形色色的士人以及平头百姓,他们个个都以为‘良知’是人类苦海中最后也是惟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只是,在后来却被一个名叫章炳麟的先生严厉批评。在《驳神我宪政说》里,章先生把姓王的驳斥的体无完肤。费振钟先生著此书的目的也是为了驳斥王阳明。并进一步说明了‘良知’不过是一种镜花水月式的清淡,是一些语言天赋较高者的诡辩,而推崇良知至上的那些人,也无非是些沦陷在语言格调中讨生活的没落文人。

或者是那本《堕落时代》让章辰摆脱了所谓良知的桎栲,在把上官转让给张阳的那个事上。人生嘛,不就是光*股来又光*股走的一次旅行?想那么多干嘛。到最后,大家都在棺材里面翻个身,谁能保证自己下辈子不做猫狗?他还顺带想起了近代某某伟人说过的那么句话,叫做只要怎么怎么一下,革命就可以无往而不胜了。明朝,那个遥远的堕落时代已经过去,而现在,它又重新到来。基本上就这么回事,世事的轮回原本就这么这么的短。

那段日子,他真有点怀疑自己在思想上的旅行是否属实。当真读几本书就可以扭转原来的世界观吗?自己是不是准备跟“良知”这个词诀别?一点都不含糊吗?在合起书本走上街头之后,他才恍然悟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道理。书本所显示出来的理论,一旦投入实际生活,全都他**!似是而非。

那天他再次走过“物华超市”,这回上官跟了出来。她已经彻底告别了校园。眼下正准备与重返街头的张阳结伴去广州。张阳与林小如分手后,总结经验教训,认为自己的出路依旧在广州。“这回别说什么送白粉,让我偷渡台湾叛变国籍我都干!”张阳说,最后一次,我一定要在广州弄出点名堂回来。上官临行前说有个问题一直折磨着自己。那天她从超市里走出来,截住章辰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当成一次性纸杯,喝完了不扔还随手就送给了别人?”幸亏她问的还不那么直接,但章辰却哑口无言。最后上官笑笑又说,别以为跟你睡过的女人就属于你!现在又不是万恶的旧社会,这年头谁玩谁谁知道啊?“你这条可怜虫!”

上官说完就折身回到超市,章辰则在人头拥挤的大街上继续游移。一路上他反复揣摩,什么叫着可怜虫,揣摩来揣摩去,揣摩得一辆轿车在他*股后面惨叫一声停了下来。司机从车窗里探出个头,问他是不是想死。“丫的,想死你就去卧轨!别跑这大马路上显摆,这年头想死的又不是你一个,操!”章辰当时却像喝醉了酒似的,低着个头,不断嘟囔着说,谁是条可怜虫谁是可怜虫。那司机顿时也就没了脾气,主动手把方向盘,乖乖从章辰身边绕了过去,他一边绕还一边嘀咕着,说精神病医院的大夫真**玩忽职守,跑出个疯子在大马路上妨碍交通秩序。

时隔不久,章辰真的就病倒了。先是日夜不停地发烧,然后就是浑身上下都不断地在打冷战。看了好几家医院也不抵事。最后有个年轻的主治大夫说,这病比较悬,你得上海的一家某某大医院。并说,那里什么设备都是从国外进口的,目前什么病都可以帮你治好,甚至包括癌症与爱滋。

关于章辰的病因,他父亲章大我深有感触地说,这小子是看书看得太辛苦或者走火入魔。还说这年头许多书其实就是大毒草。而他几个姐姐则坚持认为弟弟是营养不良,并一致谴责章大我玩忽职守,平时只顾搓麻将,不顾搓儿子,将来没好报应。他的好朋友杜亮有次这么说,他说估计是因为被女生上官给甩了。要真是那样的话,他觉得章辰真不愧是天字号第一笨鸟。

那次去上海治病,章大我以儿子患病不宜坐公车为由,强行抽调出女婿苏总的那辆桑塔纳。那次去上海的车是章萍驾驶的。那阵子她刚拿到驾照,说一天不摸车浑身都不舒服。去往上海的路途中,章萍向弟弟透露了自己一个伟大的生活目标:未来十年,我要驾车游遍祖国的十万山水,九亿神州!

车到上海,也不外乎章大小姐的一场动情演说。像很多衣食无忧的中年女人一样,她最最向往的就是开车去青藏高原。“在空气稀薄的高原帐篷里写诗,去西双版纳的棕树前画画,坐在八达岭上看香山的红枫叶,漂在西湖上缅怀白娘子与许仙,呵呵,最好还能碰到像《廊桥遗梦》里的罗伯特,和那样的男人演绎出一些荡人心魄的情感韵事......呵,那我的一生就算达到完美了。”

退休的人民教师章大我那段时间麻瘾发作,没有理由浪费自己的晚年娱乐时间,苏总也因为公务繁忙而抽不开身,那天的车厢里,就章萍章辰姐弟两人,也难怪向来态度严谨的姐姐,在无聊的途中,会有如此不羁的生活狂想。其间,章辰病歪歪地插了句话,他说:“我姐夫尽管红杏出了墙,可他现在的确已经迷途知返了嘛,姐你可不能因为这个,而有其他想法。”

章萍停顿了一下,说,哦哦哦,允许他在外面沾花惹草,就不准我也去外面寻花问柳?很久以前就提倡男女平等了。我警告你啊,以后少再跟他勾勾搭搭,更不许你胳膊肘朝里拐,我跟他俩你跟谁亲?还有还有,上次那个臭**子杨波的事你为什么事前却一无所知?要不是姐姐火眼金睛,等他们的野火在地下蔓延,那还不弄出来一个私生子将来要跟你外甥们抢地盘?

章萍一番话,把弟弟说得做声不得。只好继续闭目养神,低头瞎想,看来婚姻也是间小牢房,连腰缠万贯的姐姐都图谋不轨地想往外逃窜。只可惜她自己却不知道,即使她真的能碰到类似罗伯特那么懂得感情的优秀男人,又能怎样?人生何处不是监牢?你从这间逃出去,以为功德圆满,却不知自己又走向另外一间号房。去上海的后半截路上,患病的章辰有气没力的胡思乱想。




再一次决定去广州之前,张阳自以为已经受到过一种全新生活境界的磨砺。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记忆的后门。时间不会像定时炸弹那样在起爆前倒数,炸弹的魅力,仅仅在于它能无声地干掉一些默认和顺从自己的各种分子。而人们在纷纷成为具具尸体前,必须亲手医治或者摧毁自己。像一栋房子的轰然倒塌。

而杜亮则不同,他很早前就意识到了金钱的力量,这个世界没有金钱打不败的敌人。美国人常常指责我国缺乏这个缺乏那个,总之一句话,我国目前缺乏的,既不是精神,也不是信仰,“我国缺的仅仅是钱哪。”张阳携女生上官第二次南下时,他这样对张阳说。坐在动荡并轻微颠簸的火车上,张阳想起那天晚上,章辰把上官转交给自己时的一些情况。

他和上官躺在他的汽车修理工老爸的双人床上。上官的腹肌一块一块的,动起来非常简单。动情过后,上官自我介绍,她说自己练过游泳,在床上就等于旱游而已。“现在什么都乱糟糟的,我也习惯了,不过在和你甚至包括章辰之前,我就已经面对着这种凌乱的局面了。”上官还点了根烟,陪着张阳一起抽,一边向上缓缓地吐着烟圈一边说。“就好比我现在的头发,刚才它被你搞得那么乱,为什么会乱?不为什么。干坏事嘛那有那么好?乱点其实没什么,有的时候不乱的生活才让我觉得没了奔头。”

看上去挺单纯的上官,她的手脚乃至胸脯、*股都很不单纯。腰很细,扭动时让张阳疲于应付。她跟张阳说,小时候她就经常被大男生们摸来摸去的,她发育过早,好在那时候她脾气很大,那些男生根本就不观怎么自己。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认识的。当时他们俩玩足迷藏的游戏。对方把她的眼睛用红领巾蒙了起来,然后就用一双手在他身上七摸八摸的。

几天后,那个比大大很多的男生就把她带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河边上了她。正当她痛不欲生的时候,大男生却点燃根烟,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一烫。“就这样,我成了他胳膊上第二十三个烟痕。他对我说等他烫满了一百个烟痕就会回来娶我。去他**,谁会嫁给他呀?不过那小子学习成绩倒是很好,去年考上了清华,据说前段日子又被勒令退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学校里面乱搞女同学。”上官简单扼要地说完了自己的初恋,这些话她连章辰都没说。

第二个?第二个家伙更可恶啦。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姓啥叫啥。总之不是那个你们拿板凳菜刀吓唬的那个小红毛男生。“不过,那个小红毛对我可真是好,他常常打电话给我们,叫我防备你们这些坏蛋渣子。他提醒我说,你们曾经都是劳改犯,很小的时候就为了女人去铤而走险,为了一丁点儿小小的女色,你们居然连欺师灭祖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第三就是姓章的那小子啦!第四就是你,你和他一样,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鸟。一天到晚就知道周旋在女人堆里。一门心思的把一个个女人勾引到你们的床上。其实我很讨厌跟你们干这个事情,你们要干我却没办法,我只当是练习自己的腹肌。做这个事情,忙来忙去的,忙完了又很累,一会儿感觉像是在天上,玩完之后却又落到地下。还不如我们在床上唱支山歌给什么人听一下子那么舒坦。你们敢说自己爱我或者任何一个跟你们上过床的女人?你们只是发泄,完了谁也记不住。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话,上官竟感到有些淡淡的绝望。而张阳躺在床上却一直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很久以来,他为什么不再会感到有悲伤来袭击自己。林小如已经走了,去一个令他感到遥远绝望又自卑的城市。而纵欲后的疲劳也开始袭击他,懒惰以及虚无的空气开始蔓延。这个世界是对称的,有自己这样的男人,就会有上官这样的女人,“我敢说我爱你,但你爱我吗?”回忆到这里,他才他觉得自己当初向上官宣誓的情景,以及提出的那个问题的确有些滑稽。

车到广州,一切顺利。他很快就找到那个当初叫他送白粉的大哥。编了个比较过得去的谎言。他悲伤地向大哥说,我爸爸死了,所以我才跑回去。事后那个大哥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兄弟,谁没爸爸啊,这个事你做的对。向大哥介绍上官的时候,他说上官是自己的妹妹,考上了大学,家里没钱给她报名。大哥马上说,那就跟着我们兄弟后面干它个几年,等以后有了钱我们送你妹妹进北大深造,把一切损失全部补回来。

席间喝酒的时候,张阳还发现大哥一个劲地瞅着上官,于是一个很是猥琐的计划马上就涌上心头。不管怎样,我这次来广州是有充分准备的,这个时代给我注满了各式各样的绝望,让我想脱了裤子光*股奔跑我都干。才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埋汰了自己向上的欲望。是虚是实,是真是假,我只要实惠和实在的东西了。人生充满阴谋的时刻终于到来。我要通过狭长的桥梁,把急流险滩全部踩在脚下!我要更深地打动眼前的这个鸟大哥,色鬼,哪怕让我对他跪下来,鼻涕横流地跪拜个十天八夜的也没问题。




张阳家阳台前不远处,有个工业废水池,年代久了,自工厂倒闭后,一直荒置在那里。后来被一个擅长养鱼的农民承包下来,并向四周加位拓宽,弄了些鱼类喜欢吃的水草漂在水面。岸边也栽了些花草树木,现在岸边的花草长势茂盛,里面的鱼可不多。前几个月,那个鱼农又搞了个新项目,在鱼塘四周置办了不少的水泥墩位,美其名曰“钓鱼馆”,从此倒是吸引了城市周边一些钓鱼爱好者,让那鱼农大大地赚了一笔。

那时候,章辰刚从上海回来,大病初愈。静养期间,因受不了父亲章大我那票麻友们的喧闹,索性又搬进人去楼空的张阳家里居住。常常选择清晨或者黄昏,他把自己搬弄到那个临风的阳台上,想体验阳光是否温暖,也或者是不允许往事被自己遗忘。

就在那个鱼塘边上,章辰偶尔发现一道奇妙的风景。每个黄昏,总有个年轻的女人骑单车前来垂钓。一副悠然而自得的样子。晚风还时不时地拂起她的长发,章辰觉得,她的发型和联大女生小雅差不多,而且两个人的身材也极其相似。她钓鱼的模样看上去比较贵族化。对水面的浮标却置若罔闻,好象不是在钓鱼,而是在修心一样。那个场景使得章辰也感到安然。他开始希望这个女人能够经常来这里垂钓。而自己就这么远远地望着她。整个世界早已经变得十分聒噪,安然垂钓又是一种多么深远的生活画面?日子总是重复,每个人都要不断重复着过去的内容与情节。像极了西西弗推石头上山的徒劳。我要学习这个安然垂钓的女人,他甚至因此而想起一首叫着什么千山鸟飞绝的古诗。

很快他就得到一个让他倍感惊喜的消息。原来那个垂钓的女人,居然就是朋友杜亮的一个做导游的远房表姐。因为现在是旅游淡季,所以闲赋在家,百无聊赖才跑来钓鱼。那几天,杜亮刚从水城武汉贩卖乌龟王八回来。他还特地跑来跟章辰打招呼:“听说你为转让上官给张阳而生了场怪病?你小子可够纯的,以前是朋友妻不可欺,现在是朋友妻大家骑呀。上官,别说张阳干过,我都干过她好几回,每次她都说自己是在练腹肌,我呢,我就说我也是锻炼身体,我在练习俯卧撑。哈哈”杜亮一边替朋友章辰抱屈,一边用手抠衣服上的一些脏物。估计是多贩了几趟王八的缘故,那天的杜亮,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王八的那股腥骚味。

得知鱼塘边垂钓的女人就是他表姐,章辰忍不住地向他打听起他表姐的一些事情。杜亮听后跳了起来,说,该不是我说漏了嘴,说上官跟我睡过,你现在想拿我表姐来出气吧?“不过我那表姐你可不够资格。她可是大风大浪里闯荡过来的!在山上跑导游,陪外国佬睡一个晚上,就抵得上一个平常野鸡辛苦一年半载的了。嘿嘿,嘿嘿嘿嘿你打她的主意?人家跟老外做那事,叫床都能用英语德语或者葡萄牙西班牙语,你配吗你?”

杜亮说的不可能都是假话。那小子,除了在业务方面弄虚作假之外,一般很少无中生有。譬如每次在卖王八之前,他都要找来些小针管,扎进王八*股里,灌点自来水进去。但在价格以及斤两上,他往往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人家湖北的那些王八大户们可喜欢他了。通过杜亮那么一渲染,章辰对他的那个导游表姐顿时也就失去了继续研究的兴趣。的确就是这样,生活中许许多多的安然与沧桑都是虚拟出来的。意境也是可以临摹出来的。尤其是习惯了与外国男人作爱,习惯用外语叫床的女人,他章辰终然还是决定敬而远之为妙。

真相大白之后,章辰又忍不住暗自庆幸了一番。幸好有杜亮这个什么事情都知道的好朋友,自己才没贸然去勾搭那个垂钓的女人,否则那个外表高贵神态悠然的女人,一定会事后朝他吐一口吐沫,然后再抛给他一个典型外国的白眼。

随后他便和杜亮一道结伴贩了回王八。那次的贩王八之行,的确让章辰开了大大的几个眼界。每年,沿江而下的很多城市码头,都有着成群接队的王八贩子。他们在各自的贸易程序里,操持着各自家乡的土话,或者直接用些简单明了的手势来搞掂一切。让站在爱傍边的章辰大生行行出状元,隔行如隔山之感。迅速处理掉手里低价收来,又高价卖出的那批王八后,杜亮便带着章辰,熟门熟路地摸进一家脏兮兮的军人招待所。房间里面有现成的cd机和电视,杜亮一进门就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掏出几盘影碟,说是招待所的老板娘特意给的,一般老房客基本上都享受此待遇。然后两人就关闭所有门窗,埋头观看**小电影,连窗帘都拉了起来。

杜亮一边看电视里的那些画面还一边回味起一些被他上过的女人,说这个女人像他的某某某,那个女人像某某某,这个女人的**如何如何,那个女人的什么怎样怎样。章辰也插不上话,自好一边看一边听他自我吹嘘。

一口气看完两盘影碟,已经是将近晚上七八点钟,杜亮嚷嚷着对章辰说你不饿啊?然后就随手关掉电源,带着章辰游向武昌街头。两人挡了辆血红的夏利,车厢里,杜亮用发音纯正的武汉土话吆喝司机开到某某街道某某处。夏利在临江大道前的一长条露天排挡店前停下,两人还没下车,就有十来个女人围涌上来,用憋口的普通话或者难听的各地方言叫个不停:吃饭吗先生?吃饭吗大哥?吃饭吗兄弟?吃饭吗老板?其中有个小女孩的叫法比较新潮,她一边亲切地扯住章辰的胳膊,一边微笑着问,吃点东西吧帅哥,我们店里还有小妹妹斟酒哦。另外一个女人不甘示弱,也顺势捞住章辰另外一条胳膊,说,到我们店里去吃,我们店里也有花姑娘,还可以陪酒!第一次碰到这么热情且隆重的场面,章辰有点手足无措。这边杜亮付完车钱,走过来,打掉她们扯住章辰两条胳膊的手。又挥起双手,像赶蚊子苍蝇似的,将那群拦街拉客吃饭的女人一一赶开。




结束掉那次的武昌贩王八之行,有天章辰在街上溜达,忽然很是意外地碰到那个几乎让他不敢相认的中学同学小路。那天小路刚从一家美容店里出来,一头的长发烫得一丝一丝的,像是一道普通北京人家垂挂着的门帘。手腕上套着一个份量骇人的纯金大手镯,成色鲜艳金光闪闪。

那是章辰自出狱后第一次碰到小路。对少年时代的那个悲剧,小路似乎一直耿耿于怀。但好象也并不怎么的憎恨章辰他们。便邀请章辰喝了次咖啡。“其实当年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要不是你们几个无事生非,我哪能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啊?”那天小路用小条羹在杯子里搅来搅去说,看上去,小路对当初发生的那些事情,有着满肚子的委屈。

“本来我是可以继续选择读书的,可发生了那么件事情之后,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说我是条导火线,纷纷不付责任地把我说成是一个伤风败俗的女学生。尤其是你们坐牢后,流言蜚语差点淹死我。索性我就没读下去。先是在南边打打零工。可是南边那些私营企业里的老板拉长以及监工,比之课本中那些旧社会小资本家地主恶霸们狠得多了。而且那些工厂,表面上花里糊哨,像个美丽的大花园一样,内地里简直脏的像猪圈!那些苦活累活,也只有在农村挑过大粪种过庄稼的姑娘们干的下来。我可受不了那样的洋罪。后来我就跑到一些酒店或者歌厅里去做服务员。可那些酒店歌厅那有我们内地城市那么落后呀?进去里面消费的客人谁都把它当成妓院。一些可恶的臭男人整天只知道在我们身上七摸八摸的。我心想,反正已经出来了,与其这样没价值的被他们瞎摸瞎摸的摸,倒不如......最后我一狠心!”

说完自己的故事之后,她很特意将手腕上的那个大手镯放到章辰眼前,晃了晃,压低了声音说,这不过是一个新加坡来内地专做黄金走私的老男人送我的小费。“不怕你笑话,现在有钱就有一切。”那天喝咖啡的时候,她还有点幸灾乐祸地告诉章辰,说现在到南边去找钱可没以前那么轻松了。许多跟她一般年纪的大学毕业生们都纷纷流浪在街头。她还说幸亏自己前几年就没继续读书,要是等读完大学,再杀到南边去,还不比其他哥们姐们慢了一拍?

最后她神秘兮兮地说自己已经分析了整个市场,前段时间里,她就在那边约好了一些同事和工友,准备回来家乡搞此类事业的新开发。“你不会明白,现在不止是南边了,全国各地都在搞开发。只是在南边,竞争力已经越来越大了,许许多多女大学生加入了那个行业,而那些臭男人们又最喜欢跟有文化有教养的女人做那个事。哼,就算她们有文化,那也不过是有文化的**子嘛。你说是不是?在床上做那事,难道还需要吟诗作对不成?”我可不愿自己的青春被那些臭男人吃成了残汤剩饭时才回来!那天,坐在章辰对面的小路,一边指责着那些有文化的支女,说那些后期加入支女大军的女大学生们,抢了她们这些没文化支女的饭碗。一边踌伫满志地规划着将来的发展方向。一些骄傲的青春依旧缠绕在她身上,看上去,小路的美丽,是惊人心魄而且异常妖艳撩人的。

几天后,章辰接到小路的电话,电话里小路邀他入伙,说地皮门面以及装潢她都已经弄妥了,现在等的只是工商部门的审批,她把原来的那家游泳馆改装成为现在的这家理容中心。“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准备在商业社会里泛泛舟?你放心,我又不是缺乏贸易伙伴,资金我也有的是。让你来呢,不过是看在过去老同学的份上,带你赚点钱,以备你将来讨老婆之用,据杜亮张阳他们说,你以前还暗恋过我是吧?这回请你与我合作,倒是一个圆你初恋梦想的绝妙机会哦,哈哈哈哈......”电话里,小路的声音也特别的鼓惑人心,章辰被她说的心里一动,当下心想,做生意,这么时髦的事情,为什么不干?

就这个事情,他咨询了以前失败的鸡店老板杜亮。杜亮猛地拍了他一巴掌,跳起来说,**,这么好的事情你不干?现在的条子们最喜欢女人们自己来干这个生意了,一来他们可以大肆揩油,二来女工下岗问题逼着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唉,其实她应该请我合作的,我比你更有这方面的才干!章辰说,干,我是想干,可我没钱往里投啊老大。杜亮不屑地说,我当初开鸡店,不也是白手起家吗?干这个要不了多少本钱,你只要买点蔬菜大米,供那些女工添饱肚皮就行了,毕竟她们整天干那个事情,很需要点体力的。

最后,章辰决定向父亲章大我借钱。借倒是借了点。但章大我交钱给他的时候却有点心疼地说,这一万块钱可是我准备给你娶媳妇时用的,你妈当初省吃俭用把它留下来,也指望着它能派上用场呢。这下好,你却拿它去折腾什么美容店,**,你会理发会美容吗?

章辰撇了撇嘴巴,说,这点钱,还不够买一个漂亮点的农村大妹子呢。章大我马上纠正儿子的说法,他很认真地说,农村大妹子有什么不好?中国人以前哪个不是农村人?全世界人以前都来自农村!毛住席华住席他们小时候谁不是农村娃娃?你**,农村媳妇们勤劳朴实不张扬不炸鸡,她们集所有传统美德于一身,你小子,你还不配娶农村女人做媳妇哩。

后来章辰都已经睡着了,章大我还在那里唠唠叨叨的说个没完。朦胧中,章辰看见自己坐在一辆跑得飞快的马车上,去往一个非常陌生却又具有无比诱惑力量的地方。那里堆满了可以在水面漂来漂去的石头,阳光星光和月光三种光芒在那里会合。像是一个世界的尽头,没有了退路。他就孤零零地坐在那辆马车上,一动不动地想,下去替自己盖一间小小的房子,像一个千年的蜂窝,然后等万年的洪水,然后房子会漂起来,整个世界都漂在水面,失去房子的人们呼爹喊娘,哭声铺天盖地。




小路开设的‘梦巴黎’美容店的确来头不小。居然是个美容集团公司,在下面城市开设的分支机构。开业那天,章辰想了个新鲜主意,他先建议小路别急着放鞭炮。接着他打电话给几个朋友,让他们化妆成为媒体的记者,扛着借来的两架摄影机以及几个照相机,对着门口的人们不断地打灯和闪光。这个办法顿时就吸引了不少的观众,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还一个劲向大家介绍,说这个美容店绝对不会是野鸡店,上面有集团公司罩着,正规美容的!不简单哪!另外一个则马上接着说,是啊是啊,里面尽是些高科技设备,一般平头老百姓是消费不起的,据说洗个头就上百呢。当时一个捣蛋的则斜插进去一句,说洗个大头一百吧,那洗小头更贵喽。最后那个家伙说的更有意思,他说,我操,现在进美容店的,谁**傻逼光洗大头不洗小头呀?

开张的时候,前来恭贺发财和道喜的人也非常的多。有西装革履的当地档政军系统里的低级领导,有身着奇装异服头扎小辫耳穿耳洞的所谓艺术尖兵,还有一些则是小路的亲戚及好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门外则摆满了花篮。为‘梦巴黎’剪彩的竟然是个七十多岁左右的离休老干部,年轻的小路腻油油地称之为“干爹”,章辰见到那个干爹“哎”小路的时候,那个幸福的小样儿,忍不住就想笑。总之开张大吉那天,很多事情发生的情景,跟过去反映旧社会资产阶级副拜电影里简直一模一样,但所有的人们却早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开业没几天,一些工商税务部门就濒濒光临起‘梦巴黎’了。那段时间小路跑上跑下,跑进跑出,跑完了跑累了回来就抱怨章辰,说都是你害得,把宣传的阵容搞得那么夸张,做这种生意的,恨不得黑灯瞎火偷偷摸摸的做,你倒好,搞得像是在替希望工程捐款一样隆重。章辰懦懦地没有声音。又不好直接说那些记者都是假的,毕竟他们都拿到了总经理小路发排的红包。捅出来小路会更生气。于是就低头想了半天,低声提醒小路说,你上面不是还有个集团公司吗,叫他们从上面施加点压力看行不行呀。果然,没过几天,工商税务部门不怎么来了,吸取了朋友杜亮鸡店被封的教训,他又指使小路尽快与条子们建立友好睦邻关系,以便将来扫黄之前,可以得到他们的内部情报。见章辰说的头头是道,小路则亲热地拧了拧他的腮帮子,说真看不出来,你小子还真是块好材料,我没看走眼。

有回他们俩间接通过一个中学同学,邀约到公安局的一位刑侦科长出来吃饭。那科长或者是为了避嫌,又或者是为了其他原因,他还顺带了另外一个在法院工作的朋友。那天晚上,他们如约在国大雅座‘白鹭洲’一聚,互相介绍时,小路吃了一惊,那个在法院工作的同志同样也吃了一惊。很显然,他们俩可能以前打过照面。事后,两位公差结伴去洗手间里,趁那个空隙时间,小路飞快地告诉章辰,说那个姓方的法官,她以前在南方某个城市里,曾经做过此人的生意,当时那个姓方的要么是旅游,要么就是出差公干。“总之绝对是他,烧成灰我也能认识。”

方法官到底是不是小路所说的老乡票老乡的问题,让章辰觉得很是好笑。那天晚上,两位公差出来后,喝酒的时候,章辰望着那个姓方的法官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在座几个先是莫名其妙然后又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小路从桌子底下称出手,拼命掐着他的大腿,最后章辰只好说,自己是在笑刚才桌前飞过的某个苍蝇。“它们一摇一摇的,想从我们嘴里抢食吃,你们说它傻不傻?”

姓方的很快镇定下来。他抓紧时间消灭着酒桌上的那盆王八汤,一边喝还一边跟路经理大谈体制改革中的利利弊弊:“如今的美容店可真是雨后春笋哪,许多不法分子打着美容美发的幌子,干些国家法律所不允许的勾当。你们正规做这门生意的,难做呀。不过没关系,有我和王科长呢,遇到什么麻烦你们尽管来找我们!许多人都说干我们这行的只抓违法犯罪分子,那么他们说的就大错特错了!我们是人民的公仆,哪里需要我们,我们就会去哪里。”章辰赶忙替他圆话,说那是那是,你们不就是社会主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

酒至尾声时,那个姓王的刑侦科长则开始不大正经起来了。他红着个国字脸,扯开了风领扣,开始跟章辰说起了另外一个套路的话,他说,其实你们开的,那也是国家所不允许开的店铺。你小子,你敢说你们店里有正规的美容师和经过职业培训的按摩师吗?没有!那就是非法美容店。按正常规定,我们政府有权取缔。是不是?但为什么我们又不马上就取缔你们呢?其中原因是什么呢?问完这个话后,看见章辰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方法官哈哈大笑起来,说:“是个迷!哈哈哈”然后他自己替自己点燃一根烟,抹了抹嘴巴,居然跟章辰大撤生意经,他说现在外面的路边美容厅多如牛毛,你们置身于强手之林,不主动出击是不行的。譬如主动上门去拉人家的话,则显示出了你们的客流量不大,没竞争力,当然,你们现在的店面已经上了层次,比一般路边摊显得要气派。你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店里的小姐们打扮好自己,最好再请几个专业教师去培训一下她们的琴棋书画,就像过去的那些著名的青楼女子们一样,董小婉,陈圆圆等等,她们不都是内外双修嘛?依我看,天香国色倒是其次,你小子要是真弄懂了我上述的一番话,也就能帮路经理打理好那家‘梦巴黎’了。




尽管方法官和王科长,还有那个离休了,据说还是前任副市长的小路的干爹经常惠顾,并方方面面地提供了一些极大的帮助。可是‘梦巴黎’的溃败不久也终于到来。那是小路和她的合伙人章辰自己折腾出来的一只风筝,一只在中国上空永远找不着线绳的风筝。随便刮一阵大风就可以把它给吹走,在白云、天空乃至天空飞过的鸟群之间,他们永远看不见生活的希望到底在哪里。云彩的形状使章辰再也无法对金钱想入非非。可是那些下岗女工还有几个缀学女生,她们对‘梦巴黎’的倒闭却不以为然。说白了,中国大地上,有的是前仆后继的梦巴黎,梦东京甚至梦伦敦梦纽约。她们很快就会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为了生活或者说是一种廉价的生存,继续奋斗在床上,日进斗金。

事发之前,章辰正猫在杜亮家的小酒楼里,跟一帮子烂仔们赌钱。在那个烟雾缭绕的小房间里,章辰听赢得已经不想再赢的杜亮调侃着他的赌钱故事。杜亮说,很小的时候,他就深知金钱的魅力,因为他那个油条商爸爸曾经当着他的面,用一点金钱带回家去一个比**年轻好几倍的女人,他们俩在他**床上拼命纠缠,那个女人一边在床上打滚,一边还发出如同母猪般的嚎叫。“那年我正好十一岁,接着我就学会了打手枪喽。”说到这里,他还顺手推了个到庄糊,牌像假的一样,居然还是大满贯,一赔三十二。收完钱,杜亮继续说:“我爸还想就此休了我妈,那个年轻的女人要是成为我后**话,那简直就是我们家的奇耻大辱。她在我**床上叫得比野猪还响亮,我妈从来不会那样,吵得我们睡不着觉!”当年十一岁的杜亮甚至当着他爸的面,拿起一把锋利的剪刀对准了自己的咽喉,以此恶毒的方式,威胁他老爸的喜新厌旧。结果他爸和**到现在还没离婚,就是因为当年他那个非常悲壮的自杀。“其实我那个也叫赌,我爸要真的不答应我的话,我就输了。一直到现在我还爱赌,我不管你们跟我赌什么!赌,真的是一门学问哪,只要你们不跟我出老千,无论什么,我都敢赌。”

就是那段时间里,章辰觉得没有比赌钱更能让他忘记一切了。那些五颜六色的钞票在牌桌上一会儿成为别人的,一会儿又成为自己的,硝烟四起,钱来钱往。当赌徒们的热血才涌到耳根,战斗往往刚刚开始。随后,章辰还跟着杜亮去过另外一家地下赌场,那里号称是本地最大的赌窟。进去那里之前,杜亮一再嘱咐章辰要小心,千万别瞎说,也别多嘴多舌,即使看见了别人出老千都别咋呼,否则进得去,出不来。“**,那里面,随时都有输得倾家荡产的,当场拔刀砍胳膊抹脖子的不计其数啊。”杜亮说他很少出注,也只来过两三次。说话间,已经到达赌窟。门外面站了三五个身材魁伟的大汉,估计是专门看场子的。他们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对任何来客都显得虎视耽耽。杜亮赶紧上去递烟,其中一个好象认识杜亮,笑嘻嘻地说杜老板好久不见什么的,然后就侧身让他们进去房子里面。里面的空气非常凝重。一不小心进入其中的,肯定以为这里是家抽烟工厂。很多男女围在一张台子上,他们在推大牌九。一注至少要押五千,低于五千的只能算是钓鱼的,坐不上正门。那张台子上面堆满了一百一百的票子,钱到了这里,才真的像是一张张废纸。有个家伙很嚣张,居然用个大脸盆在装自己的钱。没一会工夫,就有个坐正门的家伙铁青着脸下了台,据说他已经输掉十几万。这时,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赢钱的人非常豪爽地扔给他一撂票子,至少也有万把块,可他却一巴掌推过去,惨笑着说:“老子输钱从来不拿人家打头的钱。留着你明天输吧还是。”那个赢钱的也不生气,也笑着说,对了,你明天拿你的房地产契来,我们再赌。输钱的想了想,说,那是我老婆在广东卖逼买来的房子,我舍不得押,这样吧,我外面那辆车,你看能值几万,我们一把定输赢?

那赢钱的连出门看那车都没看,马上就说,钥匙拿来,算十万,**,我们就赌大小。结果输钱的还是输了。他抽到的是梅花五,赢钱的却是红桃十。最后那输钱的拍拍*股就离开了。直把章辰看得目瞪口呆。过了会,那个赢钱的开始给大家发头子钱,章辰和杜亮一把都没押,也很幸运地得到了几千块人民币。直到离开了那里之后,杜亮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知道吗?其实我们这样很危险的,条子随时都可以杀进去,即使我们一把没押也不行,至少也得被他们罚个三千五千的。章辰则数了数自己刚才拿到的头子钱,说,哇靠两千多啊,抵我们店一个小姐连续做十个票客的生意!杜亮砸砸嘴巴嗤之以鼻,说,跟他们这样的人比,我们太没市场了。

章辰正准备跟他商量着下次再混进去一次。他说,哪怕一个月进去一次,至少我们俩也可以混个衣食无忧。恰恰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小路用一种非常紧张的声音告诉他:“‘梦巴黎’被条子查封了。你在哪?还不快点想点办法?”章辰寻思着,不可能呀,昨天方法官他们还在‘梦巴黎’过的夜,清晨溜走时根本就没留下什么暗示。再说每次的扫黄扫毒扫赌行动,基本上都有点迹象的。于是他马上叫杜亮绕回‘梦巴黎’打探些具体情况。自己一个人则蹲在阴暗的墙角里,一个劲地拨打着王科长和方法官他们的电话。

方法官的电话是个女人接的,问一句,干什么?很紧张的样子。章辰赶忙干笑说,是嫂子啊?我是小章,方大哥在吗?那女人支支捂捂说,出差去了,过几天再跟你方哥联系吧。说完就挂了。章辰操了一声,然后就打王科长电话,却是盲音。这时候杜亮慌慌张张跑来,说,糟了糟了章辰,你赶快跑路吧,小路都已经跑了,你们怎么可以容留小女在你们那炸鸡啊!你**,这次你死定了。被条子抓到你**就是主谋啊,那小女孩你到底是从哪找来的?

原先‘梦巴黎’里面的女工都是外地的下岗女工。可就是最近,那个法院姓王的,不知道从哪介绍来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女孩,还把胸脯拍得轰轰响,说现在都流行玩雏妓了,你们还尽找些老腌菜。最后还拐弯抹角地问章辰要了一千元中介费。随后,那个小女生就开始入驻‘梦巴黎’,一时之间倒是吸引了一些顾客。前几天,小路还喜笑颜开,说,姓方的还真是本事,不愧是个超级票客,眼光以及策略都遥遥领先。这下好了,炸得就是那个幼妓。被一个便衣给拎进局子,又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口气将‘梦巴黎’全端了出来。结果警方当夜就包抄了‘梦巴黎’。幸亏章辰跟杜亮跑去看那场毫赌,否则很有可能当场被擒。杜亮见他站在那里发楞,一把扯住他就跑,边跑边说,**,还指望你写完那篇小说呢,快跑快跑啊。章辰一边跑也在一边算计着:回去怎么跟父亲章大我交代?至少得还他点钱,不能让他的一万块还没折腾两个月就打了水漂。

第二天凌晨时分,由杜亮亲自驾驶着一辆借来的北京吉普,一路狂奔,将他送至宣城。又由宣城的狱友半条命骑着摩托,再将他送往上海,投奔他在上海工作的四姐那里。“不过完今年春节,你狗日的都别给老子回来!”从家里临出发前,他父亲章大我恨恨地对他说。章辰不大忍心父亲那一万块将来准备娶儿媳妇的钱,就懦懦地说:“爸,那钱,我到上海后,一定想办法挣回来还你。”章大我却把脸朝别的地方一抹,理都没理他。




在章辰的感觉当中,上海好象是座毫无历史根据的现代城市。身处上海的内部,他很难看到古代中国文明的任何痕迹。整个上海也俨然是从水里漂移过来立足于斯的海洋文明的后裔,她的一切都是现代化,甚至已经逼近于超现代化。楼宇高起来,简直可以直插天空的鼻孔,站在上海市区的任何一个角落,哪怕是空旷地带,他觉得“夕阳落山”这个词语纯粹就等于虚设。大上海几乎看不到任何一坐有生命印象的所谓山川。任何时候,甚至只要他一仰头,常常就会因为找不到天空的太阳而万分焦虑。白天的阳光随时随地都会被林立的高楼大厦当成一块油煎饼而被它们瓜分掉。剩下的光明又几乎全部都来自比比皆是的现代化电器。因为天空很小,所以太阳的从东到西,它每天如此往返的惟一意义,也就等于仅仅是为月亮的升起而提供出一个交替的程序。因此,上海的太阳对众多生活在上海的人们来说,无疑已经成为一纸空文。甚至丧失了所谓太阳的全部内涵。上海的月亮,基本上和上海的太阳也是异曲同工。它们之间仅存的区分就是:一个热,一个冷而已。也只有那个不怎么灼热的月亮,才会被日夜操劳,偶尔在阳台上休憩的人们所欣赏。然后它又常常被人们一个个不经意而来的瞌睡或者喷嚏所打碎。夜晚的楼群也是饥饿的,它们只要随便张张嘴巴,或者伸伸手,整个的月亮也就会被它们抢食得支离破碎。

没到上海之前,章辰总觉得上海是个不伦不类的城市。他认为海派文化之所以一直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站不住脚跟,完全是因为那些土生土长的上海本地小男人给弄得。以至于外地人始终都比较片面地认为,上海除掉有把欲望手枪,有个上海宝贝还有后来出现的那只欲望的蓝乌鸦之外,就是一片荒芜了。但后来,他才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那些软不拉鸡的上海小男人,他们除了永远都那么软不拉鸡地说话之外,花钱也软不拉鸡的,掏出多少就多少,对于一些找零回来的散票,大多数场合之下,他们都置若罔闻,甚至一走了之。对此,章辰开始改变了对上海男人的看法。说到底,他们还有最后一块遮羞布缠绕在胯间。没有扯去的,那就是他们花钱的神态了。

那天在时代广场,他看见几个小孩在喂鸽子。一大群的鸽子围在那几个小孩身边跑来跑去。章辰想,人可不是鸽子,最起码到了二十岁之后再也不会有人依旧把你当成眼前的这些鸽子。没有人会有任何兴趣来继续喂养你。尤其是那些食量大、野心欲强的那一类鸽子或者人,他们对自己仍需要被喂养会感到耻辱。

因此,当章四小姐将他带到报社报到时,他已暗暗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文化荒芜的城市里,迅速建立起一座什么什么的家园。“即使我是匹瘸了腿的马,我也要在这个满是毛驴的草原上撒腿奔跑!”踏进时代大厦的第一步,他如此狂妄地想。那天,章四小姐还特地向他介绍了自己的闺中秘友,同在报社工作的策划部主任沈蓉。当时章辰被章四小姐打扮得像个伪装成良民的诈骗犯一样,以至于秀丽高挑的沈蓉刚看见章辰时就跟章四小姐开了个玩笑说,你弟弟气宇轩昂的样子,看起来倒像个蛮有抱负的小男人。在上海安顿下来之后,章辰听他四姐说,沈主任为你入驻报社的确出了很大的力气。意思是叫弟弟将来若有机会,得好好酬谢人家。

报社的规模不大,可是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上至主编下到普通职员,一个个忙得还挺事儿事儿的。刚开始,章辰只是打打零杂,谁最忙他就跑上去帮谁。查查资料,敲敲打打之类的。工作量也不大,报社人事部还特意发了张见习记者证给他。上班时,他也挺满意地把它挂在胸前,走动时,那小红牌摇来晃去的,就像小时候佩戴在胸前的红领巾一样,能时不时地给他种莫名的荣誉感。

可越到后来他就越没了当初来时的底气。就拿沈蓉来说,人家进报社之前不仅已经出版了两三本书,还师出名校,目前一边工作一边攻读mbi。同时还兼了沪上两家知名企业的经济顾问。上下班开着自己的跑车,这些都是旧社会上流社会人士们才有的,真正的资本主义生活。

另外一个人就是创意总监胡一礼,那家伙身世离奇,分别干过工人,商人,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门路,居然混入公安战线,当过几年人民警察,九十年代中期又漂洋出海,仅仅是发表的专业论文就可以编汇成好几部大块头。现如今屈就在这个小报社的创意部总监,整个报社里的任何人,他都不放在眼里,还动辄便用纯正的上海方言指名道姓地斥责主编或者社长他们,仿佛他姓胡的随便跺跺脚,就能把整个报社折腾个底朝天。

最后,他耐着性子仔细一打听,原来连总机房的接线小姐,也都是正规广播学院毕业出来的高才生。然后他面对着这个藏龙卧虎的集体,一把扯掉了胸前那块上下翻飞的什么鸟见习记者证,并乖乖地夹起了刚来时的那条狂妄不可一世的尾巴。当下心想,还能瞎忙个啥?混个温饱吧。但私底下,却又有股子不愿意服输的情绪在作怪。那段时间里,他常常趴在自己的小格子间里夜以继日,奋笔疾书。每天只休息那么三到四个小时,直到把所有同事们剩余下来的工作全部结束掉,然后还强迫着自己再继续写点什么。哪怕自己是只公鸡,他都想憋足劲地生下个蛋蛋出来,以示威武。却没有什么具体的疲劳之感。这些具体的事实,让他缅怀起历史上的那些日理万机的伟大人物们,尤其是毛泽东,祖逖和刘琨。幸好上海的市区深夜里没有打鸣的公鸡,否则他也会非常肯定地说,此非恶声,起而舞之!看来,有压力的生活更能激发出人的一些巨大能动力。他想。

如此这般地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无名英雄,人民群众的眼睛其实也是雪亮的。最后连主编也发现这个新来的小伙子的确有些可怕的干劲,还有些机灵。现在,主编常常开始拿章辰的工作热情来鞭策后进,并对他们指桑骂槐了。章辰对此很感被动,可是人在江湖,他也只好默不做声,但求问心无愧吧,他乱七八糟又有些悲壮地想。

因被主编定义成报社工作态度方面的楷模,章辰显得很是惶恐。而且,这样一来,在报社里也就产生了另外一些很是不良的反应。新闻部有个刚来不久的女记者,叫曹铃。刚来报社报道的那天,曹铃就光彩夺目。那天上午,章辰正在给各位大哥大姐们端茶送水的献殷勤,忽然玻璃门被人推开,曹铃满头金发,甚至有些敞胸露乳的架势。嘴上的口红抹得像支动感十足的火把,一副墨镜被她轻轻抵至脑门上,像是飞行员帽子上的某个装备。当时章辰和许多同事都以为这小姐肯定是摸错了门牌,章辰还特地吓唬了她一下,说,小妹妹你来这里做什么?碰到我们条子出身的胡总监,看他不把你从19楼的窗户里面扔下去。可她一开口就说,我叫曹铃,华师大新闻系毕业,分配到这里,今天来报道,以后多关照。说完她就摆腰提臀,拿捏着名模maggie  q的猫步,一摇三晃地去了报社人事部。剩下章辰,嘴张得比头还大。

眼下这个曹铃总是无法按时完成一线采访任务,主编已经被她弄火了,有天憋不住,狠狠地训了曹铃一顿。并满含讥讽地说,什么华师大新闻系外语系的?连份简单的人物采访都弄得像妇女生娃娃一样艰苦。你,你还不如人家中学还没读完的章辰!主编说完就啪地一声把门关得震天响。曹铃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气冲冲地拍打着她自己那台奔腾4的国产电脑,尖声叫嚣:“这样的国产垃圾,也配我用它来整理采访稿?打杂的呢?过来帮我瞧瞧!”




章辰只当没弄懂曹铃话里的含义,还特地绷出个笑脸,真的跑了过去帮她瞧了瞧,然后煞有介事地捣鼓一通,说铃子姐你忘调显示器的光亮度了而已。当下曹铃不再发火,还装模做样地递给章辰一支蓝箭口香糖,以示犒劳。

一个礼拜后,又有个叫刘纲的美编,此人也因工作方面的事情被主编叫进办公室教训了一顿。出来后刘纲阴阳怪气地把他的工作台拍得灰尘四起,大声说,打杂的呢?打杂的人死哪去了?你们大家都过来看看,看看我这烟灰缸里的这个灰,这键盘上的这个脏!叫完后他居然还用上海土语说章辰是“港督”。当时章辰把头低得严严的,假装没听见。

可事后怎么想他就感觉得怎么委屈。总觉得喉咙里有块东西被刘纲给堵在里面出不来。呼吸加剧,脸色难看。心想,自己容忍了曹铃,那是发扬广大好男不与女斗的光荣传统,可眼下这个不知轻重的刘纲也开始拿自己当出气筒,再要是不想方设法刹一刹这股子妖风孽气的话,那以后报社里的冬瓜葫芦们不都要轮流上来欺负俺?

当天下班,刷了卡章辰就一溜烟跑下楼,在拐角处的一家五金店里拿了把背带锯齿的大号水果刀。铜质的,他又试了试刀锋,觉得还不错。接下来他就堵在刘纲下班的必经之路,等看见刘纲时,一把扯住其领带,将刘纲拽进小巷子里,用尖细尖细的刀尖在他鼻孔里转来转去。刘纲吓得双腿哆嗦,两只手乱摆着说不要,不要,不要乱来。章辰则奸笑不已。又将刀口放在他的两只耳朵上比划来比划去的,并用上海话问刘纲,是不是画画没了灵感,想学凡高那样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是的话自己可以帮他这个小忙,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打杂的嘛。刘纲一个劲地说不想。

恰好那天胡一礼下班也经过那里,目睹了章辰恐吓美编刘纲的整个场面。第二天上班,他把章辰叫进自己的 办公室,大咧咧地夸奖章辰说:“臭小子有勇有谋,要是早先几年来这个城市混,可能跟我都有那么一比!”章辰则谦虚地表示,自己是被逼上了梁山。可对付像姓刘的那个家伙,除了威胁恐吓之外,的确没有其他什么锦囊妙计了。哪里敢真刀真枪的在胡哥面前班门弄斧啊。接下来,胡一礼领着章辰走进工作大厅,人五人六地向所有职员正式宣布:以后章辰由本总监监护,其他人等再肆意凌辱章辰,就等于在向本人挑畔!此后胡章二人索性臭味相投,常常把盏言欢。

过了一段时间,章辰钢走进工作间就打开了qq,想看看隔了一个这么久,到底还有多少意想中的美女对自己说了多少句辰哥辰哥我爱你这样的句子。这年头,整个报社的人都有qq。第一是工作需要,便于联络;再说现在都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社会上三教九流谁不利用它在互联网上中国外国的吟花弄月?据说新大哥胡一礼几年来在网上都已经钓了1981个mm了,眼下正天天加班加点,准备突破2000大关。



可他打开qq一看,顿时就有些失落。因为只有一个头像在动,还是现实生活中的熟人:策划部主任沈蓉的红色卡通图象像一只火鸟一样,在自己的好友名单里面孤独的跳个不停。点击,打开一看,也就那么一句:小枪(章辰的网名就叫小枪),上班后请速来策划部一趟!-----猪草姐姐2001年11月7日(沈蓉的网名则为猪草妹)。接受到这么一条消息后,章辰心想:这个只手遮天的女人,她又要策划些什么呢?



这半年来,报社三个见习记者为了早日甩掉见习记者证,暗地里也着实鸡争鹅斗了一番。本来极有希望进策划部的章辰,在最后一轮“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的角逐中洋相出尽,大摔跟头。尽管在竞争过程当中,章辰发动各种关系,在各种风格不一的报刊杂志上,生产出将近十万字的过硬产品,可关键一战却败走麦城:那次他给总编安排的小姐可以说是如花似玉,可惜总编大人在享用之后却秘密失踪了整整一个月。在此期间,报社内部传闻迭起-----有人说总编因为治疗性病花费了大量积蓄;有人说连总编夫人也株连进去了;甚至还有人说,总编在票娼过程中被条子当场活捉,内部罚款若干若干。



的确是无风不起浪:一个月后,原来大有前途的总编,忽然临时宣布光荣退休。新调来的总编有次在男一号与章辰不期而遇,两人各自手持大枪哗哗哗哗地排放污染,在排放过程中,新总编忽然停顿了一下,问章辰是哪年坐的牢。章辰不慌不忙地说,1996。然后底气暗运丹田,哗哗哗哗**液四溅,其时新总编大势已去,便哼呲哈呲地抖了抖自己枪尖上的残余**液,说,恩,浪子回头金不换,在基层好好干,是金子总会闪光。看样子像是在夸奖着章辰。



可紧接着,其他两个一个姓牛,另外一个姓马的见习记者就脱离了苦海。姓马的进了创意室,姓牛的进了策划部。两人走后,所有大大小小敲敲打打的事情,就一古脑儿都移交给了坚守阵地的章辰。据说分配方案宣布的那天,策划部主任沈蓉气得把三合板办公桌拍得轰轰响,然后独闯总编室,直接跟新总编点名要章辰,未果乃悻悻而返。此事大出章辰意外,然后见习记者章辰的名字,在整个报社诸多同仁的印象中,终于变得瞩目起来。



那段日子里,章辰自己也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地方出。心想自己流年不利,烧香却惹来了鬼叫。并对那些没有职业道德的小姐们大大反感了起来。平时上班不管见到了谁也都横鼻子竖眼睛的,像谁谁都借了自己的米却还来了糠一样。

有回在办公大厅,不幸碰到新闻部著名的三八红旗手曹铃,曹铃仗着自己的性别优势,一把拽住其时正凝眉锁目的失足青年章辰,打趣说,整个报社的人都说你聪明,我看未必。你也不学习学习人家牛头马面两位帅哥,办什么事情都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再说就凭你搞创作的那几个小钱,能请到什么档次的小姐呀?以后向领导进贡美女之前,记得带把手电筒,那才叫防微杜渐!也不至于好事被你给办砸了,更不至于功亏一篑,关键时刻-----喀嚓!说完还一只手架在章辰脖子上,来回锯了两三下。章辰满脸悲愤地说,旗手您可真是深有体会呀,下次献美我一定聘请您来当选美顾问。可现在丑闻已过,以后麻烦您老人家积点口德,别整天唧唧喳喳的,以揭露他人伤疤为快。更何况章辰算个什么东西?章辰自己心里比谁都明白。大风大浪我比你见得多了!就凭眼下这点小是小非就能把我打翻?曹铃听他这么一说,就笑嘻嘻地擂了他一拳头,说,臭小子,一副劳改相,怎么改都改不掉。




关掉qq,章辰一溜小跑直奔楼上策划部,推门进去,看见沈蓉坐在电脑前面,两只手正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让人猜测不出她真实的年龄。沈蓉见到章辰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章辰则坏模坏样地走到沈蓉的办公室桌前,叭地一下向她敬了个极不规则的军礼问,主任有什么指示?沈蓉大概是专心致志于电脑里的内容,倒是被他吓了一跳。随后噗嗤一下笑了起来,两手在工作台上一撑,说,小章你还真不愧是牢狱出身,连军礼都敬得这么反规叛矩的。怎么,新主编给了你一个礼拜的长假,心态还没调整过来?

沈蓉说完,便望着眼前的这个大孩子一般的小男人,始终微笑。或许她比较了解章辰,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小小年纪就蹲了几年的大牢,一出监狱就把自己弄得满脸沧桑;自以为半年来发表了一些不三不四的所谓小说,现在就开始变得目中无人;经常说话不算数,事后却还能找出一大堆光面堂皇的理由来歪曲事实,为自己做些愚蠢的辩护。得意狂妄起来的时候像自己简直就是个秦一世,敏感脆弱的时候又像是只夏天出来溜达的蜥蜴。要不是闺中密友章四小姐当初大力举荐,死搅蛮缠,自己才不会到处托人找关系网络,把他给弄进这个报社里来。据说这个家伙来上海前身上还背了个未知的案底,真不知道他到底犯了个什么性质的案子。可是通过这大半年来的正面接触,她又不得不重新转变了当初对这小子的看法。她开始觉得章辰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而且还隐隐感到此子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这边章辰接着她的话就说,沈主任您可别再埋汰我了。章辰可真的算得上是刀山上过火海闯过的坏分子,难道区区一纸人事调动,就把我给打趴了不成?再说我真的没有新主编说的那般娇贵嘛。沈蓉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把头一歪,很好看地对章辰笑了那么一笑,说,哦?这么说就是你对那一个礼拜的长假一点都不稀罕喽?姐姐我为你那七天大假可足足花费了半斤多吐沫呢!没功劳还得有个苦劳吧?说完沈蓉特地绷起脸,故作不悦状。章辰扰了扰头,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沈蓉见状便恢复了常态,站起来,指了指自己的电脑,示意章辰坐过来。章辰坐到沈蓉的椅子里,朝电脑里面一看,显示器里的内容当场就把他给镇住了。他傻傻地楞在椅子里,随之大脑一片空白。沈蓉当时正好也拖了另外一张椅子,挨在章辰身边坐了下来,想就显示器里的内容向章辰解说点什么。忽然章辰隐约感到自己的一条胳膊,已经不经意地碰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那一定是沈蓉丰满的胸部肌肉。马上他的那条胳膊很快就如同忽遭电击似的,变得僵硬起来,依旧搁浅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沈蓉似乎没有任何感触一样,只是随意间挪了挪自己的位子,并亲切地拍了拍章辰那条误打误撞的胳膊,然后几乎是把头附在了章辰的脖子里问:“你上午还有没有其他任务?没有的话你先在这里慢慢看,我下去给你买包烟上来。”章辰正准备掏钱给她,沈蓉却已经离开了。她一走,章辰才如临大赦般,将刚才那条不知死活的胳膊轮起来,用力地甩了甩,并长长地舒了口气。

原来显示器里的内容,居然就是他上半年投给北京某某出版社的那个长篇:《只差那么一点点》。那个长篇,他用的是第三人称,着力叙述的是社会青年“胡不赖”沦陷在滚滚红尘里,从小就深受伟大的社会主义思想的熏陶,经受了学校正规的模式教育,长大后誓与社会上流行的那些颓废与消极的人事势不两立,并与之苦苦对垒,后来好象只差那么一点点,“胡不赖”就可以赢得胜利了,可是生活总是**人意,真正的结果终于是:谁也没赢。最后,只剩下男主人公“胡不赖”对美好生活的一己向往。可是这个长篇他一寄出去之后,就显得非常懊悔,第一是没有很好的故事情节,主题暧昧晦涩且落伍,没有跟上时代的大潮,第二个原因则是关门弄车胡编滥造。自投稿至现在,已经快半年了,而且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对身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长篇,出版社那边也是泥牛进海音讯全无,怎么现在却辗转进入了沈蓉的电脑里面来了呢?看来问题真**大大地有!

其实,在这半年里,章辰所承受的生活打击,还有一些生活变故,简直就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如同某名网络著名写手的一篇土匪散文的题目:《生活突如其来,充满戏剧色彩。**!》。首先是他写的那个长篇《只差那么一点点》,自寄出之后就石沉大海;紧接着见习记者的帽子没有甩掉不说,还惹来了一身的臊气。自己好心好意地向上级领导进献美丽的小姐,却变相敲响了老领导提前下台的丧钟,现在弄得老领导退居二线之后依旧身败名裂,自己在报社里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四处遭人背后指点脊梁骨。所有这些打击对于他来说,其实都不能成为真正的打击----最令他难以承受的是,偏偏在这个满目疮痍、内忧外患、危机重重、四面楚歌的非常状态之下,他却又如同大清国聊斋高手蒲松龄所臆想的那样,居然在上海这个无比庞大的城市里,异常神奇地邂逅了与之通信长达四年之久的那个神秘女人:四年前,他叫嚣着要将她弥留在天堂里,成为自己终生不见的陌生人---秦子跃。

因为邂逅秦子跃,又必须从章辰刚到上海不久时开始说起。初到上海,章辰的生活象日升日落般无聊和单调,又如同某段复调音乐那样充满和声与对位的丰富细节。清晨五点,因为无鸡打鸣而无法闻鸡起舞,但一辆辆轰隆驶过的垃圾车会将他准时吵醒,洗漱。跑步。回头早餐:煎饼豆花,油条稀饭,蛋糕面包,牛奶叉烧等等,诸如此类。时至早晨七点,便可提前一个小时搭公车去报社打扫卫生,企图以此笼络人心,并干得十分卖力,十二分的尊敬领导,团结同事,争取好表现好印象,搞好弄好群众基础要紧,所有这些鸡零狗碎乃至旁门左道,其实几年前他在少管所里就早已屡试不爽。

上午八点,报社上下,大小领导以及各部门各科室的同事们将陆续到达。开始端水泡茶,递烟敬礼等等公事,因人施之,求大同存小异,可以忽略不记。值得一提的是,男女同事若有家庭琐碎,或者街头趣闻,乃至夜半偶梦,所有这些,此时可以由章辰一一解析,各种各样内容不一的说法,常常逗得大家纷纷捶胸顿足,弓背掐腰,轰然大笑,摇头晃脑也不尽提。闹好笑好各人自行公干,大厅里,几十台电脑键盘敲将起来,声音甚是动听或者紧张,有如战争时代某敌特情报机关的谍报室一般。

忙到中午十一点半,下班。初到上海,章辰老病重犯,偶尔厌食,饭量最小。又觉得上海本地的饭菜极不可口,几乎每家食堂饭馆酒店排挡,端出来的菜肴清一色腻甜腻甜,难以下咽。常常一天三餐的饭菜加在一起,也凑不起七八两。男同事胡一礼以此增送给他一个雅号:章八两。并说这小子的胃口之所以不大,是因为当初少管所的“八大粮”给磨练出来的。殊不知,几个月后,章辰水土适应下来,仅一次干啃红烧猪蹄就啃掉四斤半,还未包括吐出来的猪骨头,终于一举得雪八两之耻。众仁大生骇异,遂改称章辰“章八斤”。

下午两点,继续上班,上至五点半下班,章辰则继续殿后,异常殷勤地帮助清洁工打扫卫生,以至于许多不明就里的同事,都以为章辰在打那个年轻的女清洁工的主意,常常拿他俩消遣,章辰总是置之不理,也不妄作辩解。

晚上七点至十一点半,基本上一分为二:一三五去上海市立图书馆看书阅报,充实未知领域;二四六则猫在四姐给他租贷的小房间里拼命写作。青春的韵律稍纵即逝,短期内,章辰必须完成掉手里的两个长篇。一篇就是已经完工的《只差那么一点点》,另外一篇则是那篇很多年来一直跟他纠缠不清的《我们逃吧!》。资深人士胡一礼,以及策划部女头头沈蓉,私下里都对章辰后期进行的那个《我们逃吧!》寄予了厚望,沈蓉甚至暗示过章辰,说自己已经为他联系好了一个大型出版社,并应允说将来可以帮助出版社大力炒作这本新书。胡一礼则表示,可以帮他请一两位居住在上海的著名作家为其作序或跋。

午夜十二点,准时躺下。却无法一下子就能入眠。原因基本上三种。一,睡觉之前,他的脑海里总是反复萦绕着小说里已经出现或者尚未出现的一些情节、词语和细节。二,偶尔他会想家,想起那个曾经给他很多快乐和感触的家,想已经去世的母亲和健康存在的父亲章大我,想来想去的也总是辗转难眠。第三种情况其实是接在第二个原因之后的,一旦想家,他就无法不想起另外一些人,譬如联大女生小雅、本地劣等生上官、半年前的生意搭档小路,而想得最多的,却是那个一直以来只见其文未见其人的沈阳女生秦子跃。她们好象排着队,一个个按秩序轮流进入自己深夜丰满的印象里。设若白天上班时不幸又听到一些涉嫌情欲的黄段子,那么一到夜间,他会想得更多。说不定还因此浑身燥热无比。有时候便索性爬起来,打开电脑,在那些不要求用户缴费的毛片网站里东游西荡,拣些破烂a片,直看得双眼通红。看到最后血脉喷张,一夜不眠,也不写作,导致第二天上班时,焉头搭脑,见到什么可以支撑身体的物件就赖下去,睡意如铅般沉沉重重地向他压下。

无论是写作还是浏览黄色网站,周末他绝不早起。就那么懒懒地躺在床上,懒得吃喝玩乐,甚至懒得呼吸。一直睡得浑身乏力,四肢发麻,他才懒洋洋起床,匆匆在自来水龙头下洗去眼睫内外的污垢,一摇三晃来到楼下,草草打发掉饥饿的感觉,随后他凭着兴趣,偶尔也会懒洋洋地拨打一下故乡朋友杜亮,或者远在广州闯事业的张阳的电话。零零碎碎的说几句,然后很快挂断。结果导致杜亮张阳两人一致认为他“抠门”。章辰对此大为不悦,便在电话里发火说:“**!老子连自己老子的电话都懒得打,现在给你们两个龟儿子打来电话请安,你们俩还嫌老子抠门?真**得寸进尺,无法无天!”




2001年12月9日,是章辰的生日。那天早晨,他特意打了个电话回安徽,很久都是盲音,心想章大我跟自己还真是父子有缘,冬天都喜欢睡懒觉。正想挂断,那边章大我气急败坏地接线,一听是章辰,顿时火冒三丈,骂一句,兔崽子你还知道往回家打来电话?我以为你挨了枪子儿了!章辰这才记起又有好长时间忘记给老头子请安了。便在电话里哼啊哈的,其实哼哈着是准备听那边的章大我祝自己生日快乐,不料想电话那边的章大我根本就不记得儿子生日是哪天!最后章大我好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含糊不清地对儿子说:“昨天有个行迹可疑的女人来家找你,不知是不是公安局的女便衣。”当下章辰有点紧张,心想,不就开个鸟店?*大的官司!老子现在都**背井离乡快一年了,条子们真是吃饱了撑得!难道还准备对我终生追述不成?及至放下电话,内心好生惆怅,索性乘车至上海外滩,独自伫立在黄浦江畔,燃一根烟,看江水悠悠。

此时独立于江畔,任凭江水西去东来,波涛浑厚,那一波一波的水浪也隐匿着无止境的叹息吧?犹如历史里一场接一场失败了的农民起义。又像是江东英雄西楚项羽的远方之死,无比悲壮。天色阴冷,冰凉的栏杆似乎已被自己的体温捂热,长长短短的楼群倒映在江面,又被浑沌的江水狠狠地吞进去,破碎或者泯灭。厚重的云层里终于探出来那个久违的太阳,江边的一些游人开始感恩戴德般地雀跃起来。太阳没有一丝暖意,它冷冷地倒挂在天际,又冷冷地将光芒洒向波浪连连的黄浦江里。然后打翻许多物体的倒影,连同那些高高耸立的楼宇甚至整个城市。几只沙鸥从江面掠过,叫声凄惨而尖锐,默然点缀着这份浑黄而不尽人意的江水天色。半江瑟瑟,哪里找得到另外半江的红啊?一些肮脏的纸杯、方便袋甚至还有触目惊心的女人月经带,它们横呈在微微翻涌的江面上,随波逐流,无忧无虑。而江畔却有着很多表情愉悦的游客,他们拖家带口或者成双成对,一架架相机又纷纷将一些内容美好的画面摄入镜头,欢乐,恩爱,甜蜜,温馨......章辰险些也被感动,却只能对着满江的浊浪,追忆起自己的逝水年华。

回去报社的路上,他甚至还从一家礼品店里买了一张价格不菲的电子音乐贺卡,问店主借了支笔,在上面端正写下:章辰--祝你生日快乐!2001年12月9日章辰羁旅于上海。拿着自己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回到报社继续工作。他不想对任何人说今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中午吃饭,要了不少的菜,可吃起来却索然没有往日的滋味,毫无理由的厌倦,或者这就是所谓的成长吗?他趴在餐桌上胡思乱想。胡一礼他们也进来了,在他头上一拍,说小赤佬发什么楞呢?章辰说,最近我总感觉得自己身上有股难以排遣出去的忧郁,胡哥你没发现?“那是雄性荷而蒙的无处排泄,笨蛋!”胡一礼说完就叫来几个同事,围在他旁边,将那些甚是丰足的菜肴全给共了产。

傍晚回去蜗居,房东刘婶迎着章辰,说,下午有一男一女来过这里,说晚上还来看你。章辰心想,可能是四姐和她的新男友吧,或者只有四姐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但也没多想,管他呢,今天过去,自己又大一岁喽。有关生日的秘密价值,当然也只有自己才明白。章辰懒洋洋地趴在电脑前面,连身上的书包也懒得卸下,既没开灯,也没像往常一样,一回来就按电脑的power键。就那么痴痴地趴着,想自己二十年来,摩肩接踵所发生的所有故事,如同亨利.詹牟斯写在自传体小说里面的那句话一样:“给自己写些无用却很愉快的信......”这难道不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整个租住的楼层闹革命似的轰然喧哗起来。房东刘婶操持着一口蹩脚的国语在楼梯口大声叫喊着章辰的名字。章辰打开房门,马上怔在那里:原来自一楼到三楼的所有楼梯扶手上,已经全部插满了五彩的生日蜡烛。章辰开门的时候,看见一男一女正在一一将它们点燃。烛光摇曳,整个楼层租住的所有房客,都站在各自的房间门口,纷纷睁大双眼,非常惊讶地观摩着这么个异常浪漫的场面。很多天来毫无意识的忧郁情结,在那些漂漂渺渺的烛火里,终于洪水泛滥般地排遣出去,如同枯木逢春,昙花夜放。从安徽远道而来的好兄弟杜亮已经点完所有的蜡烛,一溜小跑,来到满眼泪花闪闪的章辰身前,大大咧咧地当胸重击他一掌,说,**,猪(祝)---你生日快乐!

特地从安徽不辞辛苦,还带着几百支生日蜡烛和一个足有二十磅重的生日蛋糕,只为朋友生日而来。杜亮此举的目的当场就感动了本来就古道热肠的房东刘婶,因此不仅允许他违反城市消防管理制度,批准杜亮在楼梯扶手上插满生日蜡烛,还隐瞒了杜亮的真实姓名,只为届时给章辰一个特殊的惊喜。

那些出门张望的房客也终于明白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有两三个平时与章辰关系相处得不错的,则帮助另外一个身材娇小,容貌娇好的年青女子,七手八脚地抬上来一只份量很沉的生日蛋糕。章辰并不认识那名女子,只以为是杜亮的新女朋友,也只是象征性地对她笑了笑,轻轻说了声谢谢。众人拥簇着他进入狭窄的房间,杜亮先朝四周摆设看了看,随后嚷嚷着说,**你就住在这么垃圾的地方?还算是白领?章辰也没心情和他调侃,只是悄悄掐了他*股一把,小声询问:“那女的,是你新泡的马**?”杜亮“哇靠!”了一下,一把扯过来那个一直默默不语的女子,将她往章辰怀里一推,说,真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章辰不解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女子,他的确弄不明白这个女子是什么来头。而此刻,她望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却又显得异常暧昧,简直比脉脉含情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之间,倒是章辰乱了阵脚,没了方寸。又似乎记忆里有个比较朦胧的印象,却总是猜测不出她到底是谁。

其实,与杜亮结伴而来的那个女子,正是他这几年来一直念念难忘的秦子跃。她在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章辰的生日。两人之间的通讯,从章辰释放的那天起终于曳然而止。那年的秦子跃,尚在求学期间,忽然与章辰丧失了一切联系之后,她显得非常迷惑。在她的印象当中,少年犯章辰简直就是一个全身充满传奇色彩的综合物体,一个凝聚了她整个少女时代所有梦想的载体。在异乡沈阳的那所大学里,是他的信件陪伴着自己缓缓度过的,快乐,忧伤,烦恼甚至一些女孩子难以及齿的生活内容,她都不厌其烦又喋喋不休地告诉他,很多次在午夜惊醒的残梦中,她企图尽快的见到这么个具体的,令她近乎变态的惦挂着的小男人。可就在她鼓足了所有勇气,准备利用寒假去监狱看他的时候,他却提前半年释放了。

章辰发给她最后的一封信,她也好象隐有不详预感地觉察到一点点,因为他又一次动用了他的烟盒。除掉第一次收到的那封信,中间所有的信纸,他都用得中规中矩。最后的烟盒纸上,字迹一如第一次给她写信时那般的凌乱不堪:“天亮了,我的长夜终于结束,该打点行装启程回家了。跃儿,你是我特意弥留天堂里的一个注定将终生陌生的女人。就当这一切全是幻觉,一切也未曾发生。一切都是个美丽的假象,一切算它是个好梦只一场......”--这就是章辰的最后一封信。她觉得这封信来得过于残暴。几年来与之共渡的青春岁月,包括他满身的传奇,神秘乃至梦一般迷人的气息,随之消失。真的像是一场梦啊,醒来后一切归于茫茫的空白!所有这些,使得秦子跃深刻体验到了一种无形的伤害:类似于某根神经顷刻之间,被某种强大力量猛然扯断的疼痛,而她却只能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那年寒假,她疯疯巅巅地跑去少管所里看他,结果狱方干警告诉她,他已提前释放。随后她哀求着狱警给她章辰的具体地址,那狱警惊异地问:“你是他什么人?既然来看他怎么会没有他的地址?”狱警的那番话刺得她心口阵阵疼痛。“你,是他的--?”那个狱警在猜测着,“我是他故意丢弃在天堂里的陌生人!”秦子跃喃喃自语道,却忍不住流下许多莫名的眼泪。

是的,每个人都希望过上自己梦想里最为美好的生活。无论如何,那都算是个体生命的一种最高境界。它可以将人们现实生活中的琐碎内容一一剔除,可以弥补些相对来说极不真实,而现实生活中恰恰又无法达到的完美。将缺憾,遗忘,快乐,忧伤,温暖以及幸福等等诸如此类的细节,像在电脑浏览器里可以自由刷新一样。如同在撰写着一份自传,给一己卑微的生命来一次小小的自我膨胀,再给时间重新定义,自由篡改一下个体生存的琐碎史实,增添进去一些抒情趣味,来一场自我酣醉,最后就可以对沉重的现实生活进行起性质决绝的全盘背叛了。更何况秦子跃还没有彻底放弃掉自己内心深处的这份假想里的真实,尽管章辰已经率先充当了一个可耻的逃兵,但她理解该逃犯隐藏在天堂里的苦衷。因此,后来的两年里,她一直辛苦地独自支撑着这份虚妄的生命狂想,即使海角天涯,哪怕地狱天堂!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抓获这个已经被她批捕在逃的家伙。

时间如同儿戏,匆匆茫茫之间,她已经本科毕业。两年里,求学之余,她也终于得到逃犯章辰的具体地址。并通过拼搏,考取上海的一所大学研究生院。2001年寒假,她行色匆匆赶到章辰所在的那个小城,可是章辰的父亲章大我甚至怀疑她是公安局的女便衣,因此得不到有关章辰的任何消息。幸亏看见章辰的朋友杜亮,当时正满头大汗地替章大我往楼上扛着一罐液化气。搭讪中,杜亮弄明白她就是章辰常常向自己提及的沈阳女子秦子跃,就说:“久仰久仰!原来是你啊,你不是沈阳的吗?”随之又叹了口气说,可惜章辰在上海。秦子跃顿时雀跃不已,说:“那我们明天就去上海好吗?正好明天是他生日!”杜亮嘴张得像口揭了盖的锅。

读者已经预料到的情节,现在已经被即将发生的细节推向高潮:章辰生日当晚,还以为她是杜亮顺便带来的新女友。及至杜亮将她推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才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小女人的来头蹊跷。遂惶恐不安地问她,你认识我?你到底是谁?一句话把站在他面前的秦子跃说得泪眼朦胧。几年来,她独自支撑着的那栋情感大厦,漫漫岁月里自己努力承受着的所有辛苦,也终于轰然爆发。这时候,她早已轻轻嘤咛一声,重重扑进手足无措的章辰怀里,一字一句地说:“你可知道?我,就是你弥留在天堂里的那个陌生女人!你,这个逃兵!今天我终于亲手抓住了你。”

章辰顿时感觉到身边所有的景物、人物、房子、楼群、城市、天地乃至整个宇宙,都在自己的眼前快速旋转起来:从秦子跃说完她是自己天堂里的陌生人那句话开始---两年前,当他郑重决定以自己的归期为界限,从此与远方的天使毅然作别,他个人所经历的一切,快乐或者痛苦,耻辱乃至荣誉,毕竟都应该由自己个人去承担。当初投身于内的那场爱情战争,他和秦子跃,双方没有输赢,但如果继续将战争继续下去的话,那么结果未必就能一如人意的那般美好。在他的感觉里,秦子跃是个纯纯粹粹的天使,对于感情的投入,他似乎也可以感应到对方的癫狂状态,就像狱友张阳所说的那样,她是个疯子的女儿。因此,他很是知趣地选择了逃跑,而且姿势突发,态度委琐,更让正沉浸其中优哉游哉的秦子跃措手不及。

时隔两年,早已经销声匿迹的秦子跃,忽然之间卷土重来,章辰悴不及防之际,又无比惊喜。如同正在茫茫沙漠里苦苦行走的一个独行客人,无意之中忽然碰到一匹自己丢失已久的骆驼,怎能轻易放过与之相依为命的初衷?两年前自己推出去的那份传奇,现在,已经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秦子跃好端端地捧在手里,向他呈来,本来只是一个生命里的偶然,现在却宿命般幻化成为一个绝对的真实。是该发生点什么了,他一直以来不敢直面的传奇,也用不着业已西去的蒲松龄来重新赘述了。那天秦子跃亲手抓获逃犯之后,该犯软软地说了句:“我,在劫难逃。”而秦子跃则噙着眼泪笑起来,迅速补充道:“帮你纠正一下,主语应该是‘我们’!”。

第八章完

恭小兵2002年12月1日




那天沈蓉从楼下回到策划部的时候,看见章辰正呆坐在电脑前面双目微闭,正沉浸在一种对往事的深刻回忆之中。便屏息侧身倚在门框边,仔细地观察着他:眼前的这个小男人,正闭着眼睛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又似乎充满了某种深远的凝想与瑕思。他的一只手掌撑着太阳穴,头微微歪斜着,侧面的脸庞非常好看,表情抑郁,清澈脆弱得让人可以为之心碎。五官又酷似女孩子那笨的清秀柔和,隐隐约约地挺透出一种恬净的童稚气息,却掩饰不住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那种峻峭的锐意,额前的几丝长发随意地散落下来,颓废却又安然,带着惊世而轻悠无为的姿态,将市面流行着的男性阳刚之美击得流水落花。

沈蓉倚在门框上,就那么感受了久久,才把门弄响。章辰睁开眼睛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条软中华,倚在门框上,似乎像是在研究着自己。便起身故弄虚悬地问她:“我未来的女头领,到底你电脑里的这个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沈蓉笑笑,回归到先前的那种常态里。说有个名叫童自清的牢狱作家,现居北京。那家伙才华横溢,故事多如牛毛。去年夏天,沈蓉从网上认识了他,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的文字交往。沈蓉电脑里的文档就是他发来的。童跟沈蓉说,文档里面的长篇是他的一个朋友写的,他想叫沈蓉帮他朋友拟订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准备从纸煤和网络两个方面双管齐下。而沈蓉却想把这个案子交给章辰。还问章辰有没有信心做掉它。

“我也是受人之托,尽一尽普通网友应尽的义务。可现在我的确忙得焦头烂额的。好弟弟,快帮帮姐姐,喏,这可是我私人出钱给你买的,拿去拿去,算是定金。”说完,沈蓉将手里的那条价格不菲的香烟轻轻的扔给了章辰。虽然章辰接过了烟,心里却疑窦顿生:“这世界和网络也真**小!怎么动不动就把一些天才、疯子、人渣和天使们聚集到了一起?”在章辰的印象当中,童大哥是个天才,沈大姐像个疯子,秦子跃如同天使,而自己则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假如从外表上去看这个世界,它还显得有点井然有序中规中矩的味道。可是实质上,它已经乱得让章辰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荒诞。他的确没弄不明白:童自清到底是通过一种怎样的途径而认识了沈蓉?而《只差那么一点点》又是怎样的辗转到了童自清的手里?甚至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又是凭籍着什么认识了秦子跃?

在沈蓉的催促与监督之下,章辰只好把《只差那么一点点》打包转移到自己的电子信箱里。然后回到楼下大厅自己的格子间,稍事停顿了一下,正准备打开自己的电脑,想看看经过了老师童自清的手,《只差那么一点点》是否有过改动。恰恰此时,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电话是秦子跃打来的,她现在已在上海读研。本来两人说好过了,晚上九点,由章辰去t大图书馆接她,顺便去看外滩夜景。现在秦子跃打来电话,叫他晚上别去图书馆了,说是约了一个朋友。章辰说,那算了,正好今天晚上我还真的有点事要做。秦子跃又说,不是一个朋友,是一些。于是,电话里章辰故意作吃醋状,说,到底是一个还是一些啊,你得说清楚点。电话里秦子跃显得有些不悦,重重地说,一个!怎么了?死相!无聊!“啪”地一下就挂了。放下电话,章辰象征性地轻煽了自己两巴掌,以示惩罚。

接着,章辰不禁又回忆起几年前,自己在那所少年监狱里的一些事情----每逢空闲,只要能放得下手头的书本或者是书写,他都会溜去少管所文教中队,去看望他特别崇拜的文体老师童自清。文教队小院里的有口水泥砌就的小水池,小水池里还有坐假山,长年累月都伫立在那泓四季无澜的池水中间。水里偶尔会冒起一两条红鲤鱼,每每在濒临死亡前,它们会频繁地探出头来,努力向水面吐出些垂死挣扎的泡泡。夕阳灰溜溜滚下天幕之前,会滴下一些惨淡经营的红色光晕。每每这个时候,少年犯章辰的偶像,犯人教员童自清就会嘴叼烟卷,信步而来,坐到池沿上。其时,那轮红色的光晕会像一把染满鲜血的马头大刀一样,准确无误地架在他的脖子上,而童自清就那么临危不惧地坐在阳光刑场的断头台上,像极了电影里凛然就义前的抗日将领。

也每到那个时候,少年犯章辰都会从心里缅怀一下竹林七贤的老大嵇康。据说那家伙临刑前还笑眯眯地弹完了一曲广陵散。而童自清却说,惟有伸出脑袋,把首级横呈于铡刀之下,人类才会有激烈的思想产生,很多伟大的文学家就是这么产生出来的。

那天,他像电台里的每日一歌那样性质地跟自己的学生拉起了家常。“我马子可能是疯掉了!”这是他永远都要重复着的悲惨传说,只要能占领到弟子章辰的耳朵,他都会坚持重复一下这个故事:“她以前是个**子。”其实章辰对**子这个词的重复出现,已经感到相当厌烦。“我进来之前,处女作问世的那天,她跟我保证过,说再也不去当**子的。”**子,在少管所是个震撼力度很大的词条,尽管出自自己的偶像之口,可无论其美学价值还是现实意义,对于自己而言,都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可是现在证据确凿,我童自清马失前蹄龙陷浅滩。她马上恢复了本性,写信跟我说,她又重返了光荣的**子行列。”

“我坚决同意!其实我很尊重咱们国家日益庞大和兴隆的**子大军与**子事业。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前途一片光明的狱内作家了。我还特地给她寄去了两本崭新的日记本,鼓励她在艰苦的工作之余,写写愉快或者不愉快的**子日志。将来等我出狱,再帮她稍稍润色,保准可以让她一举成为万众瞩目的**子作家!”童自清说完手指一拧,烟蒂便化作一道优美的弧光。

“可那些可笑的条子,吃饱了撑得不是?居然三令五申地叫嚣着,要严厉打击和取缔神圣的**子项目。对此我无能为力。于是她就给我下了个最后通牒,说设若我半年之内再不新生,她就要**子从良。这不明摆着煽动我放弃伟大的劳改事业,越狱逃跑去与她私奔吗?”

“我承认入狱前自己跟她的确是一对男盗女娼的神仙眷侣。可问题是,在我档英明的劳改政策的挽救与感召之下,我现在已经是个前途似锦的牢狱作家了。我刚刚拨乱反正,浪子回头,可她马上就跟着嚷嚷要抛弃黑暗,**子从良。看上去亦步亦趋的还真**符合逻辑,我的妈呀,问题的问题是,她从良的目的居然是准备去傍个什么什么大款!所以我说她可能是疯掉了。”

“纵横古今**子史,哪个从良的**子的人生有过完美结局?”听童自清说到这里,章辰知道,终于到了上课时间了。于是就不加思索地回答:“梁红玉呀,宋朝的!”回答完毕还洋洋得意,可老师童自清却劈头给了他一巴掌,说,日你奶奶!梁红玉算是哪门子的**子呀?她不过是个说大鼓的,整天就知道骑马敲鼓,还纯粹是大字不认识半个的女文盲!再说过去古代的**子跟咱们现在的**子,从根本上说那简直就不是一个档次,甚至文不对题。古代的**子们,哪一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不一个个的如花似玉倾国倾城?过去的票客要么八抬大轿,要么高头骏马,没钱的你至少要能吟诗作对。说到底,古代的**子纯粹就是一门艺术。个别出名的**子甚至可以进宫主事,与皇帝老儿共理朝政,那才叫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哪像咱们现代社会?票客三六九等,要饭的花子们都可以进妓院,设若在古代,岂不早被老鸨和龟公乱棍打死,做了人肉馅包子?就拿我马子来打个比方吧,她做**子,只不过是青春年少而已。虽然她不会弹琴也不会书法,可我并没因此而嫌弃过她。我还经常写信鼓励她趁着青春年华,甩开膀子大力发展**子事业,鼓励她面对重重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当今社会,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只有**子才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像贩毒,抓住了还要砍头,你听说过**子因为大肆卖**而被枪毙过的没有?

那天的夕阳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子,大庭广众之下被大墙作家童自清豪气干云的言论一羞辱,登时就满面潮红地躲到山梁那边去了。然后又派出一两点星星做奸细,继续探听着人类所有可笑的故事和寓言。童自清说到那里还显得意犹未尽,可是随着文教队值班犯人的一声哨响,月光下有关**子的探讨便只能暂时中断,他向自由度比自己大一些的弟子耸肩一笑,然后表情麻木地融入劳改队狼烟翻滚的大集体里。




半年后,童自清的马子果真按时从良。嫁给了一位小有派头的皮包商人。不幸那位皮包商后来的生意日渐衰败不说,还举债在外面包了位二奶。最后前者迫于生计,不得不重操旧业。然而低素质**子的盛况已过,那时候的**子领域里真正独占鳖头的,已经是那些素质较高的小歌星小电影明星,以及另外一些较有文化的大学中学女学生。该**子万般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沦为路边的野鸡型**子。平常也只能接待一些码头苦力或者老农小贩。从此日夜操劳,一心只想薄利多销。

不曾想屋漏恰逢连夜雨,房倒偏有众人推:该**子连续作战数月之后,一时大意,不幸感染爱滋,因工光荣殉职。据说临终前,还真留下了厚厚的两本工作日志。一年后,青年作家童自清刑满释放,长跪其马子坟前悲伤得几度脱水。而后闭门不出,根据那两本工作日志,三个月后,童自清的纪实长篇《**子日记》横空出世。签名售书时盛况空前,从此跻身文坛,人称庐阳文曲,追随者甚众。次第年春,童自清又秘密潜至首都北京,大隐隐于市,马不停蹄,人不解甲。日夜奋战数月,又隆重推出一部反映监狱内部生活题材的牢狱长篇《大墙无阻》,第二次强劲出击,依旧高潮迭起。

2001年末,童自清得悉其关门弟子亡命天涯羁旅上海,遂沿京沪高速,单人独骑驱车南下。于是黄浦江畔,明珠塔下,红尘滚滚江水悠悠。师徒二人热烈拥抱。之后勾肩搭背,次第上车。扬尘直奔章辰的故乡黄山。当日车到合肥,已近黄昏。章辰想连夜赶回,童自清执意要章辰留在合肥住一宿。说第一要为弟子接风洗尘,第二还要带他去开开洋荤。接风宴安排在阜阳路龙城酒店。席间,师徒二人身后有涂肢抹粉的斟酒女郎各一名。一大一小两个劳改犯酒酣耳热之际,大劳改犯将外套一脱,领带一扯,提议要紧跟社会潮流,猜拳行酒令热闹热闹。当下小劳改犯不甘示弱,遂双脚一蹭,一只皮鞋落地,提此脚又往椅上一放,标准一副街头混混姿态,接着就拳来脚往的大声嚷嚷。至此,满堂宾客眼里,该师徒俩流氓本色业已暴露无疑。

酒至中巡,徒弟忽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隔着酒桌当胸擂了师父一拳,不怀好意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跟我家猪草姐姐勾搭的?”童自清嘿嘿一笑,喝了杯酒,说,老子在网上泡妞,关你鸟事啊?随后章辰又准备问 的事,童自清却早已经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羊皮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大摞手稿,重重地朝章辰扔将过来。章辰赶忙接在手里,低头一看,不分明就是自己寄到北京去的那部长篇?当下抬头,双眼充满迷惑地望着童自清,不知所以。

童自清骂一句:“臭小子!你没有资格目中无人,”见对面的徒弟一脸稚气又莫名其妙的样子,又有些心疼,遂额外补加一句:“哪怕你的确算个天才。”接着他说,曲折的经历也好,坚强的毅力也罢,都没办法保证你就能写出成功的作品。尤其像你这样,小小年纪居然就长篇巨幅的干,你以为你是谁?想冒充韩寒还是胡坚?简直胡鸟闹!

原来童自清有几个北京出版界的朋友。有回某个家伙拿着章辰的那个长篇,跟童自清开玩笑,说作者肯定是个小疯子,都什么时代了,还歌唱着什么社会主义好。童自清一看署名居然是章辰,就替他拿了回来。然后自己既当打字员,又当编辑,替章辰修改了一下,全文都输入了电脑。“到目前为止,你依旧还保持着当年那种,那种让我为之感到骄傲且欣赏的精神状态。自从 出版后到现在,我一直没有动手写过任何文字。我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局面还要持续多久。但我相信,如果文学真的和我有缘,日后我可能还会重新拿起我的笔!但很有可能,从头到尾,我与文学的联系,根本上就是一场误会。”

章辰苦笑片刻,自我解嘲地说:“可是我总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巴!”

“这不是一件好事。你必须堵住你目前所有的冲动情绪!当今社会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所谓文坛,鱼龙混杂。媚上欺下歹徒很多。小感小悟者众,揭露社会丑恶者寡。捉刀代笔者太多,真枪实弹干革命的太少。纵观书市,女人用散文诗的方式来描述着**,男人用回忆录的格式去雕刻着苦难。一个剪裁得油光锑亮的时代。三杯烈酒下肚,人人自称英雄。强大的宣传炒作功能之下,新人一个个的被制造出来。 、 、 等等等等!跟你说这些,我并不想驳斥他们,我只是想提醒你:群体都显得无比聒噪时,你愈发不能跟在后面着去瞎聒噪。否则就是自撅坟墓死路一条!”

“可我堵不住自己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阅读,以前我就跟你说过。在任何一个聒噪的时代,对书本、社会乃至整个世界进行一些简单、有效和迅速的阅读,以便及时修正、缅怀或者反省。所以我宁愿以书为墙,重新给自己安置一个人为的牢房。离梦想近一点,离现实远一点,离美好近一点,离丑恶远一点。让眼睛带动思维,在自己的监狱里哭或者笑,痛苦或者嘲笑痛苦。另外,在阅读之前,你要与文本建立起一种友好的契约关系,这种关系其实又叫交换。你对文本付出你的一己感想,同时你吸收文本给予你的任何感动。当你确定自己手中的文本已经没办法再继续向你提供有效的养料时,你就可以反客为主,去向它展示你自己的见解与构思了。不要怕什么断章取义,要有批判的胆量。大师们吃的也是五谷杂粮。你还记得自己刚进少管所时的一些具体感触吗?那些狐假虎威的牢头狱霸,他们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不是一些可怕的黑色权威?可后来日子一久,随着你对监狱认识的逐渐明朗,你发现没有?其实他们非常非常脆弱乃至不堪你轻轻一击。所以,阅读对于每一个写作者而言,它至关重要,高高在上。”

“也就是说,从你出狱到现在,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你除了看书还在看书?”

“不对不对,我承认我也没堵住自己。我一出来就迫不及待地出版了两本书,想重新获得整个社会对我的肯定。其实这是个错误,因此我浪费掉很多宝贵的时间阅读。另外,我一直在阅读着你的那个手稿,用我刚才教你的那种方式,在电脑的文本里,我把我的感触也安插进去了。当然,设若你觉得我的进入显得多余,你可以把它删掉。但就目前中国小说的基本模式而言,用你现在的第三人称注定是要挨骂的。相反,通篇我我我你你你的文字越来越流行。也就是说,人们不再对别人的任何事件还感兴趣,大家关注社会的范围也越来越小。嘿嘿,抄袭资本主义嘛,哪有我们原来的社会主义那样火红,那么充满理想色彩?”

和章辰显得不大一样,童自清现在对网络写手一词很不来电。他说从电脑里面出现文学bbs开始,中国的文学创作开始呈滑翔状态。他听到和看到的全是美女作家少年作家另类作家以及性生活作家,平常到菜市场里去买个菜,路上至少要碰到两到三个主义不同风格各异的作家。相反,一些正统搞创作的人则开始纷纷退出电脑,不愿意再跟网络文学有发生任何联系。他对章辰说,现在的文学已经不叫文学,而叫文字。“我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去和其他人讨论什么文学的大众化、多样化、通俗化、先锋化、哲理化乃至裤裆化。假如上一个浪头的力度不够把你打晕,那么下一个浪头里人们则要为之付出代价。”

章辰记得那天晚上,童自清还带着他去了一家据说里面全是日本按摩小姐的桑拿中心。进去之前,童自清好象还有些伤感地说,现在我不怎么回安徽,合肥是我的故乡,可我一点儿都不想念它。在龙城,章辰就已经喝了不少的白酒,那些煽情的酒精,刺激得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思念起秦子跃。却又莫名其妙地想,索性今夜就放纵到底。进到那家桑拿中心,章辰显得头重脚轻。但嘴里却含糊不清地问童自清,日本妞,日本妞在哪?没几分钟,果真进来两个身材臃肿的日本按摩女郎。在接受她们俩按摩的过程里,章辰一个劲地教她们俩学着说中国话。他甚至故意这样教她们:说抽烟就是“干你娘!”,喝酒就说“**妈!”然后他让她们俩互相对照着,先练习练习。后来,那两个日本小姐一个晚上都在互相说着“干你娘!”“**妈!”的。章辰还准备继续教她们说几句另外的粗话,但没有成功。童自清趴在另外一张按摩台上说,他已经笑得肚子有点抽筋。

因为章辰不懂日语,就打着手势问她们俩,除了按摩和聊天之外,还可以不可以和客人上床睡觉?为了使她俩彻底弄懂自己的意思,他还特地做了许多代表着同一种意思的动作与姿势。两个日本按摩女郎弄懂后,先是相视一笑,然后连连摇头,接着表情就开始变得严肃起来。章辰对童自清说,童老师你看见了吧,现在不是我不想跟她们做那个事,而是日本女人处处都比我们国家的女人显得尊贵。回去的路上,章辰忿忿地说:“幸亏我事先教她们俩互相对骂了两句,总算曲线抗日了一回!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洋荤?”




那次章辰回到黄山,陪同童自清一起住进了国大。当夜通过电话叫来朋友杜亮,像个通缉犯似的询问“梦巴黎”的事情。杜亮说,其实早已经没事了,小路的前任市长干爹面子很大,半年时间都不到就已经彻底将“梦巴黎”重新扶持上马,而且还特地投资进去,成了一个最大的股东,现在小路是总经理,前任副市长是董事长。“现在的‘梦巴黎’简直就像个四星级宾馆!对了,小路快结婚了,嫁给她干爹的孙子。从此后,我们的路总每天在‘梦巴黎’陪完了爷爷才可以回去陪孙子,哈哈哈,那孙子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孙子!”

第二天,章辰安顿好一切,陪童自清上了趟黄山。从山上还没下来,上海那边沈蓉就打来电话,叫他迅速赶回去,说是报社有任务,而且十万火急。接完那个电话,章辰望着童自清,耸了耸肩膀,苦笑一声,说,还真有些人在江湖的味道了。童自清也笑。下得山来,师徒两人去杜亮开的酒楼吃饭。杜亮的父亲在厨房里杀鱼宰鸭,而杜亮却西装革履的坐在前台,聚精会神地往电脑里面输入着当天酒楼的收支数目。短短半年的时间,章辰就觉得杜亮这个人已经有个一种特别的变化。现在,他每天都穿着整洁,热情而风度翩翩地接待着每一位顾客。脸上笑意盈然,言语温柔合体。“其实呢,人哪,只要有条不紊的面对每件事,工作也好,恋爱也好,哪怕是作爱你也得有条不紊,否则就乱了套。人一乱套就没了主心骨,就开始瞎折腾,就像咱们小时候听过的那个‘小猴子下山’的故事一样,折腾来折腾去的,结果天都亮了,还是两手空空。童老板你来说说,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天杜亮一本正经地忙完他自己的事,从前台走出来,坐到章辰和童自清的餐桌前,心平气和地跟他俩闲扯。

“就像我现在经营的这家酒楼一样,一条鱼一只鸭乃至一根蒜苗,我都得精益求精地把它们罗列进帐单。这才叫干事业。我老爸在这方面就不如我,所以我觉得他这辈子只配做个厨师。咱们中国人最缺乏的就是这种斤斤计较与精益求精的精神,所以穷,穷得让人寒心。”然后他又谈到挣钱难的问题,他说,现在挣钱真**越来越难了。“基本上我什么花招都已经用过,什么‘倒酒小姐’、‘陪酒小姐’,什么‘跪式服务’、‘一条龙服务’,就差我自己没在店门口以披麻带孝的方式,去招徕我所有的衣食父母喽。”

那天章辰跟童自清吃完饭,还特地去了一次“梦巴黎”。经理小路看见他的时候,故意表情夸张地问他,说,哟,这不是我们日思夜想的辰哥吗?怎么,刚从美国回来吧?然后又讽刺章辰,说:“真没白蹲几年大牢,东床事发即刻脚底抹油一溜了之!风平浪静马上浮出水面衣锦还乡。江湖江湖,佩服佩服。”正说话间,她的未婚夫的爷爷,也就是她自己的那个干爹,油头粉面地从楼上走了下来,客气地跟章辰握手,说了些久仰久仰的话。章辰被小路奚落得有些尴尬,便诞着个脸说,瞧路总说的,当初怪我孤陋寡闻,没见识过那么大的场面,也不知道你只手就可以遮天。这里不是专程回来感谢你的嘛。见章辰没有讨要当初股金的意思,小路脸色顿时多云转晴。那天她一脸幸福地依附在自己未婚夫的爷爷的胳膊上,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找了个干爹的孙子来做丈夫吧?而且还是个货真价实的高干子弟。

在章辰赶回上海的前夕,童自清才向他宣布最后一个令他感到异常愉悦的消息:“其实那个《只差一点点》,我已经帮你重新联系好出版社了。不过现在的出版商基本上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还好,我已经将全文输入了电脑,剩下来的事情你自己斟酌着去办。在网络里粘贴之后,最好多找一些帮手,扩大影响,提高点击率。一旦点击率达到预想指标后,自然会有奸商来找你。记住:见好就收!另外,我还真不知道沈蓉居然就是你的猪草姐姐,不过这样更好,我已经传过一个文档给她,让她参与此次的炒作,人多力量大。”

章辰被童自清这么井井有条面面俱到地一安排,当下内心很受震撼。心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连累恩师东西南北地奔波操劳。正准备酝酿点情绪说水有源树有根童老师恩情比什么还深之类的废话,不料想,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竟然是些伤感的句子:“童老师,你到底还要在中国大地上游荡多久?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州冷啊。再说,你已经老了许多!”童自清被章辰突如其来的伤感弄得心情一震。又不好在弟子面前流露脆弱,遂朗声而笑,并顺手赏给章辰后脑勺一巴掌,说,臭小子,搞突然袭击是不是?**,你老我都不会老!之后两人在合肥分手,童自清要参加一个杂志社的笔会,章辰则马不停蹄,一路火速返沪。

并非单纯工作的缘故,事实上他也想尽快回到上海,想尽快见到秦子跃,想抱抱她,看看这已经过去的几天时间里,那丫头是重了,还是轻了。离开上海还没100个小时,他就止不住对她的想念,真像是歌星李汶唱的那首“didadi”。

风尘仆仆赶回上海,原来却是沈蓉在装神弄鬼。她说她接到一条线报,举报者说,郊区某处有家非法的生猪交易市场,摊子铺得很大,而且每天猪肉的交易额约占全市总额的十分之一。她还神秘兮兮地告诉章辰:“眼下大家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呢!你把手头的事情先放一放,全力投入进去,争取弄出点彩。姐姐也好在年底之内一举将你调来策划部嘛。”章辰故意跟她开玩笑,说,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不能干。沈蓉急了,用力踢了他小腿一脚。章辰则马上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叫声倒把沈蓉吓了一跳:“你叫什么叫?别人听见还以为我在吃你豆腐哪!”说完又毫不留情地踢了对方一脚。这一脚踢得比前面一脚好象还重一些,可是章辰却没叫,因为他口袋的电话正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电话里面的号码他连看都没看就知道肯定是秦子跃打来的,也果然就是。当下笑嘻嘻接线,正准备先行请安问好,不料电话里的秦子跃却一反淑女常态,急冲冲就说:“你在哪?你现在就过来!”好象还带着哭腔。章辰连原因是什么也来不及细问,只是草草问了一下她所处的位置。连个招呼都没跟沈蓉打,就飞也似的冲了出去。剩下沈蓉坐在那里,足足楞了好几分钟。

原来秦子跃的爸爸忽然患病,而她自己却又正逢大考。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是放弃考试,还是即刻返乡探望患病的父亲。因此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之后,她就坐在寝室里急得直抹眼泪。见到气喘吁吁飞奔而来的章辰,更是嘤嘤依依梨花带雨起来。惊魂未定的章辰问明全部原由之后,盘腿坐在秦子跃的床上,像日本漫画里的那个光头小和尚一休那样,迅速运动起小脑的所有思维。也只片刻工夫,他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一条妙计诞生出来。解说完毕,泪眼婆娑的秦子跃终于破涕为笑。

马上陪同秦子跃找到院方主管领导,请对方坐进t大旁边最为豪华的酒楼,好吃好喝好商量。酒酣耳热之际,双方居然以好兄好弟相称。于是趁热打铁,将该院女生秦子跃的实际苦衷和盘托出。此刻,主管领导当然会是个好明事理的好好先生。当下满口说好,好好好,探亲事大,考试事小,即刻返乡,回来再考。然后便将好菜吃了又吃,好酒喝了又喝。最后宾主好聚好散,一切事宜搞好弄好之后,秦子跃好不欢喜。




安顿好有关秦子跃的所有问题后,已是次日凌晨。遂将秦子跃送上火车,俩人在站台依依惜别。回到报社时,章辰有些疲惫。不料沈蓉并未因此而放松对那个举报电话的重视。接到任务后,章辰的确有些犯愁。因为这年头,偷税漏税,弄虚作假的事情早已遍地开花。再说农民兄弟嘛,法制观念又能强到哪去?他们长年累月,在田间地头里翘起尾巴劳动生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快过年了,偷偷将自家的生猪拖到黑市,不就指望着能卖个好价?然后弥补一年来粮价低廉的亏空?他们甚至看不惯目前的肉类市场,模仿老外搞起了五花八门的质量检验。什么玩意?不就是想在他们喂养的生猪身上加盖一个蓝色公章吗?盖就盖,无所谓!可就那么轻巧巧的一个公章盖下去,至少得上缴给国家好几十块呀!随之而来的还有什么个人所得税,又是好几十块!农民兄弟尽管没文化,可眼下这些帐,他们随便掰掰手指头也能算得出来。奶奶的,养猪还交税?真**天方夜潭!因此他们宁愿违反国家卫生部颁布的有关条款,硬是冒着被罚款的巨大风险,偷偷摸摸地,将各自喂养的生猪交给生猪贩子或者黑市小刀手。

当天下午,简直就像是解押人犯一样,沈蓉亲自陪同着章辰,两人来到郊区的那个非法生猪市场搞新闻暗访。眼前的这个黑市一片繁忙景象,市场门口停着好几十辆带蓬的卡车,里面装满了嗷嗷直叫的生猪,那些猪基本上都是他们直接从猪农手里低价收购来的。当时可能正值市场贸易高峰,市场里面,挤满了来自全市各区的生猪贩子,许多黑市小刀手正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肢解着一头头死猪,他们满头大汗却又杀气腾腾。

章辰让沈蓉乔装成某个单位食堂的会计,自己则自称是该食堂的差买。然后就故意装做想占公家便宜的样子,和身边的那几个猪肉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章辰对那群贩子说,我们想买几百斤低价猪肉,可她却怕卫生方面出问题。说完章辰还故意一把搂过沈蓉,向他们解释说:“其实她既是会计,也是我女朋友。这事还是她先想起来的,快过年了嘛,我们俩也想出来找几个小钱,以备将来结婚之用。”他还这样承诺,说这次要是可以谈妥价格方面的事,以后就准备跟他们长期合作。沈蓉被他搂得满脸通红,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好暗地里用力掐了他几下。

一个满脸横肉满身猪毛的家伙,用他那双沾满猪油的大手递了根烟给章辰,满脸不屑地说,其实鸟来的卫生问题!猪肉煮熟了,哪里还有什么卫生问题呢?细菌都被烧死啦!沈蓉挣脱章辰的搂抱,站到肉案前说,那你得给我们开发票!而且猪身上一定要有个卫生所的公章!否则的话,回去我们也不好交差呀,是不是?这时候,隔壁肉摊上的一个小刀手上来帮腔,说,不就开张发票嘛,这年头,连原子弹的发票都有人开,外国不早有军火贩子了嘛!外国有的,咱们中国以后一定会有。“就是嘛!”这边这个肉贩子已经接过话茬,他随手就将一只沉重的割肉大斧“扑哧”一声扔插在案板上,然后搓了搓手上的油花,说:“别说就盖一个公章了,就是盖满整爿猪,我也帮你盖!你们是顾客嘛,顾客就是上帝嘛!是不是?”

那天冒牌差买拉着冒牌会计,在黑市里转来转去,转了整整一个上午。沈蓉平时根本连菜市都不怎么进去,猪市里,那股臭轰轰的味道冲得她不时作呕。最后,章辰借口身边没带多少现金为由,才好不容易摆脱那批猪肉贩子的纠缠。从生猪市场里出来,章辰看见沈蓉的脸色不太好看,甚至有些苍白。就笑嘻嘻地说,猪草姐,这回你可算大大地过了一把关注民间疾苦的瘾,还有什么不满情绪呀?沈蓉却一把扯住他的耳朵,气势汹汹地责怪他,说他刚才占了自己的一些便宜。章辰用力挣脱,解释说,那是因为工作需要嘛,当年我档地下工作者在白区搞敌人情报都这样。要是被那群肉贩子了解了我们底细的话,嘿嘿,不把你我剁成肉酱才怪。“别耍贫嘴了,快陪姐姐回去冲洗照片!”沈蓉说完,就从随身携带的那个女式小坤包里取出一个袖珍照相机,在章辰眼前显耀似的晃了晃,并白了对方一眼,说,谁像你呀?除了会人家占点口头上的便宜,跟那些弱智肉贩简直一模不两样。章辰不甘示弱,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微型录音机,也示威性地在她面前摇摆着,还故意征求着她的意见,说:“这里面,关于我说你是我女朋友的那段,要不要剪切掉?”

回去的路上,因为暗访的成功,沈蓉提议说,累了一上午,我们找家酒吧庆贺庆贺吧?章辰欣然同意。当下沈蓉将车开到淮海路,两人随便找了家酒吧。酒保未来之前,沈蓉去了趟洗手间,几分钟出来后,已将上午的盘发放了下来,很自然地披在肩上,那样看上去,显得更加年轻。章辰上前,接过她脱下来的黑色风衣,笑了笑,打趣说:“首长你很随便地把头发散开来,这里就显得风情万种,简直就是蓬壁生辉呀。酒吧老板来了,我得让他给我们打折。”沈蓉脸色一粲,也笑。还问章辰,说,我整天盘着个头,是不是显得有点老气啊?章辰慌忙改口,说,不是不是,各有千秋吧,不过这样的话,显得更加香艳而已。“好吧,那我就采纳未来下属的意见,以后上班不盘发了。”说完,沈蓉乖巧地望着他笑。

正说话间,酒保上来问他们喝点什么。沈蓉正准备开口,这边章辰抢先说道:酒!白酒,烈性白酒,最好是北京二锅头!说完他还面朝沈蓉,把脖子故意歪了那么一歪。沈蓉不屑地笑了笑,说白酒就白酒,你以为我怕你呀?不过这里好象没有二锅头。不一刻,酒保当真端上来两杯已经倒满过的烈性白酒。其实烈性酒对于沈蓉来说,那简直就等于洪水猛兽。可是现在的局面已经被眼前的这个小子给弄得骑虎难下,索性她就不再做声,笑眯眯地看着他。心想,看你还可以玩那些花样,反正我不喝就是。

可她万万没想到,那天的章辰显得很绅士,他将两杯白酒都摆放到自己面前,还特地又替她要了瓶韩国产的矿泉水,并假惺惺地对她说,跟领导开个玩笑而已,女士哪能喝白酒呢?然后,他又向酒保要来一个酒杯,殷勤地替她倒了些矿泉水,说,这样吧,你喝水,我来消灭这些酒。说完,好象是显得不怎么小心,把自己的手机弄掉在地,又故意用脚朝沈蓉那边踢了过去,说,猪草姐,我电话掉你那边了,帮我拾一下,有劳有劳。沈蓉不知是计,遂弯腰替他拾起来,却不知章辰已经迅速将她的矿泉水换成了白酒。

弯腰起来之后,沈蓉端起酒杯,以为里面还是刚才的那杯矿泉水,便很是随便地喝了那么一大口。结果可想而知,那么一大口的白酒,进入她的口腔之后,其中一小半很快就被她慌不择路地喷了出来;而另外一大半由于惯性,已经顺着她的咽喉,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她的胃部。被她吞下去的那些酒,如同一把锐利的尖刀,缓缓划破了她的咽喉,最后进入胃里面,又像是已经在里面纵放出了一场可怕的大火。沈蓉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用惊恐和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眼前的章辰,责骂章辰说,臭小子!竟然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跟过去的那些菜花贼还有什么区别?骂完章辰后,她一边用矿泉水拼命漱口,一边隔着桌子用力踢了章辰几脚。章辰却灵巧地跳了起来,坐到另外一个沈蓉够不着的位子上,辩解说,不是你自己说不怕白酒的吗?干嘛又要踢我?




第二天,沈蓉将加班冲洗出来的照片全部交给章辰,并催促他尽快撰写有关文字报导。章辰无所谓地笑笑,说,沈姐,这事您还当真哪?我陪你去那里纯粹是逗你开心罢了。你们这些都市白领,每天的生活都如同清汤寡水,除了疯狂消费,你说你们的内心深处还能有些啥?沈蓉则习惯性踢了他一脚,说,你别管我们生活怎样怎样,当务之急是你自己应该早些进策划部来!这样的话,我对你四姐也好有个交代。章辰说这样的稿子肯定会被上面毙掉的,他有预感。沈蓉说,不管怎样,任何事物都应该尝试过才知道结果。最后章辰拗不过她,只好草草赶写了一篇相关报导,一起交了上去。

新主编看完那些有关生猪市场的原始照片和文字报导后大吃一惊,说,那些兔崽子!居然如此嚣张?置全市市民的饮食健康与九霄云外?我们新闻媒体岂能容忍!可是结果很不幸,那篇稿件在新主编的大力关注之下,很快就被枪毙了。原因和章辰意想的基本上没什么出入。事后,新主编还特地把章辰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笑眯眯的,和蔼地做起了章辰的思想工作。他说,农民兄弟嘛,哪来那么多的卫生意识?工人的产品还出次品呢是不是?再说这是个敏感话题,说明我们的普法工作没到位,捅出去岂不等于在跟政府唱对台戏?

可是没过几天,倒是听说很多政府有关部门几乎倾巢出动,什么卫生局、环保局、公安局、工商局、市容纠察队等等,他们开着警车拉着警笛,大呼小叫地赶到现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法办了那些不法分子。据说很多生猪贩子损失惨重。再朝后没几天,章辰正坐在格子间里修改着那篇《只差一点点》,却先后接到三个恐吓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一个声音洪亮的中年男人打来的,声音还有些熟悉。章辰估计他就是猪市里面递烟给自己抽的那个小刀手。他说狗日的原来你不是差买你是记者啊?**记者又有什么了不起?没事干你写什么内参?你**难道就不吃猪肉呀?小逼养的我现在警告你,老子随时随地都可以下掉你那两只冒充会写字的乌龟爪子!

第二个电话里,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陌生。那家伙先是嘿嘿嘿嘿冷笑不止,直把章辰笑得全身发软。然后他说:“信不信今天晚上老子就发动五十六个民族的男人**你妈?”章辰正准备跟他对骂一下,可惜那家伙很快就挂了。

最后一个电话,居然是个女人打的。一上来就用上海土话谩骂起来,他只听清楚一句,那女人说“侬这佤小赤脓!老娘淹就把你给淹死了!”骂到这里,也是主动收线。这样,就使得章辰被动地处于一种被骂了还不能还口的尴尬境地里。

三个匿名电话弄得章辰异常窝囊,火气直往外窜。本来他想抽空修改一下自己的那篇小说,可现在已经兴趣全无。还是那个名叫曹铃的女记者,此刻正端了杯盛满开水的杯子,朝这边姗姗而来。还分外妖娆地倚在章辰的格子间门口,看见章辰沉着张脸,就说,德行!好象全世界人民都欠你一笔血债似的!章辰不仅没有搭理她,还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其实曹铃那天的确是好意,她准备端杯水递给章辰,只是没什么借口而已。便不合时宜地跟他开了这么个玩笑。平时不管她说什么令他难堪的话,章辰也都不怎么介意,那么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因此曹铃有些错愕。“臭小子!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给。”说完曹铃便将那杯开水朝他递了过去。章辰当时一直低着头,并没看见曹铃手里递来的那杯开水,“没什么,求求你们别来烦我好不好?”说完他一只手随意朝外一挥,不经意却正好打翻掉曹铃朝他递过来的那杯开水。

曹铃的手被开水一烫,顿时就显得火冒三丈,大骂一声:“王八蛋!”骂完后掉头就走。惹得其他同事也纷纷起立,好奇地观看着。恰恰此时,章辰桌上的电话铃声第四次骤然响起。章辰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抓住话筒,条件反射地认为,这个电话肯定还是先前那三个人打来的。心想,这回老子一定要占尽先机!于是还没等对方开口,就对着话筒大骂了三声:“**妈!**妈!**妈!”骂完后,大约停顿了五秒钟,却听见话筒那边的新主编气得声音战栗,咬牙切齿忍无可忍地对他骂出一句:“你这个人渣!”当下章辰吓得手脚冰凉,直感觉到自己眼前一黑,险些当众晕倒。

而大厅里面刚刚平息了怒火的曹铃却以为刚才章辰在骂她。马上从自己的格子间里跳将出来,像个女疯子似的骂将开来:“流氓!要操回家去操!回你的少管所去操!”骂完后似乎觉得不甚过瘾,又大声补加了一句:“哼!跟我骂操!你还嫩了点!”曹铃也是怒火焚心才骂骂咧咧的,殊不知汉语里面“骂”与“妈”的读音,在通常情况下,最容易混淆。因此,她说“跟我骂操”时,发音好象就是“跟我妈操”,等她自己一反应过来,大厅里许多同事都已经笑得人仰马翻。曹铃红着脸正寻思着如何扳本时,却看见新主编满脸怒容铿锵铿锵地走了进来。其他看热闹的同事们吓得纷纷摆正了各自的坐姿,大厅里也终于恢复了原来的宁静。片刻之间,一个个的键盘都发出了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只剩下那个满脸无辜的章辰,正一脸委屈地站在自己的工作台前,面对着气势汹汹而来的主编大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后来新主编耐着性子,听着章辰表情悲愤的解释。其实简直就是严重的添油加醋:他居然说对方扬言要下掉新主编的胳膊,说他们叫嚣着要**全报社的女同胞,要淹死全报社的男同志,然后自己才忍不住怒骂起来。“我被他们连续恐吓了至少有八次!第九次电话铃响时,我想,我也得骂骂他们才是,可是天有不测风雨,居然骂到了主编您头上。我真的很冤枉啊我!”真相大白之后,新主编果然表示出极端的愤怒。他走到坐立不安的章辰面前,亲切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大声表扬章辰说,你是好样的小章!现在,我们媒体极其缺乏的就是你这样敢于和社会丑恶现象作斗争的人才!从明天开始,你就去策划部上班!最后,他还气宇轩昂地说:“这件事我一定会向警方汇报!不查它个水落石出我们绝不罢休!大上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我就不信没了王法!”

次日,人事部一纸调令下来,章辰居然闪电般地搬进了策划部。这个打了折扣的提拔,像极了几个月前他失而复得的那段传奇情感一样,来得尽管晚了点,却充满了喜剧色彩。章辰第一次亲吻秦子跃时,感觉对方的舌头底下像是含了一片难以溶解的西瓜霜含片,那种味道显得又凉又香还有点甜。然后就一脸幸福地问她,说,现在我算是你老公呢还是男朋友?秦子跃摸棱两可地回答说,臭流氓!你就这么直接地问我?叫我怎么回答你?但我至少还要再读十到八年的书!那天章辰趁着亲吻她的大好时机,一双手就在对方身上肆意游走,秦子跃也并未反抗。亲吻完毕,他又用手把秦子跃的衣领往前一拽,并把自己的头探了过去。秦子跃惊异地问他想干什么。章辰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想看看那东西是不是真的。我的一个朋友说过,真的能抖假的抖不起来。秦子跃骂道,你都已经坏成这样了,看来你的那个朋友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和秦子跃第一次亲密抵触之后,还发生过另外一个比较有趣的事。那次是他请秦子跃出去喝咖啡。完了他送秦子跃回寝室,大马路上人穿梭,章辰搂着秦子跃,在街灯暧昧的格调里漫步而行。到达T大门口时,章辰忽然想有点作为。秦子跃则故意在他怀里躲躲闪闪,却撩得章辰愈发放荡。好象是秦子跃敌不过章辰的蛮力,最后只好放弃抵抗,停了下来,任由章辰将她拥吻着胡作非为。可秦子跃忽然红着脸在他怀里挣扎起来。章辰回头一看,原来旁边有个小男孩,居然站在那里看起了热闹。章辰不大耐烦地朝那小孩瞪了瞪眼,说,小坏孩你看什么看?小男孩神气地反问他,你们事先规定过少儿不宜没有?章辰想了好半天才说,这样下去你会学坏的!那小孩一边离开,一边还回头朝他俩不屑地笑了笑,说,我早就学坏了,我家9级片忒多!事后秦子跃感叹起来,说,看来,你们男人天生就是块当流氓的好材料!章辰语噎。
有天晚上,章辰站在T大图书馆外面等她出来。忽然发现一个身材发福,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急速朝他这边走来。中年男人一开口就恶狠狠地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秦子跃的什么人?”章辰对来者突发的问题感到很奇怪,想了好半天才回答说,她是你学生?那家伙大喝一声,说,放屁!她是我女朋友!从她读初中时,我们就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基础!

有天晚上,章辰站在t大图书馆外面等她出来。忽然发现一个身材发福,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急速朝他这边走来。中年男人一开口就恶狠狠地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秦子跃的什么人?”章辰对来者突发的问题感到很奇怪,想了好半天才回答说,她是你学生?那家伙大喝一声,说,放*!她是我女朋友!从她读初中时,我们就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基础!

正好那时秦子跃从里面出来,她一把将那中年男人推了过去,说,章辰,别听他胡扯,他是我叔叔,是个商人!章辰被商人刚才那句话刺激得无比窝火,因此也不想向他低头,就把脸朝街面扭了过去。并一把扯过秦子跃的胳膊,准备开路。可那商人好象真的喝了不少的酒,一直跟在他俩后面,还一个劲地叫嚣着,说,**!总有哪天要你们这对狗男女好看!听着身后“**”“**”之声不绝于耳,引得许多无聊的路人也跟着围观。最后章辰忍无可忍,回头就抽了他一巴掌。那商人马上就像个疯子似的朝章辰扑了过来。秦子跃在旁边喊道:“章辰你小心,他会军拳!”章辰气得咬牙切齿地说,我还会匪拳呢!可是话刚落音,他就被那商人一记沉重的直拳击中肩膀,疼得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一个趔趄退到一边,再也不敢小看眼前的这个醉鬼。

那商人一拳命中目标,顿时就显得趾高气扬起来,口齿清晰地说,**!老子在部队带了整整二十年的新兵蛋子,难道还怕你那些三脚猫的拳脚?章辰大怒,顺手拎起t大门口的那个不锈钢垃圾筒,轮在手里舞得呼呼生风,逼得那中年商人狼狈后退。这边秦子跃准备过去劝阻他们,一不小心却重重地摔了一跤。于是两人同时罢战,一起冲上去搀扶秦子跃。秦子跃那跤好象摔得不轻,满脸是血。

后来那商人慌忙开来自己的车,与章辰合力,把秦子跃送进医院。交掉一切费用后,却又表情慌张行色匆匆地不见了踪影。当晚秦子跃躺在病房里,紧紧捏着章辰的手,问他伤着了没有。章辰觉得那个家伙行迹非常可疑,既然是秦子跃的叔叔,为什么要无辜辱及自己侄女的名声?秦子跃则解释说,可能是闽叔叔喝多了酒的缘故。那次章辰最终还是相信了秦子跃的解释,因为对于秦子跃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他甚至没有任何力量反驳或者怀疑。

可是不久,性质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同样是个晚上,在章辰租住的楼层阳台上,那天的秦子跃显得比较开心。她小鸟依人般温柔地依偎在章辰的怀里,兴高采烈地说起了当初发生在4136寝室里的一些事情。说到舍长慕容小雪用脸盆撒**,又用**盆洗脸的事情时,章辰大笑起来,说,原来真有那么回事啊?那晚秦子跃又顺便提及了日本的樱花,说,真想真想啊,想让你带着我去日本看看樱花。章辰说,我还指望着你以后去日本留学,带我去看樱花呢。秦子跃刮了他鼻梁一下,说,早知道你这么没出息,当初的确不应该选中你。那天她还特地带来了几年前章辰写给她所有的信件,就着阳台上微弱的灯光,两人一起笑着浏览。后来又在阳台上抬头一起数星星,从一开始,章辰故意装作怎么数也数不满一百的傻样,把秦子跃笑得花枝乱颤。

正说笑间,忽然秦子跃的那个闽叔叔又出现在阳台底下,一语不发地朝他俩瞪着一双死鱼般的大眼睛。一看见他,秦子跃的脸色就开始紧张起来。对此,章辰显得非常困惑。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闽叔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但一种直觉,他觉得楼下的那个闽叔叔,像是秦子跃的某个噩梦。幸亏那晚闽叔叔只是朝他们俩瞪了瞪眼,就离开了,并未发难。否则的话,他会下去,找他问个清楚。因为从他的眼神里,章辰可以看得出来,好象秦子跃亏欠了他什么似的。紧接着,秦子跃就要求章辰送她回寝室休息。把秦子跃送回寝室后,回来章辰躺在床上,总觉得那个所谓的闽叔叔,越来越像是个巨大的阴影,压在心头,让他透不过气来。

不久,2002年的夏天即将过去,因为惦记着大病初愈尚在静养阶段的爸爸,秦子跃又匆匆回了趟老家。本来她和章辰说好的,这个暑假她决定留校。一来可以适应适应上海这个东方都市的脉搏,二来也可以多抽点时间陪陪章辰。而章辰远在广州的朋友张阳也打来电话,说想飞来上海,看看章辰,顺便也看看很多年前就已经听说过的传奇女子秦子跃。在电话里,当章辰问及他到底在广州做什么时,张阳犹豫了一下,之后说:“我已经出卖了自己一生中所有能够出卖的东西,并在透支着今后人生里的一些美好。”接着,他很快转移话题,说广州肯定比上海好,因为那里的野鸡满天飞。而上海至今都半抱琵琶半掩面的不敢公开胡来。“以后你要是来我这里的话,我会替你同时请来一百个美女,让你彻底的体验体验古代没落帝王们的那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糜烂生活!”他还这样说,而你,也会因此而获得一种全世界男人都无法与你伦比的感觉。

章辰曾经这样想过,每个人,面对着种种令自己感到难以面对的问题时,通常都会有各自不同的办法。生存过程里,有各式各样的欲望产生,其实每个人都可以代表着整整的一个人类。相同的马路,相同的天气,相同的城市和相同拥挤的人流,可是不同的又是哪些?自己只能代表自己。其实每个人,时刻都在渴望着去过一种逼近心灵的生活,仅此而已。他不会因为自信的丧失,就像张阳那样去东奔西跑;也不会因为一点点蝇头小利,而去模仿杜亮那样,把自己弄得像台不停转动的机床。别人是别人,我是我!生活在自己人生监狱的一隅,向天空借来一些氧气可以供自己与爱人呼吸即可。和秦子跃之间奇迹般地邂逅,已经使得他对目前的生存状态,感到了一种具体的饱满。上帝是虚无的,但虚无是美好的。别人的生活永远不会腐蚀得到我!在张阳未来上海之前,章辰还如此愚蠢地狂想。




过去,张阳最喜欢听别人叫他野马。在人生旅途的每一个地方停留,张阳都懒得用太多的时间来修改自己。人嘛,充其量不过是在床上匆匆睡了一觉,还没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断气了的旅行?上帝给了你生命,就不一定给你健康;他给了你健康,就不一定给你美丽;给了你美丽就不一定还给你智慧;给了你智慧就不一定能给你幸运。这就是生命的规则,也就是说,人,只能得到一样而无法得到太多。那么,就随遇而安吧。来广州之前,他就已经这样想过。他爱过小路,但更爱林小如。可是现在,她们俩为了各自的人生目的,都抛弃了自己。他总以为是爱情这只野蛮的驴子,沉重地踢了自己几脚,否则自己不会显得如此渺小。人生是一场怎么做都可以的梦,人是梦诞生的惟一载体,也是梦的惟一尽头。那么,梦是一片海?又是一道悬崖?

在广州的某个深夜,张阳在自己的悬崖里惊醒。那时,床外的月亮像是一个正惊慌失措地在夜空那场最大的黑暗里划动着胳膊的扛自己奔跑的蓝色缨儿。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枕头下面,温情地抚摩着那笔属于自己的私有财产,好十几万哪!因为一时半时的,他的确还不习惯自己已经变得这么有钱。前几天,大哥出了趟远门,说是回家省亲,留下张阳和大嫂----也就是张阳的冒牌妹妹,劣等女生上官坐镇当时的那个盲流组织。

那笔钱是大哥临走前托他保管的。可是几天之后,他就在一张“羊城晚报”上看见了自己的大哥:大哥正和当地几个著名的毒枭亲密地站在一起,背景是金光闪闪的国徽。当时,大哥的表情麻木,胸前挂了张白色的大牌子,手上还戴着一块金表,当然了,那是一副黄铜手铐。一看到那副照片,张阳迅速冲回他们居住的小屋,一把拽起上官,拔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说,天塌下来了,我们跑吧!“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跟他同流合污,也得株连九族啊!”携带着大哥半生的积蓄和女人,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想以此吓唬吓唬法制观念不强的上官。在逃亡的途中,他还想从嘴里再弄出一些“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大道理,可惜未能如愿。

如今的时代就是一个极其个人的时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后来的日子里,有了那笔飞来的横财做后盾,他不再对任何女人的衣果体客气。在床上与一个个陌生的女人打滚,的确比西西弗来回不停地搬石头要有趣的多。“这辈子,我要搬的石头原来就是女人?”顿悟出自己人生的这个趋势,他觉得很有意思。我是个命运的宠儿!上帝派我下来尘世,无非是逼迫我享受金钱的美好。明天要是还能够碰到一场刮钱风下钱雨的事情,那就更加的十全十美了。对了,让那个楣气冲天iq低劣的大哥见鬼去吧!我是一匹幸运而疯狂的野马。

沉沦在肉波欲海里的张阳,即使被那些陌生的女人们弄得再疲劳,他也要抽空想一想自己少年时代的两个小朋友。尤其是远在上海的章辰。那孩子,常常让他联想翩翩。他一直记得,章辰在少管所服刑时给他讲过的某个小故事,说从前有个穷书生,读书时,受了乡邻不少的恩惠。后来那书生果然不负众望,金榜题名当了大官。就问手下的师爷,应该怎样感谢当年的恩人?师爷沉思良久,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恩人们全部干掉!

他在逃亡的初期,心里总是不停地翻腾着这个小故事,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这个故事的最佳翻版。后来他想,为了巩固住自己目前的不法财产,惟一的办法就是使得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它的来历。从报纸上的情况分析,大哥本人已经没任何问题了,他甚至连张阳姓什么都不大清楚。况且马上就要远赴上帝替他们专门准备的所谓天堂了。这年头,因贩毒而送命的人又不是他一个。那么还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底细,上官。他该怎样处置她?真的要杀人灭口吗?这样的想法使得他羞愧难当。可怎样才能堵住上官的嘴呢?要么分一部分钱财给她吧?可那样却更加的令他不安。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越是有钱的人却越是令色,而普通人却常常可以急亲人朋友们之所急。他甚至不愿意分给上官半个子,即使平时为了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在女人方面,他舍得大把大把地花钱。

整天,除了与女人在床铺或者地板甚至公园里的草坪上打滚,他都要不断思考着这些令他烦恼的事情,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是无聊。就按照一张报纸中缝里的广告,拨打了一个名叫“南国小夜曲”的心理热线电话。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异常温柔。一接通就热情地向他问好,说:“先生您好,您想说些什么呢?”张阳存心想吓唬她一下,就说,我是个批捕在逃的通缉犯,请问我该怎么办?果然那边的女人声音显得紧张起来,似乎还思考了一段时间,说:“那么,我可以知道您犯的是什么罪吗?”张阳说他把自己的老师砸死了。接着就唧唧呱呱地把自己几年前的那个案子简单描述了一番。

那边的女人得知张阳还是个高中在读的学生时(因为张阳就是这样描述的),便平和了一点,也没有了先前的那种紧张了,还说,那你整天在外面跑也不是个事,你得向公安机关主动投案,这样才可以得到政府的宽大和社会的谅解。然后她还饶有兴趣地问张阳,你在逃亡的日子里都干了些啥?张阳嘿嘿怪笑,说:“我整日整夜的就做一样事,除了票娼还是票娼!你说我该怎么办?”

那女人回答:“这样可不行!票娼不仅犯法,而且很不安全,据说现在许多野鸡都身携性病病毒!你这么年轻,应该找个女朋友才对。”张阳则笑着问她:“你对女朋友的定义难道就是因为她可以代替娼妓?”问完又说,像我这样的通缉犯还能找到女朋友?我一冒头还不是被条子们给拎进去了?那女人就开始耐心地教育起他,说:“你现在还未满十八周岁,因此还够不上被枪毙。另外,你向政府自首的话,甚至还可以得到宽大处理,在监狱里蹲个几年出来后就好了。可怜的小弟弟,你说是不是这样呢?”

张阳被她说教的有些烦,就准备挂断,可电话里的女人声音的确很好听,很有诱惑力。心想,难怪她可以凭这个赚钱呢,原来女人连声音都可以用来卖钱。就决定骚扰骚扰她,问:“请问你长得漂亮吗?除了你现在的声音,假如我愿意出大价钱,你卖不卖其他?譬如-----”电话里,张阳故意把声音拖得又色又长。那女的听后声音显得很激动,像是生气的样子,说,请你放尊重点!而且,我的小孩已经读初中了!另外,假如你真的是个通缉犯的话,我还是劝你去自首,现在全世界的警察都可以互相联系,逃跑是绝对没有出路的。要不我现在给你放一段命运交响曲,让伟大的音乐来帮你调节调节目前的心理恐惧?“老子心理恐惧个*!**。”张阳说完,气冲冲地就挂了电话。

有天晚上,他和上官纠缠在一张充满情欲的大床上。完事后,上官在浴室冲洗,并唱起了一首跟爱情无关的流行歌曲,歌词好象是:什么时候,遍地变成江湖,每一步都风起云涌。什么时候,流泪不如流血,每个人自称英雄!说什么黑白分明?是是非非谁能看透?怕什么刀光剑影?把风花雪月留在心中......那首歌,让懒洋洋的张阳忽然觉得眼前似有一道灵光。从此,他便一直携带着劣等生上官,奔走于各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但更多的时间里,他们还是潜伏在广州,毕竟那里有着千奇百怪的事物,也是全世界犯罪天才们的一块乐土。现在,他们已经俨然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大哥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上西天当神仙去了。上官也还有些原始的色相资源,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而张阳,也终于成了广州电视塔下,一个名副其实的盲流老大。




关于张阳在南方传奇般发财的消息,连章辰都不知道,却很快就传回了他们的故乡。小城里面有着不计其数的新闻导播员。他们分别居住在小城的各个角落,基本上都具备着极其广泛的想象力,设若投身文学创作领域,那么,诸如科幻狂人卫斯理、黄易等前辈老朽们迟早都会成为昔日黄花的。有个导播这样说,广州?广东的省会广州?**广州多乱呀?那里野鸡满天飞,强盗遍地爬!我早就看出来了,姓张的那小子从小就是块强盗坯,他去广州不发财?才怪哪!不过,听我从广州打工回来的亲戚说,那小子有了点钱之后就变得很骚,疯玩女人,据说还患了性病,花柳还是其他什么老杂子病毒,总之离死也不远了吧。

旁边另外一个导播却是这样说,说早在鸦片战争时代,广州就跟英美法德等资本主义国家勾搭上了,要是可以像台湾香港澳门那样,闹闹独立或者被老外强行占领的话,我敢保证全广东的市民都不会有反对意见!过去搞过什么虎门销烟,可到了现在还不是没彻底禁掉嘛。**,我就是喜欢抽三五!那家伙说完这些大道理,然后忽然神秘兮兮起来,还特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说:“你们难道都不知道?张阳那小子现在已经是全国通缉的十大毒枭之一啦!全世界不管哪个国家的警察看见他,都可以把他就地击毙!不过人家现在也不再是当初的张阳了,据说仅仅是替身就有十好几十个呢!有私人飞机,还有好几百名保镖,情妇则数不胜数,什么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韩国的还有非洲的黑妞!”“乖乖,这么说我们这辈子真**算是白活喽。”人们纷纷长叹短吁起来。

有次,一直留守在小城的杜亮打电话到上海,问及章辰:“你来说说看,现在外面传的那个张阳真的是我们认识的张阳吗?”章辰显得云里雾里。后来听完新闻二传手杜亮的转播,他宁愿相信张阳是个区区强盗,不幸患了性病而已,而不愿相信张阳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所谓毒枭。“就凭他副蠢相?还能当毒枭?操,吸毒我觉得他都没那个魄力!”电话里,章辰这样不屑地向杜亮鼓噪。杜亮也笑,说,就是嘛,他在广州做做鸭子还差不多。

自从大哥被枪毙掉之后,张阳就不再关注电视里的任何新闻,也不再关心手下兄弟们的进项。他们都是从各自的监牢里面拼了命才逃出来的,他们以为现在的作奸犯科是一种解脱,或者算是人生的一种搏斗,其实,那依旧是一种逃。只不过,逃跑的方式更加极端了点而已。像一场大雨来临之后,雨点里那些东逃西窜着的人们一样。总之都在逃,那就任由他们去吧。记得有个不怎么出名的作家,写了篇《进门愿死,出门想活》的小说。内容他没看,可只看了那么个题目,他觉得那篇小说自己就算是已经看过了。有时候他会独自一人站在海印桥上,他想看清楚那一抹混沌的珠江水,到底是怎样穿过这个庞大城市的腹部的。每个月,他都按时匿名寄点钱到大哥的故乡。他还想亲自去那里看看。据说大哥是个孤儿,出生于东北的一个边远的贫困山区,有个弱智的弟弟。他甚至还准备花笔钱,替大哥的那个弟弟买个白白胖胖的媳妇。想到这里,从内心悄悄膨胀起来的善良,使得他莫名地激动了一下。难道我还有这么伟大?他自豪地笑了笑。

通过电话,张阳得知传说中的秦子跃居然也在上海时,终于哈哈大笑。他说,**妈章辰!别说我现在没提醒你,对于女人,你可得精神肉体两手抓,还**两手都要硬哪!别**以为自己能够凑得起来几篇其实*都不是的破文章,就自我感觉良好!其实,这年头玩纯粹爱情的还真的不多了......什么什么?你还骂我?**!我当然指望你可以和那个叫什么秦子跃的女人白头偕老!可我总觉得她和你始终不是一条线上的人啊,互联网里面不是流行着那么一句话吗,叫什么来着?......对对对!就是那句!奶奶的!天上的飞鸟可以爱上海里的鱼吗?按?爱不上了吧?哈哈哈......

因为张阳曾经在所谓爱情的大网里面挣扎过。挣扎一点也不好玩。好玩的事情也用不着挣扎。尽管他不是一条海里的鱼,而优等生林小如也不称不上天上的飞鸟。可经历过的教训就是血,他不希望小朋友章辰现在就重蹈自己的覆辙。不过从心底,他又有些羡慕自己的这个小朋友。在一个文化氛围那么浓郁的环境里工作,整天都可以坐在电脑前面敲敲打打,累了就跟全国各地的美女勾勾搭搭打情骂俏几下,抽空还可以编撰出一些虚假的精神自传。衣冠楚楚文绉绉的,那活多轻松?怪不得现在有那么多好逸恶劳的年轻男女都争相仿效,还恬不知耻地叫嚣着要当什么文学家和艺术家!真的是这样就可以成为这个家那个家的话,中国四百个现代化都已经提前实现了!

其实张阳也一直没有忘记优等生林小如。得到章辰与秦子跃奇迹般纠缠的消息之后,他也想挑战一下所谓“物以类聚”的极限。这个突发的想法,让他为此而瞎忙活了好几天。他先是从乐器店里买回来一把吉他,然后不分昼夜的温习以前的技巧。以至于跟他同居一屋的上官常常对他大发雷霆,说,你哪根筋断了?深更半夜的弹什么鸟琴?老娘没你命好!明天还得出去接客找钱,拜托你配合一点好不好老大?张阳理都没理她。

如此操练了好长时间。终于鼓足所有勇气,他衣冠整洁,气宇不凡地出现在广州某所高校就读的林小如面前。手里还拎了把吉他。张阳的到来使得林小如显得很吃惊,但很快她就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她左顾右盼的,好象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当时,她也只是很随便地看了张阳那么一眼,说,其实我也知道你在广州,我是放假回家时听说的。在家乡,你现在大名鼎鼎的。张阳笑了笑,就对林小如说:“之所以我第二次来到广州,其实还是放心不下你。”林小如却分外冷淡地说,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放心不下?或者想把性病传染给我你才满足?张阳惊异地说,你从哪听说的这么个鬼话?我这么纯洁的男人怎么可以得那么龌龊的病?林小如笑了笑,说:“我才不相信你有多纯洁呢,没听说过吗?这年头,谁纯洁就代表谁有病!”说完就*股一摇一摇地,撵着两个从她身边经过的漂亮男生去了。留下张阳望着她随风飘起的长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最后“噼啪”一声,就掼烂了自己带去的那把吉他。

第二天,他就像故意和谁赌气似的,携带着浓妆艳抹成性的上官飞了趟上海。坐在飞机里,他还嘀咕着林小如的那句话,谁纯洁就代表谁有病!并由此而想到他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纯洁有罪。记得章辰以前也好象说过这么一句,纯洁时,纯洁不好,不纯洁时,不纯洁也不好。想来想去的,不过是人的思维与感触,伴随着成长的某个桥段的悄然吻合。蓝天和白云,海水与阳光,生活要是可以如此简单的话,整个世界岂不早成了童话的海洋?幸好,当他搂着上官站在虹桥机场外面,猛然看见赶到那里专程迎接他的章辰时,他才觉得,时光这个雕刻家在他们彼此身体上所作的改动还不算太大。




或者电话里面张阳说的很正确。也或者是终于印证了联大女生小雅说过的那个关于“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说法。更或者简直就是个谶讳---与海妖的小女儿秦子跃之间所有联系悴然划圆后,章辰还因此而回忆起千禧年的春节,回忆起自己的人生当时处于那么黑暗那么低潮的日子里,还曾经浪漫地写过一首其实*也不是的所谓情诗:春天是一句空话/它凝固了什么/又消解了什么/怀念一朵花的手指/无以附加/过于漫长/未来的月光摇曳/我站在春天的肩膀上/为你罗列鲜花的名单/梦,使得我们互相挣扎/在花瓣的边缘,释然。绽放或者凋零/没有任何季节交替的痕迹/温情漫漫而来/悄悄逝去/我想忘记那些梦/那些可爱植物的昵称/让那些花朵的名字/一如昨夜烟火/胖胖地升/瘦瘦地落/......春天是一句空话,爱情终归也成了一句空话!

和秦子跃,那是他全神贯注投入进去的一次爱情。在他的感觉里,好象两人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认识,并相互迷恋。几乎所有的离合悲欢都已经尝遍了。什么良辰美景、晓风残月?什么情天恨海、温柔陷阱?什么执手相看泪眼、更哪堪冷落千秋节?不管是什么什么什么,在他们真正的爱情来临之前,好象就已经事先经历过了。那么后来的一切,难道还不应该全部都是美好?而且事发之前,除了那个闽叔叔两次出场之外,没有任何可怕的迹象。

自从两人在章辰的生日意外相逢,将近一年,除了偶尔斗斗嘴之外,感情一直平稳发展。要么在章辰的蜗居,要么在秦子跃的寝室。至于爱情所需的安静与方便,对于秦子跃的室友来说,她们也是乐意奉献的。其实他俩也只需要一两个小时的时间而已。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对于他们俩来说,虽然不怎么宽裕,但真的够用了。他们会打开房间或者寝室里的音响,然后便可以在种种缠绵而悱恻的音乐里,把那一到两个小时的爱情体味的淋漓尽致。而每逢节假日的话,那么章辰租住的小屋,俨然就成了一块两人提前体验婚姻生活的实验田。

可是,这么十拿九稳的爱情,如此激动人心的乐章,居然就在一个被他们叫成“快乐周末”的一个晚上,动听的旋律忽然在快速滑过几个音节之后就被休止住了。与秦子跃终止爱情之前,他就有过不详的预感。闽叔叔是个阴影,结果预感成为现实。而现实恰恰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任何神秘的事物。许多鬼祟、神秘乃至繁琐、复杂的事物,其实非常简单。常常当事人的一种直觉,恰恰就是事物的真理。当然了,幻觉除外。

“今天晚上肯定又是一个令人愉快值得纪念的日子,周末嘛!”那天报社即将下班时,章辰还如此完美的想。果然,秦子跃很快就打来一个电话,却说,今天晚上我得学习,导师关照过的。当时章辰慌忙附和着说:“好啊好啊,娘子尽管努力学习!消夜我会准时给你送到。”秦子跃却慵懒地说,今天的消夜也别送了,最近我胖了许多,想减肥。“相公你也应该好好休息哦,工作方面不可以硬撑,应该劳逸结合嘛是不是?另外不许私自熬夜偷看小电影!”电话里,秦子跃说完还例行公事地赏给他一个夸张的“bo”。

那晚章辰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先是打开电脑,把信箱里的那篇《只差那么一点点》翻了出来,准备彻底更正一下。就那么一更正,结果就出了个极小的纰漏。因为里面有段文字,跟男女主人公的心灵对白有关,而章辰却想用书信的方式来重新表达一下。接着,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自己以前曾经给秦子跃写过的那些书信,随便找几封穿插进去就可以搞掂的。于是便拨打了一下秦子跃的手机。响了,但对方没接。章辰以为她肯定是在听导师讲课,也没在意。大约到了夜里十点的时候,他又打了一次,不幸这回对方已经彻底关机。

秦子跃的电话关机,使得章辰的情绪有些居丧。并因此而想起他们以往的一个生活片段:那次,这两位革命青年躲在秦子跃的寝室里匆匆纠缠完毕。男青年忽然豪气大发,趴在女青年那张刚刚作为过了革命床铺上信誓旦旦地说:“娘子,俺以后迎娶你的时候,一定要动用中国民航和米国航母!否则都显示不出来俺对娘子这么隆重的爱意。”女青年随即“bo”了男青年那么一“bo”,夫娼妇和般地说,那好,那奴家就从今天开始----除了跟相公在一起干革命之外,手机24小时都不关!专门等你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回忆掉有关手机何时关的生活片段,他又拨打了一次秦子跃寝室的那个电话。电话是另外一个女生接的,对方显得很惊讶,还说:“她没在你那里啊?奇怪了,明明下午就已经出去了呀。”挂掉那个电话后,章辰想都没想就从房间冲了出去,连电脑都没关。

在去往t大的路上,章辰越想就越生气。尽管自己现在还没飞黄也没腾达,可总不能看见我电话号码还故意关机啊!这不明摆着找茬吗?找个茬想出去一个人溜达溜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干嘛骗我嘛。真是的!这年头人慌马乱的,尽管霓虹闪烁,其实他还真的不大放心她的安全呢。t大门卫室外面有排塑料长椅,此刻正好承受住了章辰极不耐烦的*股。坐在上面,他不停地拨打着对方的手机,却像是阿里巴巴的魔咒已经全盘失效一样,芝麻总是不开门。“对不起,这个用户已关机”!“sorry,the......”!“关机关机!关甚鸟机!”面对街道上汹涌来去的车海与人流,忍不住愤懑的章辰情不自禁地抒发了一下澎湃的胸臆。音量之高,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然后的事情就水落石出:将近深夜十一点,秦子跃终于姗姗而返。她从一辆气派非凡的豪华轿车里轻落莲步,有个西服革履角色可疑的中年男人殷勤地为她打开车门,夜风下她的裙摆像是拥簇着一地破碎的星光。那个男人可算是章辰的老熟人了--不就是闽叔叔嘛!闽叔叔的所有举止印证着章辰最不完美的前期猜测。章辰还抽空回想起秦子跃身上穿的那件落地长裙,那是他耐心奉陪着秦子跃,在一家名叫“友谊商场”的商场里转来转去,挑来选去,最后弄得商人与顾客双方都显得很不友谊时,秦子跃才批准章辰照价付款的。买回来那件长裙之后,回到他们的试验田里,秦子跃迅速套上它,还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而章辰始终双臂环抱,情趣盈然地在自己心里疯狂寻找着全世界男人独一无二的完美感觉。

车里没有第三者。与那个闽叔叔分手的时候,秦子跃显得手忙脚乱,表情紧张,然而那个肥胖的闽叔叔却因为眼前的暂别而显得依依不舍。已经下意识闪在阴影里的章辰则开始情绪高涨,手脚冰凉。那晚,深夜十一点的t大门口,闽叔叔与秦子跃还特地在章辰的身体里插进去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去之后似乎还意犹未尽地搅了搅。最后的画面是这样的:车里面,年迈的张学友用落伍的歌喉煽动着车外面的老男少女进行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吻别》----前尘往事成云烟,消散在彼此眼前......章辰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秦子跃小心翼翼地打电话给章辰,电话响来响去也是没人接。等她拿着章辰给她的钥匙,火速赶到他们俩的试验田时,却看见章辰坐在电脑前面,正将那篇《只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一点点地删除。看都没看来访的秦子跃。而且,他身后的地下堆满了啤酒罐与烟蒂。

不明就里的秦子跃从他身后试图用拥围住他的姿势淡化眼前的僵局,却被章辰触电般抖开。秦子跃怔在他背后,用力按住章辰拿捏鼠标的手,说:“你在干什么?这篇小说难道不是你的心灵史吗?”章辰动也没动,就说,秦小姐,我的心灵史与你无关,而且它过于沉闷过于晦涩了,一点都不好玩。其实除掉写小说,我还有很多天赋,都是你们这些玩腻了物质玩精神的高级太妹们从未领教过的!秦子跃没有意识到章辰的激动,一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其实很难被别人发现的。她还这样指责章辰,说,难道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是冒犯了你什么?伤害过你什么?我对你玩过什么精神?在你之前,我又玩过哪些物质?

章辰被她责问得冷笑不止,他已站起来,侃侃而谈:“秦小姐,这里不是央视演播厅,我也没有与你发生辩论的可能。每个人都不可以充当道德的代言人,因此我绝对尊重你所有的选择。其实很多事,你毋需隐瞒。我甚至觉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无比高尚。对于我,你现在还有什么要求?请你快点说出来,我会坦荡去做!而且你也没有必要一面高举纯洁的遮羞布,叫嚣着那就是爱情的挡箭牌。我很久之前就提醒过你,忘掉年轻时的所有动情,那些动情全是致命的陷阱!你精神空虚,我在坐牢的时候已经舍命奉陪过你!而现在,我很忙你知道么?真的没时间再陪你玩那种无聊的精神游戏。对了,你临走时请留下我房间的钥匙,以免我日后召妓时与闲杂人等发生冲突。秦子跃听到这里,泪水翻涌地拧身而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无论秦子跃是打电话还是亲自过来,章辰始终一言不发。好象已经彻底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人似的。第六天下午,秦子跃终于承受不住对方可怕的冷漠,用一种非常冷静的语调向他宣布自己的最后呈辞。秦子跃说,其实那天在t大图书馆门口和你打架的那个中年男人,不是我叔叔。他是我叔叔在部队当兵时的战友。现在转业从事部队在后方的商贸工作。如他自己所说,我们的确很早就已经认识。和我交往了这么久,你应该清楚我的愿望。如你现在所想,我喜欢上流社会里的许多东西,比如物质比如情调比如教养。我还想出国深造,攻读mbi,所有这些都需要经费,可我没有太多的机会,也缺乏具体的经济来源。而他能帮助我解决一切,包括我未来出国的理想。我曾经见过他的太太,是个非常果敢非常能干的女军官。他们俩长期分居两地,还有个特别可爱的女儿。之前他不断地暗示我,说得到一样东西的前提必须得付出另一样东西。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直因为你的存在而犹豫不决。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明这些,你知道,我缺乏明朗的表达能力,对,每个人都不可以充当道德的代言人。那么现在,现在我向你宣布,我宣布我的选择---不管以后会不会成为你文字作品里任何读者都可以随便谴责的人物原型,也不管等待我的陷阱里布满了多少屈辱的暗器和机关,为了我自己这辈子梦寐以求的那些东西!我要放弃!放弃,放弃你,和我自己的爱情!

那天,不善言辞的秦子跃一口气宣布掉自己的选择,抑扬顿挫得倒也恰到好处。临离开章辰那间小屋前,她想拥吻一下对方以示纪念。一直沉默不语的章辰忽然身子一振,伸出根手指凌空朝她一指,然后双方就好象都被对方点了穴道一样,就那样僵持了几十秒钟之后,秦子跃转身凄然离去,章辰一脚踢翻台上的电脑,他们俩那场所谓人渣与天使的传奇恋情随之就灰飞,烟灭。




有天报社快下班的时候,沈蓉忽然问起了那个长篇的事。(截止本小说结束,沈蓉一直都不知道《只差一点点》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章辰本人。)章辰先是很随便地敷衍了一下,说,正在搞正在搞。其实他自己电脑里面的那个《只差那么一点点》早已经被他删除饴尽了,哪里还有?怎么搞?那不过是段已成事实的青春空白而已。就像是一把匕首,它总是被自己别在腰里的话,多多少少会有些别扭。权当那是场旧梦,他已不再想它。“还有那个《我们逃吧!》现在怎样了?”那时候,沈蓉已经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少年入狱,那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高墙电网里思考或者蠢蠢欲动。很多次想象过越狱逃跑,设若是现在,他绝不会还是那么想。于是就打起了退堂鼓,说:“逃什么逃?生活中每个人的每句牢骚里,不都或婉转或直接地反馈出一个字,逃?可事实上,谁的一生不是一直深陷在这个小小的‘逃’字里?犯法的人,想逃。失恋的人,想逃。达官贵族玩腻了政治,迟早也会逃。顺治皇帝不就上山当了和尚?男人逃女人逃,逃来逃去的,其实谁内心深处不想逃出来一条生路啊?”

可能是那天的沈蓉闲得无聊,“听说前阵子你和女朋友闹翻了,那么这阵子没闲着吧?”说完她还端过来一杯水,重新坐下来。看来一时半时的还不准备走了。

“我跟她闹翻是为了彻底解方她。双方自觉自愿。我是自愿,而她是自觉而已。我和她现在是自觉自愿地逃离爱情。”随后又长叹了一声,继续说:“怎么说呢,其实人各有志吧。有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的人都需要温情的认领。需要被救赎。人生嘛充其量不就是个大监狱?你敢说不是?每个人都在这个世界里左冲右突的!有的人争取的是物质方面的超常享受,有的人追求的则是在自己的智慧之树上开满鲜花。可坦白说,谁都无法拯救他人,上帝也救不了。她有她自己理解生活的思维模式,我能勉强她成为我的附磊吗?”

“听说你们之间,还带了点传奇与暧昧的色彩?对了,你怎么好象显得一点都不担心她似的?”

“我这个人就是有点要命的自知之明。而且我能给她的,这方面相信她比我更富有。而目前,我无法给予她的,别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她。若干年后,等我也能满足她目前的这一需要时,却早已经流年似水物是人非了。这就是我和她之间这种充满了无法等待的无奈的生活。”

“这个社会的确浮躁了点,其实这不应该是她个人的错吧?”

“领导你又说错了。其实,整个社会的浮躁,正是由我们每一个具体的人的浮躁所构成。社会的本身无罪。从物理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吧,譬如社会是个大容器。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容器里起到的一种参与作用。我们在这个容器里成长,为生存而拥挤或被迫拥挤,不停地争取着一己定义的幸福,然后把所有成功和失败的感慨又一古脑儿抛给容器。而容器又无法说话,即使它说,我们又听不明白。这样日积月累的,最终社会倒成为了我们个人的替罪羊。”

“你这只是一种消极的自救,却救不了她。也救不了你们之间的爱情。”

“别急着给我的生活方式下定义。你听我说完!爱情进展至此,我虽没前进,但也没后退。我只是一种观望,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守望吧。而在守望阶段,通常会有两种感觉---第一种,守望者可以在这个阶段里,体味到一种宁静乃至超脱。他们可以在一场不期而至的大病里体验到生命最真最本的脆弱与纯洁。那个时候,与你毫无关联的人,哪怕是一位陌生孩童的笑容,都足以使得你感到一种关于生命的强烈震撼;你甚至还能听到生命拔节的声音。于是这样的一种平淡,无形中就充盈了你原本空荡荡的心灵。接着,所有零散的,琐碎的,隐藏着的种种幸福,一一呈现,美好闪烁其中。由此你会感到自我的渺小和自然的伟大。不再想与任何人为敌,甚至为友,最后从容忘却所有伤痛。”

那天,章辰的这席话把沈蓉说得双手托腮,静如止水。“第二,还可以体味出一种悲壮。觉得有些什么正在无可挽回地失去。一开始是将要失去,紧接着就是正在失去,最后终然失去,伤感降临。那种对美好生活的眷恋,如同一种与生俱来的伤口一样,忧伤将你包围,你甚至可以认为刚刚落下去的那抹夕阳,不过是时光流逝的一滴眼泪。可是当第二天的日子重新来临,你便会在一种惊诧与晕眩里彻底明白生活的某个规律---失去的一切终将会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到来,让你充满了一种得到的感觉,就像是佛家所谓的涅馨一样,懂了么?大姐姐,生活本来就充满戏剧色彩,爱情也一样!”

之后,章辰就真的开始留意起了白天是否明朗?夜晚是否黑暗?月色是否舒展?星星是否灿烂之类的简单问题。他认为这个世界的确还有些问题比这类问题显得重要,但因为此类问题简单明了,更容易得到相关的答案。当他站在虹口机场的那块大草坪上,看见久违的张阳以及那个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劣等女生上官时,机场上空的许多乌云正好被太阳用剑划开肚皮。它们在自己的头顶迅速散开,像是上帝因为消化不良,正翘着他伟大的*股,蹲在天空朝尘世拉起了肚子。

那天吃饭,章辰通过电话叫来了沈蓉,央求她说:“到时候你什么话都别说,对方要是追问你叫什么的话,你就说你叫秦子跃。其他的他们也不会多问,他们两个都是我故乡最好的朋友,现在却四海为家。有个家伙患了绝症快死了,我不想破坏他临死前对人世间一些美好事物的看法。好歹我们姐弟一场,这个忙你得帮帮我。”尽管有些不悦,但沈蓉还是盛装到了现场。

席间,在张阳的带领下,男男女女都喝了不少的酒。上官喝的最多,脸上的那些粉性化妆品已经被汹涌的酒精所撑破,化妆品龟裂后高高低低的样子,使得章辰想起了文学作品里大寨的梯田。加上流汗的缘故,本来面目基本上也已经原形毕露。她一边疯狂地喝着fox,还一边朝沈蓉卑微地笑,鼓励起一直在喝长城干红的沈蓉说,秦子跃小姐?女学究?天使长的小女儿?呵呵来,来来来,咱俩再干一杯!说完脖子一仰,又是一杯。喝完桌上的最后一杯外国烈性酒之后,她的舌头开始打卷,又对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蓉说:“你干了?我干了!这年头......真**爽!好酒不分......国界!外国男人我尝过,外国......酒,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喝!”

沈蓉开始在桌子底下一个劲地拧着章辰的大腿,她轻声说,你快告诉我,这都是些什么人?男的像土匪,女的像.....像三八。你快点喝!喝完快点带我走!只可惜章辰当时已经跟张阳俩拼掉了两瓶酒鬼酒,早已醉得像个标准的酒鬼。最后,四人又一起互相搀扶着,鱼贯进入张阳在宾馆开的那间套房里,三个醉鬼一起倒毙在惟一清醒的沈蓉脚下。沈蓉费力将章辰从地下拖起来,想把他扔到房间里的一张床上,没料想到那个分明已经醉了的酒鬼却双臂用力,把她也连带着拖倒在床上。当时,上官已经趴在地毯上面,四肢平摊,像只巨大的人体风筝,并打起了满意的呼噜。

张阳则斜倚在另外一张床的床沿上,闭着眼睛还垂死挣扎地说:“**上海,上海一点也不,不好,玩。还五,五星级呢,到现在也,没个小姐打电话,进来。这样,的状况,在广,广州的话,绝,绝对不,不会存在!看,看来还,还是那个爱派克开,开得好啊,另,另外看来,黄,黄扫得也,也还不错。”说完他还动了一下,睁开眼看见对面那张床上,沈蓉正在章辰的怀里奋力挣扎着,但总是挣扎不掉,那个场面使他看得哈哈大笑,又说:“妈,**章辰,以前杜,杜亮曾说过要看着你搞,搞女人,他可能没,没想到,今天看着你,搞的人居,居然是我,哈哈哈”说完头一摆,像是影片里我军的某位战斗英雄,在牺牲前终于交掉最后一次档费那样,然后就鼾声震天。

得知沈蓉是沈蓉,而秦子跃却是秦子跃之后,张阳坚持要见见秦子跃。他对章辰说,**章辰,拿出来让我和上官见识见识嘛。难道你真的要跟我们这些大老粗划清界限?或者你也以为我携带了爱滋病毒,怕你的宝贝跃儿被我感染上?那天,章辰请假陪张阳和上官俩去游玩东方明珠。正准备编造些美丽的谎言来敷衍一下张阳时,忽然口袋里的电话又莫名其妙地响了起来。电话是秦子跃的室友媛媛打来的。章辰刚打开就听到她异常愤怒的责骂声劈头盖脸而来:“章辰你混蛋!跃儿那么好的女孩子你也舍得侮辱!你到底算不算男人?我看你不是!”章辰被她骂得呵呵冷笑不止,正准备无声收线,那边媛媛却淋漓尽致地补充了最后一句:“**!垃圾就是垃圾!你去死!”然后才“啪”地一声,胜利挂断。

章辰捏着电话,站在黄浦江边,觉得整条江水都在摇摇晃晃。张阳在旁边不解地扰了扰头,说,看你那副鬼相,难不成还想去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章辰一边领着他和上官朝东方明珠那边走,一边极不负责地说,那个名叫秦子跃的女学究,她现在跑去给某某大款当二奶去了。张阳迅速跟上他,又从后面跑到他前面,指着他的鼻梁说:“**,你跟杜亮那小子没什么两样,最喜欢拿老子开心!”章辰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回是真的嘛。有天不幸被我亲自撞破才真相大白的。“之后她自己都没怎么解释,**,这年头也没什么东西还需要解释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又没责怪她什么,相反刚才还被她的朋友骂,真是黑白颠倒莫名其妙。”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上官终于插进来一句金光闪闪的话,她不屑地说:“肯定是你没钱供养她呗,你以为天下女人谁都愿意卖逼呀?况且,她还那么有文化!”章辰也不分辨,继续向一脸雾水的张阳造谣,说,信不信由你!说到这里,他还故意趴在对方的耳朵上说:“跟你说个事,据说甲方还是她叔叔!是名中国人民解方军里的中级军官,不过现在转业了,到后方来搞搞部队的经济建设,是个一掷千金的军商。”张阳说,叔叔怎么了?叔叔肯定比干爹年轻一点强壮一些,小路不就是她干爹的二奶嘛。哈哈哈,节哀顺便吧你。

张阳终于决定返回故乡。他说他不想逃了,没意思。“章辰,他**人生很没意思!许多东西明明都已经失去了!”他好象在跟章辰吵架似的,说,“失去的东西你永远都找不回来的!从前,我总是不相信这个事实。可当我决定相信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你看看我现在像是个疯子吗?对,我不像!我正在主动地修改着我的思想和观念。我要尝试着接受一切平凡的东西,不美好的事物,而且我会努力麻木自己。我坚信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可是......可是他**!”章辰也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他的“可是”说,对对对!就是可是!可是你还能相信些什么呢?就像是我家的那条名叫阿虎的老狗,你以前还说它是哮天犬是吧?我出门坐牢的时候,它哭着闹着跑着叫着,跟我难分难舍,可是,可是我坐完几年牢,回家的时候,它却年迈昏庸,对我扑上来就咬。整个事件发生的让你无所适从,欲哭无泪。

几天后,张阳偕同上官离开上海。临走前他在章辰的房间里面转来转去,说:“不怕你笑话,我忽然想跟上官结婚。忽然想安分守己地做个草民。忽然不想再回广州去和那些盲流厮混。我要算是渣子的话,那他们就连渣子都算不上。这年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现在犯罪坐牢的都是泥巴,连虾子都算不上!还记得当年少管所教官侮辱我们时常说的那句吗?‘大鱼永远都潜伏在最深的水域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虾子’!”说完又说,可凭我现在的那么点钱,回去后又能做什么呢?连辆奔驰也买不上!我总不能开辆拖拉机满街跑,再去跟那些开着奔驰的家伙们花天酒地吧?

那天,章辰开着从沈蓉那借来的宝马送他们去机场。一路上,他恨不得把车开得飞起来,看着码表已经到了180的限度,还咬牙切齿地说:“张阳,其实现在那些做老总的家伙们基本上都是窝囊废。不就是坐在高级轿车里,命令司机把车速保持在八十码之内的胆小鬼吗?说真的,现在不许闹革命,一旦闹起来,你我肯定都是除暴队的队长和政委。专杀土豪与劣绅!”张阳却坐在后面淡淡地说,我们还是省省力气吧,怎么折腾还不是一样?解方前的红军枪毙掉的土豪劣绅难道还少吗?杀得掉吗你?你以前写的那个小说的主题不就是那样嘛,世界是个大监狱,无论你怎么折腾怎么逃,你从这个房间跑出去,跑进另外一个房间,你以为你就成功了?狗*!那是一号二号三号无数号的号房,跑来跑去的,归根结底还是在逃,不过是无处可逃瞎折腾罢了!

民航的波音747终于冲天而起。“张阳,上官,你们俩结婚时记得给我打电话。”其实,这不仅是他真挚的心愿,也是真诚的祝福。“让我提前祝福你们,苦尽甘来多子多孙,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第九章完

恭小兵2002年12月5日




秦子跃独自走在t大那条长长的林荫道上。农历九月,城市温暖的阳光争先恐后地从树叶的缝隙里挤进来,却弄得道路上的景象支离破碎。路上的同学和老师似乎都不忍心打扰她孤单的思绪。对面的人匆匆而来,身后的人又匆匆而去。与章辰分手以来,她依旧深陷在一种选择的无奈里。这段时间里想得最多的人,当然还是章辰。他是她的初恋。从大一开始,她就爱上了。一开始的日子,也不奢望着什么被爱,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为对方奉献点什么。那时候,他深陷在一口枯井里,有着无边的寂寞啊......时光悄悄流逝,转眼之间已经六年!也是一转眼之间,他们之间的爱情就像铺洒在这道路上的阳光一样,支离破碎。现在,自己生命里的章辰已经走了,他不会回来的,肯定不会。她很清楚他的个性。恨他的无情与决绝吗?却又让自己无从恨起。可紧接着而来的闽成功却显得咄咄逼人,让自己深陷在这个商人可怕的视线里,像只可怜的猎物,无处可逃。

两年来,上海这个庞大的现代化都市生活对自己的磨砺,使得她渐渐明白:其实爱情也不是人生惟一的主题。可属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理想生活又离她很远。校园里出身豪门望族的男生比比皆是,但他们那种种浅薄的生存姿态,总是让她毫无理由地鄙夷着他们。父母都是中产阶级,但他们却非常的爱自己,一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刚来上海的那年,父亲还特地送给她一只精美的手机,目的就是不想让她到了上海这个东方都市里,不会感觉到消息闭塞。她也很早就这样决定过,一定要拼命读书,读出本事来,好回报父母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尽管自己每个月五六百元的生活费,比不上学校那些富家子弟们随随便便的一顿消夜,但她从来就没有因此而产生过任何的自卑情绪。尽管现在女大学生出去坐台赚钱的事情已经多如牛毛,而且屡见不鲜,但她却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出轨的念头。可是,可是生活突如其来,充满戏剧色彩!

几个月前,男友章辰为了一篇贩卖假药的专题,在一些蛛丝马迹的城市之间来回穿梭。不过他每天都会用电话,向自己进行着一些可爱的早请示与晚汇报。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无聊的周末。那个无聊的电话。那个周末,她正在水房里出来,寝室的电话骤然响起,未接电话之前,她还幸福地想,一定是那个坏家伙从外地打回来的!来不及甩尽手上的水滴就疯疯癫癫地说:“hi,你好!欢迎你拨打t大501室‘打假扫假’热线电话,我是主持人跃儿,请问你有什么线索向我们举报?”

那句疯话把电话里的那个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停顿了好几秒钟,对方才用一种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道:“奇怪,学生寝室的电话难道也可以开办打假热线吗?”电话显然不是坏家伙打来的。因此她显得很不好意思,就慌忙笑着解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秦子跃,请问您找谁?”得知自己并没打错电话后,对方长长吁了口气,心有余悸地说:“小机灵鬼,不管谁你都敢捉弄?赶快集中你所有的记忆力,猜猜看我是谁!”那一连串滚地而来的乡音,使得秦子跃一阵阵欣喜。她甚至对这个不期而来的电话感到异常兴奋了。于是不管对方是谁,她就三七二十一地开动了所有记忆,张三李四的瞎猜了一气。最后对方在电话里好象憋不住神秘了,就自报了家门,说:“失败失败!我是你闽叔叔啊!还记得我吗?”

闽叔叔就是秦子跃叔叔的战友闽成功。当年叔叔从部队探亲回来,曾带闽叔叔一起去过她家做客。那都已经快十年了。十年前,已经是中尉连干的闽叔叔在她家做完客返回部队后,还特地给初中生秦子跃寄来过好几本漂亮的日记本,扉页上清一色地写着:祝某某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诸如此类的话。再后来,又断断续续地给秦子跃寄过高考复习资料,大学女生必读,中间也夹杂着一些档次不一的学习用品。因此,尽管十年时间已经过去,但在秦子跃心目中,当年闽叔叔那副古道热肠的军人形象还一直保存完好,她对他敬重有加。

“闽叔叔?您不驻守在祖国的边疆,跑来上海这个花花世界做什么?招兵买马吗?您现在在哪?”“傻丫头,叔叔早就向后转了。我现在就在你们t大门卫室,快下来吧,叔叔给你送来一个快乐的周末,顺便要带你去东方明珠,俯瞰整个夜上海。”放下电话,秦子跃连想都没想就小鸟般飞了下去。

十年不见。当年金戈铁马英姿勃发的闽叔叔已经已经大腹便便垂垂欲老。t大门口,秦子跃向眼前的闽叔叔敬了个俏皮的军礼后,便好奇地问:“闽叔叔是怎么知道我在t大,又是怎么有了我的电话号码?”闽成功往自己的奔驰560车身上斜斜一倚,呵呵一笑,表情却有些黯然,说:“其实这十年来,你从无锡去沈阳,然后又从沈阳来上海,叔叔都一直惦念着你。至于你的电话号码,那是我顺藤摸瓜从你叔叔那里缴获来的。怎样,叔叔这十八年的侦察兵还没白当吧?”感到震惊和激动的同时,秦子跃心里忽然涌起一丝被某人强烈牵挂着的得意,甚至还有些骄傲的感觉。就笑着打趣说:“幸好跃儿没拿人民一针一线,热爱祖国热爱档热爱人民子弟兵,更没悄悄参加任何歪教组织偷偷练习**功。”

车过南京路,闽成功中途泊车。引领着秦子跃走进一家时装专卖店,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替她拿下一些花花绿绿的时装。买单划价的时候,秦子跃一把拉住他,逼直地问:“叔叔哪来这么多钱?”闽成功将食指往自己的嘴唇上一压,朝她“嘘”了那么一“嘘”,还故意神秘兮兮地说:“千万别紧张,叔叔转业后,已经顺利倒卖了我军三千多辆坦克,一百多架战斗机,五十多枚导弹,现在是全世界最大的军火贩子之一。”

“哇,叔叔好有本事!”

“嘿嘿,为人民服务。”转身又替秦子跃拿下一双价格不菲的女式雷宝运动鞋。

南京路尽头,月华如昼,外滩风景怡人。东方明珠更是名不虚传。走进第53层旋转餐厅,闽成功拉起秦子跃,两人站在落地长窗前俯瞰脚下夜上海。黄浦江面,波光闪闪,楼影晃动。此江两岸,车流如梭,人流如织。然后两人手把小盏,临窗而坐。清谈十年来发生在各自身上的一些过往琐事。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分明不是:他乡遇故人,不亦乐乎?




那晚闽成功正说到秦子跃少年时代某件有趣的小事时,另外一座陌生的城市里,章辰用电话例行公事地给向她进行着所谓的晚汇报。电话里,那坏小子苦崴崴地说:“俺现在为了人民的幸福和病人的健康,抛头颅洒热血,餐风宿露地跑稿件,娘子你在干啥?”秦子跃笑起来,知道对方无非是想讨自己一句长途犒劳。然后就故意跟他习惯性地打诨,说:“在其位就得谋其政嘛,难道还要我代表祖国和人民感谢你不成?死相!听好了,江湖多风险,相公多保重。”说完,因为当着闽叔叔的面不大好打“bo”,只好草草收线。

席间闽成功明知故问:“你男朋友?”问完后就像是发现了秦子跃内心深处的某个秘密似的,嘿嘿一笑。秦子跃见他笑得有些奇怪,就说,笑什么笑嘛,当然是男朋友了啦。怎么了嘛?时代的车轮轰轰向前,日新月异,岁月无敌!别说我们研究生院了,就是以前我在沈阳读本科时,我们基础学院大一大二男女生同居的现象也都比比皆是!区区一个男朋友怎么了嘛!真是。

闽成功被眼前秦子跃一席自以为是的幼稚言论说得啼笑皆非起来。便伸出手轻轻摁点着对方小巧的鼻尖,说,才几岁的孩子,就在叔叔面前假装成熟,妄谈什么岁月无敌?走走走,我再带你去领略领略叔叔的王国。说完一招手叫来服务生,划卡走人。

秦子跃的鼻尖被对方亲热的点击,心里却是一甜。想,自己和章辰在一起的时候,成天被他捧得高高在上,一副金枝玉叶般的得宠姿态。自己说一那小子哪敢说二?可眼下的这个闽叔叔,却把自己当成个一无所知的小女孩。这样挺好。被闽叔叔一路引领着,的确有种被人疼爱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跟自己尊重的长者在一起才会有。因此,下楼时,她甚至非常乖巧地挽起了闽叔叔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总之闽叔叔是个值得信赖的长者,她也深信,军人出身的闽叔叔也绝对不会是个粗俗放荡之人。

奔驰560上了高架,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郊区青浦的一家高尔夫俱乐部。球场里面灯火辉煌,宛如白昼。闽成功泊好奔驰,引领着秦子跃,在一张乳白色小桌前双双坐下。秦子跃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不相信上海居然会有如此开阔的草地。前面不远处,还有一片面积很大的水域。水面上有木桥竹亭,张灯结彩。那些雕栏玉砌古色古香的建筑,使得秦子跃犹如不经意之间,贸然踏进了唐宋时代某某王侯家的私人花园。这时,四面八方有十几个衣着挺拔的男男女女纷纷朝这边走来。他们每个人的手里基本上都拿着个文件夹,见到闽成功则清一色双手递过来。

“闽总,海南客户的传真。”

“闽总,北京海洋集团急电。”

“闽总,美国办事处的远景规划。”

“闽总,新加坡分部的拓展意向书。”

闽总,闽总,闽总......

闽总不语。一一接过。打开。有的仔细看看。有的则根本不看,一打开就很不耐烦地重重合上,极其蛮横地推出去。最后闽总忍无可忍般地拍案而起,大声说:“你们是不是想把闽总累死?再这样下去我会把你们告上军事法庭!就说你们惨无人道目无长官侵犯人全虐待老板!”一张一弛,很快使得那批男女依次散去。

轻松遣散下属,闽成功一把拉住秦子跃的手,另一只手朝天幕凌空指去,提醒她说,看,这是不是你在上海所看到的最大最白的月亮?秦子跃亲眼目睹了闽叔叔帝王般统领江山运筹帷幄的风采,一时半时的似乎还没适应眼前的事实。只是虚虚地说,闽叔叔你该不会在打月亮的主意,想把它也贩卖到外国去吧?

闽成功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说:“这里就是我们集团的中心枢纽。它的前身是块荒芜的河床,我煽动军区领导买了下来。集团目前以旅游开发电子科技为主。内部军事化管理,外部集团化运作。前期主要从事期货贸易,因为市场已经自动转轨,所以现在正在加紧与国外企业横向联系,准备积极响应军区领导指示,挥戈国际市场。鄙人不才,正是这个小小集团的区区首领。”

“也就是说,从军火贩子起步再变成国际骗子是吧?”

“嘿嘿,我的计划是骗得全世界人民集体按照我的口令,一二一的原地踏步。”

“总之不会骗跃儿的对不对?”

闽成功呵呵一笑,随口就说:“为什么不会?”说完后神情似乎又有些苍茫。长叹一声又说:“闽叔叔要是能把你骗到手的话,这辈子就算是真的完美喽。”闽叔叔一句话,就把思维敏捷的秦子跃说得哑口无言。

“经我多方调查,你男朋友姓章。目前是个小报社里的见习记者是吧?没猜错的话,今天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小子就是他,对吧?呵呵,我们先不管他到底凭籍着什么钻进了报社。可是你了解他以前的真实身份吗?别看他现在整天挂着张人五人六的记者证,在大街小巷里事儿事儿地招摇撞骗,但那些都是临时的,假的!他以前是个少年犯!现在是个临时工!”

......

“你想想,生活中各式各样的骗子难道还少吗?除了能用些花言巧语给你制造些小小的浪漫之外,他还能给你些什么?我承认英雄的确不需问出处,将来说不准这小子也能出几本不痛不痒的垃圾小说。可是这年月,你见过的哪个卖字维生的家伙不鸡皮鹤发,四处连乞带讨的生活着?”

......

“你不考虑你自己,也得考虑考虑你父母是不是?他们将来能接受姓章的那小子吗?像你这么优秀这么出色的女孩子,以后就嫁给那样的货色?除了用你的工资去供养他之外,还要为将来的小家庭去日夜奔波操劳?再说吧,现在的那些所谓作家,谁不在外面沾花惹草的罗曼史一大堆?除你之外,他还有没有其他女人?”

......

“其实爱情就是战争!而战争就必须人力物力与财力。一个字,钱。你有一百万,那就代表你兵多将广,国富民强。一千万则更强!一亿十亿呢?类推而已。所以,”

那晚的月光下,闽成功像个满腹经纶的圣人智者,长篇大论口水滔滔。直把秦子跃说得哭笑不得却也作声不得。胸藏百万雄兵的闽总说到流水落花处,还晃了晃自己那颗里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智慧之虫的头颅,最后不动声色地用“所以”这个词收了个尾。结束语是:所以你要善待自己,善待青春!




承接上文,以下的故事则显得有些老套。跟许多通俗的章回小说一样,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的生活也很通俗。那么很多的文学创作或者也是这样?善良而坚信爱情的女人,总是在关键时刻被男人所欺骗,敲诈,凌辱。但在所有情节发生之前,即使对方明目张胆张牙舞爪,却总是毫不知晓,毫无防范。及至所有低劣的演出全盘结束,或者一部电影演至剧终时,她们才恍然大悟。接着就大哭大笑大吵大闹。世界开始变得热热闹闹起来。

闽成功对秦子跃的所有劝戒,是正确的。这一点毋庸怀疑。长者,对晚辈说的所有话语,其实都是很有借鉴意义的。譬如某某弱智少女不听家长教导,出去和流氓鬼混。到头来常常就要吃亏上当。那时候再想想家长们的话,才会明白,他们是成熟的,正确的。自己才是错误的,幼稚的。以上这些真理般的道理,秦子跃不是弱智少女,所以她全明白。并这样认为,闽叔叔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一生平安!

此后,闽叔叔经常变着花样约她出去。宾馆开业,游乐场剪彩,酒店开张等等。有一回,甚至还这样问过她:“你现在读书为的是什么?”秦子跃说是回报父母。对方则大手一挥,说,那就让我安置好你父母的一切,然后你来我公司上班可好?秦子跃说,不好,那就不是我了。再后来就是秦父再次患病住院,而院方这次出具的医疗费用单简直就是晴空霹雳。一时之间,秦家难以承受。秦子跃走投无路之前曾经想到过章辰,但很快就从思路里把他给抹掉了。她不想在自己与章辰的爱情里增添任何暧昧色彩。更何况那笔钱并非章辰力所能及。当她重新梳理思路时,终于想起的还是好人闽叔叔。闽叔叔本来就是个好人,自然满口应承下来,但并未及时解决。电话里他让秦子跃返沪取款。

这边秦子跃火速返沪,闽叔叔却在某某酒楼陪同三五业内人士小酌。秦子跃只好亲自赶到酒楼。此时闽叔叔的一干同行则纷纷起立,热烈欢迎。说什么美女光临,蓬壁生辉。秦子跃难敌诸位老总以及闽叔叔盛情,只得落坐于闽叔叔身侧。席间,有位老总趁酒兴跟闽成功打趣,说,闽总身边总是不乏年轻美女,请问这位又是哪所大学的校花啊?闽成功嘿嘿一笑,抢白对方道:“刘总落伍了不是?这位是研究生,女学究呢!”没想到闽总一句话就把那个刘总给激怒了,对方忿忿地还击闽成功,说,研究生也还是学生嘛,现在夜总会里多的就是学生妹。嘿嘿,刘某想玩北大的,妈蜜也不敢给我派清华的来嘛。闽成功被对方逼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或者已经无所谓身边佳人了。遂朗声而笑,说,北大清华的有什么了不起?闽某在陆家嘴养的那个还是刚从剑桥镀金回来的呢。嘿嘿,刘总要不要验明正身?要的话我现在一个电话,保证她会乖乖给我连滚带爬地赶过来!

闽成功一番豪气博得满堂喝彩。接着诸位老总们便张总一段李总一段,说的都是自己与某大女生怎样怎样,和某校校花如何如何的黄段子。秦子跃终于难以忍受包厢里的**氛围,便小声央求闽叔叔带自己速速离开。依旧是那个被闽成功抢白的刘总,色迷迷来了句:“秦小姐憋不住了?”一句话将闽总哽在那里。秦子跃则窘迫异常无地自容。扭头自己跑了出去。引得那帮款爷畅怀大笑不提。

当夜好人闽叔叔来电如下:

“小秦,我们开门见山吧。但你得向我保证,保证中途你不挂断这个电话。否则免谈。”当时秦子跃还感到莫名其妙,心想这闽叔叔是不是酒喝多了?就说,为什么要挂?保证不挂。得到秦子跃的保证之后,闽成功开始侃侃而谈:“其实令尊的事情我早有耳闻,这么说好不好?我很愿意很愿意替你解决一切棘手的问题。”

“你想得到任何一样东西,它的前提肯定是要付出是不是?譬如你不向电信局按时缴纳话费的话,你的电话就会被他们准时停机,又譬如你不向医院交纳治疗费用的话,那你爸爸就难以康复。”

“我在闵行、蒲东、黄浦、陆家嘴等地都有情妇各一名,惟独闸北还剩一个空缺,目前虚位以待。而你恰恰就是最佳人选”

“考虑到你我是同乡,又算是忘年之交。因此我绝对不会勉强你为我牺牲什么。尽管我很久以前就对你虎视耽耽。”

“我只要求你为我提供为期一年的性服务。我会向你按月付款,每月两万,不包括你爸爸治病的所有费用。”

“如果你觉得做我闽某人的情妇委屈或者没有保障的话,我们甚至可以私下签约。”

“如果以上条款你可以接受的话,请在一个礼拜之内给我答复。记住,这是上苍赐予你人生的一次机会。设若我在一个礼拜之内没有你的任何答复,那我就爱莫能助了,而且我会很快另选其他。”

“上海的生活充满了戏剧色彩,情节华美突兀,好运突如其来。那么这个礼拜我等你电话?对了,谢谢你的配合,再见宝贝。”

这就是我们的好人闽叔叔。“这就是好人闽叔叔吗?刚才是他在跟我说话吗?是他吗?为什么是?怎么会是这样?......”那边的闽成功已经圆满挂断之后,这边秦子跃的电话依旧拿捏在手里,她已经深陷在一种奇妙的幻觉里,一时半时的估计是不会反应过来的。

那个礼拜是秦子跃一生当中最为黑暗最为沉重的一个礼拜。六夜失眠,但她根本就没有通知章辰。六个失眠的夜晚,秦子跃都以一种站立的姿势,独自一人与整个世界对垒。她能摸索到自己青春岁月里很多柔软的记忆。而记忆里很多清晰的环节,压得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朝一个正在疯狂燃烧着的火球努力地倾斜。她无法逃避掉自己成长过程中所受到的一切伤害。一边是理智、现实的重压,另一边则是梦想与责任的撕扯。

可她逃不出那种责任,她开始这样想:假如自己的生命是条船,亲情与爱情都掉在水里,问题是亲情可以自己游向彼岸,那么她先行拯救的当然是爱情。但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生命依旧是一条船,船上已经有了爱情,然而亲情却又不慎落进了水里,而且已经无力游向彼岸了。那么现在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将爱情推下水去,把亲情捞上船来。这就叫做责任!船的责任。生命的责任。人生的责任。

与闽成功签约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强迫自己忘却一切。因为一切都已经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何况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一切都是幻觉。爱情不过是诸多幻觉里的一种。等老死,病死之后,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一样。人生充满虚妄。




一个礼拜之后,殉道的圣女将自己押上刑场。刑场里,有位好人趴在圣女无比圣洁的身体上忘我地耕耘。圣女泪流满面,很希望眼前的一切是个极不愿做的噩梦。她拼命闭上眼睛,拼命地在脑海回想着天使的样子,企图以此接近天空。思维的云雾如同上帝怀里抱着的那束鲜花,她看见那些鲜花的每一朵花瓣上都表明了不同的价码。世界沉睡,她看见上帝把自己当成一件肮脏的礼物送给了魔鬼。然后双手合十,继续普渡众生......终于行刑完毕,秦子跃坚决要求回学校寝室。并反复哀求闽成功最好可以隐上瞒下,毕竟她无法同时失去惟一的爱情,也不想失去。可是甲方却不动声色地抖了抖那张未见落红的床单,很不高兴地要求马上更改条约里的经济数目,理由是乙方已经不是处女。

“早知道你已经不是处女的话,还不如在青浦就把你干掉!每月减少一万!**别哭丧着脸好不好?这样你也不折本。”望着一丝不挂的甲方此时此刻显示出来的商人秉性,乙方再一次泪流满面。甲方擅自修改了条约之后,俯身试图与乙方接吻。刚刚俯下身去,却被乙方下意识地一脚踹翻。甲方笑嘻嘻爬起来,说,根据咱们的合约规定,乙方在任何一次服务中,不得无辜伤害甲方身体。并且要想方设法保持住甲方身心双方面的高度愉快。否则以私自毁约看待,嘿嘿。

甲方一边笑就一变强行与之接吻。接吻过程中,乙方心中所有自尊的城墙纷纷倒塌,只是苦苦哀求甲方能早点让自己返回学校。一吻得手后的甲方身心愉悦,自然满口应允下来,并亲自驱车一路护送。途中,甲方打开张学友专辑,甲乙双方互不干扰。行至t大,下车之前,甲方忽然深受车内音乐之启发,要求乙方按照《吻别》的歌词,上演类似情节。并一再强调此项服务隶属条约内容之一。结果乙方不得不从。不曾想阴影里恰恰有个第三者,章辰。

然后书归正传,从此三人各扫门前之雪:闽总每日依旧经商赚钱。秦子跃每日依旧勤奋学习。章辰每天也依旧辛苦工作。就像母鸡照常下蛋,公鸡按时打鸣一样,早晨的太阳将照常升起,晚上的月亮会按时上班。每个人还必须照常生存下去,欢笑或者哭泣,内容不一。但无论是什么内容,总之这个世界没有绝路。尼采好象这样提过,我们只有站在现在的顶峰,才可以解释过去。其实尼采的这个说法,我们的恭小兵同志也很同意。过去那些跑上梁山的盗贼们只是瞎折腾而已,到头来,还得去平方蜡,镇王庆,诛田虎,征辽西。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们有色诺芬和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也有斯多葛派的、怀疑论派的、神秘主义派的、惟理论派和浪漫派的苏格拉底,他们都是完全不一样的,然而却使得我们看见了各式各样的苏格拉底。难道不是这样吗?幸好如今也不是什么万恶的旧社会,更没有那么多恶霸地主们喜欢跑出来逼良为娼。那么活着吧,活着就可以接近美好。

公元2002年某月某日。秦子跃的生日前夜,章辰所有的信件被她按时间的秩序一封封排列在桌上。像是一条岁月的长龙,弯弯曲曲地盘卧于她的心房。秦子跃从房间里向外望去,当时秋夜月色已凉。冷冷地折射出一种刻骨的相思。恍惚间,窗外面似乎站立着一位古代的诗人。他白衣素袍。朝自己冷霜般地泛着笑意。缕缕月华下,却没有影子。她从窗棱里伸出双手,月光就盈盈地落满她的双掌。又如同一泓冰凉的秋水,水里面全部都是某个人的名字。却灼得她触了电般地缩回来。终然发现上海的秋天真像是首缺了音韵的烂词。生活中一些具体的寒冷,已经将她的心境冷冻得如同一名久经风尘的城市贵妇。

无法入眠。此刻她已满脸潮湿地退回到台灯下面。打开日记本之前她曾自问:“人生而为善,不善则不利于生存。于是人人讲善,人人被迫而伪善。这个道理人人明白。但是何以如此?源头何在?”她又似乎因此而发现了自己的卑小与猥琐。曾经的伤痛,不过是本能无法实现的自戕。曾经的宣泄,不过是欲望之火的盲目逃窜。曾经的愤懑与不公,也不过是没有得到世俗实利的恨命。如果说渴望正名渴望承认是她目前至深的渴望,那么自己究竟又有过哪些过人的行径?究竟何功何德,必须要得到外在的承认,并享有世俗幸福呢?人们常常不愿意从这方面思考个体限定的气质与禀赋,却总是在一团乱麻里,头昏脑涨地责怪着上帝的不仁不义。

可落笔之前她又开始这样想:到底是谁规定了纯洁的爱情不能依附于庸俗的物质?为什么浪漫小说以及蒲松龄的梦想,那些有钱有权的公子王孙们心灵生活基本上都那么的丑陋不堪?难道他们真的就不懂爱情?而普天之下所有善良美丽的女人最终总要选择一些贫穷的书生?牛郎与织女?为什么不是王子与织女呢?是不是只有贫穷,才能产生出高贵的品质?只有穷人的心地才等同于最最善良?绝对不可能!爱情本身是一种凌驾于一切世俗之上的精神生活----而所有美丽的爱情故事,基本上又都是一些贫穷的男女作家们编撰出来的!

于是她在日记的上端草草写上“章辰”两个字。然后就开始用笔对着那两字说:人在梦中,过往的细节总是枝枝叶叶地茂盛着,可见香烛垂泪,罗帐溢彩。然而,拂晓之时,又总是子规啼哭惊残梦,空有柳丝婀娜春无力!不知是时间模糊了泪眼,还是情丝逃不出枕巾。你现在看见了窗外那轮如水般的冷月了没有?它如幽灵寒霜般悬挂在我的屋檐之下,而我却只能感受到,那就是你往昔拥抱我的一种姿势!生,我们为爱情而来,可死,终然不可以携它而去啊。很想此刻此时能与你再次凭窗而立,执手无语也好,泪眼相望也罢。只求上苍可以赐予我这样的一次机会,让我重新拥有一次月圆人圆的感觉,无论你说些什么。或者我说给你听?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只要你在,我就富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无声无息地熄灭自己心中的火?连一点回旋的余地也不给我保存?你知道我这一生总共有多少双眼睛吗?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少道被你名字抓破的伤痕吗?你若明白,我相信你会回来。不要把我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那也是一口可怕的深井!我承认现在我很孤单,我比你更需要温情的认领。倘若感情也可以折算成一种物质的话,那么我此刻就是一名市侩的商贩:请你归还我当初的付出!即使被你定义成为浅薄而鄙视,我却心甘情愿......

秦子跃趴在桌前终于刻划完自己内心的痕迹,却发现日记本上的那些字已经纷纷潮湿。她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总共会有多少次心灵的劫难。一路往下走,又将会遇到多少堵有形或无形的城池与围墙。她甚至想把自己也送进一所具体的监狱里去,整天什么都不问,也不做,不看甚至不想。然后让时光终止,再让无边的黑暗吞噬掉自己年轻的生命。

她像个因吸食大麻而上瘾的女人一样,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将几年来章辰写给自己的那些信拿在手里温情地抚摩,并看了又看。直看得内心的城池空荡荡一片。就如同是自己正坐在剧院里观看着一场情节高涨的电影,可忽然之间电影院却宣布停电一样,使得作为观众的她无边郁闷。她不知道到底是应该拂袖而去呢,还是继续坐在位子上等待电影重新开演。室内开始有暗香浮动。那堆信又一次被她翻得毫无秩序。而且空气里忽然又有了一些与生理有关的味道。记忆里,与章辰纠缠过的每一次感触,纷纷重现。顷刻间,她似乎有些口渴和饥饿的感觉。四肢无力的缱绻反而更加的密密麻麻。无意中她搂抱起一只软软的枕头。又无意中扯开了自己睡袍的丝带。终于敞胸露怀。在丝绸与肌肤之间,在低头的一刹,赫然出现爱情最为直接的影子,那是一块诗歌般神圣的人体部位。却让她身不由己地扭动了一下腰肢。最后睡衣缓缓从肩膀滑落下去,赤裸了大部分的身体,勇敢而哀怨地衬托出她骄傲曲线,那是几何学里的一些让很多女人自我感觉陶醉的内容。

因为一纸肮脏的合约,就中断了彼此年轻而苍茫的青山绿水。她开始怨恨章辰的伪善。或者男人都是懦夫?现在的合约是道屏障。屏障那边是自己与那个商人之间布满铜臭的两人世界;而屏障这边,却只能是李重光的那首“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自己的命运,被生命的某只大手拎着,一改再改!许多人都说人生就是一场堵伯,那为什么自己就不可以拿它来赌一回爱情?什么爱情和肉欲、**荡与纯洁?什么正义与邪恶、善良与虚伪?世间有很多东西,从来就未曾真正地黑白分明过!说什么黑白分明?尘世间的是是非非谁又能真正看透?如果是因为自己一时顺从了邪魔的召引,那么在忠贞尚未沦陷之前的纯洁呢?付出呢?又有谁来为自己以往的善良作颂歌?况且,她图谋的哪里是什么单纯的金钱与享乐?那是一种身为人子的生命的责任!谁明白?章辰还是闽成功?一时之间,她找不到那种微妙的平衡点。青春期里的缕缕愁绪,在一种凭空而至的怀春般的导向里,如此真实,焦躁,却又是这么自然,飘渺地向她汹涌而来。

思来想去,最后她认为:这一切都不是自己个人的悲哀。如果说女人在爱情这个庞大的领域里已经逐渐丧失掉原来的那块圣洁的席位,那么这种现象只能是整个社会的产物。而终结权则依旧隶属于那些肉欲横生的男人。一反一复,互相辅佐着,朝着更加阴暗的方向滑翔,最终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现在趁着自己还可以自救,她想迅速地逃窜出去。如此一想,秦子跃终于释然。重重地扔掉怀里的那个枕头,重新披好睡衣。拿出电话,拨通了闽成功的手机,以一种崭新和绝无仅有的陌生姿态向对方宣布:闽总,我们的合约已经失效!




闽成功接到秦子跃的电话后,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天下的女人,包括秦子跃在内基本上都只是那么回事。女人嘛,天生就应该是男人的附庸,玩物或者是摆设。他闽总不乏女人,但已经属于他的,他就不会轻易撒手。因此,当第二天,秦子跃递给他那纸已经已经撕碎了的合约时,他连看都懒得看,就朝纸篓里一扔。还和颜悦色地说:“你心里还一直惦记着那个小劳改是不是?没关系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反对你们自由恋爱。你放心,我也不为怎么难你,退一万步说,我们还是同乡嘛。以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还是当你的闽叔叔好不好?嘿嘿,去吧去吧。”但转眼的工夫,似乎秦子跃还没有走出他公司的最后一道大门,他就打了个电话给快递公司,吩咐对方怎样怎样。

接着章辰就收到一张光盘。等他漫不经心地放进影碟机里一看,感觉顿时就如同五雷轰顶。因为光盘里面的场景和人物使得他一时无法接受。原来善于算计的闽成功为了彻底掌握住自己的玩物,居然动用了微型摄象机,录制了许多有关秦子跃与他在床上的肮脏画面。并刻成了光盘。

一切如闽成功自己所料:通过快递公司,通过电话,章辰对他进行了一次登门造访。电话里他冷笑着对章辰说:“你以为你叫她撕碎了合约,她秦子跃就彻底属于你了?”章辰当时没有力气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你太卑鄙太龌龊了,我们早已分手。我只想问问你,你想怎样?”因为临给闽成功打电话之前,他就感觉到整个人软绵绵的,浑身乏力。但他认为这可能只是平常的身体不适,或者是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自己可以撑过去。

“嘿嘿,岂止是卑鄙?简直还有点戏剧色彩吧?我想怎样?你说我想怎样?”说完他哈哈大笑。“我没为难她已经给了你们天大的面子了。跟我斗?你们还嫩了点!”

“强调一下,我是我,她是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瓜葛。我只是问你想对她怎样?”

“哦?分手了,但旧情难却,想冒充英雄救美,然后破镜重圆是吧?”

“如果你想把事情复杂化我只好奉陪。我别无选择。”

“你确实别无选择。这么说吧,从她上我床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她靠不住!嘿嘿,你不是想知道我准备怎样吗?那好,我先问你,那盘带子怎样?”

“**,你到底想怎样?”

“别激动别激动,那样显得你很没教养。”

“老子本来就没什么教养,劳改犯嘛。”

“其实你不仅没教养,还很没头脑!想拿劳改犯吓唬我不是?嘿嘿坦白告诉你,那个光盘,我想在全国批量发行,隆重推出!这个创意怎样?”章辰听到这里,忽然想快速挂断这个电话。想强迫自己忘记刚才闽成功说的一切。可越是想忘记,闽成功的那些话却越是猖狂。最后竟然一个字一个字的排列在他眼前,猖狂的跳起舞来。接着就有种头疼欲裂的感觉,他不知道是来自生理方面还是来自心理方面。

“这样你就不怕有失身份?对方区区一个弱女子而已。退回到良民世界里面去说吧,你就不怕吃官司?再说公安能饶得了你吗?”

“**,老子既然连你这样的劳改犯都懒得放在眼里!公安算**?”闽成功还想继续张牙舞爪地叫嚣些什么,而章辰却早已挂断。他身体内部有种难以抵抗的痛楚使得他再也无力说话。坐在沙发上,咬牙,双手用力,强撑起自己的身体,踉跄而去。

叫嚣着“公安算什么?”还没到半个礼拜,狂妄不可一世的闽成功就被上海警方给拎到局子里去了。而最让章辰感到受不了的情况是这样的:与闽总私人交情不浅的新主编,居然准备动用自己手里所掌握的这个小媒体的话语优势,为自己的朋友闽总去排排忧,解解难。那天,新主编把章辰叫到他的主编室,要求章辰立即停止手头的一切工作,就司法机关严重侵犯公民人全一事,搞个系列评论。并趾高气扬地说:“大上海朗朗乾坤,我倒要瞧瞧区区看守所那座小庙里,到底能否留得下像闽总那么大的和尚!”

那段时间里,章辰正躺在一家私人小诊所里吊着点滴。一些来自具体写作方面的快乐,只能让他偶尔忘记失去秦子跃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可是,大半年来东奔西跑的记者生涯,加上一些超负荷的心理压力,却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趴在一张冰凉的小病榻上。医嘱:最起码的,患者要静养半到一个月,不能从事任何体力甚至脑力劳动。

其实,他完全可以用医生的警告来推委新主编的指令的,再说闽成功那副高高在上的暴发户嘴脸早已经让他难以承受。然而,当他忽然想起有关秦子跃的光盘事件时,又无法退却掉这个任务。或者,可以通过接近闽成功而替子跃取回那个耻辱的光盘?因为无论怎样,子跃毕竟是自己念念难忘的人。于是他只好强打精神,拔掉插在手背上的针管,第二天就全力投入到撰写系列评论的工作之中。

关于闽成功进上海市看守所原来是这么回事:或者是肉欲旺盛的闽总,终于玩腻了那些不解风情的清纯玉女,想换换口味,遂将目光投向那些花花绿绿的风月场所。某日深夜,我们的闽总酒过三巡,单枪匹马,驾车杀进一家名曰“夜百合”的高档夜总会。却见得其中一位坐台小姐长相酷似影星章子怡。当下招来妈蜜,点名要那小姐出台。妈蜜面有难色地向闽总解释说,那小姐刚刚被另外一名客人包了夜,“啊呀老板真是对不起,我们做这种生意最怕的就是顾客之间发生撞车事件。还请老板多多包涵。”看来那妈蜜倒是个烈性女子。很有原则,知道先来后到。

想来闽总平时在大上海飞扬跋扈惯了,那里听得下那妈蜜的唧唧歪歪?加上又多喝了点酒,他已经板下脸,硬逼妈蜜叫那小姐过来陪自己。还十分嚣张地说,今天就是市长徐匡迪来了,老子说要那个他也不能跟我争抢!闽总的牛逼可没吓着那个夜总会的妈蜜。相反气得她马上粉脸也是一横,并立马赏赐给酒气冲天的闽总一记响亮的耳关。骂一句:“哪里钻出来的瘪三!喝多点猫**你就跟老娘冒充黑社会?给你脸叫你换小姐你还挑三拣四的,看来老娘不发火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妈蜜!”想那闽总在上海又是何等风光人物?此刻横遭一个无名粉头又打又骂的羞辱,岂肯善罢甘休?遂展开几十年来在部队操练出来,尚未完全荒废的军拳,一把将那悍妇按倒在地,方方面面,严严实实地一顿爆打。修理妈蜜的过程里,自有一些稍通法律的小姐慌忙拨打了当地110。三两分钟后,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就端枪持盾地冲了进来。闽总正杀得性起,哪里肯歇?加上酒壮英雄胆,区区防暴警察又算得了老几?一没作二没休,居然又连续放趴两三名身手不怎样的新兵蛋子。怎奈双拳不敌四脚,激战至最后,终于被同心协力的防暴警察按在夜总会大厅里,用尼龙绳子给绑得像个肥咄咄的糯米粽子似的。

闽总在自己身体尚未被扔进三轮摩托斗里之前,还乌烟瘴气地对那群警察嚷嚷着:“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闽成功是谁?”他话还没落音,就被一个刚才被他放趴下的警察冲上来,对着他的*股狠狠踢了几脚:“你**现在是个袭警拒捕的人民罪犯!到了所里老子们再慢慢修理你个龟孙子!”然后那批警察将沉重的糯米粽子抬起来,轰地向车斗里一扔,拉起了威风凛凛的警笛,一路呼啸到派出所。

车到所里,闽成功的手脚刚刚获得解方,就一巴掌打翻掉那名手下败将的军用钢盔,另外一只手把派出所的办公桌拍得灰尘四起。他甚至还想一拳砸塌掉那张破木桌。拍完桌子他就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还不解气地问他们,**,你们几个片儿警居然也敢抓我?“不把你们所长的乌纱帽摘下来,给我儿子当球踢的话,他**老子就不姓闽!”闽总那句话,把一直默默坐在办公室沙发上看报纸的马副所长给气得脸色铁青。恰恰那个马副所长也是从部队刚专业到地方。一个正营级部队干部,都已经干了好几年了,可到现在还屈就在这个小小的派出所里。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气,现在被闽成功这么一刺激,当下斜刺里一脚,将案犯闽成功踹翻过去。并一把扯下自己肩膀上的那些肩章与警衔,将那些东西狠狠地往地下一扔,指着仰躺在地下的闽成功说:“**,老子不把你扔进看守所里,让你去尝尝那些牢头狱霸们的身手的话,你他**还不知道马王爷到底长了几只眼!”

那个姓马的副所长果然是条言行一致的汉子。当夜他就嘱咐手下众多警员,全面封锁有关拘捕闽成功的所有消息。并立即着手成立有关闽成功在“夜百合”夜总会酗酒滋事并武力袭警拒捕的案件卷宗。直到24小时之后,他才打电话通知闽成功的直系亲属和集团公司。




而为了闽总的自由可以早日恢复,社会各界所有与他稍有联系的力量都在争先恐后地奋勇出击着,如同这名袭警拒捕的大款是位见义勇为的人民英雄一样。甚至连章辰也在电脑前面坐了下来,为了即将着手的系列评论拟出了这样的一个标题报导:“夜总会妈蜜飞扬跋扈煽顾客,警营防暴兵随心所欲缉老总”。

因为已经初步确定:是夜总会妈蜜先动手打的闽成功。那么后来闽成功实施的那些暴力行为,则完全可以被一些巧舌如簧的律师们列为一种正当的防卫行径。至于袭警拒捕,以及“摘下所长的乌纱帽给儿子当球踢”这方面的事,章辰认为那无非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第一,顾客在消费过程中,居然被打,蓄有怨气那当然情有可原。第二,所谓的袭警那纯粹是个空子。当时的防暴警察并没有查明事实真相,真相就是妈蜜先动手煽了闽成功一巴掌,他们只是听信了夜总会小姐的一个举报电话而已;而当他们赶到现场的时候,所发现的情况其实已经转型。那么,不问青红皂白冲上去就“捕”,怎么可以反过来被警方说成是“袭警”还带了一个“拒”呢?第三,防暴警察在拘捕闽成功之前也确有过激行动,而且并未出示正规的拘捕令。因此在司法程序上,似乎也有底气不足的地方。

以上三点,足以证明所谓的“袭警拒捕”,完全是件可立可不立的刑事案件。至于警方迟迟没有释放闽成功,其实也无非是在寻找一个可以退下去的台阶而已。想到这里,章辰不禁宛尔。于是,就在那篇时事报道的标题下,又划了个破折号,后面跟了个副标题:“司法岂能赌气?”。

写完那篇措辞比较婉转,语气近乎调侃的报道文章之后,他又写了一篇相关评论。评论的标题是“沪上**行业繁荣昌盛的根源到底在哪里?”。在那篇评论文章中,他巧妙地将维护一方治安的防暴警察与收受地皮费保护费的流氓地痞偷换了一个概念。然后轻轻巧巧就把皮球踢给了不明就里就对闽成功实施了拘捕措施的警方。

两篇文章都写完后,他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打包发送给了新主编。新主编看完后哈哈大笑,一个劲地叫好,并迅速刊发在极有争议份量的“百姓话题”栏目里。闽成功自己在看守所的号房里,也给那位姓马的副所长写了一份言辞相当谦逊的书面检讨。请求对方看在双方都是人民子弟兵的份上,原谅自己当初的酒后失态等等等等。最后,加上沪上一些闽成功在警界里交结的朋友已经出面干涉此事。闽总那场长达半个月之久的牢狱之灾,终于圆满地划了个句号。

出狱那天,喜获自由的闽总当然要大宴宾朋。章辰陪同新主编应邀入席。席间,那张过期的报纸,却被新主编当成宝贝似的,双手拿捏,恭敬递给闽总。图谋以此邀功请赏。闽总看得哈哈大笑,然后慌忙朝章辰举杯,并似有愧谦地向他谢了那么一谢。章辰举杯一饮而尽,也不说话。只是暧昧地朝他笑着,并用手势向他做出一个光盘的形状。那边闽总连连点头。而所有这些,两人一直都像是在打着哑语,使得其他客人包括新主编在内,都觉得莫名其妙。

饭局结束,闽总邀请章辰陪同自己随车返回住处。在家里翻箱倒柜,却总是找不着那张原始光盘。直翻得章辰疑虑顿生,以为老奸巨滑的闽总又要耍什么阴谋诡计。可那边闽成功却急成了满头大汗。他依旧在翻来翻去,把整个屋子都翻得一片狼籍。翻到最后翻无可翻时,忽然大喊一声:“糟糕!”然后从地上拾起一根被他翻乱的大雪茄,点燃后拼命般地吞吸。连连长叹,脸色煞白地喃喃自语着,不停地说,完了完了。

电影电视里面的情节,有时也会出现在日常生活里。只是闽成功料到的时候,章辰没有料到罢了。几分钟后,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军官表情冷峻地开门进来。不言而喻,她是闽夫人。看见家里被自己的男人翻得一篇狼籍,女军官并不诧异。还冷笑连连,说,闽团长,我一个月没回来,怎么一回来就听说你跟地方武装发生了剧烈的冲突?怎么了,他们还跑到这里来抄家?闽成功面如死灰,又像是不愿意当章辰的面丢男人的脸似的,尴尬地笑笑说,不是不是,是我翻的,回来找个东西,顺便带个朋友来家里玩玩而已。

“玩玩?还而已?先从部队玩到地方,然后从普通**子玩到大学校花,最后就从夜总会玩进了看守所是吗?”女军官在继续冷笑。

“夫人还真是耳目灵通。现在花花世界嘛。再说像我这么优秀这么出色这么公众的男人,嘿嘿,哪能拒腐蚀永不沾呢?”闽成功此刻好象已经变成了一头死猪,一副不怕开水烫似的样子,并开始进行起了一种无耻的垂死挣扎。

“姓闽的,你还真是越玩越神气呢!现在居然恬不知耻地玩起了小电影!玩得满身梅毒满脸黄疮最好不过了!继续玩呀,你怎么不玩了?”女军官终于戬指怒目了。章辰无心理会他们夫妻之间的互相扯皮。便低声下气好声好气地问那个女军官光盘的下落。女军官不屑地说:“被我派快递送去了那个贱货的学校。”

“什么时候?”

“五分钟前。”

然后章辰连理都没理他们,就飞一般跑了出去。朝t大奔跑的时候,章辰的焦躁可想而知。他想拦辆的士。可平时满大街乱窜的的士,此刻却都故意跟他过不去一样。即使看见了他,却都昂首挺胸,呼啸而去。跑了好久,道路似乎都向他陡立起来了,而t大却似乎依旧远在天边!




2002年中秋前夕,整个报社的人好象都在嚷嚷着有关下岗的问题。据说报社内部运作已经出现极大的危机,或者精简人员重新编制,或者偃旗息鼓彻底倒闭。可章辰却没任何办法调动起自己对岗位的热爱。而在此之前,秦子跃已经从t大悄然失踪。那段日子,许许多多的坏消息,不断地向他摩肩接踵而来。自从那天他从闽成功家里飞跑出去,没能在t大门口堵住快递公司的员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开始没了运气。

先是好兄弟张阳忽然真的应验了小城那些天才导播的玄乎,下身长了不少吹弹可破的水泡,也就是古书所谓的花柳。但关于他真的患了性病的事,现在小城的人们却一无所知。他自己给章辰打电话只是这样说:“这个事,我只跟你说。其他人知道个*。连上官我也没告诉她。据医生说,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叫‘中镖’而已。还是良性的,可以很快治好。嘿嘿让我自己也想不通的是,在广州那么乱的地方,我都没得性病,怎么一回来就在小阴沟里面翻了船?本来我还想近期来上海看看你呢,可为了不影响上海的市容,暂时我就不过来了。但你不可以因此就把我当成洪水猛兽,得性病的人也是人嘛是不是?”

然后就是好朋友杜亮再次失业的事。原因是他的那个油条商爸爸因为不甘晚年寂寞,突发性的闹了场家庭革命:休了原配,另娶了一位比杜亮大不了几岁的小媳妇。也就是说,那个原来喊杜亮为杜老板的酒楼女服务员,现在杜亮得喊她妈。尽管杜亮还有另外一个妈,但那个妈现在已经是前妈。这个新上任的妈则是后妈而已。后妈上台,很快就玩起了垂帘听政,杜亮经受不起年轻后**折腾,最后主动离职,从此失业。

还有就是报社开始精简编制,并即将与另外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发生关系。不知道是报社合并那家文化传播公司,还是那家公司吞并报社。总之报社发展的实际趋势已经不甚乐观。对此,沈蓉胡一礼等人却依旧谈笑风声。说白了,即使报社关门破产,也与他们毫无干系。胡总监这样说过,手里有把金刚钻,还怕揽不到瓷器活?

其实,眼睁睁看着这家濒临绝境的报社,章辰都懒得去想其他。明天的世界到底会是怎样?但不管怎样,八国联军是不会再来我国瞎搞的了,小日本也早被我们打怕了。况且这些问题都是上帝故意出给那些大人物们去思考的,与自己无关。报社关门最好,大家都可以闲下来,出去放放焰火看看戏。老人应该养只会唱歌的小鸟。男人应该努力工作,再抽空给自己找几个情妇。女人应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街头待价而沽。总之现在太平盛世的,反正社会主义制度饿不死人。别人小康我温饱总行吧?

章辰已经不愿意再生活在过去的影子里。谁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生活在苦不堪言的过去?可以说生活中没有任何人愿意自己生活在沉重的往事里!他总觉得,现在的大街上,许多人脸上的沧桑都是装出来的。谁愿意沉重?愿意沧桑?不管愿不愿意,那都是别人的事,我决不反对。况且我还没老,也没有活得不耐烦的意思。沧桑和沉重等我老了的时候再去体验也不迟。当然,最好得有点钱,倘若像巴尔扎克那样,晚景苍凉,居无定所。债台高垒,混到最后连喝杯咖啡也要琢磨着,要用伟大的文学去购买。那样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可是钱却永远都是个好东西,有没有爱情都无所谓,反正人生到头来什么都要失去。只有钱才可以助生活一臂之力,纵然到了老朽如一块烂木头的时候,也还可以因此显得高贵而自由。

还有,那物质的黄金,如果不把它绑在爱情的翅膀上,也不至于影响到智慧的振臂狂呼吧?现在的电影电视已经越来越真实,美丽的女人归根结底都要嫁给英俊的小k。宝马香车金童玉女。而不再是以往千篇一律的一定要嫁给某个穷光蛋。现在的美女和穷光蛋们谈谈恋爱的倒还有那么一些,但不会还有任何结果。因为穷人就是坏人。穷家伙们永远对社会构成了威胁和破坏,物寒起盗心嘛。过去两军对垒的场面很多,现在也不再是这样。现在的人不再喜欢使用暴力,倒是喜欢端起各自的钱来征战,谁钱多谁就是赢家。钱少的永远打不过钱多的。小娃娃家都明白这些道理。以前的那些喜欢呐喊喜欢战斗的作家们,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死掉的作家是看不到这样的事情了,也没机会弄些铁肩担道义的作品。可那些没死的,却也保持住了一种可怕的沉默,这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章辰常常为此振腕而叹。

“谁愿意沉重?愿意沧桑?放在以前,我倒是愿意,因为以前我在少管所,而在少管所之前的生活我喜欢。”章辰决定离开上海时,沈蓉胡一礼和曹铃他们请他吃了顿希奇古怪的饭。沈蓉出的主意,说是替小弟弟饯行。“嘿嘿,那时候我还小,还不知道后面的生活,于是怀旧成为我监狱生活长存的主题。”

“但现在,我已经不喜欢怀旧了。轻松又成为我目前最喜欢的一种生活新内容。尽管这个姿态没什么份量,可我喜欢它,那就没办法了。”本来那天的饭局就显得希奇古怪,章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那家饭店的,也不知道胡一礼他们是怎么坐在自己一起的。那天胡一礼坚决认为,章辰是站在一份极不成熟的爱情的肩膀上,被钱雨金风刮下来摔了一跤,才有此牢骚。章辰连连否认,说:“只有在蒲松龄的笔下,美丽的狐仙才会爱上贫穷的书生。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愿意把自己这段艰难时期的感情,冠之以善良与爱情的大帽子。嘿嘿,等以后有钱了,我再谈恋爱。”

从上海回到故乡的第一天下午,张阳就央求章辰陪他去医院看病。那天看病的人特别多,多得几乎让章辰觉得小城目前可能有某种瘟疫流行的嫌疑。他们站在外面干等了一会儿。张阳性急,气得大声嚷嚷起来,说,让开让开,我看梅毒!前面的人极其紧张地躲闪,并非常友好地让他排到第一位。等他看完病,往回挤的时候,人们似乎又已经忘记了梅毒的可怕。费了很大的力气,两人才从病人堆里挤出来。出来时,张阳感到不解,就问章辰:“**,这些鸟人,他们真的不怕被我传染上?为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怕得要命,可一回头他们又无所谓了?”章辰也摇了摇头,但他觉得这种现象很有意思。就像是某人说过的那句话一样“生活就如同**,与其挣扎抵抗,倒不如去体验快感”。

路上,病人还非常神秘地告诉章辰,说上官的父母并不知道自己患了性病。上官本人也是一点都不知道。他决定病一好,就与上官共结连理。要求到时候章辰务必要给他当伴郎。抽空他还开了这样的一个玩笑,他笑着对章辰说:“我结婚的那天晚上,要是我不行的话你就上,反正上官无所谓我更无所谓,再说你们俩也不是第一次,但必须要有个最后一次。哈哈哈”张阳还说:“最近我和上官在搞精神恋爱。我经常让她脱得一丝不挂的,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而我就像个艺术家在欣赏着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一样,欣赏着我们的爱情。你和你的那些女人这样干过没有?”最后,他对秦子跃的失踪,表示深切的同情。

第二天下午,章辰戴着副墨镜在大街上散步。身后忽然有人喊他“章辰,章辰”听见有人叫他时,他还这样奇形怪状地想:章辰?章辰就是我这具臭皮囊吗?一个夸张的年代终于轰然到来。当他回过头,他才看见是杜亮,那家伙显得焉头耷脑很没干劲,惶惶如丧家之犬。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知会我一声?你不在上海闹革命跑回来干什么呢?我听张阳说,你甩了研究生?之后又闪电般地勾引了另外一个年轻富婆?还玩起了宝马?**戴一副黑眼镜干什么嘛,是不是黑侠看多了,想冒充李连杰?”那天的杜亮可能是长时间没有人陪他说话。因此,一看见章辰,就像是看见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还亲热地递给对方一根烟。
章辰接在手里也没点燃,左看右看的,继续朝前走。边走边说:“哪里是我甩人家?是人家甩得我!你别听张阳胡扯,另外那个女的,是我姐,我们之间很纯洁的。”杜亮则摇着屁股跟在后面,继续说:“妈的我比你更倒霉!我家那么一大爿酒楼,就被我爸双手拱送给一个小臭货。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当初还不如跟着张阳去广州!其实干坏事我比他强。关键是我现在什么都没啦!我还得重新开头,重新奋斗。唉,从零开始的滋味我他妈真的受不了!对了,我现在身边还有点钱,我也准备去广州摸摸路。你有没有胆量跟我一起去?”章辰非常不好意思地朝他摇摇头。广州不就是张阳的下场吗?杜亮去那里,可能就不会是简单易治的花柳了。爱滋在向他招手,刑场在前头。
“再诡秘的牌局也得有摊牌的时候,更何况我还要娶上官。”性并被治好之后,张阳开始这样想。那天晚上,他再次把上官带回自己的房间。下面怎么做呢?就这样向她摊牌?他忽然没了主心骨。上官倒是很从容,她正在脱。可当她看着张阳的那副愁眉苦脸的架势,就把手停了下来。衬衫已经散开,丰满的胸脯露出了一条缝。上官问他:“最近你好象没什么兴趣?软耷耷的不想干?”

张阳说,最近我老想另外一个问题,譬如精神恋爱。你玩过没有?我们像两条水里的鱼一样,互相之间身体不接触,在房间的空气里面游动着作爱怎样?上官笑起来,就问他,是不是章辰回来教了你一些高级的东西?但今晚不管怎样,即使你是鱼,我也要和鱼作爱!接下来的床第之争显得比抽一个烟*股还短。两个年轻的衣果体随便在床上打了个滚就快速分开了。上官一副无比愤怒的样子,冲着他嘟囔着,说:“**张阳!你混蛋!蠢货!没用!有没有只踢两分钟就宣布结束的球赛?”张阳想起了自己和上官第一次在床上打滚时的情景。那时候的上官是他从章辰手里面借来的,不算是他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因此他用尽了全力。以至于上官在结束时还特地夸奖了他两句。

那次是他和上官的第一次肉体纠缠。章辰离开之后,张阳就一直在盘算着,自己和上官之间应该怎样开始?当时上官在看电视,房间里没有开灯。他拿起电视遥控器,“啪”的一下就把电视给关了。上官看了看他,又“啪”的打开。然后张阳再关而上官再开。就那样两人互相坚持着,来回至少周旋了十几个回合。张阳就笑嘻嘻地往她身上赖,边赖边说,这样下去,别人准以为我家里是在闹鬼。上官说,**是你在闹!你这个大头鬼,等会儿章辰回来你不怕他劈了你?

张阳怪笑一气,然后说:“他不会回来了。其实我和他还不是一样?我也算半个帅哥嘛,今晚我也要向你表达表达我对你的爱意!”上官不屑地笑,说,我最讨厌男人说什么爱意不爱意的,别拿爱字吓唬我好不好?说完又打开了电视,并一再顽强地抵抗着张阳那双在她身体上四处游动的手。

那是一场只能胜利不可失败的战争,因为无论如何,他都已经领到了章辰的这份施舍,他无法半途而废。于是牙齿狠狠地一咬,他最后一次关掉电视。双腿朝上官一跪,模仿着电视里的阿q向鲁妈示爱的腔调,苦巴巴地说:“上官,我要和你困觉!”那句话把上官给吓坏了:“你还像不像个男人?这样一点都不好笑”张阳又趁黑把嘴巴里弄出些吐沫涂在自己的脸上,假装已经哭泣。他还把上官的手拉到自己的脸上,让她感受到那些人为制造出来的眼泪。

最后上官没有再打开电视,两人像是原始部落里的人一样,欲望加游戏,野兽加温柔。那个夜晚,张阳就是这样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事后,上官的声音变得异常异常的嗲气,还这样夸奖他,说:“你小子比别人有后劲,还真有两下子。”张阳说,今天我超水准发挥,因为你是章辰借给我。嘿嘿其实你比林小如更有女人味!上官听后还这样骂他,说,你跟我在一起就别拿我跟其他女人比!下了床我随便你。说完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我是章辰借给你的?去他**!别以为我跟你们俩睡了就成了你们的附属品!现在又不是万恶的旧社会,这世道还真的不知道是我在玩你们还是你们在玩我,你们男人真是些卑鄙的可怜虫。”......

“你闭着双眼睛在想什么呢?”上官像条脱了毛的肥绵羊一样趴在他身边问。张阳告诉她说,想的是我第一次和你作爱的事情。我还假装流出了眼泪,假装自己是因为受到了爱情的伤害,假装成阿q逗你开心,总之那些假装的事一点都不好玩。“上官,我们结婚吧?我真的不在乎你的过去。也只有我不在乎你,因为我和你一样,过去也很脏。我们结婚后,我不会管制你,我相信你也不会约束我是不是?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对绝配,郎才女貌算个**?”张阳郑重其事地向她宣布。

“我的过去脏什么脏?起码比你们这些臭男人要干净得多!”随之她还“扑哧”了一下,说,和你结婚?你省省好不好?一想到我爹**那一生,我对结婚就彻底没兴趣。

“我现在没爹没**!难道这辈子就一直这么东漂西荡下去?我现在只希望有个女人,在黑夜里可以陪着我入梦,就像你现在这样。你只要睡在我床上就行。”

“那还不是间接嫁给了你?”

张阳一把搬过她的身体,让她可以感受到自己表情已经愤怒的光泽。说,我活累了,真的累了。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要不我会像你儿子那样对你号啕大哭。我求求你,姑奶奶!大牢我已经坐过,毒我吸过,良民我当过,女人我都玩腻了,连诗我都写过。你说说我还能折腾些啥?钱我有!也足够你糟蹋的了,别人现在还在奔小康,我却可以保证你提前进入现代化。人生都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可他没想到上官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却开始打起了呼噜。张阳想,要吓唬吓唬她才对。他还因此想起自己去广州以前,收地皮费和保护费的那些生活情节。一些小奸商,没有被他恐吓之前一律拿他不当一回事,可等他一发威他们就一个个地软了下去。于是张阳光着*股,从房间里翻出来一个扳手,可觉得那玩意没什么震撼的力度,就又换成了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举在手里,刀尖尖对着上官的脸,然后就把她摇醒。上官被他摇醒后,看见他那个架势,就揉了揉眼,问:“张阳你举着把刀干什么?在梦游是吗?”

张阳朝她瞪了瞪眼,黑下脸说,梦游个*!你不跟我结婚我就杀了你!上官把他举刀的手朝旁边拨了拨,不屑地骂道:“看你像什么鬼样子?你还不如到大街上去抢个媳妇回来!别烦我,老娘困死了。”说完一翻身,继续打呼噜。最后张阳觉得没劲,索性在自己*股上狠狠地扎了一刀,随即便猪嚎起来。上官一回头,也被吓坏了。两人一起嚎叫着,一个喊疼,一个急得没办法,只好用自己的内裤堵住对方*股上的伤口。张阳大叫,说,那还不如不堵!你还不快去叫章辰,老子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深夜,当章辰火急火燎赶到现场时,张阳已经套上了衣服。但裤子依旧套不上去,可上官连刀也不敢拔,只是围在他*股四周焦躁地转个不停。章辰一进去,劈头就骂:“**,你们俩深更半夜的折腾什么?天,怎么还有个血糊糊的大洞?怎么出来了这么久,张阳你还玩少管所里的那些自伤自残的把戏?你想吓唬谁?”

然后,他开着张阳那辆刚买不久的二手吉普,在送张阳去医院包扎的路上,笑着对张阳说:“像你这样的猪料,你应该找个女野人结婚,那样的话还算是献身科学探险。”坐在后面的上官忍不住窃笑起来。章辰忍不住又骂上官:“我们家猪料不但不介意你的历史污点,还在自己皮肤最白的地方放血向你求婚,以示爱情的纯洁。也不知道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居然还拿翘不干?”上官头一仰,还不屑地发了个后鼻音。后面的张阳因为*股上的伤口,所以显得既不像是坐着,也不像是站着,总之是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趴在上官的怀里。通过观后镜,章辰还看见他们两人好象忍不住似的,又在后面互相摸摸索索的。

那天夜里,路上的车辆特别的少,章辰从打亮车灯时,就觉得它像是一道被摄影师故意弄慢的慢镜头闪电,划过那座刻有自己少年生活痕迹的城市。张阳和上官,可能他们俩真的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据说人与人只有经历过同一种甘苦,才会产生深厚的友谊。像部队里出来的那些人,退伍后,看见某个战友,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爹一样。还有像自己这样从监狱出来的人也是。前段时间,他出席了一个笔会,就意外的碰到了狱友张兵。两人还在一起喝了几杯,显得分外亲切。而张阳和上官,两人在广州呆了一年多,同居的日子尽管比较短,但毕竟是呆在一起度过的。他想象着张阳和上官结婚以后的情景,上官会不会替他生一百个小强盗出来?然后把这个小城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强盗基地?像本拉登的那个什么基地一样?想到那里他还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强盗张阳用*股作赌注,结果赢得了一个支女老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也叫郎才女貌。“章辰你来说,对于上官这样的女人,不拿点实际性的东西出来怎么行?她又不是你的那个什么秦子跃!不过话说回来,我老婆卖那叫正大光明,不像你的那个秦子跃,连卖也卖得那么小气,嘿嘿是不.....”张阳结婚那天,喝得醉熏熏的,说话开始没了遮挡。可他那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章辰一记重拳,冲得他整个身体差点飞了起来。接着章辰就扭身而去。临离开张阳结婚喜宴时,他并没有忘记扯下胸口的那朵小红花和伴郎的标志,还顺便一脚踢翻掉大厅里一桌挡路的酒席。

回家的路上,他不停地拨打着秦子跃的电话。但总是一个声音苍老的男人在说话,并总是追问章辰是谁,有什么事。在家里,他开始无故暴躁,开始不答理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章大我。两天后,他孤身一人回了趟上海。就像是一场不得不闭幕的戏,他觉得,自己和秦子跃的相遇,只是一场为了离别的聚会。如今全部的动情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外壳。往日的欢笑已经演绎成一曲无奈的悲情布鲁斯。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人们如何得到安慰?未来在并不遥远的地方等待着每一个热爱生活的人。然而总是无法替人们指明它的实体所在。而经过回忆的过滤,过往的种种又随着岁月的发酵而沉淀。散发着淡远的幽香,在那个挥发着不羁青春的少年监狱与东方都市里。

车到上海,他直奔t大。终于找到秦子跃的好友媛媛,终于拿到秦子跃在无锡的地址,也终于得到一个最坏的消息:她疯了。闽成功的太太,那个醋意横生的中年女军官,把那张原始光盘交到了t大档委之后,依旧难解心头的无名之火。最后居然一纸诬告,以秦子跃破坏军婚为由,将她与闽成功双双告至军事法庭。结果虽然真相大白,却弄得两败俱伤:女军官的老总丈夫变成了下岗军人;而秦子跃不堪社会舆论的巨大创击,精神失常!

“其实你根本就不明白,子跃也根本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肤浅的女性。或者她把爱情和亲情的责任都看得过去纯洁,过于神圣了。其实换了任何稍有良知的女人,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都保持不住那些虚伪的贞洁。你应该这样想,譬如你是女人,你面临着那样的压力,你会怎样?学白毛女和大春一跑了之?还是主动挑起家庭具体的重担?其实白毛女完全可以保障杨百劳的生命。关键还是个人性的问题。所谓的革命信仰那简直就是样板戏作家的无稽之谈!蒙昧或者叫丧失人性。况且后来她还想让你回到她身边,并因此和闽成功翻脸。”媛媛说完,又拿出一本日记,轻轻地朝章辰一扔。

“你仔细看看她的内心挣扎,就会明白一切的。她悄然离开学院时,还比较正常,说正好可以回家写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只差那么一点点》。还说这个世界很多事,包括爱情以及命运在内,都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后来又说是替你整理的,你以前写过类似的小说没有?”那天,章辰听媛媛说到这里,内心的困扰如同是一片着了火的海。她居然要挑战人脑记忆的极限?把那个 一点点一点点地整理出来?以疯子的名义?

花整整一夜的时间,读完秦子跃的日记。最后他还是央求沈蓉陪同着自己,两人一路默然地赶到无锡。接待他们的是秦子跃的父亲。戴着一副极其精细的小眼镜,头发灰白,极像是在天津张园做寓公时的末代皇帝溥仪。沈蓉先开口向老人问好,说,秦伯伯您好,我们都是子跃在上海的朋友,她人呢?老人从冰箱里拿出两罐饮料,一人一罐,放到他们前面的茶几上,还一丝不苟地替客人插好吸管。然后轻声说:“因为病情越来越严重,不得已,跃儿已经进了精神病医院。唉......”

两腿比棉花还软。从无锡回来后没几天,章辰从杨蒲大桥往下跳的时候,几乎是用手撑着整个身体离开桥面的。跳桥前,他还想起了自己的无锡之行......秦子跃被关在9880病房里。章辰与沈蓉被医院护理员告知:患者正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癫狂状态里。透过观察孔,章辰看见“9880”号正跪在床上,双手平放在胸口。像是一个正在向上帝虔诚祷告的基督教徒。姿势非常平稳且专业,并没有出现护理员所谓的癫狂状态。于是强行打开房门冲了进去,轻轻叫一声:“子跃!”秦子跃抬头与他对视了良久,忽然泪流满面,喃喃念起:樱花......我要到日本去看樱花.....富士山.....嘻嘻......章辰我看见樱花了。

章辰咬紧嘴唇,抑制住准备夺眶而出的泪水。门外的护理员却在大声催促着他们。沈蓉想都没想就塞给那个护理员一些谁都不讨厌的东西,然后那个护理员很快知趣地走开。临走前这样问沈蓉:“9880以前难道是个作家吗?经常吵闹着说,说什么‘为什么我的小说还没出版?’唉......”

那次章辰还特地把秦子跃牵出了房间,或许是病房外面的那些突如其来的阳光吓坏了她,使得她一个劲地往章辰身后躲闪。章辰用手替她梳理了一下凌乱的长发,问她刚才在房间里面为谁在祈祷。秦子跃目光变得散漫起来,说,刚才是吗?刚才我在做梦呢!我梦见了鸳鸯还看见了蝴蝶,新鸳鸯,蝴蝶梦。嘻嘻新鸳鸯呀蝴蝶梦......随之便痴痴地唱起来: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回头/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明朝清风似漂流/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爱情两个字好辛苦/是要问一个明白/还是要装做糊涂/知多知少难知足/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地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颠/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秦子跃唱完后,章辰还象征性地替她鼓了鼓掌。然后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地问:“跃儿跃儿,你现在到底还认不认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风儿,我是沙。”

“不对呀,我就是章辰,我来带你去看樱花好吗?”

“章辰家里有樱花吗?”

“章辰家没有,我们就到日本去看”

“日本在哪里,离这里远吗?”

“日本是樱花之国,在东海的彼岸,离我们这里很远很远。”

“那么远我们怎么去?你这个疯子!你是个疯子,哈哈你真是个疯子......”最后她忽然就大哭了起来,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间,9880。章辰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是个空气很好的上午,阳光制造出一些绚烂多彩的影子,护理员沉重地关上9880的房门。章辰仰起脸,天上隐隐有只青鸟,禁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我的身体终于在瞬间什么也不依附了!也终于完成了我人生里最美的一次飞行了!落下时,耳边的风声很响,像是飞机起飞前的喘息声。那个瞬间,是一次诗意的飞翔。但他甚至觉得连这次的飞翔都是一个荒唐的梦。梦使得他有些头晕,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那个瞬间,他拉着自己死亡的手,来跟上帝对垒了。那个瞬间,他还想起了西西弗的故事,**,我不想搬石头了总可以吧?上帝,即使你真的存在的话,我今天也要吓唬吓唬你!我累了,我要罢我生命的工!你再也不是我的对手了,人世间所有的监狱所有的墙,从此失去!我现在要去竞选海洋的帝王,水妖的女婿!

我要去远方!沿着这次终极飞行的固定方向,把自己隐藏进深海里。日日可以听水妖唱歌,夜夜都有海的女儿陪我跳舞。要是它们也不理我时,我可以萦绕在珊瑚的丛林里,听鱼类告诉我它们悠久的生存史。我还可以漫游进自己的灵魂深处,可以自己听自己的脉搏乃至心灵的轨迹。而所有这一瞬间的体味,才真正算是我这一生里的一个小小进步。



=========全文完=========

2002年12月18日凌晨4点49分

恭小兵定稿于徽州水云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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