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谁不想做老大 (全集)
作者:强壮的弱者
日期:2006-11-20 19:42:32
内容:



第一章 初入狱


恩格斯:“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我的灵魂。”

〔一〕

1992年12月13日

当我满身疼痛躺在宿舍床上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后面跟着的是贾力.年轻人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起来!跟我们走!你把人家捅死了!"我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诧异地问:"捅死了?"不会吧!我根本就没有捅住人的感觉,但我还是站起来,跟着他们往外走.正围在我旁边的同学们愣住了,交头接耳,不知如何是好.

走出宿舍楼,寒风凛冽,倒使我冷静不少.虽然我不相信我捅死人了,但这个自称是派出所的小伙子既然说了,就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就托一个身边的老乡给我家打电话,<一个电话给家中带来的灾难是日后在劳改队的家信中获知的.>之后,我便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入了派出所的铁门,从此开始了漫漫的铁门铁窗的生涯.

一进派出所,我就觉得气氛不对:站着坐着有好几个警察,有的操着本地方言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时,过来一个可能是所里的警察,比较和蔼地说:"你要说实话,把问题交代清楚!"就着,就让我坐到桌子对面空地上一把折叠椅上,并掏出一副锃亮的手铐,"嚓!"地一声,把我的左手同椅子铐在一起.

手铐!多可怕的一个东西!冰冷!锃亮!发着令人生畏的寒光!这种东西我以前只是在电影电视里见过,今天,它怎么,竟然就会戴到了我的手上!

我茫然了,我害怕了!我抬起头,好多头顶国徽的公安走来走去,忙碌着进进出出.有人在用对讲机通话,说什么"报市局!"之类我听不懂的话;我再低下头,明晃晃的手铐就赫然套在我的左腕处.我心中一阵悲凉:我为什么就能就会把别人捅死了呢!是不是我这辈子都离不开它了呢!

一会儿,一个公安正儿八经地坐到了办公桌后,面对我威严地询问<不,应该是审问>我的"犯罪经过".我便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传述了一遍.之后,他问,你是什么时候捅的人!我再三声明确实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把人家捅住了.最后,他又让我签字画抻,证明所述是实.

好多的公安又全出去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虽然放着不少东西,但我还是感觉空旷得可怕!好象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挤压我,挤压......

夜已深了.过了好大一会,又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公安审问我.他矮,胖,上身是警服,下穿兰大裆裤。他和另一人把我从派出所内带出来,回到案发现场了解些具体情况。当然,我是带着铐子的。

夜好冷!天色好吓人!墨蓝墨蓝的。月亮好惨白,发出惨人的光笼罩着大学校园。风好刺骨,让我凉到心里,凉到骨髓里。

我被带到案发的餐厅门口,向他们详细指点,在哪个地点发生了什么:我是在什么地方被拦住,又在什么地方被绊倒殴打,又在哪棵树旁被再次殴打。终于,这个老头从这棵树旁边的土里,找出了凶器--我那把水果刀掉落的刀刃部分。但它是什么时候掉的我的确不清楚。

细致地问了一遍后,老头又要把我带回派出所。我向着宿舍楼的方向看了看,黑黝黝的,静悄悄的。可爱的同学们,你们可是在梦乡?你们在梦里见我了吗?见到带着手铐的绝望的我了吗?你我昨天还是同窗,明日我就不知会漂在何方!别了,我深爱的人!别了,我深爱的大学生活!别了!我的一切的一切!

回到派出所里,他们把我铐在屋角的暖气片的竖管上,我被迫一直站着。整晚上我很困,但睡不着。一方面因为是总让着,另一方面主要是害怕。就这样站啊站,左右腿轮流做这支撑点。但我的心中没有支撑点,有的只是一片空白……

1992年12月14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窗外依稀传来走动声。噢!该上早自习了!果然,三三两两的同学谈笑着从窗外走过,操场上也传来隐约的锻炼身体的声音。要在往日,我也汇在晨练的人流中,自由自在地跑步,打球,呼吸着冰凉入肺的空气,而现在呢......我羡慕,我渴望!可是,再看看腕上的手铐,我的心中一阵悲凉,悲哀,悲伤.天是快亮了,天亮以后我会怎样呢?我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又有人进来审问我,一再问我捅死人的具体细节,可我真的不知道啊!他们几个人打我一个,我招架还招架不过来,怎能知道刀子哪一下捅进哪个人的哪个部位呢!无奈,我只好一遍遍地重复。到后来都有些机械了,麻木了。

我饿了。虽然没有食欲,但我身高体胖,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呀。可是,没人给我送饭吃。

上午,隔壁传来打人的声音,还有一个仁大叫:“妈呀!疼呀!”

快中午时,打我的七个人中的一个也被铐着带进我所在的房间,坐在我的对面。他有点畏惧地看着我。他怕什么呢?噢!我是个杀人犯,他害怕我!我瞥了他一眼,他不敢与我对视,惊慌地低下了头。我懒得看他,抬头漠然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脑海里反复地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真的成了杀人犯了吗?

他在对面不停地写着什么,好象是交待材料。一会儿,贾力也被带进来写材料,摁手指印。

中午一点多,有人拿进一个馒头和一快餐杯烩菜,解开我铐在暖气管上的铐子,但又把它铐在办公桌的腿上,让我坐在桌前吃饭。我真的饿了,站了一晚的腿也困得厉害。几分钟就把饭一扫而光。但我的心头越发得空荡荡的。还好,吃完饭后我的铐子还在桌子腿上,也使我能坐着发呆。

下午,寂寞的下午。突然,郭老师推开门进来了。她仍穿着那件红色半大毛衣,披肩长发,但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苍白得让人心痛!她不是来看我的,她瞥了屋里一眼,便匆匆走了。

郭老师!你不要走!我连累了你,但求求你不要走!我害怕在这儿!我在心底声嘶力竭地喊着。但郭老师还是走了。我这才突然感到,所有的人都会象她一样离我而去!没有人会帮我!我会孤单单地走向充满恐惧的未来!我的灵魂象被掏空了,心里什么也没有了,失落,失落……

天塌了……

天色又暗了下来。我被解开铐子,带进隔壁屋子里照相。墙上标着高度。我被机械地推到墙跟前,正面的,左侧的,右侧的。

照完像,几个人在交谈:“走吧?”“走吧。”

于是,一个年青小伙子和一个女的带着我往外走。在即将走出派出所大门时,突然,杨梅不知从哪跑出来,冲到我面前时已是泪流满面。她哽咽地对我说:“你,到了里面可要好好的……"我无言.

对视了几秒,两个警察催我快走.

走出派出所,坐上一辆旧上海.汽车驶出了学校的大门.

再见了!可爱的经管院!再见了!美丽的大学生活!再见了!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虽然不知道是否永别,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

一路上我心乱如麻,只有杨梅带泪的脸庞一直浮现在我眼前,并让我终生难忘!

〔二〕

1992年12月14日傍晚

一路上,汽车飞驰.马路两旁的路灯和霓虹灯飞也似地向后退.我心里没底,也很害怕,禁不住问身旁的女警察,我想女的应该好说话点:"这是去哪儿呀?"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是嘲弄的意味,又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局里!"什么是"局里"我不懂却也不敢问.我对公安的害怕和憎恨就是从这冰冷的两个字开始慢慢积累起来的.

终于,车停在一幢楼前.我被带到三楼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那个年轻的男公安拿过纸笔对我说:"你再把你的事情经过详细写一遍,写完就没事了."我一听"事情经过"而不是"犯罪经过",再加上"写完就没事了"这句,心中狂喜!难道我真的写完就又可以回学校了吗?心中"嗖!"地飘起一个希望的肥皂泡.殊不知,此"没事了"是指可以把我送走,不归他们管了的没事了,而非我"没事了".

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按捺住心头的不安和希冀,我认认真真地又写了一遍"事情经过".写完后天已完全黑了.电视上放的是《机器猫》.百无聊赖的我仍被铐在桌子腿上.由于昨晚一宿没睡,今天又折腾了一天,我扛不住,趴到桌上睡着了.朦胧之间,听到那个男警问女警:警察"警察要不要先放进去?"女的答:"用不着,一会儿就送走了."日后我才了解到,公安局里也有个临时关人的小屋.这个女公安大发慈悲,没有把我关进去先"体验"一下生活,而是一步到位地把我直接送入了看守所.

不知睡了多大一会,男公安叫起我,却把我的裤带抽走了,让我用我穿的旅游鞋上的鞋带系住裤子.真别扭!然后,把我带上车,和那个女公安一起,又把我转送到另外一个地方,估计当时是八点左右.

汽车在路上行驶过程中,女公安冷不丁冒出一句:"到里面好好呆着,有什么事找干部!"我一愣,也不知这是去哪里面,也不知会有什么事,便怯怯地问:"有什么事?"女公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知道服水土吗?"噢!这个我知道,:"是不是换个地方住就会肚子不舒服这个呀?"他们很博学地笑了.我不知是对是错,也不敢再问了.天哪!谁知道"服水土"是指号子里的老犯人打新来的犯人!

旧上海在小巷中颠簸,一会儿,停在一幢楼房前,依稀能看见一个老头公安从里面踱出来.车上的两个公安认识他,下去和他嘻笑了几句,上楼办手续去了.车上只剩下我和司机两人.

司机随手拧开收音机,悠扬的旋律飘了出来.先是《像雾像雨又像风》,然后是《风中的承诺》。音乐的感染力和渗透力此时无与伦比地表现出来,以致于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这两首歌,心里就有种被揪起来的难受感觉。

“我对你的情你永远不明了,我对你的爱却永远在煎熬。寂寞夜里我无助地寻找,找寻一个不变的依靠。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就让我的心随着你颤动!”

是啊!在这寂寞的夜里,我也在寻找依靠,可那依靠又在哪儿呢?雾,雨,风,它们就是我的依靠吗?也许是吧,它们倏来倏去,不留影踪,多形象的比喻!可世间的任何东西如今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场空呢!

“昨夜的雨,惊醒我沉睡中的梦;迷惑的心,缠满着昨日的伤痛!冷冷的风,不再有往日的温柔;失去的爱,是否还能够再拥有!漫漫长路,谁能告诉我,究竟会有多少错!何处是我最终的居留!曾经在雨中对我说,今生今世相守;曾经在风中对我说,永远不离开我!多少缠绵编织成的梦,多少爱恨刻画的镜头,为何一切到了尽头,还是空!

啊!多摄魂夺魄的旋律!为何一切在我眼前都成了空!想起风雨中的往事,想起往昔温柔缠绵的一幕一幕,我心头如刀绞般疼痛!我已注定要飘泊,哪还敢奢求那曾经的承诺呢!是否一切的一切,都将离我而去,成了空!看看马路两旁昏黄但温暖的街灯,看看热气弥漫的小吃摊点,再看看匆匆来又匆匆去的行人,这一切于我都来象已是另一个世界的影象,而我则已被命运之神从那个世界一脚蹬了出来,会落到哪儿还不知道,或许正在空中飘荡着吧!

低头看看腕上的手铐,抬头看着远处高墙上游动的哨兵肩上刺刀雪亮的寒光,我不寒而粟,我绝望了!

“我不应该来这儿的!我怎么能被送进高墙电网内昵!我真的不知什么时候把别人捅死的!是他们先打我的!是他们七个人打我一个的!打得我头晕脑胀我自卫时伤着他们的!我不要进去!”

我在心里呐喊着。我好怕!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使我颤抖了!我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三〕

但是,无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

1992年12月14日夜10时许

两个公安从楼里走出来,一身轻松显然是办完手续了。可能是由于夜已深,找人费了些周折,所以才让我多呼吸了好大一会自由的空气。

汽车门被拉开了。“下车!”

我赶忙钻出来,被他们押着,向那幢黑乎乎似噬人怪兽的大口一样的建筑物走去。走到门口,门卫室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把他那夹克留下!”

两个公安闻声,扭头对我说:“脱了外套吧!反正到里面也没用!“”没用?”我很纳闷,里面很暖和?但又不敢吱声,赶快给他们脱了下来,一个公安接住顺手扔进了门卫室。

这是一件水洗布的夹克,质地还不错。后来我才知道,是那个看门的公安想要,胡说什么“没用”!

来到高墙下大铁门前,墙上的一个大兵放下根绳子,绳头有个纸夹。公安把写有我名字的小票夹在上面,大兵又吊了上去。核实后,在墙上拉了一下栓,只听“哗啦”,大铁门上开了一个小铁门。

我们一行走进后,“哗啦”,门又被关住了。“哗啦”声在寂静的冬夜里传遍了全监,它向犯人们公告:又有新犯人送来啦!

阴冷的月光下,走过了一排排的监舍,我被押进一个办公室里。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公安在迎接我们。两名押我的公安说:“这是朱干事!”我抬头望去,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显然还有美梦被吵醒的愠怒。

两个公安叮嘱我:“在里面好好呆着吧!”之后,和朱干事聊了几句,转身走了。

但是现在,这两个我原先惧怕的两个人我也不想让他们走。我好害怕被一个人留在这可怕的地方。虽然我还不知道这儿是哪儿,但,就算我知道了,我有办法吗?没有!我一阵悲哀。

朱干事看了看我,叽哩呱啦就了一堆话,但我是一句也没听懂,不过最后两个字由于他站起来朝看门挥了挥手,就让我猜出来了:"出去!"

推开左侧的一扇门,我发现自己来到了真正的牢狱.

每间监舍都有一扇黑门,但门的中部靠上有个十厘米左右直径的园孔,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园孔上还被一个圆铁皮盖着.犯人们不时从里面伸出手把铁皮拨开以观察院里的情况.每间监舍还有一个扁窗户,四十厘米高,一米长.窗户只能向外开,里面钉着铁栅栏。刚才拉栓开门的声音刺激了在牢里住了好久的犯人的神经.如同吃了兴奋剂一般,他们蜂拥挤到门上和窗上看。

每个窗户上都挤满了人头,是光头,刚长出一点点,毛茬茬的令人害怕。挤不到窗户边的就踮起脚尖在后面跳着看。每扇门上的圆孔内,都是不停眨巴的眼睛。天哪!这分明是一群狼!它们会吃了我!一点骨头也不剩!

正在我惊恐地向后退时,朱干事带着一个犯人也走进院子。这个犯人特胖,穿一身棉衣,十分臃肿,光头锃亮,脸上的肥肉堆得使本不大的眼睛看上去特小,但贼亮。

朱干事一见犯人都在看着我,怒吼了一声,可能是“都快睡觉!”的意思,犯人的光头“倏”地就一齐从窗户、圆孔里消失了。院子里又是一片寂静。

朱干事推开第一个监舍的门,里面没住犯人,是空的。那个胖子犯人搜了我的身,很仔细。之后笑嘻嘻地问:“大学生?”他的笑当时于我而言更象是狞笑。但我在慌乱中还是赶忙点了点头。

随后,朱干事手中拎着一串“哗啦啦”做响的大钥匙,领着我走到上面写着“5”的监舍门口,“哗啦啦”,开了锁,“啪!”,拉开门栓,对我说:“进!”

我闻声赶忙迈腿。后脚刚进去,只听“咣铛!”一声巨响,扭头一看,铁门被关上了!又是“啪!”地一声,是朱干事从外面拨开门上圆孔的铁片盖子,冲着圆孔向监舍里吼道:“不许胡闹!”接着又是“啪!”地一声,铁盖子被放下了。

我慢慢扭过头,在铺上铺下七双眼睛的注视下慢慢扭过头。开始打量眼前这间牢房。

这就我入监的第一天,也是我漫漫牢狱生涯的第一天。

从这天开始,我由羊慢慢变成了狼。

〔四〕

随着朱干事脚步声的远去,我惶惶然地扭过头来打量这间牢房。

这是一间窑洞式的建筑,不到十平方。门口放着一只和涂料桶一样的大塑料桶。靠墙是一溜通铺从东墙到西墙。地上不到一米宽的空地也是铺着被褥。坑上睡着五个人,但靠西墙那个人占的地方大,这边四个人挤在一起。三米长的铺极不公平地分给了五个人。地上铺着的是拆开后的硬纸箱板,纸板上铺着破烂的被褥,有两个人半躺半卧在上面。

七个犯人一律光头,脸上的神色名异,贪婪?麻木?兴奋?诡异?我一时也就不出来,只是觉得害怕。天哪!这都是些什么人呀!他们不正和电视上的那些坏旦们一个样吗!我站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靠西的那个慢慢抬起头,缓缓地操着太原腔问:“做甚进来了?”

我赶忙诚惶诚恐地答:“他们说我把别人捅死了。”

“死了!”几个人立即交头接耳起来,并神色奇怪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他们说的?到底死了没有!”那个人有点不高兴地问。

“可能就是死了吧。”我忐忑地嗫嚅。

那个人沉思了一小会,向着斑驳的天花板不知是跟我说还是跟其他犯人说:“睡吧!不早了!”又欠起半个身子对中间一个瘦小的中年人喝道:“毛小!你下去!”

中年人“嗯”了一声,“嗖!”地窜下地铺,和下面睡着的两个犯人挤着躺下。

这时,另外几个人不耐烦地说我:“上来呀!叫你上你就上来!快鸡巴点!”

我看了看,通铺中间空出了一小条,估计就是让我睡的。可我没有过过集体生活,大通铺更是从来没睡过,况且是和这样一些人挤着睡!但我不睡能行么?不行!这些人的话我是万万不敢违抗的。

“有没有铺盖?”又是西边那个人在问。

“没有。”我怯怯地说。

“那就将就一晚上吧!”

我脱了鞋,象别人的鞋一样放到门口,上了坑,躺下。

一个人起来小便。他走到大塑料桶旁,掀起盖子,“唰唰唰!”哦!原来这是个尿桶,我明白了。

由于一天一晚没睡,我实在困了。虽然冷,虽然没枕头没被子,但我很快睡着了,并且,一夜无梦。

从那天起,我很少做梦。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一串“咣铛、咣铛”的声音把我惊醒。睁眼一看,众人都在起床。除了靠西边那个人还在舒服地躺着。我也赶忙爬起来。

“咣铛!”这是有人在开铁门外那把大铁锁。开了锁后,“啪!”地一声,外面的门栓被拉开,紧接着是一声怒吼:“倒马桶!”。之后,是下一个牢房铁门的“咣铛!”开锁声,“啪!”的拉栓声,接着是“倒马桶!”。就这样重复下去。

我看到别人有条不紊地有人叠被、有人打被垛,正手足无措时,昨晚睡在地铺上的一个大汉走到我面前。他魁梧彪悍,满身的键子肉,潢脸的横肉,一看就属凶神恶煞的那种。他恶狠狠地叫我:“走啊!等你妈的_了!”

我不知该做什么,但赶忙跳下坑,穿好鞋。只见他正抓住马桶一侧的把手在招呼我和他抬。我赶忙过去和他把马桶抬出门外。

寒冬的黎明,天上还有几颗星在闪着模糊的光。凉入心脾的寒风吹透我的毛衣,渗入我的骨髓。

我站在马桶边,打量这个院子。南墙正中的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院子西面尽头是一间厕所,一号监舍的几个犯人正稀稀拉拉地排成一条名义上的纵队从号子里走出来上厕所。他们有的高有的低,有的老有的少,有的胖有的瘦,但一律是光头,一律在我眼中那么的恐怖。院子东墙这边有个水龙头,正有三四个人在那儿洗马桶。院子里一溜七八间牢房的门都开了,每个门口都放着一个马桶并站着两三个人。

这时,不知谁说了声:“五号门口那个就是昨晚来的!”

院中正走向厕所的一监舍的几个都把头扭向我。另几个监舍的铁门后也纷纷有脑袋伸出来向我这边看。

“哟!还带着眼镜!”

“是做甚进来的?}”谁逑知道!“

在犯人们大声地猜测时,拿大钥匙串开门的那个犯人开了最后一个监舍的门后,“哗啦啦”一路作响地走过来,“看你妈的_了看!给老子滚回去!”

怒吼之后,犯人们并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嘻哈地同他开玩笑:“六哥,这是个做甚的?”

“做甚的?大学生!杀了人了!操你妈的知道了吧!”

听到是“大学生”且“杀了人”,犯人们的好奇心被极大地勾出来了。“唰唰唰!”其他监舍的铁门后又探出了好多脑袋,连我身边和我抬马桶的大汉也扭头诧异地看着我。

这时,水龙头那边有人洗完马桶回来了。大汉招呼我声:“走!”我俩把马桶抬到水龙头下,大汉拿出一个小小的笤帚冲我就:“看住点!明天起就该你洗了!操鸡巴点心!洗干净!“说完,他低下腰,把马桶里的东西”哗“地全倒入水池。一股浓浓的尿骚味随之散了出来。大汉把马桶接了点水后,拿起小笤帚伸进马桶里,“唰唰唰!”地洗起来。

这时,另一个监舍的两人也抬着马桶过来。其中一个小个子只顾看我而不小心碰了大汉一下。大汉抬起头:“透瞎眼了你!”

小个子毫不含糊:“你个贱_!老子撞死你个透你妈!”

大汉有点恼了,站直身子:“咋了!想挨_斗了!”

小个子咄咄逼人:“咋,咋你妈的_!烂_个平遥的来这儿油你妈的_了你!”

一听这个,大汉马上软了。原来小个子是本地的。在本地的看守所里自然不怕一个外地的农民。虽然新犯人受欺负,但外地的更受欺负。

平遥大汉悻悻地说:“等着!”

小个子还在得寸进尺:“等你妈的_!想咋了吭气!”说完,得意洋洋地洗开了马桶。

一场小风波结束了。一场所谓的“板油”之间的冲突说明了很多问题。这也算是给刚入监的我来了点启蒙教育吧!

(五)

洗完马桶,平遥大汉瞪着我:“快走你妈的_!”

他受了气,但我也是外地的,况且比他进得还晚,他自然有资格向我撒气。

回到监舍内,靠西边睡的那个犯人正在慢慢起床。而其他地方的被褥已整齐地叠好摆好了。七个人的被子除了靠墙摆在铺上的两三个外,其他都整齐地垛在靠东墙的坑上。

这时,外面几个监舍的马桶都洗完了。那个被称之为“六哥”的犯人站在院中央,吆喝牲口一样地扯着嗓子吼:“一号!打水!”“二号!打水!”“二号!放茅!”“三号!放茅!”

“打水”即打洗脸水。由每个监舍出去两三个人,用脸盆端了水回来,大家轮流洗。当然,睡在首铺的那个(即被称为“头铺”或“大油”的犯人)是专用半盆水的,两三个属于中间层的犯人又共用半盆水。而如我、平遥大汉之类的“板油”只好将就了。水多时几人挤着胡乱擦一把,水少时就用别人用过的水胡乱擦一把,水如果再少一点时就把毛巾湿一湿胡乱擦一把,总而言之,就是“胡乱擦一把”。

“放茅”就是集体上厕所大便。看守所每清早、下午各放茅一次。就是说监舍里的马桶是不允许大便的因为臭味太大。当然“头铺”例外。不过一般“头铺”都能自觉遵守。

现在正是打水、放茅的时间,院子里人来人往,一律的光头。不过我是昨晚进来的,还没人顾得上给我推头。因此,无论我出去打水还是去放茅,犯人们都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放过茅之后,天气渐露出黎明,曙光透过窗口的铁栅栏钻进监舍,牢房里逐渐明亮起来。

我睁着迷惘的双眼,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环境:狭小的牢房,一溜通铺,斑驳的墙壁很脏,犯人们都坐在坑上。

这时,平遥大汉从南墙根暖气片后拽出一大块脏兮兮的破布,在别人洗过脸的半盆水里投了投(即涮了涮之意),拧干,开始擦地。他擦得很认真,很仔细,双手使劲摁住布子一下一下用力地擦着,不放过每一小片地方(当然,这是用拳头打出来的,不打是绝对擦不了这么认真干净的)。

擦了两遍后,地面确实干净了。他把脏水倒进马桶,又把破布塞进暖气片后面。

可能快到吃饭时间了。昨晚给我腾出铺而自己下到地铺睡的那个犯人(听口音象南方人)问“头铺”:“杨哥,这小子没饭盆,咋办?”

“问六圪旦要!”头铺不冷不热地说。

南方人“唔”了一声,又是窜下坑,穿鞋,趴到铁门上的那个圆孔上向外瞟。一会儿,就把“六哥”等来了。(此人姓蒋,所里人们叫他“六圪旦”,而板油们尊称为“六哥”)

“六哥六哥!发个饭盆!我们号加了一个!”南方人陪着笑。

“南蛮子,你急你妈了个_!老子记得了!”六圪旦拉开栓,开门,递给南方人一个脏兮兮的铝盆。

“去前面洗洗!”六圪旦命令道。南方人受宠若惊地接过盆,小跑着去洗马桶那个水管下洗盆了(没办法,院子里只有这一个水管)。

六圪旦走到头铺的铺上,坐下。头铺很客气而礼貌地往后让了让。六圪旦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不到三厘米长的烟头递给头铺,笑着说:“老杨,给你个大学生!”

头铺微笑着把烟头装进口袋:“顶个屁用!一样的规矩!”

我不知道是什么规矩,但一定是在说我。

六圪旦笑了:“你妈的_!说不定明天就去了上马街。老朱交待了,看好,不能出事!”说完扭回头招呼我过去。

我怯生生地站起来,看着这个貌似忠厚的中年人。他是个干什么的呢?犯人吗?为何不住在牢房里?警察?怎么不穿制服而和犯人称兄道弟?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六圪旦问话了:“学生,你多大了?”

“周岁十七。”

“死不了,死不了!”六圪旦肯定地点点头,哪个学校的?”

“经管院的。”

问完六圪旦又和头铺聊了几句,南方人洗盆还没回来。六圪旦起身一看,哟!正和别的号子的犯人在笑着闲谈。

“滚回来!”随着一声怒吼,南蛮子屁颠屁颠跑了回来。

“六哥,看洗得多干净。”

“啪!”,一个大嘴巴抽在南蛮子脸上,“口扁你妈的_了你!”

南蛮子陪着笑赔着不是,不过六圪旦也是在开玩笑。从此,我才知道玩笑也有这种开法。

“一会就用这个盆吃饭吧!”“咣铛!”六圪旦又从外面把门插上了。

我从南蛮子手中接过铝盆。直径约二十厘米,凸凹不平,坑坑洼洼,用这种盆能吃饭?

我正看着铝盆发呆,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号子里的人好象已熟悉了这种代表了开饭的声音,纷纷动作起来。

大通铺下面是一溜六个坑洞,有的放香皂盒、刷牙杯、毛巾,有的放鞋之类的杂物,还有一个里面放着一摞铝盆。

一个犯人把坑上中间的两条褥子往上撩起一半,露出下面的席子,一个犯人把那摞铝盆从坑洞里拉出来摆在席子上。很快,犯人们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铝盆,也就是“饭盆”,每人还有一把小塑料勺子。这个号子的勺子多了一把,正好让我用。

六圪旦把各个监舍的铁门全开了,一个号一个号轮流出去打饭。轮到五号时,别人都拿着饭盆出去了。我看了看,也赶忙拿上铝盆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出去。

一个留着长发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手里是一个塑料瓢,叉着腰站在那儿,脚前摆着两只冒着热气的白铁皮桶,不过白铁皮已脏成黑铁皮了,桶内是玉米面糊糊。

打饭的一见出来个戴眼镜、长头发的我,就问六圪旦:“那是个甚会进来的?”

听了六圪旦的介绍后,他“嗬嗬”地笑了:“大学生?大学生也经常犯法?”

“经常”这个词让我莫名其妙。直到后来才知道其他院子里也关着几个大学生,有小偷,有抢劫的。不过这是后话。

“快点快点!”打饭的催促着犯人们向前。我也跟在队尾缓缓往前移。一人一瓢玉米面糊糊,很稀,估计比水的浓度稍大点点。打上饭,一队人一人一盆玉米面糊糊缓缓走回号子。

头铺依旧坐在他的铺上,把饭盆放在中间的席子上。有几个犯人也上了坑上,或坐或跪,围在中间那块席子旁。而平遥大汉和南蛮子则蹲在地上。我看了看,也蹲到地上,把钣盆放在面前。开始吃饭了,一片“唏哩呼噜“的声音。没人说话。有的是小口慢慢吃,有的是急不可待地大口喝。在我看来,这盆玉米面糊糊根本不能算作一顿饭,只需三五口就能解决了的。但三五口以后呢?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我也学着坑上的几个人,慢慢小口地喝,而不是象平遥大汉一样已经喝完蹲着看别人在那儿细细品尝美味的玉米面糊糊。

这是我入监后第一顿早餐。从此开始,玉米面糊糊伴我度过了三年三个月,它使我深切体会到了粮食的珍贵,并更深切地体会到了珍惜每一颗粮食的重要性。


正文 第六章


(六)

早饭过后,又是开门打水让洗饭盆。南蛮子跑出去打了水又跑回来,门“咣铛!”被插住生,又开始哼着小曲蹲在地上洗盆。我纳闷他进了监狱,且处在板油地位还有如此的好心情。不过直到后来,我才理解了随遇而安的重要性。

一摞铝盆在洗完后被放进坑洞,平遥大汉又用布子把地上的水渍擦干,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上的铁栏杆钻进号子,使阴暗的监舍有了一丝生机。地面很快干燥了,很是干净。七八个犯人都无精打采地坐在坑上,也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当然,我也是无精打采地坐在坑沿上,也不知具体在想些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就是书上电视上说的监狱吗?这些人会把我怎么样?会打我吗?我把别人捅死了,现在怎么办?我爸妈知道了吗?他们来了吗?还有她呢,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听见头铺发话了:“搓个火!”

搓火?这可是个新名词。我知道燧人氏钻木取火,也知道普罗米修斯为人类偷来火种,但搓火,这是干什么呢?

说话间,只见一个犯人窜下坑,从一个坑洞中取出个纸叠的小盒子,里面有点烟灰。他又从打在被垛中的一个褥子的一角拽出一点棉花,撕扯成薄薄的一片,倒少许烟灰于其上。之后,把这一小片棉花细细地捻成小纺锤形,烟灰就被搓实,然后,右手抓紧鞋,左手按在右手上,双手用鞋底按住小棉花棒用力迅速前后搓动。搓不了几下,双手用力往外一推,松开手,取出棉棒,抖一抖,吹一吹,棉棒中间就冒出一股黑烟:着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磨擦生热的物理知识被他们如此熟练地掌握,真了不起!烟灰此时的作用应该相当于催化剂吧?不过我的理化学得不好。

就在搓火的同时,头铺把早上六圪旦给他的那个烟头取出来,又从自己的褥子下找出一块报纸,撕下一块二三公分宽,六七公分长的一条,没着一边折了一下,把烟丝从烟头中仔细揉到报纸条上,然后把报纸卷住,搓啊搓,几下子就搓成了一根一头细一头粗的“卷烟”!其作工之精致,技术之熟练,我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烟也卷好了,火也搓着了。头铺盘腿坐在自己铺上,烟灰盒自然有人放在膝前,以攒住烟灰供下次搓火时用。头铺眯着眼抽开了那支“卷烟”,其他人都极度渴望地盯着那缭绕的烟雾。其实,进来的犯人中不抽烟不喝酒的基本没有,看守所里又不准抽烟,这些瘾君子一个个“旱”得很是难受。

细细的一根“卷烟”黑话称之为“一炮”,很快就被头铺抽了一半。他意犹未尽地呷呷嘴,把剩下的烟头递给身边的人,这个赶忙使劲抽两口后递给下一个,最后就剩下不到一厘米长了,手指都烫得捏不住,一个人还从笤帚上拽下一根细杆,一折为二,夹着小烟头猛抽。此为“烟头烫手,狠抽几口”!

一炮被抽完了。太阳光从东面射进来,把窗户上铁栏杆的影子投到西墙上。西墙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的两个大字是“监规”,下面的小字我看不清楚,也不想了解,脑子里一团乱麻,一片混钝。

头铺开始下地散步。我们,包括南蛮子和平遥大汉,都上坑坐着给头铺腾地方。他缓缓从东墙踱到西墙,七步,缓缓转过身,又缓缓从西墙踱到东墙,也是七步。每个动作都从容不迫,仿佛不在监狱里而是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散步。但是,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在这一片的光头中,在这铁门、铁窗、马桶、大通铺组成的环境里,他的每一步都增加了我的恐惧。虽然阳光很温暖,但我的心头却有止不住的寒意,我能感觉到脑子里在高速旋转,转得我好累……

西墙上,铁栏杆的影子向下稍微移了些。哦!到半上午了。

“哗啦啦”,“咣铛、咣铛”!号子的铁门又被六圪旦打开了,是打开水的时间了。每个号子两钣盆热水。虽然不知水是否开了,但有总比没水喝要强的多。

犯人们开始喝水,我没喝。早上的玉米面糊糊早已消化完了,我只感觉饿。当然,我十七八岁,身高体壮,正是极度有食欲的时候。在家里我的饭量是惊人的,饺子吃八十多个还不大饱。而今天的早餐只有玉米面糊糊,叫我怎能不饿?从此,饥饿的感觉伴着我六年半,减掉了我身上我赘肉,也给我脸上涂上了一层菜色。

喝过水好大一会,铁栏杆的影子迟迟疑疑、犹犹豫豫地向下移到了坑上。犯人们沉闷了一早上,现在,气氛有点活跃开来。看他们的意思好象是快开午饭了,不过得等到半个小时。天哪!半个小时!我早已饥肠辘辘了,半个小时后怕我已前心贴后心了吧!

铁栏杆的影子在坑上又缓缓地东移了一尺许,终于,盼望已久的午饭来到了!

犯人们兴致勃勃地撩起中间的两块褥子以露出充当餐桌的席子,各自找到自己的饭盆、小勺。我也拿上我的铝盆和塑料勺子,怯生生地等着打饭。

终于轮到我们了!

午饭是一个馒头、一瓢菜汤。馒头不大,估计有三两左右;菜汤呈黑褐色,里面的固体有两三块土豆和三四小片白菜叶子。菜汤的表面浮着些许油星。就这点吗?这一丁点恐怕喂鸟都不够吧!但没人抗议。打饭的男人好象在其他地方受了气,不耐烦地给每个伸到洋铁皮桶前的饭盆舀上一下后,就催一声:“快鸡巴点!”发馒头的六圪旦也应声道:“快点跟上!等逑了等!”

进了号子,我们两三个板油是不够资格上坑吃饭的,只能蹲着把钣盆放在地上,左手拿馒头右手用小勺舀着吃。犯人们一边吃一边大发牢骚。听了他们的牢骚我才知道这儿犯人的伙食的情况:白菜是绝对没人去费心洗的,土豆倒是有人洗,不过那“洗”只不过是将一大堆土豆扔进水池里,拧开水龙头象征性地冲一下而已,洗了之后也是绝对没人去费心削皮的,做饭的只是给每个土豆拦腰一刀或两刀而已,所以我们吃的土豆上经常能看到皮上有带着泥。所谓的菜汤只是水里放些黑酱和盐煮一煮,煮熟后倒上几滴生油,以使菜汤表面就能看到诱人的油星,不过这些油只会沾到饭盆壁或桶壁上,不会到了犯人的肚子里的。

在坑上吃饭的五个吃得很仔细,把盆里的土豆捞出来,剥了皮才吃。我看了看土豆皮上的泥和随外可见的黑斑,也想剥了皮,但一想,就这两块土豆,剥了皮不是就少了些量吗?再说土豆皮也能吃,一旁的平遥大汉不是正吃得津津有味吗?我一闭眼,一咬牙,捞起一块土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很快,馒头吃光了,菜汤也只剩下盆底一点好象是些泥土,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往旁边一瞅,平遥大汉一仰脖,把最后一口带着泥土的菜汤也咽了下去,又眼巴巴地盯着坑上几人剥下来的土豆皮。

哦!他比我还要壮,自然饭量更大,一定比我还饿。这时,头铺发话了:“平遥,不够就把这些皮也吃了吧!”大汉谄笑着上前,双手撮起一捧土豆皮,退回来,蹲下,头埋入双手大嚼开来。

天啊!我看得心中作呕,不过很快就想通了。孟子说:饱暖思银欲,富贵知礼节。在我们目前这种肚子欲半饱而不可得的情况下,如何讲究谦耻呢?

此后几年的牢狱生涯使我明白好多道理,而绝大多数就是这样由此及彼、由人及已地想通的。

很快,午饭算是吃过了。当然每个人的肚子并不会有饱的感觉,如果一定要找到种感觉的话,只能说是“暂时不饿了”。

铝盆被摞到了一起,坑席上也擦干净了,褥子已放下铺好了,南蛮子又开始趴在铁门上的圆孔(即“号眼”)上向外“瞄”着在等着开门洗饭盆。我是不够资格洗饭盆的,从明天起我就要倒马桶、洗马桶、擦地,干些粗活脏活,而洗饭盆这种地位要高一些的活就该轮着平遥大汉来做,而南蛮子就又往上升一级,干些收拾被褥、打被垛之类的活。这几层等级是一点也乱不得的。

六圪旦晃着钥匙逐个开门让各号子洗完饭盆后,到了午休的时间。

地上又被铺上硬纸板,坑上的被垛拆开了,被子发给了每个人。犯人们有的脱了外套,有的不脱,纷纷钻进被窝。

我不想睡。我本能地拒绝、厌恶、害怕与这些人呆在一起、睡在一起,再加上心乱如麻,哪有心思睡啊!当然,那时的我还没学会一个有静下来,仔细思考自己的处境,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当时我不会,我只会让心里继续乱如麻,乱成一锅浆糊。我好害怕,我真的不知该做些什么样,甚至于不知该想些什么。

“大学生,咋不睡?”头铺阴沉沉地发问。(事后我才了解到,我属于重刑犯,如果因想不通等导致自杀等意外事故的发生,管教干部就要拿他——每个号子的头铺是问。因此,虽然他没跟我说一句话,其实他也操着一份心,怕我出事)。

“我不想睡。”我还是坐在坑边的角上,怯生生地答。

“睡你妈的个_!”又是阴沉沉的命令。

我哪敢违抗。只好脱了鞋,爬到坑中间留给我的那一尺宽的地方躺下。

我不敢违抗,我当然不敢违抗!这些都是些什么人!老天!都是社会上的坏人!看着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只感到由衷的害怕,有羊入狼群的无比恐惧感。

躺在坑上,我看着房顶脱落的墙皮发呆。斑驳的墙壁上水洇的痕迹在我眼前逐渐模糊,逐渐化为一张张似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

这是谁!这不是杨梅哭泣的脸吗?这又是谁?这不是郭老师苍白的脸吗?这个呢?像是爸爸焦虑的脸。变了,变了。哦!这是仝平狞笑的脸!我真想扑上去,把他抓下来,质问他: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我的入狱是你害的,赵勇是我捅死的,但你应该负主要责任!


正文 第七章


(七)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大一会,又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咣铛”一声惊醒了我。六圪旦又在院子里怒吼:“打水!”

下午的送水时间到了,依旧是南蛮子跑出去打了两盆水回来。

我不想喝水,只想吃东西。我饿了,胃里已丝毫没有了一丁点馒头和土豆的踪影了。

正在犯人们喝水、我坐在坑角发呆时,号子门被推开了,六圪旦指了指我:“出来取东西!”

我迟迟疑疑地走出铁门,只见昨天送我进来的那个男公安抱着一大推东西向我走来,最显眼的就是学校宿舍我那条套着淡红色被罩的被子,啊!是我的被子!

我赶忙走上前,接过这一堆衣物。男公安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了看我,一句话也没说,扭头走了。我不希望他走,但也知道这不可能,无奈,只好目送他走出院子。

这时,六圪旦不知从哪找出一把剪刀走到我跟前。

“来,检查检查!”他把我怀里的衣物翻了一通,拿出夹克,把前襟和袖口的几颗铁扣子剪了下来,当然他没有裁缝那么专业,所以剪扣子时把扣子周围的一圈布也剪了下来,好端端的夹克上便有了八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很是难看。他又拿起运动衣,“嚓!”地把拉链头剪掉,从此这件运动衣我只能敞着穿。眼看着几件衣服就毁了,但我这个人说不定以后还要受什么罪,几件衣服又算得了什么呢?

检查完了,六圪旦又带我进号子,但,不是五号,是三号。

三号的铁门被拉开了。虽然才下午,但屋里已比较黑。陌生的几个光头、几双散发着野兽般光的眼睛,多么可怕!他们准备把我吃掉吗?

“把东西放下,出来剃头!”六圪旦喝道。

我把怀中的东西放到坑上,随着六圪旦走到南墙根。六圪旦让我蹲下,如被砍头般伸长脖子。他则一手叉腰,一手持手推子,在我头上如耕地般推了一遍,过程中还时不时拨掉我一撮头发,不知是技术不精还是有意所为。

推了头,他让我在水管下冲一冲。刺骨的凉水冲到头上,寒意沁入骨髓。我胡乱洗了一下,便走进了三号。

天色愈加黑了。

三号号子里的暖气片下,蹲着一个年轻人,看我的眼神有如猎鹰看到野免。坑上还有几个人,在耳语着什么,还不时怪笑几声。

六圪旦跟着我进来,说:“王勇,晚上值班,不要服鸡巴什么水土,小心出事!”

地上蹲着的那个后生嘻笑着:“六哥,哪有什么水土?给根炮呀!”

六圪旦也笑着递给他一个烟头:“操你妈!”说完“咣铛!”一声关门走了。

我茫然地站在地下,脑子里一片浆糊,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遭遇,只知道自己的长头发也已经被剃得和他们一样,就说明我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这该怎么办呀?

有人在翻看我那一堆衣物。有一块新香皂被放到头铺的褥子下。其他也没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头铺是谁。有人把我的被褥叠起来,整齐地放到边上。

这时,地下蹲着的那个后生带着哭腔问我:“大学生,知不知道甚叫水土?”

“不知道。”我摇摇头。

“就是打人!打新进来的人!你看我刚进来,他们不让我坐,就只让我圪蹴着,还打我肘子!”地下的后生装出一脸的苦相,引起坑上几人一阵欢愉的哄笑。

我很茫然。我也是新进来的,他们会打我吗?看起来会的,怎么办?在这里面能往哪儿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不作声。

这个号子的犯人全是年轻人,本地话叫“后生”,他们身体强壮,精力充沛,每日里闲坐着无聊,便喜欢打打闹闹以逗乐。这个院子里新进来的犯人基本都在这个号子里被“服一番水土”,即痛打、折磨、羞辱一番,以使新人“明白这儿的规矩”、“有眼色”,之后才能被分到别的号子。这也有利于干部们管理犯人。虽然是明文禁止的,但干部们无不睁只眼闭只眼,纵容“以犯治犯”。犯人们受到严格的等级所制约,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打架等事件。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开晚饭了。晚饭是和午饭一样的一瓢汤,里面飘着两三块土豆,两三片若有若无的菜叶。主食是一个窝头。

以前我只在书上见写过窝窝头,在迟志强的歌里也出现过,可还从来没亲眼见过,今天是第一次。这是一个由玉米面捏成的底部平、上部呈圆锥形的东西。此刻就在我手里,金黄色的,散发出玉米面诱人的香味。我早就饿了,此时还没有品尝窝头的美味,就就着菜汤三口两口咽下了它。虽然玉米面很粗,很拉嗓子,但在饥饿面前,就没有难以下咽的东西。我算是知道红军当年为何要咽下树皮草根了。

我早已吃完了,但坑上的人们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我记得书上说过如果你想减肥就放慢些吃饭的速度,那会使你产生饱的感觉。当然犯人们绝对不会是为了减肥,他们只是想慢慢享用这仅有的美味。只有如我一般刚入监的犯人才会狼吞虎咽,不懂享受生活。

在我和平遥大汉眼巴巴的注视下,大家终于吃完晚餐。但有几个犯人还各留了半个窝头,烤在暖气片上以供晚上宵夜。

又是洗碗、擦地,程序依旧。

晚上封了号,该睡觉时,下午蹲在地上的那个后生俨然是头铺!他对我大发慈悲地喝道:“大学生,你鸡巴也不用服水土了!明天起你洗马桶、擦地!”

又指指另一个后生:“鬼子六,明天起你教好他!”

又指指另外几个,安排什么“值班”。我不知道给谁值班,只听清一句“不用服水土”,哇!这就说明我不用挨打了吧!由此而感到入监以来的第一丝高兴!

头铺让我睡到坑上正中。犯人们纷纷钻进被窝。漫长的冬夜开始了。

有人在闲聊些“谁混得好”、“谁混得板”之类我听不懂的话题;有人在吃剩下的窝窝头。窝窝头在暖气片上烤出了诱人的甜香。我能感觉到胃里已没有任何可供消化的东西了。玉米面含热量少、含脂房低,虽是绿色食品、环保食品,但它“不耐饥”。看着别人一点一点掰着窝窝头吃的幸福状,我无比羡慕!我想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也大不了就是我这一般悲惨吧!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管它明天要洗马桶还是要擦地,管它明天喝玉米面糊糊还是吃玉米面窝窝头,反正我困了。这时十七岁的我睡着了。


正文 第八章


(八)

一觉醒来,已是1992年12月16日的凌晨。

起了床,被称为“鬼子六”的那个吆喝着要我去和他倒马桶。我们把马桶抬到水池边,他从马桶手柄处拽出一团破布:“就用这洗!学着点别人!给老子洗干净!”

我赶忙学着别的号子的板油的样子:把马桶内的污物倒掉,在水管上接点水,双手紧握手柄用力摇动马桶,再倒掉,再多接点水,用手拿住那团破布伸进马桶里面用力擦其内壁。

刺骨的凉水使寒意顺着指尖渗入心脾,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莫大的耻辱:马桶,这个装尿和乱七八糟的污物的东西,竟让我用手抓紧布子伸进里面擦!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莫大的耻辱之后是由衷的悲哀!

是啊!我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把别人捅死了,出了这么严重的事,现在是洗个马桶,以后会有什么情况等着我呢?可是这公平吗?老天难道瞎了眼了吗?责任者逍遥在外,我却被关在这里受罪!

我心头悲愤地洗着马桶,耳边是其他号子板油洗马桶的声音、鬼子六和别人闲聊的声音、六圪旦放茅的声音、各个号子的犯人上厕所进进出出的声音,所有声音在我耳中汇集在一起,我的头都快裂了!

也不知洗了几遍,我看到别的板油们把马桶内接了些干净水,拎回各自号子了,我也准备如此,突然,鬼子六踹了我一脚:“再洗!”

我站起身,转过来。默默看了他一眼,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眼神中丝毫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然后又转过身,弓下腰,继续洗马桶。

可能由于我的身高比他高出一大截,“杀人犯”这个称号又使他有所畏惧的缘故吧?鬼子六没看出我的胆怯,是否误认为我对他不满而有所收敛?反正他没有再踢我,我又洗了一遍后他就吆喝着:“接点水,咱们回!”

洗过马桶,是擦地。

接了两盆水,众人洗漱后,鬼子六教我如何用双手用力摁住擦地布子前后拖。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一休》中小一休擦地的样子,但这不是如他那样从这头擦到那头后又返回来,而是蹲在地上,一小块一小块地用力擦,直到把号子的水泥地板全部擦干净为止。

三号的西墙根的地上打着被垛,上面也可以坐人。我擦地擦到被垛边上时,上面坐着的人抬起脚,我得快速把他们脚下那块地板擦干净,他们再把脚放下。这个动作,或者说这种工作以及倒马桶这两种工作确实让我感到有生以来莫大的羞耻。我一边蹲着前后移动着擦地,一边满腔悲愤地细细体会“沦为阶下囚”的滋味。我羞耻,我愤慨!我不能容忍由一个天之矫子沦落为洗马桶、擦地板的囚犯中的板油的巨大落差!可是,眼前这些人,哪个在社会上不是地痞流氓、每天打架闹事的种!在这群凶神恶煞面前,我还是算了吧!还是低下头好好擦地吧!还是好好把马桶洗干净吧!认命吧!

地板擦了两三遍后终于得到王勇的认可。我蹲在地上休息,别人在闲聊、逗笑,我没心思笑,因为我早就饿了。昨晚的玉米面窝窝头只适合那此吃惯了山珍海味、肚子里油水过多的贵人们尝个鲜,而对于我来说,这窝窝头实在是,太小了!擦地这活运动量不大已使我头冒虚汗。这个时候,我的脑海中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快点快点开饭吧!

终于,盼望已久的早饭来了。我端着半盆玉米面糊糊,怎么看也比水稠不了多少。我真想一口气把它喝光,但又觉得寻那样太糟蹋了粮食,只能慢慢喝、一匙匙喝,慢慢享受它的香甜美味,慢慢体会它带给我的温暖,慢慢吸收它送给我的卡路里。

我的一份糊糊喝完了,坑上一个叫阿明的年轻犯人友好地问我:“大学生,够不够?再给你倒点吧?”边说边指了指他的饭盆中剩下的糊糊。

我很感激地向他笑了笑,出于仅剩不多的自尊,我还是谢绝了:“不用了,我够喝。”

这时,旁边一个叫陕红凯的阴阴地说:“喝吧!稀汤灌大肚!”

这句话我听不懂,不知是褒是贬,只好默不作声。

早饭过后,按程序是由鬼子六升为洗饭盆的,但因他是太原市人,在社会上也是个混混,所以越过了洗饭盆直接负责打被垛,而原来洗盆的陕红凯没有升级,继续洗饭盆。


正文 第九章


{九}

早饭过后,又是漫长的等待,虽然不知等待的会是什么。

“咣铛!”门突然开了,六圪旦一指我:“走!提审!”

我不知“提审”是干什么,正在发愣,外面又在怒吼:“快点滚鸡巴出来!“

我一惊,下意识地跳起来,跟着六圪旦向外走。拐了几个弯,在一间干部办公室里,一个戴眼镜的瘦小公安在等着我。他姓黄。

还是老一套:先叙述犯罪经过。

我说完之后,黄公安问我:“你认为你犯了罪了吗?”

我想起上学时曾学过“正当防卫”这个词,好象我的行为就属于它。我便迟疑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是防卫过当吧?”

黄公安笑了:“是吗?你要能说服我,我就给你定防卫过当。不过你要知道,你如果用斧子把对方七个都砍伤了但一个也没死,你就是正当防卫,但你现在把人家弄死一个,还能算防卫吗?”

当时的我对法律条文确实知之不多,只在初中学过点皮毛而已。我当然无法说服这个警察,但又不甘心,总觉得这还是一点点希望。我便一再强调:是他们好多我打我,而且我真的不知道哪一下把对方捅死的。

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我深深感到我的能力是多么渺小。我又一次绝望了,沮丧到了极点!

提审结束了。

正要往外走时,黄公安轻轻说了句:“你爸他们都来了。正在外面呢。”

轻轻的一句话于我仿佛春雷阵阵!我心中一阵狂喜:天哪!终于知道亲人来了!大家并没有忘记我,抛弃我!

但家人在哪儿呢?我很想见他们,可不可以呢?但面对黄公安一身威严的橄榄绿,我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问,只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第一次提审结束了。

回到号子里,犯人们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给你烟抽了吗?”

“你为什么不跟他要一根呢?”

“地上就连个烟头也没有吗?”

当我一一否定后,犯人们失望地摇着头走开了。他们早就“旱住了”,已经几天没有烟屁股抽了。

头铺王勇是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一块块凸起的肌肉说明他有着过剩的精力。他因盗窃入监,已经被判了四年有期,几天后就要去劳改队改造。

此时,他正和鬼子六“扒”在窗户上同别的号的人说话。

之所以称为“扒”,是因为要想同其他号的人说话必须冲着窗户大声讲,而窗台又有点高,他们还需要踮起脚尖,双手抓紧铁栏杆向上扒着。此时,王勇正在和隔壁号子的犯人要烟抽。

谁也没想到,就在他们说话时,朱干事已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本来,窗户推开后,利用反光镜的原理,在右面那扇玻璃上就能看见左面的干部办公室有没有人走过来,在想做些这里面不允许做的事的时候,如打人服水土、抽烟搓火等,就要有人放哨,不能让干部走过来发现。但今天鬼子六要烟王勇放哨,他眼里盯着“反光镜”,心里可能在想到了劳改队怎么混的问题吧,走神了!出问题了!

“咣铛!”一声,老朱推门而入,窗边两人一愣,赶忙陪着笑:“朱干事,进来看看?”

老朱操着不易懂的晋南话咆哮着:“说什么话了!说你妈的_了!”

王勇赶忙编故事:“没有没有!我们正在这儿往外看看天,顺便闲聊一会,声音大了点,以后注意!一定注意!”

“王勇!你放你妈的屁!老子在外面听大半天了!你还要烟了还想?!”

一看老朱了解谈话内容,王勇赶忙陪笑再编:“朱干事,那是开玩笑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保证鬼才鸡巴相信!以为快走了就不含糊了?顶到南墙上!”老朱手一挥,指着院子里的南墙。

王勇一看势头不妙,要挨打:“朱干事,我在这儿一天就好好呆一天哪敢不含糊呀?给我一次机会吧!”

鬼子六也陪着笑:“就是就是,朱干事,以后我们再也不说话了。”

老朱一扭脸,盯着鬼子六:“少鸡巴废话!刚才也有你!滚!也顶到南墙上!“

二人一看傻了眼,只好灰溜溜地走出去,弓下腰,头顶住墙,脚尖离墙一米,这是个标准的挨打姿势。干部打人时,一般是打屁股,因为这儿肉多神经少,打起来又疼又不怕打出问题。当然啦,生了气后,就不论位置了,把犯人全身哪儿都当屁股打。

老朱走进办公室拿打人的家具去了。我们号的人”哗“一下全涌到窗户和号眼上。我个子高,站在后面也能看见外面,也能听到其他号有人在问:

“王勇,咋了?”

“鬼子六,闹鸡巴甚了?”

王勇二人稍扭头正和他们搭腔:”没事,瞎耍让老朱逮住了!”

“快顶好!老朱出来了!”有人发出警讯。

老朱拿着个八号铁丝曲成的衣服架子过来,可能一进办公室最先看到的东西就是它。他走到顶着的二人旁:“顶好顶好!”

先打王勇,因为他是头铺。王勇只穿着羊毛衫羊毛裤,铁丝抽上去应该很疼。鬼子六扭头向我们做鬼脸,表示他出门时加了一件棉袄,有先见之明。

王勇在叫喊:“哎哟!朱干事我再也不敢了!”

可老朱好象没听见,继续用力抽打着他产脊背、屁股。老朱当管教多年,深知犯人的求饶和保证比放屁还容易,比刮风还不负责任。

打了几十下,老朱来到鬼子六身旁:“脱你妈的棉袄!”

鬼子六一愣,却不敢违抗,只好一脸苦相地脱下棉袄,扔到地上,再顶好,准备挨打。他里面也是羊毛衫羊毛裤,铁丝抽上去也很疼。

已挨过打的王勇扭过头向我们挤眉弄眼:看,他也一逑样吧!

我们在号子里纷纷捂着嘴笑了。

一会儿,二人挨完打,在老朱“滚回去”的吆喝声中,捡起衣服偷笑着跑回号子。挨打,对于犯人来说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对他们而言,挨打不是耻辱,但如因疼不过而交待出犯人之间的一些秘密,那就是人人皆可小看他!

老朱跟着走进来。刚提审回来的我站在最外面。老朱朝我一瞪眼:

“你看见他们谁还乱吵了?”

我并不傻,也学着王勇他们陪着笑说:“我刚提审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呀朱干事。”

“什么也不知道?”老朱有点不相信一个入监才两天的学生竟如此狡猾。“好,好,算你个王八旦精!”

老拉悻悻地走了,阿明扒在窗户上监视他确实是进了办公室。犯人们围着看王勇和鬼子六背上已肿起的好多黑青块,那是挨打后淤的血。

“哟!老朱的衣架功还有两把刷子嘛!”

“这算个逑!上次用皮刷子打的我满背后全是黑紫!”

“老秦的皮刷子才叫个硬了!他不就是因为打死个犯人才被调到这儿的?!”

我不知道“皮刷子”是何许东西,只猜测也是打犯人的一种刑具,但听说有个姓秦的干事用它能打死犯人,可见“皮刷子”的可怕,同时心里也对这个秦姓公安产生了畏惧。

在对犯人挨打讨论一番后,得出的结论是:干部打犯人。就比打个死人还过瘾。死人不会还手犯人也不敢还手,但死人挨打后没个反应而犯人还会求饶。我在听了他们的讨论后得出的结论是:强权之下无自尊。

一会儿,话题又转到我身上。他们问我签了逮捕证了没有。但我分明记得签的是“刑事拘留证”而且罪名是“故意伤害”。他们便给我讲,犯了事后,先在派出所或公安局呆几天,待审个差不多,就往看守所送,送之前要签的是“刑事拘留证”,而其他如小打个架、票妓等只是行政拘留,住个七到十五天即可,但刑事拘留就意味着要被判刑,要送去劳改队改造。

他们认为,我是十四号晚上进来的,当天就应算被刑事拘留,以后判刑了就应从十四号算起。但我今天才签“刑事拘留证”,那就说明,我的刑期要被多住三天。

他们接着讲,“刑拘”之后是“逮捕”,然后是“下起”,即由检察院审,下起诉书,之后是“开庭”、“下判”,如不服可以“上诉”,但天下法院是一家,上级法院并不希望本系统有人出错,便只好“维持”,然后,我就可以结束看守所的生活,去劳改队服刑了。这就是一个完整的程序。

听了这段冗长的讲解后,我似懂非懂,如在云里雾里,但有一点听懂了:我要在这儿呆好长时间,不是三天五天就可以出去的。现在的我有点认命了,不象起初那么恐惧。既然这样,那就安心地住着吧!

王勇让我看贴在墙上的那张《监规》:“这个东西人人都得背。你是大学生,背得肯定快,其他人一礼拜,背不下来就打!文盲也得背!就没有背不下来的!”

王勇的话使我听出了话外之音,武力可以激发人的潜能。

当然,后来在劳改队的几年,我也用白氏大耳光迫使好多文盲半文盲背下来6章58条的《行为规范》。邓伟人说过: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话一点不假。看来,确实是就没有背不下来的!


正文 第十章 醒 悟


又是一天开始了。又是卑下的洗马桶、擦地。

早饭过后,我站在《监规》前开始背诵。第一句话便是冷冰冰的:“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之一。”

一句话使我浑身冰凉,也使我从几天来的茫然中清醒过来。天哪!原来我已经成了个犯人!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老天,你纯粹瞎了眼了!

但这只是我心中悲愤的呐喊,脸上却不能流露出半点情绪,那样只会遭到他人鄙夷:看这个软骨头!才住了几天就混成了个了!笨旦脓包一个!

我开始背《监规》。它规定了十二条,很是严格,严禁犯人做好多事,如打架闹事等,但有的条文规定得也很有个性,如第八条:“不准大声喧哗,无理取闹。有理也不能取闹。”

《监规》短短十二条于我而言是小菜一碟,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背下来了。犯人们很惊奇,从没见过背得这么快的。于是,午饭过后,纷纷凑过来同我聊天。

“大学生,你们大学是学甚的了?”

“大学生,大学里女娃娃多不多?”

“大学生,大学里女学生卖_的多不多?”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据我以后多年观察,绝大多数犯人走上犯罪道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文化水平低、自身素质不高、辩明是非的能力差。俗话说学坏容易学好难,就是对他们的真实写照。虽然进了看守所、劳改队、监狱,但哪能受到纯正的感化和教育!在这个大染缸里,只能越来越黑。近几年来的重新犯罪率越来越高,也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我认为,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可能的,个人不能改造环境,你要想存在下去,只有适应环境。毛伟人泽东不就是很能适应环境,并遇上了能让他大展身手的环境才成为英雄的吗?同样,我也不能改造环境,不可能让犯人们变得都如天使般纯洁高尚,而我要生存、要不挨打、要想吃饱、进一步想要吃好,那就必须适应环境。

我坚信:我能行!

我开始耐心地回答别人的问题。语言可以沟通思想。于是,他们知道了大学里的一些有趣的生活,我也知道了太原市还有个小城夜总会,女大学生中那些爱慕虚荣想挣些外快者,基本上就在这儿卖银。这是我全面接触社会阴暗面的开始。

我本是一只羊,一只在温室里长大的、温顺的、一路顺风成长起来的羊,而如今,命运已把我推入狼窝,而且不是只呆一天两天就能离开、而要与狼共舞许多年。如果我继续软弱,继续满口文绉绉满身书卷气,那只能永远是个弱者,永远处于别人的欺凌之下。我当然不甘心!

于是,我披上狼皮,我要当狼中之王!

利用强壮的身体、坚硬的拳头和聪明的头脑,我成功了。

这能算堕落吗?我不知道。但我不打人,人就要打我。让谁挨打呢?如果让你选,你会如何选择呢?

正文 第十二章 圣 诞 节 _ 礼


1992年12月25日

圣诞节。

以前的我对这些洋节知之不详也不感兴趣,只当是商家大肆渲染用来大敛钱财的籍口。但在南看,我才知道太原市的圣诞节不仅如此,更是一个人们狂欢的节日。

虽说咱山西的人均收入在全国居倒数前几名,但咱有煤呀!煤虽说是国家的,但国家的钱不就是咱当官的人的钱吗?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造就了太原市市的一批富翁,他们就是那些当权者及其子女、亲属这些依靠当权者才先富起来的人。当然还有一部分是走黑道的,如贩烟贩油贩车贩毒贩军火贩人口贩增值税发票等等,总之什么有市场什么利润暴就贩什么。还有一些堵伯的和收保护费的等。这些富翁花钱如流水,带动了全国最大的卡拉OK歌城在太原的建立,带动了全国的小姐都往太原聚集,带动了太原消费水平的畸形升高,也带动了情人节、圣诞节等来临时人们的消费热情。

早饭过后,鬼子六、阿飞等几人就盘腿坐在坑上,开讲!讲什么呢!讲各自在社会是混时是如何度过平安夜和圣诞节的。我踡缩在坑角,好奇地听着。噢!原来人的生活可以如此绚丽多彩!你可以去歌舞厅、夜总会彻夜狂欢,也可以和情人去度假村浪漫春宵,居然还可以学学洋人,去教堂听唱诗!我还真有点羡慕这些小混混的生活!

唯一让我受不了的是他们的精神会餐,也就是把吃过的美味说出来供大家用耳朵品尝。什么龙虾、XO,无一不是精品。我肚里的玉米面糊糊早就消化完了。看他们一个个讲得唾沫横飞听得眉开眼笑,我的肚子叽哩咕噜乱响。好饿啊!突然,我分明听到还有谁的肚子也在叽哩咕噜!噢!原来他们也饿,只是住得时间长一点忍耐力稍强一点罢了!

听他们大侃特侃一通之后,我产生了一些疑惑:他们果真如自己所述那样,每天都生活在金迷纸醉之中么?鬼子六只是个小混混,阿飞也是,他们没有正当职业和稳定收入,在社会上混难道就能有钱去酒榭歌台高消费吗?阿明刚从学校出来两三年,宝宝是个农民,陕红凯刚从劳改队放出来半年就又进来了。所以,他们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个疑问困扰了我多年。后来才逐渐体会到说谎话的必要性。在号子里有时很有必要用大话包装一下自己。出狱后我发现社会上的人们也在拼命包装自己,用脂粉、假文凭等。呵呵!天下大同啊!

他们侃完了圣诞大餐,又开始侃过节时给老婆、对象、或“伙计”(本地话指相好的情人)买什么礼物。

是啊!今天毕竟是圣诞节,假如真有圣诞老人,我会得到什么礼物呢?入监已十几天了。每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极其想念亲人。自从上次黄公安提审时提了一声我父亲外,再也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我就象被遗弃在一个住着食人族部落的荒岛上。外面怎么样?我会被怎么样?十多天了,每天都来在恐惧中诚惶诚恐生活,每天都来在重复着洗马桶、擦地,然后干坐着等“三瓢两圪旦”(指一瓢玉米面糊糊、两瓢菜汤、一个馒头、一个窝头)。十多天了,今天,就让我借着这个节,踡缩在坑角,好好地思念一下亲人吧!圣诞老人啊!你真能显灵吗!能让我见见我的亲人,能让我脱离苦海吗?

圣诞老人显灵了!

午睡的的时候,寂静中远远传来两声“哗啦!”——“哗啦!”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噢!我想起来了!这是犯人入监时,站岗的哨兵拉开铁门上的铁栓的声音!(干部们是不走大铁门的,他们上下班是从旁边一个办公室里进出)。又有新犯人送来了吗?


正文 第十三章 圣诞节 _ 礼物!(下)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该起床了。

叠好被子打好被垛,百无聊赖的人们开始一个个复述自己的梦境,然后点评别人的梦境。百无聊赖的我依旧踡缩在坑角发呆。

“咣铛!”号门开了,老朱出现在门口,身后是六圪旦和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他虽不是光头但神色恐惧,虽呈立正姿势站在最后但由于害怕而腿有点站不直。一看就知是个新犯人!

“王勇!给你一个!不准胡闹!”老朱一扭身走了。

六圪旦一见老朱走了,脸上的谦恭马上就被傲慢所取代。他向身后之人一甩头:“滚你妈过来!”

年轻人一哆嗦,紧走两步进了号门,不达迈步时双手紧张得仍紧贴在裤缝上。

“咣铛!”号门被锁上了。“唰!”门圪旦在外面把号眼的铁片拔开,“王勇,白天不敢闹,晚上再说!”说完扔进一个烟屁股。

“六哥!保证没事!”王勇“噌”地窜到号眼旁,嘻笑着向六圪旦承诺。身旁有人把烟屁股捡起放到王勇的铺下。

我不知道“闹”是指什么,也不知道王勇在保证什么,但我知道从程序上讲,从明天起这个新犯人就要接替我洗马桶、擦地,而我也可以升级为先饭盆的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在凌晨刺骨的寒风中,屈辱地手拿布子伸进马桶一遍遍地洗马桶了!也可以不再蹲在地上,双手摁住擦地布子用力一遍遍地擦地了!

这个新犯人,可能就是圣诞老人送给我的礼物吧!我喜欢!

别了!马桶!别了!擦地布子!

我爱洗饭盆!


正文 第十四章 水 土 ,水 土 !


整整一个下午,除了六圪旦把这个新犯人叫出剃头外,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犯人人们依旧闲聊、嬉笑。

年轻的新犯人头发被六圪旦“犁”过一遍后,明显还留有一道道长些的黑茬,很是难看。我想我当时肯定也是如此。一个下午,他就呈不标准的立正姿势站在墙根,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一切。我想,他的恐惧是否如初入监的我一般呢?

晚餐结束了。热闹开始了。

“叫个甚!”

“王世宏。”

“多大了!”

“十七。”

“因为甚了?”

“盗窃。”

“以前住过没有?”

“住过。”

“在哪?”

“少管所。”

王勇在问话,阿明在放哨,宝宝在搓火,阿飞在磨拳擦掌只待一声令下就开打,我在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

十七岁的王世宏分明还是个孩子。虽说我也是十七岁,但我人高马大,他则瘦弱得多,瘦弱得让人可怜。但是,居然没有得到任何可怜!

“知道规矩么?”

“知道。”

“那就先坐个沙发吧!”

王世宏熟练地向前迈出一小步,脚后跟离墙约五十公分,然后脚不动,身体向后一靠使脊背靠住墙,再往下蹲成马步,好象真的坐在沙发上一样。

“跷起二郎腿!”

“左手放沙发扶手上端杯水!”

“右手举上一根烟!”

哪儿有什么水和烟呢?我正纳闷,就看见半蹲着的王世宏右腿搭上左腿,左臂抬起悬空,左手作端水状,右臂也抬起悬空,右手呈抽烟状。好家伙!真成了坐沙发的样子了!

这时,炮卷好了,火搓着了。王勇开始抽烟,然后给众人轮流抽。犯人们忘了还有个虚坐着沙发的王世宏。这个姿势常人摆个十几秒还勉强,但时间一长,谁能受得了?可怜的王世宏开始腿打颤,胳膊打颤,继而全身打颤,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坚持不住了,“扑嗵!”坐到了地上。

“咋回事!站好!”

随着阿飞的一声怒喝,小王世宏一哆嗦,赶忙爬起来,继续摆好坐沙发端水夹烟的姿势。只是他一摆好造型就开始全身筛糠,豆大的汗珠顺着耳旁滴了下来。

“大哥,我换换腿吧?”不知道是否因住过少管所懂得规矩知道难逃此劫,小王世宏仅提出这个小小要求。

王勇点了点头。

王世宏赶忙放下右腿,并趁机站直放松一下,又赶忙摆好坐沙发的造型,只是换成左腿跷到右腿上。

“来!抽口烟!喝点水!别累着了!”

听到命令,王世宏作端水状的左手抬起作出喝水状,之后右手也凑到嘴边作抽烟状。虽然他全身都来在发抖,但仍做得一丝不苟。

“扑通!”、“扑通!”,王世宏站立不稳,连着摔倒了几次,而且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身体发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这时,阿飞站起身,来到他身边,猛一扫他的支撑腿,“扑通!”王世宏又重重地摔倒在地。这次由于没有防备,摔得特别重,但他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又保持那弓腰塌背的不标准立正,脸上居然还挂着谦卑的笑容!

“坐得舒不舒服?”

“舒服,舒服。”王世宏忙不迭地点头。

“想散散步么?”

“想,想。”

“那就开始散步吧!”阿飞把王世宏拉到西墙根,指指东墙,“朝那边走,要自己喊队啊!”

“一二一!”王世宏自己喊着,向东墙走去。

可怜的王世宏!号子长不过七步,走到尽头怎么办?正当我在心里为他发愁时,王世宏已到了东墙根,但他居然没有停!“一二一!”他居然就这样喊着队一直往墙上走!一直往墙上走!脑袋、膝盖不停往墙上碰着。天哪!散步居然还有这种这种散法!

“少管所就是这么出操的了?透你妈的用点劲!”

就在我瞪目结舌之时,鬼子六很不满地喝道。

话音未落,小王世宏用力地甩起胳膊抬起腿往墙上走,“一二一!”,“一二一!”。随着略显稚嫩的喊队声,他的胳膊、膝盖、脑袋“嗵!嗵!”地往墙上撞!“一二一!”

天哪!我明白了!水土,水土!这就是服水土!我想起了临入监时女公安好心的提醒,再看看眼前正在往墙上不停散步的王世宏,我暗暗庆幸自己逃过这一劫!如果入之初的我遭遇服水土,会不会吓得肝胆欲裂,出点什么意外?

我想一定会的。


正文 第十五章 水 土 , 水 土 ![中]


王世宏散步已快半个小时了。坐在东墙角的我从侧面看到,他的脸上已被石灰墙皮蹭得白花花的,衣服、裤子上就更不用说了。但他没有哭,也没有泪,脸上有的只是坚韧?麻木?

“老朱!老朱!”放哨的阿明发出警讯。

“停了吧!把身上拍打拍打!”

随着王勇的特赦令,小王世宏转过身来,慢慢拍打身上蹭的白灰生怕尘土飞扬,迷了这些老犯人的眼。

“唰!”号眼被拔开了,“干逑甚了!”是老朱在严厉地喝问。

没有人回答。

“你!”

老朱向站在墙根的王世宏一呶嘴,“干逑甚了身上白花花的!”

“没事,没事,刚摔了一跤,拍打拍打身上。“王世宏小心地解释。

我愕然了!受欺负时没有干部你不敢说,现在干部直接问你为何还不敢讲真话?

老朱的眼透过号眼扫了一通号子里的人后,目光落在王勇身上,“王勇!你个操你妈的不要给我出事啊!”

王勇嬉笑着,“没事没事,朱干事!我这么配合你的管理,哪能出了什么事!”

“是啊,是啊!”鬼子六、阿飞等众人一齐信誓旦旦地保证。

“快点睡觉!”

“就睡了,就睡了!朱干事!”犯人们马上都动起来,打开被垛、拉开被子,作欲睡觉状。

“操你妈不要让老子逮住!”老朱悻悻地离开号眼走了。

在阿明确认老朱进了办公室后,钻进被窝的众人又都钻出被窝。小王世宏见状赶忙又保持住他那种立正姿势,等待着下一关。

“你也住过少管,知道是咋的个回事。你还是个娃娃,吃不住打。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也不想动手,今天就让弟兄们高兴高兴就行了。今晚到此为止,晚上睡下面。明天起,大学生,教他洗马桶、擦地!”

听到王勇的一番安排,我和王世宏一齐拼命点头。

于是,让我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如果老朱问话时王世宏胆敢说出谁谁谁打他了,那他,就彻底完了。因为,老朱当时一定会把王勇等叫出去,顶到南墙上猛抽,但抽完之后呢?用鬼子六的话讲:“人以群分。”你犯人只能和犯人住在一起,难道你还能去住干部的办公室不成?所以,你还会遭到更重的报复,不值啊!不值!

经验啊!经验!恍然大悟的我在随后的几年中,如饥似渴地学习这些富贵的经验,最终方能脱胎换骨,重新开始!


正文 第十六章 水 土 , 水 土![下]


以下是学到的一些关于“服水土”的知识,仅供参考。

“水土”一词,由来已久。过去水浒里林冲犯了案被发配到什么地方,有个当官的要打他一百杀威棍,好象那也是叫服水土吧!号子里除我之外唯一读完初中的阿明是这样阐述了水土的历史。

八三年时,全国重特大恶性案件屡屡发生。随着严打的不断深入,号子里关的犯人也越来越多,给监管工作带来巨大困难,由此开始,“水土”之风在全国盛行。八三年也是水土风头正劲的时候。曾有一个八三年住过一段时间的人九几年二进宫,刚进去时有人给他服水土,刚一举起拳头,他就双手抱头,惨叫一声,晕倒过去。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在八三年时被人服水土打怕了,心里上已经有了极深的恐惧,一想起来就发毛,这就快赶上中国足球的恐韩了。

近几年来,随着文明执法和对牢头狱霸的打击,水土的强度已小多了。但虽然如此,基本上每年,都有因服水土打死新犯人而从城区看守所转到上马街枪毙了的。

水土的分布有一定的规律:羁押犯人时间越短,水土越重,某地经济越不发达,水土也越重。以太原市及周边地区为例:

后水峪收审所,一个关押基某些案件尚未调查清楚的、或有同案犯在逃尚未抓捕归案的之类的犯人的临时性羁押场所(不是收容救助站),这儿的水土最重。里面的强项水土之一,是用床单里包住半头砖后搓成长条,新犯人顶到墙上后,两个老犯人各抓床单一头,悠起卷着砖头的床单条,悠两圈,悠起劲儿后,“嗵!”地砸到新人的脊背上。这一招一般不超五下就能把人打趴下。收审所羁押时限为三个月,不过也有例外的。

看守所相对而言羁押犯人的时间要长,这里的水土也相对而言没那么野蛮。太原市分为河西、北城、南城三个区,相应就有河看、北看、南看,还有上马街。南城区相比较经济发达些,人们的生活水平要高些,所以南看的水土就没有河看、北看那么硬,因服水土打死人而转到上马街的大部分是那两个看守所的。河看的传统节目之一是“摘星星”,先在屋顶上虚虚地粘一个纸做的星星,然后,由几个老犯人分别握住新犯人的双手双脚,喊“一!二!三!”一齐往上扔,扔起后就拍拍手躲一边去了,看着新人“嗵!”地摔下来。新人要用嘴把粘的纸星星叼下来,一次不行再来一次,叼下来为止。一般摔四五下后,新人还没有能站起来的。

从看守所到了劳改队,水土现象就好多了。在这儿,刑期是确定的,你改造你的,我改造我的,谁能多减刑、早出去,就说明混得好,是大油。因此劳改队的水土基本上已不存在了。如果硬要找出一点,那也是由官方实施的“集训”。这些以后再说。

服水土时,通用的方法之一为“蒙古包”,即用被子把新犯人包住,众人在外面打。因此,“蒙古包”打死人后,全号子的人谁也逃不了干系,而头铺因是组织者,就算他真的没动手,枪毙时也只能枪毙他。通用方法之二为“肘子”。新犯人顶到墙上,由老犯人用肘子击打其脊背,用肘尖打叫“立肘”,把肘放平用大臂打叫“平肘”(这个对身体的损害就小多了),还有把腿踢起后用脚后跟砸下去叫“脚肘”(这个实施时要求腿要踢得足够高且落下来要有力,难度要,用者少)。最重的叫“通心肘”,即上面用立肘打的同时,下面用膝盖往上顶心口,上下一夹击,若方法得当,只需一下就能把人打得背过气去。

服水土时具体操作者不一,有的有专门的打手,有的是倒数第二进来的打最新进来的,还有的是全号子都上,每人打多少下由头铺决定。

不过,总的说来,水土发展到我入监时,威慑新犯人的功能已减弱了,更重要的是供娱乐。看守所里,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号子里,短的住几个月,长的几年,彼此朝夕相处,时间一长就厌烦了,很需要些刺激,这进来个新犯人正好能满足这一需要。当然也有些纯属程序上的需要,如在上马街。

王世宏的坐沙发、散步就属于娱乐型的,还有“拍电报”,新犯人背靠墙用脚尖点地,双臂伸直贴墙,这样时间一长全身就会发抖,手指就会不由自主“得!得!得!”地叩墙壁,很有趣的。

还有个“划船“,要求脱光了裤子坐地下,主要要露出屁股,做出划船的姿势,脚后跟一勾屁股向前一挪,再一勾,再一挪,东墙到西墙,西墙到东墙,磨的屁股很疼,不过也很有意思。

还有一个叫”看电视“,叫新犯人把头伸进臭哄哄的马桶,再让他讲看的是什么电视节目,讲一会后,有人一蹬马桶,里面的脏东西就随着尿,一漾就漾到人脸上,很脏。

还有些是有针对性的,如进来个强j犯,水土就要有些创意,比如让他讲讲他是如何来到世界上的呀,要讲具体喔!要从父母找对象开始,讲如何上床、如何亲嘴、操_的细节一定要讲清楚的喔!敢不讲详细就打!这个也很有意思。

其他省我不知道,山西省据我所知大同的水土最硬。一条木板上钉着钉子,露出约一厘米长的尖,就往大腿上打百八十下,好可怕!怪不得大同犯人在劳改队无人敢惹,从看守所开始就接受这么严格的培训,佩服啊!

女监有水土吗?有!太原的女监只有一个,设在上马街。我后来在上马街住了两年多,对女监的水土也是敬佩有加,这是后话。

在服水土方面我是讨了大便宜的。在南看入监之初,因我是命案重案初犯,怕出意外没给我服,后来跟其他人都熟了,新犯人也一拔一拔地进来,就没再给我服。到了上马街倒是给我服了,不过动手的两个都是小个子力气不大,况且有一个和我在南看住一个号子的犯人转到上马街后正好在这个号,他混得还可以,反正我挨了二十多下,还没怎么觉得,他就说,算了,算了!我就又免去一劫。

不过,我身子壮,能挨打,但也出手重,后来曾把别人打得牙断了,打得休克过去,等等。于是到了劳改队我吸取教训,打人一般只用耳光,脆生生即疼又不会出意外,还能产生好的震慑效果。

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一点不假。

正文 第十一章 鬼故事与上马街


晚上依旧是王勇安排人值班。我不解,问睡在我身边的一个叫“阿飞”的人。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王勇一眼,说:“有鬼啊,值班看鬼呀!”

一个“有鬼”吓得我毛骨悚然!见我如此,阿飞便给我讲开流传于看守所的好多鬼故事。

故事之一是一个人在马桶前小便时,马桶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头骷髅。

故事之二是有个人晚上在马桶前小便时,突然从号眼外伸进一只手,摸了他肩膀一下,那可是只有一只手,一只断手,而没有胳膊等任何其他。

故事之三是有人在厕所大便时,发现没带手纸,一扬头,突然有一张手纸出现在他眼前,他正抬头去接,却赫然看见给他送手纸的是一只手,就一只手,一只断手。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厕所地上。

而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在遇见鬼之后的短短几天内,都被转到了上马街。

我问阿飞,上马街是个什么地方。

阿飞的脸白了。他告诉我,上马街,太恐怖了。咱们这儿是南城看守所,叫“南看”,关的只是些小徒刑,而上马街关着太原市三区九县所有的重刑犯。那儿的死刑犯等着挨枪子儿的太多了。一个人如果判了十年八年在南看算是大徒刑,但到了上马街,只有给人家死刑犯洗脚的份儿!那儿到处是手铐脚镣,叮叮铛铛,惨人得很哪!谁要从城区看守所往上马街转,那就完了!不枪毙也是个无期、死缓!

上马街!在我的脑海中它就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我仿佛看见那狭小的窗户,窗户上拳头粗的枣木栏杆,而枣木栏杆外在冬天糊些麻纸以挡风,到夏天什么也没有,也不装玻璃。阴暗的牢房内,等待被枪决的犯人拖着沉重的脚镣,绝望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叮铛,叮铛,好恐怖的一幅画面!

就在阿飞给我讲鬼故事时,大墙外传来一声接一声如狼嚎般的叫声:“奈——!奈——!”。号子里的人告诉我,这就是看守所内屈死的冤魂在附近徘徊。

阿飞告诉我,他们轮流值班就是为了防止鬼半夜进号子里抓人。而我是刚进来的,一时半会还用不着我值班。

我本不信邪,但在这种环境下,在如此的思想条件下,我信了。能不信吗?谁不怕呀?万一你半夜在那儿尿,有只冰凉的手摸你一下怎么办?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晚上根本不敢起来解手。就怕有只断手突然搭在肩膀上。

直到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哪有什么鬼怪,那些都是犯人编出来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而每天晚上八点左右如鬼哭狼嚎的吆喝声,是一个送牛奶的外地人在叫:“奶——!奶——!”而号子里的犯人轮流值班,其实是看住我,因为我案子重,年纪小,怕万一想不开出个意外,他们逃不了干系。

明白了这些之后,每当有人讲鬼故事吓唬新犯人时,我也凑上几句,把故事编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更加毛骨悚然。因为吓唬住了新犯人,他们就只顾害怕,而不会想不开出个什么意外呀!


正文 第十七章 好 人 啊 ! 好 人 !


入监已半个月了,外界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彻底地抛弃了。我开始感到绝望,悲愤交加的我愈来愈对自己、对未来失去信心。生活在如此的环境里:每天饿得眼发蓝,指甲长了只能在水泥地板上磨磨,洗澡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头发倒是每半个月由六圪旦给“犁”一回,唯一能接触到的文字只有监规,我都快能倒背了:“制局安公市原太,理处加严,重轻节情其视,者违,……”据说,无聊的犯人们居然还有能斜着背下来的!

难道就让我从此沉沦吗!

天不灭我!

1992年12月27日,下午。

六圪旦开了号门,把我叫出去,“秦干事叫你。”

秦干事?那个曾用警棍打死犯人的?他叫我干什么?是要打我吗?忐忑不安的我迈出号门,看见秦干事站在办公室门口等我,手里没拿警棍!只拿着一包灰色的什么东西。

“你这个王八旦!看别人对你多好!把这个拿回去,这个看看以后撕了!”秦干事亲昵地骂着,把手里那包灰东西递给我,啊!是一条围巾!接着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的原话我不记得了,但大意是大家都很想念我,都很支持我,另外,她怕我冷,便织了条围巾,希望我用的着,最后落名是“知名不具”。

亲爱的“知名不具”!就是你,让我重新鼓起活下去的勇气,重新树立起对自己的信心,使我不再沉沦,使我能在污浊的环境中这自己保留一小片净土!

一个“知名不具”,当场就让我热泪盈眶!直至多年以后,直至今日,想起那条围巾,想起那“知名不具”,我都心潮澎湃,激动得难以自制!

“你小子在里面怎么样?没闹事吧?”秦干事习惯性的严厉口吻此刻我却觉得如沐春风。

“没有没有,挺好的。”我对此突如其来的关心受宠若惊。

“回去吧!”秦干事一挥手。

六圪旦把我送进号子后,疑惑地问:“你小子是老秦的关系?”

我也很疑惑:“我不认识他呀?”

“操!还用你认识?肯定是你老子在外面给你跑的!”六圪旦破例没骂人,若有所思地走了。

号门被锁上后,犯人们拥上来看我的围巾。

“哟!是哪个女娃娃给打的?”

“是马子吧?”

“明天我先围上!”可恶的鬼子六,第二天早上放茅时,他围着我的围巾招摇着去厕所,自然吸引了众多的眼球和众多的调侃,他却洋洋得意,怡然自得。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议论时,我在想,这个“知名不具”会是谁呢?是杨梅吗?不是,她的字我认识。是她吗?也不会,她在老家,远隔千里,不可能。那么会是谁呢?这个疑问困惑了我多年,也感动了我多年,直到出狱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才知道了这个好人的名字,她叫延爱东,我的高中同学,当时也在太原读书,现在就职于北京。

几天后便是元旦。

这天,六圪旦开了号门,恭敬地请另一个犯人先进去。这人便是我入监那晚遇到的第一个犯人——那个胖子!明显胖子在这儿的地位要比六圪旦高出许多。此刻,他的胖脸上堆满了笑,把一兜东西放到踡缩在坑角的我的面前:“你小子!好福气!来了这么多同学!”

同学?我一愣,是我那些可爱的同学们吗?他们,他们还在惦记着我吗?

胖子告诉我,这兜日用品是我的大学同学们送的。他们已来了有一会了,并且现在还在大门外,十几个学生和一个老师,有男有女,非要见我一面,有好几个女的都在哭。领导给他们做工作,解释看守所有明文规定犯人不准同外界有任何接触,可他们还不走。胖子最后强调了一句:“你小子真有福气!”

啊!我可爱的同学们!你们没因我杀了人而鄙视我,没因我被抓起来而抛弃我,要问谁是最可爱的人?当然是我的这些老师和同学们!你们虽与我本萍水相逢,但却因我而泪洒南看铁门之外!如此大恩大德,叫我白某如何相报!

我一时哽咽、语塞,默默地从胖子手中接过同学们为我买的东西,只能在心里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

在南看的一年中,此类让我激动不已的还有一件事。那是92年夏天某日。又是那个胖子进来,笑着递给我一包东西:“大学生!你这次这个同学真有意思!”

他说,这次来看我的是个女学生,个子矮,看守所接待犯人家属的窗户不是很高但她仍需要踮起脚尖、扒住窗台询问我的情况。有人告诉她我没送到劳改队,还在这儿关着。看守所里家属探望犯人时送东西只能送在本所小卖部买的日用品,自己带的不让送(以利创收乎?)。她一摸身上没带钱,又沿路跑回学校取上钱(有好几里呢!)再跑回来时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她又踮起脚尖把买的东西送进来再三被告知不可能与我见面后,才失望地离开了。这些都是胖子亲眼所见!

我知道,她就是延爱东!虽说当时的我尚不知道起初那条围巾也是她给织的,但今天这件事已足以使我对她感激涕零,愿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了!

几年的牢狱生涯中,亲人、朋友、同学们在精神上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扶持着我走出泥淖,走向光明!大恩不言谢,我唯有祝愿:好人一生平安,一生都平安!

正文 第十八章 知已不能 , 则先知彼


93年元月初,某一天上午。

突然,“哗啦啦啦!”钥匙串一阵乱响,打破了看守所的寂静。“咣铛!咣铛!咣铛!”号门一个个被打开。六圪旦拿着一张纸在大声叫人:“点到名字的往外走!”全院都骚动起来!

这是怎么了?原来是要往劳改队送一批下了判决的人。

我们号有王勇和宝宝二人。不过他俩早有准备。几天前就利用每天早上放茅的时候跟其他号子里相识的人辞行,十几天前就开始收拾去劳改队的被褥及杂物,一个多月前下了判后就开始每天做俯卧撑、拳卧撑、指卧撑以恢复体力,以免去了劳改队干不动活挨打。此刻他二人一听到点名,就开始打点铺盖,准备开拔。

这一批我所在的三院要走十多个人,六圪旦给每个人发了一身黑灰色的棉衣棉裤囚服,穿上后,马上就变了样。我们在看守所里都穿得是便装,是自己平时在家穿的家里给送进来的,虽说剪、抠掉了所有的金属部件以防意外,但仅从穿着上你还看不出我们是犯人。而此刻院子里的十来个人一个个不论合适与否一律套上棉囚服,上面是毛茬茬的光头,下面一律是黑面白边布鞋,活脱脱一副犯人的形象!我是否有一天也会如此呢?这个潜在的巨大危机让我不敢去展望。我由衷在拒绝未来的到来。

犯人们被送走了。号子里的人们有了新的话题,开始议论劳改队的生活,其中陕红凯因是刚从阳泉荫营煤矿出来几个月,他最有发言权。我也很留心地听起来。

因为对自己会被定个什么罪、会被判多少年、会被送到哪去改造一点消息一点了解一点把握也没有,我已逐渐从最初的迷惘、幻想中走出来,开始了解外界的一切,从看守所到劳改队。

南看位于菜园西街,也属繁华地段。而大多数看守所都地处繁华地段,(有的原来偏僻但逐渐被繁华包围),因此可能几年后太原就要修一个大型的万人看守所,简称万看,届时几个看守所将合并为一个,管理也更正规,犯人的生活条件也会好一些(当然直到我住了三年多看守所往劳改队送时万看仍处于口头流传阶段)。南看有六个院子。一院是拘留院,二院是服刑院,有的犯人判下来后余刑不到一年就在二院服刑,三至六院关押着未决犯。每个院子都有“跑号的”,即对一个或几个某干部的关系户特殊关照,帮干部做些杂活诸如放茅、看着打水打饭等,当然也有较多一些的自由,别人只能每天关在九平方米的号子里,他则能来回走动走动。世事常如此,别人不能转悠时你能转悠、而别人必须干活时你能不干,只要你与常人不一般,就说明你是大油。三院现在跑号的是六圪旦,他以前的一个叫喜喜,就在我进来的白天被释放了。(不幸的是五个月后又因抢劫进来了。)

法院下了判决后,我随时等着往劳改队送。全太原市的犯人全部先被送到东太堡砖场(太原二监),这是全省人流量最大的集训点,当然更是个劳改队。犯人们在这儿集训短则几天,多不过半月后,有一部分被留下分配到本劳改队的各一中队开始服刑改造,更多的则被送往西峪煤矿(太原一监),荫营煤矿(阳泉一监),固庄煤矿(阳泉二监),只有极个别的被送至液压机厂(太原三监),这是个工厂,能送到这儿的全是关系犯,父母或亲戚不是处长就是厅长,在这儿改造活不累,吃得好,每天和工人师傅们一起干活,还有许多小女工!嘿嘿!讲到这儿,陕红凯笑了,周围的听众也会意地哄堂一笑。

当然了,上马街就不一样了。它那儿全是重犯,要枪毙的枪毙了后,死缓、无期、二十年以上徒刑的送到祁县一监、汾阳二监,其他的和我们一样送劳改队。女的判了后都送到榆次猫儿岭,全省就这么一个女子监狱。咱们用的百草牙膏、百草洗衣膏就是那儿产的,以后用的时候闻着点,看看有没有_腥子味儿!哈哈哈!听众们又是哄堂一笑。

监狱属一级管理,犯人们干的活要相对轻一些,更注重思想改造。全省有三个监狱,除了祁县、汾阳外,还有个临汾三监,只关晋南那边的。祁县一监生产铝盆铝锅等,它也是个对外监狱,有了外宾参观或搞什么联谊活动等就只在这儿举行,因此犯人的伙食、居住条件还不错。汾阳二监是做阀门的,临汾三监是做汽车发动机的。劳改队属二级管理,虽然说起来要以思想改造为主,但劳动改造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山西煤多,劳改队也以煤矿为主,农场和砖场等劳动密集型企业次之。

一说下坑,众人脸上皆呈现出惊恐。是啊!那底下,离地面几百米,黑洞洞的,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多危险啊!众人纷纷表示,哪怕在东太堡受的苦再重也不愿下坑。陕红凯对众人对下坑的惊恐不屑地摇摇头,哪有那么玄!劳改矿虽说是劳改队但安全设施之装备精良比社会上的一般矿井有过之而无不及。见众人不信,陕红凯也不再多说。这人平素寡语,遇有意见不同者丝毫不加争辩。(在劳改队改造几年后我才发现,只有具有这种性格才能说明你的改造取得了一定效果)。

那么,众人皆神往的东太堡是什么样子呢?这个劳改队是全省最大的集训点,每年的犯流量达数千人之多。集训时就不在这儿说了,单说分下队后具体的劳动吧。

东太堡砖场,顾名思义就是做砖的工场。多年的挖土烧砖已使取土点成了一个深达几十米的硕大的深坑。每天,拉土的犯人要从最深处拉上一平车一平车的土上来,拉湿胚的负责用平车将砖机切好的湿泥胚一趟趟运至窑中,码窑的在几十度高温的砖窑中码湿胚,卸窑的要把烧成半成品的烫手的砖码到平车上。这儿我强调平车,是因为东太堡的平车是特制的特大号平车,用钢管焊就,拉车时挡些薄板,轻捷好使。每天收工后拉车的要把各自的平车该充气的充气该上油的上油,以保证能满足第二天的要求。什么要求?只有六个字:空车飞,满车跑。这六个字看起来简单,操作起来就需要强壮的身体和坚韧的意志。一大车土几百斤,一车湿胚一两千斤,满车时要求拉车的必须跑起来,空车时要求拉车的必须飞起来不允许能看见平车的辐丝!若有违者,放心,随时都有人监视你!那些受到照顾的关系犯们有的被安排在某个坡度陡的地方每辆车过来时推一把,有些只登记每辆车拉了几趟,还有许多被称为“放小哨的”,每日里手持白蜡杆在场界处巡逻以防有人越狱逃跑。至于那些胸挂红牌的“三大员”,就更不必说了,那是绝对的大油!

如果发现了某人违反了“空车飞,满车跑”的原则,那么,别人拉车时可以派一个帮忙推车的,而你拉车时就要派一个手持白蜡杆的站在你的平车上,你跑慢了就打!罚你多拉十车,会有人在暗中监视你,你若自做聪明少拉一车或几车?那就再加罚十车!敢不拉者打!敢“服股(反抗)”者打!什么白蜡杆子_斗板子铁锹铲子镢头把子,什么都可以往身上招呼!因为不听大油的话,也就是不服从管教!抗拒改造!抗拒人民民主专政!打!敢不听话?哼!这就是下场!

我听得心里直发毛:就这么个地方,人就必须象牲口一样干活,为何人人向往,得到号子里如此的青睐?后来我才明白,一方面是对煤矿下坑的巨大恐惧使然,二方面,在南看的犯人基本以太原本地人为主,他们都希望自己家里能给跑跑关系、疏通门路,留到东太堡后哪怕混个放小哨的也可以呀!而我就不行了,我是外地人,我也没有关系,我的命运会是如何呢?会被送到东太堡所谓的“毛驴队”劳改吗?还是会被送到某个劳改矿下坑呢?还是会被判个无期什么的被送到某个监狱度过一、二十年的光阴?我不知道,也不敢想,因为必有一条路是我一定要走的,但我哪条也不想走呀!

老天!你若真有灵的话,帮帮可怜的我吧!我是被冤枉的呀!那些当官的收了好处硬要判我,老天你可是知道我的具体情况的呀!老天!你睁开眼帮帮我吧!

老天没有睁眼。我后来不仅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十年,还被送至东太堡——临汾三监——晋普山煤矿——荫营煤矿,直至出狱。

老天的眼瞎了,瞎透了!

正文 第十九章 暗 战 (上)


王勇走了,头铺的位置便空出来了。一个上午,就这么空着。

现在号子里的几个,只有阿飞和鬼子六相比起来算是个社会上的混混,而鬼子六相对要混得好些(从穿衣上就能看出来),但阿飞进来得要早一些,有好几个同案分布在其他院子,六院的那个可能还有点关系已混成“跑号”的了!因此在头铺的继承权上二个各有千秋。

在号子里头铺的选择上,干部及跑号的一般奉行不干涉内政的原则。

阿飞绰号“小飞侠”,据鬼子六说,他打架时背后插两把剑,腰带上插两把菜刀,很可笑的,只能在他们那一片住宅小区算是个人物。

鬼子六,既然能得此绰号,据阿飞说,他实在是鬼得厉害,只会吹牛,在社会上混时骗人无数,只能在他们那一片住宅小区算是个人物。

噢!原来这两人只是些小混混,势力范围仅局限于自己生活的那一小片地方,那么大混混是什么样呢?后来我才知道,太原市确有些大混混,只是没有今年枪毙的东北的刘涌那么有名罢了。这些以后再说。

不管谁混得如何,总得有人睡头铺呀!

午饭过后,到睡觉的时候了。头铺的位置还空着。号子里气氛压抑。

这时,鬼子六开腔了。他俨然很尊敬地样子招呼众人:来!把阿飞的铺盖搬过去!

一言即出,号子里顿时活跃开来。便有人给阿飞搬铺盖。

阿飞并没有当即应允,还是谦让了几句:不用不用,谁睡不一样!都是些弟兄们!

但是,还是确定了阿飞的头铺位置:西墙根。鬼子六则把自己定位在东墙根,大概他深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的道理吧!阿明挨着阿飞,陕红凯挨着鬼子六,我还在中间,王世宏还睡地铺。

王勇走了。这个彪悍后生的离去于我仿佛掀走了沉重的一页。现在,我和号子里的几个都熟了。虽说我现在每天洗饭盆,但再来个新人洗马桶后我就可以升级为打被垛的了。每天打完两次被垛、吃完三瓢两圪旦,我就可以什么也不干,幸福地发呆了。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午睡时,看着我们五个人幸福地挤在坑上,我忽然有了一种认同感,就觉得我终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这种想法好象很可笑,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说意味着不可预料的危险的减少。这种感觉,真好!

黄昏时分,又调号了。我们号子现在人太少,从六号调过来一个。六圪旦说,把老崔调过来。

老崔,大个子,长着一张憨厚的脸和两片女人一样琐碎的嘴。自称也是个混混,自称认识谁谁、谁谁,自诩常在哪哪、哪哪喝早茶、吃大餐。但我看他那张不知疲倦谍谍不休的嘴,就觉得他混得并没有自夸得那样好。我的推断得到证实,阿飞他们说老崔只知卖逑个嘴,逑的个真本事也没有!纯属一个劈_犯!

鬼子六问:那明天谁倒马桶?

阿飞一瞪眼:他倒么谁倒!又向王世宏一呶嘴:明天早上你和老崔倒马桶,以后你洗饭盆!

王世宏感激地点点头。

一会儿,老崔抱着铺盖卷过来了。当六圪旦在他身后“咣铛!”关上号门后,他大马金刀地把铺盖卷往坑上一放就开始不停地说呀说,内容无非是些社会上的事。我们没人吱声。阿飞在地上七步一转身地踱步。鬼子六的双眼滴溜溜乱转。老崔自言自语了二十多分钟后见没引发任何反应,便“啧啧”两声,以一句:“这年头,咋透来!唉——!”而告一段落。

这时阿飞开腔了:“老崔,这里头你也知道,你在那个号住得时间再长,到了这个号也是个新人。水土么,咱们就免了吧,明天起你洗马桶擦地吧!”

“能行能行!那有啥不行的!都是这么过来的,谁不知道呀!洗个马桶擦个地算个逑啥呀!规矩么,谁也要守!咱们社会上混的后生……”老崔又开始了第二轮的自言自语。

晚上,老崔和王世宏睡在地铺上,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忠实的听众,终于能大谈特谈他在社会上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事绩……

第二天一早,老崔乖乖地洗开了马桶、擦开了地。而我,起床后也自豪地张罗着打被垛。一切秩序井然。

放茅时,鬼子六和这个号pie两句又和那个号pie两句,俨然大油的模样。听人说他刚进来时,王勇怕日后收拾不住他,服水土时可是颇下了番功夫,全号子人都上,能用的招全使,可把个鬼子六整得斯文扫地抬不起头来。而今天,他总算混出头了!虽然他不是头铺,但从他言谈举止上分明能感觉到,不是他鬼子六当不上,而是他把头铺大度地让给了别人!其气焰咄咄逼人哪!

阿飞应该能感觉得到,但他什么也没说。任何时候责、权、利都是相对应的。头铺睡的地方宽、别人家里若能送进些吃的来由他分配,但他也要相应承担诸如找些炮一类的义务。毕竟,这是重中之重呀!全号子里都已旱了很长时间了。阿飞已托六圪旦联系他那个在六院跑号的同案,希望能给送来两包黑玉蝶抽抽。(玉蝶,烟名,无过滤嘴,劲大,一根玉蝶烟可以分开卷四小炮或三大炮,社会上仅卖5毛钱一包,可以说物美价廉,颇受犯人用户的好评。)

我隐隐感觉到,好象哪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正文 第二十章 暗 战 (中)


从这天下午开始,我的肚子就觉得不舒服,但我想还是强忍着吧。

晚饭后,肚子愈发难受。一摸,还胀得老高,里面瓷实实的,憋得厉害。阿明让我扒到窗台上,看六圪旦过来时让他开一下门,去放放茅或许会好一点。

我扒到了窗台上瞄着。但只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一勾一勾顺着嗓子眼往上冲。强忍了几次后,我终于憋不住了,冲到马桶边,盖子刚掀起来,“哇!”,一股污物喷涌而出。好难受!我真的是换水土了吗?

“以后吃饭注意点!土豆皮不要吃。上面那么多泥,把你肠子糊住了,只能从上面出。”经验丰富的陕红凯依旧冷冷地说。

原来是入监一个月来,每天饿得眼发蓝,饥不择食,每天中午、晚上两瓢菜汤中仅有的几块土豆一丁点也不敢浪费,土豆皮上连着泥也得强咽下去。今天,淤积于腹中的泥沙终于给我服了一次水土!

我站在马桶边大吐特吐。最后实在没什么可供吐的了,还在那儿干呕。古人说,贪多嚼不烂,就是在说这些土豆皮么?

“卖货停够三个月了吧?”

“快了快了,再过几天就差不多了!”

这我才知道,看守所里出于对人全的保障,原来每个月都卖一次货的。家属给犯人送的钱不能以现金的形式存在,只能存到看守所的帐上,到卖货时犯人可以用来买些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这么个充满人道主义的举措为何停了呢?我满腹狐疑。

原来,五院有个号子里的几个犯人想越狱逃跑。他们中有个说自己会修自行车。于是爱占些小便宜的某公安便每天把自己的或亲戚的自行车推来,找些改锥扳手让他修、其他人擦得锃亮。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偷偷把改锥扳手留在号子里晚上封号后,一人在窗户上放哨(墙上有巡逻的武警,这儿称之为“大兵”),其他人轮流挖洞。功夫不负有心人,洞挖好了!

看守所的格局是,几个院子被一堵墙围起来,外面还有一堵高墙,上面架着电网。两堵墙之间是两米宽的一条走廊。几人出洞后,沿走廊来到最前端,找到出口!一道铁门之外便是市局五处(预审处)的办公楼,从那儿就能回到花花世界!

不幸的是,他们看到一个硕大无比的铁锁,快有人的脑袋这么在!他们估计,砸一辈子也砸不开这个锁。怎么办?回去自首吧!于是,一行人又沿原路返回,钻进洞回到号子里,高声呼叫要坦白,要老实交待未遂的越狱行为。

走背运的人啊!事后他们才知道,那个硕大的铁锁就是个坏锁,是个外强中干的摆设,只需一个小孩轻轻一拽就能拽开。而他们当时所缺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勇于尝试的精神。造化弄人哪!

此事惊动了南看,惊动了五处和市局的领导。爱占小便宜的某公安被处分,号子里的几个都戴上大镣以示惩戒,同时领导们决定:不能让犯人们吃得太饱能挖洞,南看停止卖货三个月!

城门失火,涣及池鱼!得知事情原委的我,对他们这种极端自私的不道德行为,很很在心城痛斥了一番。

不过,毕竟,三个月的期限就很快要到了!

卖货了!

六圪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给各个号布置任务:这个号给他买一箱方便面,那个号给他买十根火腿肠……轮到我们号,六圪旦在号眼上很恼火:“一帮子挨逑货!就大学生有一百块钱!算了,就给老子买两个水果罐头下下火!”

“六哥,我爸没来看我?”阿明在问。

“六哥,我家里前几天来看我时还给我拿了双布鞋,就没给我上些钱?”鬼子六在问。

“六哥,我老婆没给我上些钱?这个死鬼!”阿飞愤愤地。

得到的是一一否定的回答。

六圪旦离去后,号子里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自称在社会上混得如何如何,原来,哈哈!也不比我强到哪儿去呀!我心中暗喜。

“大学生!一会儿叫你买货时,给六哥拿两个罐头,搬箱子面,还有钱就都买了肠子!”鬼子六命令我。阿飞没吭声。

与别的号满载而归相比,我们就寒酸多了。我很轻松地把东西搬回号子。罐头,在半路上就被拿走了。这箱方便面,毕竟是我花钱买来的呀?它是属于我的吗?我扪心自问,总觉得不大可能。

“放那边!”鬼子六一声断喝打碎了我的幻想。我咽了咽口水,把方便面放在阿飞的铺前面,还有两根火腿肠,散发着诱人的色泽的香味。

鬼子六拿起一根扔给阿飞,把剩下的一根一折为二,一半给阿明,另一半自顾大嚼起来。

我眼巴巴地看着,不由地想起阿Q的话来,那是我的火腿肠!很香很香的两根火腿肠!阿Q的钱丢了姑且还知道可惜,此刻,我的东西被别人享用,叫我如何不心痛!但我又能如何呢!敢服股吗?不敢。那就只好让他们吃吧,我还有一箱子方便面呢!

第二天早饭,糊糊打回来后,阿飞给鬼子六、阿明各发了一袋方便面,自己也拿了一袋,揉碎,泡进糊糊里,过一会儿,方便面膨胀起来,散发出的调料味勾起了我对美食的向往。阿飞开始慢慢享用,其他二人也如此。整个过程中,没人看我一眼,我仍旧只能眼巴巴看着我的方便面也沦为别人的腹中之物!

晚上封了号后,闲聊时间,鬼子六向阿明使了个眼色。阿明凑到阿飞跟前,“飞哥,吃包面哇么!”

阿飞瞪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那咱们就吃点瓜子吧!”

他拿出一包面,揉碎,撕开,摊在铺上,“来吧,吃瓜子!”几人闻声都围过来,一丁点一丁点地拈起方便面的碎屑吃。噢!这就是吃瓜子呀!

几天以后,方便面的数量锐减!不过这和我没关系!反正它又不是属于我的,早点吃完才好呢!省得我一直眼馋!

大概中外交方面的努力没取得任何成效,反正阿飞没有从跑号的同案那儿得到半根烟,只得到一句很扫兴的话:“有逑!我还旱得厉害呢!”再加上鬼子六日益嚣张的势头,阿飞开始在本号子内寻求支持。

马克思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此次帐上有一百元,说不定下次就会有二百元!于是,此刻的我就成了阿飞拉拢的首选目标。

当箱子里的方便面由一百袋锐减至十多袋时的一天早饭时,阿飞突然扔给我一袋:“泡个面吧!以后,想吃就过来拿!”话虽这样说,但我哪敢呀!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方便面,学着他们的样子,揉碎、泡进去,一会儿,膨胀起来了!一尝,果然美味异常!此物只应天上有,号里能有几回闻呀!

就在这天的晚饭后的闲聊时间,鬼子六突然来到踡缩在坑角的我的面前,盘腿坐下,开始象个文化人一样,与我探讨起有关大学生活的话题。谈吐之间少了些脏话,多了些做作。

社会经验虽少但很敏感的我感觉到苗头不对,再看看阿飞不时投过来阴沉的一瞥,我只敢敷衍了是,任鬼子六在那儿回忆光辉的童年时曾取得过的第三名的好成绩。

总的来说,看守所或是劳改队里,人与人之间很简单,人与人斗争的目的也很直接,为了一口吃的马上就能翻脸。你能给我吃饱我就听你的,或是你能让我干的活轻点我就听你的,一但达不到要求,马上就会转而投靠别人。就是这么赤裸裸。

不过,社会上的君子们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正文 第二十一章 暗 战


已是腊月二十几了。

下午,六圪旦突然出现在号眼上:“四院出事了,把瓜皮调过来了,老朱说先放你们号,一会就来。”说完“嗖”消失了。

正嬉戏的人们霎时寂静下来。

跑号的有大有小,六圪旦仅属于小中的渺小一族,而六圪旦所称的“瓜皮”,就属于“大油”一类。好象是瓜皮正在号子里喝酒,被五处的领导抓了个现行。瓜皮一类大油们喝个小酒,南看的领导都睁只眼闭只眼,本院的干部们忙前忙后就忙些为其偷偷买酒买菜。可惜,今天撞上的是五处的傅处长!傅处长痛斥了本院干部们一通后,要求对瓜皮等几人“严加处理”。这可难住了干部们。处理得轻了交不了差,重了对不住瓜皮平日里对自己的好多关照,怎么办?算了,调个院吧!干部们终于想出了这样一个两全之策。

但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正当四院的干部们暗喜稳稳地送走了瓜皮时,三院三号的头铺二铺们犯愁了。是啊!四院的大拿,到了你号里,敢把他如何?你能把他如何?让他睡头铺?不甘心!给他服水土让他洗马桶?没这胆子!头脑简单四肢也欠发达的阿飞又开始在地下七步一转身地踱步。鬼子六没吭声。我料他也不敢。他应更深知人之善变,如果出的馊点子让瓜皮日后得知,那还有好果子吃?陕红凯依旧冷漠,他在整理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他也下了判,年后就要开拔去劳改队了。我也不敢再在坑角幸福地发呆了,而是紧张地分析瓜皮的到来会不会对我现有的地位造成影响,分析结果是,不会,因为这是他们大油之间的事。

晚饭过后,“咣铛!”一声,号门开了。

一个犯人抱着硕粗的铺盖卷进来,放在床上,站到一边。

又一个犯人拎着一大包如脸盆、香皂、换洗衣服进来,放在床上,站到一边。

又一个犯人拎着更大一包进来,全是吃的,放在床上,站到一边。

这时,才缓步踱进一个留着标准的板寸的后生(因为我们全是光头,他那一头寸长的黑发着实让人羡慕)。他衣着整齐(不象我们,衣服上总有些抠掉了扣子的痕迹),披着军大衣(这可是大油阶层才有的装备!)。他身材不高,但看上去很壮,脸色红润(我们的脸色?只能算是菜色),脸上的肉横着长,小眼里发出的光一看就不属善良之辈。

瓜皮是我这一生见到的第一个长着凶相的人。与他相比,王勇阿飞看上去就是忠厚青年,而鬼子六则是谦谦君子了。

六圪旦谄笑着跟着过来,“就睡这儿吧,将就一下么!”

瓜皮嘴角一动,算是回答了他的殷勤。他向四周扫视了一圈,向那三个给他搬东西的犯人一挥手,:“回去吧!告诉老苏给我拿点烟过来!”又扭头向着六圪旦:“没事儿!我,到哪儿不一样!”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但更象是冷笑,桀骜不逊、鄙视天下的冷笑。

六圪旦碰了一鼻子灰,谄笑着走了。他也不敢安排谁谁一定要睡头铺,因为,号子里的潜规则嘛!强者为王!

号门锁上后,头脑简单的阿飞这次没有发简单。他一挥手,“来!把瓜皮的被褥铺到我旁边!阿明,你往那边挤挤!”瓜皮对此安排也点头同意。可能他这人不太计较一日之短长吧。于是,铺的问题解决了。

第二天一早,王世宏和老崔乖乖地去倒马桶,我打被垛,阿明叠被子。没有人敢指使瓜皮干任何什么。大概是他的势头压倒了这些小混混吧!

瓜皮呢?他还在呼呼大睡。放茅时还不起床还睡觉,这在以前是谁也不敢做的事!谁不怕可怕的皮刷子打呀!可瓜皮不怕。

瓜皮虽说是挨着阿飞睡,但他的被子又厚又在棉花又柔软,占的地方比头铺还宽。阿飞本来说瘦,家里给送的被子又薄。此刻看看坑上,优势谁优谁劣已非常明显。

号子里的人们在议论。借此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

阿飞笑着(他可是很少笑的)说:“这个瓜皮,昨晚快把我挤到墙上了。”阿明因是和瓜皮打颠倒睡,也在嘟囔着瓜皮睡着以后乱踢腿把他踢了一脚,鬼子六在问昨晚是谁打呼噜吵得他睡不好。

就正文 第二十二章 瓜 皮


瓜皮懒懒地起了床,已到了开早饭时间。

轮到我们号打糊糊时,瓜皮还未完全穿戴整齐。但是六圪旦已经在外面叫了:“三号!打饭!”

瓜皮淡笑着冲着阿明:“明子,给捎上。”

捎饭是不允许的。让别人捎着打饭说明你要大油。干事们就要用皮刷子猛抽:“操!耍大咧!老子要把你打成板油!“所以,除非腿折了或高烧五十多度实在起不来,是没有敢让人捎着打饭的。

但瓜皮就是这样淡淡地向着阿明一笑,吩咐了一声。好象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阿明迟疑了一下,还是拿着两个饭盆出去了。

走到饭桶旁边,阿明赶忙陪着笑解释:“六哥,瓜皮他……”

“知道了,快走吧!”六圪旦不耐烦地一摆手,居然没有深究!

于是,我们都知道了。瓜皮不仅在四院时耍得大,到了三院余威犹在,干事们也需考虑三分,六圪旦自然就不必说了。但是到底他是谁的关系才使他耍这么大,我最后也不知道。只知他还只是个小混混,还需要干部方面的关系,而不是诸好“南二伟,北道行”,或汪洋、刚头、小四毛等,威望已大得到了哪儿都有人尊敬。我猜想瓜皮的关系最小也是个处级干部。

早饭过后,照例是阿飞的踱步时间,但今天他没踱。

号子里的人们,两三个在抽白烟,其他几个在卷炮。我不抽烟,便给他们放哨。首次值此大任,我激动不已。我不仅利用反光镜紧盯着办公室方向的动静,还不时地看看对面墙上是否有大兵溜达过来。我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决心取得放哨工作开门红。

用来卷烟的纸是太原日报。据听说用山西日报撕下来的纸条卷起来的炮就是不香。这一点让我很纳闷:都是太原产的纸,味道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不过没文化的人特喜欢盲从这一点倒是真的。

很快,炮卷好了。用香烟将卷炮对着后,板油们津津有昧地抽了起来。只有瓜皮一个人是用食、中指夹着烟,也就是社会上人们抽烟时的常用姿势。而其他人,包括阿飞和鬼子六,一律是用拇、食指捏着烟嘴,五指踡起来虚虚地包住烟。这是号子里抽烟的常用手型,一有情况一把就能把烟捏灭团在手心里,趁机扔掉后,打死也不承认刚刚抽烟了。

瓜皮盘腿坐在他松软的铺上,淡笑着看着整个号子。他对阿明说:“明子,给我卷个炮。很久没有尝尝卷炮的味道了。再搓个火,让我看看你的功夫怎么样。”

阿明眉清目秀,年轻,修长身材。有这么个小伙子给自己做些杂活,这者大油的表现。在劳改队这一点发展到了极致,小伙子成了小瓜旦子,不仅做些杂活,还要尽到妻子的义务。不过这是后话。

阿明白皙修长的双手灵巧地卷好了一根精致的炮,夹到耳上,又从某个褥子的角上拽了些棉花,撕薄,裹些烟灰,双手把它搓紧,又看了看瓜皮的新白边鞋,说瓜皮的鞋底上纹路深,好搓。阿明把手伸进鞋里,先轻轻地把棉花条搓瓷实后,左手摁右手,用前后急速搓动,五六下后,一缕青烟升起,同时一股焦味传来。阿明把冒烟的棉花条轻轻拉松,用力一吹,着了!

瓜皮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他也拽了点棉花,在里面放了点烟灰,用手搓成条后,拿了一只阿明认为底子纹路不清不好搓火的旧白边鞋,之后,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墙上,不是用又手而是用单手,前后几下搓瓷实后,用力前后拉动。几下子,一缕青烟升起,同时一股焦味传来。搓着了!

看来,瓜皮并非等闲之辈。这等技术,不是三天五天能练出来的,况且这东西也讲究个悟性。瓜皮在这方面就很有悟性。

瓜皮蹬上白边,开始和阿飞一样的七步一转身地踱步。

瓜皮说,透他妈!老子出去后,不穿宾度王了,改穿白边!到了开化寺舞厅,上面是皮尔卡丹,下面是白边,准吓他们一跳!老子要在舞厅正中央卷个炮、搓个火!说明老子不忘传统!

众人附合着一阵大笑,纷纷表示类似的观点。鬼子六说出去后,要给家里的每间房子编号并写到门上,要在每扇门上挖一个号眼,时不时还要查查号。阿飞说出去后,每天早上要把家里人叫起来放蓣。众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瓜皮踱到号门旁,用手指在铁门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冀”字。这个字行中带楷,很见功底。

瓜皮说:“我姓冀,北田共的冀!叫冀××。”

瓜皮踱着步,指着铁门上的字说:“我在家没事干时,就找了几个字帖,专找”冀“字练。看我写的这个字!你们谁能写这么好!”

瓜皮作为一个混混能有这点书法的爱好实属不易。虽说他的书法仅是一个字的书法,但这也属高雅的文化味十足的爱好。后来我发现,混混们若真心真意有了某些文化味十足的爱好,那多半要出大事。比如杀人魔王王彦青喜欢钻研微积分,汪洋喜欢物理化学,等待。

瓜皮也爱猜谜语。

瓜皮踱着踱着,说,我给你们出道题。

瓜皮在笤帚上拽了几根细枝,折成六根一样长的,摆到坑上,摆成两个连着的三角形:

瓜皮说:“我说的题你们每个字都要听清,每个字:两个正三角形,如何只动一根,让坑上变成一个正三角形,一个标准的正三角形?”

“什么是正三角形呀?”王世宏问。

“就是等边三角形,三个边一样长!”

众人开始思考,有的动这根,有的动那根,但总是不行。

瓜皮洋洋得意地踱着步:“给我出这个题的人说,把我脑子想烂也想不出来,结果,我想了整整三天才想出来。我敢保证,就你们的智商,把脑子想烂也想不出来!”

我也在思索。很明显,六根小棍,两个三角形,只动一根是绝对变不成一个三角形的。说明得想些歪招。

突然,我眼睛一亮。

……

……

众人看着愣了一会,纷纷点头称是。

这时,瓜皮出了题还不够三分钟。

瓜皮“嘿嘿”地笑了,说,大学生就是有两下子!

于是他宣布,以后他出谜语时我猜中后不准先说出来。

瓜皮随后又给号子里除我之外的众人出了几个字谜,如:安字去了宝盖头是个什么字,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左边去右边右边去左边,等待。反正都是些需要动歪脑子的字谜,不能只正常思考。不过正常思考那些众人也猜不出。因为他们普遍承认,从小最怕动脑子,到现在脑子就象生锈了,想动也动不了了。

不过,在瓜皮和我住一个号子里的这段时间内,也没见过他有过喝些小酒呀这些大油的举动。是他的关系户和他的关系不牢固了?还是他只能扎根于四院、换到三院就耍不大了?桔子在淮面淮北不一样,瓜皮在四院和三院的差距为何就这么大呢?

难道所有的跑号的都是这样,换了院子就不行了么?

当然不是!比如四蛤蟆。


在人们眉来眼去之时,四院有货送到。

六圪旦领着一个衣着同样整齐的犯人进来。他叫醒瓜皮,放下好几包白桂花,好几包黑玉蝶,一个打火机,走了。

瓜皮伸伸懒腰,打个哈欠,留下打火机和一包桂花,把其他的往阿飞铺上一推:“留点大伙抽的,其他的放起来。”

众人的眼全亮了!这么多烟!有好几包呢!白桂花就不敢想了,黑玉蝶就能抽好长时间呢!居然还有打火机!以后就不用搓火了么?但是这么多烟,往哪儿放呢?看守所里经常查号。届时犯人站到南墙根,干部或武警搜身,号子里由干部或武警进来把铺盖全抖开看有无违禁品。这眼看就要过年大查号了,这烟倒是好东西,但能往哪儿藏呢?

瓜皮拆开一包桂花,给阿飞、鬼子六各发了一根,点着,深吸一口后,一看,烟还在坑上。再看看阿飞一筹莫展的样子,瓜皮很纳闷:“你们坑洞里就没有掏的洞么?”

洞?我们都愣住了。坑洞里只能放些饭盆等杂物,哪里有洞呀?

瓜皮确实很机智,不知是先天的智商高还是后天的锻炼使然。他不在问什么,只是一挥手:“先把烟放一放,马上就开干!”

放完茅后,号门被锁上了,接下来该是吃早饭了。此刻,干部们开始起床、洗漱,房顶上巡逻的武警也不再转悠。因为,相比起来,这是一个最不会出任何意外的安全时段。就在这个安全时段里,我们开始挖洞了。

在哪个坑洞里动手呢?瓜皮给我们讲,不能靠角,越靠角越容易引人怀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所以要在最外面一个坑洞里动手!

号子里的坑是砖土结构的。南看几十年的年龄使土坑的泥土有些发酥了,比较好挖。我们用牙膏把子细致地把这个坑洞里靠后上部的一块砖头四周的泥土慢慢抠出来,倒进马桶里。这可是个细致活:人只能趴着,头是伸不进去的,只能把手伸进去后凭感觉抠。但是,对香烟的向往超过了趴得腰酸抠的手疼等任何不适。除了瓜皮和阿飞,其他人轮流趴下去抠。我不抽烟,他们一个个自告奋勇地接替也没人肯让我抠。

终于,约莫半个小时后,一块砖取出来了!

剩下的工作就简单多了:里面全是土,好抠,把洞扩大到能放下两三条烟的空间就可以了。然后把砖头放进去,摆齐。地上的土要处理干净,不能留下丁点破绽。

最后,瓜皮说,要往里面放两三双鞋,不能多了也不能没有。这样,大兵查号时才不会对这个坑洞产生怀疑。

烟藏好了。外面只留了一包白桂花和一包黑玉蝶。打火机?瓜皮说查号时藏裤衩里头。大兵不会捏咱们的旦。众人们心悦诚服地哄堂一笑。

就要开早饭了。瓜皮让给每人都发一袋方便面,一会儿往糊糊里泡。

瓜皮说,这些面算个逑!号子里就是缺烟,哪能缺了方便面!烟哪怕就咱们抽白的板油们抽黑的,但方便面板油们得有的吃,吃完了再闹来呀!连这个都做不到还当个逑的大油!

阿飞和鬼子六无言以对。早上刚起床时他俩还眉来眼去,颇有些联合起来对付外来势力入侵、恢复自己地位之意。但瓜皮的这几句话,把他们这些念头都吓没了。什么联盟,什么头铺,在物质利益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直到走,阿飞也没有给瓜皮腾出头铺的位置。那样就太伤自尊了。但他每晚就那么被身边的瓜皮挤着,只留下窄窄一条,比我们睡的地方宽不子多少。

一切的暗战,停止了。

正文 第二十三章 年 来 了 !


鲁迅说,旧历的年底最象年底了。

虽然这几天一日三餐仍还是三瓢两圪旦,但号子里的人们的精神状态却已亢奋起来。因为过年这几天,干部们管得要相对松一些。只要不出大事,其他均可睁只眼闭只眼,比如抽个烟呀,玩个扑克呀,赌几把呀,等等。但这些于我都无所谓,我所看重的是,听说过年时可以吃肉!年三十晚上可以吃饺子!

盼望已久的年三十来到了!

但早餐依旧是玉米面糊糊。

但午餐就有肉了!

两只洋铁皮饭桶一进院子,一股淡淡的久违的肉香立即飘进了各个号子。整个南看的上空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我们快乐地撩起褥子露出席子,快乐地拉出饭盆发了勺子,快乐地等待着六圪旦的高叫:“三号!打肉菜!”

终于,肉菜打回来了。虽然仅是在平时里那瓢菜汤里飘着两三片小肉片片,但这毕竟是肉呀!即使不是名副其实的肉菜,也是名副其实的肉汤呀!

我们快乐地比着谁碗里的肉片多,比来比去,也只是两片与三片的差距。那就比谁的肉片大,比谁的肉片肥,反正总有可比的。

我蹲在地上,饭盆放在面前的地上,左手拿着馍馍,右手用小勺子慢慢享受这难得的美味。就在快要喝完肉汤时,我突然发现除了上面飘的两小片肥肉外,饭盆底的泥沙中间,居然静静躺着一小块瘦肉!我欣喜若狂!藏起笑容我左顾右盼,确信他们只顾各自品尝肉汤没有人注意我,我才怡然自得地舀起这块小瘦肉,悠然自得地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这一小块瘦肉虽仅比指甲盖稍大一点,但她却从生理和心理上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欢愉!

午餐结束了。意犹未尽的人们开始痛斥六圪旦,说他在开号门打饭之前就已经把桶里的肉捞了个差不多。“有一快餐杯呢!”阿明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从反光镜上看到的。于是人们诅咒六圪旦,从吃肉时吃个骨头噎死,直到生个儿子没屁眼生个姑娘去卖_。诅咒的同时人们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其实诅咒并不是真的要诅咒而只是过过嘴瘾,就好象两人吵架时一个说:“老子透你妈!”另一个回击:“老子才把你妈透了来!”其实两人谁也不能把对方的母亲叉暴了是一个道理。

午饭过后,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

瓜皮说,各自想办法,查过号后就开始支锅!(支锅是一种扑克的赌法,规则和牌九差不多。可惜我在这方面悟性不高没有学会。搓火也没学会,卷炮学会了,打人学会了,骂人也学会了但用得很少)。

阿飞表示一定要从六院那个跑号的同案那儿要几盒烟让过个年抽、赌。鬼子六说他也认识其他院的谁谁,能向他要些烟来。阿明说他父母一定知道过年时给他送些东西进来,并表示:“他们要连这都做不到,老子出去以后就不认他们了!”老崔这几天嘴安分了许多,现在只在那嘟囔着“死老婆子!死老婆子!”王世宏可能知道没人给自己送任何东西,默不作声。我也清楚没人会给我送任何东西,我也默不作声。

下午,大查号。

全院子的犯人全部出院,面朝墙站在南墙底,由武警大兵们配合干部们查号。大兵们都是些年轻的小伙子。作为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工具,他们对作为无产阶级专政对象的我们,存在着阶级上和意识里的敌视。他们把各个号的被褥全翻了个底朝天,将每一件东西都要扔到另外一个地方包括一个小裤衩。在他们眼里没有头铺和板油只有阶级敌人。

查号过程中,犯人们不时偷偷回过脸关注一下大兵们的搜查情况。我们号有个藏着宝藏的坑洞,所以瓜皮他们不停地扭脸去看。我的心里也惴惴,因为要是查住了,一个号的绝对全要被痛打一顿。你说你没参与挖洞?那你为何知情不报!打!不过,谢天谢地,大兵们把那个坑洞里的鞋扔也来以后,没再往里乱摸。逃过一劫!

咦?我们号的人心里有鬼,这才不停地扭头看,但其他号子的人为何也总是扭头看自己的号子呢?莫非他们也有个坑洞里边藏着宝藏?不过每个号子只有九平方,要想藏些什么违禁品也只能在坑洞里做手脚,况且听瓜皮说四院早就流行这个,只是三院的犯人穷,没什么可藏的。但过年毕竟是个隆重的节日,各号的头铺们无论如何也得准备一些烟呀!于是,各号的人们都心怀鬼胎地不停扭头看。

我的围巾被翻出来了!

围巾,当然是长条的,所以就有可能勒死人。所以就属于违禁品,所以一个小大兵就举着围巾出来,向院里和秦干事闲聊的大兵领导(不知是什么级别,反正肩章是光闪闪的)汇报:搜到这个!

一句话吸引了各自正在脑子里打小算盘的全院人都扭头看。

我一看,心中暗暗叫苦:完了,围巾要被没收,老秦说不定还要抽我一顿给大兵们看呢!

“放逑回去!”老秦一声断喝使全院人和我一愣,随后,我的感觉就象个落水就要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个救生圈!

“这是人家对象给的!能有逑甚事!放回去!”老秦年老资历也老,“秦大棒子”的威名不仅流传于号子之间也流传于大兵们之间。老秦一声断喝之后,肩章发亮的大兵领导也点头示意:放回去吧!

谢天谢地!老秦!你可真是个好人哪!老秦来自洪洞,就是苏三的故乡。苏三唱道:洪洞县里没好人。苏三,此言差矣!你只是没活到现在见见咱老秦呀!

半个小时后,查号结束了。每个号都是一片狼藉。

我们各自回到各号。号门锁上后,我们马上开始心情愉快地收拾。是啊!为什么不愉快呢!午餐有肉,晚餐是饺子!正月天里还有可能吃几次肉菜,这还不够满足吗!人活着应该有盼头,但必须是有把握能实现的盼头。盼了实现了,你就应该满足;盼了个就不可能实现的盼头,那只会增加痛苦;什么也不盼就等着它自然来到,那是傻子。

很快,铺盖整理好了。烟也从坑洞里拿出来了。南看沉浸在准备过年的欢乐的海洋中。

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派两个人去取分的面和馅,让一会儿包饺子。阿飞的鬼子六抢着去了。

我是会包饺子的。我准备一会儿要大展一下身手。

啊!饺子!我喜欢你!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年 ? 苦 的(上)


在对饺子的渴望中,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阿飞的鬼子六黑着脸回来了。

他俩一人手里端着半饭盆馅,另一个手里拎着个面袋子,可惜只是个底子,顶多有多半饭盆。

这才多少呀?一个号的七个人就吃这么点吗?我心里很疑惑,可这还不够一个人吃呢,盼望已久的晚餐的饺子大宴就是如此吗?可能吗?还要给发一些了吧!

“挨逑的六圪旦!把面和馅一大关都截了!给各号发的都是这么点儿!咋透来!”阿飞愤愤地说。

众人脸上皆愤愤不平,但没几个人吭声。毕竟这儿是看守所,轮不到你说话时,你就没有资格发表自己的观点。

沉默了一会儿后,大概是瓜皮在跑号时,常干类似的事,了解这里面的猫腻,他淡笑了几声:“呵呵!老子现在可真成了个板油了!这还有逑的说的!就这么包吧!”

于是,众人开始动手包饺子。气氛很压抑,压抑的主要原因就是席子这两个半盆的面和馅,和旁边八双充满着渴望的眼睛。

人多料少,活干得倒是挺快。就在铝饭盆里和好面,搓成细长条,没有刀就用手揪下一个个的小面团,揉圆,没有擀面杖就用手捏成圆圆的皮,包上一点点馅以便能多包出几个饺子。

整道工序就是这样。根本轮不到我大展身手。连小展都不可能。我只负责把小面团揉圆这一道最不显技术的工序。

很快,馅用完了,还剩下了一点面。我暗自数了数席子上一排排的小饺子,只有九十多个。人均十五个?那哪够呀!那还不如吃窝窝头顶饥呢!我暗自寻思。

“这点面咋办?”阿明问。

“六圪旦说是一会儿全院包好饺子后,一齐到厨房的大锅里煮,煮出来后各数各的数。咱们就再捏些皮,包些纸团、生面团、烟头吧!”瓜皮很随意地说。

“就是就是,既然在一起煮,那咱们不作践别人别人也要作践咱们!”鬼子六的思想真不愧是中国人的思想。中国人要不这样想早供产主义了。

“煮出来以后,谁吃到烟丝,算他倒霉!”阿飞恶狠狠地说。

于是,在家动起手来,把剩下的面捏了二十几个皮,包的馅是卷炮的烟头、或一小撮土、或一小块纸团。总而言之,这些行为就如同号子里的水土一样都是娱乐性的,并不全是存心要害谁,只为图个开心。

包饺子的工程很快结束了。只等着傍晚时分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去几个人把饺子一齐端了去前面厨房的大铁锅里煮。闲着无事且无聊的众人们忘掉了六圪旦截走的面和馅所带来的愤怒,重新投入到过年的欢快的气氛中。

阿明讪讪地说:“我这老子和妈,咋透来,过年了么,也不说来看看他小子!”鬼子六接上了茬:“你给你家里写个明信片,爸爸妈妈两点点,我在这里真可怜,快快送来二百元,还有一箱方便面。”

是啊!过年了!毕竟是过年呀!就在众人兴奋地打闹时,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思乡的苦闷之中。

入监快两个月了。除了预审科黄公安提审过一次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案子没有任何进展。亲人和好友们,除了一条“知名不具”送来的围巾外再也没有任何消息。真的他们还在牵挂着我吗?真的还有人还挂念着我吗?家里的爸爸妈妈他们还好吗?妈妈本来就有病,得知我现在这种情况会不会加重她的病情呢?我好想念他们呀!还有她,她怎么样呢?我俩以后会有什么结局呢?我的未来会是什么呢?

入监快两个月了,我本已经从最初的迷惘和不知所措中走了出来,但“年”这个带着浓郁团圆气氛的节日还是引起了我无尽的思乡情愁。我很清楚,不能思念亲人好友,不能回忆往日的美好时光,那只能带给我无尽的烦恼,加深我的痛苦,但是,我才十七岁呀!本来怀着美好的憧憬来省城上大学,却被送进了号子——这暗无天日的监狱!叫我怎能不想家!那个温暖的家哟!……

当时的我泪流满面。而写到这儿的我,想起当日的情景也已是泪流满面:九平方的号子、昏黄的灯光、坑上坑下八个光头、对外地人的轻视、大油对板油的欺凌、从外界得不到任何联系、如被抛弃在荒岛上的感觉、每天食不裹腹、每天除了吃饭放茅睡觉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着、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坑上过年的饺子、踡缩在坑角偷偷哭泣的我……啊!此情此景,永生难忘!永生难忘啊!我恨!我恨这场悲剧的始作蛹者仝建平!我恨这个不公平的司法制度!我恨老天不睁眼!我好恨哪!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年 ? 苦 的 ! (下)


瓜皮经验丰富,过年也不忘抓安全。

此刻他及时走过来:“大学生,有逑的个哭的!不要想!越想越难受!列宁说,没住过监狱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现在你也是个完整的人了!况且这里面也是一所大学!名字就叫:社会大学!”

列宁说过这话吗?我一愣,但很快从痛苦中清醒过来:这儿不是在你家里想哭就能哭,还有其他人要为你的安全承担责任呢!况且瓜皮说的很有道理:不能想过去,真的越想越难受,索性什么都不想,听天由命,就象个无忧的傻子。再者,监狱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不过会被锻炼成精钢还是劣钢,那要看你自己的修行了。

我满怀歉意和感激地笑了笑:“我没事的。”于是,我开始用心地倾听他们的聊天逗乐,在哄笑和调侃声中,努力忘掉过去,忘掉未来,忘掉一切。

从那天起,我确实做到了忘记。后来我不会说家乡话了,想不起高中同窗三年的好友的名字,也忘记了她的模样……直到我把自己都给忘记了……

阿明在坑上跳舞,阿飞的鬼子六也跟着跳开了。好象叫什么“颠四”。

我活了这么大,从记事起就开始上学前班(因为当时妈妈是乡下学校老师,一人带着从学前班到三年级),初中以前家里没有电视只在单位的旧黑白上看过几次一休哥做的冷酸灵牙膏的广告,上了高中家里倒是买了电视了但妈妈又管着不让看怕耽误学习,所以说我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娱乐方面更是一窍不通,哪里进过什么舞厅!看阿明他们把屁股一扭一扭的,也有点意思。

号子里的人们无聊时爱讲录像。作为一个小混混,录像厅、歌厅、舞厅就应该是自己的根据地。他们讲起录像时一个人主讲其他人作补充,情到深处还要起身配上动作,把故事情节讲得完完整整、活灵活现。这可是让从没看进来录像厅从没看过一部录像的我大开了耳界。于是我知道了发哥华仔成龙大傻等以及他们的许多作品。往往一部录像要听上好几遍,听得熟了我简直怀疑是否自己就看过这些录像。瓜皮说他同案叫猎狗的爱打架,尤其是刚看完录像时,总觉得自己就象主人公那样武功超群,总想找个路人打一架试试自己的身手。

男人聊天的话题少不了女人。号子里的男人聊天的话题少不了性。

入监之初,有人问我有没有“马子”,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笑着说马子就是马呀,就是让人骑的马呀。但我觉得“马子”肯定不会是这个意思,便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说没有家里没有养的马子。太原人说话带把子时说“日你妈”不说日而说“透你妈”,管男性生殖器不叫“鸡”而叫“逑”,管女性生殖器不叫“_”而叫“板鸡”。太原人发音特点是一声二声向下压,三声变四声,四声往上挑,说起话来语气便比较“硬”。于是“板鸡”就成了“办鸡”,“透你妈”就成了“头泥马,等待。这儿就不一一赘述。太原人管晚上梦遗叫“跑马”,管支女叫“米”,管漂亮支女叫“良米”,管有性病或不招人喜欢的支女叫“恶米”,管票妓叫“量米”,管小偷叫“理儿”,管砍管儿叫“砍川”。这些特色语言起初我一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时间长了就感觉到了。

阿明在唱歌:“摸摸你的,摸摸我的,抠开你的,放进我的……。阿明还很年轻,未婚,找过几个对象。阿明的恋爱原则一向就是“哈哈一笑,扳倒就闹!”

陕红凯依旧冷冷地在收拾他的枕包。枕包是把一件衣服的后襟拆下来锁好边,四周一对中间钉几个扣子抠几个扣眼,里面用来装平时不穿的衣服等,晚上当枕头用。他的枕包上绣着好多字:命中有终会有命中无莫强求、忍心字头上一把刀、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下风平浪静,等待。都是为人处世的格言警句。往枕包上绣字绣画是号子里的流行。当时的我还没资格没能力也没枕包绣什么,不过后来我在我的枕包上绣了一只漂亮的红帆船,取劳改队路上一帆风顺之意。

天色暗下来了。

南看外面的居民区有人放炮。年三十的晚上吃晚餐之前是要放炮的。爆竹声声,而此刻在我耳中却无比的萧瑟。

六圪旦开了号门。每个号出几个人端着饺子去前面煮。

众人把饺子从席子上捡到饭盆里,但不管怎么努力,饺子是一定要粘到一起的。

煮饺子时犯人们可以互通有无、加强沟通。这样的机会没人肯错过。我们号是瓜皮、阿飞、鬼子六三个人去的。

远远的爆竹声中,我们很快等回来了饺子。

热腾腾的饺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勾引起了所有人的食欲。只是,饺子太少了。

饺子分为两盆,一盆由陕红凯、老崔、王世宏、我四人蹲在地下围着吃,另一盆由另四人坐在坑上围着吃。他们那一盆明显多,有我们这盆的两倍!而我们这盆只有四十多个,平均一人十来个。没有人抢。抢什么呀!就这么点,有什么好抢的?值得一抢吗!我们四人蹲着围在饭盆前,默不作声地吃着。

坑上的几人不时吃出包着土块或烟头的饺子,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从其他号也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大概他们也吃到了可能是自己包的烟头馅饺子了吧!

很快,王世宏、老崔分别报告吃到了这种另类的饺子。老崔的这个包着的还是把笤帚上的小棒折成短短的几截!娱乐性可真够强的。

陕红凯始终没作声。不知是没吃到?还是吃到了但不吭声?

我们的盆里就剩下了四个饺子了。我到现在吃的还都是肉馅饺子,真走运!难道这最后一个就有包的什么东西?会有这么巧?我夹起这最后一个饺子:它小巧而大耳,饱满得一看就知是北方饺子。面粉在昏黄的灯光下发出晶莹的光泽。我爱怜地把她放进嘴里,准备慢慢品尝这最后的美味。一咬,坏了!里面包的是烟丝!烟丝的辛辣苦味弥漫于口腔。我当即就想把它吐出来,但转念一想,我又没有吐。我慢慢咀嚼着烟丝,苦涩渗入骨髓、仇恨深埋心底。我要使自己记住所受的苦,我要让他们以百倍来偿还!

我把烟丝嚼碎,强咽了下去。辛辣苦的味道从腹中升起,呛得我泪都快要流了出来。

这个苦苦的年哟!……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变 数 〔上〕


初一早上,我们都被鞭炮声惊醒了。

当时太原尚未“禁放”。初一早上各家各户各单位都要放挂鞭放三个炮供几碗祭品以叫醒神灵享用的。南看也不例外。每个院子都放鞭炮。我们号子也不例外。

众人醒来之后叠好铺盖,大油们在昨晚特意留的半脸盆水里净了手。

穿戴整齐后,瓜皮在号门处立了三根烟,点着。青烟袅袅中,瓜皮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合什,作揖,虔诚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来,双手合什,作揖,离开。接下来是阿飞,接下来是鬼子六、阿明、陕红凯、老崔,一样样的程序,一样样的虔诚。他们在祈祷吧?祈祷什么呢?我不知道。但三支烟已燃完了,轮不到我磕头。我只有在心里为亲人祝福,祝他们身体健康。

号子里的气氛神秘而压抑,众人仿佛怕惊动了神灵,说话都悄声细语,走路都蹑手蹑脚。

六圪旦在放茅。他可能也知道每个号子现在都在做什么,而没有象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吼,而是把号门一个个都打开,由各个号子自觉地看着前一个号回来后就自己去厕所。

犯人们都站到了号门口,微笑着互相拜年。大油们则走到其他号子里,和熟识的人握手,互相敬个烟。年初一嘛!谁也想讨个吉利话。

我没有熟人,也不喜欢来这一套。看着他们走来走去握手敬烟的样子,我觉得很可笑,也很茫然,还觉得很格格不入。

大年初一的早餐仍是玉米面糊糊,没有任何变化,引起了众人恶毒的咒骂。

早饭过后,堵伯开始了。

太原流行打扑克打“争上游”。号子里堵伯时流行以“争上游”来赌。一付牌去了俩王是五十二张,四个人打,每人十三张,面对面的两人是固定的对家。以看谁最先把牌走完来定输赢。一四、二三是平手,一三、二四就是输了,要输几根烟,一二、三四则输得加倍。打这种牌最重要的是记牌和算牌。你要卡住上家切住下家不能让他二人顺利地发牌,而且要分析对门手里还有什么牌。在自己牌好时要努力第一个发完牌,要是手里的牌不好就要争取把对家先送完。如何送对家呢?对家手里是单牌?对子?还是列子?这里面有讲究。

堵伯打争上游,要想赢就要作弊。握牌时的手形就是在告诉对家:我手里有什么什么。两手握牌时牌向上是指手里有炸弹(三个或四个的),两手握牌时牌向下是指手里有起子(对4),这两种手形就是最基本的“上包弹下包铲”。左手搓开牌右手在上面一拂是指手里有列子,单手握牌搓开牌是想让对家给自己送单张,而单手把牌一把握住就是说我完了你要先走啊!当然,这了与另两人的暗号区别开来,就要自创一些有特点的手型,同时要分析揣摩那二人的每个手型代表什么意思。总之,玩好这种牌是要有点悟性的。我这方面悟性不好。但奇怪的是,众人们平时一致表示自己学习不好最怕动脑子,但玩起这个时一个比一个有悟性,一个比一个玩得精!

当然,在本号子里赌没意思,要赌就要到别的号子里赌赢他们的烟,或者在自己设场邀请别号的大油们来玩。到其他号子赌时要注意不能让任何人偷看到自己手中的牌,而有人来我们号赌时每个人包括板油都要积极地偷看然后用手型把偷看到的信息传出去。

瓜皮真不愧是瓜皮,鬼子六也不愧是鬼子六,他二人打争上游时珠联壁合配合默契又沉着冷静,不论在哪个号子里赌,就没有空着手回来的。在我们号里设场时那就更不必说了。反正就是五根十根的注,到了初五,他们已赌赢回来八、九条烟。我们的坑洞里已经放不下了。瓜皮说:“没事!这几天就放在外面,过了十五再想办法再挖个洞藏起来,反正不能让六圪旦那个讨吃鬼知道。”

“讨吃鬼”是本地特色语言,特指吃了你喝了你却又遭踏了你的那种人。无疑,貌似忠厚的六圪旦就属于这种人。他不知由于谁的关系当上了跑号的以后,口蜜腹剑,在三院任何一个号子里都是白拿白吃白用,稍有点不高兴就去干部们那儿“点一炮”(即告小状之意),让干部们找个茬修理不听话的某某一顿。全院的犯人们在背后对之恨之入骨但又无可奈何,当面还得六哥长六哥短地亲热地套着近乎。

不过瓜皮不尿逑六圪旦,但他跟六圪旦面子上还是很客气的。因为,毕竟现在人家是跑号的,要从长计较嘛!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变 数(中)


二十七变数(中)

莎士比亚除了那句幸与不幸的名言外,好象还说过这么一句:幸福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日子却各有不同。这句话纯粹就是为我们号子里的人创作的。

每天早饭过后,初升的太阳透过铁窗,将自己的足迹投影于西墙上部。当它的足迹走到西墙中部时,就到了打水的时间了。再走再走,走到坑墙交接处时,就要吃午饭了!不管吃的好不好饱不饱,吃饭的时候人总是快乐的。冬日的下午特别短暂。我们午休起来一小会,太阳的足迹便走上东墙,再一会儿,就会逐渐消失在东墙上部。这时,就要吃晚饭了!我想,古代的日晷是否就是古代号子里的犯人发明的?

每日里我们就是这样,一号子里的人呆呆地坐在坑上,呆呆地看着太阳光在墙上一点点地移动,从西墙到坑上,再从坑上到东墙。第二天仍是从西墙到坑上,再从坑上到东墙。能想起来的录象也讲完了,能想起来的菜名及烹饪方法也讲完了。每日里就这样无聊地坐着。除了监规外再没有任何可以阅读的东西。我觉得脑子里已长满了荒草。没有任何新鲜的话题,没有任何能带来丁点刺激的东西。好久也没进过新犯人了。我现在也渴望着能送进来个新犯人,不仅能给他服服水土高兴高兴,重要的是他能带来一些来自外界的新鲜的消息。要不然哪怕外面天翻地覆改朝换代了,号子里仍还是死水一潭,一潭死水!

年也过完了。

今年春节之间吃了三次肉菜,虽然还是象年三十那顿一样每个饭盆里仅飘着两三片肉,但这就很让我满足了。

方便面很早就吃完了。瓜皮并未象他最初的豪言壮语中讲的那样:方便面算个逑!吃完了再闹来!可能当时他觉得易如反掌,但人走茶凉,你在四院时虽是个跑号的,但再怎么你也只是个犯人!给你调个院你就逑也不是了!瓜皮已收敛了许多。他还有一点关系,但他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系要放在要烟上而不能放在要方便面上。

两个月的三瓢两圪旦已经把我饿得感觉不到饿了,用号子里的话说:肠子饿细了。我能感觉到身体的巨大变化:原来胖乎乎的随双手现在青筋毕露,原来腰上一捏就有一圈的肥肉现在只能揪起点皮,裤子在社会上穿时紧紧绷在腿上现在很宽松。

每个月理一次发,就是让六圪旦“犁一回”,胡子长了也请人家用手推子推一推,手指甲长了在地上磨磨,脚指甲长了就长着吧。入监两个月来我没洗过澡,用水湿湿毛巾擦擦背也不可能,因为白天你敢向六圪旦提要求去打盆水吗?就算有盆水让你洗,你洗完敢往马桶里倒吗?马桶每天装尿和洗饭盆水都快要装不下了。我不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样子,号子里没有镜子,不过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知肥瘦,看看别人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逑样:满脸菜色,下巴尖尖,颧骨突起,纯粹一个非洲难民形象。

唉!我就这样熬着吗?熬到上检、下起、下判吗?这样的日子何时能熬到头呀?但不熬又能如何呢?

但是,这种无聊的日子居然熬到头了!

(二十八)变数(下)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个充分搞活经济的年代,是个会不会游泳都要下海扑腾几下的年代,是邓伟人号召人们迈开大步向钱冲的年代。改革春风吹满地。南看的高墙电网是当然挡不住这股春风的。

南看的领导们有朝一日幡然醒悟了:咱这儿这么么多的劳动力,居然白白地让他们闲着!浪费就是犯罪呀!咱执法人员能犯这种罪吗!来!给他们找点活!让他们也在劳动中一边反省一边等待判决!创收?多俗啊!君子不言利!咱人民警察可全是君子啊!改造犯人思想可是第一位的……

于是,刚过了正月十五,我们便结束了每天用目光追逐阳光足迹的日子,结束了无聊得发慌焦急得发闷的日子。南看的犯人从此开始了投身于劳动。

(对了,这儿郑重纠正一点:看守所在押的人们不叫犯人,官方称谓叫“人犯”。这里面也有讲究:“犯人”的主语是“人”,“犯”是修饰词,而“人犯”中的“人”字仅作修饰词用。所以在看守所里首先你不是“人”,而仅是个“犯”。你要仔细揣摩个中滋味,体会其中很大的区别。)

刚过了正月十五,传来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南看的未决犯以后每天要开始拆棉纱。

棉纱,就是工厂里用来擦机器的那种东西。拆棉纱,就是把棉织厂里做背心、秋裤等等棉制品后剩下的边角料,由我们用啤酒瓶盖子的一棱一棱的尖角,将其勾起毛边后,一点一点拆成一团团的棉线状的东西。

拆棉纱这活,初试时很简单,不需要一丁点的智慧,只需有两只手就可以了。但是,拆的过程中,棉絮满屋飞舞,那滋味也不好受。况且每天还有任务,一个号的领几斤布块就要交回几斤棉纱,遇上纯棉的布块时好拆:转圈起了头后“哧啦、哧啦”地,几下就拽完了,但遇上有时布块上有胶时就不好办了,半小时也刮不开一块。再者,拆棉纱时要左手握布片并用中指顶着,右手用啤酒瓶盖子用力抠,那力气当然全出在了左手的中指上。几天下来,中指非掉几层皮不可!

而击溃我的思想的,是第二个消息。

这了配合拆棉纱的工作,南看领导决定,将三院当了库房,把三院的人犯全分到四五六另三个院子。也就是说,我要离开三院三号这个已经住习惯了的生活环境,而不知要被分到几院哪个号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会重新开始板油生活,重新开始洗劫马桶、擦地!

我不想洗马桶,不想擦地,但我更害怕的是离开这些已经不会对我构成什么危险的人犯们,更害怕被放到那充满着不可预测的危险中去!

从那时起,以后的几年中,一次次环境的改变、一次次离开熟悉投入陌生,已逐渐使我害怕一切突好其来的变化。直到今天,我不愿接受挑战,不愿面对未来不可知的风险,不愿和陌生人交流,不愿出远门……我宁愿在一个不舒服但较熟悉的环境里逐步寻找舒服的支撑点,我宁愿放弃风险之后的任何巨大收益,我宁愿做一只蜗牛,每日里背着一只重重的壳,稍有风吹草动就缩进壳子里……

但是,调院是必须要接受的现实。我强迫自己不要害怕,我不停地给自己鼓气:别怕!有什么呀!不就是换个号子嘛!咱到哪儿不是个混呢!大不了给服个水土、洗个马桶嘛!能有什么呀!

我告诫自己要牢记在三院学到的社会经验:无论到了哪儿都要少说话多做事;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说话不能老是书呆子气十足做事不能老是文绉绉该打架时就要打一架哪怕让干部抽一顿说话时要带着把子要说脏话要经常说透他们的母亲;能忍则忍但绝不能一味忍让只是这个度谁也说不清我也说不清而只能一味忍让了;干部用皮刷子打时不能一味死扛要假装疼得受不了而跌倒在地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再也不敢了……

但无论如何打气,我的心中仍是忐忑,眼前又恢复了入监之初的迷惘。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而我永远也找不到?

未来,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变数。

正文 第二十九章 五 院


二十九五院

终于到了调院的时候了。

三院全体人犯,各自报着铺盖站在院中,由干部点名分成三组,再由四、五、六院的干部来领走。我被分在去五院的这一组。

穿过南看夹在四个院子中间的连着的几个干部办公室,我们一生二十来个人犯抱着铺盖卷,来到了五院的院子里。

院子中间站着一个人,他个子不高但很壮实,年纪有三十多岁,光头,黝黑的脸上是bini(这两个字我不会写,谁会就给我加上谢了)一切的神情,稍稍隆起的肚腩说明他在号子里生活的富足,挺括的衣服和白边的雪白彰显他在号子里地位的尊贵。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气度不凡地站在院中央,冷冷地看着鱼贯进入五院的人犯们。不用说,这绝对是个大油!是个大跑号的!

这个人没吭声,就是那样站在那里。而我们这些从三院调过来的人们就已经被他的气势所震慑,不需要谁发出指令,我们就已乖乖排成一溜,站到了南墙根底,等候发落。

故土难离呀!为什么古人说难离故土,原来是到了无论哪个新地方都有人欺生呀!

我们正抱着铺盖卷,惴惴地在南墙根底胡思乱想时,办公室里有人在叫:“四蛤蟆,来一下!”

“来了!”院子里的这人应了一声。原来他叫四蛤蟆。

但四蛤蟆并未立即动身。他右手依然背在身后,抬起左臂,用食指指着我们从东到西扫了一通:“都给老子把铺盖放下!不管你们在三院是大油还是板油,到了我这儿,叫你油你才能油,不叫你油,你就连个逑也不是!”掷地有声地说完,他这才稳步向办公室走去。

一番话说得我们面面相觑:操!这人可真耍得大呀!可比六圪旦大多了!

只听见刚才把四蛤蟆叫进去的那人(应该是个干部)在布置任务:“你安排安排!把他们分到各号!”

很快,四蛤蟆领命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干部办公室里的人犯花名牌,考虑了一会儿,吼了一声:“赖赖!把门都给老子开开!”

一个小个子应声跑了出来,跑进办公室把大钥匙串拿出来,“咣铛!咣铛!”他把几个号门都来开了。立刻,各个号的号门口、窗户上全是人和人头。

四蛤蟆在训话,不过这次是针对五院各号的:“三院过来的人,进了各号以后,该干甚干甚!但是有一点,不准服水水土!谁要给老子闹出点事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慷慨激昂!义正辞严!大将风度!我打心眼里咕嘟咕嘟地冒着崇拜:一个犯人,不,一个人犯,能做到如此的份上,死而无憾啊!

房顶上,一个巡逻的大兵笑嘻嘻地看着。他戴着军棉帽穿着军大衣,颠着一条腿在有节奏地微微摆动,肩膀上钢枪的刺刀的光芒也随之调皮地跳动。(后来才得知,大兵们爱听收音机,一边巡逻一边听音乐能驱走无聊。不过不光大兵们爱听,我们犯人也爱听呀,我现在出狱多年了还爱听收音机的习惯就是在号子里养成的。)

四蛤蟆注意到了大兵不怀好意的笑,他抬起头笑着:“有逑的个笑的!”

南墙根底的我们不仅面面相觑,而且越发头昏脑胀了:大兵,都是一样的大兵,为何对三院的人犯们凶神恶煞,而到了五院就和人犯的关系怎么就这么融洽呢?

四蛤蟆开始安排我们进号子。

我被分在四号。

我抱着铺盖卷向四号走去。不管前面等待我的是什么,不管是虎穴还是狼巢,但我已别无退路。尽管不甚坚强的心在紧张地跳动但冷汗已湿透全身,尽管略显稚嫩的头脑在紧张地思考但我的脑海里仍是一片空白。

我一步一步迈进了四号的号门。

三十五院四号

五院四号的号子,也和三院的一样,窑洞顶,像棺材一样一头略大一头略小。

号子里的人不多,以老鬼居多(号子里由于年轻人占大多数,所以超过三十岁就被称为老鬼)。只有一个年轻的小个子,双手插在裤兜里,冷冷地看着我。他本想摆出居高临下的姿势,但他太矮了,所以他只能抬起头,耷拉下眼皮来作俯视我状。

现在的我虽然心里仍忐忑但面上已没有了惊慌。我长得黑,不笑时就象在生气。我眼小且呈三角形,笑时则眯成一条缝不笑时则好象在冷眼看世界。再加上我个子大,往那儿一站一言不发,也能唬住点人。

我把铺盖卷往地上一放,缓缓站直身子。我知道,谁过来安排我干什么谁就是这个号的头铺。

果然,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鬼踱了过来。他三十出头。头有点谢顶。肤色白皙得看上去很年轻,但象猫一样的黄色的瞳孔又看上去不像个善类。他的衣服很干净齐楚,脚上的白边也是雪白。嗯!象个头铺的样子,我在心中暗想。

他站到我面前,正准备说些什么,“咣铛!”号门开了。刚才那个叫赖赖的人把他叫了出去。两人在门口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

再进来时,头铺已是笑容满面。

头铺拍拍我的肩膀:“来了我这儿,就好好呆着!咱这个号是个照顾号,你看,”他指指坑上坐的几个老鬼,“都是些老鬼,干部平时挺照顾咱们的。明天起你倒马桶、擦地吧!这里面就这么回事,再来了新人就把你顶起来了!”

一通话说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现在纯粹一个板油中的板油,洗马桶、擦地那是必然,但为什么这么客气呢?

心里虽这么想,但我脸上只吝啬地摆出一丝冷淡的笑容:“没事儿!我知道这里面是咋回事儿!”冷冷的一句,再无赘言。我对自己表现出的高深莫测暗暗满意。

事后我才知道,是四蛤蟆叫赖赖通知头铺每天晚上安排人值班看着我,在我转往上马街之前不能出任何意外。头铺胆小谨慎,对四蛤蟆的指令言听计从,便对我施以怀柔政策。而不知内情的我以为是我冷酷的外表把他们吓住了。其实能吓住谁呀!这里面的人哪个是被吓唬大的呀!

这时,头铺又向正在俯视我的年轻小伙子说:“麻叶!明天起你洗饭盆!”

小伙子象在扮酷,没吱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但这个潇洒的动作却招来头铺一顿骂:“你透聋了你个透你妈!老子在跟你说话呢!”小伙子双手马上从裤兜里掏出来垂在两侧,挺直的腰板马上弯了些,冷冷的脸上马上堆满了谄笑:“听见了听见了,你的话我敢不听见?”

但我听着这头铺和板油之间的对话,就感觉得我以前见过的头铺哪有这样的呀?哪个不是一呼百应呀!是不是这个头铺的威信不是很高呢?

接着,头铺指挥着麻叶和我把我的被子打进被垛褥子铺到坑上。但其他几人只是敷衍着帮忙并不是积极地参与铺床。从这点我更坚信了我对这个头铺的判断。

叫麻叶的小伙子不知怎么,一直到走总是对我板着个脸,好象是耿耿于怀?可我没惹他呀?我不知原委,但我也没有问任何人,我猜想他可能是好不容易盼来个新犯人,而我却是个彪形大汉他一时还不敢下手?何况四蛤蟆又已明示不准服水土的缘故?

算了,管他有个逑用!让我了解一下其他人吧。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头铺保全


三十一头铺保全

头铺叫保全。头铺总喜欢显示自己还很年轻以和其他老鬼们相区别,所以当我们尊称他“哥”时他一再坚持要我们叫他“保全”就好了。

保全是太原王村人,也就是南看所在的这个村子,而他家的房子就在南看外面不远处。远亲不如近邻嘛!所以他入监后家里很快就给他找上了关系上对他照顾着点。有时午餐或晚餐做好吃的时如小笼包或炖鸡鱼时总是多做一大份托关系给隔壁看守所里的他送进来。当然送到他手里后他是一定要孝敬四蛤蟆的,所以四蛤蟆对他也比较照顾。保全虽不是个混混但四蛤蟆强有力地支持他当上了头铺,并给他号子里调了些岁数较大看上去不太是混混的进来以便于他管理。保全虽不是个混混但言语之间常自诩在社会上还颇是个混混,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不是,他心不野比较本分,下手不狠只能诈唬个人,也就是色厉任荏型的。

保全是因盗窃入监的。听说他这一案的主犯就是我入监第一夜时住的三院五号的头铺老杨;听说他这一案同伙众多涉案金额达十余万之多迟早要往上马街转(上马街!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听说他参与的盗窃金额有一万多可能判十来年但他家里在外面努力给他跑关系争取把参与金额压到四千多顶多判个两三年。

保全老婆在外面正跟他闹离婚。所以当他家里给他送进些关于他老婆又在闹或案子不大好跑的消息时他总是很郁闷很生气趴在床上胡思乱想一言不发。保全有羊羔疯病,这种病不能情绪激动一激动就要抽。于是当他趴在那儿好大一会儿不动时我们都要提高警惕,一见他两腿蹬直两脚发抖就要马上冲上去把他扳得仰面躺着,掐人中、掐虎口、把腿曲起来,坚决不能让他抽过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和保全在一个号住的时间里,我不仅学会了对羊羔疯病发作时的急救知识,还造了好几十层浮屠呢。

三十二老赵

除了头铺之外,五院四号的其他人犯之间好象并不象三院那样有明显的二铺三铺之类的地位差别。因为这个号的头铺本不是靠混、打而得来的,号子里的人也不是一拔一拔地接替着而只是四蛤蟆调拔过来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叫老赵的老鬼时常标榜自己年轻时也是个社会上的混混,并且占了靠另一侧墙的铺位,好象要抢先形成“我是二铺”这一既成事实。

老赵,是因“放鸽子”进来的,也就是敲诈勒索罪。

老赵四十出头。鬓角的头发有稍许发灰而显得老像,这与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自己在社会上如何如何混的事迹形成了可笑的反差。老赵中等个,四方脸,貌似忠厚,讲起假话来义正辞严,这也为他“放鸽子”提供了外形上的方便。老赵冒充联防队员,左臂戴一自制的红袖标,先暗中藏于某处寻找“点儿”。找到合适的点儿后就把鸽子放出去。也就是说让手下的支女去勾引男人。老赵在暗中观察,二人打情骂俏时他不动手,二人搂搂啃啃时他不动手,二人抠抠摸摸时他不动手,他必须等二人褪下裤子正欲云雨时,方大喝一声!及时出现!老赵说,要抓就要抓现行,现在的人都是鬼透的,有的被抓了现行还一边提裤子一边不承认。老赵说,老子就是透鬼的!老子用照相机照他个透他妈!

老赵有两个同案。男同案现在关在四院。他年轻,和老赵都是岢岚老乡,这是个国家级的贫困县,现在的手机短信息里有一条“五块钱俺不是那人十块钱俺丢不起那人十五块钱哥哥哥哥快来吧二十块钱哥哥你们到底来几个人”就是老赵当时亲口描述的他们老家的行情。女的好呀!那么穷的地方只要开放搞活就能挣到五块到二十块钱,但男的就不行了。于是,年轻时劳教过几年在劳教所见了世面的老赵没回岢岚而是在外头四处跑着混口饭吃,“这也比回去没饭吃好呀!”老赵感慨道。于是,当老赵偶尔回一趟老家时他能吃饱饭的现状引起了老家乡亲的艳羡,于是,老赵的这个脑子灵活地同案缠住老赵一定要老赵把他带出去见见世面,于是已经岁数不小混不动了的老赵就把年轻的同案带出来混了。老赵给同案也做了个红袖标,找了个只需要闪光不需要胶卷的照相机教了同案摄影常识和该什么时候抢镜头。老赵的这个别同案真是脑子灵活,几次下来就已能把握住最佳时机,并且在老赵大喝一声出现在鸽子和点儿面前时,他还要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让二人摆几个姿势他在那儿“咔嚓咔嚓!”地不停地按闪光。“孺子可教!”老赵很欣赏这个同案,“出去以后再和他联把子干”老赵雄心不老啊!

老赵的鸽子弟同案现在在上马街女监关着。老赵年老且太贪钱,手底下留不住年轻的米,“一个礼拜也留不住!摸住行情就跑了!”老赵想起来还很愤愤然。老赵去过祖国各地不少贫困地方,忠厚的脸和一本正经的腔调能使贫困地区的妇女们体会到当米不仅能摆脱贫困而且并不是个丢人的活儿,“那有个啥呀!又磕不了边儿蹭不了沿儿的!这可是老天给女人天生的赚钱工具呀!”于是,老赵能从四川贵州以及岢岚等地带一些妇女回太原来当米。可惜呀!无论哪儿来的米在太原总是能找到了好多老乡,老乡会告诉她,在老赵这儿挣得太少了!让老赵抽得太多了!于是一礼拜之内米们就离开老赵另觅高枝了,只留下只留下淡淡的一句:“透你妈老赵!你敢不让我走?你把我透了我还没跟你要钱呢!”

“不过哪个米在我这儿我都要先过一手的。”老赵忠厚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最少都透够一百个米!”老赵先声称要手把手教她们怎么工作其实是想趁机舒服一下同时消除她们的羞耻感。“万事开头难嘛!毛住席说的,让我透过了以后就让谁透都一样了!”老赵在这方面颇有心得。

老赵年轻时是给米们拉皮条的,但后来得知放鸽子来钱更多更快于是便马上转行。果真如此!不过老赵也有创新,他只用三十多岁的米去勾引五十多岁的点儿。“这个岁数的点儿被逮住后最愿意出钱了事了,但他们也最胆小,太年轻的米他们不敢要,三十多的正好。男人么,哪有不吃腥的呀!”老赵自负地撇撇嘴。于是,当点儿们褪了裤子露出家具正欲偷欢时,突然出现红袖标并被“咔嚓咔嚓!”地照一通相并二话不说就要往派出所带时没有不慌了神的没有敢不乖乖掏钱的。“放鸽子首先要在气势上压倒人。”老赵每每提及往日的辉煌战果都要得意地笑一通。

老赵可谓是做到了知已知彼,但他没有百战百胜,这一次他就失手了,遇上了个太小气的或是怕老婆的,去派出所报了案。于是,老赵来到了我们身边,每天给我们讲各地的米有什么特点,比如南方的米浪水大,四川的米能吃得住折腾,东北的米骚劲来了收拾不住,等等,还给我们一个个讲他透过的米的器官的不同和滋味的不同,等等。

操!起初我很愕然,这么忠厚的脸,这么下流的话!但是看看别人都听得津津有昧,时间长了我也就习惯了。不过,嘿!老赵讲的还真有意思!……

正文 第三十三章 老 山 东


三十三老山东

在五院四号里,老山东可谓元老。

老山东有四十五、六岁,纯正的山东人。同千千万万在太原打工的外地人一样,老山东在老乡的介绍下,把老婆孩子放在家里来到太原这个畸形繁荣的都市淘金。可是金哪有那么好淘呀!老山东做过车工钳工泥瓦工等等,但都没挣什么钱,淘来的金仅能糊口而已,而钱没有象起初想象的那样把挣到的钞票“哗哗”地邮回老家以供家用。情急之下,怎么办?偷呗。于是老山东来到了我们身边。

入监之初的老山东饱受水土,现在已混得不服水土不倒马桶不擦地的老山东也已深深体会到外地人在号子里生存的不易。无奈,老山东只有隔两个月写一次明信片让老家的老婆邮五十块钱或两双五块钱的黄胶鞋或两件廉价的背心裤衩来。每当想到自己没给家里挣上钱反而要让家里为自己花钱,老山东布满皱纹和沧桑活象六十岁的脸上就要肌肉抖动一番。这情景让我们都很心酸。但是,老子管逑你那么多!老子还穷得跌跟头呢!没有人因为同情老山东而少打板油时的老山东一拳少踢他一脚,老山东成了老犯人逐步摆脱板油身份后仍没有人因为同情他而不鄙视作为外地人的他。

老山东虽是这个号的元老,但头铺的位置他是根本不敢想的,而且当四蛤蟆扶保全当了头铺而对四号大换血后,仅留下来的他也深知自己虽是个老犯人但骨子里仍属板油阶层。于是当自诩混混的老赵占了二铺后,老山东毫无怨言毫无怨念。

老山东年轻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这是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但老山东不是英雄,他只是和其他普通年轻人一样白天干活晚上学住席语录。年轻的他在娱乐及感观欣赏方面当然也想赶流行,但当时能够流行起来的只有样板戏。这一点老山东和老赵是知音。二人年轻时把几大样板戏看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把台词记得滚瓜烂熟。但实在没有其他姝东西可供看,于是又主动或被动地一遍又一遍地看样板戏。我们在拆棉纱时手上挺忙但嘴是闲着的,于是二人常常哼哼着样板戏给大家解闷,如什么朝阳沟智取威虎山等。老山东在唱“亲家母,你坐下,尝尝咱山沟的大西瓜”时,总要把词改编为“亲家母你坐下尝尝咱山东的大鸡巴”。

老山东没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老山东后来判了五年走了。

三十四老李

老李,太原市人。三十多岁,和保全是同时代人。

老李年轻时的确是个混混。老李左臂纹着半尺长的蛇盘剑。老李说各个时代的纹身都是不一样的,文化大革命后他们是太原市第一批混混,当时就流行纹蛇盘剑,手工较粗糙,后来混混们纹的比如盘身龙或上山虎或下山虎或美女托旦等,手工就好多了,画得好纹得也细。老李说他混的时候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他们那一伙人人都留着披肩长发蓄小胡子,戴只蛤蟆墨镜,穿大腿绷紧裤脚放开一尺宽的喇叭裤,手里拎着双卡录音机,斜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招摇过市,引来一片老人憎恶少年羡慕的目光。

老李开始混时文化大革命已到后期,正逢“抢军帽”时期。老李说当时他们一伙十几个人每人都有抢到的单边黄绿军帽,为保卫军帽捍卫尊严他们每人随身的军挎包里都放着菜刀,遇上企图抢军帽都拔刀就砍所向披靡。那个年代距我和麻时太久远了。老李讲述这段往事时麻时总是嗤之以鼻。但我由于在学校时爱看书且阅读面广且看过不少伤痕文学,对那个年代有所了解,所以我能从老李的回忆中感受到当时白刃战的激烈,并为老李的屡战屡胜而欢欣鼓舞。

在文化娱乐方面老李也看腻了样板戏,但他当时爱看电影。不论国产的冰山上的来客还是印度的流浪者(?)还是阿尔巴尼亚的什么什么,他当时在号子里都能完整地复述下来连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的电影一般都有主题曲和插曲其中不少直至现在听起来仍相当优美只是流行不了罢了。老李能把每部电影的不论主题曲还是插曲都能唱下来,唱得还不错。老李混的时候正是迪斯抠刚开始传入中国。老李说他们留长发戴墨镜穿喇叭裤跳起迪斯抠时更疯狂。我有幸看过老李表演过几次,虽然每次就那么顶多半分钟,但从他动情而到位的甩胯甩头甩臂抬腿摆手换脚的娴熟动作,可见老李还是小李时的卓越的迪斯抠舞蹈才能。在我看来,老李的劲舞放到现在社会上任何一个舞厅里都不比那些貌似激越的现代舞要逊色。

但每当老李讲述他的光辉岁月时保全总是很尴尬,因为他不会跳迪斯抠没有纹的蛇盘剑连什么纹身都没有,老电影里的歌倒是能唱几句,与老李一比,不要说我们心里就连他自己心里也觉得自己实在不算是个混混。但是现在毕竟他是头铺呀!于是他时不时地“老李!给咱们跳一段么!”地要求老李以此来压制老李的气势提高自己的威信。老李家境一般,虽也是本地人但仅混了、个不受气而已哪能跟家就在南看附近时不时有烟和吃的送进来且有四蛤蟆做后盾的头铺保全比呀!但让人时不时地命令自己跳舞总是很没面子的事。每当保全提出要求老李总是笑着推托:“哪还能跳得动!都这么大老头子了!不怕麻叶和小白人家小年轻人笑话!”(小白就是我)。实在推托不了就起身扭几下,就是我有幸欣赏过的几次。

老李年轻时虽是个混混但他没劳改过没劳教过连拘留也没被拘留过。这与他生性狡猾有着直接关系。老李说八三年严打时街上到处抓人,公共汽车上一看你抓着吊环的手臂上露出纹身,二话没有立马铐上就走。当时他很小心谨慎很少出门一闻到风声不对就出门躲几天,总算没象其他朋友那样被逮进去多少找点借口判几年送去劳改队了。

老李的说话很有特色。我现在的说话就是当时刻意模仿他的。太原话本来就听得硬,但老李说话时,语速慢,声音低,但每个字都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尤其最后一个字总是恶狠狠的,听起来很有杀气。比如说一句“老子一个不高兴就闹死你”这话,听起来就是“lao(四声)zi艺隔be(四声)搞刑揪挠四涅!”即使是平常闲聊时老李的话也好象不是从嗓子眼儿发声而是每个字都象是从腹中蹦出来的。当时急欲洗去书卷气的我觉得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哈日哈韩哈港台,而当时的我就是哈老李。老李倒也不能算是我的偶像只能算是我在语气和动作上模仿的对象,以至于现在的我出狱多年但谈吐之间这经意仍会恶狠狠杀气腾腾。

老李未入监时在太原灯泡厂工作。从他那儿我们才得知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但灯泡是吹的。不过老李他们工厂吹的是那种圆圆的灯泡而我出狱后见到的节能灯让我很奇怪这是哪个工厂吹出来的。

老李年轻时没住来号子但岁数大了混不动了却住进来了。老李此次是因为故意伤害入监的。老李的处世原则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狠狠地犯人。老李说有个邻居年轻小混混,平时在家门口这一片总是吆三喝四目中无人。老李说他不欺负到自己头上咱不管逑他,敢欺负到自己头上老子就闹死他!某日邻居小混混果真欺负到老李头上了他骂了老李老婆,老李随手抄了根铁棍劈头就抡过去。老李在社会上其实并不算老算正当壮年,身强体壮心狠手辣,铁棍只往头上脸上抽根本不去脊背屁股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于是小混混还没在社会上混出个名堂就被邻居前辈打得脑震荡这辈子估计好不到哪儿去了。于是老李也来到了我们身边。

老李心思细腻机智过人善于审时度势看人下菜。丰富的社会经验使没烟没钱的老李在南看比较市场经济化的号子里也能占有一席之地。老李一入监就直接负责打被垛,但直到后来我们分开时他仍负责打被垛。平日里老李对大油不卑不亢只表示出适度的讨好,对板油老李也深知人不可貌相鸡窝里能飞出金凤凰今日的板油明日有了关系就会旱地拔葱般成为大油。我调到五院四号后从起初还洗马桶开始老李就“小白小白”地称呼我让我感到很亲切心里热乎乎的。虽然后来保全与我关系不错他认为老李狡诈且警告我不要同老李多接触,但我背过保全仍喜欢同老李pie一pie。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麻叶儿及其他人


三十五麻叶儿及其他人

麻叶儿。

太原人管油条叫麻叶儿。麻叶儿也是从晋西北一个国家级贫困县叫岚县出来到太原打工的。麻叶儿在社会上是炸麻叶儿的。

麻叶儿面目清秀但反应迟钝。他自己把原因归结为念书念得少上。麻叶儿小学二年级没毕业就辍学了。麻叶儿崇尚科学热爱识字。我入监后麻叶儿始终没怎么跟我露过笑脸始终一付酷酷的样子。当时间长了听我言语之间流露出古今中外不少知识后,麻叶儿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学生”不仅仅是一种称谓,也是一种知识和文化的象征!从此开始麻叶儿才慢慢与我说开了话。后来要求我每天都要教他认五个字。

麻叶儿仅比我大两三岁,在号子里也算个年轻后生,但个子矮使他显得如十六七负般,知识少使他显得如十三四岁般。于是号子里的老鬼们便经常吆喝着指使他干这干那。我倒是除了早上洗马桶擦地外没人指使我干什么杂活。麻叶儿在太原炸麻叶儿两三年来,钱没挣下但学会了讲卫生的好习惯,袜子一定要洗得雪白。我心想,也真亏你在五院四号保全的号子里打个水洗个东西还方便一点,要把你放到三院你试试!你洗个逑你!

麻叶儿每天早上和我抬着倒马桶后就回到号子里整被子。老鬼们告诉他到了劳改队后被子整得不好不象个豆腐块就要挨打。于是麻叶儿每天在摆在被垛外的三个被子上苦练功夫。但炸麻叶儿的手叠起被子来总是不那么对劲儿。麻叶儿直到走也没能把自己的被子叠成豆腐块状。

麻叶儿留给我的印象也不深。

其他人?我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记忆的链条在这儿掉了几环,我现在把脑子想烂也没想出来当时号子里还有谁。估计我要是刚出狱就把回忆写下来则要完整得多。

三十六有序的生活(上)

天气出了正月就逐渐暖和开来。

每天早上由赖赖放茅。五院在放茅时不象三院的六圪旦一样吼。赖赖把号门开了后就不知忙什么去了,也不在院子里看着。各个号子井然有序,一号完了二号完了三号……是五院的犯人就听话不需要吆喝三院的不听话需要不停吆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据我观察这里的原因主要是四蛤蟆在无形之中统治着。无人敢抢插队大声喧哗尽管四蛤蟆还在他的号子里呼呼大睡。

每天早上开了号门,麻叶儿和我把马桶抬到五院和四院之间的一个下水道口处后他便回号子里整被子去了。我把马桶打翻倒掉污物后,在院子里的水管上接了点水,仔细地用一个已磨得光秃秃的笤帚伸进马桶里左刷右刷顺时针刷逆时针刷转着圈刷。五院洗马桶不要求必须用手握住布子伸进马桶里擦。你可以只握着笤帚的长把刷这样手就不必入水了。虽然这时的水已不刺骨但手入马桶擦洗内壁总是让尚未洗净书卷气的我感到有伤自尊。

洗马桶时我总感觉既然咱自己也在号子里住着就有必要把马桶洗干净不臭大家也不臭自己。但我看到有的人并非如此。他们一脚把马桶蹬翻流出污物后,在水管上接点水,单手握住马桶耳朵,“哗哗”一晃,倒掉,走了。这样洗出来的马桶,不臭才怪呢!脾气已逐渐变得乖张暴戾的我每当看到有人这样洗马桶时总要想:透你妈!老子要是在你号子里当头铺不把你小子砸扁才怪!

洗干净马桶的内壁外壁后,我在里面接一点水,拎着马桶回了号子。这时,老李的被垛已打好了,麻叶儿的被子也叠得差不多了。众人皆已起床或坐或站。因为就快要轮到我们号放茅了。

放茅回来后,离开早饭尚有一段距离。保全是要趴在床上再补一小觉的;麻叶儿继续他未完成的整被子事业。其他人包括我,一律呆坐着或站着等待吃早饭,等待一天的开始。

号子里的人盼“动静”,就是说希望自己的案子被提审一次呀或下个起诉书呀什么的,因为每天这样熬着等,心里那个急呀!是死是活你快点判,到了劳改队干着活也知道自己哪天出狱还有个盼头,而在这儿干等算个什么事呀!看守所里这种慢刀子杀人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于是每天早上人犯们一睁眼就开始想。今天我会不会有点动静?而我也在盼着属于我的动静快来吧!

早餐仍是玉米面糊糊,光可照人稀可洗脸凉不拉叽的。

五院四号的方便面也早已吃完了。

用过早点,就要准备着拆棉纱。毕竟,我们调院子就是为了拆棉纱啊!但是棉纱原料要等八点稍过一点才能送进来。还有充足的时间让瘾君子们卷一炮。保全有打火机。以后在南看我再也没见过谁搓火。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有序的生活


三十七有序的生活(下)

上午八点半左右,只听得院子里有人搬放东西。不用说,是二院的服刑犯们把棉纱原料抬来了。

照例是四蛤蟆过了称记了总数,算好每个号应该分多少,然后把原料分成重量相等的几堆,开了号门后,每个号出来一人随便挑一堆自己认为小一点的回去。

毕竟还是冬天,我们还不能出院子里拆棉纱,只能任由小棉絮在空中飞舞,飘进鼻孔沾到肺上。

发了原料后,赖赖负责给各号发瓶盖,一人一个,绝不多给,早发晚收,怕有人吃瓶盖闹自杀。

这就开始拆吧!每个号就那么一堆,好拆时有几十斤不好拆布条有胶时也有几斤。大油也得拆呀!这活儿可不是板油们能替得了的。因为别人拆棉纱时,大油你就算不拆那棉絮也要往你鼻孔里钻呀,况且拆棉纱时那速度也就快不了,少一个人拆完不成任务四蛤蟆一生气可不管你是不是大油!

于是我开始日复一日地拆棉纱。于是南看的号子就开始日复一日地拆棉纱。人犯是没有双休或单休或节假日的。

午饭仍是一瓢菜汤一个馍馍。

午饭后想午休也可以但那会延缓进度还不如早点拆完放心地休息。于是南看普通人犯开始不再午休。

到下午四五点时,如无意外,各号的棉纱基本上就拆完了,该上交了。

人犯们无时无刻不在斗智斗勇,佩服啊!

老实愚笨如我的人是绝对不会想到往棉纱上洒水凑够重量再把布条趁放茅时扔进厕所里这样就可以偷懒了!况且胆小懦弱如我的人就算知道了这个方法也是万万不敢的,我哪敢骗四蛤蟆呀那不是寻着挨_斗嘛!

但四蛤蟆很快就发现有人作弊。于是每天收棉纱时他命令赖赖挨个把手伸进各号交上来的棉纱里摸摸,试试湿不湿。于是碰解了这一招。

但尽管这样,收上来的棉纱和发下去的原料在重量上还是对不住。那是不可能对住的。飘舞的棉絮积少成多那可都算重量呀!于是四蛤蟆也开始作弊。收上来的棉纱堆在院子里等着二院犯人来拿时,他总要拿碗水往上扑,这也能弥补些差距。后来四蛤蟆说二院的胖子(服刑犯里的大拿)给外面的工人交棉纱时干脆就是一桶一桶水往上泼着凑重量。

号子里交了棉纱后允许打水洗个脸抹抹四处纷飞的棉絮,但有什么用呢?今天抹了明天还会有。

长期没有“动静”的我们对一切都感到很厌倦。原来每天没事干坐着无聊,现在每天拆着棉纱也很无聊。事谁让咱住号子了呢?

晚餐仍是一瓢菜汤一个窝窝头。

晚饭过后人犯们早早地就睡了。时间长了,该pie的也pie完了,能讲的故事也讲完了。人犯们各处躺在铺上默默地想心事。对了!我是睡在坑上正中的,没往地铺上睡。可能还是怕我有什么意外吧?

就这样有序但枯燥的一天就算过去了。

相同的一天一天就这样悄悄溜走。每当夜幕降临我总是很惊讶:咦?今天怎么就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做这么快就过去了呢?

三十八明信片

调到五院后,老天额外赐予我的不仅有枯燥的拆棉纱,还有明信片。

看守所里,人犯是不允许与外界有任何交流的,因为怕传递案情影响侦破和审判。但是怎么告诉家里给自己帐上上些钱,或送些内衣裤及鞋袜呢?这时,明信片便派上了用场。

南看允许家属们每月给里面的亲人送两次东西,分别是5号和20号。除了这二天外除非是山东河南四川等外地人犯的家属大老远的来了后可以送进来些日用品之类,本地人犯家属来了一律禁止送任何东西。送的东西如我以前说的那样,只能在南看小卖部买日用品,而自己带来的不让送。为什么呢?创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考虑安全。以前,我国有的看守所曾发生过冒充家属送进热包子但里面其实有毒用来灭口的从此全国看守所一律不准送熟食,还有过送进肥皂里面藏着字条传递案情串供的,还有过送进大瓶可乐其实里面用注射器注入酒的,等等。(当然所有的“禁止”只是指在一般情况下不允许,遇上二般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当看守所里的人犯们需要些什么东西时,就在5号或20号的前几天,给家里写封明信片邮出去(用明信片是为了便于干部们审查内容以及是否有做的暗号)。

我虽不是本地人,但每到写明信片时我也写。我写给父亲,内容无非是“我在这儿一切都好请勿挂念祝家里一切好!”等等。有时也加上些要钱要物的话。不过我很清楚家里来省城一趟千里迢迢很不容易,所以我很少张口要什么。出狱后父亲保存着我邮往家里的每一封明信片。看着那厚厚的一叠我嚎啕大哭。

不过我这儿不是说我邮出去的那些。老天赐予我的是我那些可爱的同学们尤其是杨梅给我送进南看的明信片!

过了寒假,纷纷返校的同学们聚在一起又想起了我,于是大家商量着来看看我。当然见面是不可能的,只能依照规定给我买些日用品之类的东西送进来,但比这些东西更重要的,是他们随东西送进来的明信片。

1993年3月5号,又是家属们给送东西的日子。

我们在号子里拆棉纱,但所有的耳朵都在听着哪个号的门“咣铛!”开了,就说明那个号子里的某人的家属给他送东西来了。有人送东西来无疑是幸福的。但我心如止水。因为这种幸福一般是不会降临到我们这些外地人头上的。

但是,“咣铛!”一声,我们的号门开了。四蛤蟆走了进来。

“大学生!给!你的东西!”说着他递给我一兜日用品,“你的这些同学们可真不赖!”

我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谢着接住。

但四蛤蟆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王干事说了,这个给你看看,看完我给你放办公室,想看时就再拿,不要往号子里放。”

我接过一看,当下就认出,这是杨梅的笔迹!内容的原话我忘了,大意是: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挂念我,等等。我的心中一阵感动!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感动得真想跳起来!

但我压制住心中的波澜壮阔,往明信片上扫了几眼后,微微笑着又还给四蛤蟆。因为别人给咱面子,咱可不能蹬着鼻子上脸呀!那可是要吃打的哟!

明信片虽已还了,但几天之内我的心里总是热乎乎的。我一遍遍回忆那熟悉的笔迹,体会那真挚的关心。明信片上,杨梅说她今年在家过春节时想起我来泪流满面,杨梅说她已和我父亲取得联系我的家里一切都好望我不要太牵挂,杨梅说以后她每个月都会来看我,我若需要什么写信告诉她即可,杨梅说……

我白天拆棉纱时回忆起来总是独自微笑,晚上躺下后回忆起来总是鼻子一阵阵发酸。事已至此,短期内重返校园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等着法院判决。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可本萍水相逢的同学们居然如此关心我,叫我如何不……!

从此以后,杨梅每个月5号或20号都来看我,就算有两次她有事来不了她也委托其他同学来看望我了。每次来除了送些东西外都要附上一张明信片,上面或长或短地几句话总使我感到十分亲切十分温暖……

后来我转到上马街,绝望之中再也没给她写过明信片,但半年后她仍四处打听到我的踪迹,又找到上马街给我送些东西,还有明信片。后来我到了劳改队,在几个劳改队之间转来转去,她的明信片也一路跟随,给我安慰,给我鼓励,洒下一路……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动 静


三十九动静(上)

日日想,夜夜盼,我的动静来到了!

三月下旬的一天,我们都在号子里拆着棉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咣铛!‘一声,号门开了,赖赖笑着出现在门口:‘小白,提审.‘

五院里所有犯人的地位尊卑都取决于四蛤蟆。而我调到五院后四蛤蟆对我还有点好感,总是亲切地称呼我为“小白”。于是其他人称呼我时也都亲切地叫我“小白!”

一听到自己要被提审,我又喜又忧。喜的是动静终于来了,忧的是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惴惴的我被当班的于干事(就是前文中所逑的贪小便宜吃了大亏的那个)送到了提审室。

南看的铁大门旁有一溜小屋就是提审室,屋里用铁栅栏隔开。人犯们从里面的门进去,提审者或律师从外面的门进来。双方可以面对面地询问、交谈。我一进这小屋,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诸如“阴阳界”、“生死桥”之类的概念。

对面坐着两人。胖的一个管提问,另一个管记录。胖的先自我介绍,他们是太原市南城区检察院的,希望我能坦白交待罪行,争取从宽处理,云云。

我唯唯诺诺。

胖检让我先把案发经过讲一遍。

我的脑海中又重现出那难忘的一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发现门玻璃上不时有人探头看,不过我倒也没往心里去。(事后得知,他们几个先去宿舍找我,我不在,发现我在教室后又碍于人多没动手,临时决定在路上袭击我。)

九点半了,我收拾书本准备回宿舍,一看,杨梅也准备回,我便与她相跟着出了教室。

教室在教学楼里的四层。我们下到大厅时,我发现有几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扭头看我。我仍没往心里去。

出了教学楼,我还笑着说:“今天感觉不太对喔!好象有人要打我似的呢!”

“那怎么办呢?”杨梅也笑着问。

“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呗!我的短跑速度一般人谁能追上呀!”我很自负地调侃。

我们二人边走边聊。一路上有几人从背后急步超过我们。我逐渐嗅到气氛不大对头。

但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我是无所畏惧的。能有什么呀!纯粹是自己吓唬自己而已!我暗自想。

当走到学院餐厅前的一片空地时,昏黄的路灯下我又看到路旁有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扭头看我。(这件案子留给我的后遗症之一便是,每当看到路旁有几人围着说话其中有人扭头看瞄我一眼,我就紧张得毛发俱张,感觉就好象又要发生什么大事又有人要袭击我一样。)

我和杨梅正走着,迎面走来两人。一人问:“你是叫个白__吧?”

“是啊。”我一愣。

问话者突然挥来一拳,击在我的左颊,我的眼镜应声落地。

老天!我可是七百度的近视!没了眼镜的我在昏黄的路灯下只能看见两个人影!

警觉的我扭头便跑。

我的短跑速度是一流的。那两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被我拉下了一大截。

我边跑边把手套、书包、收音机扔进路边干枯的草坪里。无意之中,我一瘼口袋:哟!有一把小刀!这小刀是两天前我们宿舍和杨梅她们宿舍联谊时包饺子切面团用的,洗过后我顺手装在口袋里。现在可是派上用场了!

我摸出小刀,扳开刃,突然停住址,一转身,用小刀指着他二人:“别过来!”

二人一愣。就是这一愣的刹那对于我已足够了。如脱兔般的我窜过他们身边,沿原路返回向宿舍楼的方向跑去。

我已经又跑回餐厅前面了!只要过了前面的排球场我就能回到宿舍。到那时同学们人多势众,我倒要看看这二人是何方神圣!

胜利在望的我不时扭头看身后气喘吁吁的二人。哼!想追住我?早得很哪!

胜利在望的我根本没注意到前面路中间站着一个小个子正虎视耽耽地盯着我。

深度近视且心慌意乱的我,哪里能管那么多!况且路中间路两边看着我的学生多着呢!

我与小个子擦身而过。但是,悲剧发生了:小个子突然伸腿绊了我一下。

四十动静(下)

我踉跄几步,几近摔倒。但我两手一托地又站了起来,准备继续向前跑。

迟了!我的衣领已被人抓住,紧接着我的左右胳膊已被人抓住,已经有拳头砸上来。慌乱中我只能看人影憧憧。(后来得知共有七人参与围攻我)。

身高体壮的我奋力挣脱了两臂,转过身,挥舞着双手抵挡。

但是,我的右手有刀。直到现在出狱多年,我仍然搞不清到底是哪一下把刀子捅进对方身体里的。

(胖检提醒我,不是捅死一个,而且还重伤了一个。死的那个捅在心脏上,伤的那个捅在右肺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捅死对方的。只知道古人说的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这句话确有道理。我很快就被众人打翻在地,不停有人踹已经倒在地上的我。

我挣扎着站起来,跑到路旁边抱住一颗树喘气。几人并没有立即围上来。(后来得知他们发现有个同伴倒地了,只是还没发现他死了)。

但是,很快有三四个人围了上来。其中一个穿着武警上衣的小个子喝道:“走!跟我们走一趟!到外面派出所走一趟!”

直觉告诉我,这个小个子不是派出所的。我怕跟他们去到哪儿再挨打,就死活抱着树不肯松手。(后来得知,小个子穿的武警上衣是借来以掩饰身份的)。

(后来从案卷中得知,是死者赵勇在路中间绊了我一下。但案卷中称死者身高一米七六,绝对不是绊我的那个小个子。我坚信是活着的把罪责都推到了死者头上。)

小个子见拉不动我,就来掰我的手,一边还连踢带打。我的手松开了,露出了水果刀的刀柄。当时我也奇怪前面的小刀刃去哪儿了。

我痛苦地蹲了下来。

杨梅跑过来。柔弱的她一反常态高声抗议:“你们要干什么!别打他了!”

“滚你妈的个_!”一人粗暴地一掌把她推开。她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别打他!”我愤怒地站起来。

但回答我的又是几拳几脚。我又痛苦地蹲在地上。

这时,几人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我讲完了。”我说。

“还有呢!”胖检面如止水。

我被杨梅搀回宿舍。同学、好友、老乡们闻讯赶来。我躺在床上浑身疼痛,越想越气。我在学校里没惹谁啊!哦对了!几天前我和仝平吵过架,但吵几句就值得叫人来打我?不至于呀!那还会有谁呢?怒火中烧的我从铺下摸出一把小斧头(只有半个巴掌大,很精致,当然也能砍死人)。我来到仝平的宿舍,推开门,但仝平不在。我又回到宿舍躺到了床上。

同学们把我的手套、书本、眼镜、收音机等全捡回来了。

这时郭老师也来了。她关切地问:“怎么样?要不要紧?咱先到派出所报个案,再到医院看看?”

于是,我们一行人来到学院派出所。值班的警察接待了我们。他问我有没有伤着我。我想了想,自己确实动了刀子,但确实不知有没有伤着人。警察让我回去写个材料明天送到派出所。

我们回到宿舍,满身疼痛的我又躺到了床上。

当我满身疼痛躺在宿舍床上时,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后面跟着的是贾力.年轻人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起来!跟我们走!你把人家捅死了!"我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诧异地问:"捅死了?"不会吧!我根本就没有捅住人的感觉,但我还是站起来,跟着他们往外走.正围在我旁边的同学们愣住了,交头接耳,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是本文开头的一幕)

胖检又问了问我具体细节,如我到底知不知道是怎么捅死的人等,之后,他们便离开了。

动静结束了。

我又被老于带回五院。

进了号子,我又开始坐下来拆棉纱。

下一步,就该是等着法院的来给我下起诉书了。

动静,你来吧!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后来我才知道……


四十一后来我才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的伯父是太同市公安局局长(?或是副局长?或是书记?反正就这个级别的)。太同市做为山西的能源大市,开发较早,为全省乃至全国的煤炭生产做出了卓越贡献。于是太同人官容易出政绩也容易被提拨,于是省里的现任及前任省委书记都是从太同起来的,于是省里重要岗位上的领导都是太同那一片的人,于是公检法司的一把手也基本上是太同人,于是死者的伯父作为太同市局领导在太原市是很有影响力的。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的伯父叔父家全是女孩子,他自己也是独生子,也就是说这一大家就靠这一根独苗传宗接代。独苗没了理所当然所有的愤怒只能冲着凶手我来发泄。再加上活着的那几个一致强调我是多么可恶而他们自己是多么、热心地去帮助朋友。结果只能是火上浇油。死者家属强烈要求血债血偿,一定要我抵命。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仝平吵过架后,仝平于案发当天下午,和死者等几人在一起喝酒,说起了我的狂妄和抢风头。(在太原市的学校里太同人由于人多势众总是觉得自己了不起哪能轮得着其他地区的人出风头连太原本地学生都要让三分的!但生性原本活泼爱运动善交际的我无意之中抢了他们的风头也招来了忌恨!)觥筹交错间,死者说我竟然敢和他的女朋友跳舞!(冤枉!学院里为新生举办的交谊舞培训班上,我们新生害羞,分男女站开,老师鼓励我们男女搭配时我第一个走过去找了个女的跳,但那是我老乡呀!要说和他的女朋友跳也可能是以后的哪一次吧?天哪!随便找个女的学学三步四步就能说明我有不轨企图吗!你要不满意我和你女朋友跳那你早说呀!我哪怕去和老母猪跳也不和你女朋友跳呀!)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人聊着聊着,借着酒兴就觉得很有必要教训教训我。于是,打电话叫来外校两人(怕我认出来),也就是最初拦住我打掉我眼镜的二人。“商量好后,上宿舍找白,白不在,便决定在其回宿舍的路上拦住白打白。”(以上为起诉书中认定的事实的原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打完我后,发现同伴中有一个倒地,又打了我一阵后,者抬着同伴往外走。学院外是三路电车的总站,他们好象在半路上(?)发现情况不对同伴不行了,慌了手脚。反正不知怎么耽误了近一个小时。到了离学院最近的医院武警医院后,医生一看,说,送太平间吧。

后来我才知道,93年上半年时时任省委书记王茂林和省领导卢功勋有批示“严惩凶手!”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父母为替儿报仇,每天住在太原,四处奔波。住的是十元钱一晚的简陋旅馆,吃的也很不好。(我对捅死人丝毫不感到后悔,但为二老的奔波操劳而内疚。)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的父母每年都要到学院餐厅前的空地上他儿子死的地方烧些纸。死者的母亲在几年后疯了。(再次深深内疚!但是,我的母亲因我而病情加重而去世了,可曾有人为我内疚!老天!你瞎了眼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小时候为了上学父母曾把我的年龄改大一岁(不过后来又纠正了),但死者父母也知道未成年犯不可以判死刑,便几次去到我家乡,调查我的真实年龄。(我个子高大,脸黑眼小,加上在号子里住得满脸菜色,很显老相,在法庭上不少人也怀疑我在案发时是否真的未成年。但事实毕竟是事实。)

后来我才知道,死者家属动用关系,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文章在黄河电视台的观众来信栏目中发表“一个母亲的心声”抨击法院没有如他们所愿那样严惩我不死也应该判个无期。(在媒介上发表类似的文章是需要特批的。我后来在南看遇见了省司法厅宣教处的胡干事,他因经济问题而来到了我们身边。他见了我惊讶地说:“前两天死者父亲还拿着省里领导的批条去找我们,要求我们给他录节目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件案子的审判基本上是法律与权力的斗争。凡是直接办案人员如提审我的检察员和审判我的审判长审判员等,都是倾向于我的。最初他们估计这防卫过当顶多判个缓刑,我还能出去回学院读书。但中国的司法制度是有社会主义特色的,检察院起诉科说了不算因为还有个检察长可以改变案件的定性由防卫过当改为故意伤害,直接开庭审判我的审判长说了不算因为还有个以法院院长为主任的审判委员会可以改变合议庭的判决。

后来我才知道,我在看守所住了三年三个月,我父亲从家乡往省城跑了五十多趟!每一趟都是千里迢迢啊!他不求法院能从轻发落他的儿子,他只希望能依法审判公正审判!但是他的希望破灭了。我由南看转到上马街,案子也由南城区转到中院(怕城区没资格判重了)。起诉书的定性也由防卫过当变为故意伤害。一审判了我十年!上诉至高院后,维持原判!认命吧!无奈的父亲鼓励我在劳改队里多学习:“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炼达皆文章。”父亲送给我这两句话。

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该知道的太多,知道的越多,就越对不满,我就越发变得暴戾、偏激、极端……

四十二小孙(上)

在三院时我只洗了半个月的马桶,但到了五院就没那么好运了,我足足洗了一个半月的马桶。

公检法司抓人判人都是有季节性的。每年临近五一、十一、元旦、春节等重大节日时,为保障社会的安定团结,公安局要抓一批人,检察院要批捕一批人,法院要判一批枪毙一批人,同样,看守所也要迎来一批人。除此之外,零星的“春季严条”、“夏季严打”、“秋季严打”、“冬季严打”等专项行动等也能为看守所补充点新鲜血液。古人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大狱流水的犯人,不假啊!孔子看着奔腾的河水说“逝者如斯夫”,我看着一批批的犯人来了判了又走了也禁不住大发感慨:“逝者如斯夫!”

春节之后,零星送来两、三个新犯人都被分到别的号子。每天早上洗着马桶擦着地的我看着那些板油们一个个有了接班人我真是望眼欲穿!

功夫不负有心人!四月上旬某日,我终于等来了小孙!

下午,我们都在号子里拆棉纱。

天气暖和了,晴朗的天能带给人们好尽情。

拆棉纱给南看带来收入也给我们带来实惠,一个月来我们已经吃了两次肉菜了!虽然还是一瓢菜汤里飘着两三片小肉,但这已足够让我们心情欢悦了!我品尝着香喷喷的小肉片想起了小时候唱的小蜜蜂采蜜忙只有劳动最光荣,想起了大胡子马克思说劳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需要。

五院有个号子,住着几个全是关系户,俗称“服务号”,有四蛤蟆、赖赖等四五个人。他们能在院子里走动而不象我们只能闷在号子里;他们能把每次肉菜里的大肉块们先捞光只让我们吃些小肉片;他们全睡在坑上地方还很宽敞而不象其他号子里人太多需要打地铺。

此时,随着拆棉纱的任务的逐渐加重,四蛤蟆要求服务号里的跑号的全下到各号里帮着拆棉纱。没人敢违抗。到我们号帮忙的是赖赖。赖赖和保全是同案,家也在南看附近。保全有病,他家里就让赖赖家里转告赖赖在里面招呼着点保全。每次保全抽起来赖赖得知后总是窜进来掰腿掐人中。所以,赖赖理所当然地来帮我们号拆棉纱。

下午,我们都在号子里拆棉纱。

天气已暖和开来。各号的号门允许被打开透透气。晴朗的天气总能带给人好心情。今天要拆的全是大布块。转圈挑出毛头后,“刷拉拉”地就被拽完了。所以,虽然每个号被分了二十多斤的原料,但都已快被拆完了。赖赖也在我们号帮忙,他正和保全闲聊着家里的一些事情。

这时,四蛤蟆叫赖赖出来接新人。全院的人犯们全涌到号门上、窗户上看看来的是谁。这人,就是小孙。

搜身、登记后,四蛤蟆把小孙分到了我们号。

我们的棉纱也拆完了。各号都在打水洗涮。小孙贴着墙站在窗边,惊恐地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全是光头在晃。我想起了入监之初的自己,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我更高兴的是来了一个新人,既能接我的班洗马桶,就不定还能让我过过手瘾尝尝给人服水土的滋味呢!

晚饭过后,封了号门,程序开始了。

正文 第四十三章 小孙(下)


四十三小孙(下)

五院四号的等级不森严,规矩不苛刻,所以没有人问新人的话,保全只有自己动口动手。

“哪儿的!”

“敦化坊。”

“在社会上是个做甚的!”保全在试探对方是不是个大混混。

“没事儿干,瞎混了。”小孙不慌不忙的回答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小子是个混混。

“那你靠甚吃饭了!哪来的钱!”

“给朋友一个饭店帮帮忙。”

“饭店?哪个饭店?”太原有名的几个大饭店的老板那可都是社会上惹不起的人物。

“一个小吃铺,就四五张桌子。”

噢!大家都出了一口气:顶多是个小混混而已呀!敢动手!

“看你说个话挺油的,知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保全严厉起来。

“知道一点儿。”小孙嗫嚅着。他的话已不象起初那么流利地问一句答一句了。

“那我就让你知道知道!顶好!”保全怒喝着下了坑。

小孙看来确实知道一点规矩,最起码他会顶墙。此时他赶忙顶到墙上。

保全上去就是几肘子。

但保全的身体的确不好,肘子打到小孙的脊背上发出的苍白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缺乏力度。他跳上坑,抬起腿用脚后跟砸小孙。但是,他的脚肘子也同样力道不足,并且还使他站立不稳。

旁边的人忙扶住他怕他摔倒,但没人动手服水土。

保全还在骂:“老子让你油!让你油!老子今天打死你个透你妈!”也不知他是在骂小孙还是捎带着连不配合自己的老赵他们一齐骂了。

我站了起来,走到顶着的小孙旁边。小孙并不壮实,顶在墙上露出的脊背让我产生了一种打人的冲动。

我抬起右臂,稍往下一蹲时右肘尖顺势砸了下来。

“嗵!”小孙应声倒地。这一下势大力沉,小孙应该不是装着倒地了。谁不信谁来试试。

我一脚踢在小孙的心口:“给老子站起来!”

小孙哆嗦着站起来。没有任何反抗,又乖乖地顶到了墙上。

我的胆壮了,喝道:“给老子顶好!”接着,又是几下。

每一肘落到小孙背上时都要使他巨烈地抖一下。第四下时他终于扛不住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保全跳下坑,朝着地上的小孙连踹带踢:“老子让你油!让你油!”

但敏锐的我觉得不对头,仔细一看,果然,小孙的白眼直往上翻,嘴角渗出白沫。糟糕!这么经不住打!才几下就打出事儿了!

我赶紧蹲下来,狠掐小孙的人中,保全等众人也围过来,掐虎口,拍脸,往头上扑水,抢救得不亦乐乎!

小孙可能是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而一下子背过气了,在我们准专业的抢救下,他很快就清醒过来。

“咋的了!给老子装死了还要?!”保全又怒喝道。

“不是装了,是刚才迷糊了一下。”小孙小心地解释。

“给老子顶好!”

小孙又赶忙顶好。

但是,毕竟对方吃不住打,保全也不想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又敷衍了几下后,水土结束了。

在我看来是出师不利,初次出手就把人打得背过气去。但大家一致认为这是好事,说明我下手狠力量大,以后不管到了哪儿都能混出头。

但到底这是好还是不好呢?我很迷惑。不过这世上的好与坏本没有绝对的界限。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尺度,从他的角度看是好的就是好的,是坏的就是坏的。每个人对人对事所做的判断是其他人永远不能理解的。大概这就是学校里所说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吧?

从此保全对我另眼相看视为亲信。

四十四爱音乐爱喇叭

天气暖和了,应该说是热了起来。太原这个典型的温带大陆性气候的城市,加上全是钢筋水泥的从林缺少植被来调节,导致了冬天的极度泠和夏天的酷热。

号子里已经很热了。九平方的号子里住着七个人,仅呼出的气也足以使号子里的空气污浊温度提高两三度了,再加上棉絮飘飞沾到我们的身上脸上,很是难受。

不过,四蛤蟆请示干部们后,允许我们到院子里拆棉纱了!

对此决定全院上下欢欣鼓舞由衷地高兴。在院子里拆,那号子里自然会干净许多,况且外面空气好,视野开阔,各号间有认识的还能说个悄悄话,多好啊!住号子拆棉纱逢此,人生一大幸也!

但古人说的福无双至这句话缺乏科学依据。我们出院子里拆棉纱没几天,人生第二大幸来了!

上午,原料抬来分到各号后,我们各自领了瓶盖出来,排成一长溜坐到南墙根底,开拆!

九点多时,突然,南墙上面正中挂着的一只落满灰尘的大喇叭传出了声音!断断续续的几声交流声后,信号稳定了!喇叭里传出太原经济广播电台的“温馨预约”点歌栏目!院子里一片欢腾!

据听说奶牛听音乐能多产奶肉猪听音乐长膘快。我想南看应该不会把我们等同于奶牛和肉猪而仅为提高拆棉纱速度而放音乐,而更有可能是如多给我们吃几顿肉菜一样为犒劳之意。但不管如何,有音乐听,总是让我心情欢悦。况且现在的我早已过了入监之初对什么也没有兴趣只想着快点出去的迷惘期,正逐渐成长为一名老(资格)犯人。

在高中及大学时,由于功课重时间紧,听歌学歌总停留在爱好阶段。在南看五院四号期间,我才真正完整地学会了以前想学但未果的许多好歌。况且,“温馨预约”里的点歌者,总是善角人意地点些流行金曲,并且一首歌正流行时一天能被点好几遍,这足以让聪明的我学会并细细体味其旋律和韵味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郑智化的《水手》。郑智化特有的稍有点故作沧桑的声音很好听,歌词也好呀!苦涩的沙、荒凉的大海、漫长孤独的海员生活、时常会遇到的风暴、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以惊险为寻常事与天斗其乐无穷与海斗其乐无穷的水手,黝黑但平静的面容后藏着多少惊心动魄!“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这句不错,但下一句我不喜欢,“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这句本该为点睛之笔,但它却有做作之嫌,煞风景!

郑智化的《生日快乐》不错,挺符合我们的心境,一样的失落、索然……

其他的如《星星点灯》、《单身逃亡》等等也很好,词好,曲也好,意境也好。时至今日我仍然喜欢郑智化的这些歌。

郑智化的冲击接着便是刘德华的冲击。九十年代初是四大天王的年代,但当时“温馨预约”里,刘德华的歌无疑是最受欢迎的。其中,我最喜欢《来生缘》。

寻寻觅觅,找到了却已失去,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啊!一点一滴,都足以是一生一世啊……天地为证,直至生死相许!奈何情深缘却浅,情断梦还长!人去心已去,人走我空留!除了在回忆和日记里找寻你的踪迹,我还能如何呢?……

这首歌好,不是说刘德华唱得好,而只是词好曲好,他唱得一般化。就算我唱这首歌都能把那种感觉淋漓尽至地发挥出来。

每当我听到这首歌,总会想起她,想起属于我俩的许多东西。但想起又如何呢?不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这辈子是不说了,来生再续缘吧!……

刘德华的其他歌也不错,当然还仅是词好曲好而已。

这有童安格,还有《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读高中时,我前面所讲过的矮个小女孩延爱东在班里唱歌最好。她总是批评我唱歌没感情唱不出歌的味道。但年少轻狂的我啊!尚且没尝到人生的味道,如何能唱出歌的味道!案发当晚,我和杨梅下自习回宿舍时,一路上哼着的,就是这首《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不过这首歌带给我的更多的是对案子的回忆。

童安格的其他歌,除了《一世情缘》不错、《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凑合外,其他的我都不大喜欢。

还有潘美辰。冷冷的声音、冷冷的旋律、冷冷的歌词意境、好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我是一颗拒绝融化的冰,坚持这样的角度和坚硬;我是一颗拒绝融化的冰,坚持不变的寒冷和清醒。”“于是我渐渐凝固成形,于是我渐渐变得安静,让那曾经炽热爱你的心,化作一颗拒绝融解的冰!”她的歌虽然风格相似,但我却不觉雷同。我喜欢潘美辰的歌,每一首歌。

当然,“温馨预约”中,也放过最能打动我的两首歌,那两首当我深夜在南看铁门外等待着被送进去时缠绕在耳边心际的歌。

“我对你的心你永远不明了,我对你的爱却永远在煎熬!寂寞夜里我无助的寻找,想要找一个不变的依靠。再给我一次最深情的拥抱,让我感觉你最热烈的心跳,我不在乎你知道不知道,疼爱你的心却永远不会老。你对我象雾象雨又象风,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你对我象雾象雨又象风,任凭我的心跟着你翻动!”

“昨夜的雨,惊醒我沉睡中的梦;迷惑的心,缠满着昨日的伤痛;冷冷的风,不再有往日的温柔;失去的爱,是否还能够再拥有!漫漫长路,谁能告诉我,究竟会有多少错,何处是我最终的居留。曾经在雨中对我说,今生今世相守,曾经在风中对我说,永远不离开我!多少缠绵编织成的梦,多少爱恨刻划的镜头,为何一切到了终究,还是空!”

柔肠百转,悱恻千回,音乐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对于我无疑是巨大的。每当我听到这两支熟悉的旋律,我总是痛不欲生,…………

在院子里靠着南墙拆棉纱、拆着棉纱听音乐,真是南看住号子的两大享受。哪怕每天的“三瓢”再稀些“两圪旦”再小点,我也心满意足了。

南看的喇叭每天上午给我们“温馨预约”,中午停了,下午四、五点开始播些其他节目,大多是些热线咨询栏目,听众与主持人交流些心理上的问题,很有意思。人犯们听得津津有味。况且,主持人可是女的啊!住号子时间长了,任何雌性的东西包括声音都是大受我们欢迎的。毕竟,号子里结过婚的或有了对象的或量过米的总之享受过男欢女悦者占大多数,而傻乎乎如我者实属凤毛麟角。

我爱音乐,我爱喇叭!


正文 第四十五章 五院的干部们


四十五五院的干部们

当然,五院并不是只有犯人只有四蛤蟆,五院也有干部,也有人民警察。不过,人民警察为人民当然不会是为我们犯人的。

南看每个院子有三名干部,为主的一个被称之为主监。五院的主监姓王。王干事近四十岁,正值壮年,本来在某个派出所工作好象是犯了点什么错误,被下放到看守所来了。

王干事疾恶如仇,性格刚烈。好象他犯的错误就与他宁折不弯不会讨好上级有很大关系。但他由派出所下放到看守所的历程已使他深深感受到了个人力量的渺小。王干事调来之初时对监所里的牢头狱霸现象也是深恶痛绝,有心乱世用重典地整治一番。当年冬天,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三九天,他随便找了个茬,让四蛤蟆顶在院子里。当然不是如我们板油一般的顶了,大油自有大油的风范。王干事让四蛤蟆脱光衣服,赤条条地只留一个小裤衩,光着脚站在院子里,然后往四蛤蟆身上浇了几桶冰水,这之后才让他顶到南墙上。王干事和我一样也有一米八,比我还要魁梧,身高体壮,挥舞着警棍劈头盖脸地奋力打了四蛤蟆足够五、六十棍,直到自己都浑身冒汗腰酸臂痛打不动了,四蛤蟆仍一声不吭咬牙顶在墙上,任凭汗珠汇成小河往地下流,但流不到地面就冻住了。于是四蛤蟆下巴、双耳各垂下一条小冰棍、满脊背全是黑紫,但他还是坚持就那么顶着。

硬汉子总是让人佩服。四蛤蟆站王干事辄感到佩服,再加上时间长了发现四蛤蟆为人有原则做事有手腕,人也还不错,于是二人关系变得密切直至牢不可摧。于是四蛤蟆比以前耍得更大了。

其实牢头狱霸这些东西,在任何一个监所里都存在并且不可或缺。试想,社会上有多少高水平高文化高素质的人,他们尚且做不到“无为而治”,如何能要求监所里的犯人、人犯们做到?因此便需要小数有能力的犯人去管理大多数的犯人。当然牢头狱霸的存在和某些做法是不合法的,但如果没有这些少量的违法而任犯人们自由发展,号子里每天会乱成什么样可想而知。干部?干部们哪里管得过来!干部们可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住在号子里吗?犯人嘛!就是需要用俾斯麦一样强有力的铁血政策来管理的。

五月,五院分来了张干事。张干事刚从警校出来。据说他的同学们之中有关系的就被分到市局或各分局或各派出所,而没关系的只有分到看守所实习。张干事属于后者。

张干事年轻气盛,疾恶如仇,到来之初以监所里的牢头狱霸现象也一样的深恶痛绝。他急欲狠狠打击却又无从下手。张干事对工作认真负责,轮到他当班时,早上放茅他亲自放,每顿打饭时他要站在旁边盯着,白天我们拆棉纱时他会悄悄爬到号子顶上监听我们的闲聊内容(此为南看建看以来第一人),傍晚拆棉纱结束后他要求五院所有犯人包括四蛤蟆等跑号的全部站到院子里进行军训(此举为南看建看以来首创)。

张干事转正后仍留在南看。我离开五院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其他两名干事忽略不计。

四十六南看的大学生们

某次写明信片时,我让杨梅把我在大学时的英语课本送进来。果然,当月二十号她送来了。(事后我才知道,案发之后我所有的东西都被父亲拿回老家,杨梅给我送的是她的书,而她在学校只能和别人伙着用一套)

监所里不准有任何写有汉字的东西怕传递信息,但英国字除了我之外就没有认识了,再加上时间长了干部们大兵们都知道我是个大学生送进来的也仅是课本而已。当然最重要的是王干事坚决同意让我在号子里学习。于是我的四册英语课本被送到我手中并得以由我保存。无论哪次查号,我的课本总是安然无恙。英语这东西在高中就基本把语法学完了,大学主要是增加词汇量,所以没有老师并未对我产生什么障碍。几年的牢狱生活中我不仅看完了这四本书,还让家里给我买了十多本外文原著如红与黑、教父等供我读。

但南看并非只住着我一个大学生,里面的大学生就连经管院的也并非只我一个。南看五院七号就住着另一个经管院的。他和我是同年新生,但他比我还早进来一个月。他叫眯眯。

眯眯是太原本地人,好象是经管院九二会计系(?)的,因为偷同学们的录音机、饭票菜票、以及钱等而入监的。眯眯虽也是个大学生但他却没有得到尊重,其中原因我也不知道。眯眯的眼睛和我一样也很小,笑起来眯成一条缝,所以人们都管他叫眯眯。

南看的四院住着两个大学生,其中之一叫高美声,之二叫淋病。

高美声是山西大学艺术系学声乐的。高美声专修美声唱法,修得连说话都是一股美声味儿从鼻子里出音儿。夏天傍晚有时南看某院要组织人犯们学唱社会主义好没有供产档就没有新中国时,总要到四院请高美声来教的。高美声因为偷了不少自行车而被山大派出所抓了个现行,然后来到我们身边教大伙儿唱歌。

淋病是太原市理工大的。淋病高中复习了好几年才从运城来到太原读大学。淋病爱好广泛,爱好抽烟喝酒最爱好量米。淋病囊中羞涩量不起高米只得去太原市桥东街(一个靠近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的廉价米的聚集地)量些低米。便宜没好货于是淋病染上了淋病。淋病为了满足爱好不仅撒谎跟老家老实巴交的双亲要钱,还偷拿同学们的东西去卖。先偷拿同宿舍的,后来逐渐扩展到其他宿舍,拿的东西的范围也由东西扩展到钱。当淋病决心到社会上一试身手时他便来到了我们身边。很不幸后来有一段时间我还同淋病住一个号子。这种aza的人!


正文 第四十七章 下起及律师来了


四十七下起及律师来了

天气已很热了。虽在院子里拆棉纱,但棉絮飘飞,沾到全是汗的身上,还是让我们很不舒服。

就在这不舒服中,我等来了我的又一次动静:下起。

经我送起诉书的后生很年轻,戴着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他说他是本案的审判长,叫王玉文。我想从他的口气中探听点什么。但他只说了两字可惜。

起诉书的(内容略)最后部分,检察院适用了刑法中的三条提请法院审判。王干事看了起诉书后说这三条分别是故意杀人、自首、防卫过当。我慌了,向王审判长说我不是故意杀人。王干事说防卫过当不是一个单独的罪名不能独立使用,你把人捅死了就把它加在故意杀人罪后面,你要是把人捅伤了就加在故意伤害罪后面。看来检察院给我认定为防卫过当和自首啦!四蛤蟆说那就判不了个什么,顶多判个缓期,下了判就能回去念书。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蛤蟆又说前年判了个防卫过当的案子,汪洋手下的几个马仔去张__家抄家时,张__兄弟二人用五连发打死一个打伤两个然后兄弟二人去自首。最后法院判了个缓期,兄弟俩就放出来了。王干事说是的,是上马街的案子。

我的心中一阵狂喜!我的眼前一片灿烂!光明的前途就在向我招手!还等什么呢?快点开庭!快点下判吧!

几天之后,父亲给我请的律师来了。

律师自我介绍姓李,属于黄河律师事务所,是山西省律师协会付住席。李大律师留着大背头很有气势,发福的肚子就是充满信心的象征。李大律师声如洪钟口若悬河。李大律师说要给我做无罪辩护,他认为我属于正当防卫而没有过当。李大律师说他们七个打你一个你在挥刀自卫过程中无意捅死一人,这怎么能是过了当呢!过当与否的界限是双方力量的对比,你就算手中有刀但那力量如何能强得过七个人呢!李大律师说法庭应该听取我的意见,应该采纳我的无罪辩护!

李大律师说得我心花怒放!李大律师让我静候佳音!

见了律师后我心情欢畅。从提审室回到院子后把会见情况跟大家说了说,大伙儿都由衷地为我高兴,一致认为顶多判个缓期,而出去重回学校那是板上钉钉,只是迟早的事!

于是我也相信,我顶多被判个缓期,而出去重回学校那是板上钉钉,只是迟早的事!

李大律师的确名气大,不过我不是说他辩护得好,我只是指他由于招牌大而胃口也大。出狱后我听父亲说李大律师架子也大,送红包三千五千人家根本不看,婉拒!后来只好给了一万,于是,笑纳!父亲说不管花了多少钱人家还是判了个这(十年),但不管判多少可钱该花的一定要花!不论是对你妈还是对你,我要做到尽力!当然尽力了还不行,那就没有办法了。

律师这个行当,唉!说好听点是各为其主,说难听点是有奶便是娘只逑知道跟钱亲!李大律师的黄河律师事务所(他在里面是领导),在南看时是我的辩护律师,在法庭上辩论时极度尽赞美之词,说我在学校多么热情善良,多么勤学向上,多么好的一个孩子多么不可能会有恶意攻击他人的倾向。说得我都有点脸红了:这些虽都是事实可法庭上人这么多也不能老夸我呀!但是,到了上马街,黄河律师事务所里的另两个律师成了原告的辩护律师。中院开庭时他们在法庭上怒斥我为暴徒,说我是他们从业多年来见到的最凶残的凶手,说我怎么狠心因一点口角就致同学于死地!(天哪!他们七人怎么就狠心因一点口角就纠集在一起来打我!况且我捅死的那个连长的是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说我是校园的败类是害群之马,说我平日里就每天招摇过市不可一世最终激起众怒!(天哪!我要晕倒了!)说我……

对于律师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也许是三颗老鼠屎坏了一锅老鼠汤?对司法制度痛恨的我却从此对律师并不痛恨,而只有鄙夷,深深的鄙夷!

四十八哪里有一!二!三!四!哪里就有我之——小张

人来人往,我们号迎来了小张。

小张,了不得,退伍军人,曾在二炮警卫团服役。小张中等个,四方脸,厚嘴小眼面目忠厚。身体不胖但满身全是肌肉疙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洗马桶擦地干脆利索,好一个警卫团培养出来的好战士!

给小张服水土时我没动手,由保全和小孙主打,但小张顶在墙上岿然不动根本打不倒。二人折腾了好一阵见小张仍稳如青松只好悻悻作罢。

后来熟了以后我们让小张表演他在部队所学时,小张谦让说无他只是些基本功而已。我们坚持让小张表演基本功,小张站起身来,身体稍向左一倾右腿“啪!”地一声笔直地向上踢起悬于空中纹丝不动。全号人惊呆了。这身手好生了得!多亏给他服水土时他没“服股”,这种人若服了股恐怕我们一齐上也不是对手!

小张入狱纯属鬼迷心窃,二念之差。他有一个战友在某娱乐城管收钱。某日他去战友处玩时,战友上厕所,他看见抽屉没锁,一念之差拉开看见里面有好多钱,二念之差他揣上钱就跑,跑出去后他就把钱存到银行里。战友上厕所回来后一见钱丢了人跑了就报了案,半个小时后警察就押着他去银行把钱又取出来。四万块啊!小张后来被判了八年。

“你可真是个傻_啊!”四蛤蟆每每说起来总是恨铁不成钢地痛不欲生,“象你这样到哪个老板手下当马仔每个月不挣个万儿八千!你说说你!唉——!”

小张虽犯了罪但他本质不错,所以我和小张挺能说得来。小张说他们二炮在秦岭里面。我说秦岭我知道上学时学过秦岭淮河是中国冬天南北结不结冰的分界线。小张说你知道个逑秦岭里面全是空的我们那么多人就全住在里面。我说不会吧秦岭风景不错每年都有那么多人去旅游可是就没听人说过呀。小张说秦岭那么大人们可以在边上旅游呀入山几十公里后就有警示牌写着军事重地严禁入内,你要再敢往里走不知从哪儿就会钻出战士们让你马上往回走。小张说所有的基地全在山底下美国人用卫星根本看不出来。小张说要打仗时说不定哪座山的石壁上就会突然裂开出现个大洞我们的导弹就发射出来了。小张说他们警卫团只管保卫巡逻其他一概不能说不能听不能问。

小张说这次知道自己确实是错了,也不想跑,如果想跑的话,哼!他指指五院的围墙和外面一圈更高且上面架着铁丝电网的高墙以及大墙外的垂柳,“我一个助跑就先蹿上这堵墙,把电网用棍子一压压得它短路了,然后拽着树枝就荡出去了。”这话听起来象吹牛,但我相信小张绝对有这个本事。

张干事有次突击查号时小张正在院子里偷偷抽烟。张干事一吹哨让全都不许动时,小张一把就把烟头攥在手心里硬生生捏灭了。张干事挨着个搜身眼看就要轮到自己时小张趁张干事一个不注意把烟头扔进嘴里硬生生咽下肚。要是换别人早扔到地上然后死不承认了。小张此举让我们深感敬佩。

张干事给我们军训时小张总是走得很认真。小张走队列时总是目不斜视神情严肃,大概他又想起了他的军旅生涯?他的一!二!三!四!?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大张


四十九哪里有一!二!三!四!哪里就有我之——大张

无论在机关、工厂、还是牢房,都能看到我们的退伍军人的身影,但警察则不多见了。警察犯了法很少有被送进号子来的,大多数跑跑关系就没事了,只有不走运赶到点儿上的才被送进来。防暴警察被送进来的则少之又少了。而我,很荣幸地能与一名防暴警察——大张同住一个号子。

大张因敲诈勒索入狱,不过不同于老赵的“放鸽子”,大张是用他训练有素的格斗和千锤百炼的铁拳明着向别人要(本来是抢劫,跑关系给他定了个敲诈勒索,这就在量刑上轻了一级)。大张被捕时正在街上和其他防暴队员们一起巡逻。大张被宪兵铐住后知道东窗事发,赶忙向同伴使眼色。同伴们心领神会,马上到看守所找关系因为怕警察进去后挨打。于是同伴们找关系找到五院的王干事、王干事又交待四蛤蟆、四蛤蟆又警告我们谁也不准给马上就要送进来的这个服水土。

大张刚进了号子也很惊慌也很紧张,虽然已知道有人为自己铺平了道路打通了关系,但他深知“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的道理而很害怕挨打。只是他不知道我们号没人敢打他。保全借机要求四蛤蟆把不好管理的老赵调走至七号且让大张上坑上睡。此举颇有讨好之意。于是从此我们每天早上就能看见老赵昂着高傲的头颅去洗马桶,花白的头发和倔强的嘴唇凸显出老赵的悲惨和无奈。

大张说太原九十年代初才成立的防暴大队。成立之初把他们封闭起来强化训练了三个月。每日里苦练基本功和擒敌格斗技巧(每当大张说起此来我注意到小张总是不屑一顾地微微一笑)。大张说防暴大队成立至今近一年也没防过什么暴,倒是防暴队员们自恃学了些武功便不可一世经常在街上同小混混们打架。不过队员们行动时总是成群结队,一有战事马上打电话通知队友们马上集体坐大巴到打架地点。训练有素的防暴队员们总是能将乌合之众的小混混们打得屁滚尿流。

大张白脸小眼嗓音尖利,我怎么看他也象“公公”。不过书上的“公公”们总是有两下子的。大张,我看不只有两下子。某次他和另一人犯口角过程中,飞起一脚,那人当即腾空而起,摔落在身后一米开外的坑上。

据说防暴队员们警衔都不低,大张的可能也不低。入监后他很快就流露出对几个干事的鄙夷,包括对他关照有加的王干事。因为他们都没有他级别高但现在却管着他。此狼心让狗吃了之举让我们私下里大为不满。大张拆棉纱时常常长吁短叹“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阳受狗欺”从而一摔瓶盖独自坐回号子里而不拆了。此公然贬低他人之举让我们很愤慨,而此不拆棉纱而影响我们号进度之举更让我们很愤怒!于是,保全希望四蛤蟆能把大张调走。

四蛤蟆起初还以为大张关系广钞票足,不几日便会加入他们跑号的行列而对大张礼让三先,但后来一看大张的同伴们来看了两次再无下文且送的东西档次也不高颇显人走茶凉之意,于是对大张也恢复了常态。于是在保全的呼吁下,在新进来一个新犯人时放到我们号从而把大张调到七号。

七号头铺叫花头。花头原来也是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但某日早晨起床后突然一片片脱落于枕上,俗称“鬼剃头”。花头人高马大腿长臂长,如非洲人般厚厚的双唇安在他脸上却丝毫不显忠厚老实之相反而显得狰狞。七号在院子的末端靠近厕所,离办公室最远也就是说里面打架服水土等办公室根本听不见。所以七号特意用来安置不好管理的害群之马们的。由他们在里面弱肉强食自生自灭。花头用铁拳争到了头铺的位置。花头的七号水土最硬不管你是什么人一进七号先得来些规矩的。老赵由四号调到七号后没能幸免。老赵虽老奸巨滑能言善辩一进号子便笑着与花头拉关系套近乎,但花头一句“悄你妈的个板鸡!给老子顶到墙上!”老赵便乖乖顶到墙上饱受了一顿老拳。四蛤蟆虽在五院是大拿但花头就好比是他脸上的粉刺——管又管不了,不管任其自由发展也并无大碍只是有损形象罢了。

四蛤蟆把大张调至七号之举有如政治家般睿智——让大张吃点苦头以打击其气焰,也让花头知道自己并非全院无敌。

果然,大张调过去后不到半个小时(下午),花头便欲动手想挟已之威灭来人之势,但大张便一脚飞出把花头踢飞落于一米开外(就是前面说过的那次)。后来七号谁主沉浮我也不清楚,只是四蛤蟆笑得更爽朗灿烂了。

五十小和尚任伟

把大张顶走的新犯人是个小和尚。

小和尚是下午入监的。当时我们正在南墙根底拆棉纱,突然眼前一亮!——从办公室袅袅娜娜走出一人。那轻盈的步伐、那柔软的腰肢,象极了女人!以至于吸引了全院人的视线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他的脸是否一个男人的脸。说句实话,小和尚的脸没有女性那种形,甚至可以说小眼雀斑很不好看。但他一抿嘴一笑小眼一勾斜斜地一瞥那目光流止那种味道像极了女性!狱中多年我也见过不少面目清秀甚至妩媚妖艳的年轻小后生,但要说谁最有女人味儿那则非小和尚莫属!

就在我们目瞪口呆之际,王干事从办公室走出来,怒喝一声:“给老子站到水池边去!四蛤蟆,给他找个脸盆,让他洗个澡再进号子!不要把虱子给我带进里面!”

进到看守所的犯人一般都在收审所或拘留所或公安局、派出所的临时关人的小黑屋子里住过几天,身上很容易沾上虱子、跳蚤之类小生命。为了把这些小生命彻底挡在看守所的铁门之外,只能从源头上堵住它们。所以入监之初无论冬夏犯人都要先脱光衣服洗澡换别人的衣服,等自己家里送来衣服再还。如是外地人或家里无人管的那就穿着吧!谁让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号住呢!

四蛤蟆让保全给新人拿出个脸盆毛巾来。

新人(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个和尚)居然扭捏着不洗居然说他身上干净再!四蛤蟆很吃惊居然有人敢违抗这一条最合理的命令!四蛤蟆一脚揣在新人背后:“滚你妈的板鸡!给老子脱了快点洗!”

是呀!我们都很诧异。进号子洗澡天经地义大夏天的方在水池边洗呀我们对冲凉还求之不得呢都是大老爷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新人很委屈地开始脱衣服。脱了上衣我们更诧异了:他居然扭过身背着我们脱裤子!他脱上衣也没长的奶子脱了裤子也有长的逑是个标准的男的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呀!全院人民都笑了。王干事也着从办公室走出来:“你这个小和尚真你妈的有了意思了!”

哦!这新人还是个和尚!是个小和尚!

小和尚胡乱洗了洗尚未发育成熟的瘦小的身体后,穿上衣服,四蛤蟆让他去四号,然后让大张调走。

四蛤蟆不允许人犯在号子里久呆。但我们按捺不住对新生事物无比的好奇,假装回号喝水,一个个回号子看个稀罕。然后,我们出来后把收集到的情况汇总归纳了一下,再传递给其他号同样无比好奇的人们:

小和尚俗名任伟,系太原市市中心云_寺(全名我忘了)的正牌和尚(有皈依证书),法号__(这个我也忘了)。小和尚皈依剃度时间不长,在寺中只做些扫地打水的杂活。云_寺名气大,常有些中外游客慕名而来。外国游客总是有钱的。于是,入佛门时间短六根尚不太清静的任伟便贪心顿起,拿了一个日本游客的日元美元照相机等合计盗窃价值十三万元。于是任伟脱下僧袍戴上手铐,来到了我们身边。

晚上封号后,对小和尚无比好奇的我们一个个板着脸,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娱乐。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对于瘦小的新人我不敢再动手。保钱也不敢过分。毕竟,小任伟看上去还只是个孩子啊!

小和尚顶到墙上后由保全意思了几下,硬水土便结束了。

保全故意沉着脸问:“透你妈的白天让你洗澡你还敢不洗?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是。”小和尚垂手而立,嗫嚅着。

“那因为甚了你不脱衣服!你到底是不是个后生!”保全的喝问道出了我们的心声。

小和尚没回答。

此沉默使我们的好奇变得狂热。保全一声令下,我们一拥而上,把小和尚按倒在地铺上,剥了裤子。我们要检查检查他有没有长着家具。但让我们失望的是,小和尚也和我们一们长着一根家具并且毛还不少。况且除了屁眼之外再也找不到另外的洞。

在我们折腾时,小和尚也不敢反抗,任由我们翻来覆去,他只是用双手遮住脸做害羞状。但是,这一女性化的动作既使我们哄堂大笑,又使入狱多日未尝女色的人们春心大动。保全也跳下地铺,指挥着大家准备好卫生纸,他要亲手给小和尚“砍川”,看看他能不能硬起来能不能射出来。

我们撕了一大块卫生纸,在中间抠了个小洞,用纸盖住小和尚的下体并把他的家具从小洞中掏出来。保全先为小和尚“砍川”,其他人按住小和尚瘦弱的四肢。但奇怪的是几十下过后小和尚的家具一点儿也不硬依旧软趴趴的!保全的手都砍酸了,换由老李来,但是,又是几十下过后,涛声依旧!

我和小张是不耻为之的。但是,小和尚的来历和女性化的动作也激起了我们的好奇。我俩笑眯眯地蹲在坑沿儿上,看着这透人的一幕:小和尚捂着脸躺在那儿,下身盖着一大块卫生纸,软不拉叽的家具随着几个老鬼的套动而摆来摆去但却无动于衷。我俩便开始分析是念经念得小和尚没有了男性的欲望?还是小和尚年纪太小砍川也砍不起来?还是小和尚就象希特勒一样压根儿就是个两性人且女性特点占多数?讨论的结果是第三条的可能性最大。

最后,小和尚的家具都被砍川砍肿了但也没能硬起来。这一非男性化的特点让不少人想入非非。各号子混得差不多的都来过我们号欣赏过任伟以过过眼瘾,大油们还有意无意地拍拍其屁股或摸摸其脊背。有一次我上厕所,看见四蛤蟆和任伟也在里面蹲着,并且四蛤蟆正在摸任伟的光屁股过手瘾。而小和尚娇羞地在用纤细的小手用力推开四蛤蟆的粗壮的手。四蛤蟆见我进来,二人目光一对,会意地“哈哈”大笑。

后来我们问小和尚会念什么经文,回答只学会了个〈〈往生咒〉〉;问这是做什么的时候念的,回答是死了人超度时念的,扫兴!无聊的我们让小和尚念念,小和尚马上盘起腿双手合什垂下眼睑喃喃地诵些谁也听不懂的经文。迷信的我们赶忙不让小和尚念下去。

从此每天早上小和尚便拎着大马桶到下水道处倒了后用力地洗。小和尚走路时是小碎步,上身不动显得很轻盈。小和尚即使是拎着马桶时走路的样子也很好看。

小和尚后来因盗窃价值特别巨大也被转到上马街,但量刑时法院只认定了几千元的盗窃价值而只被判了两年,好象有佛教方面的知名人士各法院打了招呼。


正文 第五十一章 红 军


五十一红军

夏季某日,送来红军。

红军和同案联手偷了一辆213和一辆上海卖到河北。二人作案时没有具体分工因此定罪时没有主犯从犯之分。红军入狱后四蛤蟆要求我们晚上值班,一人两小时,确保红军在转往上马街之前的这几天里不能出任何意外。

重案犯入监后如果一看就知道是上马街的苗子,那是很需要值班的。我刚入监时也是个上马街的苗子别人也值班看过我,但现在我不一样了,我是个很快就会开庭很快就会被判个缓期很快就会重返自由的轻案犯!所以就该由我为重案犯们值班,所以轮到我的两个小时时我尽职尽责一点儿也不敢打瞌睡,我有英语书呀我能在这静静的夜里静静的两个小时内学习啊。号子里的灯光太暗但院子里的灯泡瓦数大,从号眼射进来的光也明显比号子里的光线要强。于是我每天晚上就就着这一束圆圆的光来看书。古人有在墙上凿上眼借邻居的光学习的,我这个是借院子里的光来学习的。

案子办得越快说明你的麻烦越大,案子拖得越久说明你关系越硬能把事儿压住。时间越拖得长就会判得越轻,这在号子里是常识。虽说人们都希望能快点儿结案,嘴上说哪怕判重点儿了只要能快一点儿实际上心里都在想哪怕多拖两年只要能判得老子轻点儿。长痛不如短痛啊!

但红军只在我们号住了四、五天就被要求卷铺盖、往上马街送!显然,他完了。

那天中午四蛤蟆把喝剩下的二两酒送给保全喝,保全邀请红军共饮。二人刚饮罢便有人来提红军,卷铺盖!转上马街!

红军的面色顿时如土,浑身顿时哆嗦不止,铺盖是卷不了了,只能由我们帮他卷好铺盖,然后他就被干部带走了。

保全的面色也顿时如土,浑身顿时也哆嗦不止,他怕任何一个警察从红军嘴里闻到酒气后,追查下来,他就完了。届时,就会有人审问他,说!酒是哪来的!是谁给你的!到那时,他能顶住不交待么?那警棍打到他身上的滋味可不好受啊!……整整一个下午他浑身哆嗦、坐卧不宁地差点紧张得又抽起来。好在直到晚上也没人来问,可见没有谁发现红军喝酒。

红军就是后来我在上马街遇到的第一个熟人。

五十二童言无忌

王干事的儿子小宝是小学三年级。小宝一放暑假,王干事每天上班时就把小宝带来由我给他辅导功课。

小宝很可爱,也很聪明,有些作业中的错误我一点他就能反应过来并改正除了书本上的内容外小宝还喜欢听我给他讲些古诗词或历史地理知识等。

王干事让我给他儿子辅导功课不仅是看得起我,也是为了照顾我。因为我辅导功课时就能不用拆棉纱,午饭时不吃号子里的饭而让四蛤蟆给我弄一份跑号的们吃的饭——大米饭肉菜!好香的大米饭肉菜呀!跑号的就是好!能吃饱还能吃好!透他们妈的!老子什么时候也能混成个跑号的呀!不过老子就快出狱了!出狱后老子先大吃它一顿再说!

小宝年纪小但很懂事,他总称呼我为“叔叔”,这让我感到很亲切很感动。小宝说他的爸爸妈妈在家里说起我来总是觉得很惋惜。小宝每次来总要带些好吃的,而他总是吃得很少让我吃大部分,见我不敢吃时小宝总是硬往我手里嘴里塞。在家里时父母管得我严不让我吃零食,象什么田鸡腿呀话梅糖呀就是从小宝这儿开始吃到的。

小宝的一举一动消除我的一些自卑和对社会的仇视。但我深知自己是个犯人并不能和面前的小宝平起平坐。有一天我问小宝:“你看我象个坏人吗?”

小宝看了我一会儿后认真地说:“我看叔叔你就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坏人,你是个好人。”

童言无忌啊!霎时间我泪流满面!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她的来信


五十三她的来信

有一天王干事把我叫办公室,递给我一页纸:“这个你看看就行了,看完就撕了吧!号子里也不能留。”

我接过一看,霎时头晕目眩地动山摇:是她的笔迹!是她的来信!

信只有一页,但正反面都有。我扫了几眼后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把它留在我身边!

于是,我淡淡地说了声:“我看完了,也不需要再看了。”然后我就开始撕信,一撕为二,二撕为四,直至把一页纸撕成为计其数的纸屑,每片小纸屑顶多半厘米宽一、两厘米长。然后我把所有的纸屑捏成一团装进裤兜,再把掉在地上的几片纸屑也捡起来,装进裤兜,向王干事道了谢,说:“我回到号子里把它扔马桶里。”然后我退出了办公室,然后我焦急地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这一天无比的漫长!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她的身影、她的笑yan、她的举手投足她的一举一动。曾经以为入监以来有意识的不去想她能把她忘掉,谁知回忆竟如此清晰!原来我竭尽全力想忘却的只不过仅仅被自己藏进了记忆的深处!

这一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想起了她对我的关心,想起了我对她的依恋,想起了花前的对视想起了月下的缠绵,想起了绿草地上的欢歌笑语想起了小树林中的温柔缱卷,想起了分别前她要我一遍遍地为她唱那曲《难舍难分》,也想起了大学时杨梅教我的一首极符合我现在心境的那首歌:

“藏在记忆的角落,总是一些欢乐的镜头,在无意中,轻轻揭开,抖落了一地的萧索!……”

这一天我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心在何方。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是在号子里拆棉纱,但幻觉中我分明又回到从前回到了她的身边!

我拒绝与任何人搭话怕打扰了我的幻境!就让虚幻的她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吧!就让生活在痛苦的现实中的我在虚幻中寻找一丝甜蜜来慰藉与麻痹一下自己吧!我知道回忆得越深清醒之后越痛苦,但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往事就如洪水般将我淹没。我沉迷于此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我深深体会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凄凉了!我深深体会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无奈了!我深深体会到“小轩窗,正梳妆,相顾而言,唯有泪千行”的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我在心里大恸!我在心里狼嚎!我在心里满地打滚痛不欲生!

但不管心中如何波涛汹涌,我的脸色仍平静如铁,我在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

黑夜终于来了!

封了号人们都躺下好大一会儿后,我估摸着其他人都睡着了,才偷偷爬起来,小心翼翼地从裤兜中掏出那一大把纸屑。我要把纸屑还原为一封信的模样!我要细细品尝信中滋味!我要看到她的笔迹她的来信她的真心!这封信对于我不仅是雪中送来的炭,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为了还原这封信我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

困难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我不能让干部发现,所以我只能在深夜工作;其次我不能让墙上巡逻的大兵发现,所以深夜工作时我一听见头顶有脚步声就得起忙倒下装睡;而最大的困难是,这可是一大把不计其数的碎小的纸屑啊!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我对任何困难都嗤之以鼻!我一定要还原这封信!我一定要从中找到她的身影!有什么敢阻挡我前进的脚步!

第三个深夜,我成功了!

信的最开始她就写道,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我的泪水禁不住涌出来,都已经如此了,还说什么是谁的错呢!信中,她对我的思念跃跃然于纸上,诉说着对我的牵挂对我的想念,她说她常去我家里说家里一切都好我妈妈的身体也好让我一切都放心,她说外面的人都很关心我的事我爸爸也在全力为我奔波让我一切都放心,她说她很想我很想我很想和我在一起的一切一切让我一切都放心。

我的心中百感交集,但唯有泪千行!泪千行啊!

但是,要想在号子里保存这封信的原样是不可能的,况且这封信正反两面都有写的,这一大把纸屑我也不能用胶水粘,只能将其夹在我的一本大英语书里。于是我只能找了张纸,把信的原文誊写了下来后,恋恋不舍地把这些小纸屑丢进马桶,然后把誊写出来的这封信小心地藏在贴身的内裤中。

信的内容我不想再提,她为什么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我也不想再提,关于她以及我和她的过去我也不想再提。只不过,入狱几年来,我梦见过她三次,每一次的梦境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梦见她和别人谈笑风声,而我站在她的身边她却视而不见!梦境中仿佛我不是人而仅是魂,我能看见她而她却感觉不到我的存在!第二次,是在凌晨,花从中,她身着紫裙骑脚踏车与我擦肩而过,她虽面带微笑但那微笑却并不是给我的,她的微笑给了前方,她的光明的前方。第三次,梦见她已决定要嫁给一个张姓军官,而我,仍只是魂魄失魂落魄地站在她身边,而她,仍对我视而不见满面春风地准备嫁人。

我是个唯物论者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承认梦境会有什么暗示作用,对于日后发生的一切我始终认为仅仅是巧合而已。只是当时三次梦醒之后,我满嘴的苦涩,不敢有任何奢望,有的只是无奈、惆怅!

后来判了刑到了劳改队允许接见家属朋友之后,另一好友告诉我,她想来看我。我说你回去告诉她不必了,我很好。于是几年间她从来没有来看过我。

后来劳改队有了亲情电话后,我第一个打给的人便是她。我打到她单位,她接了电话问是谁,我说是我,她说你在哪儿你出来了?我说我还在里面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打个电话。之后好大一会儿我二人无言,只在电话里倾听对方的呼吸。敏感多疑的我在五分钟的倾听后就果断地把电话挂了。

后来在狱中我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

后来我临出狱的前一年她嫁了人,嫁的也是我们的一个同学。闻此消息后我怅然若失。

后来我只剩下半年刑期时监狱准许我过年回家探亲。家乡的朋友们问我需要否把她约出来见见面,我说不必了,我不想打扰她的生活。

我不在乎她会嫁人,也不在乎她嫁的是谁,因为,漫漫刑期摆在我的面前时,明智的女子是不会把自己与一个前途不可知的犯人连在一起的。我想,她应该嫁人,不应该等我。我在看守所的几年她没去看我,应该是她没时间没机会没能力吧,我想她要是有时间有机会有能力她一定会去看我的。我知道她弱小的身躯里藏着一颗坚强的心!她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她会嫁给别人但她不是个见异思迁的女子,你看她写给我的信多感人啊她一定会把我深深藏在心底的就如我把她深深藏在心底一样!我对她充满信心,我对她充满希望!

但是,事总是与愿违。出狱后,我听说我在太原市住看守所的几年间,她并非呆在家乡,而是在离太原不远的一个城市读书。她也到过太原好几次但并不是去看我,当然也不仅是去玩,她准备和一个在太原上大学的也是我们的一个同学处对象!果然是个有主见的女子!果然是个有着坚强的心的女子!

嗟夫!女人之善变莫过于此乎!我痛心疾首!

我知道她是个现实的女子也知道自己入狱多年绝不会有人苦苦等待并在回乡之时挂些黄手帕之类,我知道她迟早会把我忘却并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但我不知道原来女人忘却一个人会如此之快!原来曾以为比天高比海深的感情却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原来曾经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尔偕老曾经说过的地老天荒海誓山盟曾经说过的死生契阔生死相随只不过是风中的承诺——一阵轻风过后便会灰飞烟灭!风中的承诺啊!原来一切到了终久,还是空!还是空啊!

从此我不再相信爱情。

我不愿诋毁她但并没有冤枉她。她是我心中隐隐的痛,永远的痛。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开 庭


五十四开庭

开庭的日子,李大律师在会见我时早已通知了我,所以在开庭的这天我起床起得格外早。倒不是自己对审判有多重视,那是法官的事我左右不了。我只是想,在这天可以见上家人一面。入狱半年了,这可是见得第一面啊!

号子里的人开庭时总要把仪表修饰一番,其原因如我一般都是为了给家人留个好印象,自己混得好不好挨不挨打都必须让家人以为自己在里面混得很好很幸福。我穿了一件洗得雪白的半袖衬衫,下身是裤缝压得笔直的裤子。号子里没有熨斗,我们只能把裤子的裤缝对齐后仔细压在两个褥子中间,用体重把裤子的裤缝和板形压出来。我穿的这条裤子在褥子中间已压了足够长时间以至于裤缝笔直。我脚上的塑料底白边布鞋的白边也洗得雪白,显得很精神。号子里的鞋以塑料底白边布鞋赤主,爱干净的人们总是把其白边刷得雪白。刷白边时要用牙刷把子等到有棱角的东西刮,再抹上牙膏以增白,洗后要把其白边裹上卫生纸以增白,不得在阳光下曝晒只能在通风阴凉处阴干以增白。这样洗出来的鞋穿上去才叫个精干!

收拾妥当后,我就开始在号子里踱步等着法警来提我。我不敢坐一是怕弄皱了裤缝,二是哪能坐得下啊!心里火烧火燎的。

八点刚过不久,法警终于来提我了。

看守所的大铁门上巡逻的武警哨兵验过身份后,拉开大栓,大铁门上的一扇小门开了。我戴着手铐重新回到了阔别半年之久的社会!

入监那晚夜已深,我没时间没心情欣赏南看附近的风景,而今天,我可以饱览这一片的风光了!饱览久违的自由世界上的风光了!

街上依旧人来人往,有的面色从容有的则显得沧桑。古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果真如此呀!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风风雨雨,再看看这滚滚戏尘中的芸芸众生,我的心中感慨万千!

法警把我带上法院的警车。警笛呼啸中我们离开了南看驶往南城区人民法院。从警车的铁栏杆中看出去,人们并未对警车里的我显出格外的好奇。不过也就是的,每天都有开庭的,这条路上的人们每天都能看见警车来来回回接送犯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进了法院,我先被带进一个临时关押犯人的小屋子里等待开庭。囚在小屋里的我犹好困兽,在脑海中不停幻想着亲人的模样。这么长时间没见了,他们都来还好吗?

很快,轮到我开庭了。

我被铐着带进法庭。往被告席上走时,我看见了父亲,他正和几个人坐在旁听席上,注视着我的目光中要说的太多、太多……

母亲不在旁听席上,不过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母亲身体不好。

我向父亲微笑了一下,强忍着思念的依赖的委屈的泪水,我下意识地把腕上的手铐藏了藏,走到由审判席、公诉席、辩护席三排桌子包围着的一小片空地中。这就是被告席。

电视上所见到的那种由木栏杆围起来的被告席也有,只是在审判大厅里,用来审一些大案要案或要上电视的案件时用的,象我这类小案件只需要在刑三庭或刑四庭这些小庭上审审就可以了。

审判过程是激动人心的。之所以说它激动人心是因为当时的我还没有象现在这样对司法制度完全丧失了信心持完全的鄙视态度。当时的我听到李大律师在慷慨激昂地坚持说我只是正当防卫而未过当时,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和希望。毕竟,即使法院不采纳律师的,就按起诉书上说的防卫过当判,还不顶多就是个缓期?!

只不过,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所以庭审过程我充满鄙视地不想回忆,我只对庭审过程中的一些花絮感兴趣。

站在所谓的被告席上的我不时扭头看父亲。父亲看上去气色不错。衣冠楚楚地说明精神状态还可以。这让我很欣慰很放心!父亲不时地同身旁坐着的人耳语着什么,应该是在讨论案情吧?大人么!总是目光远大,总是以大局为重的。不象我,不管他审判长说些什么,我只一味地扭头要看我的父亲!

李大律师在辩护时为强调我的善良,提出在我入狱后全班有几十名同学联名上书证明我的无辜为佐证。闻之我心更为欣慰!

两个小时的庭审结束了。

我早已站得双腿发酸发胀,但我仍不想这么快就结束。因为庭审的结束就意味着我就得回号子里等候判决。我不是怕回号子里,我只是想和我的亲人多呆一会儿!哪怕父亲只能看到我的背影,哪怕我只能不时地扭头看我的父亲!

但是,法警过来给我戴上了手铐。我必须跟着他们走了!我沿着走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微笑着注视着父亲。我不能哭是因为我要哭了只能让父亲更为我操心。父亲也慈祥地看着我,看着我,直至我走出审判厅的大门,他仍在那儿看着我……

从法院返回南看时,囚车上的我很快就调整好心态,把所有的思念深深埋在心底留在深夜独自咀嚼,自己则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窗外。正值下班高峰,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囚车行进得很慢。车窗外挤满了行人。行人们在阻塞的交通中焦灼地咒骂还好奇地往囚车内打量。面沉如铁的我在心里愤愤然;透你们妈的有鸡巴什么好看的!

终于,囚车回到南看。

从喧嚣的闹市回到宁静的看守所,我的耳根一下子清静了许多。仿佛回到家的感觉使我起伏的心境平和了许多。可不是,现在,南看就是我的家,我在太原没有熟人,只认识这些号子里的人,南看可不就是我的家么!

我进了大铁门,回到号子,吃过午饭,又开始拆棉纱。


正文 第五十五章 我已逐渐站稳脚跟


五十五我已逐渐站稳脚跟

此时,我入监已半年多一点。虽还称不上老资格犯人,但也足以对新犯人们吆三喝四了。王干事的器重、四蛤蟆的另眼看待使我在号子里以及五院有了一定的地位。

在号子里,我已混成二铺。但我没有到西墙根睡而是把自己的铺挨着保全的铺,主要是在他突然抽风的时候好照顾他。保全心眼儿不坏,自始至终没有轻视过我,后来家里送来好吃的时也会分给我一点。父亲经常在帐上给我上些钱,差不多平均每月一百。南看的卖货也逐渐恢复了正常,也就是每月一次。这样我们号每月都可以买几箱方便面自用,买些火腿肠、茶叶、罐头等以进贡。茶叶是银毫,看守所的犯人们喝茶只认银毫,每盒七块五的那种。干部们每天是要喝茶的,要吃方便面火腿肠的,要用香皂洗脸的,毛巾要经常更换的。所以,每次卖货时四蛤蟆要给每个跑号的布置任务:每个人给老子交什么什么多少、什么什么多少。各跑号的就去给自己的关系号布置任务,所谓关系号就是平时能照顾着点这个号的头铺的号子,所谓照顾着点也就是时常给根烟呀肚子疼了想解大手时把你放出来上上茅房呀每天打的开水喝完了还想再喝点时给你倒点开水呀之类的小事。平时照顾了你,卖货时你就要给老子完任务!细细想来这种投之以木瓜索之以琼瑶的作法就好象社会上的扶贫。

至于肚子饿的问题,我的肠子早已饿细了,所以每天的三瓢两圪旦已能满足我的生存的需求。如今我吃饭时也是慢条斯理,谆谆教诲新犯人们吃土豆时不要吃土豆皮以免拉肚子。每次南看卖货时我帐上的钱总是要花光的,保全让买什么我就买什么,其他人也一样,统一购买统一分配,号子里的集体生活嘛!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方便面的分配由保全控制。刚卖了货时每人每天都能吃一包的,几天之后几个板油就没有了,再过几天就只有保全一人每天吃一袋了,但不超过半个月就谁也没得吃了,因为,我们号虽说是四蛤蟆的关系号,但保全和赖赖是同案赖赖过来要袋方便面吃你总不能不给吧,其他的跑号的偷偷过来笑着跟你要两包方便面,你总不能不给吧。你敢不给么!万一谁背地里给你使个坏、点个黑炮呢!所以,这种“量中华这物力结列强之欢心”的作法我是赞同的。谁让人家是跑号的呢!不要埋怨人家跟你要东西,有本事你混成跑号的跟别人要啊!

现在,我已基本上能做到想喝开水就能喝上开水想解大手就能去茅房解大手,能得到这种头铺级的待遇使我受宠若惊,使我愿意为赏赐给自己这种待遇的四蛤蟆而肝脑涂地而奋斗终身了!

现在,在号子里我的衣服、鞋已不需由自己洗了,从外套到小裤衩,通通由新犯人洗得干干净净(当然新犯人只给保全和我两个人洗衣服)。我也开始追求裤缝的笔直和白边的雪白。我开始说话带把子骂骂咧咧地并刻意使用从老李处学来的恶狠狠的语气(当然对王干事或四蛤蟆或其他跑号的时我的语气是谦恭饱含尊敬的)。每日里除了拆棉纱我什么也不干什么也懒得干什么也不需要由我来干。

入监半年多来已送走好几个去劳改队服刑的。犯人们在临走前一段时间,估计快要送去劳改队了,就总要收拾行李,而我不需要。我是谁啊!我很快就要被判个缓期很快就要回归社会了啊!号子里的犯人们纷纷托我出去后给他们家里带个口信,并把地址写在我的枕包里衬上,内容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义胆忠心的我一一承诺下来。只要我出去了,办这些事算个逑!

也不知道原来三院三号的几个现在混得怎么样,不过有一天我在干部办公室遇见了分在六院的鬼子六。因为五院和六院的干部办公室只隔着一扇玻璃。鬼子六见我也在干部办公室转悠表情很是诧异,好象根本想不到当时的逑眉忤眼不起烂衫的大学生,现在居然也混得能在干部办公室里转悠!但他还是很亲切地招呼我:“阿路!”我也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心里头却恶毒地想:去死吧!你这个透你妈的!

现在,我好象已经不做梦了,好象已经没有什么梦可做了。每夜闭上眼就是黑乎乎的一片,睁开眼想的也只是号子里的人际关系,想的是如何稳定自己的地位。而社会上的许多东西,比如恋情等,已让我刻意地淡忘了……

五十六第二次开庭

就在我焦灼地等候动静——下判时,这天早上,突然,又有法警来提我了——开庭!

没有律师的提前通知,南看迄今为止也很少有开两次庭的先例。所以,我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这第二次开庭是吉是凶。

警车呼啸,又来到了南城区人民法院。

这次我被带进的是个小庭,里面座位不是很多。但左侧第一排很显眼地坐着死者的父亲。我之所以能认出他来,是因为起诉书上有写的,刑事附带民事的原告的身份是大同市某公司的经警。而法庭上的他也正穿着黄绿公制服,臂章上分明写着“经警”!原告此时穿着制服戴着大盖帽,不知道是否在提醒法官:公检法司是一家,你可要向着我呀!原告身边着一位四十多岁不停抽泣的妇女。不用说,一定是死者的母亲了。只有母亲才会如此喜怒形于色才会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才会如此看见凶手想想自己的儿子而抽泣不已。看着她,我心里很内疚。但想起自己重病在身的母亲,想起这半年多的风风雨雨,我悲愤交加,我真想冲着她喊:你这样纠缠着我有用吗!你就不想一想谁才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吗!但是,面对一个固执地要为儿子报仇的母亲,任何的辩解,有用吗?

父亲坐在右侧的旁听席上,身边也有几个人。他仍在慈祥地注视着我。

审判长进来了。还是第一次开庭的那个。叫王玉文。年轻白析,戴金丝边眼镜显得很睿智。

审判长宣布,由于被告尚不满十八岁,此次开庭为不公开审理。宣布后,法警开始催促不相干的人离场。

噢!我这才明白,开庭时我还不够十八岁,还属于未成年人,就需要不公开审理。只能留下原、被告及双方律师等。

赵原告也在让自己的妻子先走。但这位固执的母亲满眼是泪,扭了扭身子表示抗拒。她要当庭听听法庭对凶手的审判。

我虽然在她眼中是凶手,她一定对我满腔怒火,但我还是很同情她。

法警过来了。赵原告和身边几人(估计都是亲戚)一起把这位不情愿的,身体直往后坐的,满脸泪花的沉默的母亲半拉半抬地出了法庭。

审判开始了。审判长又宣布此次为刑事附带民事的审理。

可是当时的我还不大明白这些专业术语的意思。

原告在念诉状。大同市方言我听不大懂,但关键问题我还是听懂了!他要求法院严惩凶手,同时要求我父亲赔钱!这费那费合起来有几十万!!!

几十万!我眼前一黑,晃了晃差点没栽倒!

好家伙!你拿把刀把我杀了吧!

几十万!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么多钱呀!把我家的房子卖了把我身上的零件都卖了也凑不够这么多钱呀!

出狱后提及此事,父亲也是感慨万千。父亲说当时他也私下里和原告见过面,提出给对方赔偿但希望对方在刑事方面不要太纠缠。因为当时已得知对方的关系硬路子广,托人一定要除我而后快。但是,对方的答复是,钱一分也不能少,刑一定要重判!越重越好!于是,谈判破裂了。原告的意图显而易见,要钱是次要的,要重判我才是首要目的!

此后的庭审我都是在恍惚中听完的。

恍惚中我又回到了南看。

恍惚中我又开始了拆棉纱。

恍惚中我回答了值班干事、四蛤蟆以及其他犯人们的询问。

恍惚中别人在为我打气:这有逑个甚!该缓一定会缓的!

但恍惚中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树挪死,人挪活?


五十七树挪死,人挪活?(上)

已是酷夏。

太原作为一个重工业城市,没有多少绿色植被以调节温度,而其地表的钢筋水泥的从林又把阳光、热量,毫无保留地反射到近地面,导致近地面的气温升高。这叫做温室效应,我上高中时学过的。

但就算你知识再渊博,现在你也只能同其他犯人一样在这蒸笼中煎熬。

拆棉纱仍在继续。好在我们坐南墙根底拆棉纱时,好心的南墙仍能为我们提供一米多宽的荫凉。头顶上的喇叭每天为我们送出“温馨预约”,它使我们得知:郑智化的歌已经不流行了,现在满街都在唱“小芳”,还有“纤夫的爱”。后者点播率之高让我很诧异:如此粗俗不堪毫无意境美感而言的歌曲居然也能流行起来!可见这社会变以什么样了!

每天下午五、六点交了棉纱后,七个号子依次去院子西头的水管处冲凉。这真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候!一盆盆的凉水从头顶直冲而下,不仅能降低体温,洗掉身上粘乎乎油腻腻的感觉,还能使人神清气爽,暂时忘掉所有的不快!

冲凉时,一个号子里的七、八个人全都赤裸裸地站在水管边,纷纷抢着接上一盆水后“哗!”地一注而下,那感觉,爽!就连入监之初害羞不愿当众脱衣服的小和尚任伟,现在也什么也不顾了,瘦弱的身体挤在我们中间,抽个空接上一盆水而后让到一边冲凉。我们冲凉时总是一盆盆的水从头而下,但小和尚冲凉时一盆水总要三分之一冲头顶,三分之一冲胸,三分之一冲背。水流顺着他扁扁的胸流过他平坦的小腹和小小的鸡鸡,或顺着他纤细的脊背滑下小屁股蛋儿,引起老犯人们的无限遐思,纷纷站到各自的号门口往小和尚身上瞄。

每日的晚饭过后,距天黑封号睡觉尚有很长时间。于是,我们在四蛤蟆的组织下,展开了不丰富但多彩的工余娱乐。

娱乐节目只有唱歌,只能清唱,各号轮流出一个人来唱。

犯人们以年轻人居多,年轻人中以小混混居多,小混混中以时尚的居多。于是,犯人们唱的便是自己入监时社会上最流行的歌曲。

五音不全者很少,跑调的很少,唱功真正好的也很少。

跑号的之中有个年轻人叫兵兵,面如润玉,剑眉星目。知情人说,兵兵在社会上个“吃软饭的”。不过长相如此标致的小后生,想不吃软饭都很难,因为那些“软饭”们总是想方设法让他吃。兵兵唱的是“我是一只小小鸟”,嗓音清彻激越,煞是好听。我想那些贵妇人们在歌厅里见自己包的小白脸唱得如此动听,一定会春心荡漾吧。

娱乐时,我们全部按号一列列坐在院子里地上,由唱歌功颂德的站在前排表演。我没有出来唱过,因为大油们是不出来唱的。兵兵虽也是个跑号的也算是个大油,但四蛤蟆叫他唱他就得唱,在四蛤蟆面前没有大油。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次是由一个平遥来的犯人表演动头皮和动耳朵。

此人因杀人入监,关在我们号,因为估计很快就会被转到上马街,于是晚上我们轮流值班看他。

此人肤色黝黑,头发稀少导致头皮也被晒得很黑。刚来的那晚服过水土后我们问他会表演什么节目,他说他的头皮和耳朵都能自己动弹。我们好奇地让他表演给我们看,果然其全身和头颅都不动而其黑得发亮的头皮在灯光下较大幅度地向后一抽一抽,煞是有趣!并且他的面部肌肉没有任何变化!耳朵动弹时也是头颅不动,而那两只耳朵就象牲口的耳朵一样能自己向后一扇一扇!真是神了!我们问他如何控制自己的头皮和耳朵时,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让它们动,它们就动了。我怎么也想不通是哪根神经可以控制头皮和耳朵,惟有叹为观止!

果然,在第二天傍晚的娱乐时间,我们号的平遥的动头皮和动耳朵赢得满堂喝彩!

不幸的是,又过了一天,平遥就被转到上马街了,估计很快就会被套枪毙。世上又少了一个会动头皮和动耳朵的奇人了!

日子就这样单调而宁静地一天一天地流逝过去。

但是,突然有一天,有小道消息传来:由于在押犯人太多,南看又要恢复三院以关押犯人,要从四、五、六院各抽一些犯人过去。

我们目瞪口呆,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是如何!

我目瞪口呆,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是如何!

我好不容易在五院站稳脚跟,虽说不一定会把我调到三院,但调回去的机率仍有百分之五十呀!万一把我调离这个已熟悉的环境,我真不敢想象面前将会是狼穴还是虎口!

前途吉凶未卜,我的眼前一片迷茫!

第二个小道消息传来:由于三院系完全重组的,所以短期内没有跑号的,只能由四蛤蟆代为三院跑号。

这一消息让我们五院人欢呼雀跃!四蛤蟆!四哥!四哥到三院跑号!成了三院、五院的大跑号!既然这样,我们五院的人就算调到三院,还不是将会吃得最开混得最好?!

于是我们心坦然了。

于是我心坦然了。

很快,两天之后,第三道消息来了。它不仅是消息,更是命令:调院!

但是,我也被要求卷铺盖。也就是说,我要被调走了。

保全及几人在为我准备新牙膏牙刷香皂毛巾洗衣粉,把它们给我塞到铺盖卷里,放心地拍着我的肩:“没事儿!有老四在,我们过阵子就会去三院看你!你也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啊!”

我满脸真诚地应允了。

没有惜惜活别,我就这样抱着我的小铺盖卷离开了三院,离开了与我在一起生活了多日的保全、老李、小张等,回到了三院。

入狱多年来,我就这样一次次被抛离已熟悉的环境,面临一个个陌生的挑战。我的心里被一次次猛烈地撞击。因为每次变动都会带给我莫大的恐惧和不安。因此,现在的我不愿面对任何变化,害怕面对任何陌生,只愿随遇而安,只愿躲进小小的蜗牛壳里,只愿过平淡宁静的生活。

五十八树挪死,人挪活?(下)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号子还是那些个号子哟,铁窗也还是那些个铁窗。

抱着铺盖卷重新站在三院的南墙根底,我感慨万千!原来的三院的老杨、王勇、阿飞、鬼子六等人已踪影全无,他们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人活一世,如白驹过隙,虽阅人无数但哪外不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呢?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别人眼中的过客匆匆呢!抱着铺盖卷重新站回三院南墙根底的我如哲人般有所顿悟。

身边,是从四五六院调过来的犯人。他们也如我一般,光着个头,抱着各自的铺盖卷,只是神情各异地等待着不可知的未来。不用说,那些一脸轻松的准是从五院调过来的。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

“四哥来了!四哥来了!”有人悄声耳语。此人也准是从五院调过来的。

四蛤蟆一脸严肃地从干部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单。

“现在,老子念着名字分号!念到谁,谁就给老子站到给你分的号的门口!”

然后,四蛤蟆开始念。

总是有反应迟钝的听不清自己分在几号的,也总是有更加迟钝的干脆没听到叫自己的名字的。一般而言,能混成大油的总是脑子灵活耳聪目明的,所以,这些反应迟钝的一定不会是大油的板油们就成为三院复院以来首批挨打者——被四蛤蟆猛踹若干脚后谄笑着抱着铺盖卷找到自己所在的号。

我被分在四号。三院四号。我和其他几个被分在四号的犯人一起,抱着铺盖卷站在四号的门口。

四蛤蟆念完名单后,看了看院子里乱糟糟的大致站在七个号门口的七堆犯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他从一号开始,安排谁是各号的头铺。头铺确立之后,其犯人的尊卑就好办多了。

终于,轮到四号了。四号之内谁主沉浮呢?我们几人心中忐忑不安。

“小白!你进去以后给他们安排一下!有什么问题告我!”

四蛤蟆的话对我来说宛如晴天霹雳,让我目瞪口呆!

我是头铺!我居然成了头铺了!

入狱这么久,我盼望着自己能熬到一个不受人欺负的地位,但头铺的位置却是从来不敢想的。但是,今天,我居然成了头铺了!虽然四蛤蟆对我从来都是另眼看待,但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重用自己!

我的心中汹涌澎湃波澜起伏,但面上仍沉静如铁。虽然自己年纪小,虽然自己是个外地的,虽然自己从没当过混混从没领导过犯人,但我不能让其人对我有半点轻视。邓伟人说过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哪怕是摸着河过石头,也要当好这个头铺!

我淡笑着向四蛤蟆点了点头:“不会有事的。”

四蛤蟆拍了拍我肩膀,又吆喝着去五号分配头铺了。

我抱着铺位卷进了四号,在西墙根头铺的位置的坑沿上坐定,扫视了一遍这个号子。它没什么特殊的,同南看的其他任何一个号子一样,但是,它由于我的到来而在我的眼里有所不同!

我的号的几个人仍站在门外,等着我叫他们进去。

因为大家都是从其他几个院子调过来的,我还摸不透他们,我想一开始对他们客气一点。

“都进来吧!”

几人涌了进来,抱着各自的铺位卷站在我对面站成一排。一个老鬼五十多岁,另一个老鬼有四十左右,一个年轻人衣着破旧不堪其铺盖卷也是小得可怜,一看就知道是从贫困山区来的。最后一个,赫然是淋病!

真是一帮下等烂人!不过,若是有个中等以上的混混,咱能领导得了?转念一想,我也觉得四蛤蟆的安排有道理:把几个烂人集中在一个号,让我这个初涉社会的人去凑和着管理一下,总比没人管强。

年纪最大的老鬼叫胡拴劳,晋西北人,销赃罪。另一个老鬼裴同乐,晋南人,伪造商标罪。淋病是晋南人,其名字被我很鄙夷地淡忘了,盗窃罪。最后一个年轻人,繁峙人,盗窃罪。

我让淋病睡地铺。因为他只能睡地铺,他到了哪个号都只配睡地铺。他已是淋病二期,没人愿让他上坑睡,嫌恶心。他的饭盆也是自己洗。淋病说话时满口脏话语气总是满不在乎的如同一个混混的语气。也难怪他一个大学生硬要学混混,个中原由我倒也能理解一二。他虽也是个大学生,但染上了这么一身脏病,又是因偷东西进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鸟。导致了在号子里他如要硬标榜自己大学生的身份只能遭来鄙视的痛打,还不如破罐子破摔,斯文扫地不要廉耻地接受这一切,努力融入到混混的行列中去。看着眼前这位华北工学院的大学生,我的心中,唉!除了恶心什么也没有了。我让淋病洗马桶。

小繁峙姓曾,家穷出来打工,想快些挣钱却不知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于是他一头栽了进来。他家里没人管他,被褥是别人不要了留给他的,换洗衣服也是别人的。他在太原举目无亲,家里的亲人连自己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好哪里会有钱来顾他!只能让他在外面自生自灭。我让繁峙洗饭盆。

裴同乐,中等个,胖脸上总挂着谄笑语气总很谦恭,一看就知道在南看四院饱受水土,导致他任何时候都不敢站直,腿总是打着弯儿腰总是哈着。我让他每天打被垛整被子。

胡拴劳,看他的铺盖卷也知道他的家境并不殷实,但说心里话我还是比较尊重老人的。于是我让他睡东墙根二铺的位置上,让他帮着整被子。

一声令下后众人纷纷行动起来。很快,被垛打好了,被子叠好了,坑下的几个坑洞里也分门别类地塞进了饭盆、香皂洗衣粉等东西,号子里显得干净整齐。四蛤蟆过来看后表示满意。

晚上封了号躺下后,大家由于换了个新环境并且新号子里没有水土而都有点激动得睡不着,就都趴在坑沿上开始闲聊,说些自己的情况以及各自的案子。我基本上不参加,并不是有意与他们拉开距离,主要是觉得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淋病坐在地铺上津津有味地介绍自己量过的米,我一听便睡了过去。直至今日,我一遇到自己不想见的人听到自己不想听的话,总是睡意骤至,倒下就能睡着。

我的被子很薄很小,褥子也很薄,铺在头铺的位置上很寒酸,其他任何一个头铺都是本地人,家里人怕亲人在里面冻着受凉,拿进来的被子褥子总是厚厚的大大的的暖乎乎的。而我的被褥还是在大学时学校给发的,褥子以前总是和别人的褥子铺在一起还显不出其薄,如今单独铺上就露出其本色了。被子就更不用说了,去年冬天,虽说号子里说起来有暖气,住的犯人也多也挤也应该不算冷,但我常常在后半夜被冻醒。我把自己的毛衣毛裤全压在被子上也不行,我用夹克衫把被子的脚部包住也不行。冻醒之后我只能熬着盼天亮。那时,灯光是昏黄的,铁窗外是漆黑的,其他人不时打呼噜或磨牙。想想第二天早上还要用冰冷的水洗马桶,想不可知的未来,我总觉得一天天是那么的漫长,危险总是如怪兽蹲在暗处对我虎视眈眈。我很绝望,很想家,也很想哭,那种感觉,永世难忘!

现在好了,天热的根本不需要被子。我头铺的位置也很宽松,等到天凉了,也该给我下判了吧?能给我判个什么呢?会判个缓期么?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最恶心的几件事


五十九最恶心的几件事

入狱多年,最恶心的事有三。

夏天总是万物最活跃的季节,那么茅房则是蛆的天下。南看的茅房还是最原始的那种蹲坑式。晴天时由于地面干燥,蛆们还爬不上地面几个,而到了下雨天,蛆们便拖着长长的尾巴,蠕动着白胖的身体爬上来了!茅房地面上布满了蛆,弄得我们在里面根本无立足之地!可是,解小手能解到马桶里,大手总要上茅房解吧!于是,我们只能提起裤脚,踮起脚尖,先用脚在蛆中间扫开一条小路,从门外来到茅坑边,再用脚把茅坑边上的蛆们拔进坑里以使我们有个落脚的地方,蹲下解大手时,还要不停地巡视脚的四周,严防蛆们爬上脚面。可是蛆们实在是太多了!你这边拔着它们从那边就偷偷爬上来了,左脚拔着它就从右脚那边爬上来了,眼看就上脚面了可是用拔已忙不过来了,这时就只能用脚踩了。肥胖的拖着长尾巴的蛆在脚底会发出“啪”的一小声,这个生命就宣告结束了。每次下雨天上茅房都要踩死几个蛆,弄得我这么慈悲心肠的人每次总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此为恶心之一。

第二恶心还是在南看,不过我是听说,还好并没亲身经历过。夏季蛆多,晴天的白天由于炎热干燥,蛆们还只在茅坑下乘凉,一到晚上后半夜,有那些身强体壮的大尾巴蛆们便乘着潮气爬了上来,爬到院子里。也不知有没有生物学家研究一下蛆的习性,反正我觉得它们是见缝就钻。也就是说,蛆们会从号子的门缝下钻进去,这种情况七号最严重,六号次之,五号就很少了,而我在四号时还同遇见过有蛆钻进来过。于是到了晚上封了号以后,后面几个号子的人们就用布条把门缝下面塞得紧紧的。可谁知顽强的蛆们居然能在布条上钻个洞进来!这真叫人防不胜防!尤其是下雨天的夜里,蛆们成群结队地爬出茅坑,勇往直前地爬进院子,义无反顾地钻进七号、六号、五号门缝底下的布子。我听说那几个号子在地铺上睡的人有的突然感到脸上痒痒的有东西在爬,醒来一看竟然是蛆!吓得跳起来一看好多蛆都已爬了进来!有的已爬到了其他人的脸上!赶快把号子里的人都叫起来把蛆们赶出去。当然蛆们是听不懂人话的,你想把它们赶出去只能把这些小生命轻轻地从门缝下再拔出去,下手可不敢重啊!你如果不大慈大悲敢对它们下狠手,它们就会在“啪”地一声后死在地上烂成一摊更难收拾。从此夏季雨夜里,后面的几个号子总有人轮流值班看蛆。此为恶心之二。

第三恶心发生在晋普山。晋普山在群山这中有个小盆地,这个劳改队便依山而建。高墙电网在山顶我们的牢房在盆地底。我在晋普山时是九六年夏天,有一次连降几天暴雨,下水管已供不够排水了,我们这个小盆地里的积水越淤越高,院子里的水已能淹没膝盖了,而低洼地带的房子则整个泡在水里。眼看房子在水中浸泡的时间越长越有危险,无奈,全劳改队的三千多犯人开始在队长们的统一组织下抗洪救灾。我们用桶把院子里的水担出第一道铁门后往山顶走,在半山腰靠近第二道铁门边的一个排污口处倒掉。因为从这个排污口流下去的水是往山的另一侧流出去的。我当然也参加了这次如火如荼的抢险活动啊!在担水的过程中,能看到水面上飘着许多从茅坑中浮上来的蛆。蛆们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水波中一漾一漾,很让我们无可奈何,同时蛆们也让我们想到茅坑里的粪便们此时也一定随着大水飘了起来,浮在这没膝深的积水中,由我们用桶担上送出了山外。我们一边担水一边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老天爷。洪灾过后,监所里所有的茅坑基本上都清空了。此为恶心之三。

其他比较让人恶心的事还有,比如米饭里的老鼠屎多得让人不能一一拣出去只能囫囵着咽下去不敢细细咀嚼呀,比如在坑下干活时有时去捡个东西一不注意就抓住一把屎呀,等等。但我觉得这三件事让我印象最为深刻,对我的感官冲击最为强烈,以致于出狱多年后它们仍成为我噩梦的来源之一。

六十伙食琐记

去年冬天入监之初的几个月里,每天的“三瓢两圪旦”已经让我把土豆吃得够够的了。每日里的午饭、晚饭时,饭盆里总是一成不变的黑乎乎的菜汤、三两块土豆,间或有一小片的白菜叶子就让人兴奋地感到:啊!我终于能吃一口蔬菜了!之后开始论证白菜对人体的健康的作用之大小。如此的伙食将我们的肠子涮得一点油水也没有了,尿的尿都是一股土豆味儿。过春节时吃了一顿洋葱肉菜。虽说肉量少但洋葱的量还是蛮多的啊。一顿洋葱肉菜使我们几天之内尿的尿全是一股洋葱味儿。全南看任何一个号子,一掀开马桶盖子准备小解时,那刺鼻的洋葱昧儿扑面而来,几至令人窒息。

今年春天调至五院后,有一天开午饭时,饭盆里的土豆块儿竟然换成了白菜片儿,每盆里竟然有十来片儿之多!蔬菜来了!这顿时着实让我们欢呼雀跃!然而,有经验丰富的老犯人说,别高兴得太早,会让你把白菜叶儿吃得够够的。果然,之后足有一个月,每天午、晚饭时,饭盆里的土豆块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菜片儿。老犯人们说,社会上什么菜快下季了,也就是说最便宜的时候,南看的犯人就会吃什么。一个月的白菜帮子,或全是虫眼的边叶儿,让我们吃得满眼生泪。我们多怀念土豆啊!土豆没洗净的话剥了皮还能吃,可是这白菜,……唉!凑各着吃吧!饿不死就算了。

白菜固然不能算维生素含量高、营养丰富的蔬菜,但是,胡萝卜总有营养吧!总能算是标准的蔬菜吧!在社会上胡萝卜已大量供给、快下季、最便宜的时候,南看拉回了成车的胡萝卜,使我们的饭盆里内容大变!那些胡萝卜也不知洗干净没有,就被做饭的师傅们“拍拍”地剁开,呈两公分厚的圆柱状,飘在我们的饭盆中,每盆中平均有三、四个小圆柱。当时已是春天,胡萝卜吃得我们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下午收工后干部们还善于抓住时机地组织我们学唱社会主义好没有供产档就没有新中国等。但是,连续近一个月的胡萝卜,这样的吃法我估计就算小白兔子们来到南看吃几天也会害怕了。马桶盖子一掀全是胡萝卜味儿。库房堆成小山的胡萝卜估计已经开始腐烂因为我们饭盆里的胡萝卜块儿越来越大,其表皮上常会有一大块儿已腐烂成粘乎乎半透明状的东西,吃饭时可要小心!那东西进了嘴里后感觉可实在不好!

在我调回三院后,八月份左右,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菜汤里的主角居然变成了红薯!据听说基某个领导的农村亲戚种的红薯收成不好,没有大个儿全是指头般粗细一巴掌长的侏儒,只好推销到南看了。红薯这东西很奇怪,我只是说对于我很奇怪。不知医学上讲红薯是有治便秘的功能还是有使人便秘的功能?反正我每天中午吃了红薯后,肠子就会干得解不出大手来,憋在肚子里很难受。如果硬要蹲在茅坑上脸红脖子粗地努力一会儿,解出来的就如羊粪旦儿一样:很干燥,呈小圆球状一颗一颗,简直就是羊粪旦儿嘛!但是,如果我在中午吃红薯时吃上几口馒头,马上就会肚子疼、控制不住地急着要跑茅拉稀,紧跑到茅房后果然就拉了稀!晚饭时菜是红薯但主食是玉米面窝窝头,这两种东西搅和在我的肚子里却从来没出现过那种情况。其他人也从没以生过类似的事。差不多有一个月,屡试不爽。于是,每天中午,我就会犹豫于光吃红薯不吃馒头而肚子胀解不出大手,和吃红薯之后也吃几口馒头后紧跑到茅房拉稀中而难以取舍。但是,这两种选项都是很难受的呀!我想这就象枪毙人时问他是想吃枪子儿呀还是想打一针毒针呢。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头铺不好当啊!


六十一头铺不好当啊!

古人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人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确如此,睡上头铺后,我才发现这个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睡安稳的

号子里的绝大多数都抽烟。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南看的紧俏物资。那些原本在社会上烟瘾不大的人,现在也被这种紧俏的状况而撩拨得烟瘾大发,很想“冒上一口”。我不抽烟,也就感觉不到那种心急火燎地“旱”的感觉。但我现在是头铺,我就有义务有责任为大家搞些“炮”回来。

问题是,我去哪儿搞“炮”呢?在南看,在太原,我举目无亲,连自身的人身安全和温饱都不能确切地保证,能从哪儿搞回那些紧俏物资呢?我明白了在老三院三号时,阿飞当上头铺后弄不上“炮”的尴尬,明白了瓜皮在“炮”源充足时的嚣张,明白了五院保全“炮”源稳定的从容不迫。但是,其他号子的大油抽白炮,板油抽卷炮,我能让自己号子的人们“旱”得发慌么?不能!那么跟谁要呢?看来,只有跟四蛤蟆要了。

老实话,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给四蛤蟆添过任何一点麻烦,而干部们有时写个材料的任务由他交给我后,我准能及时优质地完成。所以,我对自己向他张口要烟有七分的把握,毕竟,要两包“黑炮”对于他这样的大油而言是太微不足道了。

果然,趁某日他闲逛过来的机会,我张口了。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转身回去给我拿了两包黑玉蝶过来,还拍了拍我的肩:“有事儿了就说一声!”

我简直受宠若惊!

但我脸上不能流露出任何什么感情,以便让旁人看到,我俩的关系很铁,我要、他给,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把炮交给胡拴劳,由他分配,并交待:“省着点儿抽!”

几天后,又卖货了。

我们号的财源还可以。我的帐上有一百,胡拴劳有二百,裴同乐有二百。五百块能买好多东西呢!但是我必须从长计较。如果下个月、下下个月,人们的帐上都没钱了怎么办?

我安排各人购物情况。给四蛤蟆准备了几盒茶叶、二十根火腿肠。为我们自己买了些方便面、日用品之类的。东西买回来后,已到开晚饭的时间了。看着众人眼里那饥饿中饱含希冀的眼神,我的心软了。我拿出方便面发给一人一包,又两人发一根火腿肠,吃吧!吃吧!有了大伙儿都吃,没有了大家就一齐饿着!

我的心肠原来很软,感情丰富乐于助人,但几年之后直至现在,我对自然景观如风花雪月等仍感情丰富,对小生命如花呀草呀小虫子等仍然富有同情心,唯独对人,我的心肠硬了,冷酷狠毒,喜欢落井下石、斩草除根。没办法,人这种生物对我而言,给我带来威胁的可能性太大了!

号子里有句俗话:人不能惯,_不能看。我一开始听到这句话时还不大理解,人为什么不能惯呢?_为什么不能看呢?_这种东西我还没见过,我想作为性爱的器官应该是能看并且人都想看的啊?在狱中几年,_不能看的问题我还是弄不懂,但人不能惯的问题我弄清了!人,他妈的就是不能惯!一惯就会惯出毛病来了!胡拴劳,这个死鬼老头,老奸巨滑,调至三院后一段时间,可能是看出来我这个头铺对江湖上一切,什么察言观色、什么左右逢源、什么看人下菜、什么阳奉阴违,全都不懂,就暗暗地开始不老实了。他先是暗中鼓动裴同乐跟他联手反对我。因为在这个号子里他俩的经济来源比较稳定。他俩若不服从我的分配而自己买上东西自己去拉关系,我这个头铺可就名存实亡被架空了!好在胆小的裴同乐不愿卷入太多的是非,他看重的不是头铺或二铺的位置,他更看重的是万一造反不成所带来的痛打——四蛤蟆与我的关系不错他们谁都能看出来啊!于是,某日在院子里拆棉纱时,他看到我回来喝水,便跟着我进了号子,告诉我胡老鬼的这一企图。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从学前班迈进学校到从大学迈进号子里,我的身边全是比较单纯的学生,“尔与我诈”仅在书本上出现过,但如今,它竟血淋淋地出现在我的身边!我联想到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联想到了号子里可能将要出现的群殴或混战,我的心中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杀气腾腾!原本懦弱善良的我,决心痛下狠手先发制人,哪怕我打了你再让干部打我,但我一定要打翻你!

我原先其实和绝大多数普通年轻人一样,懦弱、不愿多事,有时吹几句大话但事到临头却胆小得很,脑子里也装的是“忍让”、“多一事不如小一事”等儒家思想。但是,多年的牢狱生活使我变得暴燥,变得手快脚快很想打架,这种心理状态直到几年后结了婚有了孩子才逐渐平缓一些。

当晚封号后,我首先发难。我把胡老鬼叫在我面前站好:“老胡,我觉得我对你不错呀!”

老胡可能没料到他的联盟会瓦解得这么快,有点手足无措:“是不错呀!”

“不错你妈了个_!”

我一脚踹过去,正中老鬼心窝,把老鬼踢得退后几步退到墙上,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操你妈!老子是看你岁数大才让你睡二铺,你还想给老子下套了你!”

我又一个巴掌抡过去,清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最起码三院都听见了这个耳光和后面的声音。因为第二天早上放茅时有人笑着问我:“昨晚上给他们服水土了?”

我也笑着答:“那还能算水土?玩玩而已。”

胡老鬼捂着脸坐在地上,嘴里在嘟囔着什么。

我冷眼环顾四周,裴同乐低着头坐在坑上,他虽向我告了密但我不会喜欢他,这个奴性十足的家伙!淋病也在墙角马桶边坐着,惶惶然地看着。突然,小繁峙站了起来,他扶起胡老鬼,转身冲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打!有什么你冲着我来呀!”

我本想意思意思到此为止,但他这一句话惹得我无名火想。这小子,肯定胡老鬼也在暗中拉拢过,居然敢“明股”!年轻人就是经验少啊!你不当炮灰,谁当炮灰!

我问繁峙:“你想替他?你知道我为甚要打他么?”

繁峙明显发育不良的身体倔强地站在那里,眼里闪烁着替人下地狱的崇高,但这也只能让我更加憎恨!因为,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他和胡老鬼是事先窜通过的。

“那好吧!顶好!”

繁峙听话地顶到了墙上。

我没想到他竟然居然会听话地顶到了墙上,看来他在其他院的其他号子里受到的教育就是别人叫你顶你就不问理由地顶好挨打吧。

我跳下坑,抡起胳膊,大肘带着风声砸下来。

“嗵!”地一声,繁峙应声倒地,但他到底年轻,况且也一定挨过不少打所以抵抗力要强一些。他很快爬了起来,重新顶好。

几肘下去后,繁峙爬起来的速度已慢了许多,但他仍倔强地重新站起来顶好。可怜他为之卖命的胡老鬼,此刻一声也不敢吭,不敢为小繁峙提供半点声援!

我一看,普通的几肘居然打不倒繁峙!恶心顿起。在他又一次顶好后,我给他来了个通心肘,在肘砸下来的同时,膝盖也同时向上顶,只听得“嗵!”地一声,繁峙身体乱晃,一看就是不行了,但由于他同时受到的是来自上、下两方面的力量,还没当即摔倒。于是我紧接着又是第二个通心肘,“嗵!”地一声过后,我的腿刚一放下,繁峙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

我恨恨地一脚把他踢得脸转过来,一拳抡过去,繁峙哼了一声,嘴角有血流出来,接着吐出半颗牙,原来是把牙打断了。就是这画蛇添足的一拳,使我在日后痛下决心,以后打人决不能把别人牙打掉或类似的其他以免留下证据!

见繁峙捂住流血的嘴,我稍停了停,可恶的胡老鬼跳下坑,扶起繁峙:“我看看我看看,你的嘴破了!你的牙断了半截!”

一看有人支持自己,繁峙来劲儿了,他支撑着起来,指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嘴和断了一半的门牙:“我要告干部!”

我的心里一惊!但告干部后可能出现的后果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逝,此时的我已顾不了那么鑫:去你妈的!大不了挨干部一顿打,住号子哪能不挨干部打!我一不做二不休地照着繁峙的肚子踹过去:“告吧!老子怕你个逑!告了后老子照样收拾你!”

话虽这样说,我的心里仍是怯怯的,睡下以后我在想,用不用先跟四蛤蟆打个招呼呢?转念一想,算了吧!给人家出这个难题干嘛!让干部打一顿也无所谓啊!

不过,第二天,第三天,繁峙终于也没找干部谈话,我的心稍稍落了地。

头铺不好当啊!如果我性本恶,如果我勇于恃强凌弱,如果我逼着他们向家里写信要钱以供自己吃喝拉关系,要不上就下狠手打,如果我……那么我这个头铺好当极了!头铺嘛!自然是有好处的,谁不想当呢!

但是,我不能。

六十二头铺不好当?那要看是谁当了!(上)

收拾了胡拴劳、繁峙一次后,号子里平静了,我不知道这平静意味着什么,是臣服?还是孕育着下一次反抗?我厌倦了,或者说害怕了,怕他们使出什么别的阴招来自己招架不住。我心里也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头铺的料,唉!还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但是,你能往哪儿走呢?要么你统治他们,要么他们打翻你架空你。要想全身而退,难啊!我在苦苦支撑。

一个多朋后,胡军来了。

胡军进了三院站在南墙底等着分号时,就不时有其他院的干部过来笑着问一句:“又来啦?”也不时有当班或不当班的大兵(当班的巡逻时穿戴整齐背着枪,不当班的不戴军帽风纪扣也不系)在房顶上笑着问一句:“又来啦?”看这情况,最少可以让人明白两点:一,他不是初犯,就算不是这儿的常客最起码也是刚从南看出去不久的。二,他关系够硬的,如果关系不硬就算你在南看住过一百次,干部和大兵们的态度也不会这么热情。

当时已是下午收了工、准备开晚饭时间。四蛤蟆从干部办公室走了出来,招呼胡军:“你小子!这里面好你一直进来?!过来吧!”然后进了我们号。看来胡军是要分到我们号了。

四蛤蟆一指二铺的位置:“这是谁的铺盖?!给老子滚!”胡拴劳忙窜上坑把他的铺盖卷起来。四蛤蟆又笑着向胡军指了指我:“小白,人很不错。”胡军也笑着向我点了点头。四蛤蟆说:“你先在这儿将就着,过几天把你闹到跑号的里头!”然后走了。

对有如此来头的胡军,我自然是不敢轻视与怠慢。我让繁峙下地铺睡,胡军就在二铺上。真是有个面子问题,要不是我真想让他现在就搬到头铺上来。

胡军,小偷,不是入室行窃,而是专偷钱包的那种。胡军说太原管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叫“理儿”。这什么这样称呼我至今也不太清楚。胡军说他上次判了以后留在二院呆了多半年,每天出外工,和干部、大兵们都熟。胡军说上次及这次都是偷钱包让四厂的便衣抓住了。胡军说人们常说贼骨头硬贼骨头硬,其实贼的骨头就是硬,公安把理儿们抓住后那可真是要往死里打啊,你招多少就给你定多少罪,你要是什么也不招就只能给你定这次现行的罪。所以挨打的时候绝对要咬牙顶住,要是没骨头你趁早别当理儿。胡军说他这次“点儿”背,理了一个钱包里面居然有两千多块!真倒霉!要被判刑了,要是几百顶多只能劳教,平时一般也就是理个二、三百的。胡军说公交公司的派出所分成几片,他常理的这几条路都归四厂管,但是又不能乱去其他地盘上理,因为哪个理儿跑哪几条线,这都来是行内形成了默契的啊!胡军说四厂的公安都认识他们几个,所以他们上车时就要先观察敌情,四厂的公安平时也跟他们有说有笑,但一旦逮住他们的现行,马上就翻脸不认人,往死里打得要他们招。胡军说他在家时一天就出两次工,上、下午各一次,就是人们上班或下班时的高峰公交车上最挤的时候,每次他也不贪,只要理够三百左右他就会收工,就这样每天除了好吃好喝好穿好玩后,平均还能净落三百左右。胡军理智地说钱这个东西够花就行了,要是多了只能害你。胡军说他的理想是攒够几十万块钱后就退休了,在家门口开个台球屋,他很喜欢打台球,打斯诺克(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的)。胡军说他上次在二院出外工时,一有机会还要上公交车上出出工,赚点钱的同时也温习一下技艺,看守所的犯人偷钱包,那谁能逮住啊!哈哈哈!胡军笑了,我们全都笑了。

胡军说上次他在二院服刑时小胖子是大拿他是二拿。胡军说当时他耍得大,每到逢年过节时成箱成箱的往后院几个院卖酒,三块钱一瓶的高梁白,托干部们五块钱一瓶从外面买回来,再二十块钱一瓶卖到后面各院。需求量那个大哟!过个年能卖十来箱呢!号子里的人喝完酒后把瓶子扔进茅坑,把化粪池堵了,叫人掏时掏出一大堆酒瓶。胡军说小胖子有关系他妈是市公安局的个什么处长,他和小胖子私人关系不错就跟着他沾沾光。胡军说现在二院的服刑犯们没有一个耍得大的,胆小,成不了气候。胡军说他就爱喝点酒,改天让大兵给买些酒进来。我们全都将信将疑,号子里吹牛的太多,谁都敢自称是在社会上某一片的风云人物,出狱后谁也敢称自己在号子里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头铺不好当


六十三头铺不好当?那要看是谁当了!(中)

我告诉胡军,现在每天要拆棉纱。胡军问清如何拆后悲愤交加:这可是要毁了我的饭碗啊!因为拆棉纱时要用瓶盖的小齿抠,用拇指、食指捏住瓶盖用中指垫在下面抠,而理儿们最根本的谋生工具就是他的食指和中指。必须保证这两要手指的灵活、柔软和敏锐,必须保证一碰你的口袋就能判断出里面是多少钱。而现在,胡军看着我们每人的中指肚上结出的茧,叫他如何不绝望!

毛住席说,人定胜天。于是胡军每天练习用左手拆棉纱,并终于练成了!且熟练好右手一般!所以他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始终是那么白暂、细嫩、灵活、感觉良好。

胡军说衣服上面的口袋叫天窗,下面的叫平台,裤子的口袋叫地道。胡军说当理儿的要求很严格,要有悟性。胡军说当上理儿后要能做到一碰对方的口袋,那钱就到了自己手里了。把钱装进自己口袋再把钱包扔了这叫“洗皮子”。胡军说有时两个人联把子干,一人理上后交到另一个手里洗,天衣无缝,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胡军说有时遇上“严打”时,四厂的公安们完不成反扒任务,还需要跟他们说好话让给顶一下任务呢!胡军说公安里也有厉害的象他自己这般小毛贼根本逃不过那火眼金睛。胡军说但是道高一尺魔就高一丈,理儿里面的绝顶高手那才叫个厉害呢!胡军说八十年代初期全国小偷开会,东北的坐火车往南,上海江浙一带的坐火车北上,在石家庄会合,于是这两列火车上的旅客基本如水洗过一样,身上东西全没了。小偷们此次动手,偷钱是其次,重要的是炫耀自己的技术。在石家庄开了几天会,也就是比试谁的水平高,最后北方是东北的一个瘸子技术最好,南蛮子里有一个中年人水平最高,由他二人决赛。双方轮流给对方出题,也就是指哪儿让对方偷哪儿。南蛮子戴着顶帽子要求东北瘸子偷,但他双手死死捂着帽子,根本不给瘸子机会。这时东北瘸子在南蛮子头顶上一晃,就把一顶帽子扔到胡同旁的房顶上。瘸子说我得手了,你现在头顶上的帽子是我给你换的,接着身轻如燕腾空而起,三米多高的房顶他一跃而上如履平地,上去捡了帽子下来还给南蛮子。南蛮子迟疑着接过帽子一看,根本不是自己头上那顶,赶忙一摸头上,没了!瘸子正在远处晃着自己的帽子笑呢。于是他心服口服,从此这个东北瘸子成为小偷之王。胡军说他虽没亲眼见过,但他的师傅就参加过这次大会,每次给他们讲起来都是两眼放光佩服得不行呢。胡军说南蛮子尤其上海人善用刀片,那种单刃刀片,把你身上的衣服划得乱七八糟地偷钱,但你一点儿感觉也不会有,就算夏天你只穿一件衬衫,那刀片划过去也不会伤着你丁点儿皮肉,技术确实是高。胡军说山西的理儿里面太原的技术还可以,其他地方不行,有一次朋友约他去长治玩,在公交车上看到长治的理儿们出工,那纯粹叫抢!技术粗糙不说,被人发现后眼一瞪拳头一挥,夺过钱就跳车跑了。他不屑于与这样的理儿交流,于是当天就回了太原。胡军感叹道现在的年轻人肯静下心来钻研技术的太少了,都是想来钱快,学技术怕吃苦,可是那样钱财来得快人死得也快啊!我们纷纷点头称是。

我曾亲眼目睹过胡军一展风采。当时他穿了一件中山装,一排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然后他一手各握一衣角,双手灵活地一搓一deng(四声),几颗扣子便由下到上“唰!”地开了!我们全号人目瞪口呆!胡军说这些算什么呀!基本功而已!以前的理儿们穿中山装、学生装,每天收工回家后就都是这样脱衣服的。胡军说理儿的着装一定要整齐干净并且尽量好一点,也就是说社会上流行什么你穿什么,他们几个现在出工时都是西装领带、三截头皮鞋、手抓住扶手生露出手腕的名表一闪一闪,这样谁能想到你是个理儿啊!正所谓是兵不厌诈啊。

胡军就这样每天晚上给我们讲许许多多的奇闻趣事。正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从他这儿我不仅了解了社会许多阴暗面,还了解了许多社会的小角落,在这些不起眼的小角落里,许多人象胡军般滋润地活着。胡军说,理儿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就知道有个老头近七十岁了还当理儿,每天颤巍巍地拄个拐出一次工,又拄着拐颤巍巍地下了公交车回家,一辈子也没让公安抓住过,他还知道有个老太太六十多了也是个理儿,每天提着菜篮子出工,理些钱正好下车买菜,然后溜达着回家就当锻炼身体,一辈子也是没有犯过事儿。“他们人老手可是一点儿也不老,快着呢!”胡军尊敬地说。

胡军每天的讲述折服了我们全号人,几天过后已是没人敢不听他的。他心情不好时踹胡拴劳两脚,胡老鬼反倒还要赔着笑脸!“人啊!”胡军说,“人之初,性本贱,性相近,习相远,三字经上说的。”

六十四头铺不好当?那要看是谁当了!(下)

胡军每天的讲述显示了他的混混本色,但他的行动更显示出他的大油本质。

入狱几天后,胡军说他已经顶不住了急着要喝酒。胡军说他在二院时他们几个每天都要喝酒。有个叫“牙膏袋”的(此人骨头不硬,公安打一次他交待一点,就象挤牙膏)因重感冒住了院,家里托人问他是什么病,他托人回话“胃缺酒!”于是他家里人忙把可乐瓶里的可乐用针管抽出一大半,再往里面注进酒给他送进来,从此“胃缺酒!”的病名流行于南看。胡军说他现在也是胃缺酒。胡军说墙上的大兵们急着要给他买酒呢!一瓶高梁白三块钱,加个水煮花生米顶多五块钱,但没有二十块钱大兵们根本不给买!给你买还是看得起你因为和你关系硬才给你买的啊!

于是晚上封号后,胡军站在窗户边,等着大兵巡逻过来。胡军说,今晚值班的是个老熟人了,我都算好他们的班了。(我在心里为他的这种工于心计而暗自佩服!)一会儿,有隐约的半导体的歌声传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方,长得好看又漂亮……”大兵过来了,站在三院房顶上巡视我们四院,看到胡军站在窗户边,问:“有事儿?”胡军笑了笑,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喝酒的动作,大兵也笑了:“老样子?”胡军点点头。然后歌声消失了。

约摸半个小时过后,我们号的顶上传来“嗵!嗵!”的跺脚声。“来了!”胡军一跃而起,趴到后墙上的通风眼上:“放下来吧!”

每个号的后墙上都有个小小的通气眼,近一尺见方大小,深一尺,然后垂直地拐上房顶。当然犯人是不可能从小眼里钻出去的,但酒瓶就能从里面下来!

果然,通风眼内放下来一个塑料袋,塑料袋赫然是绑在枪托子上!平时威严地背在大兵们背后的钢枪此时在托子上绑个袋子,大煞钢枪的威风!胡军麻利地把袋子解下来,不知从哪摸出两张十元的票子,用线绑到枪托上。枪托收上去了。胡军冲着通风眼悄声地叫道:“多谢啦!”号子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被这一幕惊呆了。

胡军转过身:“拿饭盆!”立刻有人拿出饭盆掀起褥子摆在坑沿上。胡军把塑料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水煮花生米和一个矿泉水瓶子,瓶盖一拧开,酒香扑鼻而来:啊!酒!

长这么大我基本上算是没沾过酒,就算是平时逢年过节,父亲也不让我喝一口酒,所以如同对抽烟没感觉一样,我也不明白为何号子里的人们对酒如此热爱。看着众人脸上欣喜、羡慕、跃跃欲试的神情,我虽不动声色但心里也由衷地佩服胡军:住号子住到这地步,可是比自己强多了!

胡军和我坐下对饮。我也还算是个头铺,虽对酒不感兴趣但礼节上也要陪着喝一些的,其他人胡军一人赏了他们一瓶盖,并正色警告:“你们可都是喝了老子的酒的,敢到干部那儿点炮不要说老子以后如何收拾你,干部们也饶不了你!”众人唯唯诺诺。胡军平时给人们讲东西时,无意中就给人们树立起:骨头硬光荣,点炮可耻的价值观,并使人们觉得自己关系这么硬,在干部面前是告不倒的。看来毛住席说的对,思想意识领域,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占领,也怪不得官方总是号召人们学习这个学习那个,思想工作的作用大啊!

我喝了大约二两,其他人喝了约一两多点,其他的大半胡军就着水煮花米喝完了,居然还不晕不晃,思路清析思维敏捷。胡军说他在社会上喝个斤半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在号子里身子虚,营养不够,酒量自然要打折扣的。

我已经有些头晕了,酒在嘴里只能感觉到辣味儿,对我而言毫无美感和快感,但我对就着水煮花生喝些小酒这一幕印象深刻,后来在劳改队偶尔想到出狱后到了社会上能做些什么的时候我就想,自己还不如到哪儿给人家看大门,每天就着水煮花生喝些小酒就足矣!

胡军厉害!我这个头铺还是让给他吧。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小 结


六十五小结

就在我尴尬在在四号当着头铺时,一号的头铺乞军走了。

乞军,临汾人,据听说在临汾结了好多仇家混不下去了,才来到太原发展。乞军到了太原一看:哇!好落后!混混们打架时居然还是斧头菜刀或砍刀!而他们临汾早就改用枪了!(临汾靠近西安,来枪容易。西安这个地方回汉交界,历史上又是军事重地,民间的枪很多。西安又靠近云南,云南就不多说了,有国境线的地方自然枪多。所以西安的军工枪大多是从云南运过来的。临汾的军工枪基本全是从西安过来的。至于其他什么五连发、七连发猎枪,或发令枪改制的手枪,或霰弹枪,或自制的土枪,等等,那就更是多得没法说了。山西省的黑社会里用枪的就数运城、临汾早,太原次之,晋东南更次,大同那就理会野蛮得不能说了,九十年代了打架居然还在用板砖!据听说运城的候百万、郭千万,早在八十年代就已经给自己的马仔们配了摩托车、手枪了)乞军用枪在太原闯出了一小片天空。当然也吃了不少苦。他入狱时右腿膝盖还有枪伤:一个窟窿贯穿左右,每天在号子里流脓水,走路一瘸一拐很是吓人。据说乞军在太原闯荡时曾被小四毛追杀(小四毛,当时太原名震一时的年轻混混中的佼佼者)乞军开着吉普车逃,小四毛骑着摩托车追,边追边用枪射击,后来可能是二人惺惺相惜?喝了一场酒后他们二人的关系变得很铁。

乞军走了,据说是有老板为他办了取保候审,把他弄出去给自己卖命去了。

以上所有的据听说,都是听安立冬说的。

安立冬,乞军在时是二铺,乞军走了成了头铺。

安立冬,年轻气盛,年纪和我差不多,也是入狱时尚不满十八周岁,但他却已在社会上混了好几个年头了,从工读学校到少管所。安立冬说小四毛也跟他一般大可人家现在在社会上是何等人物!安立冬是回民,他的伯伯在社会上开着个大饭店很有名气,他的父亲在社会上也是个老字号的混混也很有些名气。安立冬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自然也只能走这条路了。可是虽说他打架时下手狠毒毫不含糊,为人处事也很世故,但他的名气总是闯不出去,不能和小四毛等相提并论。我私下里认为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他的父辈们的影子下。社会上的混混们提起他来,总是不屑地认为,要是没有他老子他哪能混成这个地步!但小四毛就不一样了,凭着一双铁拳、过人的胆识、工于心计,等等,小四毛在十六岁的时候便为自己在太原的道上闯出了名堂,赢得了尊重。毕竟,人们还是需要英雄的啊!

可能四蛤蟆交待过安立冬要把我调过来?反正当我抱着铺盖卷进了一号后,安立冬就让我睡在二铺上。这也算是为我找回了些面子。

当时,三院的情况是这样的。

四蛤蟆虽还是跨三院、五院的大跑号,但三院来了个庞二江,已逐渐站稳了脚跟。四蛤蟆的势力正逐渐退出三院缩回五院。四蛤蟆将永远退出我以后的生活,在此有必要介绍一下他的情况。四蛤蟆姓韩,是在太原市南肖墙一带做批发水果生意的。家里兄弟四个他最小。他们批发水果的目标不是太原市场,而是广州的市场。四蛤蟆说他们主要批发葡萄,兼营些苹果等南方不产的东西,而葡萄就由太原市的清徐县大量供应。四蛤蟆说他们的水果要么由飞机空运,要么由载重几十吨的奔驰车飞一样的拉到南方,利润大风险也很大。货到了南方后出手稍迟些就会全烂了。他们兄弟几个有的专搞广州,有的专搞清徐,他只负责太原市场上的批发。水果生意风险大利润也很大,这些年他们全发大财了,当然这都是辛苦钱血汗钱性命钱,在广州和本地的黑社会火并时,兄弟几个全都不要命地打、砍,齐心协力才闯出现在的势力范围。

四蛤蟆对我错,但这不错只是尊敬的不错,绝没有任何轻视或其他想法的不错,这一点我很清楚。至于为什么要对我不错呢我至今还弄不明白。

四蛤蟆因为伤害入狱,好象把对方伤得很重,要判刑也足够到上马街了,也是有关系拖着迟迟不判,听说好象最后判了十三年。

庞二江,身材魁梧,住在太原市北城区迎新街一带。那地方有十三治、太铁分局、太钢等大单位,外来职工几十万,时间长了本地人也只能说普通话。于是就形成了具有太原特色的普通话,俗称“铁路板话”。庞二江就说着这样一口铁路板话,细声细气地和他魁梧的身材不很相配。庞二江,诈骗,刚从后水峪收审所下来。据说他在山上的收审所里也是大拿,在号子里放着大哥大(九十年代初大哥大就象板砖一样沉重,但卖三万多块钱,只有社会上的大拿们才能用得起,其地位好比现在的宝马或奔驰车)。庞二江每天与外界联系,据说后水峪的干部们心更狠,变着法儿跟这些大拿们要钱,搞得庞二江不到一礼拜就得往外面朋友那儿打电话:“___么?给我送来三、四万块来!”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钱呢?因为干部们知道你有钱啊,就把你抬到大拿的位置,接下来你想喝些酒啊、吃些肉啊、每天干部要吃饭啊,哪样都需要你掏钱啊!况且价格高得离谱。胡军在南看把三块钱的高梁白卖到二十块钱,后水峪的干部们每天急着要给庞二江买酒:五十块一瓶!带几个凉菜,正好一百!庞二江也深知自己只能起不能落,一旦你没钱了在后水峪就会变得连狗都不如。收审所关的人从法律意义上说还不一定有罪,在外面活动活动还是很有可能出去的,而到了南看就成了人犯了就基本上一定有罪了一定要被判刑了,但就是这样庞二江也巴不得早点下南看来,哪怕被判刑也比在后水峪强,他可真是怕了!庞二江用在山上花给干部们的钱的零头就为自己在南看打通了关节,正逐渐成为三院的大拿。但他还顶不了四蛤蟆的角色,因为四蛤蟆时间长根基深,况且还是四蛤蟆帮他拿上他的钱送给某些干事,然后把他提起来的。

四号在我调出来的当天下午进了个大同市的后生,小个子,也是个混混.当晚胡军重拾水土,他认为号子里没有水土那号子就不能叫个号子.于是当晚整院人都听到了从四号传来的"嗵!嗵!嗵!"的连绵不断的声音。后来胡军说除了一般的水土还玩了个节目叫“看电视”,让大同后生把头伸进马桶里,没想到那小子把头伸进马桶后,很自觉地用双手抓住马桶手柄一个倒立立了起来!胡军一脚踹在马桶上,里面的污物沾了那小子一脸。事后问那个后生,他说他在大同也住过看守所,里面的水土更野蛮:在一块木板上钉进二十多个钉子,露出近一公分长的尖儿,然后用这木板在你大腿、屁股上乱抽,水土过后此人的下半身鲜血淋漓!窥一斑可见全貌,由此可见大同的水土硬,大同的人野蛮,怪不得在大学里,大同的学生总是爱挑衅闹事,原来是社会风气使然啊!

一号的安立冬我说过就不再说了。一号前几天刚进了个老头叫胡玉,捕前是省司法厅管宣教的部门的一个小领导,贪污了几千块进来了。他一见到我就说:“你是小白吧?你的事我知道,就在我出事的前几天,那一家姓赵的还来我们单位呢!人家手里有省领导的批示,要我们给人家做个节目宣传呢!”我问:“那你们做了节目了么?”胡玉说:“后来我就进来了,不知道。”由此可见,死者的家里真有办法,居然能弄上省领导的批示!要知道报纸或电视台上是不允许随便播案子的,如果要带着色彩支持哪方抨击哪方,那更是要经过层层审批的。对方能搞到领导的批示,真有路子!后来据听说当时的一个省委副书记批的是“严惩凶手!”在黄河电视台《观众来信》栏目中播过《一个母亲的心声》,其中斥我为残暴毫无人性的暴徒。呜呼!世风如此,我一介书生奈若何!

胡玉自称在社会上也认识安立冬的父辈们,所以进来后没服水土,每天叫安立冬“冬子、冬子”叫得很是亲热。胡玉自称自己的父亲是位老红军,家里的兄弟几个都在社会上混得不错,都是实权部门的中层以上领导,数自己不行,但也是每天歌厅舞厅、纸醉金迷。胡玉四十多岁,有点谢顶,两鬓已长出些许白发,穿的名牌衬衫名牌裤子,不过裤子也同我们的一样没裤带,系着根布条,名牌裤子下面是双布鞋,很煞这个纨绔子弟的风景。看着他也和我们一道坐在南墙根底,笨拙地一下一下拆着棉纱的样子,我的心里居然有些幸灾乐祸呢。

安立冬家里有关系,常有些包子、饺子等托人给送进来。胡玉的家里更是有办法,什么面包、火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们吃的时候,总是很慷慨地邀请我。好香的包子、饺子、面包、火腿啊!可是我无以回报,所以每次只能少吃一点意思一下,而他们那才叫做大快朵颐,把南看当成自己的家呢!看看他们,我才知道原来号子也有这么个住法!犯人也可以过得如此滋润!自己这半年多来,那叫什么呀!可是,自己有钱么?只有有钱人才能如此挥霍啊!偶尔安立冬也想喝点酒,就从裤腰处摸出些钱来交给庞二江给买些酒。我这才知道现金——这种监狱里绝对的违禁品,每次能安然躲过查号,原来是藏在裤腰里面啊!安立冬说乞军在时他的裤腰里藏了三千多块呢!沿着裤腰里衬上抠开的小缝塞进去,满满一圈,就象腰带一样。查号时一般干部、普通大兵们,就算摸到了也不敢吭声啊!别看人家是犯人你是警察或大兵,你动动试试!

我就这样在一号安顿了下来。然后,每天拆棉纱、三瓢两圪旦。日子又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什么时候才能下判呢?会判个什么呢?

六十六

天已渐渐凉了。

每日里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但这样的好天气也不能带给我好的心情。有时秋雨萧索,秋意瑟瑟,我的心情更加灰暗。

现在,我已经什么也不敢奢望了,什么也不敢指望了。开了庭迟迟不下判不是个好的兆头,哪还敢想什么缓刑!什么出去后重回学校!什么再与她相会!都是鬼话!都是痴人说梦!我也不敢想自己会被判多少,根本不敢去想!只能静静地、倍受煎熬地等待着判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期间我见过一次给我开庭时的审判长。那次他来给其他犯人下判决。我得知他来了后赶忙跑进办公室。我刚一提,他就知道了:“唉呀!你的案子不好办。原告那边闹得太厉害了!”再无多言。

霎那间如五雷轰顶!恶梦变成了现实!最害怕的事眼看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原告!你们要闹成个什么样!要治我于死地吗!我就算死了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把你们全都吃掉!仝建平!贾力!还有你们这些戴着大盖帽的公检法司系统里的混旦们!我要把你们撕成碎片!就是你们!把我从大学扔进监狱里面,现在还要治我于死地!

这个肮脏的社会!这些肮脏的人!

我不知前面等待我的会是什么。难道我也会被转到上马街么?看来一定会的!

上马街!多可怕的地方!上马街!在我的脑海中它已经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我仿佛看见那狭小的窗户,窗户上拳头粗的枣木栏杆,而枣木栏杆外在冬天糊些麻纸以挡风,到夏天什么也没有,也不装玻璃。阴暗的牢房内,等待被枪决的犯人拖着沉重的脚镣,绝望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叮铛,叮铛,好恐怖的一幅画面!而其他犯人则不是死刑就理死缓、无期!

上马街!我好怕!

以上算是我写的第一部分。因为南看在太原市的菜园西街,称呼南看的时候不称其为南看而称呼其为“菜园”,就好象叫市中院看守所不叫市看而叫“上马街”一样。

我这第一部分就叫做《菜园小记》吧。

正文 第六十七章 上马街


一别了,南看!

1993年11月1日。

已是初冬,但由于在号子里拆棉纱灰尘太大飞絮太多,我们感觉还是愿意在院子里拆。薄阳下,凉风中,我们在南墙下一字排开坐着拆棉纱。每人面前花花绿绿一小堆,手里捏着瓶盖,滑稽又无奈。

我依然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旁边的人谝着,焦虑却忐忑地等着属于我的动静:第二次开庭已近三个月了,咋回事啊?是死是活给个说法啊!这么久没有一点动静,难道会有什么变故么?

“咣铛!”办公室通向院子的铁门开了。每个人都抬起了头。

庞二江手中拿着一张纸走了进来。他只用两个指头捏着,象捏着一块烫手的炭块,但又攥的很紧,显得很紧张,本来就黑的脸由于惊恐或其他,而显得更黑了。

每个人都在惴惴,每个人都暗自忐忑。因为,这不是好兆头。

“白露!”从庞二江的口中略颤抖发出来的,居然是我的名字!“卷铺盖!”

我傻了。

完了!这么多天,这一年以来,心灵最深处的恐惧,终于变成了现实!上马街!我即将要卷铺盖被转往上马街!为什么会是我!天哪!上马街!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绝望之地!

我濒临崩溃了。

但是,下意识中我还有些思维,知道此时不能丢了面子。内心无论多恐惧,也不能乱了方寸。我扔下手中的瓶盖,站起身,一边拍着屁股上的灰一边走进号子去收拾东西。

安立冬他们也紧随着跟进来。但谁也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有人在给我卷铺盖,把被子放进褥子里,再把衣服、枕包等放进去,再卷起来,外面最后用个大床单包好。安立冬吆喝着给我拿成套的新的日用品,塞进大包里。

很快,收拾好了。当时的我一定是面如死灰。因为我见过每个往上马街转的人,无不是面如死灰。面如死灰的我背起铺盖卷,最后再看了号子里的人一眼,嘴上说不出话,因为我的嘴在颤抖牙齿有点打结。

安立冬说:“唉!去吧!”

庞二江也在催促着我:“快点!人家等着呢!”他一脸的不耐烦,丝毫没有对我这个即将要转往上马街的人的怜悯,可不是,我是个快要去上马街的人,不枪毙也是个死缓无期什么的,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凭什么怜悯我啊!

我背着铺盖卷,随庞二江进了干部办公室。南检的胖检在等着我。他见我进来,但热情地和值班干部道别:“老秦!我走了啊!”

秦干事也热情地回应:“哦!好!好!下次再PIE!”随后又看看我:“到了那儿给人家好好的!”

刹那间我的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好温暖啊!我记得1992年12月14日,我从学校派出所即将被带走时,杨梅也冲到我面前,哽噎着说:“到了那儿,给人家好好的。”在我就要坠入深渊之前,这是唯一一句安慰我的话。

我随着胖检来到院子里,另一个检察院的带着一个犯人从四院出来。此人满脸络腮胡,头发黄而卷曲,一看就是维吾尔兄弟。他目光呆滞,身穿一件大红夹克。好红啊!象血一样,红的刺目!后来在警车上才听到,此人确是从新疆来,在太原街头卖羊肉串,和别人一句话不和拨刀就捅,且一刀致命。此次他和我做为重刑犯,一起转住上马街。

到了大黑铁门边,墙上的武警验过小票,“咣!”地提起铁栓,我们一行人鱼贯而出。前面停着一辆蓝白相间的吉普警车。

要上车了,要离开南看了!我又扭头看了一眼南看。这熟悉的高墙铁门电网啊!这陪伴了我330多个日夜的号子马桶三瓢两圪旦啊!你们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不想离开你们啊!我害怕去上马街啊!

二上马街,我来了!

警车启动了。警笛响开了!

“呜--哇--呜--哇--!”

响彻云宵的警笛声中,我绝望了!凭什么我就不能在南城下判决!凭什么要把我转到上马街重判!在那儿等待我的将是三大刑!凭什么啊!

我和络腮胡戴一副铐子,坐在后排中间,一边一个大盖帽,前面是胖检和司机。

警车呼啸着驶出南看,驶离菜园西街,驶上了五一路。马路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红男绿女、陌陌红尘,此时已与我恍如隔世!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踏上没有铁窗铁门钢枪电网的土地!不知何时才能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很快,上马街到了。

上马街,太原市公安局看守所。前面便是市局预审处:五处。这一点和南看相似:前面搞预审,后面关犯人。

警车停在五处办公楼边。胖检进楼去办手续,我和络腮胡在车上等,另三人下车,在车边闲聊。

此情此景,又使我想起了刚进南看的那一夜:面前就是高墙铁门,我在警车里绝望地等,车里的音乐是《象雾象雨又象风》和《风中的承诺》。但今天没有音乐。我虽然也绝望,但已不是对号子一无所知的懵懂青年了。

上马街的墙更高。看门的武警不是在墙上,而是在一个小门两侧持抢值勤。我不知道这扇门、这堵墙后面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毕竟已是住了一年号子的老犯人了。事已至此,已无退路,管它前面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硬着头皮顶吧!

胖检下来了。我们下了车。武警验过进门票,开门放我们进去,他们年轻的脸上满是对我和络腮胡的敌视和刚毅。“牛你妈的必呀!透你妈的大兵!”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

上马街,我来了!老子来了!顶多就是这条命了,看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

正文 第69章 刹那间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三刹那间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上)

“咣铛!”一声,大铁门在身后关上了。我迈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此时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要以崭新的心态去迎接深不可测的未来,而恐惧是徒劳且懦弱的。“人不能改变环境,就要去适应环境。无论在哪都一样”,这不是哪位哲人说的,这是日后父亲告诉我的。

铁门内两侧各有一排提审室,同南看的格局一样:窄且离的很近的小门,说明每个提审室都很小,黑铁皮门上一律是白底红字的数字编号,数量上要比南看的多,好象有二十多个。

大院很宽敞,往前走左手边有一个小院,入口处一道铁门、里面一排平房,不时有身着囚服的犯人进出。不消说,这儿是服刑院,余刑在一年以下不需送往劳改队的犯人住的地方。上马街虽说是需判三大刑的人才有资格来,但那只是指团伙头目、主犯及单犯,有些团伙里的从犯判的还是很轻。

右手边拐过去也是一个小院,当时分析不出是什么地方,后来得知是厨房所在。

再往前走,又是一堵高墙,又是一个大黑铁门。毫无疑问,它里面就是我的新家:未决犯的关押场所。铁门旁有一间办公室,看门的就在里面,不过不再是荷枪实弹的武警,而是监狱警察。看守所不是监狱,但里面的警察也属狱警。

进了门,中间是一条不长但宽阔的大道,左手边三个院子,右手边两个。每个院子各有一扇大黑铁门。左侧三个院子的上方,白圈红字:3、4、5。右侧的两个院子上面没有,后来才知道那是女监。

令我惊讶的是,和左侧的三号院相对的那个院子,门上居然挂着“医务所”的牌子!想起南看的弟兄们如果得了脓包疥后,从外面诊所请来的胡屠夫身子离老远,伸长胳膊,用铁丝前面绑着块纱布,捅进脓包在里面转动着吸脓,不管这边呲牙咧嘴汗如雨下的情景,再看看这块“医务所”的牌子,刹那间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在看守所里设立医务所,多么富有人性化的做法啊!好有人情味儿啊!就算明天枪毙你,今天你在这儿病了也能得到适当的治疗,多么伟大的供产档啊!刹那间我相信上马街的干部一定有好多档员。南看?就算有几个也不纯洁。

各个院子中间离得很开说明里面院子很大,从我目前站的位置看过去,院子里的号房虽也是平顶房,但比南看的高些,说明号子里采光要好。总之,到目前为止,上马街给我的总体印象,并不象在南看时他们描绘的那样阴森恐怖。

1993年11月1日,现在估计是10点多,我站在宽阔的监内大道上,初冬的薄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我的身上仿佛感到一丝暖意。

四刹那间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中)

我被分到了四监,就是四号院。

我被带着,从大门旁边的一个小门进入干部值班室。当班干事姓阎,瘦小干巴,满脸沟壑,说话是一口不知哪儿腔,听起来怪怪的。简单的登记后,他搜了我的身,并让我打开铺盖卷检查了一番。注意!是他亲自动手登记!亲自动手搜身!亲自动手检查我的铺盖!而不是象南看那样,一切都由跑号的犯人来做,干部只需在一旁看着就足够了。我心中十分疑惑:难道上马街就没有跑号的犯人?难道上马街的管理就有那么正规?有跑号的就绝对会有牢头狱霸,难道上马街会没有牢头狱霸?难道上马街会没有水土?难道______刹那间我又差点感动得热泪盈眶。

疑团解开了。

阎干事拉开面向监舍的门,大吼了一声什么,很快,一个穿着夹克的胖老头走了进来。阎干事扔给他钥匙串,同南看一样的大钥匙串:“五号!”老头便带着我走出了干部办公室。

唉!毫无疑问,这老头和我一样,也是个犯人,但人家是跑号的犯人。看来,上马街什么都有。看守所里应该有的,号子里应该有的,这儿也会有。

此老头面目慈祥,头发略有谢顶,尚存的一圈也已斑白。胖胖的身躯,凸起的肚子,稍慢但稳重的八字步,由于胳膊窝肉多导致双臂与身体离的远所以走路时胳膊向外甩。一瞬时,我觉得他和我爸爸有些相似。后来得知,此人入狱前是南城医院的院长,为官多年,福态官态官架等皆十足。为官者,哪有不贪污之理,只是此院长的贪法太不质量:该贪污的贪了,不该贪的也贪了。职工几年没发福利,医院里就算买一批扫帚他都要过过手收些回扣。长此以往,怨声载道。当然普通小医生们是扳不倒院长的,哪个院长在上面不是关系网错踪复杂根深蒂固啊!扳倒他的,是几个上面也有些关系且长年捞不到油水早已恨之入骨的几个副手。职工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院长被抓走后,在医院门口放鞭炮庆祝。由此可见,在应付好上层领导的同时处理好周边人际关系是多么的重要。下面的?当然勿庸费心啦!下面的员工哪个要是有些关系,早把他提升成副院长、总务科长、办公室主任之类的中层小官了呵呵。

四监的院子很大,比南看的大得多了。左侧南墙上居然有一面水泥黑板!院子中间有一排三个花池!院子对面尽头是厕所。右手边是一溜十几个号子。前面的几个不象有人住,不知里面是些什么。从五号开始关押犯人。号子的窗户很大,虽然也有铁栅栏但这对我的心理形不成任何刺激,毕竟,社会上的房子,不也是家家户户窗户上都有铁栅栏嘛。窗户大,则采光好。号子门是双层的,与南看那一层黑铁皮门、门上拳头大一个号眼、号眼上一片铁皮盖子比起来,这儿看上去要文雅的多:外层的铁门被漆成含蓄的棕色,里面是深红色的木门。

黑板,花池,大窗户,木头号门,我很欣赏我的新家。管他以后的软件咋样,仅目前的硬件看来还不错。操!老子就在这儿熬几年,怕个逑!

哦!五号的门开了,该抱着铺盖卷的我进去了。


正文 第71章 刹那间______(下)


五刹那间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下)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不管以前怎样害怕,怎样恐惧,怎样不情愿,我还是被关进了上马街的号子:四监五号。

整个号子比南看的要大一些(后来得知这儿是10。47平方米,南看是9平方多一点),里面现有七、八个犯人。进门右侧也是通铺。不过,号子里没有马桶,墙角有一个小水池,上方有一根自来水的水嘴!好吸引人的设施啊!尽管只是自来水,但它可以让我随时管饱地喝到水!号子里的几个犯人或坐或躺都在铺上。很快,二铺位置的一人吸引了我的目光,并使我感觉到转到上马街后的第一丝寒意。

他趴在铺上,双手放在头前,但居然戴着铐子!是一种土铐子,指头粗的两根半环铁箍套住双腕,左右四个接口处略扁,有孔,一根筷子粗的铁棍从上而下贯穿这四个眼,最下面是一把锁。我从没见过这种手铐!它笨重,朴实无华构造简单却坚不可摧,线条简洁流畅却有着扑鼻的杀气!此人头朝墙趴着,双脚向外,双脚踝处赫然是一副脚镣!脚镣我在南看时也见别人戴过,有人越狱未遂抓回来后戴上的,双脚踝那儿各有一把小锁锁着。但是,现在这副脚镣,没有锁,接口处,分别是用铆钉铆死了!铆钉的坚固会让所有人丧失打开它的任何可能和尝试。他穿着一身绒衣,奇怪的是,绒衣绒裤都被从两侧剪开劈成两片!剪开处用红而包边,每隔二十厘米,两边就各缀着小红布条用来绑衣服。乍一看,他全身从上到下全绑着小红布条,刺目的红色!血腥的红色!他是谁?他为什么是这个样子?莫非他就是人们说的上马街的死刑犯之一?好恐怖!

突然,一声似相识的叫声传入我耳中,把我从恐惧中拉回现实:“小白!”

我一扭头,居然是在南看五院四号时曾在一起呆过几天的红军!那个偷了几辆汽车,在南看住了几天就被转往上马街的红军!那个转监时也是吓得一脸死灰的红军!但今天的我又何曾不是面若死灰呢!

但是,毕竟也算是个熟人。在这儿,能遇到个熟人不容易啊!我的心中翻腾涌动着无比的亲切,但嘴上只能淡淡地说:“你在这儿啊。”因为我不了解上马街,不了解这个新号子里各个犯人之间的地位和关系,不了解这儿的规矩。不过红军是站在窗边和我打招呼,窗边的位子是头铺,难道红军在这儿混了个头铺?不错啊!这就好办多了。我暗自庆幸。

但是,红军只说了句:“你先把东西放地上吧。”再无下文。我这才敢把一直抱在怀里的铺盖卷放到地上,自己站在一旁。

红军手里拿了个东西在夹胡子。过去的牙膏,膏体是铝箔的,但上部牙膏被挤出来的部位有个扁锥体的小硬铁片。取下两个这样的小铁片,用一截松紧带把两个东西嘴对嘴连在一起,再把它们扳反过来大口对大口,一个小小的夹胡器就做成了。号子里不可能有刮胡刀。胡子长了,只好自己想办法做个夹胡器拨出来。它虽然是金属但算不上违禁品,大兵或干部查号时发现了把它们扔了,我们就再做几个。牙膏还是要让犯人用的,谁说咱们犯人没人全呀。拨胡子时当然是会有一点疼的,但正好能刺激一下因久坐而枯燥无聊的神经。

二铺上趴着的怪人仍旧趴着,旁边有个小后生给他捏腿。丝毫没有因为进来了新犯人而有所新鲜感而起身看一下我,看这派头,是个经过世面的人,虽然他睡在二铺但一定是本号子里说话有分量的人。

通铺上后面不大的地方坐着三个人,地下水池边也站着一个人。他们全都木然地看着我,根本没人因新奇而和我搭腔。而在南看时,每当有新犯人进来,全号的人都象饿久的狼群见到猎物一样,眼中嗖嗖冒着对刺激的渴望,其他号子里的人也欢呼雀跃,等待着干部离开以后从当事的号子里传来“嗵!嗵!啪!啪!”之类的水土声。上马街不一样。我进来都好大一会了也没人理我,木然地或坐或站或躺,沉思着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号子规矩严没人敢擅自和新犯人搭腔,不过我看他们压根儿就没心思搭理我。

这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我一扭头,看到水池上方的墙角处,居然有一个三角形的电视架!架上居然放着一台电视机!!!我好久没看过电视没见过电视机之类的家用电器了,我用力眨眨眼,它确实是一台真的电视机。天哪号子里居然会有电视看!由此可见,市看比南看就是强,在规模和管理上真是有一个质的飞跃啊!我再扭回头,看到号门上方,居然挂着一部收音机!是一部老式收音机,就象过去农家院子里挂的那种,长方形,棕木框,中间还有个大五星。我的新家里竟然有电视看有收音机听,好有文化气息哦!刹那间我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六我的命真好,刚来就吃肉

阳光穿过约一米高的大窗户,毫无保留地洒了进来。号子里光亮十足。墙角的被垛和通铺后靠墙摆着的三个被子,都很整齐。铺上虽有人或坐或躺,但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能看出来洗的很干净。

我还是笔直地靠墙站着,铺盖卷就在我脚边。还是没人吭声。

如果新犯人进了一个号子后,没人随便搭话,通常说明这个号子有规矩。有规矩当然说明有水土。唯有拳头下才能出秩序。人嘛!基本上都是吃硬不吃软,都很贱。三字经一开始就说:人之初,性本贱……不过,我也是人不是神,我也贱。

可是,就算有水土,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现在可是个住了近一年号子的老犯人啊!一年啊!在南看已经迎来送往好几批犯人了,怎么说也得给我留点面子吧?况且,红军坐在头铺,看他的面色红润,穿着整齐,能看出他在这个号子也属于上油阶层。有他在,就算有水土,也不会重到哪儿吧?

这时,开饭了。

院长拿着钥匙串“哗啦啦”一路小跑,先把号门全部打开。透过窗户玻璃我看到还有几个犯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消说,这几个都是跑号的。

五号的号门开了。我们四院五号是第一个号房,打饭放茅当然排第一。

院子的大铁门开了。一个年轻妇女推着一辆饭车过来。车上并排放着两个一抱粗一米高的白铁皮桶,两个桶都腾腾地冒着热气。啊!居然是女性并且是年轻的女性给我们打饭!她高大健硕,长发圆脸,本来不算好看但我目前看上去绝不难看!我已有一年了没有仔细看过一个雌性了!她穿着白工作服,下摆有很多油渍,用力推着饭车往前走,胸脯也随着步伐努力往前顶--胸很大,隔着工作服我也能感觉得到。

很快有跑号的过去,接过饭车推过来。女性拿着饭瓢跟着,中跟鞋,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并使她丰满的屁股左右微扭。狗日的!老子以前没操过B,住了一年号子后现在看这女的都眼发直,其他犯人年纪大的结过婚年纪小的是混混,在社会上哪能没和女的睡过啊!他们见到此情此景会有什么想法?我偷眼看号子里的其他人,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并没人直勾勾地盯着妇女的胸或胯。哦我明白了!他们在这儿每天都能看到她,不稀罕了。只能看不能干,顶多在砍川时用得着想一下,其他时候是不会引起性欲的吧。

阎干事站在办公室的门外,这时也慢慢踱过来,看了看桶里,说:“什么菜这么香?有肉?”

“是呀!今天肉菜!”妇女一口晋北腔脆生生地答。

号子里顿时一片欢腾。

透他妈啊!我怎么这么命好!刚转来就遇上吃肉菜!离上次吃肉多久了?好久了吧?好象是夏天时在南看吃过一次。可是他妈的今天我刚来就碰上吃肉了!管他妈的在上马街会判我多少年,就算死缓无期,老子今天也要吃肉。

后来红军告诉我,上马街的伙食要比南看强,一周差不多有一次肉菜,虽然平时也是“三瓢两圪旦”,但这儿的镘头和窝窝头要大一点,过节什么的经常还改善一下。“上马街嘛!关的都是些甚人!他敢象南看那样克服犯人?吓死他!”红军恶狠狠地说。他口中的“他”我不知在指谁,可能是政府?

我们鱼贯而出,刚才趴着睡觉的戴镣者也站了起来。听说是肉菜,他苍白的脸上也蕴含着一丝笑意,趴在窗户上向外看。他身材瘦削,是个很有些男人味儿的中年男子。他的饭菜是别人给打回来的。

有人塞给我一个饭盆。我排在最后。到了饭车前,妇女“哗”地舀起一瓢菜汤,经过桶中提升空中滑行,倒进我盆里时已变成了关瓢。但,香味扑鼻,香味扑鼻啊!我的饭盆里,菜汤表面居然飘着六块肉片!白花花的肥肉噢!一个跑号的递给我个馒头,热腾腾的!确实比南看的要大一点。肉香和馒头香钻进鼻孔,润入肺腑,我快陶醉了。

号门关上后,通铺上的褥子也已被人掀起半截。红军和戴镣者坐在头铺二铺的位置上,前面地下也站着二人。四人围着四盆菜啧啧有声赞不绝口。其中一人问:“再开袋牛肉干就着吃?”东北口音。戴镣者:“肉菜还吃逑的牛肉。今天这肉还不算少。”

看来,这四人属于大油阶层。

通铺的后半部分,也掀起了褥子,围着三个人。他们已经吃开了,一口汤一口馒头,甚是过瘾!毫无疑问,他们是板油。当然,我也是。

我端着菜拿着馒头靠墙而立,拿不准该不该把肉菜让给大油们吃。在南看,偶尔的肉菜板油们是吃不到自己那份的。

红军看到我没动,就招呼我:“小白,快吃吧!你到那边,和他们一起吃吧!”多亲切的关怀啊!这句话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但我也不能给鼻子就上脸,咱毕竟是个有尊严懂规矩的老犯人嘛!

我说:“我就在地下吃吧。”然后,我圪就下,把菜放在地上,用小勺舀着吃,一边就着馒头。

真香啊!除了面上飘的肉片,盆底还沉着肉呢!肥的瘦的一共有十多片(块)。我贪婪地嚼着肉,真香啊!不管饭后是死是活(因为水土一般是在饭后开始),但我现在要尽情地享受美食。

多年的牢狱生活使我明白,灾难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悄然而至。换号话说,不管今天如何计划,你也不会知道明天会有什么事发生。反正一样是措手不及,与其忧心忡忡地面对未来的恐惧,不如坦荡地享受现在而别为明天考虑太多。所以直到现在,我一般是不对任何事做长远计划的,把理想压在枕头下,睡着也就什么也没了。


正文 第73章 透过现象看本质


七透过现象看本质

午饭过后,饭盆也很快被别人洗完了。

没有人午休,也没有人吭声。在这一小段真空时间,我能感觉到,服水土这一关是躲不过了。

有人问话了:“因为甚进来的。”

“打架打死人了。”我尽量营造出在漫不经心中表达出自己手上有人命这一事实。毕竟,我杀过人啊!你们不畏我三分么?

“杀了几个。”继续是平淡且真正漫不经心的腔调。

“一个。”

一听只有一个,问话者略有失望,扭转过头再也不问了。毕竟这是上马街啊!他们见过的杀人犯太多了。只死一个说明过程不会有多惊险刺激曲折,也就没人爱听。我有些沮丧,脑海中霎时浮现出“当时怎么不多干死几个,免得现在让人小看”的念头。

过来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刚才洗饭盆的。按惯例他应该是在我之前最后进这号子的,我来了我擦地,他被顶起洗饭盆。另一个是刚才给戴镣者捏腿的。不消说也是板油一个。洗盆者身高一米六左右,算得上敦实粗壮,脸上全是粉刺,好大的粉刺啊!其中一个都快把嘴角的酒窝填满了。捏腿也只有一米六左右,瘦马鬼筋。不是吹,就他俩这样,我顶在墙上任他们打,他们也不一定能打翻我。

“知、知道规矩么。”捏腿者还是个小结巴。

“知道。”

“顶好!”

“我在南看已经住了一年了,身子都住穰了,你看……”我试图摆个架子。

“一年?你看这儿的哪个不是住了一年以上的!顶好!”

看来这一套行不通。我原以为他们这话只是用来搪塞我,后来才得知所言甚实。在上马街住了一年号子的比比皆是,住两三年才敢自称是个老犯人,居然还有一个住了八年判不下来。这些以后再说。现在我先顶好。

我顶在木头号门上,不疼。没人要求我做到“雁飞”,我也就顺势偷个懒,只是普通地弯下腰,头顶门。

“嗵!嗵!嗵!”几肘砸在我背上。太小儿科了!我身高一米八出头,虽在南看一年来食不裹腹而面黄肌瘦,但骨架子毕竟放在那儿。就他二人这力度,和我比差远了。

“嗵!嗵!嗵!”又是几下,还是肘子。没有脚肘,没有通心肘,看来这俩后生道行不深,既没掌握打人的要领,打人的欲望也不强烈。我顶在门上,背后不疼不痒地挨着肘。回想起在南看时给别人服水土的情形,从内心深处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想打人的渴望。我太想打人了!就现在!

但我不能,我不能服股(反抗)。不过,也得表示一下,不能一味挨打。

我直起身:“在南看把身子都RUA疲了,差不多就行了吧。”

“少鸡巴扯这些,顶好!”捏腿者不依。

但我并没有立即弯腰顶下去,而是笔直地站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我以前没服过水土,也害怕上马街,但现在已经来了,也服开水土了。既然命运要让我在这儿熬一段时间,我就不能甘于当个最底层的板油。就算我目前只能做板油,我也要做个有尊严、不能让别人小瞧的板油。想到这儿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估计我当时的脸色很难看。我脸大眼小肤色黑,虽有眼镜彰显我文化人的身份,但镜片后的小三角眼一扫,他们应该能体味到“狰狞”之意。

但是,我还是服软了。三五秒的僵持后,我还是顶下来了,因为我深知自己没有任何实力去服股。不服股,只能服软了。我顶在门上,等待着水土的再次到来。操!就算你们几个一起来,也扯老子的旦!

“算了。”有人发话了。是戴镣者。我直起身,依旧挺拔,淡淡地看着他,不因为他停了我的水土而流露出对他的服从感激和谦恭。

水土结束了。

洗盆者告诉我擦地布子放在哪,如何擦,擦到什么标准。其实这是勿庸多言的,我在南看就是从洗马桶擦地干起来的。在这儿最板的板油只擦地,没马桶,一天放两次茅,大便就在茅房,平时在号子里小便时就在水池里,一边尿一边用水冲,根本不会有臭味。号子里现在有八个人,通铺上睡六个,我和洗盆者睡地铺。他姓张,叫张翼德。张翼德?这个名字让我不由得多瞅他几眼:矮胖的身材,蹩脚的普通话,满脸的粉刺,这不是纯粹玷污了我心目中猛将张飞的高大形象嘛!

事后,一次只有红军和我单独在一起时,他说:“当时我已经表示出认识你了,就想着水土就免了。没想到他们还要动手。后来我见你直起身,以为你要股。你要是股了收拾那两个小的没问题,别人要是敢上,我就翻脸跟他们干!”

我淡淡一笑:“没有事的,这水土差远了,况且规矩嘛!有点水土也是好事。”

红军表示非也,在南看时保全和我对他不错,现在我来了,怎么也要照顾一下,但那人(戴镣者)不给面子,给我服水土时他没有制止。这使得他自己脸上很是挂不住。

给不给我服水土,服到什么程度,这折射出这个号子里两个大油影响力的竞争。看来,凡事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

八琐事(一)

下午的时光总是枯燥无味的。不过,我刚来,太需要了解这儿的情况了。但是,南看一年的号子经验告诉我:到了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必须做到少说话多干活,多长耳朵少长嘴。

墙上有监规。这当然是要背会的,并且我不到一小时就背下来了。这儿的级别是高,南看监规最后是“太原市公安局制”,。上马街监规最后是“山西省公安厅制”,当时我无聊时经常倒背。现在我只能记得一点:“制厅安公省西山理处加严重轻节情其视者违”。其他忘了。

我蹲在墙根听他们闲聊,根本用不着我刻意去打听,时间稍长点他们的情况我就全了解了。

红军是偷汽车的这我知道。后来判了十五年。

戴镣者了不得,以后专门说。

说东北话的中年男子,也从南看转来,是南看当时大名鼎鼎的“四院东北”。此人姓杨,吉林白城人,诈骗,骗得汽车无数。当然,此次只抓了他两辆车的现行,其他的他打死也不说。他在老家开着汽配商行,自称商店里基本上不进货,把整回去的汽车拆开卖卖就足够了,无本万利财源滚滚不亦乐乎!他老婆在他出事后马上赶来山西并长驻太原为他找关系铺路子,目标从检察院定罪时少定几辆车,到法院少判几年,再到看守所里不受欺负有人照顾,面面俱到。他说咱就是有钱,就没有钱办不成的事。他说案发后检察院去他老家白城查财产和账,他老婆一路同行管吃管住管玩回来时每人还装了几千块钱,所以现在只给他认定了诈骗即遂一辆车。东北在南看时因财大气粗已是声名赫赫,卖货时方便面一百包装的一搬就是十箱,火腿肠之类的更是成箱成箱地搬进号子,然后再给跑号的送好多。当时四院的大拿苏某见这是块肥肉,就在干部耳边吹了风,东北如愿以偿混成了跑号一族。可惜好景不长,没跑几天号东北就被转到上马街。到了这儿,好象老婆的关系网渗透不进来,自己混不成跑号的,只能在号子里多买些吃的打点同号的头铺二铺,混个自个儿肚子圆。东北做案方法简单,只是利用银行不知哪两种票据上的时间差,再加上他的座右铭“做人要胆大心细”。东北此次在太原这个小地方翻船还是贪欲使然。本来已经到手一辆车并且已经开走了,却又返身想把当时做为障眼法而下定金定住的第二辆车开走。结果就犯事了。东北的足迹踏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到达任何一个地方后他最先去浏览的地方是当地存放骨灰盒之所,并且每每能从一些骨灰盒中找出能供他使用的死人的身份证(这种做法让我大吃一惊)。东北闲聊时曾无意中提到:“我有一次整的红桑塔……”虽然他及时刹住没再往下说,但我们已是哄堂大笑,不过没人会举报他。知道举报了也没用。东北后来判了六年,留在太原东太堡砖场(太原三监),他害怕去了煤矿让他下井,他最怕死了。

号子里大油阶层四人组中最后一个,是一身体修长面容姣好的小后生。面如鹅卵剑眉凤眼,看上去相当漂亮,别人称之为“宝宝”。因参与抢劫被判十五年,每天都在等着被送往劳改队。老江湖们常取笑他:“宝宝!透你妈的你长得这么“七他”,去了绝对要让人下瓜!”宝宝一开始还很惊恐害羞,后来也就习惯了并有被下瓜的心理准备了:“我这瓜要下也只能让大油下,去了劳改队先看谁耍的大,晚上把屁眼洗干净让人家透吧。”又有人取笑他:“美死你!你刚去了就想当大油的瓜旦?撅那儿人家也不会看你一眼!刚去了你就准备让众人乱透吧!”宝宝很无奈:“要是能股老子就服股了,要是不行,就让他们透逑吧,反正这青春是保不住了。”

板油之一,魏二明,阳曲人氏,团伙失去。他参与的不多后来只判了七年。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无知和盲从。他年纪不大社会阅历不深且没念过什么书,辩别是非的能力不强,服从于任何一个他觉得比自己强的人。正因为如此,在给我服水土时,他又想动手打我以显示靠近带镣者,又察觉出红军和我认识而不敢动手怕得罪经劳。二明这后生不错,虽然骨头软些但听话,后来也听我的话。二明说他在社会上卖过早点。做油条是要很早起床发酵的。他四点起床和好面后往里面少尿点,然后回去接着睡。六点过来时面会发的相当好。二明说这也是和师傅偷学的,尿里有碱能让面发好。反正自己人又不吃。

板油之一张翼德,给我服水土者这一,以前好象说过,不提了。

板油之末豆芽儿。豆芽的案不重,属北城管,可当时北看正在大修,就把所有犯人集体迁到上马街暂住几个月。豆芽爸爸是卖豆芽的,他自己又长的很瘦小,绰号由此而来。豆芽每天生活在死刑死缓无期之中,觉得自己偷的那两三千实在不值一提,每日里憧憬着出去后自己也能狠狠干一票发点财,并且不能被抓住,并且要送也是往上马街的大案,绝对不做送到城区的小案子,没派头。年轻真好啊!充满梦想的年代!充满梦想的豆芽负责每天整摆在外面的三个被子,因为知道到了劳改队后整被子这一关很关键,并给各位大油揉腰捏腿,无事时便在通铺前窄小的地上踮着脚跳舞,好象叫“颠四”?我不懂。豆芽在颠四时常哼着“人潮不海中有你有我”的歌自娱自乐。自娱自乐的豆芽每月家里没人来看他时总要骂他老子,他想不到他老子在外面卖豆芽有多辛苦,他不知道他老子每次来看他时要给他买些日用品之外还要给干部们送些豆芽以使自己儿子在里面受些照顾。


正文 第75章 戴镣者


九戴镣者(上)

作家张平写过本书《十面埋伏》。故事的反面主人公就是戴镣者及其同伙等几人。我翻过这本书,我所知道的事和书上写的略有出入。

戴镣者,杜光霞。

现在是1993年,要说他和他的同案们,得先说十年前的几起案子。

太原市三营盘附近有一所海校。海军学校,里面自然有枪和子弹。某日深夜,突然有几人潜入海校保卫科,抢走手枪和子弹若干,后越墙逃走。被人发现后开枪,打死打伤追赶的职工和群众若干。

太原市南内环街,省粮食学校附近驻扎着山西省武警总队。现在门口有双人站岗,但以前只是单岗,料想堂堂武警总队,有荷枪实弹的值勤士兵站岗,谁敢在这儿撒野啊!但某天深夜,有二路人经过,其中一人上前向当值武警询问时间。当武警低头看表时,掏枪将其当场打死。二人抢走其身上的枪弹后逃逸。从此省武警总队门口换成了双岗。

某日,榆次市正在某广场召开公处公判大会。会场上红旗飘飘人山人海,人们都聚在这儿一睹盛况,警方也希望籍此扬警威、打击犯罪势力的嚣张气焰。当然,差不多全市的警力都抽调在会场维持秩序以及押送犯人。每个犯人都是五花大绑,身后由两个警察拧着胳膊,以衬托出警察所谓的高大。大会正在进行中,突然接到报案:相隔不远某街道上的储蓄所被持枪抢劫!二营业员为保护国家财产不惜被歹徒开枪击中,一死一伤。光天化日之下,这边开公判大会那边抢着银行,警方脸上自然很是挂不住,一边把公判大会草草收场,一边把受伤的女营业员送往医院,等她苏醒后提供些线索以供抓捕。

这几起案,皆是同一伙人所为。老大王世平,老二“毛毛”(在逃),老三杜光霞,老四王保国。

榆次案得手后,得知竟然留下一个活口在医院里,几人心急如焚急欲灭口。王保国当时是柳巷派出所的民警,认识一些看护的警察,由王出面混进医院,有机会就把活口干掉。王揣枪混进医院后,发现病房内外、医院内外全是警察和便衣,无法下手。回来后几人一商量,由王世平出面到公安局自首,其他人在外面跑关系,确保:一、不枪毙,二、监狱里保证生活,三、妻子在外面有人照料。达成一致协议后,王世平到公安局自首(当时只交待了榆次这起案,但枪从哪儿来、同伙都有谁、现在在哪儿这些问题,他如何自圆其说我不清楚)。

因有投案自首这个可以减轻刑罚的情节,况且主要有人花钱托人找关系,王世平只被判了死缓,住在祁县一监。每月都有妻子和弟兄们去探望,雷打不动。在监狱里也有找的狱警照顾着伙食等,混的还算不错。妻子也有人帮忙开着个饭店,衣食无忧。牺牲一人换取其他几人的自由,这也是他们当时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其他案也就成了死案,一直悬在那儿。

从此时起,到王世平突然抖出其他所有案子,这近十年间,他们就这样墙里墙外过着平静的生活。

89年我家刚买了黑白电视,我当时刚上高中。记得有一次看节目,采访榆次储蓄所被抢劫案中受伤的女营业员一家。伤者好象有严重的后遗症,每天卧病在床。家里很寒酸。母亲在一旁哭诉:闺女为了保护国家财产受伤了,可出院后还没好利索就再也没人管了,这几年为了治病把家也抖空了,可那个杀人犯还在监狱里活的好好的,逍遥自在。我当时少不更事还奇怪,杀人犯和见义勇为者的下场怎么反差这么大啊!

至于说王世平为何要在沉寂近十年后,突然交待余罪,其原因有多种说法。按官方的说法,是监狱干警有敏锐的双眼,从王犯入狱之初就不断给其做思想工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犯终于坦白交待了余罪等等。这当然是扯淡。王世平再傻也知道,交待余罪只会越判越重,况且自己的余罪是几起轰动一时的命案!

到91年(90?)时,王世平他们都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我想他们为人干脆利落处事果断冷静,断不会一时头脑发热做出被感化的傻事。而他们兄弟几人感情还很深,就算王世平把其他几人咬了进来,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怨恨王。反正是死是活也认命了。他们几人是我这几年见过的异姓兄弟感情真正铁的两伙人之一。当然与我同号的杜光霞也不愿多提王世平这一举动的原因,只是在与他闲PIE的关于此案的零言碎语中,我分析了个大概:王世平的妻子貌美有气质,独居多年后最终还是红杏出墙,而摘杏者居然是王的铁杆兄弟王保国!二人有了私情后,王妻和摘杏者心中有鬼不敢面对而有几个月没去监狱看王世平。当王问其他兄弟详情时,从闪躲的话语和回避的目光中捕捉到后院起火的信息,由此感慨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之后心灰意冷。当然,监狱干警并不是一点工作也没做的,王世平入狱后凭多年的经验他判断出这是条大鱼,但对这种鱼不能急,不能诱,只能等。于是他基本上每天都同王世平喝酒聊天下棋,只聊闲话丝毫不扯到案子。酒菜基本上是自费,也有王的家人来探望时留下的钱物。在王在近十年后终于心灰意冷的日子里,这位老练的狱警依然每天不温不火地同王喝酒聊天。不该问的只字不提。结果就是,王把十年前的几起案子一涌而出。这位狱警立特等功一次,通报嘉奖提升是题外话。

十戴镣者(下)

1991年王世平交待余罪后,省公安厅为之轰动,立即展开抓捕行动。

老大王世平,直接从祁县一监转回上马街,在三监收押。

老二“毛毛”,他哥哥当时是省厅一名副处级干部,按当时的警衔是一级督:肩章上是一颗四角星。年轻有为且上面有人,前途一片光明。得知弟弟等人被通辑后马上通知他们出逃。“毛毛”保住命了,自己被剥了警服送进上马街。后来以包庇罪判四年。每个人心中有自己的秤,孰轻孰重只有自己知道,外人不能做任何评说。

老三杜光霞,其伯父是青岛某部海军司令员。杜和“毛毛”潜逃后各分东西,他跑到自己伯父家里。山西省公安厅抓捕人员紧随而至,却在海军司令部家属大院门口被荷枪实弹的值勤海军拦住,亮身份是没有用的,战士们只服从上级命令,公安身份在其眼中恍如白纸一张。胆敢擅入者格杀勿论。杜光霞的伯父在问清侄儿所犯的滔天大罪后捶胸顿足。在亲情和理智的交锋中理智占了上风,他毅然决定大义灭亲,亲手带着侄儿走出大院,交到山西来的公安人员手里。眼看着侄儿当场被人砸上脚镣戴上手铐蒙上头罩押上警车,白发苍苍的海军司令老泪纵横,拦住警车对天发誓,拼上老命也一定要保住杜家骨血!

老四王保国,其堂兄王云龙时任太原市委书记,自己也已被提拔为柳巷派出所的一小领导,手下有人有枪,叱咤于黑白两道,仕途上可谓春风得意。但与其说王世平的举动毁了一切,不如说自己的不检点毁了一切。省厅派人持枪缉拿他时,因来得突然且未表明身份,手下的兄弟还以有仇家追杀,与追捕者展开枪战。但王保国还算聪明,缴械投降,后来居然给他认定了个投案自首这个可以从轻处罚的情节!

他们几人被捕获后,连夜押回榆次,由省厅、太原市局、榆次市局联手审讯。他们由于知道老大已经全交待了,也不想再抵赖受皮肉之苦。可实在是十年前的旧事了,好多细节哪里能想得起来!但是,审讯人员要的就是细节,细到某一起案谁先进的屋,进屋后先迈的是左脚还是右脚!

杜光霞说,严刑拷打对他们是没有用的。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再打也想不起来。审讯方曾把他绑起来,吊在吊扇上,打开开关,他自己就被甩圆了在屋子里转,过一小会就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道了,放下来被人用凉水浇醒后,连着几天耳朵极疼,脑子里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楚。王保国的审讯情况他没说。

顺便说一下审问犯人。刑讯逼供是明令禁止的,公安人员哪里能做知法犯法这种事啊!不过,明知你是死刑犯,就算打死了谁会知道?没人知道当然算不上刑讯逼供了嘛。还有,就算你不枪毙,我打了你之后我不承认,你能把我怎么样!难道你敢对我刑讯逼供么?笑话!老子是警察!所以说,严禁刑讯逼供和严禁把铅变成黄金一样,在中国能得到很好的落实。

市局五处即预审处,很关键,从犯人口中获得的第一手材料最重要。你第一次审问时说太阳是方的,以后无论如何努力证明自己说错了其实太阳是圆的,这没用,我会视你为串供后篡改供词。所以五处的全是精兵强将审讯高手。据听说,上马街前面的一院(或是二院?我忘了)附近,有一排地下室,专用来夜审。上马街的犯人在晚上封号后一被叫出去突审,十有八九是被人抬着回来的。不过这些我没亲眼见过。又据听说,有一犯人深夜突审被抬回来后,左手鲜血模糊惨不忍睹,细看少了食指第一关节。醒来后告诉别人,这个关节是被人剪了三次剪掉的!此人三两天后便被匆匆上检下起下判,上诉第十天头上匆匆被枪毙了。这事我也非亲眼所见。我对这事表示怀疑,如同怀疑杜光霞被吊在吊扇上一样,并不是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只是怀疑吊扇的质量是否可靠。

杜光霞当时已三十多岁,成熟稳重,话不多但句句在理,很让我折服,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不少。我没见他提及过他的家人。我们尊称他老杜。豆芽年幼,称其为杜叔叔。


正文 第77章 五号 六号 及大人物


十一五号六号及大人物

毛住席说:一切敌人都是纸老虎。

没来上马街,对这儿充满了恐惧。待怀着绝望后破釜沉舟的心理被转到这儿后,才发现这儿并不可怕。世上成物皆不可怕,可怕的是对它的无知以及轻信别人对它的渲染。在号子里是这样,多年以后回到社会上,我发现这一原理同样适用于肮脏虚伪的现实生活。

上马街同样也是号子。我依然属于板油。每日三瓢两圪旦。放两次茅。上下午还各有一次热水:每号半桶,拎进来倒进饭盆再把桶送出去。但凉水是管饱喝的。依然是吃不饱,但每天早上喝玉米面糊糊时,大油们总给我们四个板油扔过来两包方便面,一人半包,揉碎了泡进糊糊里,过一小会儿往饭盆里洒上调料,便成了绝对的美味!号子里由于东北的存在,便有着充足的方便面、豆腐干、肉枣、火腿肠等等,偶尔也会给我们四人拔过来一点。啊!好香啊!倒不是说我就眼馋这一点肉制品或豆制品,主要是为个举动让我觉得对我们板油的尊重。在号子里的板油,居然能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哪怕一丝尊重,多稀罕啊!所以我卖力地干好份内的活:每天把地板擦的一尘不染。我是多少热爱劳动啊!况且在上马街还不洗马桶,放茅时解大手,在号子里解小手时把水管开着尿池里,一点也不臭。如果万一有谁拉肚子,也可以在水池里解大手,不过完事后要自觉把水池洗干净。大油也要亲自动手。这是对板油的尊重(当然老杜例外,他解了大手由豆芽洗水池)。

至于说上马街都是些大徒刑嘛,这是当然的了。不过,既然政府把你转到上马街,你就应该对自己犯的事心中有数。在南看身边全是三两年的小徒刑,判你个十年你会觉得前途渺茫刑期太长,到了这儿,你听听放茅时每个号子里都戴镣者“哗啦!哗啦!”一路走过,其他人不死也是无期二十年什么的,此时判你个十年你会觉得前途一片光明,希望就在前方。

我本不想来上马街。就算现在已经打消了对这儿的恐惧,可我还是不情愿被转到这儿。因为中院一定会比南城区法院判的重。但我现在身边比比皆是十五年或更高刑期的犯人,还有象老杜这种已宣判死刑只等复核维持后一声枪响的戴镣者,还有从其他号以及前后院不时传来的脚镣“哗啦!哗啦!”的声音,我逐渐学会了阿Q的精神安慰:有什么呀!老子做案时未成年,反正枪毙不了我,就算住十大几年出来,咱还活着,咱捅死的那人可说不定已在哪块黄土下肥沃着大地呢!

以前每天盼动静,到了上马街不敢盼了。听说,在这儿拖得越久越说明形势好,不是小好是大好;而处理得越快则枪毙得越早。案发后,在号子里拖他个三年五载,等受害方或社会舆论已淡忘了此事时,再悄悄地判决个无期死缓什么的,基本上能保住命。邓小平在89抱乱平息后说过:时间会使人忘却一切。届时就没人因分愤或私愤而搞申诉检举这些的了。拖得越久一般上说明关系越硬。

在上马街,最快的是入监后第13天头上拉出去崩了。最慢的住了八年号子。此兄台被怀疑杀人:一座孤房里住着一孤老太,有一天被杀。现场留有打斗痕迹和此人的脚印、指纹,老太指甲缝里有他的肉丝,说明此人在发案的时间段来过这儿,与老太发生过打斗,但尚不足以证明他杀了老太。与此同时,还有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也说那个时候见此人进过那屋过了一会跑了出来,惊慌失措,脸上有血痕。当然这么小的小孩没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说的话不能做为证据。公安唯一急需的就是此人的亲口供述。但此兄台一口咬定他去找老太偷欢,老太不从抓他挠他,未果,他只得退出,但临走时老太还是好好活着的。于是,夜审开始了。几轮下来,他签字画押认罪了。但在法庭上他扒开上衣露出作案累累,哭诉着在刑讯逼供下自己被迫承认杀人。这一下来的粹不及防,公检法三方没人想到他会用这招。本来开庭只想走走过场然后枪毙了算的。无奈法院又发回公安局补充侦查。于日,夜审又开始了,他很快招供认罪,但在法庭上他一招鲜吃遍天。又一次驳回。三番五次下来法院震怒了:连个犯人都搞不定!处理不妥的案不要转到我这儿来!公安也技穷了:你个透你妈的!老子就把你当成嫌疑人一直关着,等你逑毛都住成白的了我看你招不招!于是,此人开始以看守所为家其乐融融。第八年时不知双方怎么谈的,以杀人罪判了个无期,高高兴兴去汾阳二监服刑了。

我们隔壁六号是跑号的住的号子。之所以让跑号的住第二个号子我窃以为原因有二:一、离干部办公室近,干部呼唤时可闻声而动为其服务;二、绝对不能住第一个号子。跑号的们身上都有钱、烟、打火机等违禁品,毫无疑问是干部们给他们闹进号子的。万一哪天有上级突击检查时,在检查五号时,六号的各位可以有时间把违禁品藏起来。六号只住着五六个犯人,基本上是经济犯,且入监前皆为部门领导。在上马街我所见过的跑号的捕前职业有:南城区某医院院长、太重集团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十三冶某处副处长、某国营百货商店经理、某县水利局局长、太钢某分厂厂长、山西省某厅副厅长。其中职务最高就是此厅长大人,他满头银发,金丝边眼镜,面色红润,身姿挺拔,谈吐文雅,气度非凡,每日里着老头鞋在院子里散步,常背诵古诗词以自勉,没有丝毫身处困境的窘迫和不满。厅长后来取保候审出去了,临别时与我们一一道别。荣辱不惊,真名仕风流也!

要说上马街也曾住过几位大人物。我所在的四监五号在我转来之前就住着一位,可惜他走后两天我才转来,无缘与他相见。此人姓郝,文革期间曾任山西省文革小组副主任,副省级。郝省长莅临上马街的日子里,曾给号子里的人讲起他在文革后期偷渡台湾,轰动一时的事。当时他携妻带女跑到福建准备偷渡到台湾(出逃原因我忘了,好象是遭迫害),到了沿海那几天正赶上风大浪急。无奈追兵将至情况紧急,他重金求得渔抿运他们出海。当时郝省长一家和此渔民一家全在船上,心里想着就是若能侥幸到达对岸则共享富贵,若途中遇难则一起死了算了,不留任何生还者以徒增痛苦,也不留任何家人在大陆以受牵连。月黑风高之夜他们出海了,追捕者见此海况料定他们必死无疑。但吉人有天相,一路上船到哪里那一片刚风平浪静,且有几只海豚在船前船后一路护送,一直把他们送到台湾岛。我虽未曾有幸亲耳聆听郝省长讲故事,但我对此抱有极度怀疑尽管号子里其他人对此深信不疑。郝省长一行在台湾住了多年,两个女儿在美国留学工作,他好象是在八十年代后期回国。政治生涯结束了,他在友人在广西北海开的公司下打工,虽风光无限不在但奔小康不成问题。郝省长此番沦落上马街不知为何,只是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后来有人打趣我:郝省长当时老念叨着要给他女儿找个男友,你有文化个子也高人也不错,好象符合人家的要求啊,可惜来迟了一步。我嘿嘿一笑:是啊!要是早来两天我一定努力争取。其实我心里在想:啊呸!不管人家是不是天鹅,我现在可是连个癞蛤蟆都比不上啊!争取个逑!

据听说,在我转来之前的两三年,上马街还关过一位大人物。此人年纪不大但背景大得可怕,系山西籍彭姓中央首长的什么亲戚。他原本一武警,在榆次某劳教所服役。犯人中不乏巧舌如簧者。他每天押犯人出外工,往返途中,便有犯人为初涉世事的他描绘了奢华世界享乐无边,他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以前家里管的太严了!人的一生原来应该这样渡过!见他开了窍,就有犯人邀他帮着越狱,然后一起闯社会。随后,无知则无畏的他携枪带着二人越狱,途中,二犯人被击毙,他被生擒后送进上马街。他的号子是单间,虽也是通铺铁窗但里面电视书籍等一应俱全,伙食由专人开小灶做好,时不时有处、局、厅里高官亲临嘘寒问暖。他姐姐及家人们皆是部队高官,经常来探望不懂事的小弟,高级小车长驱直入直接停在号子外面。家里本来让他在基层锻练两年镀镀金,日后的黄金大道已为他铺好。没想到小孩子贪玩闯了祸。不过没多久,武警方面为他送来“光荣退伍”的证书。他着军装披大红花在上马街号子前摄影留念,以供日后在朋友们面前炫耀。

下面这位大人物,是号称“华北第一杀手”的王彦青。此人看外表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床头常放摆着线性代数、微积分等书,还乐于助人,邻居都知道是个好孩子。他于八几年因盗窃入狱:撬保险柜比别人用钥匙开锁还快。按当时他涉案金额判死刑绰绰有余。听说是国家安全部门专门下来了解他撬保险柜的水平后做了指示:不杀,先放在监狱里。当然这些他那时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年纪轻轻就判了无期以后日子咋活。王彦青刚进号子时,当时的板油武双喜对他服水土。王彦表服股了,一通拳脚后他还站在门口,武双喜倒下了。头铺大怒,一个眼色,号子里其他几人全扑了上去。又一通拳脚过后,王彦青还站在门口其他人全倒下了。头铺马上搬开自己的铺盖卷,把王的放到头铺位置上。王彦青成了大油后,武双喜对其忠心耿耿。二人一起被送至汾阳监狱服刑,被分在同一个车间干活。王、武二人对同车间的犯人或利诱或威逼,邀他们一起越狱。当时全监狱只有车间这儿地面还是黄土,其他全已被水泥硬化。王彦青算好方向后组织人从车间开始偷偷挖洞。每天收工回监舍时,每人口袋里装满挖洞出来的土,回去后倒进厕所。挖洞工作持续了近三个月终于大功告成。一日深夜他们十几个人集体成功越狱了。王计划他们迂回向南直到香港。一路上在王彦青的指挥下他们谨慎行事,见一人杀一人并且不露出流动做案的蛛丝马迹。到小卖部买东西时,礼服地敲门而入,在挑东西的同时打探屋里有几个有,然后一个不留全部杀死,席卷钱物水及食品从容而逃。这样,起初几天,警方根本不知道这十几个人在哪,象人间蒸发般消失了!王彦表要求所有人在杀人时每人都得捅一刀,这样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了,荣辱与共谁也别想去投案自首。不过尸体总是王彦表和武双喜去埋其他人不知道藏尸地点。某日夜,他们到达临汾某小乡村。这正是其中一小后生的老家。小后生自知此一去这辈子也回不来,便悄悄溜回家想和家人道个别。家里早已得到通知,要求发现越狱的亲人消息后及时向警方汇报,并许诺:归案并揭发者不杀。于是,小后生被家人死死摁住,掉队了。在警方强大的审讯攻势下全都招了。王彦青虽及时改变路线但两条腿哪能走出天罗地网,在快到湖南时被包围了。武双喜等几人拒捕被当场击毙。王彦青双腿膝盖被打穿后同活着的几人被生擒回上马街。王彦青在号子里每天坐轮椅,虽然住的也是单间,但还同住了两个服伺监督他的犯人(防止他自杀)。王彦青过几天想喝酒吃肉时,便会交待出一起案并指明藏尸地点,警方马上派人去挖。这样陆陆续续住了几个月后终于交待完了,一共杀了二十七个。王彦青也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只鸡。然后迅速地程序化然后枪毙。听说警方此次未食言,那个小后生判死缓后不知送哪何处服刑,其家人也举家迁往内蒙古何处。因为怕其他同伙的亲属报复:要不是你归案后交待,我们的亲人一定死不了!在外面不管混的好坏,总还是有着再见面的盼头!人啊!都是极端自私的,他们就没有想过无辜被杀的二十七条人命,那些亲属该找谁哭诉。王彦青被枪毙时也坐在轮椅上,一声枪响,他跌下轮椅,栽在面前的土坑里。

最后一个大人物,其实是两个人:汪洋、曹志刚(绰号钢头)。这是两个悲剧式的人物,捕前系太原市黑道龙头。也只是在他们枪毙后,太原才有了一丁二伟曹三胖,四毛五拐六和尚之流。汪洋钢头没捞多少钱,只落了个名气大。比如当二人携女友走进电影院时(那时还没流行歌厅,电影院是混混们主要活动场所之一),所有的小混混及年青人都会自发起立鼓掌迎接。当然,混社会可以,当老大也行,只要不影响到执政之基,公安方面不会主动找事的,那时还没有“打黑除恶”这种说法,况且汪洋钢头在黑道中打杀,手上并无命案,致伤致残的也早已摆平,还不打扰普通老百姓,不象如今的黑道上打架,常在大街上就开打了,好象专门显示自己是个混混,浅薄啊!汪洋钢头的根据地是太原东山,无论打架还是绑架,或是支锅堵伯,基本上是在东山进行。所以没有公愤。但是,终究有人向公安局举报他们犯了某某罪,要求严加惩处。本来这种匿名信多的是,一般的混混在得知公安机关收到关于自己的告状信准备立案时,总是托人花钱把案撤了,然后皆大欢喜。这是正确的程序。但汪洋钢头太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了,他们没找关系撤案,而是给时任市局局长后任省厅厅长的李玉章邮去一粒子弹。李局长见之勃然大怒,心想你个小混混不来求我,反倒胆敢恐吓我!这还了得!于是布置抓捕。汪洋钢头入住上马街后,甘愿为其通风报信的不计其数,在外面检法两方面为其疏通关系者也大有人在。后来,在多方努力下,法院以其没有命案为由,以流氓罪判了二人无期。但李局长深知只要此二人不死,其出狱之日将指日可待,而届时自身老命不保矣!于是联合了两三个权高位重者一齐联名上书北京最高检,希望能枪毙汪洋钢头以绝后患(信上写的是以绝百姓心头之患)。又是一番实力和暗战、金钱和权力的交锋,李局长方占了上风。于是风云突变,再无一人为汪洋钢头通风报信,来看守所看望自己的也只剩下了自己的家人。二人深知情况不妙,但仍谈笑风生视死如归。枪毙那天,二人怀中各揣着一把纸折的手枪,以示到了阴间还要联把子闯天下。据听说,在哈哈大笑中枪响人亡。现在的混混们可能会笑他们傻,笨到只要名气不知享受金钱美女金迷纸醉。其实时代不同想法也不同,不能以现在的观念要求原始人为什么不穿衣服。纵观汪洋钢头的兴衰史,令我想起得志莫猖狂的古训。因此我强烈建议所有混混都应通读读《甲申三百年祭》。

其他都是些普通的刑事、经济犯,差别仅在于杀的人、偷的钱、抢的车、贪的款多与少,无他。

十二琐事(二)

俗话说:心宽体胖。但我吃不饱。在很快习惯了上马街安逸的生活后,我心宽睡得香。

每天晚饭后,号子里早早收拾完毕,铺开地铺,就开始了一天中最放松的时间段。也有娱乐活动,比如下象棋。让家里给送进来牛黄解毒丸,把药扔了,往圆柱形的小盒子里放入用水打湿的卫生纸,塞满,捣实。风干后切开便做成棋子了。一个小药盒可以切三个棋子。棋盘太容易了,不提。老杜喜欢下棋。红军、东北常和他对弈。我只认识车马炮但不懂棋路,我更热心的是听几个年少的板油们谝。此外,也有全号人全都参与的娱乐活动:围成一圈坐在通铺上,布包锤弹脑门,输了挨打后往下走,再输了再挨打后顶回来。有时候一个人会被左右顶着窝在那儿挨弹好大一会。不连贯的布包锤没有技巧,纯属运气,寡言的老杜也常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我们都下手狠,抡开胳膊甩着弹脑门,一弹一个包,只为刺激一下找个乐子,并非谁和谁有仇。经常有人早上起床后脑门上如乡村公路般坑坑洼洼。

我睡在地铺上,经常是躺倒一小会儿听着他们谝着就睡着了。当时的我刚满18周岁,对前途怕是怕但无计可施且无序地担心一会就迷糊了。有一次我睡着后被人叫醒,迷迷糊糊中听到老杜在说:“快起快起!放茅了!”我赶忙穿衣服,准备卷起铺盖开门放茅。待快穿起衣服时,发现他们衣着整齐冲着我大笑。原来老杜在和我开玩笑,他们都奇怪我手上有命案,转到上马街后居然还能睡这么香。我呵呵笑着又脱了再睡,并且很快又睡着了。对了,电视从没开过。不过每天早上六点半可以听收音,中央一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从南看到上马街都听大收音机,到后来跑号时听小半导体,使我对收音机产生了浓厚的感情。现在我每天做家务时还时常听着收音。

在我转到上马街后的第六、七天头上,我的擦地接班人来了!此人已属老鬼矣!(号子里年青人居多,三十几岁以上皆属老鬼了)他四十多岁,姓郝,盗窃,团伙价值数十万,郝老鬼参与仅四千多元,捕前系太钢某分厂天车工人。郝老鬼后来总是自称真不知道他们是在偷铁啊!自己只是在师傅的指挥下,用天车把铁锭吊上汽车而已。对此老杜颇为鄙夷:你师傅后来有没有悄悄给你钱?郝老鬼:给了二百。老杜:要是正常作业他给你逑的钱了!你这么大了会不知道这钱来路不正!郝老鬼嗫嚅着苦着脸,想起老婆在外面拉扯两个上学的孩子不容易就想哭,老杜冷冷地:你个逑式!做也做了哭有个逑的用!郝老鬼马上打消了流泪的不良企图。老杜即兴唱起样板戏中的经典台词: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郝老鬼进了号子后仍然没人与他搭腔。他忠厚老实的脸上不断有汗珠滚下,双腿在打颤。午饭过后水土开始。豆芽他们示意让我来,想试探我是不是个敢下手的人。我微微一笑,喝令老鬼顶好于号门上。我高高踢起右腿,脚后跟带着“呼呼”的风声砸下,“嗵!”的一声,老鬼应声倒地。我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老鬼并非做秀臣服而确实是受不住我的重击。我一脚跟着踹在老鬼的腋窝,“装逑了你!顶好!”老鬼挣扎着站起来继续顶好。我又飞起一脚,“嗵!”声过后,老鬼又趴地上了,怎么努力也爬不起来。我斜眼一瞥,号里几人除老杜外皆目瞪口呆,没料到我下腿之重之毒。老杜用赞赏的眼神制止了我的进一步举动,意为:这么大了经不住打,又是太原人,留个面子吧。从此,郝老鬼擦地,我洗饭盆。虽然每天擦地两次,洗饭盆三次,但我觉得这是地位的提升,所以由衷地高兴。

在南看每月5号、20号,犯人家属可以往看完所里送些日用品。在这的前一周左右,我们就要向外面的亲人写明信片。只有此机会可以向亲人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思念和对自由的向往,最后把需要外面送进来的东西附之于后。当时我除了给爸爸写,还常给杨梅写。我很感激她常来看我,虽然见不上面,但能于5号或20号收到她送进来的一点日用品,说明她当天来看我了,说明我还没被世界遗忘。但现在,我转到上马街了,等待我的不知将会是什么。对未来的不可测使我有些自暴自弃。我开始怀疑仅三个月的同窗所带来的友谊能走多远。在南看当我预感到不测时曾给杨梅写过:我是一片云,倏来又倏去,如有不测,请你和同学们忘了我。所以,从转到这儿开始,我只给爸爸写明信片,再也没打扰过杨梅。她不知我被送到何处,也没有来上马街看过我。我的心头有些失落,同进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操!哪天谁也不来看我了更好!更利索!到时候谁敢惹我老子就闹死他个透他妈的!

跑号的院长也出去了,取保候审或保外就医。厅长也出去了,渠道同前。还是人家们关系硬啊!取代四监大拿地位的是名为张小平的经济犯。他戴金丝边茶色眼镜,每天西服笔挺,当然没有领带和腰带,皮鞋也是锃亮,有派!还有个叫奚呈祥的上海籍跑号的也比较活跃,常来我们号和老杜聊天。他瘦小白晰,与一个山西人合伙在深圳罗湖区做生意。山西人赔了钱,便找关系把他抓了起来,理由是涉嫌诈骗。奚刚进来时,根本想不通山西公检法竟会如此!也绝食过,也把窗户的玻璃敲碎把玻璃碴子咽进肚子里过,但是,没用。干部们只负责监管安全,根本不管你的案情(花钱买通他们对你传递消息除外)。奚呈祥在上马街被冷落了两年多,没人来提审,好象被世界遗忘了。基度山伯爵在魔鬼岛上还有每年一次的上岛庆祝,但在上马街陪奚的只有一披披的犯人和三瓢两圪旦。后来奚也适应了,也给家里写明信片要钱要物,上海人均收入高啊!所以他的钱也不少,慢慢也混成个跑号的,慢慢也找人为自己传递关于案子的信息了,他可以指挥着家人在外面如何跑关系,如何找到案情的关键点。我还吃过他家人送来的僚糟(字不对,其实是做米酒的原料)。不好吃,一股子酒味。奚呈祥见我有时翻看杨梅给我送进来的大学英语课本,顿时眼睛一亮,要与我练习英语对话,但我哪有那么高的水平啊!他一句“likeacockwithitsheadcut”(我不知道这句对不对,好象就是这样,意为焦头烂额)就把我搞得头晕脑胀。他把他的《浩劫录》、《教父》等英文原版小说借给我看。我水平低,看了好几遍才明白故事梗概。不过看英文原著也是从此开始的。奚呈祥最后终于服软了,认罪了,赔了山西方钱,然后被免予刑事处罚被释放了。临走时他感慨万千:打死也不和山西人打交道了!

上马街女性多。给我们打饭的除了第一次的那位叫“白妞”的外,还有个叫“黑妞”的及一个东北大娘。“黑妞”肤色较黑,但其实挺耐看的。上马街的会计巩莉莉和出纳小徐都是女的。小徐后来和我接触较多,是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子。对面女监的犯人不消说了全是女的,可惜我们基本上见不到,除非我们去医务室看病时正好也有女犯人去,那就可以赏赏景。我有一次被叫去医务室看病时,正好有两个女犯被带着去看病。二位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可怕的是那个年纪稍长的妇女死死盯着我看,眼里象有钩子,目不转睛勾魂夺魄。我本想赏景没料到被别人赏了,真是做为男人的失败,做为男犯人的失败!女临的干部也全是女的,其中一位姓阎的,和我也算是老乡,爸爸后来托她在看守所里照顾我。

我的洗饭盆阶段也没维持几天。没多久,铁看(太铁分局看守所)搞装修,也把犯人临时转到上马街。我们号有幸分到一个年轻小伙。听说铁看水土硬,果然此小伙来后象我刚来时一样懂规矩地靠墙挺立纹丝不动。只是他脸上忠厚木讷而我脸上有杀气。此次服水土时,豆芽、魏二明等一拥而上大展拳脚,我没动手,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明显力度不够的拳脚乱飞。后来,挨打的没咋样,打人的倒已是气喘吁吁了。于是开始玩花样,划船、坐沙发之后,又出了一招“拍电报”:背贴墙而立,双后伸直贴紧墙,然后双腿弯曲并变为脚尖点地。用不了多久,小伙面色通红气喘如牛浑身发抖,贴在墙上的双臂双手也不停打颤,指尖不由自主地在墙上轻叩“得得得!得得得!”活象是在拍电报嘛!哈哈哈--!我们哄堂大笑,水土结束。从此,小伙子擦地,郝老鬼洗饭盆,我名义上打被垛,其实魏二明等几人把被褥叠好放过来时,我稍加整理被垛基本上就打好了。

小伙是“蹬大轮”的,就是专在火车上行窃的。他出道时间短,经历的有趣事不多,和他聊没意思。不过他教会我们用丝线编葫芦,五彩的,上面还能编出笔画少的字,如“平安”、“吉祥”等。这个有趣!铁看转来的犯人都会编,刹那间上马街每个号子里都掀起了编葫芦热。放茅时可以看到每扇窗户里都有原料、半成品、成品。为我们无聊的生活增添了一抹生机。原料从哪来?拆袜子嘛!尼龙袜突然变得很吃香,许多人向家里人写明信片时,都附上:送红色(或其他色)尼龙袜子一双……,云云。

1993年11月24日,我被市检察院提审。讯问者是人称“市检三把刀”之一的韩少峰。他开门见山毫不掩饰:“不是我们要调你来这儿,你在南城完全可以判了。是上面的意思。我们也就走个程序问你几个问题……”搞得我一头雾水。接下来的问题也很简单,只是简单的重复。回到号子后大家帮我分析,后一致认为:你这案子扯淡,不重,是你家人和原告家人在外面较着劲呢!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想什么也没用,就安心在这儿住逑吧!


正文 第79章 刻骨铭心的皮肉之苦


十三刻骨铭心的皮肉之苦(上)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社会上哪能没人犯法,号子里哪能不违反监规。在南看一年我没挨过干部的打,也算是个小小遗憾,说明我还未象列宁同志所要求的那样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仁慈的主啊!他既然把我送进号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让我完整。

1994年1月11日,值班干部是主监乔干事。瘦高个,人称“乔大圪栏”。圪栏是方言,棍子之义。此处特指警棍。

当时已近年关,各拘押场所为缓解安全压力,纷纷往外送人,能判的就判,能转劳改队的就转。于是便有源源不断的犯人从城区看守所或后水峪收审所转到是上马街。而这儿的犯人也在等着一次集中宣判,之后该死的死,该走的走。但是现在,上马街人满为患。

乔圪栏又给我们号子塞进一个,是河南老头,从他身上我学会两句河南话:“靠!”(没想到几年后竟然会风靡全国);“咦!”(四声,感叹词,无实义)。午饭过后,水土开始,但谁也没有想到,老河南居然扑到窗户上杀猪般嚎叫:“干部!报告干部!”

操!我们还没开始呢!才刚刚要求他脱光衣服洗澡啊!寒冬腊月洗冷水澡是有点不舒服,可我们平时也全是这样洗的呀!有本事你别进来在外面洗桑拿,没那逑式进了号子就得洗冷水澡!真的没怎么打他,就是要他脱他不脱时几人推了他几把,我嘛,也只是在他被推到我身边时踹了他一脚,把他踹门口了。老河南这样一嚎,我们全都不敢继续动手了,面面相觑。

其实乔圪栏一开始并没有从办公室出来。见怪不怪了都。只是房顶上巡逻的大兵(对武警的俗称)们管事太多,妈的你管好没人爬墙越狱就行了,号子里服点水土你管个屁啊!他们听到老河南的嚎叫后,也不停地催促干部出来处理。乔圪栏这才拎着警棍冲了出来。

我们知道这一关是躲不过了,纷纷抓紧时间打开枕包往身上加衣服。耳轮中只听得“哗啦啦”钥匙串一阵响,号门开了。

“都给老子顶到南墙上!”在乔圪栏的怒吼声中,我们鱼贯而出。

老杜坐着没动。乔圪栏扫了他一眼:“你就算了吧。”

郝老鬼也傻乎乎跟着我们往外走,乔圪栏瞥了他一眼:“你动手打人了么!”

“没有没有。”郝老鬼真的没参与。

“滚回去!”于是老郝躲过这一劫。

东北也不想往外顶:“乔干事,我也没动手,是他们……”

“滚出去!”

东北马上闭嘴,乖乖往外走。聪明反被聪明误啊!东北出来时,我们已经隔四、五米一个地一字排开顶在墙上了。红军在最末,而一向狡猾的东北只好顶在最前面。地球人都知道,干部打人时,开始总是浑身带劲的,打第一个人时会格外卖力。我们几个挤眉弄眼暗自偷笑,都等着看东北怎样被打得连声求饶。

果然,乔圪栏的警棍飞起,带着“呼呼”的风声砸在东北的脊背、屁股上,五六棍之后,东北“扑嗵”一声摔倒在地:“乔干事!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乔干事!”我们都看出东北在假摔,心想又学了一招,挨几棍就跌倒然后求饶,这样可以少受些皮肉之苦。

乔圪栏果然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地厉声训斥了东北一番后,转身来到第二人身边。是豆芽。他瘦小的身躯哪能扛得住直径五公分外层是橡胶里面是螺纹钢丝的警棍啊!两棍之后,小豆芽应声倒地,并且赖在地上不起来:“乔干事,我真的不敢了,以后打死也不敢了乔叔叔!”豆芽此时一点也不结巴,连“叔叔”都脱口叫出来了。其他号子趴在窗户上看热闹的全笑了,乔圪栏也被豆芽的口误逗笑了:“哈哈哈!谅你也不敢!起来!给老子顶好!”

我排第三。警棍砸到我屁股上三、四下后,我还没怎么觉得疼,再加上面子问题(我这人一般不说软话),我还没想好哪一棍后我倒地求饶。其实这是我傻,警棍的特点就是刚开始几下不怎么疼,但受力部位很快就会淤血肿起。肿块上挨警棍打,那滋味就不好受了。挨到第七、八棍时,我已感觉到屁股火烧火燎,每一棍落下,疼痛感就漫延全身,痛不可遏啊!

豆芽已在小声示意我:“快倒!快倒呀你!”

乔圪栏见我还没倒地服软:“嘿嘿!杀人犯的骨头就是硬?我倒要试试!”说毕“呸!呸!”往手上吐两口唾沫双后握棍,抡圆了“啪!啪!”地往我屁股上招呼。我真是受不了了,也寻思着没必要再硬扛了。于是我腿一软,倒在一侧。

“顶好!”

我边起身顶好边告饶:“乔干事,我也再也不敢了。”

“哼!看你能有多硬!”乔圪栏悻悻地离开我,走向第四个。

接下来的几人都是三棍便倒,求饶话一个比一个说的好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引得其他号子看热闹的犯人一阵阵大笑。轮到红军时,乔圪栏任他怎样求饶也不行,坚持让他再三顶好再四狂打。可能打了二十棍。

一轮过后,乔圪栏累了,叫跑号的给他打水洗手,回办公室休息了。我们继续在南墙上顶着。屁股无忧矣!但脑袋遭罪了。一百多斤的体重,由双脚和头顶支撑,平均下来,头顶受重为五十多斤,一袋面粉的份量啊!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我们偷眼看乔圪栏的身影不在办公室的门那儿监督时,就悄悄让脑袋离开墙休息一会。腰得弯着,双手得放到胯边做顶墙状。一旦发现乔圪栏来到门边观察,就马上把身子往前一探“嗵!”地一声以头顶墙。刹时间南墙边“嗵!嗵!”声此起彼伏,煞是壮观和搞笑。

开饭了,我们号子里仅存的三口人,老杜不能打饭,老河南自己打了一份蹲在墙角吃去了,老郝一趟趟跑进跑出,把我们的饭全打回去。还好乔圪栏没惩罚我们中午不准吃饭。乔圪栏万岁!

其他号子出来打饭时,犯人们纷纷同我们几个打趣:“哎!要不要少吃点再顶啊!”“哎!动作不标准啊!”跟在一旁的乔圪栏也笑眯眯地骂:“他们吃个逑!”一点架子也没有。能和犯人打成一片的干部总是令人喜欢的。当然啦!他确实刚打了我人,但干部打犯人那还不是象老子打儿子嘛,天经地义的。

打完饭,乔圪栏示意跑号的把我们收回去。我们一个个捧着火辣辣的屁股,欢天喜地雀跃进号,脱了裤子验伤,基本上都肿了紫了,红军和我的伤最重。

“小白,该服软时就得服软,这才算大丈夫。”老杜语重心长地劝诫我。

好疼啊!我屁股上的伤这时才完全散发出来,火烧火燎,碰一下就忍不住叫一声,穿裤子都很费劲。但我还是强忍着穿好,趴在铺上,一动也不想动。

十四刻骨铭心的皮肉之苦(下)

天干气燥是外因,心烦苦闷是内因,挨了警棍是诱因。几天之内,肿消之后,我们有三、四个人屁股上长出了火疖子。我是左右屁股旦上各一。那个疼啊!火辣辣的,牵心揪肺的疼。不能坐,每天趴着;不能走路,打饭放茅都一瘸一拐、撅臀扭胯;不能碰,脱裤子成了很困难的事。

我们每天恶毒地骂老河南,但没人敢再动手打他。他每天就蹲在墙角,“咦!”(四声)着表示对我们挨打及长火疖子的遗憾。无聊中众人打趣老河南,问他对我们各个人的看法。问到我时老河南说:“咦!(四声)逮哥燕井客嘴杜咧!”

“滚你妈的必!老子毒你妈个板鸡了!”我岔岔地骂他,同时也在扪心自问:他凭什么说我最毒啊!我哪儿有毒一点点呀!这个狗透的个东西!

我们的火疖子长到第三、四天头上,经老杜验伤:“嗯,熟了,可以挤了。”于是有人去医务室看病,拿回搞菌优片,把它们全捣成粉末状,以供晚上使用。

封号后,简单的外科手术在地铺上开始了。

第一位趴到地铺手术台上的是豆芽。在老杜“长痛不如短痛迟痛不如早痛”的催促下,豆芽视死如归地趴下,我们几人分别按住他的手脚,防止他因受不了疼痛而跳将起来,又往他嘴里塞了块毛巾,让他在实在受不了时咬紧毛巾,别乱叫喊招来干部和大兵。

豆芽战战兢兢地趴着任我们摆布,红军骑在他身上准备给他挤火疖子。这时豆芽一紧张放了个臭屁,我们哈哈大笑,笑声中红军下手了,“噗”的一声,脓汁冒了出来,豆芽瘦小的身躯不知哪来那么大能量,竟从我们几条大汉的手下蹦了起来。他两步跳到水池边说什么也不挤了,疖子里的脓汁也跟着他一路嘀嗒到水池边。这狗日的,把褥子都弄脏了。

“透你妈!就你这骨头以后咋混了!老子告你,脓不挤干净过几天发炎了会把你屁股害掉!长痛不如短痛,趁现在快让别人给你挤干净!你以为谁稀罕你的臭屁股!”老杜一番话有理有据振振有词威逼利诱,豆芽不吭声了。

红军一巴掌把豆芽打翻到地铺上,我们又一哄而上,死死把他按住,把毛巾塞进他嘴里,手术继续。

豆芽在下面“呜呜”叫着,我们听着心烦,又拿个被子压他头上,声音小多了。红军用力挤压他屁股上的火疖子以彻底清除脓汁,直到确认挤出来的完全是血这才罢休,又用卫生纸搓成小棍伸进屁股上的小窟窿里,把顽强残留在里面壁上的脓汁也沾出来,然后洒些搞菌优的粉末,手术结束了。豆芽已经叫不出声也不会动弹了。我们把他抬到通铺上。下一位。

第二个是红军,他屁股上两个背上一个火疖子。我们上前准备按他时他说不用了,能顶住。然后他咬住毛巾,手术开始。是东北给他挤的。东北这小子,居然挨了打也没激出火疖子!可见其心态平各对未来胸有成竹。红军在地铺上哼哼唧唧一会后,手术结束了。他满头大汗歪歪扭扭站起来,把自己摔在通铺上,一下子也动不了了。

我是第三个。我也不要别人按,也不咬毛巾。我要以罗盛教黄继光关云长刮骨疗伤的精神来鼓舞自己。“噗”的一声,疖子被挤破时并不太疼,紧接着一下一下用力往出挤脓汁时感觉到很疼,并且越来越难以忍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滑下。我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着。透他妈的那些故事全没用!疼死我了!最痛苦的是用小纸棍捅进窟窿转圈的时候,他妈的真是钻心得疼啊!疼的我三佛出窍七佛朝西。我呼呼地喘着粗气。终于捱到上药面了。撒上药末,盖上纱布,胶布一贴,左屁股旦上的结束了,我长出一口气,擦擦汗。“噗”!右屁股旦开始了,豆大的汗珠沁出继续开始滑落,我痛彻骨髓痛不欲生……

刻骨铭心的痛啊!透你妈的仝建平!老子做厉鬼也饶不了你!


正文 第81章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犯人


十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犯人

已是腊月十几了。号子里人满为患。我们号九个人,上六下三,我在上。

急需疏散一部分犯人,无论送监狱、劳改队,或枪毙。

每年的五一、十一、元旦、春节前,为保障社会治安秩序及震慑胆小的欲犯罪者,总得大规模地判一批毙一批。老杜这几日面色凝重。他觉得自己怕是躲不过这一次了。

某日下午,法院来下裁定了:“杜光霞,撤消原判,改判死缓。”

号子里沸腾了!

跑号的给老杜打开手铐,用斫斧砸开脚镣上的铆钉,也砸碎了压在他心头好久的羁绊。不要问改判的理由,反正老杜保住命了!王保国冲过来,同老杜紧紧拥抱在一起,看得我唏嘘不已。王世平未上诉,此次复核也只是“维持原判,执行枪决”。就是说,十年前几起轰动一时的命案,仅以王世平一个人的死,做了个了断。

四监其他号子里也有死刑犯被维持原判的。按惯例,今天晚上干部可以把他们账上的钱从巩莉莉和小徐那儿提出现金,去外面为这些明天就要上路的人买些包子、水果、熟肉、饮料等。酒是不允许死刑犯喝的,怕出意外。号子里其他人也可以跟着沾光吃点,况且当天晚上他们全不允许睡觉,要倒着班看守死刑犯,确保次日该犯人可以被顺利地押出看守所去刑场。

老杜没死,我们也吃不上好吃的,但我们都打心眼里高兴,为老杜而高兴。

死缓,两年后会被改判成无期,再过三年会被改判成十四、五年,然后再减。总之,有盼头了啊!按我国的法律,只要不死,一次入狱不准超出二十年。老杜对未来很乐观。他说,世上存在两种秩序,一种由公检法监狱来维持,这是明的;另一种是暗的,是那些机关所解决不了的秩序。他日后就准备致力于维持这种秩序。这么深奥的话豆芽他们听不懂,但我懂了,不过我对此表示深度怀疑:你出去都多大了啊!还混得动吗你!

第二天早上七点左右,各号的准备上路的死刑犯已穿上家里送进来的新衣服,陆续去医务室打针:镇静剂,好象是防止在宣判大会上拉裤子的。但每年都有瘫在会场被法警拖去刑场的。他们拖着脚镣,“哗啦啦”一路走过,路过每个号子都要热情地同里面的犯人打招呼:“哈!兄弟先走一步啦!”而号子里的人也总是同样热情地回应:“哈哈!走好走好!”死刑犯们神态自若口气热情得令我吃惊,难以想象几个小时后这活生生的人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八点多,法警来提人了。

死刑犯是用绿豆粗的法绳大绑加小绑:双手绑在后面小臂被勒在一起为大绑;双小臂再往上折起为小绑。这样当然疼,极疼。但对于即将要去极乐世界的一个犯人,谁会怜惜他!死刑犯绑好后一律在二监门口用斫斧砸开脚镣,换上法警带来的上锁的法镣,它不重,不长,戴上后人走路只能迈开一小步。枪毙后从尸体上取下来还可以重复使用。然后,死刑犯们整齐地在二监门口跪成一排,背后衣领里插着亡命牌。牌子是铁制的,最下端是尖的,有时往衣领里插的方向稍偏力度稍大,亡命牌就会扎进肉里。扎就扎呗!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让他感到疼痛,还可以提醒他目前还在享受生命。

每次枪毙犯人,开公判大会时,总得有一些被判无期、死缓、有期的犯人参加,名为“陪绑”。死缓无期的犯人只有大绑,有期则用法绳简单在绑在身后。这些陪绑的一律在身后挂着纸牌,上写姓名及刑期,跪在死刑犯身后。曾有一次,一个小后生罪为可杀可不杀之间,没杀,死缓。小伙子为保住命而兴奋不已,在陪绑时不停地问身后的人:“我背后的牌子上,是写的李二旦死缓吧?”生怕有人不小心把他拖出去枪毙了。

说起有些罪属于可杀不可杀,想起上马街流传的几个笑话:

一、某法官在用钢笔写某犯的判决草稿,写到末尾时原本要写“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但只写了“判处死刑”后钢笔正好没墨水了,他也懒得起身灌墨水。于是,多了一颗人头落地。

二、某法庭的几名审判员在表决某犯的死刑判决时,同意枪毙的坐左边,同意死缓的坐右边。某审判员骑自行车上班迟到了,推门进来时已是左右各三,他还没来得及问是何人何案就顺势坐到了右边。于是,世间多了一颗感恩的心。

类似的案,一般做案者无背景,无关系,所犯之案也不是罪大恶极非杀不可。这就由社会治安形势的好坏决定其生死。当然,以上只是笑话。最起码第一例是假的。

此次陪绑,有杜光霞、东北、红军等。

公判大会在杏花岭体育场召开。刑场在苹果园。大会一般在九点半左右开始,十一点结束,游街到刑场后,执行枪决的时间是十一点半,就是古人所云午时三刻。

杏花岭离上马街不远。在号子里的我们能听到远远传来慷慨激昂的讲话声,但具体内容一句也听不清。

然后是一大群警车呼啸着远去。

中午打完饭,老杜他们回来了。卸了手铐脚镣的他还有点不习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他一边走,一边由别人给他拍肩膀和胳膊。因为法绳长时间绑着人,会使血淮不通,解了绳后必须用力拍打以疏通血管。这很疼,象针扎一样钻心得疼,但如果不拍打,两条胳膊就废了。这就是俗话说的“长痛不如短痛”。

下午,红军、东北、宝宝被送走了,去了东太堡集训队。再由那儿转到各需要劳力的劳改队。

晚上,老杜点燃三根烟,为王世平及所有此次被枪毙的人招魂,也祈祷我们大家判少判轻。然后我们一个个上去磕头,为自己祈祷,我还为爸爸妈妈的健康祈祷。这是五号一向的惯例。不过随着老杜的离开,也没人如此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铁打的号子流水的犯人。

老杜走了,乔圪栏给我们号转来两个大油,叫董元生和王德智。

十六良师益友

所以说中国人民是最智慧的,看守所的干部们的头脑中也充满着无穷的有中国传统特色的智慧,他们知道中国人是最需要被人领导的,五号的几个大油一起离开后急需有人来弥补这个大油真空;他们也知道宁可一山容二虎也不能让山上独虎坐大,所以一次调来两个在其他号里的二铺来到五号,以期待二人相互制约,各自拉小团伙后互相监督互相猜疑互相揭发,狗咬狗一嘴毛,干部就可以在办公室里偷笑了。

董元生,北城迎新街人氏,三十岁左右。迎新街有太钢这十里钢城,有十万职工及无数家属。太钢建设者来自五湖四海,所以迎新街的全讲普通话。太钢,大啊!全国人民都知道有个移渣山的李双良,却不知太钢周围有无数的钢耗子,靠山吃山嘛这很正常,从原料到成品,从办公用品到家属楼里的财物见什么偷什么。不过董元生不是这种人。他和同案:他关在三监的亲哥哥董太生在社会上是开酒店的,他俩此次因打架致死人命入监。董元生浓眉大眼满脸粉刺,身材矮胖子挺大,一看就属于社会上的混混。他调进五号后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头铺的位置上。

王德智,哪儿人忘了,四十多岁,捕前系某国营百货商店经理,秃顶豹眼且矮壮。此次因贪污入狱。虽说是个经济犯,但其颧骨附近的横肉随着说话而若隐若现,可推测出他在社会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王德智进了五号后,看到头铺位置上已有人占了,没吭声,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靠里面墙的位置。董氏邀请其入驻二铺被谢绝,称已习惯睡后面。后来我才知道此人深喑:在家靠房出门靠墙的古训。

王德智对我在号子里的几年,以及一生,影响很大。他的言谈举止待人接物,使我在潜移默化中学到很多。后来有人问我:“都说监狱是个大染缸,听说无论把谁扔进里面,捞出来就变坏了。你好象还没怎么变坏,为什么呀?”我当时答不出,经过仔细思考分析后得出以下结论:

号子里年青人占绝大多数,且他们基本上没受什么教育,就是说,人生观价值观这些看上去空洞其实很有用的东西他们还没形成,对周围的环境塞给他们的信息只能被动地全盘接受。在号子里和形形色色的犯人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想不受熏陶也很难。而我不同,我当时也很年青,但我是从大学一步跨入号子的,所以最起码我是个标准的高中毕业后,在号子里能够有选择地接受外界充斥的信息。当然,如果周围没有善只有恶,那我就不会是今天的我了。在南看一年懵懂无知,到了上马街后年纪稍长,开始形成自己的个性以及对人生、世事的看法时,我的身边有王德智。他是一个比较正直的人。他从不说小白你应该怎样做,不言传只是身教,通过他的做法我揣摩、学习他的处世态度,慢慢地耳濡目染,我成熟了。

后来到了劳改队,我先是被转回离原籍不远的晋普山煤矿,感受了一段时间的亲情。再后来我被甩到遥远的荫营煤矿后,我又遇到了一位好干警:郝教导员。为尊者讳,名字我就不提了。他对我的严厉不是警察对犯人的那种,而是老师对学生、长辈对晚辈这种又惋惜又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在他的关注下,我于1999年6月16号减刑三年半提前出狱时,已经基本上算一个完整的人了。

再次感谢这些可敬的良师益友。


正文 第83章 A A 制


十七AA制

在王德智到来以前,我住过的号子都是以头铺为核心,由头铺完全支配号内各人的所有财、物、地位的。

但是,随着王德智的到来,这个惯例被打破了。

王德智调过来时,带了些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等,而董元生什么也没带,他认为既然自己是头铺,就可以和以往一样随心所欲支配他人的物品。但王德智在吃饭时自己拿了包方便面泡上吃,连谦让都没谦让董头铺一下。这让董头铺很难堪,黑胖的脸胀成猪肝色,连脸上的粉刺都好象大了一圈。

王德智主张AA制,即“各吃各的”。据听说他在原来的号子里也坚持这样做。我不清楚在号子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这个拳头打输赢狠恶吃天下的环境里,已不再年轻不再力壮的他,是如何为了捍卫自己应有的权益而绞尽脑汁争取到AA制这个局面的,一定很辛苦。他有没有服过水土有没有因AA制而挨过打我没问过,不过一对一单挑,凭王德智的矮壮身材也不一定会吃很大亏,最重要的一点:他有关系。现官不如现管,王的关系就属于现管形的。有干部撑腰王德智才如此有恃无恐,敢于叫我国几千年的传统号子习俗而提出AA制,若没有相当的关系,王德智也只能和东北一样,要想免受皮肉之苦就要“量中华之财力结列强之欢心”。莫说一个王德智,就算比尔盖茨德智来了也是一样。

从此以后,五号开始了AA制的生活。

董元生哪能料到会是这样。他家里虽然在外面开过酒店,但主事的兄弟俩双双入狱,酒店也已盘出去了。家里人在外面花钱为他哥俩跑案子花销很大,在生活上自然就忽视了一些。人都是有着双重性格的,董头铺也是人。他时常颤抖地提起他年迈的双亲在外面跑关系不容易,同时表示宁愿吃糠咽菜只要能早出去一天;但他又经常摸着他日益消瘦的肚子,望眼欲穿地希望他哥能从三监给他托人捎过点吃的来(董太生在三监混得着差不多,是个跑号的)。董头铺在看守所的帐上没钱,他属于号子里想走上层路线的人。上层路线的大油们帐上都没有钱,家人送来的现金也不上帐,偷偷托人带进来,自己拿着,再通过干部买些饺子、包子等稀罕东西。董头铺也有现金,但想吃一顿从外面买进来的肉炒刀削面,跑号的就得向他摊二十块钱;想吃点鸡、鱼等摊的更多。他经常沉思,眼光扫过王德智身上时,我读出里面充满仇恨,那种地主老财在土改中失去土地失去养尊处优的生活后的仇恨。

我帐上是有点钱的。爸爸虽不能保证每月来给我上帐(毕竟家乡离这儿有千里之遥),但来一次就会留下一、二百,买方便面足够了。况且我已经习惯了什么佐食也没有的三瓢两圪旦。我打心眼里感谢王德智带来的这种做法。

老郝帐上也是有点钱的。他家在西缉虎营,离上马街不远,老婆又是个贤妻良母,哪怕自己吃糠咽菜也得让上学的孩子和号子里的丈夫吃饱穿暖,每月来送些日用品和上帐一百块雷打不动。老郝稳定的经济基础突然使他找到了自尊。

豆芽和魏二明则不行了。原来跟着老杜蹭东北的吃喝,但现在各吃各的,他们蹭不到了。他们家里也有人来探望,但在经济上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只能望菜汤兴叹了。

AA制好啊!AA制带来了新气象,改变了地位改变了尊卑,从此斗勇变为斗智、比拳头变为比实力,从此使我懂得金钱的重要性,也使得日后在自学政治经济学和哲学时,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论断理解得尤为透彻,并为我以后回归金钱社会夯实了坚实基础铺垫了良好开端。

十八又是一年年来到

要过年了!

收音机广播的内容里不时有各地大盖帽们联手净化节日市场之类的话,上级机关入所检查的次数也多了,年味越来越重了。终于,年三十上午,随着大兵们所谓的突击查号结束后,春节开始了。

晚上,沉寂了几百年的电视机被统一打开了,有调度为我们选好了中央一台。虽然雪花点多且噪音特别大景象模糊,但毕竟也算有电视看了啊!并非每个号里都有电视机,隔一个号一台,除夕夜干部们特允两个号子合并在一起看春晚。六号各位跑号的也来到五号,和我们一起看电视。

人很多,很热闹,我此类板油只配蹲地地下仰着脸看。看不清,号也很吵也听不清。其实到上马街的这第一个春晚我根本不知看了些什么。但可惜的是,此后上马街的电视再也没开过。我下一次看到电视,就到了1996年3月,在太原东太堡砖场(太原二监)了。

初一到初六,每天两顿饭。上午饺子,下午肉菜。伙食不错,只是份量还可以再多些。

初一上午看守所按各监的人头把面和馅发下来,人均半斤面半斤馅,不少。除去跑号的克扣的之外,发到我们号子的数量仍相当可观。回想起在南看过的那个苦苦的年、吃到嘴里的可怜的几个饺子,再看看面前扑鼻香味的猪肉大葱馅和雪白的面粉,真是天壤之别呀!

我包饺子的技术当时还不行,但王德智、老郝等都是擀皮、捏饺子的好手,又快又好看,一个个饺子胖乎乎的,支棱着耳朵,越看越喜欢。这次我们没怎么AA制,大伙一起动手,各尽其能,倒也其乐融融。我是揉“计子”(小面团)的。管他窗外寒风凛冽,管他明天是死是活,高墙内,铁窗中,墙头大兵警惕的注视下,号子里的几个大男人在兴致勃勃地包着饺子。

包好之后,每号出一个人,到厨房抬笼屉。洗净宠布,两个号一屉把饺子摆上去,再统一把笼屉抬回厨房去蒸,蒸熟再派人抬回来。就是在这繁琐的进进出出之间,才能体会到节日本应有的喜庆,虽然比外面淡许多,但与平相比总热闹一些。因为春节期间法院不会下判,再重的案子也可以轻轻松松地活过这几天。

抬笼屉是美差。五号是董元生,根本轮不到我们。因为,在过程中很有可能遇到女监的犯人们。据听说,女监号子里也有大油板油之分。大油们在社会上也是混混。但凡女混混总是颇有些姿色、或姿色平平但勇于风骚的。她们平时在号子里懒洋洋不想动弹,支配着其他女犯的钱、物、地位,颐指气使。但遇到去医务室打扫卫生或抬笼屉这类可能与男犯邂逅的机会时,女大油们也总是穿戴整齐、梳头弄脸一番后才抖擞精神出来的。唉!女为悦已者容莫过于此乎?

据听说,女监也是有水土的。除了普通的燕飞、肘子、包子外,还有些比较符合女性生理特征的。比如先把肥皂溶于水中化成浓浓的肥皂水,把毛巾在里面浸湿后叠成几折再稍拧一下,风干,便成了个约二十厘米长、直径约五厘米粗、螺旋状、硬梆梆、周遭全是线茬和线头凝固成的硬疙瘩的一个怪家伙,服水土时用它捅进女板油的下体并旋转。尚不谙风月的我认为那一定很疼,认为不会给当事者带来任何快感;还有更直接的,几人把某女犯按住,脱了裤子,用塑料饭勺伸进下体,旋转着刮,刮水,尚不谙风月的我,对于此种水土对当事者带来的感觉的确是不谙了。

过年这几天,白天号门也不怎么关,因为每天上午都是饺子,开门关门麻烦得很。饺子抬出抬回的空档,各号之间有互相认识的犯人,就可以趁干部不注意的时候走动寒喧一番。至于各院的大油,甚至可以趁干部放松的时候串院寒喧一番。董元生的哥哥董太生就从三监串过来,兄弟俩团聚了一小会。

当然,对于某些特殊的大油而言,串号乃至串监是很平常事。比如“小四毛”任爱军,老杜还在时他就曾从五监串过来与之闲聊。

“小四毛”,汪洋一案头目之一,当时在逃,汪洋等被枪毙后才抓捕归案。不过他做案时未满十八周岁,再加上社会上有老板愿意为其卖力找关系花大钱,急于帮助其出狱后为已卖命,小四毛最后只判了六年,后被送至西峪煤矿(太原一监)服刑。他在那儿几个月后便被保外就医了。直至去年(2005年)夏,我在家乡看山西晚报时,有发现有报道:在山西省公安厅副厅长兼太原市公安局长杨晓桥的指挥下,太原市打黑除恶行动取得重大进展……任爱军(绰号“小四毛”)、林宏伟(又名“林二伟”)等一批……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云云。

从太原工读学校、到石杂场少管所、再到新店劳教所,这几个连贯的、一个合格的混混成长的必由之路上,一路当着老大走过来的,只有二人:汪洋和小四毛。每个地方都是汪洋前脚走,四毛后脚进。四毛年纪不大,与我同岁,在上述几个地方他凭着武力、胆识、手腕,视群雄傲睥倪天下,成长为汪洋的接班人。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格匀称健壮,眼神盯着某人便绝不飘移,眼中杀气腾腾。但他言谈举止稳重成熟,隐藏了暴戾狡诈。有实力而不张扬,真乃大家风范矣!汪洋入道早,四毛从劳教所出来时汪洋已是黑道老大。四毛也跟着他们给老板当马仔。每日里不离身地拎着个密码箱,里面是锯短枪管的五连发,弹已上膛。就是周润发在英雄本色里用的那种枪,威力大,视对手情况可装炸子和霰弹。四毛就曾与我在南看所见过的乞军(也是给老板当马仔的)有过枪战。乞军开着吉普在前面跑,四毛骑着摩托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开枪:单手驾车,另一只手持枪,开一枪后举起枪管往下一挫,“哗啦!”一声就又上了膛了,方便。四毛年纪轻,脑子活,不象汪洋那样重面子轻金钱,他什么也要,支锅绑架看场卖毒品什么也做。四毛的基地仍沿用着汪洋在东山的老巢,见谁不顺眼或影响到自身利益,便会“邀他上东山赏月”。据听说四毛刚进号子时也规矩地顶好服水土,服完后起身,把头铺的铺盖扔到一边,把自己的放上去,众人目瞪口呆,此时外面已把关系找进了上马街,于是干部出现在号门外,四毛便成了头铺。

扯远了。

饺子蒸熟抬回来后,又是一阵喧闹。我们认识各自包的饺子,捡到饭盆里端回去后,足有三十多个!啊!香!真他妈的香!

这顿饭相当于我们一人吃了一袋速冻饺子。一袋速冻饺子是34——36个这我很清楚,放在劳改队犯人用的搪瓷碗里是多半碗。出狱之初我嫌家里的碗太小,专门买了个同样大小的搪瓷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吃饺子时是满满两碗(一百个出头),吃大米、面条也是满满两碗(有时不尽兴,还得再添半碗),当然饺子汤、米汤、面汤都是另外的。我在四个月内体重增加了四十斤。爸爸见了我吃饭的样子很难过,因为他能猜到我在里面吃的咋样了。出狱后的几年内,我内心深处总是摆脱不掉“这顿吃过后下顿不知在哪里”的焦虑,每次吃饭总是吃得过饱。2005年底我的体重突破200斤。今年春节,在外力的作用下,我才逐渐摆脱了焦虑感,开始控制饮食以减轻体重了。

又扯远了。

上午饺子下午是肉菜,大块的肉啊!有时是菜花炒肉,有时是蒜苔炒肉,有时是洋葱炒肉。真他妈的好吃!并且菜很稠,很实在。馒头也好象大了一点。

号子里的娱乐活动也多了。除了老杜留下来的象棋,还有用牙膏盒子剪的扑克牌。于是便有人开始赌。支锅,什么天皇地皇田九七,很麻烦,我想学但没学会。我就奇怪了,怎么我这个大学生都学起来很吃力的东西,他们这些文化很低的小混混们怎么就能学会并且熟练掌握及运用呢?看来,兴趣是成功之母此言不虚啊!

大年初五,叫破五。从初六起,恢复了三瓢两圪旦。

这几天,是我进看守所以来最惬意的日子。


正文 第83章 新干事 新气象


十九新干事新规矩新气象(上)

为了避免看守所干部在某一个监内呆的时间长了,和犯人太熟以后为他们私通消息、传递违禁品等,每隔几年,三个男监的干部就要大轮换一番。

1994年2月底3月初,四监的干部也大换班了,原先的六个只留了个阎干事,从其他监补过来五个,分别是新任主监田干事及鲁干事、陈干事、孙干事、王干事。

新人新貌新气象,新官上任三把火。

号子里换了干部,许多规矩也要跟着换,而这些根本用不着开会宣布,只需找个借口找几个犯人烧烧火,全监各号的犯人自会极有眼色地破旧立新跟着新规矩走的。

很不幸,这把火烧到五号头上。

1994年3月5日夜,董元生被叫走夜审了。他出门时很紧张很害怕,殊不知这是上天对他的优待,此次夜审他没挨打,还使他免去顶在南墙底挨警棍的一劫。

这天下午,我们号刚分到一李姓退伍军人,杀人罪。他在社会上给朋友的饭店帮忙。某天他心血来潮把厨房的菜刀磨得锃亮无比锋利(小李说他平时懒,根本不做这种事,那天是鬼催着他去磨刀)。黄昏时分,有一客人从吃过午饭后就坐在桌子旁不肯离开(或是与家人闹别扭,或是另有心事,也是上天注定他要成为小李的刀下冤魂),服务员催了几次了那人就是不走。在夕阳的余下,小李突然发现:此人是条驴!(小李反复强调此客人在他眼中突然就变成了驴),于是他进厨房拿起菜刀冲上来就砍,不知砍了多少下(法医验伤为二十七刀)后菜刀卷刃了,客人倒在血泊中,在小李眼中又恢复了人样。于是小李来到了上马街,在服完水土后为我们讲述这离奇的一幕。

按上马街的说法,驴是小鬼的替身。比如老杜在改判前曾做过一梦,梦见自己要过河,河上有两座桥,其中一座桥对面站着头驴,另一座桥对面是空的。于是他在梦里选择了后者。醒来后和我们说梦时,原本已抱定必死的信念的老杜,又对梦境带来的一线生机充满了希望。

我们七嘴八舌阐述着自己对小李案情的看法。王德智和豆芽在狭窄的地上布包锤背着玩,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原来的主监乔圪栏对这种不影响监管安全的娱乐活动是不大干涉的。

此时,号门突然被打开了。号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王德智和豆芽站在地上,我们其他人在通铺上坐着。没人敢动。因为乔圪栏要求:干部进号后,犯人要保持原样不动(“腾”地跳下铺,怕会袭警)。

开门的是主监田干事和副班鲁干事。

“你俩在地上做甚了这是!”田干事五十出头,部队转业,身材矮胖,鬓发斑白,最有特色的是他的眉毛,足有一厘米长,直楞楞尤为醒目,如一把剑挑在眼上,不怒自威。

“我们在背着玩。”王德智陪着笑小心翼翼地解释。

“玩?一进院就能听到你们吵吵,玩逑了你!四监就这么个规矩?!全给老子滚出来!”田干事叫鲁干事回办公室拿警棍。

我们见情况不妙,一个个赶忙往外走。还好老田没说要我们“顶”好,我们就在号子对面的南墙底肩并肩站成一排。

我当时坐在铺的最里角看报纸(忘了是谁搞进来的旧报),是最后一个走出号门的。出来一看,其他人已站成一排,中间居然还留着一个空位!我赶忙钻了进去站好。

外面不知何时已下开雨了。春雨淅淅沥沥淋在我们身上,感觉不错。各号的窗户上趴满了看热闹的犯人,都在等着看新调来的几个干部怎样烧这第一把火。因为不摸底细,所以没人敢打趣,没人敢喧哗。

突然间我觉得不对,浇在我身上的雨怎么这么大!抬头一看,正对着我头顶的,是三监号子顶上的一根漏水管!房顶的雨水通过它如注般浇在我头上,顺流而下,不一会我的全身就湿透了。透他妈!怪不得没人往这中间站!原来人家早看到这儿有个漏水管了!我懊悔不已,但这时鲁干事已拎着两根警棍出来,二位准备动手了。我无法再换地方,索性就这样淋着吧!

王德智站在第一个,又是号内娱乐活动的主要参与者。首位挨打者非他莫属。

老田怒喝一声“顶好!”王德智转身顶好。

时隔十多年,当年的情景犹历历在目。昏黄的灯光下,恼人的春雨里,我被水柱浇着,与同号的几人并肩站着,一个个在怒喝声中转身顶好,警棍高高扬起重重砸下……可以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可以说是引颈待戳。

唉!我瞎了眼站错了位置,老天瞎了眼把我扔进号子,扔到上马街!

二十新干事新规矩新气象(下)

自彭真同志创立了我国比较完善的监狱系统后,所有劳改队、监狱内就处处悬挂、张贴着彭委员长倡导的“三句话”的标语:“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三句话要求我们时刻牢记身份、处处检点言行,随时随地会有干部向你提问这三个问题,自己也应该扪心自问这三句话。看守所虽属公安局管辖而不属司法局管,但它做为监管场所,这三句话也广为流传,并被四监干部们熟练运用于第一把火之中。

“你叫个甚!”

“王德智。”

“王你妈的个必了!”然后是“啪!啪!”两棍。

“因为甚进来的!”

“经济。”

“经你妈发个必!”又是“啪!啪!”两棍。

“你是个甚逑的个人!”

“犯人。”王德智还算见多识广,明白老田在问这三句话。要换作我早就懵了。

“犯你妈的个必!”“啪!啪!”两棍。

“这是甚的个地方!”

“看守所。”

“看你妈的个必!”“啪!啪!”

“你到这儿做逑甚来了!”

“改造。”

“改你妈的个必!”啪!啪!……

“耍得挺大了么!大你妈的个必!”啪!啪!……

“老子倒要看看四监的大油有多大!”啪!啪!……

没有解释,也不需要任何解释。只要有个借口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

……

王德智身上最少挨了三十警棍,但他真是条汉子,硬是一声不吭扛着,不摔倒,不求饶。四监各号窗户上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

老田打累了。

“给老子记着点!下次再犯,往死里打!”这算是个结束语。

他来到第二位身边,不幸的人是小李。

“顶好!”

之后啥也不问,抡起警棍便是呼呼有声的十几棍。小李的确是从部队这个大熔炉锻练出来的,骨头也够硬,标准地顶在墙上,不摔倒,不求饶,扛下来十几棍。

第三个是豆芽。他瞅见打前两位的架势,腿肚已在发软。好在鲁干事拦住了老田,“你歇歇吧,我来收拾他们。”

鲁干事的警棍力度差多了,抡起来没声,砸到屁股上的“啪”声也轻的多,但仅管如此,四、五棍后豆芽还是帮伎重演,假摔在地,连声讨饶:“干事,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当时我们还不知这两个新来的干部姓什么)。

鲁干事也耳朵软,要求豆芽起身顶好后,目标转向下一个。依旧是假摔、求饶,浅尝辄止地挨了几棍。

我排第五。我满心欢喜地转身顶好,初步计划在第五棍后做弊。象鲁干事这样的警棍,二十棍我也能扛下来!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出来以前,我们都已经准备睡觉了,我脱了外裤,只穿着条秋裤,往外面走时太急,没顾上套条外裤。老田在一边休息了两个犯人后,见我转身顶好后哈哈大笑:“这家伙屁股大,我来!”

天哪!屁股大也算挨重棍的理由啊!!!我欲哭无泪。

果然,屁股上已有警棍重重砸下。透你妈的老田!你就不能轻点儿!我暗自叫苦不迭。

但我已非吴下阿蒙,六、七棍后我应声倒地:“干事,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说得可你妈的好听!”言毕,老田狠狠盯了我一眼,转向另一位。

老郝站在最末,但此次的干部已非看他年纪大而放他一马的乔圪栏了,而是势必一炮打出威风打出霸气从此以后要在四监服众的新任主监田干事!所以老郝也挨棍了。

一通过后,田、鲁二人回办公室洗手、休息了。我们仍顶在南墙上。水柱浇在我肩膀上,全身早湿透了。真他妈的狼狈不堪!真他妈的斯文扫地!真他妈的阶下囚!

从此,四监各号的犯人,在干部们开门视查时,要迅速窜下床穿好鞋,整齐地靠墙站成一排,头铺站在第一个。

老田他们大张旗鼓地支持头铺对其他犯人的管理,旗帜鲜明地提高跑号的犯人在各号之中的地位,肆无忌惮地要求跑号的为各个值班干事做四顿饭(一天三顿加第二天交班前的早饭),从而毫不掩饰地为跑号的捎进违禁品:现金,再用这些钱为当班干部自己和跑号的购进米、面、油、肉、蛋、鱼、菜等等。这在以前乔圪栏任主监时是根本不敢想象的。

老田一干人调入四监后,四监从干部到跑号的再到各个犯人,精神面貌为之焕然一新。有钱的非混混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水土之风渐减:谁打谁啊!只要你有钱就是大爷!当然擦地洗饭盆这些是必不可少的步骤了,任谁也不能瓒越的。

没钱的?当然是板油啦!住的时间再长也混不起来。当看到别仁大嚼方便面火腿肠、而自己裹腹的只有一成不变的三瓢两圪旦时,谁的自尊也会受到重创,也会变得郁郁寡欢,摆不出老犯人的架子了。

我不能评论老田这种做法是好是坏,因为每个人的思想都是不一样的。但是,这对我是好事。我不算有钱的,在此制度下也混不起来,但它让我深切体会到钱的重要性,从而在出狱后很快融入社会。


正文 第85章 铁窗内也有诗意


二十一铁窗内也有诗意(一)

从1993年11月24日市检察院提审,到1995年3月22日下起诉书,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任何动静。我不知道爸爸在外面如何费尽心思地给我找关系跑案子与原告的关系网明争暗斗,只知道这是一段平静且苦中有乐的日子。

在生活上,爸爸给我帐上时不时上的钱,可以让我买些方便面等,隔三岔五地小吃一次;在精神食粮上,我已经看完了杨梅在南看时给我送号子的四本大学英语课本和奚呈祥借给我看的几本英文原著小说,我没有死记硬背单词,因为未来太渺茫背这些东西没用,只用来解闷而已。除此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也是彰显上马街高于城区看守所的一点:这儿有犯人办的小报,名字好象叫“春芽”?还是叫“新生”?我忘了,由各监的已决、未决犯写稿,由二监的服刑犯手工刻到蜡纸上,再油印出来。搞编辑的那个犯人曾到四监向我约过稿(号子里的大学生毕竟不多)。他高大帅气,光头掩不住书卷气,行走于高墙电网中也仍是慢声细语一副儒雅之相。姓名、罪行等我忘了。于是我就偶尔写了几篇抒情类的小随笔送过去,也发表了。我把发在小报上的几个豆腐块剪下来,夹在英语书里(可以免受检查),跟着我辗转晋普山、荫营,出狱后我把它们粘在本子上,现在转录于此,一个字也没改,以供各位看看铁窗里飞出来的诗情画意:

让思绪在雨中飞

好喜欢下雨的日子。

当雨淅淅沥沥下来的时候,往里来来去去的雀总急急忙忙地寻觅栖身之所,大墙外高高低低的远山也成了模模糊糊一抹青黛。独伫于窗前,看阴阴沉沉的云,听呜呜咽咽的风,伸手接游游荡荡的雨丝,我的思绪便在恍恍惚惚间飞了起来,飞入迷迷离离的雨幕,飞越时间和空间,飞到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飘渺之间,又有昨日重现。如花的笑颜,如铃的语音,含情的双眸,飘逸的秀发,似怒非怒的娇嗔,欲喜还羞的轻颦。眼波流转处漾起花开的声音,秀发飘舞间带来春天的气息……我醉了,不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雨下大了些。此时,街上的行人该在匆匆地赶路吧?回家的小车都疾疾地驰过吧?远方的伊人还在雨中默默地流泪么?能听到我遥遥的祝福么?偶尔的鸟鸣是你低低的抽噎么?凋零的枯叶是你被泪水打湿而滑落的手帕么?回旋的风是你无奈的叹息么?流浪的云是你愿倾吐心曲的知音么?我痴痴地望,怔怔地想,反反复复地追问,真真切切地祝福:愿我们都有平平淡淡的心境,都能从从容容地感受生活。

让我的思绪在雨中飞,让它带着我的思念飞到它应该停泊的港湾,并且,风雨无阻。

现在回过头来再看当时的文章,感情真实却略幼稚,文笔细腻却有点矫揉造作、有堆彻词藻哗众取宠之嫌。可不是,那时的我还没到劳改队服刑,还没到那个熔铁炼钢的地方去锻造,尚且想法简单、思想单纯,只知道吃饱了不想家。现在的我再去抒情,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了。不过,哪里还有情可抒呀!

二十二铁窗内也有诗意(二)

这一篇忘了写于哪一年,但看内容应该写于在上马街的某年冬天:

飘雪的日子

雪花漫天飞舞,白得无邪,凉得清彻,如无数的精灵悄然而至。

又是一个飘雪的日子,铁窗外一片寂静,间或有轻风送几片雪花落于我的掌心,其清纯如仙子却又倏然而逝。我拥膝坐于窗前,独赏这一方风景。

也许是上苍的使者吧?雪花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大地,遮掩了一切邪恶与丑陋,让喧嚣混乱的尘世得以片刻的安宁,让骚动烦燥的心境在冰冷中得到暂时的平静。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空到地面便是它生命的终结。人生几十年,不也如雪花这般么?其生之日翩翩然于半空,其死则汇入江海或落入泥淖。那么我又是哪一片雪花呢?愿与我同起舞于风中的雪花又在何方呢?是否我会孑然一身地被肆虐的北风撕扯而飘零于异乡呢?

雪花不语,依然飘逸地在天空盘旋。也许不语便是最好的回答。我的灵魂仿佛飞出窗外,也化为一朵雪花,忘却一切烦恼,逃离这纷乱芜杂光怪陆离的红尘,与满天的伙伴一起大声歌唱,一起游戏于九重天外。


正文 第87章 铁窗内也有诗意(三)


二十三铁窗内也有诗意(三)

这一篇也不知写于何时,不过从文字中表达出的意思来看,当时我已经混成跑号的了,在尔虞我诈中苦苦支撑,有时也挥洒自如但偶尔也会受到重创(1995年11月我被老田狠狠地修理了一番)。从文章中流露出的迷惘无助不知何去何从的状态来看,此文可能作于1995年11月至12月间。

生命过客

人们说,红尘似海。

芸芸众生,无不在百般困扰千般烦恼纷乱芜杂的陌陌红尘中苦苦挣扎。而我,也是这些匆匆的生命过客中的一员。

带着满身的风潮和一脸的迷惘,我在旅途中艰难地跋涉着。回头看,苍茫的夜色笼罩着来时的路;扭过头来,层层叠叠的迷雾又让我辩不清方向。荆棘划得我满身伤痕,在明的暗的泥潭中摔倒又爬起。我多么希望在这孤独黑暗的旷野中有人能与我同行,为我点亮一盏灯,照亮哪怕只有些许的范围,用温暖的手驱散我心中的恐惧,用温柔的微笑为我增添些走下去的勇气。

我就这样不停息地走着、走着,因为停下来就意味着失败。我不知道雾的那边是什么,也不愿劳神地去猜测。我只愿带着一身的沧桑和汗水继续走下去。也许,对于一个生命过客来说,路的尽头就是终结,而只有过程才最充实。

二十四铁窗内也有诗意(四)

我自转到上马街后,就再也没给杨梅写过明信片,也不敢再奢望她能再来看我。但大约是1995年底,杨梅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在上马街的消息,又找到上马街来看我了,并且托干部捎进话:她好不容易才得知我目前的呆的地方,只是她很快就要回老家一趟办些事,怕是近期内不会再来看我了,要我多保重。以下这篇应该是当时有感而发:

夜未央

听说你来了,但又走了,并且不再回来,我怔住了。胸中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酸楚,之后便是空荡荡的失落。夜已深了,我听着窗外萧萧瑟瑟的风,凝望天空闪闪烁烁的星,猜想着你离去的背影,请允许我向着你走的方向,默默道一声:祝你平安。

千余个日夜过去了,无论大雪纷飞还是风和日丽,无论骄阳似火还是细雨如愁,我的心底总有着一份挥不去、驱不散的模糊的影子。当最初从中分辨出你的容颜时,我急忙想把它甩脱,深怕这对你是亵渎,于我是痴想,只会带来无尽的心痛和无奈。

而谁知我竟不能完全把你忘却。当我自梦中惊醒,咀嚼着梦境与现实巨大反差带来的苦涩时,当我一次次得知你的到来而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却悔恨悲喜交织在一起时,当我在如丝如絮撕不开扯不断的雨幕中遥望铅灰色的天空时,我才知道,原来我是想你的。是你至诚的心感动了我,让我在情感的荒原上还能体会到一丝幸福的滋味。中要曾经拥有你真心的体贴与关怀,我不在乎也不奢望什么天长地久。我知足。

夜更深了。虽已是严冬,柔柔的风却为我送来暖暖的气息。你回家的路千里迢迢,你要一路走好。茫茫的夜色中,我为你祝福、这你祈祷在夜未央,不畏风寒。

附:杨梅并非我入狱前的女友。我在南看时曾收到过一封“她的来信”,这个“她”才是我以前的女友。杨梅与我只是大学同窗,出事那晚正好她和我相跟着下晚自习回宿舍。我进了号子后她无数次去南看探望过我。好多所谓的“过来人”--一些年长的犯人及干部,都说她看上我了。但我心知肚明,应该是出于友情或其他什么,但绝不会是爱情。我尊重她,感激她,但唯独不敢思恋她,因为“深怕这对你是亵渎,于我是痴想”。

二十五铁窗内也有诗意(五)

1996年3月14日,在我已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且已接到上诉维持的裁定后,即将去劳改队服刑时,还在看守所但已经允许家属接见了。于是,爸爸等一干亲友来看我了。我多激动啊!我好委屈啊!三年三个月呀!终于又可以和亲人们面对面站在一起,近在咫尺。隔着铁栅栏我们的心灵紧紧相拥。以下这一篇就是在接见回来后一挥而就的,也是我在上马街写的最后一篇随笔:

走过回忆

在多雨的季节里,在起风的日子里,我常独坐一隅,有意无意间走进那片回忆的芳草地,寻找已失落的旧日欢乐和梦想。

那时候我还没经历过什么坎坷,也不知道忧愁是什么模样,只觉得生活就是鲜花环绕春意融融,而我所需要做的只是驾驭生命之舟,沿着已测定的航线,一帆风顺驶向幸福的未来。

未付出努力而获得的总是不令人珍惜。当年少易冲动的我轻率地断送了自己的前途后,我才恍然大悟,才后悔自己没多看几眼蓝天白云,多感受一些鸟语花香,才明白曾经不经意的在林间河畔漫步的自由心境是无可比拟的,才知道曾被我漠视的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欢歌笑语欢乐温馨的亲情和友情是无可替代的。

三年多的看守所生涯几乎使我与世隔绝。我固执地认为时间会使人淡忘一切,包括我在亲人和朋友心中的位置,那些美丽的美丽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于是,我只能一次次在梦里徜徉于回忆的田间地头,让伤感的雨、多愁的风为我带来往事的哪怕零星的片断,我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

当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当颤抖而深情的乡音再次回荡在我耳边,我仿佛身在梦里,不知这是真是幻。是夺眶而出的热泪向我证明这的确是真的!虽有铁网阻拦,我不能扑到亲人怀里、尽情渲泄思念、后悔、委屈的泪水,但泪眼朦胧间,我们的心已紧紧拥抱在一起。不需要太多的安慰,不需要再多的教诲,因为我已长大。饱含希冀的目光已证明我根本没有被世人遗弃,一句“认真反思、汲取教训”已足够让我咀嚼千遍,铭记在心。

现在,我知道了该做什么,该为了什么去做,该怎样去做。我已不再彷徨,不再伤感。骤雨使我冷静面对,劲风催我奋起直追。毋需誓言,无言的行动将会是最好的回答。

当我在征途上稍事休息时,可能还会到那片芳草地转转,补充精神动力,然后匆匆走过回忆,继续前行。


正文 第90章 人 来 人 往,人 很 乱


二十六人来人往,人很乱

俗话说不打不成交。

老田在狠揍了王德智一顿后,方得知王也是有些关系的人(当时好象是阎干事)。为表明自己只是初来四监需要个机会敲山震虎,而并非故意打狗不看主人专门和某干事过不去之意,老田找王德智谈过几次话。当然这层意思老田不可能明着说出来(犯人有错,挨干部打,天经地义),这需要被谈话的犯人王德智通过观察其言谈举止来揣测。不过王德智这老家伙脑子就是好使,一来二去,便和老田搭上了关系。很快,王的家人想送进些吃的喝的时,就直接找老田了;再很快,现金也送进来了;再很快,王德智跑号了。

当王德智还在五号时,一次他我站在铁窗边,看外面跑号的在忙碌着伺候干部时,还很鄙夷:“老子就算在号子里呆一辈子,也不愿象他们一样象狗似的活着。”余音袅袅间,王德智已混为跑号一族,俨然大油模样地穿梭于干部办公室和六号之间。我便又学了一招:人,有时候是可以说话等于放屁的。

不过,王德智也不完全算是食言,他尚有自尊地跑号。他是以厨师的身份跑号的,负责干部及跑号一干人一日三餐且手艺不错,靠一技之长混跑号,而非象狗一样唯唯诺诺看干部眼色行事地跑号。(当然狗活与非狗活,一样都要出钱。没钱,你跑个屁的号!)

不能小看厨师这个角色。每顿饭做好后,除去干部的,跑号的一人一份,而身为厨师的王德智就可以在做饭的过程中先行吃饱,而把自己这份饭卖掉。真他妈的是经济犯!

当时,四监大拿是张小平,每日西装笔挺,代犯人发明信片、帮干部拿进犯人家属送进来的东西;收上各个跑号的钱交由干部买菜肉蛋等,但帐由他记。不愧也是个经济犯呀!这狗日的也是见缝就插针。后来王德智告诉我,张小平手黑着呢,记帐时花的少记的多,谁也不敢去和干部对帐啊!从中就把他自己应出的那份省下了。我心想你手也不白。

跑号的里面,还有一个姓孔的,名字忘了。据说此人以前受过刑事处分,但出狱后悄悄把档案挑开把这些内容给弄没了;户口薄上本来也记载着他的户口是从某劳改队转回来的,但他把户口迁到外地再迁回来,这样户口薄上也查不出这一条了。所以,他入了档提了干,就算此是入狱也只算是初犯。不过也应了号子里流传的那句富有诗意却让我毛骨悚然的话:“只要你一脚踢开,那这扇铁门将永远为你敞开。”于是孔又沿着敞开的铁门进来了。孔高大魁悟,脸长的很象周润发。只是没化妆,眼角皱纹很多,没小马哥潇洒帅气。

我在五号期间,迎来送往了好多人,记不清了,只有某些有一定特点的才会给我留下些印象。

砍死驴的小李很快下判了,死刑,被砸上铁镣戴上土铐等待裁定。在此期间,五号又从后水峪转来一小伙,卢峪,兼银小女罪。他转来之前,我们看《太原日报》时,有报道:某派出所抓获一兼银小女的银魔……其强j、猥亵小女达十二人之多……。我们看毕哈哈大笑:上马街又要来人了。巧的是,卢银魔居然分到了我们号。小卢家庭背景好,其父是某供电公司经理,有钱。自己退伍后在阳电筹建指挥部工作,每天开着指挥部的豪华子弹头飞驰在晋长路上。子弹头啊!好车!小卢若无其事毫不吹嘘地讲述他在外面的生活及工作时,我们羡慕地啧啧有声,下意识地直咽口水(舒适的生活总是离不开无数的饭局,那吃不完的鸡鸭鱼肉啊……)“透你妈的这么好的日子你不过,兼银什么小女啊!街上的米多的是,你想叫几个随便嘛!透小姑娘,那玩意能舒服吗!”董元生的疑问代表了我们的心声。小卢说家里离学校近,第一次是去这个小学找人,不知怎么就做了那事,后来就欲罢不能了,就……小卢不愿再说了,不过他强调没有十二个,顶多就六、七个(下判时给他认定既遂九人)。衣领足而知荣辱仓凛实而知礼节。我们都知礼节,见小卢不想细说也没深究她兼银小女的具体细节,也没人因他不愿讲而对他服水土。只有董元生这种素质低下的人才死缠着问,我们也道貌岸然地顺便听一下以满足各自的偷窥欲。小卢起初可能是害羞不愿讲,但他在董头铺锲而不舍的追问下也逐渐透露出一点。他说,有些四五年级的小女娃娃,干起来和干成年女人差不多,很紧,很有快感。不过他也承认大多数情况下他捅不进,在屁股上蹭几下就射了。当不谙风月的我见别人在想入非非时也扮老成假做想入非非状其实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不知小卢的快感有多快,不过书本上得来的生理卫生告诉我小卢可能算是早泄。小卢处在擦地洗饭盆阶段时,看到小李的手铐脚镣时,镇静地问我们自己是不是过几天也会这样。我们肯定地告诉他是(兼银小女数名,必死无疑)。果然不久之后,小卢也被戴上土铐砸上脚镣从而一步摆脱了洗饭盆的板油身份。因为一个号子只能放一个死刑犯,小李便被转到其他号。小李上路时路过我们号还热情地同我们道别。小卢的父母在外面竭尽全力也未能保住命(由此可见钱多抵不上权大),唯一能争取到的,就是在法院与儿子在开庭前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不过二老当时已是泣不成声,与儿子抱成一团。小卢临上路的那晚写遗书写了很长,毕竟年纪还小啊!一边写一边哭。我们吃了好多包子喝了不少可乐(都是小卢的钱买的)在值班看他,脸上做戚戚同情状肚子里在打饱嗝。第二天小卢伤感地上路了,在刑场应该还能再看憔悴的双亲最后一眼。

还有个盗窃犯,三劳改,姓名忘了。他的特点是,偷东西只偷顶楼和顶减一楼。这两层窗台阳台上一般不安防盗网,进去不费劲。他动手前得先找到卧室,往主人的鞋里洒些图钉。一般人就算听到屋里“沙沙”地有人在偷东西,也大多装睡没人敢动,而万一有个不要命的想起来抓贼,最起码他得穿鞋吧,一穿就会被扎,他就可以从容地全身而退。他后来被判无期。

还有一个伪造商标罪,二劳改,姓名忘了。干瘦的脸上始终堆满假笑。他左右逢源,在号子这个十点四七平方米却住着七八个各自心怀鬼胎的犯人因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呆在一起而小矛盾小冲突不断没有隐私没有个人空间的环境里游刃有余。真他妈的佩服!我很努力地暗自身他学习。他在外面专门假冒汾酒,熟悉各种牌子各个年代的汾酒,也熟悉各种汾酒的包装、瓶盖及防伪标志。他说其实各种汾酒入口的感觉差不了多少,只要是真汾酒,差的就在于包装的精致与粗糙给人的视觉感官带来的冲击从而带来的心理暗示。他说人就是贱,就算高粱白灌到五粮液的瓶子里,喝的人也会说:“操!真是好酒。可能今天吃火锅吃多了,把这么好的酒也喝的有点拐味儿了。”他的工作就是收集、购买各种高档汾酒的瓶子,把从汾酒厂旁边的私人小厂里两块钱一斤收来的酒灌进去,封好口,就是好几十一瓶批发出去了。他说汾酒厂有好多大酒窖,很大,肚子埋在地下,只露个口。窖里的酒由于时间太长,已经放成稠的了。兑酒时,工人只需舀几勺这稠稠的东西放到大量的白酒中,马上一批香味扑鼻的十年陈酿就出来了。他说窖里有时会由技术人员专门放一点点敌敌畏,据说放上以后更香(对此我深表怀疑,敌敌畏是老鼠药啊!会死人的)。他说汾酒厂其实只是有这么个厂,做酒的技术附近好多人都会,旁边好多小厂就有汾酒厂的老师傅在那搞创收。所以他从这些小厂买些散酒,质量足够往高档汾酒瓶里灌了,足够自己一本万利地挣钱了。他后来被判六年。不过他表示以后当然重操旧业,不操这操啥啊!

还有一个姓韩的杀人犯,好象脑子里缺根筋。刚进来背监规时,他认真研究了一会监规后转身告诉我们:“这监规写得好,说得对,就和我爸说的一样。”我们愕然,继而哄堂大笑。此后我们发现某人在小韩心目中重要与否,表现为小韩是否认为其说的话同“我爸说的一样”。我们平时尽情对小韩取笑逗乐,因为他丝毫感觉不到这是对他的侮辱,仍一本正经地有问必答。我当然也参与了,落井下石的事,做起来是有快感的。小韩五大三粗,但说话却很傻。没人在他杀人后带他去做精神鉴定,同为犯人的我们也没人劝他,我们一致认为:这种人,留着对社会是累赘,早点死了算。小韩临上路时,换上家里拿进来的新衣服后突然冒出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别看我今天走了,可我在前面等着你们一个个都来。”这狗透的王八旦!这嘴不象嘴象他妈的血板鸡!我们一个个汗毛直竖,恨不得自己化身为法警,马上一枪结果了这小子。

印象较深的还有一位,许宏哲。下次介绍。

来来往往的犯人很多,都乱了,记不清了。

二十七钢铁般的意志是怎样炼成的(上)

许宏哲,盗窃。同案共四人,往来于太原和大同之间,撬门入室,做案二百余起,价值近一百万元(下判时认定了四十多万)。

许宏哲等人的作案目标锁定在住宅小区内的单元楼房。单元楼通常为六层,每层三户。当时经常发生的情况是:中午下班后,某单元十八户手拉手去派出所报案被偷了。老大姓杜。许宏哲很是佩服杜的水平:天生就是做这行的料。就好象音乐家、数学家等人天生就有其潜质一样,杜也属于先天性精通撬门入室的技术。他们专用工具小巧但齐全,从略加改进的车用撬棍,到手提小电钻,到电锤一应俱全。他们进入住宅小区时总是西装笔挺,看门的老者一向是属狗的只认衣服不认人。他们从某僻静的角落出来后已是身着干净整齐挂着胸卡的某公司正规上门维修人员。他们进门时总是有礼貌地先敲门,然后由杜老大将耳朵贴在防盗门上听屋里的动静,发现有人马上离开,一旦无人则堂皇入室。杜的水平高之一表现为耳朵好使,屋里哪怕是小孩子在地毯上走动的细微声音他都能听到;水平高之二表现为撬门速度快且撬迹很不明显,入室后外面来回走动的居民根本看不出有被撬的痕迹(他们没有王彦青直接开锁那么高的智商);水平高之三表现为能迅速发现屋内有价值物品的藏身之所:他们不要存折,只要现金、股票、债券等能正常流通的证券,有时在被子里有时在枕头里有时在衣柜某旧衣服里,杜总能将它们找出来,很少空手而归。许说一次翻遍屋里也找不到值钱的,杜一纵身跳上坐到大立柜顶,沉思中手敲着柜顶,猛然一拳砸下,木板裂开,夹层露了出来,他们又满载而归。许承认杜的鼻子象猎狗一样敏锐,总能捕捉到金钱的气息。许说他们在杜的带领下,在某一个时间段内只拿现金,另一个时间段内只要珠宝首饰,另一个时间段内只要股票债券,然后是电视、VCD……(当时电视正热销中,21英寸的都两三千,VCD也是新产品。而现在,入室的小偷不会用正眼瞧一下这些笨重不值钱的大件了)许说他们只在太原大同两地做案,赃物两地互销,决不在本地脱手。许说不知杜这种做法是否属于反侦察,但在他的带领下他们干了好几年从没失手。此次是因有兄弟酒后失言才小阴沟里翻大船。他们做案无数,价值何止百万!老三家里有关系,拼命想把盗窃价值往下压想保命,杜必死无疑,自己是老二,能保命更好,保不住也无所谓,花天酒地挥霍奢侈了好几年,享尽人生福死而无憾。许宏哲后来无憾地被枪毙了。

许宏哲的调来,带给我们一项新娱乐:打赌。他从十一号调来,而十一号在头铺崔育明的带领下,全号都喜欢打赌。

崔,偷汽车。本来定了两辆,进了上马街后在政府“交待余罪争取从宽”的号召下,头脑一发热,向现在四监的鲁干事交待了他伙同别人偷十一辆大小汽车的余罪。案子被打回公安局补充侦查了,同案也被咬进来了,他也清醒了也傻眼了,每日哀求鲁干事为他跑关系,想把交待余罪定性为“有立功表现”从而保命。鲁干事厚道,因此事立了个三等功后也一门心思为崔跑案子,顺便也照顾着他在号子里的生活。崔家境不好,鲁的家里做些便于携带如包子、烙饼之类的饭时,总忘不了给崔捎来一份。所以说,鲁干事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而崔也如受宠的公鸡在号子里趾高气扬混了个头铺。

崔喜打赌,尤喜和新犯人打赌,赌两人对视看谁能不眨眼,赌伸直胳膊用两根手指托饭盆看谁托得久,等等。这不是比能力,而是比意志。而新犯人总是意志没他坚定,所以他经常能赢些方便面等。这顶多只能算巧取而决非豪夺。当然新犯人在这样的号子里熬成老犯人后,和他再打赌就不见得谁输谁赢了。许宏哲便是这样。

许宏哲来到五号后,和我挺谈得来(看他名字就知道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他从小正好也喜欢读书,和他谝不很乏味)。有一次他说他在十一号时几个人比起蹲,在半个朋的时间内,他锻炼得能一次起蹲一千二百下。但是他输了,胜者一次起蹲数为一千五。

起蹲一千多下?!我们惊讶得合不拢嘴。

起蹲,就是站直后,蹲下站起。动作简单,但持续做一千下,那会是什么概念!有人不信,嗤之以鼻。不过许宏哲笑了,没和他们打赌。

我问:“谁也能练成这样?我行吗?”

许宏哲看着我:“你能行。无论是谁都可以,只要坚持。”


正文 第91章 钢铁般的意志是怎样炼成的


二十八钢铁般的意志是怎样炼成的(下)

说干就干。

我穿鞋下铺,双后背在身后,蹲下,站起,蹲下,站起……

许宏哲及号子里的人给我数着。

第二十几下时,我的腿又酸又胀;第三十几下时,我小腿有点抽筋了,浑身冒汗,心里直后悔为什么要来逞这个能;第四十几下时,我动作很吃力,站起身后得休息几秒才能再一次蹲下去,我头晕眼花,眼前一阵阵发黑,透他妈的我真想在自己嘴上打,狠狠地打……终于捱到第五十下了。我一头载在铺上。

我也是学过物理的。许宏哲一米七出头且瘦,我一米八出头且壮,我起蹲五十下所做的功,应该比他多好多,况且一年多了吃不好,营养不良,猛然间做这么多下,我哪里受得了!

但许宏哲说他第一次做了二百个起蹲。只不过当时是在打赌。

许说第二天腿疼,且胀得不成腿样了。但同号某林姓南方人(疑为黑道人物,虽是南方人但与太原几个老大都惯熟,且力大无比,半个月后起蹲一千五的冠军就是此人)劝他次日再接着少做点,说第一天用力过猛,如果这样歇下去,腿就废了。第二天林南蛮子扶着许起蹲了三十余下。从第三天起许便能自己下地做起蹲了。之后每日加量,半个月后他起蹲一千二。

妈的!十五天!一千二百个起蹲!我能做一千下就他妈的足够了!许宏哲说,没问题,只要坚持,你就能做得到,谁也能做得到。

第二天,我的腿很疼,有点站不起来。但在许宏哲的鼓励下,我穿鞋下地开始做起蹲。在经历了腿酸胀——腿抽筋——眼发黑的阶段后,我又一头载在铺上。但是,今天我咬牙坚持了六十下!

第三天,七十。

第四天,八十。

第五天,一百。

第六天,一百五。

第七天,二百。

第八天,二百五。

第九天,三百。

第十天,四百。

第十一天,五百。

第十二天,六百。

第十三天,七百。

第十四天,八百。

第十五天,一千。

听到许宏哲嘴里吐出“一千”后,明明还能多做几个,但我还是一头载倒在铺上,一下子也不想动了。透他妈这辈子也不起蹲了。

这十五天,头几天腿很疼,虽然后来慢慢不疼了,感觉腰、背也有了力量,但是,毕竟,起蹲这玩意儿它难做啊!每天都是意志的考验,每天都是对自己的折磨,每天脑海里都有两个人在对话,一个说:你做这个给谁看啊!自己又这么受罪!另一个说:操!号子里的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了!哪能就这么丢脸!我就这样咬牙坚持着。不对,咬牙是没有用的。如果一个人想自杀而下不了手,心一横牙一咬可能就死了,但一千个起蹲,每次要持续一个多小时,只穿拖鞋和内裤,浑身象水洗了一样冒汗,蹲完后脚下一摊汗水,这个痛苦的历程真是让我备受煎熬,我每一秒都想放弃,许宏哲嘴里吐出的每一个数字,都象是对我脆弱的神经的冲击:妈的怎么还不到今天规定的数!

但是,我挺过来了。我坚持下来了。我做到了在半个月内锻炼至一次性起蹲一千下。

虽然每一秒都想放弃,但我仍坚持到了下一秒,直至最后。通过此次锻炼,我应该算得上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时至今日,我无论做任何事总不轻言放弃,总是努力坚持到最后一线希望。

当然,我也是人,这样超强度的磨炼意志的过程,这样发狠地折磨自己,是需要有人来鼓励和支持的。要是没有许宏哲每天以帮我数数的方式来鼓励我,打死也想不到我竟然能坚持下来。

其实要说在号子里对自己敢于下手且最狠的,不是许宏哲,不是林南蛮子,而是在南看时的一个叫四润的跑号的。他本来两个小腿前面骨头处,各纹着一只长宽各约五厘米的小老虎,栩栩如生,挺不错。可93年夏他不知为何决心要除掉这两个小老虎的纹身。他先用烟头围着小老虎烫了一圈。当时他猛抽一口烟,就把烟头往小腿上摁一阵子,烟头炙烤着皮肉发出“滋滋”的声音和烧肉的焦味。四润眉头不皱一下地往自己腿上烫了几十个眼后,故意让伤口发炎。几天后两条小腿肿得发亮,伤口溃烂脓水直流恶臭扑鼻,上面的两只可爱的上山虎也全烂完了,完全没有虎样了。四润这才开始给自己动手术。他托干部从外面捎进来手术刀片。用酒精和火双重消毒后,他用锋利的刀尖扎进溃烂处,然后沿着伤口转着圈剜烂肉。锋利的刀片顺着伤口转着圈往前走,血流如注啊。我们在一边看得惊心动魄头冒虚汗,而狗日的四润就象不是在剜自己的肉,象是在剜一块猪肉那样毫不留情。他叨着烟,皱着眉,剜完一条腿后洒些搞菌优的药面,再换下一条腿……透你妈四润,老子服了你!当时的我本来还自忖已经住了半年号子已磨炼得心狠手黑,看了此情此景后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己远不能赶上四润达到“无我”的境界,从而可以看出,对高层次心狠手黑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再次怀念许宏哲。愿他在九泉下安息。愿他早日托生大人,与我相聚。

二十九又一则琐记

进了四月天就热开了。我的眼皮老跳。管他哪眼跳财哪眼跳灾,老子现在在上马街,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只能任它砸死,一点办法也没有。

五月,上马街分来一批太原市第二警校的实习生。分在四监的叫刘峻,五监的叫石磊,女监有两个:一个胖乎乎,寸发,挺时髦我们称其为胖妞,另一个长发姓阎,说话慢声细语,笑起来唇不露齿,走路小碎步一扭一扭,警服里的小屁股也随之一扭一扭煞是动人。所以说女人穿上制服就是漂亮、精神、帅气(难怪我现在发现有好多A片都叫制服诱惑)。小刘来后,王干事调至三监。小刘后来由实习慢慢变为上马街正式的管教干警。

两个新来的男干事都挺帅气。小石高小刘瘦小一些但长得精干。胖妞常来四监找小刘谝。有时小刘在办公室里找犯人谈话,胖妞就在院子里哼着歌等,“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呀赤裸裸,你让我身不由已的狂热……”我们五号听得清清楚楚。如此让我们这些大男人犯人听了都面红耳赤的歌,居然从一个女娃娃嘴里毫不在意大咧咧地哼出,我们面面相觑之后掩嘴偷笑。然后老郝就担心自己的孩子在社会上怕学坏了……

胖妞不爱穿警服,常穿着T恤,胸前两团皮球大小的肉团随着脚步怦怦乱跳,我们的眼也随着皮球转动而心也在怦怦乱跳。小刘看不上胖妞,和她说话总是爱理不理。胖妞自尊受打击后很久不来四监了。她家里有关系把她调分局了。小刘小石小阎只能在上马街窝囊地当一辈子管教干警了。

小阎干事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偶尔也来和小刘谝一会,但没胖妞那样赤裸裸。我们对她抡起警棍打犯人时犯人会不会感到疼痛而表示极大的关切。但后来听说,小阎见了男性(当然只指干部,对男犯人小阎根本不拿正眼瞧的)乖得象小绵羊,但对女犯却凶得可怕。有人亲眼见她嘴里骂着:“透你妈给老娘滚回去!”一边飞起一脚瞪在一女犯的后背,将其从号门口踹到水池那儿,可见力度之大,可见在警校没有虚度光阴。

小阎能如此可喜的转变成为一位合格的女管教干警,自有名师指点,名师就是女监主监大阎干事(后来是爸爸给我找的关系)。大阎其父以前是市检察院某领导,八十年代初时大阎(当时还只是小阎)上面蓝的卡、下面蓝大裆(当时的警服)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在公安系统也算是风云人物。后来不知因为何事被调至上马街任管教。她身材高大健壮,警棍抡起来不分部位乱砸且下手极狠。她抽烟喝酒,放茅或打饭时只要她左手叉腰右手夹烟往大门口一站,女犯们立刻屏气悄声满院只剩下沙沙的脚步起,无人敢放肆喧哗。大阎给我送过爸爸托她捎进来的煮鸡蛋、肉丸等(没有捎过现金,我宁愿在号子里多受些苦也不好意思再向家里张嘴要钱。给我捎的东西在份量上也少了许多。并非她有意克扣,实在是她也想吃点而已嘛)。大阎的长相,有点凶(毕竟是我的关系,不好意思实话实说)。

小刘与我关系不错。他待我是读书人而非阶下囚,偶尔找我谈过几次话,内容却并非一般的了解在押犯的思想动态而只是与我拉家常,聊些学校学生之中的趣事。毕竟我们是同龄人。

老田和鲁干事一个班,老阎和陈干事一个班(陈干事也是个重情重义为人实在的小老头),小刘和孙干事一个班。孙干事,四十多岁,好象是山东人,爽朗无比啊。每次接班后进院子检查时,一出办公室的门孙干事就高声嚷着当下电视里最流行的广告,比如:“握劳坡赌子胀,不香斥反,给她使师蒋重牌捡胃消是片……”。更多的时候他嚷的不是广告,他最常挂在嘴边的是这句:“必使一痒的必,帘晌分告地。”

夏天的号子很难捱。上马街没有放见这一说,顶多白天把号门打开透透气,但晚上封号后,人多拥挤,呼出的气都能使号子里的温度提高两度。好在有个水池子,可以不时地把毛巾打湿铺在肚皮上,一会儿毛巾温了再去打湿。通铺上睡六个地铺上两个,睡觉时,人与人挨得太近,谁的身上都是烫的且汗津津的,碰谁下或被谁碰一下都很不舒服。为避免与他人发生肉体接触,我们无论仰躺还是侧躺,身体总尽量保持笔直。时至今日,我睡觉还是仰躺居多,即使侧躺双腿也不打弯。


正文 第92章 不期而至,我跑号了


三十不期而至,我跑号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是秋末冬初,我转到上马街已经一年了。

习惯了浑浑噩噩,习惯了行尸走肉,习惯了三瓢两圪旦,习惯了放茅打水,习惯了每日无聊的胡谝乱侃,习惯了突然而至的全号鸦雀无声各思心事,习惯了身边的一个个砸上脚镣戴上土铐,习惯了下死刑裁定的晚上吃包子喝可乐尔后彻夜不眠轮流值班次日接受上路者豪情万丈的道别。当这些都成了习惯,我慢慢发现,在上马街号子里的生活也是蛮不错的。我死心塌地地毫不在乎在这儿呆它个三年五载,只要能判得轻些。

但是,此时,跑号的小孔走了。

小孔,就是长相与周润发相似的那位。他家境一般,在跑号诸位经济犯中是最差的。但他脑子好嘴巴甜脸皮厚,每日帮干部打洗脸水刷牙水洗脚水,洗警服洗袜子打扫卫生附带包办所有零活。人,与众不同则说明你有地位。在社会上能指挥别人干活而自己不干是领导;在号子里,别人每天憋在号子里除了放茅和在狭窄的地上七步一转身地踱步外再也没活动机会时,你能在院子里跑东跑西干这干那,你就是大油。张小平走后,王德智记账兼做饭,小孔干杂活,二人结成一定的利益联盟被尊称这四监的大拿。当然小孔也是有关系的,因此他并不尿王德智,王也时时刻刻感受到来自孔的威胁而不敢为所欲为。无奈除掉小孔在号子里是不可能的,只能等时间来安排。

时间安排小孔先离开了上马街。王德智虽然也希望能早日出去,但他也不惮于晚些再走:在哪里不是一样创收嘛!但他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跑号的全部杂活,而让其他有关系如小孔般的人来做就意味着很接近干部从而对他再次造成威胁。于是他想到了我。

王德智后来和我讲过他向老田极力推荐了我。我点头,承认,我领这份大大的人情。

但我也知道犯人的推荐是没有用的,有用的是老田的一个女亲戚。她犯了事被关在上马街的女监。老田想照顾她,便和大阎说希望能让其跑号,毕竟现在的社会这么好,谁能没有个亲戚朋友进号子里来转转呀。于是大阎想到了在四监住着的小老乡--我。于是,做为交换,我跑号了。

1994年11月27日,我把铺盖搬进六号,正式成为跑号一族。

不过,在号子里时,看跑号的每天来来回回满院子乱转,风光无限,但我深知这都是以雄厚的经济实力做为基础的。而我没有这个实力。我知足。在号子里啥也不干,每日三瓢两圪旦还时不时犒劳自己一袋方便面的生活已使我满足。我对跑号的能多吃上非号子饭能多补充肉蛋等营养这些不感兴趣;对跑号的能有稍多一些的活动自由也无所谓。我在主观上不争取和客观上没实力。我还知道四监主观上非常努力客观上非常有钱的很想跑号的犯人有好几个,因此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调到六号。

但,阴差阳错,偏偏是把我调到六号了。

我去时,六号加上我共六个人,所以都睡在通铺上。有个老刘,原任太重集团劳动服务公司经理,和我同属晋东南籍,也算老乡,他见我来了很是高兴。毕竟,他近六十岁了,在这不存在尊老爱幼的号子里、在这各人自扫门前雪哪怕他人屋烧光的六号,生活自理有一定难度的他需要别人的帮助。老刘在我调入之初真的对我不错,我也心甘情愿地帮他洗衣服等。他叫我“小白”,我尊称他“刘大爷”,二人关系融洽。

还有个老头姓张,原任十三冶某处副处长。还有王德智。那两个我忘了。

三十一跑号生活初探

跑号了,的确比在号子里的生活舒服多了。

每天早上六点左右,值班干部先过来打开六号的门,把钥匙串扔到王德智身上就又回去睡了。王德智赶忙穿衣出去放茅,其他几个老头讲究无时无刻地养生,醒来后不马上起身,躺在被窝里双手摁在肚子上围着肚脐揉,左三十六右三十六……操!好有雅兴!

我刚来,没人要求我做些什么,但我年纪小也勤快,两年的号子生涯使我眼里有活。王德智要在院子里看着各号放茅,几个老头要在院子里快走以锻炼身体,我便三下五除二把被垛打好,把摆在外面的三个被子整好(这儿只有六个人,地铺上还没人睡,多简单啊!这点活实在不值一提),等其他跑号的回来后看到整齐的床铺后纷纷夸我。我不在乎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给这些人留个好点的、谦恭的、勤快的、甘做板油活的第一印象就足够了。

白天六号的门基本上不关,我可以随时上厕所,可以随时喝到开水。而他们都喝茶。号子里的大油们也喝茶。都是七块五一盒的银毫。跑号的各有专用茶杯,他们及干部所需的茶叶自有号子里会来事的大油孝敬。我不喝茶,没兴趣也没实力,而只喝白开水。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他们每人有个小半导体。上午听新闻,中午听长篇连播,晚上听戏或“817娱乐广场”或什么金曲排行榜。平时他们的半导体就随便扔在铺上,但我只偶尔听听王德智和老刘的,不动别人的。虽然身为跑号的我也很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半导体,但我从来没和爸爸提过此要求。后来王德智搞了个新的,把他的旧的给了我。虽然摔过的壳上有几道裂缝,耳机也只有一个能用,但我仍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用胶带把它裹得结实精干,经常听着它入睡。

半导体属于违禁品,还有些跑号的家人给捎进来的熟肉、香烟、刮脸刀片等,都是违禁品,这些东西在查号前,通通放进四号里。四号,就好象家里的储藏室,设计得也是窄窄的一条,没窗没铺,不知当初用意是否就是专门让跑号的放违禁品之用。一号和二号,两扇门但其实里面是一个大间,插着电炉,放着米面油盐等,这儿是王德智的工作室——厨房。三号空着。五至十三号住犯人。十四号里面放着犯人在每月一次的购物时买回来的带铁质或玻璃质外壳的食物,如水果罐头、午餐肉、豆豉鱼、梅菜扣肉等,以及号子里有限的空间放不下的成箱的方便面等。哪个犯人哪天想吃自己的午餐肉时,就趴在窗户上等小孔过来告之,然后小孔就在十四号库房里用虎钳改锥等先打开盖子,给此人倒进饭盆。小孔要是看哪人不顺眼,那他的罐头可能一个月也吃不到嘴里:每次叫住小孔时得到的总是:“逑杵了你的狗眼了!看不到老子正忙着么!”所以每个买得起罐头的犯人总争先恐后地每月为小孔买个水果的或肉的罐头,于是小孔和王德智罐头无忧矣。

茅房在院子最顶头。它非蹲坑式而是水冲式的,夏天不必担心会有蛆爬上来恶心人。号子里的全放完茅后,跑号的要把茅厕打扫干净,毕竟干部也用这个厕所啊!小孔走了,我上完厕所见没人动手,就自觉地把厕所又冲又拖打扫干净了。

茅厕旁边还有一个阴森恐怖的大屋子。进门的墙上挂着四、五付小号和中号的脚镣,大号的太重没法挂只能堆在地上,最重的一个四十八斤。给死刑犯砸重镣或轻镣,这就得看他们平时与跑号的关系处得如何了(除非干部专门吩咐对某人用某镣)。镣子旁是几盒粗细不一的铆钉,还有大铁锤、铁砧、斫斧。这些东西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阴森恐怖之处在于它另外的三分之二:堆着多少年来已枪毙的外地籍死刑犯的遗物,也就是些被褥衣服等,一个人一个白布包,上面写着名字,等着其家属来到上马街后拿走。但没人来取的遗物太多,还没人敢放话说把它们扔了。于是它们已堆成一座小山,年代太久,散发出潮湿的怪味。这个屋子还没灯,光线只能进入到门口的镣子等物,而黑黝黝的遗物小山包静静地穆立在后面,饶是胆大的小孔没事也不愿进这个屋子,除非有犯人被判死刑了、必须得开门拿镣、铁砧、铁锤等物,进去也是拿上就走。听说有一次张小平进去拎了条镣子往外走时,突然衣服后摆被什么勾住了。他脸吓得煞白,不敢扭头看拼命往外冲,西服后面被撕裂他才跑出来。可是,当时那儿也没有铁丝这些能勾住衣服的东西,只有墙上挂的镣子,就算是风把镣子吹起来勾住衣服了吧,可是风哪可能吹得动嘛!操!这鬼地方!


正文 第93章 跑号之初的困顿,也有关怀


三十二跑号之初的困顿,也有关怀

记得在看原著《鲁宾逊漂流记》时,文中一开始,他父亲就告诫不安于现状的儿子:世上的人都分上中下等的,每一个等级里又分好中差三阶,生活在下等人中的上层日子过得最为幸福,而生活在上等人中的下层,最为难受。

当时我还不太理解。跑号之后,我理解了:以前在号子里,我属于下等人中的上层,在幸福中一天天熬着;而跑号后,我就沦为处在上等犯人中的下层,最为难受,难受之处主要体现在每天的吃饭上。

早饭的玉米面糊糊,跑号的一般是不吃的。年纪大的有钱人都讲究养生,就算身在看守所也一样。他们喝家里给送进来的牛奶,吃面包、蛋糕等。而我,只能端着一盆稀糊糊在那儿不自在地一勺一勺舀着喝。

午饭的菜汤馒头,跑号的一般只要馒头,佐以王德辞别炒成后每人一份的菜,相当可口香味扑鼻。还有人再辅以家里送进来的熟肉、小菜等,很是滋润。而我,只能端着一盆菜汤就着个馒头在那儿难堪一口一口悄悄吃着。

晚饭的菜汤窝头,跑号的一般不吃。哪天要是看到窝窝头黄灿灿煞是喜人,老头们也会拿一个回来少掰着分点尝个鲜,一边称赞味道不错一边强调不能一味只吃精米细面大鱼大肉而应该适时补充点粗粮很有必要。而我,只能端着一盆菜汤就着个赖以裹腹的窝窝头在那儿尴尬地低头咽着。

跑号的晚饭是正餐。把其他号子封了后,厨房里的王德智就忙碌开了。大功率的电炉煮饭炒菜都没问题。伴随着令我怦然心动的“唰啦唰啦”的声音,香喷喷的炸酱、或是炒大米、或是烩菜、或是……除去干部的之后,一人一份,但是没我的份,因为我没实力掏份子钱。能把我调到六号已经是很照顾了,而在伙食上,我总不能不出钱白吃大家的吧。于是,听着别人在耳边“呼哧呼哧”地贪婪地吃着,我只能狼狈地假装低头看书。唉!只有书生才看书,而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也总有人让我吃点他们的,但我不好意思。我只好婉拒说我不吃肉。从此,我伪装了两年多的素食者,即使过年过节有香喷喷的肉菜我也只得吃我报的素菜,我不能吃肉嘛!(上马街有为回民等准备的素菜)

饶是如此,但我仍感到没钱所带来的巨大耻辱。当别仁大快朵颐时,我无法做到视若无物。我也是人,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当时的我真的做不到坦然面对、视若无睹。每次跑号的开饭对我都是一种侮辱,一种强烈的刺激,一种震憾心灵的羞愧。我发誓这辈子即使做不了鸡头,也决不当凤尾!

时至今日,每当我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久久不能释怀。多少年以来,跑号之初这段困顿的日子,成了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无法忘却且不能忘却。就象中国屈辱的近代史我们不能回避一样,唯有铭记耻辱,才能激起求生的欲望。中国有了近代的耻辱才走出了孙中山,我有了这段耻辱才能在日后奋发图强。

但是,无论怎样,我在上马街未向爸爸提出过任何经济上的要求,我坚持挺过来了。(这也得益于起蹲一千下带给我的人生哲理)

在自尊最受打击的艰难日子里,我得到了来自王德智和老刘的关怀。

老刘嘴比较碎,爱搬弄些是非。而他一旦对我好了,就不会在发觉王德智在暗中给我吃点什么不出份子钱就不应该能吃的东西时乱嚷嘛中,所以王德智巴不得老刘这样。每次开饭时,我帮黑妞白妞东北大娘推饭车时,老刘总是积极地跑出来,把六号的馒头按每人一个打回去,再给我打些菜汤。跑号的饭量都小,有时一个馒头还吃不完,象王德智则基本不吃。于是这些都成了我的。其次,在我风光地在院里帮着打完饭封了各号号门后回到六号无奈地喝菜汤时,老刘也总是恰到好处地和我说些恰如其分的话以化解我的尴尬,似无意实为精心安排的闲谝帮我渡过难关,使我脆弱敏感易受伤害的心灵逐渐平息了难堪,逐渐磨出了茧,以至日后可以昂首窘迫、笑弹困厄。老刘经常把我悄悄叫到四号,把他家里人送来的蛋糕等分给我吃点虽然我每次总是婉拒。在他得知王德智偷偷把份子饭给我吃了一些后也一反常态地睁只眼闭只眼,而没象平时流露出锱珠必争的对金钱十分敏感的经济犯的本色。做为回报,我包洗了他全身内外衣服,并督促他勤换内衣裤以利身体健康,他洗澡时我为他搓背,他偶感风寒我为他端水送药。他有痔疮,内裤常沾着些不干净的东西。但我打心眼里毫不嫌弃。试想,如果我父亲的内裤沾了脏东西,我可能因嫌脏而不给洗吗?

王德智对我自不用说。他看到老刘极力拉拢我后暗自偷笑。他告诉我,就让老刘在明面上帮我,而他在暗处帮。他做饭时的帮厨原来是小孔,现在当然是我,做些剥葱剥蒜、洗碗和面、以及给鱼挖腮去鳞开膛破肚这些杂活。王德智说:“怕个逑!我做饭时手稍紧一紧,就把你的给紧出来了。只要你跟着我,还愁没点你的吃的?!”

三十三逐渐站稳脚跟

跑号之初我还打过退堂彭,曾想过找老田谈话,我还回五号算了,但王德智的话一脚踢飞了我的所有顾虑。我咬紧牙关,在六号安顿了下来。

我年轻勤快反应快、理解干部的意思也快,在王德智刻意的带领下,我开始逐渐接近原先敬而远之的管教干事,开始了服伺他们的跑号生活(当然服伺干部是一种待遇,并非哪个跑号的也可以来做的,我得以做这些事全靠王德智的提携)。

早上,在值班干部们起床后给他们倒好温度适宜的洗脸水刷牙水,趁他们洗漱时收拾他们的床铺,之后端来王德智这他们做好的早饭——一般是方便面荷包蛋。洗完碗后,今天的值班干部就来了。又是一次早饭。九点多,王德智把今天的菜钱给了某个干事、并安排买些什么菜,十点左右菜买回来后我俩就开始准备干部的午饭(当然也有跑号的们吃的菜,不过干部们的要丰盛一点)。

十一点半号子里开饭,打完饭封了号后王德智开始动手炒菜。干部吃完我收拾完一般已近一点。王德智会故意多炒些干部的小锅菜,干部们吃不了然后我俩就着这些剩菜吃个馒头,满口余香啊!不必在乎我俩吃的是残羹剩饭,在上马街的号子里能吃上干部的残羹剩饭,不仅能保证维生素、蛋白质、脂肪等营养的摄入,它更是地位的象征呀!也没必要笑话这是别人剩下的,里面会有别人的唾沫星子在里面如何如何,你在社会上饭店里吃饭,也是你一筷我一筷,你送进嘴里的菜里面也有着别人的唾沫星子的。“无逑所谓!”王德智告诉我,“那几个老头想吃还吃逑不上干部的唾沫星子呢!”

等我俩回号子里午休时,王德智会打开半导体听评书,耳塞他用一个我用一个。我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且越听越睡得快。

下午的日子相对悠闲一些。我们几人在六号胡谝乱侃,老刘等经济犯会戴上花镜,翻出自己的辩护材料,或苦思冥想或与他人推敲商榷,看看哪儿还有漏洞以防开庭时被公诉人或法官抓住把柄。我从没见过王德智准备过什么材料,他拍着他的铁丝网围着溜冰场的头顶:“都在这里头呢,准备得越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越多。”到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我俩又需要开始准备晚饭了。干部的晚餐一般得少喝点酒,也不贵,只是三块钱的高粱白。通常会留个四两左右让王德智拿回六号让几个跑号的喝。我不喝酒,没兴趣,而其他人则爱喝,可能和他们在社会上每天不离酒场有关。王德智属于嗜酒,经常嫌几个人喝这点不够,便悄悄用自己的钱让老孙、老陈或小刘从外面买进几瓶,偷偷钻在厨房自斟自饮,下酒菜有些榨菜或花生米足矣,摇头晃脑得挺惬意。我有时候也尝一尝,操!除了辣味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好嘛犯得着这样下作地喝酒!

晚上十点左右,干部过来封了六号。早上六点开门。有时王德智想多睡一会,我就出去放茅。看着各号的犯人在自己的眼皮下鱼贯而出鱼贯而入,操!还真有点居高临下高人一头的感觉呢!

每天的生活基本如此。跑号的每人每月需要交份子钱八百块左右(我除外)以供集体(跑号的和干部)开支,个人需要买些什么另出钱。干部觉悟很高,每天买菜的钱一分也不会贪污。每日的公共开支由王德智记帐,其他任何跑号的可以随时查帐。有时帐上的钱估计支持不到下月了,他会要求每人再交三五百不等。凭王德智这老奸巨滑的经济犯脑子,想捞钱不在乎在这儿做假帐。他只靠向号子里的大油多卖几份饭就衣食足矣。另外,他还锐意进取不断创新,设法给跑号的集体帐上搞些外快。比如某天要吃鱼,他就到各号了解有几个大油想吃鱼,然后按一份米饭一条鱼二十块钱收款,而只不过今天买菜的干部辛苦一点多带几条鱼回来而已。这样一份饭二十块一点也不贵,大油们当然不是我这般囊中羞涩的书生,他们根本不在乎这点小钱而只要能吃好点。于是,在王德智的带领下,四监的业余饮食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改善。在王德智的引荐下,大油们开始找干部谈话,名为汇报思想、实为写个条子让干部去自己家里拿钱。而看到亲人写的条子后得知亲人拿上钱就可以在号子里少受些苦,家属无不感激涕零感恩戴德,除托此干部捎进现金外,总会好吃好喝好烟好酒招待一番的。这样,干部笑了,号子里的大油们笑了,王德智及几个跑号的老头笑了,我也躲在厨房偷笑了。


正文 第94章 更 上 一 层 楼


三十四更上一层楼

当然,跑号需要干的杂活远非如此。不过,此时跑号的其他几个人,或由于年纪大而说话含糊不清做事拖泥带水、或由于王德智在干部面前暗进谗言,他们较受冷落。只是由于有着稳定充足的财源且都是有关系的人,王德智琮不能鼓动干部将他们一一打回号子里。因此,跑号需要干的杂活基本上由王德智和我包办了,而我做的杂活会多一些。

首先,四监经常有人被判处死刑。接到判决之后,我便从后面的库房拖出铁镣搬出铁锤、铁砧、铆钉等。铁镣从院子最后一路“哗啦啦”地拖到前面干部办公室门口,再“哗啦”一下扔到地上,声势夺人哪!谅你再大的大油,到了上马街的号子里听到这种声音也要胆颤心惊寻思自己离大镣还有多远。铁镣两端的圆环套住死刑犯的脚踝,铆钉穿进接口处的两个眼里,下面一头垫在铁砧上,上面这头由王德智用小铁锤压着,我抡起大锤,“叮当”几锤,搞定!砸好脚镣后,我会从厨房的一个墙柜里取出粗细合适的一副土铐给他戴上,尔后用号子里为他准备好的布条绑在脚镣中间的一环上,走路时手拽着布条把铁镣提起来会方便一点,再把步履蹒跚的他送回号子里。

每个男监都有各种型号的脚镣,而女监只有两三条小号的一步镣。跑号两年多,我只去女监给女死刑犯砸过一次脚镣。当时女监大阎值班,又有一个女犯下达死刑判决后,脚镣已用完了。她就向四监的干事借一条(大阎和老田以及四监的几个干事关系都不错),于是我和王德智就抱着全套物什去了。女监的干部办公室并没有想象中的哪怕一丝女人味,墙上悬挂的警棍一样地触目惊心。女监的院子小得多,号子也只有五、六个。该女犯坐在地上憔悴枯瘦,一副农村妇女模样。后来得知她伙同所搭的伙计下毒害死了丈夫和婆婆。此次二人共赴黄泉(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以至于此乎?透你妈我要是日后结婚后,发现老婆有搭的伙计还是趁早想办法,免得象这样赔上小命一条)。砸个镣子于我们已是轻车熟路,况且她并无姿色不值得我俩多看一眼,值得多看几眼的是号子里的女犯们,还很些面容姣好、身段不错的少妇模样的女犯。不过此时她们并没有心思和偶尔才能见到的男犯人——王德智和年轻高大的我眉来眼去,她们水泪汪汪的大眼睛都聚焦于我们手中纷飞的铁锤上,且惊讶得合不拢嘴。砸完镣后,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跑号将其送回号里,少妇们的眼光又随着她移动而没人瞟向我们。我俩只好抱起沉甸甸的铁器一路痛骂着女犯们的没见过世面不懂得欣赏美男(王德智自诩)而悻悻地回到四监。

按规定,每个当班干部在班上都要同两个猎人谈话,以了解思想动态等。而他们哪有心思干这啊!有这时间还不如喝点小酒高兴高兴呢!于是,捕前为大学生的我便理所应当地承担起这份工作——为应付检查而补齐六个干部的所有谈话记录。操!编呗。无非是思想稳定、认罪服法、遵守监规、希望得到政府的从宽处理等十几句空话套话,被我任意地排列组合揉捏在一起,重复是不可避免的,但只要篇数够了就行,反正内容又没人看。

每月王号犯人家属可以送些日用品及上帐。所以在上个月月底,我就要带着笔和厚厚一叠明信片,挨个号子进去,为犯人写明信片。我不准他们自己动手写,名为怕有人写暗语串通案情,他们所需物品及所需表达的思念之语只需口述,由我统一代劳即可。写完后,我拿着明信片回到办公室,和王德智研究在哪个犯人的明信片后面添加上我俩所需之物,根据其平时家里所送东西分析其家境而定。我们添加的东西主要是:毛巾、香皂、牙膏、牙刷、明信片、指甲刀、针线等等(明信片往后的几种东西是必需加上的,就象税收一样取之于犯用之于犯。指甲刀针线等每周要发到各号一次供个人卫生使用,然后收回)。毛巾这些日用品看守所卖货时也有卖,但质量不行。我在犯人的明信片后会特别注明:高露洁或佳洁士牙膏,三笑牙刷……除此之外,有时我还会添加点袜子、秋衣秋裤(这得找和我俩身材差不多的犯人的明信片)等。反正从我跑号开始,再也没有让家里给送过日用品。以前我在号子里时跑号的一定也这样截留过我家里送给我的东西,现在我理所当然地截留别人的而毫无愧色。到了每月五号,值班干部会带我和王德智去外面接东西。我俩在第二道门那儿等着,干部出第一道大门拿进属于四监犯人的物品后,走回来递给我们。我们拿回办公室后,由王德智忙碌地把我们添加的东西剔出,再把其他我们认为不错的东西也留下,然后送进号子。而我又跑出二道门那儿等着干部把东西接进来。号里的犯人们见家里送进来的东西和自己所索要的不太一样时,一般只会以为家里人没给送,想不到是我们在从中渔利。

还有一项最重要的工作:卖货。以后再说。

院子里有三个花池。入冬以后,年长有家室的干部们要趁便宜时多买些红、白萝卜,由我们在花池中挖萝卜窖埋起来保鲜。挖窖埋萝卜及日后的刨出来往家带的活都由我们来干。

大概也就这么多活了,当然有些突出性的干部交待的活除外。每天我和王德智跑来跑去也蛮紧张的。充实的生活使我暂时忘掉难堪、忘掉自己的案情、忘掉这儿是上马街而我还是个犯人。我在忙碌中由王德智带领着不断增加工作,不断提高自己在四监的威望,扩大自己在上马街的影响。很快我不仅得到四监六个干部的信任,其他监不少干事也知道了四监有个大学生杀人犯跑号的小白。

三十五接管卖货,正式混大

自11月27日调入六号起,大约经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在得到老田及其他几个干事的认可后,此时王德智也觉得他管的事太多而有了力不从心之感:又负责干部及跑号的日常花销的记账,又负责每月一次的犯人买货的账目,再加上可能有其他老头向老田进言:王德智管得太多,怕出问题。于是,深受干部信任的王德智便向老田等力荐由我负责犯人购物账目,并获准。

1995年1月1日,我接管了四监犯人卖货的账目。

说起来很简单。每个犯人在亲属给自己送来钱后,现金是不允许见的,只能收到一张注明款额的条,凭此可以在看守所里购物,相当于VISA卡只是不允许透支。上马街为了提高有钱犯人的饮食生活水平(实为增加收入),销售商品五花八门,种类相当丰富:方便面、火腿肠、豆腐干、腐乳、臭豆腐、肉枣、松花蛋、咸鸭蛋、午餐肉、豆豉鱼、大小黄鱼罐头、梅菜扣肉罐头、鹌鹑蛋罐头、各种水果罐头等等,种类太多,我虽然在里面卖了一年多的货仍记不全,对了甚至还有我以前从未见过的方便米、方便馄饨!真让井底之我感到外面社会的进步之大之日新月异。茶叶只有银毫,日用品有卫生纸、香皂、肥皂、洗衣粉、毛巾等。价钱嘛,自然是比社会上稍贵一些的,这根本无可厚非,况且有钱的犯人巴不得品种再丰富一些呢。操!

我在号里按每个犯人的余款统计完其所需购物品后,将清单做一式两份,我一张号里一张。八个号全统计完后,我回到十四号库房(已成为我的办公室),造出各号所需物品的大表,这份表一日了然,专供我在统一进回货后按号往下发其登记的物品。最后,我就前往财会室,送给会计巩莉莉和出纳小徐一份四监所需要各类物品的总量的单子。

上马街以前卖货时品种较少,从95年开始大量增加,各监负责卖货的跑号的常有弄不清账目的,因此常挨巩会计和小徐的责骂,而并非经济犯、也没学过财务会计的我的做法有详有略,操作性强,做为犯人的我多费点心思而身为干部的二位女士可以省好多事,所以巩莉莉和小徐便要求各监都按四监的方法做帐往财会室报。

从接帐开始,就开始有犯人无比亲切地称呼我“小白”,且争先恐后地想送给我各种食物,并在我进号登记购物时一再表示:“你需要什么尽管往上加,干脆不要问我!”但是我基本上婉拒了。第一我不是很注重物质生活的人,第二王德智也告诫过我不能随便和号子里有什么瓜葛,而只能挑几个信得过且有经济实力的犯人做为根据地。“你斗不过他们的。他们不仅是鬼透下的,他们都是些透鬼的!”于是,我只在偶尔情况下,比较稳定地向几个犯人要些东西。反正从我接帐开始,爸爸给我帐上上的钱我就再也没买过这些东西。人呀!活就活在心态上,越是知道自己有丰富的食物来源,我越是能坦然地喝着三瓢两圪旦,自然地啃着窝窝头同别的跑号的探讨粗粮对身体有多大稗益。所以今天的我很能理解为什么美国人勇于超前消费借贷消费,而中国老百姓省衣缩食后把钱存进银行却打死也舍不得乱花。

爸爸给我上的帐,我现在不买日用品和吃的,而是全买了烟。上马街原来给犯人卖货时不卖烟,从1995年春天起,大概是认为香烟的利润大?一次卖货时突然通知:每个监可以小批量地销售给犯人香烟!不过,英明的干部们也知道狗改不了吃屎,犯人有了香烟,会使堵伯之风在号中兴起,因为越无聊越需要刺激。于是限制为原则上每监销售香烟总量不超过五十条。卖货之事,现在四监的干部已经完全放手交由王德智和我办理,毫不干涉。于是,在王德智的授意下,我向各号宣布:有钱可以少量买烟,但每号限三条。各号内部自由组合账目,而我只要各号的总数。一般来说,这三条烟包括一条软红梅或软红河(单价为一条五、六十块钱)、一条君子或苗家(十五块左右)、一条黑玉蝶(五块),其中黑玉蝶最为物美价廉,每根烟可以一小炮或两大炮,且抽起来很够味道,深受各位大、板油的喜爱。各号登记完后,那二十条的配额就由王德智和我来支配:和哪个大油关系不错,就让他多登记一条烟。当然香烟的支配权,特别是红梅红河的支配权以王德智为主,我的关系户只能多登记几条君子、苗家、黑玉蝶等。但是,我毫无怨言,毫无野心,我深知我今天这一切都是王德智带给我的,他兴我荣,他衰我败,不过我的兴衰是不会影响到他的。

我帐上的钱全买了香烟。我是不抽烟的,如同在号子里始终没学会支锅、推牌九一样,我始终没学会抽烟。但我深知香烟作用巨大,适时地给某些关系不错的犯人(一般为号里大油)无偿地扔一包烟,会在卖货时得到他无偿送给我的价值翻好几倍的东西,以此来达到双赢的目的。

我最喜欢卖的货,是那种没有包装的散货,比如过年时卖的花生、瓜子、花生米,还有夏天卖的西瓜等。我把四监登记上的需要量报上去后,卖货时足额拿回来,用秤称着给各号分下去。在王德智的授意下,七两的东西在我这儿就被看做是一斤了。于是,每次能给干部及我俩剩下数量可观的散货!我们再以物易物以少换多地换回所需要的其他物品。如果是西瓜,在保证干部和我俩的之外,还会慷慨地分给其他跑号的每人两、三个。我不认为这是奸商做法,也不认为这是克扣号子鱼肉犯人,我认为这只是在利用干部赋予的权力在为干部服好务的闲暇为我俩的辛苦收获些补偿而已。

于是,在每次卖货之前,我踌躇满志地穿梭于各号之中登记;卖货时,组织所有跑号的把货从前院拉回来后分门别类摆开;再胸有成竹有条不紊地挨个号子按明细分发物品(起初的一、两次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但后来越卖越熟练了);平时,我悠闲自在地来往于四监与财务室、医务所、厨房之间(有时带几个犯人帮医务所打扫卫生,有时去厨房给新收的犯人打饭);路见干部我彬彬有礼地和他们打招呼并稍低头退到路边恭请他们先过去后我再动身;遇有新犯人入四监后我沉着老练地坐在干部办公室对他们登记、搜身、安排号子并且代替干部把他们叫出来谈话以了解其思想动态并言简意赅切中要害地向干部做一定的汇报;我欣然自得地接受号子里的犯人们无偿送给我的东西;我坦然自若地任意截留犯人家属送进来的我认为入眼的东西(现在我家里还有不少风景秀美的明信片,就是那时的战利品);我浑然不觉地接受着犯人们投给我的或尊敬或敬畏总之诚惶记恐的眼光而在院子里颐指气使。

当我在厨房吃完王德智留给我的饭,来到十四号库房我的工作间,随意地听听半导体,翻翻英语书,在纸上恣意涂鸦时,我不禁要想:现在,我怎么就混成四监的老大了呢?


正文 第95章 接触过的其他跑号的


三十六接触过的其他跑号的

当我在四监逐步确立了明面上的大拿地位(暗的是王德智,不过我也并非傀儡由他操纵,我俩应该算是利益共享)时,曾做过一个梦:在梦中,我被从跑号的打回号子中,每日无所事事趴在窗户上看外面其他跑号的走来走去,央求他们给我倒杯开水,居然没人搭理我!我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这个梦带给我的启迪太大了:我,一个无钱无关系的外地人,偶然混成个跑号的,但万一哪天风云突变我重新回到号子后怎么办?怎样才能确保我在被分到任何一个号子后还能被人尊重最起码不被人轻视?怎样才能使其他跑号的在我落难后还能对我照顾有加?……经过苦苦思索,我开始慢慢地精心地对自己的各方面做出微调:在六号内部,在坚定不移地唯王德智马首是瞻的基础上,更加尊重其他任何一位跑号的,不因自己暂时受宠而小看任何一人(在我落难后,跑号的不一定都帮我,但每个人都能带给我致命的打击);在四监内,在稳定同自己关系不错的几个大油的基础上,逐步发展同其他号子里二铺的关系(当然这也得观察头、二铺之间的关系有无裂痕);对干部方面,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小刘对我最好,鲁、孙、阎、陈也认可我,但毕竟说话算数的是老田,他是个很实际的人,而我的经济条件满足不了他的实际要求,我目前得到重用也只是因为王德智在背后撑着。唉!人心叵测啊!听天由命吧!

十多年过去了,时至今日此梦境仍历历在目,它总是在我春风得意略显得意忘形之际便跳将出来,警醒我要居安思危。它还影响现我的处世态度和行为方式,告诫我为人处事须低调,无论何时都要有退路。

六号的人员也在不断变化着。自我以后成为跑号的是几个年轻人。

其一名为王向珍。年轻帅气,剑眉和不断滚动的喉结显示出相当的男性气概。但他的缺点是太懒,其袜子一周最多洗一次,还是臭味太呛熏得大家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硬逼着他才去洗的,衣服就更不必说了,衣领处的油污结了痂,且发亮,能一块块抠起来。他还蛮讲究,只穿千层底的布鞋。鞋子脏了臭了也不洗,扔了再换一双。操!这狗日的有钱。王性格开朗嗜酒,看不惯老头们的斤斤计较并且敢于明着同老刘吵架。王在社会上是二道贩子,低买高卖就关系好挣钱。王自称曾用美色迷住不少富婆为之效劳。对其外貌我完全肯定他有这实力,但我很怀疑富婆们会不会嫌弃他身上的馊味(就算在社会上有人打理,但个人卫生方面表现出的素质实在让我难以置信他在外面身上会没有馊味)。

其一为李华卫。他母亲怀他时曾摔了一跤,生下他后才发现那一跤导致他左臂畸形:等于把左大臂顶回身体里了,左肩膀上只长着细细一截小臂,前端有个约三厘米长的小肉勾,上面依稀能看到有几道缝,应该算是没发育全的手掌吧。他在社会上绰号“小胳膊”就由此而来。虽然身体畸形而从小便得到家庭的溺爱,但他很自立自强,说话办事能看出是个有质量的人。他捕前在太原五龙口香烟市场上批发假烟。他说一盒红塔山,有用一块钱的君子烟丝假冒的,也有用五块钱的红梅烟丝假冒的,口感不一样当然批发价也不同。他说太原市的真红塔山很少,根本运不过来。而市面上的烟绝大多数是从五龙口批的假烟。李会骑摩托车还会开汽车,挂铛时用小肉勾勾着方向盘,右手挂铛,很是熟练。李此次入狱是盗窃,他参与偷了一辆现代(就是他开走的),其他同案偷了点茶叶,价值二十多万。李说其实这茶叶只有一点点,不过都是大酒店、度假村等高档场所里用的一两数百元的极品茶叶。李虽说在五龙口和社会上也是个混混,但肢体残疾的他能混出名堂全靠他的姐夫:林二伟。林乃太原黑道老大之一,俗称“二伟一跺脚,南城抖三抖”者也,手下马仔众多,平日深居简出,半军事化管理,集中居住于某小区,接到通知便倾巢出动,黑西装、白衬衫。到达目的地后几辆面包车一停下,车后门敞开,几十号人举着砍刀蜂涌而出,冲进夜总会或某酒店见人就砍(我惊讶得合不拢嘴。操!这不是香港警匪片里才会出现的镜头嘛!)。李华卫入狱已是1995年,我他口中我得知此时的太原已是繁荣娼盛,歌厅的总量和密度已闻名全国。歌厅的主要消费群体除用公款者外,就是他这种烟贩子,及油贩子、煤贩子、车贩子、药贩子及赌鬼们。李说歌厅里经常有几伙傻笔们为了某高米而抬杠点歌而一掷千金,反正对他们而言钱去得快来得更易。李说他每日上午出门时钱包里必须是三千块崭新的连号票子,晚上回家后不管剩几块全交给老婆,次日上午再装三千连号票子……操!

李和我关系最好,从上马街去劳改队时也是前后脚,我在东太堡还颇受他的照顾。李在上马街也抽三唑仑片:用烟盒约卷个吸管,把药片压碎后放在锡纸叠的小槽上,用打火机在下面烤成液体状后吸入。看他吸食后摇头晃脑如醉如痴的样子我们都很惊奇。他说感觉来了以后快感无比强烈想啥来啥,但我们没人敢沾那东西。李后来判了几年我忘了,但他分在气压机厂(能分到那儿的全是某长公子之类的绝对关系户),他利用出外工的机会买来海洛因(四号),回到监舍后分成小份再卖给别人,从中谋利以毒养毒供自己吸毒。

其一为段什么我忘了。小段家里很有关系也很有钱,为他在某银行找了份会计的工作。可惜小段迷上了老虎机和跑马机,把自己的工资和家里给的零花钱搭进去后,不够,又把自己经手的钱挪了几十万砸到那上面,可惜连个声儿都没听到,小段就进来了。

其一为宋栋,搞证券的。宋入狱及跑号已是96年初。宋带给我很大震憾:社会发展真快!股票这些资本主义的东西,居然光明正大地在交易所里买卖!证券,好抽象好高不可攀的一个词啊!居然在社会上如此普及以至于连上马街都有了搞证券的犯人!操!


正文 第96章 丰 收 的 上 马 街


三十七丰收的上马街

1995年3月22号,市中院为我送达起诉书。

与南城的起诉书相比,中院的有了质的变化:一、定罪由原来的“故意伤害(防卫过当)”变更为“故意伤害致死人命”;二、否认了我的自首情节。其他基本没动,仍旧承认我是在下自习途中,突遇几人围攻殴打后,用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抵抗时致死一人,重伤一人。

对此变化,虽出乎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原告既然能把我转到上马街,那么在公检法系统内部肯定是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的,在起诉书上不做出上述改变,法院如何能随他心愿地对我重判呀!只不过,起诉书中认定的事实,活脱脱就是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的案例注解,但定罪仍定为故意伤害,实在滑上马街之大稽。对此我只能苦笑,而没必要惊慌失措。今天的我已深知是关系决定一切而非法律,也深信父亲一定早已得知起诉书中的内容,一定在外面积极地为我奔走(也是找关系)以仅求得一个公正。于是我仍旧潇洒地跑号,仅明信片告知父亲我已收到起诉书,看律师何时来见我等。

95年的夏天,对太原市公安局是丰收的充满喜悦的季节,他们连着侦破了几起轰动全国的大案,也为上马街的补充进来新鲜的高层次的血液。

其一,某日夜,突然给四监送进三、四名新人,年长者五、六十岁左右,满头银发,年轻者三十出差,西装革履。有的戴金丝边眼镜,都是温文尔雅的学问人模样。当时他们由上级领导亲自送来,监督着由干部登记、搜身、安排号子(这些平时都是我的工作),足见这几人的案情之重。次日我找他们谈话以补干部的记录时才得知,他们系某出版社和某印刷厂的工作人员,为某作者出版印刷了《奇异的性风俗》一书(这本书我出狱后到今天也没见到过,可能全销毁了),里面好象有对伊斯兰教的侮辱性的话,据听说引起了宁夏及河南等地回民的聚众闹事。中央领导对此极为重视,一个指示便将他们一干涉案人员全逮进上马街,共十多人,女监也有。我对这些因政治因素导致的重案犯不感兴趣,草草登记了事。两、三天后,他们一干人便被荷枪实弹地押送至北京去了。

其二,某日转来小安。他瘦瘦的的身材,文静的脸上惊恐地睁着两个大眼睛。小安从派出所直接转入上马街时也比较隆重:戴着脚镣手铐(普通铐子,镣也是上锁的那种)。分到四监后,警察才把铐和镣取下带回去。原来小安是当时轰动一时的邮包炸弹案的主角。他原来在某小医院工作,后辞职和父亲合伙开了个小诊所。由于离原单位近且生意兴隆,很是惹院长不高兴,便到卫生局去告发安氏父子无行医证开黑诊所。于是诊所被查封,(以下为官方说法)断了财路的安氏父子怀恨在心,买来雷管炸药装入一小纸箱,再在箱口处埋好电线使箱盖一拆开后便会形成短路引发爆炸。邮包送至此医院时,恰逢院长夫人在场而院长本人不在,一声巨响后夫人当场毙命,旁边一职工也受重伤。嗟夫!人到中年最大快事便是升官发财死老婆。于是,心中窃喜的院长便向警方指认出最有嫌疑的安氏父子,于是二人便来到了上马街。

小安眉清目秀,知书达理。他向我们露出身上的伤痕累累:“真不是我们干的呀,真不是我们干的呀!我们哪做得了那种东西呀!我和我爸只念过卫校,只会看个小病哪敢杀人呀!实在是打得我没办法了呀!我最后也没承认可是他们抓着我的手摁了指头印了呀!……”我们为之动容,但我和王德智仅是跑号的犯人,肩负有帮助干部维护监管秩序之重任,所以只能叹息:“唉!下了判你再上诉吧,但你现在在号子里不能闹事,胆敢搞些自杀、绝食这一套老子整死你!”小安很听话,绝对服从我们的管理。但不幸的是他只服从了一周左右就被我俩无情地砸上脚镣戴上土铐。过了十天的上诉期匆匆下了裁定上路了。据听说院长在外面扬言:就算花二十万也要砍下安氏父子的人头。小安临走时无奈地两眼含泪地握住我的后:“真不是我们干的呀,真不是我们干的呀!……”我也无奈地拍着小安的肩:“唉!啥也不说了,早去早回吧!”小安之所以被如此迅速地枪毙,实在是在这起罕见的邮包炸弹案的同时又有一起更为罕见的抢劫运钞车案。两案的几名当事人需要一起公处后一起枪毙以彰显我公安无比强大的破案能力。

再次祈祷小安能在九泉下安息,并早日托生大人,与我相聚(安父未判死刑)。

其三。某日,阅太原日报时,发现广告栏中有寻人寻车启事:一辆红色桑塔纳连司机带车失踪,司机象貌特征为___,车牌号为___,发动机号为___。有知道线索者请联系电话___,必有重谢云云。以我们的经验,案发地在太原,那上马街又要来人了。

又过几日,突见太原日报中缝登有认尸启事。令我们惊讶的是,尸体的体型外貌与前几日的失踪司机所差无几!于是我们群情振奋,等待着新犯人的到来。当时抢出租车并杀死司机后抛尸他处的案很多,做案者大多为外地人。此类案手法普通剧情简单平铺直叙不值一提。

没过几天,突然有五处领导陪同重案组的警察入监深入号子,拿着一份模拟画像和一支半自动步枪。画像上有五个头像,第二个只有头发无脸,其他四个人比较完整(我没一个眼熟的)。领导要求:立功的机会到了!你们平时在社会上见过哪个小混混曾持有过这种枪,以及看哪个人和画像中的任何一人相象,马上检举!领导走后,便由我挨个号登记检举情况。号子里的犯人们经苦思冥想后,检举出在入狱前见过某人持有此型号枪来吓唬别人的有几起,但说谁认识模拟画像上的人的无一起。我心中暗自偷笑:这是谁画的模拟画呀,怎么一点特征也没有。

几日后的一天早上起床后,李华卫说昨晚没睡好,前面院子里有人惨叫了一晚,“吵死人了!透你妈要不你就打死也别说,要不早点招了算,把老子吵得没睡好!”李华卫忿忿然,他说听上去不象在三院,象在二院前面,怕是有人被夜审了。而我睡得象死猪,没听到。

随后我在收拾干部的床铺时,看到窗户外院子中间的路上站着十多个着便衣的年轻后生,前面是个面相清瘦威严的中老年便衣。我正在奇怪哪里钻出这么多人呀、会不会突击查号呀、我用不用回避一下呀,正想着这些问题在抹桌子时,有人跑来向中老年说了句什么,后者马上用对讲机大声命令什么:“……去河西!……下元!……”说着一挥手,身后的后生们马上冲出去了。操!我哪见过这场面!最少有五秒钟我呆若木鸡。此时是早上近七点。

九点左右,老孙冲进院子,一反常态没有吼“必使易痒的必,帘晌分告地”,而是大嚷着:“去把最重的镣子拿出来!要最重的!”我屁颠颠地跑进库房,拖出锈迹斑斑的四十八斤大镣,“哗啦哗啦”一路拖到前面。镣很沉,六、七个环每个都直径约三厘米、长约近二十厘米,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全监犯人都懵了,趴在窗户上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拖着的这副大镣:多少年了,没人用过这副镣子!会是多么恶性的重案犯要来,才有资格搬出这副镣?我又搬出铁砧铁锤等备用,只等尊重的贵宾来了后操锤上阵,砸他个不亦乐乎。

约半个小时后,四监铁门被打开,五、六个便衣拖着一个壮汉吆三喝四地进了院子,把壮汉扔到地上后几人仍死死摁着。他衣服已被撕成一块一块的,脸上身上全是血看不出模样,光着脚,脚很脏,戴着手铐,虽被几人摁着但仍能看出他的身体很结实。

老孙大喝一声:“铁锤拿来!”他要亲自砸镣。我赶忙把大锤递给他。几个便衣帮着我把接口处的圆环套住壮汉的脚踝,穿上铆钉(我在盒子里翻了好大一会才找出与这副镣配套的两个最粗的),下面垫在铁砧上,上面王德智用小锤压着,然后老孙抡起大锤,“叮叮铛铛”一会后,终于铆好了。老孙的技术很不熟练,大锤砸落时用力不垂直,这样会把当事人的脚踝震得很疼。我能看出这人很疼,不光是砸镣震得疼,他身上还有很多伤口。但他脸上很安祥,也没吭声。砸另一只脚的铆钉时老孙把大锤交给我,我很熟练地抡起来,“叮铛”几下,搞定。然后我找了一副最大号的土铐给此人戴上(他胳膊粗,戴上最大号的还略显紧)。最后,老孙把他送进五号,便衣们这才与老孙寒喧一番后离去。

此人姓芦,芦裕山,抢劫运钞车一案主角之一(此案无首犯从犯之分,都是老大)。本案共四人,年长者四十出头,白法义是白崇禧的嫡亲侄孙。因有此特殊关系在捕前还是太原市政协委员。另两个是亲兄弟俩,哥哥徐文科从部队侦察连转业,一身的好功夫,捕前系太原防暴大队某中队长,弟弟徐文吉是北城区柔道亚军。芦裕山是河西区摔跤业余组冠军(不分级别,见人就比的那种)。此四人在社会上关系不错。

白法义,捕前在太原化工厂工作,平日里就很看不惯厂里领导及周围有权有势者的贪污副拜作风,对目前的社会制度很是不满(我个人认为其长辈白崇禧的某某档的三民主义对他没什么影响,他是无档派人士)。徐文科从部队转业回到地方后,眼看着身边业务水平和个人素质远不如自己的纷纷靠拉关系或溜须拍马得到提拔重用,每天香车美女潇洒人生,而自己多年由于个性耿直做事坦率得罪了不少上级,至今还蜗居斗室,事业上仅混了个小中队长,由此也对社会满腹怨言。徐文吉和芦裕山平时对社会上普遍存在的丑恶现象也是颇有微词(由此可见俗话说出名要趁早,出事也要趁早啊!你看我出事时仅十七周岁,住了几年出来后便能很快适应现在的社会,把所有丑恶的看成自然的,把所有不正常的看成正常的,哪里会做出他们这种事!所以我私下里认为很有必要把社会上所有愤青都弄上马街培训一番,对稳定社会秩序、防患于未燃有莫大的好处)。四人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时间长了,由白法义提议并且得到大家一致发自内心的赞同:成立个“爱国主义阵线”(原名我记不清了,不过和这差不多),专杀贪官污吏。而要想有所做为,先得有活动经费,于是他们想到了抢运钞车,想抢车就得先有枪……

他们几人先于某日夜间闯入某厂保卫科(忘了是哪个厂,反正挺大个厂),杀了人并抢走枪支及弹药若干;又于某日偷了一辆吉普车备用(是偷的,没杀人);又于某日抢了一辆东风大汽车备用(有没有杀司机我忘了);又抢了一辆桑塔纳备用(就是前几天在太原日报上所载的寻车寻人启事及认尸启事中的人和车),并把吉普车的牌照安在桑塔纳上。然后,他们选择了某较偏僻的储蓄所,踩好了运钞车每天来送包的时间及路线。经过三个多月的充足准备后的一天,他们动手了。他们先将桑塔纳停在一拐弯处的一侧待命,等运钞车驶过来减慢速度准备超车并拐弯时,对面的东风车风驰电掣驰来与之相撞。趁押钞员们下车察看发生了什么事并与东风司机理论时,东风和桑塔纳上各下来两人,黑洞洞的枪口已顶到了各人脑门上。社会确实在进步呀!没人傻到为了保护国家财产而与自己的小命过不去。押钞员们乖乖把装着三十万多几千元现金的箱递给四人,四人坐上桑塔纳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场好戏经过漫长的铺陈后就这样骤然登场、戛然而止,让我听得意犹未尽,啧啧有声。

从撞车到逃逸,过程没超过三分钟。虽经过长时间的物质准备和心理准备,但他们四人还是很慌张,毕竟抢运钞车比抢出租车规格高多了,用太原话说就是:5毛耍成一块了!所以,在过程中,押钞员们没人敢开枪,倒是他们自己不知谁走了火,子弹从小芦腰部左侧后面打进、前面穿出。弹头留在现场。专家判断出这是一支半自动步枪(就是前几天五处和重案组警察拿进号子里让犯人们看的那种。但小芦说他们没长枪,只有买的和抢的几支手枪。对枪的型号我也不懂)。四人得手后在晋阳湖畔砸开箱子取了钱,弃车而逃。回到家后发现小芦腰部中弹,怕子弹留在体内危及生命(当时不知道子弹穿胸而过,弹头已不在体内),但他们又不敢去医院,便在家里自个儿动手为小芦抠子弹:用镊子在伤口里面搅啊搅。小芦疼得死去活来多次仍找不到弹头,此时身为防暴中队长的徐文科的传呼收到信息:发生大案,速归队布点!于是他只能回到队里,带领手下兄弟按领导布置到达规定地点,对过往车辆进行严格细致地检查(当时已有专家根据当事人和旁观者的描述画出了模拟像)。小芦说前几次做案后他们回到家,徐中队长也总是接到命令归队布点,兢兢业业地盘查可疑车辆及行人,成为他们四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人啊!不能贪。好象陈毅说过“人莫贪,一贪就露馅”这样的话?本来,这起案仍会象前几起案一样破不了,还会做为死案呆在公安局的铁皮档案柜里。白法义等四人这次抢了三十万,本可以用这些钱做为流动资金,做出更多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来,但是就由于白法义的一时糊涂啊!早早断送了四人性命。事后,东风车留在案发现场,桑塔纳也被弃于晋阳湖畔,车上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他没有把吉普车开进晋阳湖里淹了,哪怕把车弃之于郊外也行啊,而是把车卖给清徐某农民(好象卖了一万块左右吧),一时被小小的贪欲蒙住双眼的白法义没意识到这一失误是致命的。小芦每次提起此事总是唉声叹气,他不怪白法义的一时失误使四人送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们都知道必死无疑,不是这次就会是下次,他只是恨因此而没多办些大事。当95年3月,四监五号一个死刑犯在清徐服法、开公处大会时,此四人正好也在台下围观,回来后还相互打趣:“说不定哪天咱几个也会那样站在台子上嘛”。三个月后小芦也住进了四监五号,真是上天会故意安排。

人啊!好运来了就象推着平车下山——挡也挡不住。案发后,警方已按桑塔纳当时所用的牌照,查出它属于一辆被盗的吉普车,于是发出协查通报,上面写着此吉普车的发动机号。社会上的吉普无比得多,而查发动机号还要趴到车底下,费劲,所以虽然所有警察身上都装着协查通报,但过了起初的三分钟热度后,就没人再每见到一辆吉普就趴下去查发动机号了。但是一天下午,一个幸运的普通民警去清徐乡下办些私事,办完事后看到碾谷场边停着一辆旧吉普,他就抱着买彩票的心理钻车底下查发动机号了,但他居然就中了大奖!这辆车正是协查通报上的那辆吉普!于是他立功受奖这是题外话。我想他在庆功会上做报告时他绝对不会说自己下乡办私事去了,绝对会说自己如何不畏辛苦见吉普就钻等等于公于仅都需要的客气话。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买车者很快交待出自己是从化工厂某人处买的车,按他提供的体貌特征,警方很快就锁定了白法义,然后白法义就在五处地下室里硬扛了一晚上(就是李华卫听到的整晚上的吱哩哇啦的惨叫起。不过要换做我,早就招了!),在次日凌晨六点半多后终于顶不住了,全招了。警察、武警、防暴特警们兵分三路(就是我在打扫卫生时看到院子里一群便衣紧急出动),直扑徐文科、徐文吉、小芦的家。

徐文科是转业军人,他战友郭曾现任市局警务处副处长。本来警务处不管刑侦,但上级抽调郭曾随队前往抓捕,并由他前去敲门,以骗取徐文科开门,然后将其一举缉拿归案。郭曾身穿防弹衣,头戴钢盔,其他武警装束一样,手提微冲埋伏在门外两侧,只等着门被打开后按照以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行动即可。

“啪啪啪。”郭曾敲门。

“谁?”徐文科还没起床,但一听到敲门声他马上警惕地问。

“是我呀,你的老战友嘛。”郭曾亲切地套着近乎。

徐文科的确是蜗居斗室。房子很小,一进门就是客厅兼卧室,摆着两张床,孩子睡在一侧的小床上,他和妻子就睡在冲着门的大床上。

此刻他一听到郭曾的声音,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便已明白露馅了。徐文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每天睡觉枪不离身,且枪已上膛,手上命案已不少,再多杀一个也无妨。因此他抬手冲门就是一枪。

毕竟是侦察连的佼佼者啊!子弹从木门中穿出,击中郭曾的喉咙(或是面部?我记不清了)。郭曾应声倒地。

门外的武警见此,更是谁也不敢贸然往里冲。有人一声令下后,门外乱枪齐发。木门中间部分基本上被打没了,里面床上的徐文科和其妻子也已成了马蜂窝,好在小床稍偏侧,又有个电视机稍挡了挡,孩子幸免于难。

徐文科被击毙,理所应当,但其妻子也死于乱枪之下,其子目睹惨状脑子受到严重刺激,这又是谁之过?可怜的孩子从此跟着爷爷奶奶悄声匿迹,无人问津也不敢申诉。只是这边郭曾被追认为烈士,隆重地开了追悼会,报纸上都登了。我在看报的同时想到了老而失子失媳的年迈的双亲和幼年失去父母的孩子,很是唏嘘不已。

小芦手里也有枪。抓捕人员围着小芦的二层小楼谁也不敢往里冲。屋里有小芦的家人,但他们显然不是害怕误杀无辜,而只是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变烈士。因此他们用高音喇叭向里面喊话:“芦裕山!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马上放下武器投降吧!不然我们就往屋里面扔手雷了!”小芦是个大孝子(好象是父亲早已过世?),他平时对年迈多病的老母极为孝敬,此刻本想多打死几个赚本,可一听到公安会扔手雷进来,怕老母遭殃,便二话不说,扔下枪,高举双手走了出来。饶是如此,抓捕者们仍没人敢上前,他们放出两条英勇无畏的狼狗将小芦扑倒在地,眼看小芦招架不住两条恶狗而确信他手中确实没有武器了,这才纷纷英勇无畏远超狼狗地扑上来,把小芦摁倒在地。小芦的确是大孝子,在号子里平时与我们谈笑风生,但一有人提到、或自己想到老母亲,便泪眼婆SUO。但小芦认命了。

徐文吉是如何被抓获的我忘了,也是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

反正他们在上马街时,三人每天都要去医务所换药(我认为上马街是凸显我档人道主义之所在,它足以弥补其他地方之不足)。小芦主要是腰上的枪伤,徐文吉和白法义一个好象腿被打折了、每天用担架抬着去换药,一个有只眼睛可能是瞎了,每天换药也是白换。他们不能同时去医务所,互相见不着面,只是知道同案的几个兄弟也在上马街而已,并不知道徐文科已经死了。而我们,哪里敢透露半点风声啊!不想跑号了!

很快,起诉——判决——裁定,死刑。他们三人均不上诉(这是我见过的两起判死刑后不上诉的之一。另一起一会再说)。公处大会时有记者摄了影,发表在太原日报上。镜头是从远处拉过去的,外面下着雨,不少人打着伞或穿着雨衣。一般来说押死刑犯的法警都高大威猛,但照片上可以看出白法义(在上马街我没能亲眼见他本人)高出身后戴钢盔的法警多半头,五花大绑,低着头,微叉着腿。也许有人看到照片的感觉是:这个罪大恶极的家伙!死有余辜!但这张照片给我的感觉是样甚威武的落魄枭雄。

嗟夫!对现状心存不满者众,敢于并仅限于发牢骚者众,但敢于将心中的想法付诸于实践者,唯此四人耳!若此四人生于宋,则水泊梁山又多几员虎将。敢做敢当,为了梦想而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可谓英雄乎?死而无憾,死亦快哉!


正文 第98章 丰收的小刘和老孙


三十八丰收的小刘和老孙

在此后不久,四监八号又收了一个新犯人,叫郭什么林我忘了。

他的案很简单:抢劫杀人。死刑那是肯定的,但他的经历不简单:几年前劳释出狱后,无职业,四、五年来在社会上走南闯北,花天酒地,钱从哪来?但他除了此次被抓的现行外什么也没招。不说就不说吧,仅这一起就够枪毙的了。于是他从派出所来到了上马街。

干事们谁都知道郭是肚里有货的大鱼,谁也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东西使自己立个功什么的。所以在郭入四监后每个当班干部都把他叫出来谈话,又是让水又是递烟,但谈何容易!郭某是何等人物啊!几进宫,在劳改队每次都是大拿,虽未破万卷书却也是行万里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见多识广,老谋深算,东至舟山群岛上打渔,西至新疆油田上打井,北至哈尔滨赏雪,南至芒街上摆地摊,什么没干过,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啊!当然他干正事的时候少,来钱太慢了。郭曾经和我们谝过,最好的藏身地就是新疆的油田,虽说吃苦但挣钱多,主要是没人管。那儿来自五湖四海的躲案的不计其数,人家领导开大会时就讲得清楚:我不管你从哪来,为甚末来,只要你们在我这好好干一天,我就给你发一天的钱!郭说那儿人杂俗悍,打架斗殴者无数,经常有白天打架吃了亏的咬着牙回屋了,第二天他不见了,对头的尸体也在外面被狼咬个差不多了。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郭从上次出狱到此番入监这几年的传奇经历深深打动了小刘,小刘决意要从郭的嘴里要出点东西。还好有老孙在背后指点,小刘每次把郭叫出来谈话时,丝毫不提希望交待余罪的意思,而只是闲谝乱侃,讨论些社会上、劳改队里以及郭这几年的奇闻趣事,同时很平等地递烟让茶,有时还让王德智偷偷给他酒喝。老孙也是经常拿些家里做的吃的来送给郭。

郭在上马街呆的时间不长,好象不到三个月就上路了,也算快的。但他下了判砸上镣子后,仍旧什么也没说,也不上诉,一个字:认了。而小刘和老孙也不恼不急,该谝照谝,该吃照吃。就在临下裁定的前两三天,小刘无意中透露给郭:听说这一批裁定很快就要下来了。

人嘛!就讲究个投缘。小刘虽年纪轻轻,但豪爽仗义,老孙年纪虽大但每日一句的“必使易痒的必”以及大大咧咧的说话做事就能让人看出他是处重感情丝毫不计回报的有质量的人。于是,郭在有一天小刘和老孙当班时,说出了自己曾在重庆做过的一起杀人碎尸案,并详细指出案发地、藏尸地点、死者姓名及杀人动机(无他,就是手头紧搞点钱花花),还有同案的相貌特征等。

马上上报五处!马上电话联系重庆!重庆当然知道这起死案,马上按地址找出尸体的碎块所在,在通辑其同案的同时电告太原警方此事属实!于是小刘和老孙各记二等功一次。小刘年纪不大便立功受奖自然前途无量,老孙能在退休前获此殊荣也是兴奋非常。

于是,在下裁定的晚上,四监的干部办公室也搞了个热烈的庆功酒会。喝酒不忘酿酒人啊!小刘和老孙特意关照让王德智和我把郭叫到厨房,单开一小桌,偷偷给了半瓶酒让郭和王德智对饮。期间小刘和老孙也过来向次日就要上路的郭敬酒:“啥也不说了兄弟!喝酒!喝酒!”二人步履蹒跚却神智清醒地先干为敬。

“这有个甚呀!还得多谢你们这段日子的关照呢!”郭戴着土铐(没人敢给他卸掉)只能单手握杯也是豪爽地一饮而尽。

次日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郭带着许多谜团走了。我敢保证他身上绝对还有命案。本来这一起他也不想说,只是看小刘和老孙二人实在不错,才慷慨了一小把。

说到做案,其实一个人最好,做事后人不知鬼不觉,只要自己不说老天也拿你没办法。况且郭身材魁悟,豹眼剑眉,弄死个把人搞些钱并非难事。但多个人毕竟多个帮手,能在做事时互相照应、做事后迅速撤离。而两个既然能够联把子干,那就都是过来人、明白人,谁也没必要知道合伙人的籍贯姓名等,只要互相配合干了一票后马上分钱拍拍屁股各分东西。郭在外面这几年就属于此,所以他交待余罪时就算有同伙,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现在人在何方、是死是活,而只能说个大概口音、长相等,让警方按此线索去侦查而已。

三十九盛夏的果实(上)

酷夏。

不管身边的犯人所做的案多么惊天动地,我们跑号的也仅是听个新鲜、图个耳朵刺激而已,他们要死要活与我们毫无干系。而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极度影响我们生活且影响我们心情的,是酷夏的天气。

我刚调入六号时,加上我六个,又是冬天,都挤在通铺上正好。而现在有走有来的已陆续增至八个,所以跑号的也得有人下地铺啊!李华卫不堪与斤斤计较、喋喋不休的老头们同榻共眠,他踊跃要求下地铺睡,新来的王向珍也在地铺上。睡地铺其实在夏天是很凉爽舒服的,但我碍于面子,只能挤在上面。王德智是靠窗的头铺,我挨着靠后的这堵墙。“在家靠房出门靠墙”一点不假。当别人辗转反侧左右都是脚丫(人多,我们打颠倒睡)时,我可以侧身面墙,静静地无人打扰,在有限的空间里想象出无限的个人空间。

跑号的没人认头铺。大家都出份子钱,只能是分工不同,有人可以偷偷占点便宜,但不会因为你是王德智你睡觉的地方就可以宽敞些。在老刘们的喋喋不休下大家必须做到一视同仁,在睡觉的空间权上保持平等。当时号子里的通铺上全是统一买的蓝白格子床单(名为美观整齐实为推销床单),经过老头们精心计算后大家达成共识:每人占六格,靠两边墙的各多一格半(墙厚,阴(四声),对身体不好)。于是我在这七格半近六十厘米的宽度上螺丝场壳里做道场,阿Q式的寻求安慰,很舒服地睡了一年,直到我离开上马街。

六号晚上也是要封号的(除了下裁定的当晚)。盛夏的夜晚闷热难耐,薄薄的水泥预制板顶子把它白天吸收的热量毫无保留地罩到我们身上。我头上搭着湿毛巾,怀里抱着个灌满凉水的可乐瓶子以降温。好象有人说“心静自然凉”。我吃饱喝足听着收音心境很是平静,但还是很热。由此可见所有谚语的适用是有一定前提条件的,这又为我日后在理解哲学中的“绝对和相对”提供了帮助。

我的睡眠总是很好,再热也能睡着,就算半夜热醒了也还能接着入睡。可能是由于年纪小,无家室,且案情简单用不着自己考虑吧。其他人则入睡很晚,天热是一方面,更主要是睁着眼看天花板考虑案子。夫妻关系这一点做为跑号的还没什么顾虑。一是由于在号子里尚属于未决犯,前途吉凶未卜(跑号的经济犯们“吉”的可能性不小,而刑事犯则铁定只有或大或小的“凶”了);二是由于有关系,经常能与家里取得联系,或书信往来或电话联系,这就看个人与干部的关系有多硬了。做为未决犯,老婆在外面提出离婚的很少。我住三年多号子才见过一起(在南看时),到了劳改队见的就多了。毕竟,人家在外面受到的困难和诱惑太多。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似海深”那是瞎扯,那是建立在俩人基本上每晚都在一起的基础上的。况且现在的社会这么好,就算夫妻每晚都在一起,白天还会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挑战和勾引,更何况一方在监狱里呢!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引起的关爱缺失是感情的最大敌人。别说一方入狱了,就算在社会上夫妻不在一块工作、两地分居而引起的男杏女杏往墙外爬也是很正常的。不要吹谁家夫妻感情有多好,只是没机会而已!古代那种成熟女性独守空房时摸黑洒出铜钱再摸回罐子里以排遣空虚消除寂寞的做法在现代已是不可能。现在有无数的酒吧、KTV、舞厅、迪厅、茶楼,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也有,小包间门一关,软的硬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鉴于此,王德智总是要给老婆赋诗一首:亲爱的妻,请保护好你的_,经常让人透,免得生了蛆。

我是没有这种烦恼的。我没老婆,姑且算有个女友吧。但是,老婆都不能保证是自己的,女友,这算什么嘛!谁知道现在在谁怀里恩爱呢。管逑她的!几年的监狱生涯带给我的后果之一,是对感情的很不信任。虽然现在我成了家,但“命中有,终须有,命中无,莫强求”,不是自己的我决不强留。

不过这个夏天,医务所的李医生常叫我带几个人去打扫卫生或做些杂活。李医生,男,虽是医生但也穿警服。三十大几仍单身一人,原因是他有严重的洁癖。听说以前交女友无数,但别人到他家,进门换鞋不说,坐下后他老是抹对方面前的茶几部分,对方刚出门他就把沙发垫取下洗了;出外吃饭总是用自己带的高质量的卫生纸擦了又擦(他大概不知纸厂的工人们是如何漠视卫生纸的尊严的,不管质量好坏,未出成品前一样糟蹋)。诸如此类的举动多了,人怕洁癖猪怕壮地慢慢李医生就找不上对象了。李医生的个人物品如床单枕巾等是他自己洗,我带的人只需打扫院子里的卫生及收拾仓库等。李医生也常叫些年轻精干的女犯出来帮他擦洗瓶子罐子等。

我一般带许宏哲和七号的小武子出来,他俩年轻利落,不至于让有洁癖的李医生一看就叫“滚回去”!;女监常去的是那个五十多的女跑号带着两个小妮子。女跑号挺忙,带出来人就回监里了,只留二妮子在医务室干活。大概是吩咐过她们不能随便和男猎人搭话吧?干活的女犯在女跑号在场时根本不拿正眼看我们。

一天,女跑号的走了后,留下的二妮一人在院子水池边洗什么,一人在医生办公室里收拾。许宏哲和小武子在后面打扫库房。我没事啊!有时翻翻书看看报,可是身边就有两个年轻少女,我哪里看得进去!毕竟我也在长大。我便溜达到水池不远处偷偷赏景。外面这个妮子,长的一般化,眉毛太浓,显得杀气太重,胖乎乎的身材(谈不上丰满,她还小,给不了人以丰满的感觉),本来挺可爱的,可是胖乎乎的小臂上,左边纹了一把剑,右边纹了个小骷髅头。真让我扫兴。看来她在社会上是个混混,不过她没什么野性美。野性美是要以妖娆为前提的,而她不妖娆,只有野性。

我用太原话问:“哎!你因为甚进来的。”

“尚孩。”果然,小野妮也是一口太原话。由于紧张而略显羞涩,头也没敢抬,语气也先天加后天的生硬。我认为此种口气适用于双人单挑或多人群殴时大喊助威,而不适合调情。她因为伤害入狱于长相于口气都很说得过去。于是我离开了。

我来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倚在门框上。里面有个女子背对着我在抹柜子。她个子不高但从背后看上去凸凹有致,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上身是米黄色的半袖,下面是淡灰的薄运动裤。她知道有人在门口看她,还是一个男犯人,但她没扭回头,而且更努力把胳膊举高抹柜子的上部。这样可以使她小小巧的胸部更挺拔,腰肢更纤细,臀部更翘。我明白,她在故意向我展示女性的曲线美,也就是说,她在勾引我。

我身高一米八二,当时还算修长(其实是长期吃不饱、营养不良导致的瘦),上身是雪白的T恤,下面是蓝大裆(以前的警服裤,宽松但挺括,穿起来舒服也很精神),脚上的白边也让号子里的人洗得雪白(从管上帐开始,除了内裤,我的其他衣服就没自己洗过,包括鞋)所以说,即使她一会扭回头看到我,也不会失望地转身继续干活。

我想她在半侧地干活时就已经看见我了,但她仍在假装毫不知情地蹲下,摆摆布子,然后弯着腰擦桌子椅子,运动裤包着的臀部更丰满(我突然明白上次挨老田警棍时,为什么老田会说我屁股大而亲自打我,原来浅灰色的裤子显得屁股大!操!)。做为一个女犯,一个正常的女人,明知有男人斜倚在门口盯着自己看,这本身就是一种诱惑。而我做为一个正常的男人,看到有女人在屋里明知我在盯着她看却假装浑然不觉地忙碌以不断展示自己错落的三围曲线时,又何尝不是一种诱惑!

但是,我是小白,四监的大拿,高高在上。万一对方是个生瓜旦子,我稍有不轨便大喊大叫,那我还跑个屁号啊!管个逑的账啊!梦境又跳出来警告我:不可轻举妄动!但我不是神,是人,男人。我仍不由自已地想和她搭讪。

“哎。”我轻轻地招呼她。

“干啥。”刚才果然在装,一听到我叫她马上转回身,笑盈盈地看着我。她长得还比较入眼,虽然略显稚嫩但已有些妩媚。她半靠半坐在桌子沿,普通话软绵绵的,歪着头看着我,样子很调皮(理智告诉我:调皮个逑!装B的个蚤货!)

“你因为啥进来的?”我也改成普通话,温柔地问好。

“知道这干啥呀,反正已经进来了。”她懒洋洋地,似笑非笑。屋里的光线很柔和,使她看上去很温柔(理智告诉我:男人一问话就搭腔,不是好鸟!言多必失,少说为佳吧!)

“你多大了?”我有些困惑,她相貌的娇小与说话的教练形成较大反差。我努力为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勉强找了个借口:从对方的真实年龄猜测她在社会上混的经验有多老到(理智告诉我:脸嫩是年纪小,身材好是挨逑挨多了!咱招惹不起!)

“想知道我多大?知道了你想干啥?”她噗嗤笑了,晃晃悠悠向我走过来,伸出左手托着我靠着的门框,右手叉在腰间。她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吧,与我对视还需仰头。她不是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是小巧如葱的鼻管,也不是樱桃小嘴,唇上的绒毛依稀可见,但这不太完美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对二十岁的我产生了不可抵抗的魔力。她,一个青春逼人的少女(当时的我对性感还没感觉)就站在我面前,她的腮粉红,瞳孔很亮,唇也很红润。虽然她没用任何化妆品,但我仍能感觉到她的体香在逐渐把我包围,慢慢合拢。理智告诉我:马上往后撤!退出到院子里!但是我毕竟不是铁打的意志,我虽然能起蹲一千下,此时却意乱情迷,不想离开,在恍惚中期盼着恶果的降临。

“小林!盒子!干完了没有!”大门口传来女跑号的声音。

她眼中的火苗倏地熄了,象受惊的小鹿窜回桌子旁,蹲下来摆布子民,动作象低眉顺眼的乡村小妹在做家务,没有一丝张扬,没有半点挑逗。我忽然梦醒。也一步跨到院子里。我知道,她害怕大阎的警棍。

我信步踱出来,低头向迎面而来的女跑号致敬:“苏阿姨好。”

“嗯。”苏阿姨应了一声,进办公室看去了。这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小老太,经济犯,人在狱中仍十分精神。听说开庭前还专门让家里新买了衣服捎进来,且在号子里染了发。对这种不向困难低头的精神我由衷地敬佩。

我叫上许宏哲和小武回四监了。今天什么也没发生。晚上,我跑马了。


正文 第99章 盛 夏 的 果 实


四十盛夏的果实(下)

我经常能见到会计巩莉莉和出纳小徐。

巩莉莉,中等偏胖的身材,皮肤倒挺白,但说话好象只从鼻孔里出气一样总是盛气凌人(当然只针对我们犯人),戴着茶色近视镜(从此我厌恶所有的茶色眼镜),发型好象叫做爆炸式,乱糟糟的(从此我看不惯女士烫爆炸式的头),说太原本地话,口气冷冰冰的。太原本来就硬,听她说话更让我心生厌烦。巩胖每天把自己裹在警服里,冬天看上去还有些女人样,夏天纯粹就是一堆肥肉在移动,胸和臀倒是不小,可是腰粗,找不到女性丝毫的曲线美,尤其是那两条腿,象橼子一样。对巩胖我一向是敬而远之。

但是有人偏趋之若骛。王德智就喜欢巩胖的如橼巨腿和如磨大臀:“你懂个逑!女人,白天要瘦的,晚上得要胖的!人家这才叫肉感呢!要是能和小巩睡一晚上,我就……,”王德智刚洗完澡,赤裸裸地举着他的中老年家具,把胯往前一送一送地,“我就一晚上不睡地透她!透她透她咋透她,你不透她我透她……”王德智还哼起了小曲,引得我们几个哈哈大笑。

我们在厕所洗澡。跑号的这点自由还是有的。大热的天,中午和晚上各冲一次凉水澡(天凉了之后我们拎壶开水进号子里洗,有搓背的,有按摩的,除了不能泡澡也不能淋浴,和社会上的浴池没什么区别)。李华卫一手抓着毛巾一头,另一头用他的小胳膊勾着擦背,样子煞是可笑。还别说,小肉勾子还蛮灵活呢。他一边擦背一边说:“鼻子大逑大嘴大B大,王德智你还想透小巩?那鸡巴不是洋火棍圪搅罐头瓶。还不如砍一川舒服。”我们又是哈哈大笑。就是在这样的欢笑中我学到不少理论上的男女知识,日后谝起荤话来也是头头是道。在号子里、在劳改队里,两性话题总是被饱暖思银欲的犯人们津津乐道,而食不裹腹的板油是没权利参与讨论的(听说男犯侃B话,女犯侃逑话,毫不逊色)。我不能回避,而应主动参与,因为,童男子是会被别人无情地耻笑的。

我也经常参与以巩胖为假想目标的胡谝乱侃,但我从不乱谝出纳小徐。

小徐,年龄与我相差无多,绝对算不上美女但模样很是清纯,眼神清澈,眉如新月,鼻子小巧而微塌,嘴唇略薄却常含笑,娃娃脸,剪发头,精干利落。小徐对待我们跑号的总是客客气气的,而不象巩胖那样盛气凌人,一口软软的普通话加上扑闪闪的眼睛总令我心神荡漾心旷神怡。小徐很少到各监走动,总是安静地坐在财务室,不象巩胖那样象饥渴的母牛总不知疯在哪里。卖货前做帐时活紧,小徐常到四监来把我叫出去帮忙。她的办公桌总是收拾得很利落,墙上贴着黑白的风景画(挺合我的眼光),而对面巩胖的桌子上乱糟糟地堆着帐本、书、一小撮瓜子、咬了一半的苹果,还有逑糊马叉的什么液体的痕迹,墙上是几年的日历一年盖一年贴着。小徐总是想让我吃点她自认为是好吃的东西,殊不知我的熊掌怎么也剥不开南瓜子的皮,而话梅又让我酸得满眼生泪。只是盛情难却啊,我以起蹲一千的毅力吃着她硬分给我的大半袋话梅。小徐很善良,欲言又止几次后她试探着问起我的案子,我大致说了后她安慰我说没事的,前两年汪洋的一个手下持枪去档某(也是太原黑道一小有名气的人物)家闹事,档某开枪打死他后自首,在上马街住了一年多后判了正当防卫,三缓五,回家了。她说我的事比那还小,所以判不了个啥。我很感激这个单纯的小妮子,虽然我知道档某能判缓刑回家私下一定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而我也不会有那么好运。小徐也是个爱美的女生,买上新衣服后总是找借口把我叫出来,名为帮她干活实为炫耀。小徐不爱穿警服,她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素雅的,不张扬,也不多,但很干净,一股阳光的味道。小徐身材并不太好,胸和臀都略小,缺少成熟女性的韵味,不是王德智喜欢的那种,但是在二十岁的我的眼里,她清纯如仙子,容不得半点亵渎,她的一举一动,轻颦低语,让我感到由衷的亲切。我见过小徐唯一一次穿警服好象在六月份,橄榄绿的半袖上衣,露出纤细白皙的双臂,墨绿色的裙子,下面是曲线柔美的小腿,脚踝很细,这让我面红耳赤地一通乱想,因为王德智说过女人脚脖子细则那儿就紧(我死活也想不通二者之间为什么会有因果关系)。小徐柔若无骨的小手叉在腰间,倒也有几分飒爽英姿,她优雅地转了个圈,调皮地笑着问我:“我穿警服好看吗?”

我低头不敢与她对视,汗流浃背,手足无措。我不是傻子,深知女为悦已者容的道理。可爱的小徐,善良的小徐,单纯的小徐,请不要相信公主与囚徒的童话,王洛宾的女警与犯人的故事也不再有二的。我还是个未决犯,是个阴霾笼罩前途不知出路在何方的重案犯。我本想由衷地赞她:“小徐你穿什么都好看。”但我想起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什么人我来这里做什么,想起了王德智说过的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不痛如果不能不痛那就索性以短痛代替长痛,想起了总在关键时刻跳出来警醒我的那个梦境。我愈发手足无措,汗流浃背。

小徐见我好大一会低头不语,迷惑地问:“哎,咋了你?”

我挺胸抬头:“徐干事,我没事。”

小徐虽社会经验少却也是冰雪聪明,我对她称谓的改变让她的心理变化在面部表情上表现出诧异、疑惑、受伤害、然后是逐渐的坚定,眼神中好象还有些轻蔑。

你轻蔑就轻蔑吧!不是我胆小,不是我在逃避,正是因为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深知自己没资格去承担这份责任。“其实小徐你真的穿什么都好看,你在我心里象仙女一样高雅纯洁”,我在心里默默地低语。

夏天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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