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黑马甲 (全集) 第1、2部
作者:哥们儿
日期:2006-10-08 20:59:52
内容:


第一部::乱马——老三篇   纲-要

  [简介:王向东,王老三。九河人,生于大跃进年代。他和他的伙伴丰子杰、大luo、李爱国、何迁等开始上学时文歌正好开始,动荡混乱地过来了,除了一段懵懂的爱情,一些缭乱荒唐的回忆,王向东的少年时光可以说一无所获。然后是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心思灵敏的王向东成了新中国的第一批个体户,其间经历种种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跌宕崛起、大起大落,又有这样那样的偶然和必然,爱着,怨着,奋斗着,失落着,错着,荒诞着,不一而足,而他的那些伙伴,也各自经历着纷繁复杂的人生,每个人都是一波三折,最后成功的、坐牢的、丢家舍命的都占全了。种种人生,既是个人选择的结局,也各自带有着时代的鲜明印记。]
  总偈
  纵然世事明如镜,人心人面不一般。
  阳光灿烂因心暖,意冷心灰火也寒。
  花开花落由风雨,身世沉浮莫怨天。
  善恶据说都有报,得失未必看眼前。
  分卷一;荒唐岁月 (1958-1978)
  少年风流多惑乱,j湖烟雨两茫然。
  笑闹因逢笑闹世,颠倒缘行颠倒天。
  做人最乐窝里斗,读书只识老三篇。
  总把意气做豪情,未知前程多少难。
  分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春风一度破玉关,毒草香花竞开颜。
  扬帆懒问j湖路,落马方知铁窗寒。
  梦已成真破了梦,天遂人意人忤天。
  能退步时却出手,空余豪情肺腑间。
  分卷三;乘风破浪(1988-1997)
  出得夔门欲向东,丈夫只说天地宽。
  山中无路凭脚量,急流世故有危岩。
  得意难免顶风笑,吃亏想到老人言。
  画水无风转头空,回眸一笑信前缘。
  分卷四;尘埃落定(1997-2003)
  万事皆可从头越,千般最怕是心寒。
  丈夫襟怀应纳谷,须臾意气又怎堪?
  水流千遭葬大海,路到天边横一线。
  鸟为飞腾始成凰,谁因财死胜神仙?
  尾声
  举头无日因眼瞎,天开地阔赖心宽。
  蹉跎愧将韶光废,落魄敢为后人闲?
  今日不知明日事,暂凭余勇且扬帆。
  身前身后两茫然,碌碌回首也孤单。
  [以上各句,在文中各有着落,现在读来难免有些费解,抱歉我性急发上来,耽误大家时间。]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一章-01引子,童年

  “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
  二十世纪的最后那年夏天,在九河市西区看守所的监室里,当王向东冲一个偷了他烟屁的家伙咆哮的瞬间,父亲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晃过——父亲留给他很多“家训”,刚才那句就是记忆深刻的一条,还有一些,比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什么一类,似乎老套了些,王向东是绝少引用的。
  父亲并没读过什么书,但父亲的爷爷是个私塾先生,后来家道转折,渐至无产,书香气多少总还遗留了些,父亲说小时候还有幸翻过蒙学十篇呢,虽然王向东觉得自己家的所谓书香不过是千年棺盖下的腐气,父亲却常以为荣,越到晚年,越是喜欢追忆那个王向东从没见过的先人,惬意地说:王家先前也是个读书人家呢。
  可惜到王向东这一辈,读书人家的遗风可以说完全糟蹋掉了,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10年前,父亲去世时,王向东30岁,儿子刚上幼儿园,现在,儿子已经高过他的鼻子尖儿,有一米七几的个子了,象他一样黑而健壮。在他被刑拘后,早已厌倦学业的儿子脱了钩的鱼儿一般闯出了校门,说出五颜六色来也不去念书了,估计这时候正整天在街上晃荡吧,泡网吧或者挂小女,象出了笼子的雀儿,王向东身在铁窗,已经控制不了外面的局势了。
  想到儿子,王向东的心软了一下,郁闷地踹了一脚面前的偷烟贼:“滚!”那个有些猥琐的中年瘦子忙不迭闪上了紧邻马桶的铺板,马戏团里的猴子般团坐下去。坐在前铺的一个胖老头笨拙地挪了下宽阔的屁股,近身递上一支烟,笑道:“老三,甭跟这些怪鸟制气,你也快开庭了,还是养足了精神准备打官司吧。”
  “妈的,说什么也不能再进山了。”王向东就着胖老头的火点上烟,把高大的身子向被luo上靠去,眨巴着眼望着高高的屋顶,长出了一口气说;“得给儿子顾前程了,我都冒四张的人了,嘿嘿,四十岁的人啊,除了你们这些贪亏犯,谁还往监狱里扎?俗话说三十不豪、四十不富、五十将来寻死路,唉,在里面耗不起啦,自己这把烂骨头倒没啥,耽误了儿子,老弟这辈子可就彻底挂单啦,将来到了那边,我家老爷子非打碎我脑袋不可!”胖老头谄媚般笑着,刚想说什么,看王向东已经掐了烟闭上眼,也就讪讪地把目光转到别处。
  监舍的灯泡瓦数很小,又悬得高,十几平米的房间象个昏黄的闷葫芦,房间里有十来个人,都散坐在铺板上,或悄声聊天,或闷头抽烟,死气沉沉的,一个破电扇在头顶吱嘎地转着——使人联想到嘴里嚼了炉灰渣滓的响动——把闷葫芦里怪异的温突突的气味来回搅荡着,愈加郁闷。胖老头知道,大家都等着睡觉铃呢。
  王向东突然冒了一句:“领导,五九年你做啥呢?”
  “五九?”胖老头有些困惑地转过头去,王向东的眼睛还闭着呢。胖老头想了想,笑道:“跟全国人民一样,大炼钢铁超英赶美加上比着谁禁饿呗。咋啦?”王向东睁开眼嗤笑了一声,又倦倦地闭上道:“那年我刚出生,妈的,谁选的好时候?偏赶上个自然灾害。”说完,自己先疲倦地笑了:能是谁选的时候?
  胖老头振作一下,努力伸着短粗的脖子,象透露绝密情报般扁着嗓子低声道:“什么自然灾害?三分天灾七大仁货啊。”王向东哼一声,没接茬儿,脑袋向一旁偏了偏,胖老头咽了口唾沫,无趣地晃了下头,也仰倒在铺板上。正对着他眼睛的前方,贴着一张胖小子的照片,那是王向东的儿子,胖老头的目光不由得向下溜去,王向东穿着三角裤,哈巴着毛茸茸的大腿好象睡死了一般,他的腿上刺着两个字:家辉。王向东的儿子叫家辉。胖老头听他念叨过,说这个名字是他初次劳教时刺上的,那时他就发誓再也不回来了,那年王家辉6岁。
  胖老头叹了口气,把脸转过来,心里有些闷,6岁啊,他的孙子今年也刚好6岁,很顽皮,也象王向东的儿子一样胖乎乎的。可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心思一动,不由得鼻子先酸了一下,赶紧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把眼睛闭上了。
  王向东的嘴角忽然翕动了一下,象在笑。
  他又想起了父亲,那个倔强又暴躁的老头儿曾经教育他要有志气,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呵,要不是为了一口气,他又怎么会在这里?王向东苦笑着,把一条腿向起蜷了蜷,大腿根部的肉包子又有些涨痛起来,八年前,也是因为一口气,几个哥们儿把他捅了,当时没有缝合好,留了个肌肉开放的后遗症,岁数越大,“开放”得越厉害了,仿佛有场阴谋在他的人皮下面酝酿着,偶尔一有动作,就牵扯得疼痛。他正核计着要不要重新去做手术,就进了看守所。
  命,王向东觉得这就是命,象他爹王老成说的:人算不如天算。可王老成一方面说人不能跟命争,有时候又气急败坏地教训他:路都是人自己走出来的!所以他慢慢就不完全相信自己的爹,他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虽然他从来没有正面反抗过老爷子自相矛盾的权威。
  *
  王向东一向标榜自己的记忆力,不论是老爷子撒手西去前恨恨又期待的眼神,还是儿子从他手里接过避孕套时诡秘的笑容,或者那些在他生命里重要过以及昙花一现的女人们,那些捧他、帮他、陷害他、利用他也被他利用的形形色色的所谓朋友,他只要愿意去想,那些细节总能象鱼鳞样清晰地排列在眼前。可对于童年的事情,他却怎么也回忆不具体了,脑子里除了九河西区那一片低矮破败的平房和逼仄肮脏的胡同外,再没有具体的影象,甚至许多人津津乐道的儿童游戏,对他也仿佛遥远,对于某些东西,王向东的记忆触角就象肥胖者的手臂,狠着劲也够不到脚尖了。
  他对往事的记忆是从上小学那一天才开始清晰的,那时候他就在如今的九河师专附近,不过原来的平房区已经拆迁,现在耸立着一栋豪华写字楼,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了,虽然他也曾经在那里有过自己的一间豪华办公室,意大利真皮转椅,黑色钢琴漆的老板台上立着气派的砖头式大哥大,蛮气派的,后来想起,似乎只少了一个妖冶的秘书,回忆时算个缺憾。
  现在的九河师专的前身,只是两所连在一处的学校,一所小学,一所完中,王向东所有关于学生年代的记忆,也都是从那里开始和结束的。
  从家到学校,要穿过一栋阴暗的筒子楼,他的不少同学就住在筒子楼里,筒子楼的孩子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优越感,整天都是结帮来结帮去,即使顺路,也不屑跟平房区的孩子一起走,平房区的孩子单有自己的队伍,谁也说不清这种可笑的地域观念和等级意识是怎样形成的,或许真的就是人以群居吧。
  王向东开始不跟任何一支队伍走,他的两个姐姐都在那所学校里读书,大姐已经上高中了,二姐只比他高两个年级,王向东就是她们的跟屁虫。他是家里的宝贝,他的两个姐姐责无旁贷地要好好看护着他。
  升入二年级的时候,王向东开始觉醒,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男人,怎么能天天跟在两个女孩子屁股后面?一直很听话的王向东开始背叛家庭,寻找自己的队伍去了,平房区的孩子们不需要任何仪式就接纳了他,走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那种得意的感觉至尽记忆犹新。但他不太记得自己上学时是不是拿过奖状和小红花了,应该是拿过吧,好象人人有份的。
  当他背着松垮垮的绿挎包在平房区和筒子楼之间穿梭的时候,“文化大歌命”的澎湃浪潮已经全面席卷到九河,1966年学校教育就中断了,学生集体闹歌命,从胡同口一直到学校的墙壁,都贴满了一层层的标语和大字报,整个城市成了一个火拼后的伤员,被蹩脚又性急的护士潦草包扎起来,显得丰富臃肿又杂乱凄惶。
  虽然他上学时已经开始恢复中小学秩序,学校还是断断续续地停课,因为经常要开会批斗老师。他的班主任,一个姓孔的老太太就给“革委会”的人揪上台去好几次,他觉得那个老太太还算不错,挺和蔼的,没想到居然是个反对毛住席的阴谋家,牛鬼蛇神啊,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开完了批斗会,她还继续给孩子们讲算术,王向东觉得她根本没有资格了,可他不能不在课堂上坐着,一副愤愤又无奈的样子。他爱毛住席,因为他老子和老娘都这样教育他,说如果没有毛住席,就不会有他王老三,具体的原因他就不清楚了,但从父亲有些惬意的笑容里,他窥测出毛住席对他王老三的出生肯定起过什么微妙的作用。
  父母一直叫他“老三”,直到他结婚生子,还这样叫着,弄得儿子也喊他“老三爸爸”,好象那孩子有好几个爹似的。
  他戴上红领巾宣誓加入少先队后没几天,大姐王慕清随着“上山下乡”的队伍离开城市,仰着向日葵花一般光荣灿烂的脸庞,到他父亲的老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一起走的还有丰子杰的二哥,不过他去的是另一个人民公社。他们那一批知识青年,后来被叫做“老三届”,王老三总喜欢解释自己这个老三和“他们”那个老三不一样——“王老三”只是“老三届”的弟弟。
  给大姐送行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大姐和他并非一母所生,大姐的生母是在老家病死的。父亲解方前就来九河谋生,成了红旗轧钢厂的工人后才娶了王向东的母亲林芷惠,他们共同制造了二女儿慕超和宝贝蛋王老三。林芷惠比王老成小十岁,很漂亮,漂亮得和周围那些邻居很不相衬,后来王向东才慢慢明白那叫气质,那叫高贵。
  突然有一天,他就知道了驯顺美丽的母亲为啥会嫁给黑铁塔般的父亲了,而从那一天开始,父亲王老成脸上惬意的笑容也突然消失,因为他的老婆开始在单位被揪斗——王向东的姥爷是个小资本家——王向东从没见过姥爷,甚至没问过自己是不是也该有个姥爷的问题,可那天他终于知道原来自己也有姥爷,而且居然是个资本家,政府没收了他的财产,他还不服气,老早就自绝于人民了,他的女儿林芷惠也被塞进“红轧”扫卫生。王老成当初娶这个资本家女儿,一面是看她可怜,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的漂亮,所谓大抵选她肌骨好、不擦红粉也风流,这才果断地收编了她,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感谢毛住席的一个原因。多年的家庭生活里,他感觉老婆早已经被他这个工人阶级给改造过来了,吃苦耐劳地相夫教子,他很满足,可他们还是突然挖掘到了她,他说这就是命,人不跟命争,不过王老成告诉老婆:“不用怕,有我呢!”——多少年来,这六个字一直铭刻在王向东的心里,他把这当成老爷子的名言记在心里,并且很多次把它当成自己的话脱口而出,他觉得这六个字包涵着万丈豪情,有了这豪情,就可以塑造一个真正的男人,甚至一个英雄——不论面前是什么艰难困苦什么刀山火海阴谋诡计,只要有一个人能站出来对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说一句:“不用怕、有我呢”,所有人就有了希望也有了力量。多年以前,当王老成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到他在儿子心目中猛然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王向东没见过母亲被批斗的场面,甚至这个消息被封锁得很好,连街坊邻居都一直被蒙蔽着。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向学校里被批斗的老太太砍过一块砖头,他发现老太太的身上恍惚就有母亲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在背地里活得压抑而猥琐,他一直担心他的身份被揭穿,他知道那样的话,他就会一下子失去很多朋友,因为他成了他们的敌人,他开始明白当骡子当马可不是自己说了算了,有美好愿望也不行,关键还看上一代的血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所以父亲是他的骄傲,而母亲又使他感觉压抑,甚至默默的耻辱。
  父亲从单位回来说:这社会乱了,朋友互相残杀,连儿子都不认爹妈啦。
  王向东就说;“老爸你放心,到多晚我都认你这个爹。”
  王老成吧嗒一口旱烟说:好儿子,只有咱老百姓家才生得出这样磁石的娃,千经万典,孝义为先,好!
  好儿子,好儿子,王向东记得太清楚啦,那是他老子唯一一次这样称呼他,不象他,整天把“好儿子”挂在嘴边,弄得儿子都以为这仨字是爸爸给他起的绰号了。王向东每次教训儿子,都会提到老爷子,他觉得那些做人处事的大道理如果加上“你爷爷说过”几个字,就一下子有了力度。他这样说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担心以自己为榜样恐怕震慑不了儿子,儿子和他的感情,与他和老爷子的感情已经很不相同,儿子根本不怕他,一家人早把家辉给宠坏了。家辉已经不能理解他王老三那一代人的经历,更不用说理解他爷爷那一代,王向东给他说起文化大歌命,他眼里总是充满了渴望,恨不能早生二十年的样子:“那时候多热闹啊,太刺激啦!”王向东说,要是你老爸被批斗了,你跟我决裂不?王家辉不假思索地说:“谁敢整治你?我碎了杂种的!我才不管那套,我就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王向东笑脸开放地起立道:“真他妈是我好儿子!”王向东觉得自己的教育基本还算成功。
  当年,王老成也是这么教育他的,王老成说不管这社会怎么乱,不管别人怎么撩蹦,自己这心里得亮堂着,什么叫好人?谁也说不清了,你就记住一点:人心换人心,受人点水,报人涌泉,朋友、父母都是一个理儿,谁对咱好,咱就得塌实地记着,想着报答人家,就算这人成千夫指万人恨了,咱也得先报了恩再吐唾沫,咱是老百姓,就说老百姓的理儿,老王家的人从来都行得正走得端,甭跟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掺乎,人渣,全是人渣!
  人渣——王向东睁开眼,扫视了一遭监舍里的人,嗤地轻笑了一声:全他妈是人渣,连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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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一章-02混乱少年,亲密接触

  
  其实在内心深处,王向东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人渣,虽然他能够拿筛子从自己的朋友里滤出大把的杂碎,但他一直相信自己和那些混混儿不是一个档次的,他觉得他们中的很多家伙根本不叫人。
  可王向东离不开这些被他父亲判做人渣、杂碎或者狗烂儿的家伙们,有时候他觉得这些家伙不是那么坏,他们给他带来了热闹的生活、友谊、女人以及虚荣,和他们在一起叫他充实,也叫他快活。虽然后来他们也给他惹了很多的麻烦——破财、伤痛、恐惧、肮脏以及牢狱之灾,甚至帮他气死了他爹,可他不能叫自己恨他们,因为“后来”他已经不是小孩子,懂得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了,他做的一切都与别人无关了,就象王老成说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他抱怨别人,就等于承认自己没有掌握命运的能力,这是他不能接受的观点。他觉得他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不论多么落魄的时候,他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不过上学的时候,他好象并没有认真地选择过什么道路,那是一个不容你过多思索的年代,社会的洪流滚滚汹涌,人就象一块块糟木版子,只能跌跌撞撞地从流飘荡,尤其那些年少的孩子们,更只能听天由命了。
  王向东稀里糊涂就上完了小学,除了几首至今没有忘干净的“语录歌”,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学了什么玩意儿。那阵子按毛老人家的浪漫思路,学校“坚持以阶级斗争作为主课”,“歌命大批判”、学习毛泽东思想成为最重要的教育内容,上课都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开始祝福,中间背语录,结束呼口号,让他后来想起来就笑着骂街,有时候开着车,赶上节奏了,冷不丁还唱出几句“日落西山红霞飞”或者“社会主义好来就是就是好”的歌词。对小学的更多温暖的印象,其实还是来自看小人书、滚铁环、掏鸟窝和抓特务一类的游戏。
  上了初中,基本没有正经课,大部分时间在追着看斗争会和游街的节目,偶尔免不了带上弹弓、板儿带、砖头瓦片的跟筒子楼里的孩子开上一仗,闲暇时也结伙去学校附近的音乐厅门口转悠,等看电影的人们散场,起个流氓哄,瞅冷子再抢个军帽什么的,王向东喜欢那样的日子,阳光灿烂,为所欲为啊。
  而且家里也有好消息,他的母亲不再挨斗,因为“红轧”又揪出了很多更大的阶级敌人,林芷惠本来就是凑数的,毕竟林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百货商,并且那时候她丈夫王老成也参加了造反派,大家也就不太好意思找她的麻烦。王老成说他当造反派就是图一个靠近组织,根本不出手整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啊。他的老婆一被松了扣儿,王老成立刻得意地总结说:这就是平时人缘好的结果,人生善愿,天必佑之。
  后来王向东也去了“红轧”,老工人们回忆说,实际上大家是看林芷惠太老实,斗争起来不热闹罢了,而且一个女人太漂亮了,好多人就不忍心,毕竟没冤没仇的,除了变态狂,谁好意思没完没了?也有说当时大家都去斗争当权派,对林芷惠这样的“死老虎”不放在心上了。不管这些话是否可信,林芷惠没有继续受罪倒是真的,这在当时不啻给王向东精神上卸了一块大石头,他发现自己又可以挺直腰杆儿和平房区的孩子们一起玩了,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一水儿的干净,不象筒子楼里那些家伙,时不时蹦出个坏分子叫人给挂上牌子。
  筒子楼里挨整最出名的是个叫何贵均的瘦老头儿,整天穿个中山装,精神矍铄,听说是个副营级的干部,不过参加歌命前还被某某档抓过壮丁,后来投诚了,跟着林彪的队伍干歌命,手里还有林副住席亲手颁发的奖章,“九一三”事变后,很快就查清那老头儿的很多历史问题,敢情当初这家伙玩了个假投降,居然是一直隐藏在歌命阵营里的台湾特务,斗争了几次,就死了,选择的是自绝于人民的道路,尤其暴露了其悔改的反动思想。批斗时,王向东跟一个叫丰子杰的同学去砍过砖头,不记得打中过,只有那个叫李爱国的同学弹弓使得好,叫何贵均脑袋上起了几个质量不错的包。
  之所以记住了那个瘦老头的名字,是因为何迁的缘故。何迁是瘦老头儿的孙子,跟丰子杰、王向东他们一班。
  象他爷爷一样,何迁也是瘦瘦的,除了一双眼睛鬼精灵,通体有些干巴,仿佛缺乏水分的旱萝卜。王向东他们叫他“时迁”。何迁在他爷爷倒霉之前,是筒子楼学生组织里有名有号的人物,筒子楼里有红卫兵,但何迁年龄太小,人家不带他玩,于是他就组织了自己的队伍,叫什么“井冈山战斗队”,他不当队长,竟然给自己封了个教导员,不伦不类,每场对平房区学生的伏击战,很少见他冲锋陷阵,丰子杰说何迁就是个狗头军师,在后面鼓捣坏点子呢,早晚得修理修理他。丰子杰是平房区的孩子头儿,个子不高,却很有心计,打架手特黑,丰子杰说要修理谁,就一定能落到实处。
  何贵军被揪出来后,何迁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丰子杰和王向东等人终于逮个机会,把何迁堵在筒子楼的死角里臭揍了一顿。何迁的叫声凄凉无助,多年以后想起来时,王向东还不由得笑了又笑,尤其在何迁冷不丁成了他生命里的贵人后,他更是忍不住要回忆那个场面。
  “时迁,你个反动派的狗腿子,我叫你牛逼!”王向东学着丰子杰的样子一脚丫子踏住何迁的小肩膀,挥舞着铁拳喝斥:“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这回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了吧?”
  何迁搂着脑袋,蜷缩在旮旯,猫儿似的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认罪。”
  多年以后,何迁说那叫光棍不吃眼前亏,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王向动就安慰他说:全国有好几十万人都低头了,多你一个不寒碜。
  王向东热衷于要修理何迁,还有一个隐蔽的缘故,是为了一个叫米彩儿的长辫子女生。米彩儿住筒子楼,跟王向东同桌,是他们的学习委员,他们那一届的第一批共青团员,人长得水灵,一双大眼睛象后来在儿子家辉收藏的日本卡通画里看见的那般夸张地迷人,扑闪扑闪地很能煽动人心,至少王向东着了迷,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对异性有强烈的向往。
  可惜那时候男女生势若水火,尿尿不在一个坑还应该,平时连说句话都稀罕就叫人郁闷了,更不用说在一起游戏玩耍了。王向东一心要跟米彩儿搭讪,米彩儿坐在旁边,整天一副阶级斗争脸儿,激励得王向东越是艰险越想向前,憋躁得心里直如百爪抓挠,最后终于摸索出一条名正言顺的道路来——王向东装弱智,叫米彩儿放学后辅导功课,米彩儿羞怯地热情着,小心翼翼地偏过身给他讲解,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漠的花粉味道,王向东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应该是一种混合香吧,细闻会品出一些茉莉花的味道,可他觉得那不该是茉莉花,米彩儿因该用更好的化妆品才对。
  有一天他忽然就问:“米彩儿,你抹的啥化妆品?”
  米彩儿当即红起脸,象犯了错误似的狡辩道:“我从来不抹化妆品。”那时候,抹化妆品在他们心目中还属于小资产阶级情调,似乎抹了化妆品的人就不纯洁就不歌命了。
  王向东赶紧笑道;“抹化妆品怎么啦?我们全家都抹,牡蛎油防冻膏什么的。”然后又讨好地搭讪着:“可能是你身上自己就有香味儿吧。”
  米彩儿身子马上惊慌地向外挪去,脸上刚退步的红色又腾起来,长睫毛一呼打,气气地说;“王老三你流氓!”
  米彩儿恼羞地跑走了,王向东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呆坐了半分钟,才明白自己怎么就流氓了,当时后悔得直咬舌头。第二天,他的课桌上就出现了一条三八线,米彩儿刻的。
  “假正经。”王向东在心里默默嘟囔一句,又满怀失落。
  两天后,他开始给米彩儿写纸条,道歉,澄清事实,向毛住席发誓,希望继续和她保持健康的歌命友谊,米彩儿终于又有了笑容,又开始辅导王向东学习,那是个不愿与人为难更不愿与人为敌的女孩儿,有些象王向东的母亲,他喜欢。
  后来有一天,王向东约她一起去看电影《火红的年代》,米彩儿居然没有拒绝,可把王向东给美坏了,不过半路上就叫筒子楼那帮家伙给截住,何迁说:“王老三,你也不看看你那逊德行,还想勾搭我们红小兵突击队的阶级姐妹?黑不溜秋赶紧给我靠边站!”最后一句是一部影片的台词。王向东是背着平房区的孩子出来的,这时候走了单,心里也有些毛,可他不会在女孩子面前掉架儿,从来不会,当时把米彩儿往上身后一藏:“不用怕,有我呢。”然后挺起胸脯傲视着何迁说:“我是工人阶级后代,你们想怎样?想造工人阶级的反吗?”
  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王向东的话还是应该很有震慑力的,结果气势磅礴的王向东叫那些人给狂扁了一通,半扇槽牙都松动了。让他欣慰的是,米彩儿竟然勇敢地护卫着他,一副不惜和筒子楼决裂的气概,何迁骂王老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米彩儿居然愤怒地宣告:“我就愿意叫他吃!”
  直到王向东这次被抓进来的前几天,他还和米彩儿拿这事开过玩笑呢,王向东说;“那一刻,我他妈骄傲啊!我就发誓这辈子非你不娶了。”米彩儿说我当时就是逆反,其实并没有真看上你,瞧你黑不溜秋的样儿吧。
  何迁的爷爷被打翻后没多少日子,米彩儿家里也出了事,因为她有个舅舅一直在美国,解方了也没回来建设新中国,米彩儿的化妆品就是舅舅送的。米彩儿情绪极端低落的那段时间,王向东打探了好久,她才哭着交代说自己的父母在单位都被揪斗了,家也给抄了,她再也没有化妆品了。王向东说:“不就化妆品嘛。”转天他就塞给她两盒“万紫千红”,是丰子杰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丰子杰的妈妈和王老成林芷惠在一个单位,他爸爸是文工团拉二胡的,他大哥也在团里管灯光,估计是从团里牵回来给丰子杰的两个姐姐用的,让王向东做了二手人情。
  米彩儿当然不是单纯地为了化妆品掉眼泪疙瘩,爸爸一被打成右派,她原来那点儿骄傲劲儿一下子也全被打掉了,在学校里来来去去象个被夹断了尾巴的小老鼠一般,灰溜溜蔫巴巴的。王向东在这时候并没有象其他同学那样鄙夷她,反而在心底里觉得和她的距离更接近了,米彩儿难免不感激,再为他辅导功课的时候,就有了些报恩的色彩。
  这天傍晚,丰子杰拉王向东等几个朋友去他爸爸的团里看排练,看得没趣了,王向东就先溜了,直接奔了筒子楼,在贴满大字报和标语的楼体下面喊“咪咪”,很快,米彩儿家的窗户就推开了,米彩儿在二楼招手,王向东想都没想就上去了,现在他不怕筒子楼里有伏兵了,“井冈山战斗队”现在已经溃不成军。进了屋,米彩儿说:“我爸妈不在家。”
  “又开夜场哪?”
  “恩。”米彩儿脸色阴郁地答道,“前天就斗到后半夜。”
  王向东放松了,先把米家的房间视察了一遭,相对于自己那个狭隘局促的家,这个两居室的套房实在太奢侈了,米彩儿能够单独有自己的房间,真不错,而他王老三只能睡在父母的上铺,好多夜晚他都睡不好,虽然下面只是小心地动作着,他也能猜测到他们在干什么,他在黑暗里望着二姐的铺,估计她也未必就睡了,他开始无师自通地玩弄自己的身体,谨慎又热烈地快活着。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渐渐已经感觉别扭,他也慢慢理解了大姐下乡时一家人的喜悦里应该还有些别的因素了。米家的地板也干爽,不象他家的屋子总是散发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潮气。他突然就有个大胆的设想:歌命还要深入下去,应该把筒子楼的人都打翻,赶到平房区里去,然后他们挺进筒子楼,也过一下资产阶级的腐化生活。
  他看着米彩儿的床,在干净的素花床单前犹豫了一下,最后在靠墙的一张条凳上坐下,心情有些闷闷的。米彩儿的父母都在博物馆上班,他原以为她家里会有不少好看的古董,可他只在另一间屋子里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小书架,里面放着几套毛选而已。据说米彩儿家里以前有个唱片机的,要不是被抄走了,现在就可以听听那些优美的音乐,甚至可以跟米彩儿跳个舞什么的。
  可现在他只能干坐着和她聊天,他安慰她:你爸妈的问题会查清楚的,我看他们不象坏人。米彩儿激动地说:他们本来就不是坏人,连我舅舅也不是。王向东说你舅舅我不熟,不敢保证啊。看米彩儿要急,他赶紧说:管他呢,只要他对你好就成。米彩儿说他敢情对我好啦,王向东挥挥手说那就行了,他应该没问题。
  米彩儿郁闷地嘟囔道;你要是造反派多好,就不会斗我爸妈了。
  王向东一拍凳子道:“我现在就是造反派啊,反正在学校里谁也甭想欺负你!不管咋样,你不用怕,有我呢。”
  米彩儿就很安全很幸福地笑了。
  没电,他们点了煤油灯继续聊,中间米彩儿去热了两块红薯和他分着吃,王向东学着父亲的口气感慨着:“连林秃子都判国了,中国现在乱啦,你将来有什么打算?”然后不等米彩儿说话,就给她安排道:“跟我一起响应毛住席的伟大号召,下乡插队吧,就到我老家,我姐姐来信了,说那里的歌命形势一片大好,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
  其实关于乡下的情况,他更多的消息来源是丰子杰的二哥,据说知青的生活很浪漫,平时偷鸡摸狗搞联欢搞破鞋,热闹得很,还有夜场的露天影院和漫不见边的苞谷地小树林,有无限的活动和想象空间,他向往了。米彩儿并不知道这些,被他的歌命热情一感染,似乎也动了心,又说还要和家里商量一下。王老三说商量个屁呀,谁敢阻拦你干歌命去?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王向东倒一下子迟疑了,挠挠头说:“我还得跟我爸商量一下。”
  谈了一会儿理想,王向东盯着米彩儿微鼓的胸脯说:“咱俩交换个东西吧,大小算个信物。”米彩儿突然红了脸,嗔怪道:“什么信物,你也说得出口?”王向东嘿嘿一笑,指着她的胸说;“就这个,我这个给你,以后我们俩就一颗红心永向档了。”
  米彩儿依旧红着脸,却没有反对,自己先动手摘下胸前的毛住席像章,王向动一把抓过去:“还犹豫什么啊?”顺手别上了,又摘下自己的像章,讪笑道:“我给你戴上。”米彩儿拂一下他的手:“去,讨厌,我又不是没手。”王向东笑一声,没有放弃,继续凑过去,说我这是关心你啊。米彩儿就不动,热着脸看他在自己胸前小心地动作。
  帮米彩儿别好了像章,王向东迟钝了一下,没有马上闪开,米彩儿的胸脯轻轻起伏着,就在离他鼻子尖几公分的地方起伏着,他感觉到自己砰然的心跳,象把家里的老电匣子凑在耳朵边上那种感受,电流似乎直接刺激到心坎上,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胸襟上,只要向旁边有意无意地一溜达,就能触摸到那个奇异的开关,他感觉着自己的手和嘴都冒出汗水来。
  米彩儿僵硬地坐在那里,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有煤油灯在忽悠着昏黄的火焰,两个人突然都听到了对方吞咽唾液的轰鸣声,米彩儿窘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种局面终于坚持不住,她刚要轰王向东闪开,身子就被抱住,她咿呀地抗拒了两下,就浑身软塌着被王向东欺压住了。
  那一天是王向东15岁的生日,家里没钱吃捞面,只给老三煮了个红皮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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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一章-03军帽及其他

  王老成眼睛一瞪,老三就不敢再提下乡的事儿了,当然他跟米彩儿的约定更没敢泄露半字,恍惚知情的只有丰子杰——王向东憋不住屁,觉得这么精彩的故事没人来分享实在是个缺陷,而且他还得求丰子杰给他偷化妆品。米彩儿说自己再也不抹化妆品了,王向东不答应,他喜欢把化妆品盒塞进她手里时的感觉,他也不希望她因为家里出了问题就过得没有以前快乐,而且,他也喜欢在诡秘约会时闻她的脸她的唇,化妆品的交易使他有更多的理由和机会亲近米彩儿。
  社会和学校还是连续地混乱,王向东享受着这种混乱,以及由混乱带来的自由和放纵,日子过得五颜六色有滋有味,米彩儿就是他生活里最美妙的节目。
  有一天丰子杰不忿地说:“老三,抓机会我也得上一回米彩儿,我也喜欢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女孩儿。”王向东说不行,将来我得娶她呢,朋友妻不可欺。丰子杰说你有病吧,她可是反动派的狗崽子,资本主义的毒草啊。王向东说那我就慢慢改造她,反正你不能打她的主意。
  “好吧,真没劲,以后你也甭惦记我姐姐的万紫千红了。”丰子杰说完又笑,搂着王向东的肩膀说;“操,我跟你开玩笑呢,我才不会在男女关系上犯错误,不过你也小心点儿,别中了阶级敌人的美人计。”王向东想了想,认真地说:“不象,我看米彩儿不象女特务,女特务都烫发啊。”
  时间不长,大姐王慕清回了趟家,除了给三弟捎了几本“红宝书”,就只带回两汪子眼泪,说呆得久了,就发现农村根本没有宣传的那么美好,连电都没有,蚊子臭虫的怕什么有什么,住的差,也吃不饱,大半夜的村里还敲锣打鼓接最高指示,弄得连个安稳觉都混不上。林芷惠摩挲着女儿粗糙的双手,也眼泪汪汪的,一口一个“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啊”,王老成先是叹气,后又鼓励闺女要有排除万难的精神,归根到底一句话:“别人家的孩子能坚持,我王老成的闺女就绝不会当逃兵!”
  送走生离死别般的大姐,王向东打消了对广阔天地的向往,又开始和丰子杰他们混课游街,满处找乐子,偶尔会结帮去打架,丰子杰以他的心黑手辣逐渐闻名,王向东虽然有的是力气和热情,却时刻要提防着被人告状,王老成的鞋底子可不是好消受的,所以在外面的表现也就难免拘谨。
  跟他们凑帮的,有个叫大luo的孩子,憨头憨脑,鼻子下面经年累月挂着鼻涕泡,俩袖管也总是亮晶晶硬邦邦的,平时冲女孩子吹口哨、跑步抢军帽的勾当就都交给他了,大luo很义气,抢了军帽总是先给其他弟兄戴,吹口哨时挨了骂也不推卸责任,就在人堆里红头涨脸地背着黑锅傻笑。王向东是第二批混上有军帽戴的,当时精神就抖擞起来,但他还不能跟丰子杰比,丰子杰还有一条洗得发白的草绿色军裤,屁股上补着两片桃形补丁。
  接着,可能王向东至死也不会忘记他兴冲冲戴着绿帽子回家的那个夜晚。
  “歌命军人一定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王向东一路唱着,气宇轩昂地进了屋,电灯懒洋洋亮着,母亲正就着灯光补衣服,房间里弥漫着一片烟气。
  “呦喝,三儿今天够精神啊。”王老成把烟屁落到脚下一碾,眉毛就皱巴起来了:“哪来的?”
  王向东感觉良好地正了正帽檐,目光炯炯地汇报:“大luo给的。”母亲先抬起头笑道:“大luo啊,他哪里来的军帽?”王向东说管他呢,给我就要呗。
  正躺在铺角看书的二姐撇了下嘴揭发:“他撒谎呢,肯定是抢人家的,我听丰子杰的姐姐说了,他们净撺掇大某干坏事,上礼拜还偷看过人家刘婶洗澡哪,回头叫刘婶给追家里一通好骂,嘿嘿。”
  王向东刚要分辨,王老成先急了,一拍桌子道:“有你没?”
  “没有!绝对没有我!”王向东横起脖子喊着,又下意识扶了扶军帽,好象那顶绿帽子能代表自己的清白。
  王老成一伸手:“拿来,帽子!”
  “干什么?”王向东警惕地后退半步,脚指头在条绒布鞋里紧张地抓挠着,随时准备逃跑。
  王老成瞪着眼:“拿来!”林芷惠小声说:“他爸,先给他讲道理,别楞呵呵地吓着孩子。”
  王老成怒道:“你看他象怕的么?他胆儿肥了啊,打家劫舍啊!再不加强管理他就成地痞啦——老三,听见了没有,帽子拿来!你不配戴。”
  王向东不服气地嘟囔着:“我怎么不配戴了?”
  “还犟嘴?歌命军人有你这样的吗?你这叫土匪!”
  “我又没去抢。”
  “喝!你还有理啦!古人连名字不好听的泉水都不喝,宁肯渴死!你倒戴抢来的帽子!我看孔老二都比你强!丢人显眼的东西!还不把帽子拿过来?!”王老成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一家人都怕他,他一发火,二女儿慕超眨巴着眼也不敢插言了,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告弟弟的状,原来还想趁火打劫地揭发关于老三和米彩儿的暧昧传言,这下也打住了念头。林芷惠则赶紧起身;“三儿啊,今天咋这么倔?快把帽子给你爸。”说着来摘儿子的军帽,王向东一把抓紧帽子,说什么也不撒手,混顶军帽容易吗?
  王老成一步跨过去,劈手夺过帽子,猛一叫力,喀嚓一声,绿军帽就给撕成了屁帘子,那一把,正好比撕扯了王向东的心肝,他惨叫着扑过去抢夺,王老成一抡胳膊,把儿子甩到门上,又把军帽朝地上一摔,额头上青筋暴突,大脚丫子连扁下去:“我叫你臭美!我叫你抢!”
  王向东红了眼,气急败坏地大叫着冲过去,趴在地上从父亲的脚下抢救军帽,冷不丁被正在气头上的王老成一脚踢了个滚儿,还没爬起来,王老成已经抄起笤帚打下来,啪,啪!王向东的屁股连叫了两声,疼得他也顾不得军帽了,一溜烟逃出门口,王老成在里面喊:“滚蛋!不反思彻底了别进这个家!”
  王向东义愤填膺啊,当即跳着脚叫嚣:“王老成——我跟你决裂,划清界限!”说完,马上向胡同深处跑去,因为王老成咆哮着追了出来。街坊邻居也出来几个脑袋,纷纷说:“老成啊,又咋呼什么哪,不就一破军帽嘛。”
  王向东在墙旮旯坐了十几分钟,看看灰蒙蒙的天,揉揉屁股,去了丰子杰家,丰子杰的妈待他比亲儿子还好,他知道去了那里比在自己家里舒服。果然,丰娘一看老三那副倒霉德行,立刻就骂开了王老成,说他是个生儿子没僻眼的,断子绝孙的玩意,王向东在旁听得很舒坦。“——三儿,以后不回家啦,就给我当儿子!”丰娘是个泼辣的,棉纺厂的生产组长,在住家这一片地界也是说话有音的主儿,著名的护犊子,混横不讲理。
  丰子杰的爸爸嘟囔道:“你们这些孩子也是不省事。”说着出了门,去知会王老成一声,免得他一家子挂念。
  转过天来,大老早的,林芷惠就跑过来看儿子,顺手塞给他一顶军帽,王向东看了一眼,气愤地说:“缝得再好,也看得出印儿来!我不要!”林芷惠哄道:“妈费了一晚上劲,实在不能缝得再好了,赶明儿叫你爸给你买个新的。”
  “我没有爸爸,我也不要他的帽子!”
  “别胡说。你爸打你也是恨铁不成钢,他自己也心疼呢,放学以后抓紧回家啊,别叫我们担心。”林芷惠摸了把儿子的头,给他把军帽戴好,谢了丰娘,赶紧回去和王老成一起到单位去了。
  喝了碗稀粥,王向东跟丰子杰背上书包出了门,犹豫来犹豫去,还是把缝补好的军帽戴上了,有总比没有好。丰子杰安慰他,说出不了三天,包准给他再弄顶新的来。
  米彩儿在筒子楼下面站着,远远看他们过来,先乐,丰子杰说:“我越看这米彩儿越象糖衣炮弹。”王向东说我就喜欢她向我开炮。
  到跟前,米彩儿说:“今天上午可能又没课。”
  “咋啦?”
  米彩儿望望楼上,小声汇报:“昨天韩老师的家给抄了,弄不好,今天学校要开批斗会呢,何迁他们几个正满楼筒子贴大字报哪。”
  “嘿,他倒他妈积极!韩老头咋了?反动来着?”丰子杰追问。米彩儿红了下脸,看王向东,王向东鼓励她尽管说,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韩老师跟楼里的人聊天,说文化大歌命弄得太过火了,他还说列宁说过,只有死人和婴儿不会犯错误,那毛住席不是也得犯错误吗?”
  “操!”丰子杰怒道:“这不是反动派是什么?斗老家伙,走,我们也赶紧去写大字报,别光看时迁他们抢阳光啊。”
  王向东一边跟着走,一边问:“米彩儿,你怎么知道的?”
  “何迁啊,何迁他们都给写出来了,听说,还是何迁揭发的韩老师呢。”
  王老三懊恼道:“这下不是叫他立了功吗?”
  丰子杰说:“他甭想反攻倒算,群众的眼睛都亮着呢,他再怎么伪装,再怎么积极表现,都掩盖不住他特务家庭的出身!他的血永远和无产阶级流不到一块儿来。”米彩儿看王向东一眼,咬着嘴唇没出声,王向东的心里也忽悠了一下,觉得丰子杰这话太深刻了,一下子给他触及到灵魂的隐秘处了。
  到了学校,果然要开斗争会,学生们都很兴奋,在校园里串来串去地咋呼,王向东拉上米彩儿,抓紧找笔墨跟丰子杰等人写大字报,想来想去,忽然觉得韩老师居然是个很不错的人,教学幽默,精神抖擞,平时对学生也是体贴关怀,就快称得上无微不至了,王向东苦恼地说:“这没法批啊,咱总不能跟时迁他们写一样吧?”还是丰子杰有经验,当时就说;“他对学生越好,就说明他居心越是险恶,就说明他隐藏得越深,毛住席都说了,这种不拿枪的阶级敌人更可怕。”
  王向东正对自己的觉悟有些惭愧,米彩儿犹豫道:“你们说韩老师会不会给抓起来啊?”在这之前,学校已经逮捕了两个老师一个学生,都是因为散步反动言论,被打成了右派,送到劳改农场了。
  丰子杰不满地批评道:“你怎么还同情反动派啊?要不是看老三的面子,我连你一块儿揭发。”米彩儿立刻吓红了脸,鸟一样退缩在王向东旁边,不敢发表意见了。思路逐渐开阔起来的丰子杰,开始奋笔疾书。王向东说:“千万别忘了签上我的名字,还有米彩儿的。”丰子杰说:“李爱国、大luo他们都得签上,不怕人多!”
  米彩儿看一眼王向东,放心地笑了,能被批准跟工人阶级的孩子站在一条路线上,叫她塌实了好多。
  刚贴好大字报,筒子楼的学生喊着口号进了学校,直接就奔办公室去揪韩老师了,丰子杰一看,折腾了半天也没抢在他们头里,不觉恨恨地说:“回去我们开始找材料,下一步就进攻筒子楼,筒子楼是资产阶级的据点!”大luo在旁边跳着脚支持。王向东安慰有些不安的米彩儿说:“不用怕,到时候你是内应,算我们的人。”然后他们开始核计,说至少要给时迁挂上三块牌子:小特务、阴谋家,还有就是林彪反【和谐】档集团的孝子贤孙,要用铁牌子,下面再拴上几块砖头,白帽子要做那种至少一米高的。
  提起白帽子,王向东就想笑,文化大歌命刚开始那会儿,看见被游街的人顶个硕大的尖筒帽子,很好玩儿,回家就拿报纸糊了一个,罩在头上兴奋地招摇,结果被王老成一顿好骂,说要学那唱戏的做官儿的,甭学那拉巴巴橛子做尖儿的。王家虽然有旧私塾的老底子,毕竟荒废了,王老成该不会知道当年有个叫屈原的能人,就以戴着“冠切云之崔巍”的高帽子为无上光荣呢,可惜高帽子这样的好东西被中国人逐步改造得扑朔迷离起来,都是糟蹋传统的能手。
  围攻筒子楼的计划设计得越来越严谨丰富了,三天后,王向东被丰娘护卫着回了趟家,按着头跟王老成认了个错,王老成从铺头拿起个绿军帽,掸掸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有板有眼地说:“小子,人,不管穷富贵贱,活着就得有志气。记住了,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缺什么跟老子说,再给我外头胡搞去,我就真不叫你进这个家门啦。”丰娘挥挥手道:“行啦老成,你也太死硬,人非圣贤,谁能没错?孩子小鸡鸡还没毛儿呢,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二十多年后,王向东想起那军帽来,还要感慨不断,说日子久了,尤其是当了别人的爹以后,才慢慢体会出父亲对孩子的感情,唉。
  王向东的旧军帽藏在丰家了,但爸爸能给他弄来个新军帽,又实在意外,当时他心里的恨怨一下子就烟消了,戴上军帽的时候居然有些羞愧和扭捏起来。他想,那个旧帽子就给大luo吧,这样,队伍就更象个样子了。
  在家里吃了午饭,耗到父母都上班去,王向东赶紧一通搜索,终于找到父亲的武装带,囫囵系上就跑了出去,他这次回家,为的就是这件事。明天,平房区的三十几个孩子就要对筒子楼发起进攻了,而且很多孩子都准备了红布条,计划到时候系在胳膊上当标志的,丰子杰说了,平房区的红卫兵不是不带我们闹歌命吗?我们就自己组织起来,踢开绊脚石,自己闹歌命!我们的组织就叫“永向档战斗队”。
  这一天,是1976年的7月底。还没等“永向档”开始行动,筒子楼就塌陷了,因为夜里发生了大地震。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一章-04地震,上班

  转天上午,去上夜班的林芷惠跑回来,蓬头涨脸地在混乱不堪的平房区里转悠来转悠去,总算找到了慕超和王老三,当时他们正在丰子杰家的简易窝棚里大眼瞪小眼呆着,象一对被黄鼠狼吓惊了小鸡。丰娘赶紧问王老成,林芷惠长出一口气说;“没事,在厂子里抢救国家财产呢。”
  “抢救个屁呀,连儿子都不要啦?”林芷惠疲惫地一笑:“这不是叫我回来找孩子嘛,谢天谢地。”然后又赶紧纠正道:“托毛住席的福啊。”丰娘潦草地一摆手:“托谁的福啊,赶紧去看看你家的房子吧,都趴架了,看还有什么东西能用得上,都搬过来先跟我们一起凑合着过吧。”那工夫余震还没有消,满街都是裂缝,有的地方还在翻沙冒水的,林芷惠告诉两个孩子不要乱跑,自己奔了家,王向东一蹶屁股追了上去。
  路上不断地有哭声,是谁家的人被砸死了。王老成的家倒得很有水平,四面墙分崩离析,房顶平坦地扑下来,把一个家盖得严实。王向东只暗自庆幸提前捞了条皮带出来。隔壁人家的房子前,蒙着张床单,露出两个乌青的小脚,王向东想:那个裹脚的小老太太死了吧,这下封建社会的活标本没了。
  丰子杰和他大哥也过来了,帮忙撬起单薄的房檩,按林芷惠的指点,从乱摊子里摸索出半袋子玉米面来,应该还有几块红薯的,不过没力气找了,估计已经砸烂了吧。一路叹着,回了丰家的窝棚,这里比较开阔,一拉溜已经搭了十几个三角窝棚,林芷惠坐下来,就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丰娘安慰了几句,林芷惠才说:“以后怎么都好过,档中央毛住席不会忘记我们……可是,不知道慕清那孩子怎样了呢,万一有个好歹,将来怎么跟她亲娘交代啊。”
  王向东一下站起来,顶得窝棚一颤:“妈,我这就找大姐去!”被丰娘一巴掌拍了下去:“找你爹个脑袋啊!你大姐有不了事儿,那孩子从小就知情达理,好人都有天保佑着哪。”说完了,自己倒直楞起眼,念念叨叨地说:“我们家老二也在乡下呢,唉,谁不惦记?”两个女人对着脸流起眼泪来,谁也不劝谁了,象两台兀自开着的收音机,各自播送着自家的心事。
  丰子杰一捅王向东,两个人溜了出去。
  在残垣瓦砾中晃荡了一会儿,王向东忽然想起米彩儿来,说一声,立刻和丰子杰一起奔了筒子楼,大luo和擅长打弹弓的李爱国吼着嗓子也追上来,几个人兴奋了一下,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远远看筒子楼,已经塌了大半,王向东头里一沉,不觉加快了脚步。
  “时迁!”大luo喊道。
  果然,何迁正斜背着军挎书包在筒子楼下面转悠着,百无聊赖六神恍惚,又仿佛丢了钱包正在搜索的样子,听见喊,回过头来犹豫一下,终于没有逃跑,一直等他们近了,才说:“我们家没了,就剩我跟我奶了。”泪花开放了一会儿,才汇聚成水冒出眼眶来。
  看何迁蹲下身越哭越厉害,丰子杰咂吧一下嘴,突然说:“哭个几吧,没事儿,饿不死你,到我们家吃去!这个时候得发扬歌命人道主义精神了。”大luo抹把鼻涕,慷慨激昂地说:“没错,这回也叫你感受一下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何迁哭得更凶了,估计是被感化的。
  王向东最后望一眼筒子楼,米彩儿家的山墙被撕裂了一个大缝,仿佛一刀切开的,心里动一下,关心地问:“你们筒子楼的人呢?”何迁敷衍地一扬手:“在学校操场呢。”然后又明察秋毫地补充道;“米彩儿没死。”
  王向东塌实了,晃了下脑袋说:“我主要是关心大伙儿,咱班里的同学都没事吧?”何迁说了几个名字,说除了他们都没事。王向东的心居然幽暗了一下,别看平时跟筒子楼里那帮同学势不两立的,真听说谁“扑”地一下就死了,也很难接受,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生命无常,却偷偷地开始怀疑人定胜天的豪言了。
  他们没有去操场看筒子楼的人,乱溜了一遭,到处都是死亡和破败的气息,心里无趣,早早地回去了。那边王老成正带了几个工友在倒腾自家的房子,把檩条、床铺和被褥翻到路边,运到窝棚区去,紧挨着丰家,简单地搭了个窝棚,也算有了个安身处。王老成跟林芷惠交代几句,又去别的工友处互助了。
  天慢慢黑了,家长们都笼络着孩子,不叫满处乱跑,草草吃了饭,丰娘钻过来坐在林芷惠边上,又开始念叨自己家的老二,这次轮到林芷惠劝慰她了,其实林芷惠的心里更放不下大女儿王慕清,当初她下乡的时候,林芷惠就不自在,觉得亏待了孩子,万一慕清有个好歹,她这个做继母的就要背包袱了。
  窝棚里有些挤,王向东说要去丰娘家里和丰子杰呆着,林芷会说去吧。王向东钻出窝棚,晃了一下,就溜边出了平房区,向学校操场跑去。
  操场上也是塞满了各种规格的三角棚,好不容易找到米彩儿,两个人就近在窝棚边上聊了几句,王向东塞给她一个杂面窝头,说了句“有事儿就找我”,赶紧蛇行着跑回去,因为米彩儿的妈妈开始往外拔头观察了。
  后来的日子就过得很无聊,只记得有一天米彩儿和何迁突然一起跑过来,说团支部要组织团员和少先队员参加建设新城市的活动,王向东当然支持,就撺掇丰子杰、大luo、李爱国等人一起和他们去工地上搬了半天砖,受到工地领导的表扬,转天米彩儿再找大伙,丰子杰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病了,只有王向东一个人硬着头皮跟去,何迁感慨地说:“这就是觉悟。”
  后来的事就有些懵懂,也不知怎么就算初中毕业了。
  那时候大学停止招生了,很多学校的高中部都没了,他们那里的居然还半死不活地开着课,后来说起来也算个稀罕了。米彩儿准备继续读高中,来问王向东,王向东说:“我也正想找你呢,我爸他们厂子招工呢,本厂职工的孩子优先安排,我爸已经给我报名了。”
  “你不想上学啦?”米彩儿有些惆怅。王向东说:“知识越多越反动,这是历史的经验教训。现在国家建设需要人才啊,我不能再等了,再说了,我爸说啦:过了这村没这店。我看你也赶紧去上班吧,找学校革委会,让他们给安排啊,我看棉纺就不错,丰子杰他妈在那儿,到时候还多个照应,以后我们就一起奔供产主义,多好。”
  米彩儿脸阴下去,这才说了实话,原来,正是因为她爸爸有思想问题,组织上才不给她安排工作的,要她先在学校等,不想上学了可以先回家去。王向东心里也有些别扭,不过这出身问题也没辙,没有纯正的血统组织上怎么能放心让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呢?别说添砖加瓦了,那些人没事还憋着挖社会主义好墙角呢,不是正经的劳动人民出身还真叫人不放心。而且说心里话,他也看出米彩儿和胡同里那些女孩子就是不一样,一看就不象无产阶级后代,无产阶级有这么细皮嫩肉的吗?可他居然就是喜欢这样的,他也问过自己是不是思想不健康,想到母亲被暂时掩盖下去的出身,他觉得自己可能也是属于血统不纯的人。这时候对米彩儿的感情就有些动摇,他高瞻远瞩地想到了下一代,他是不是应该找个根正苗红从头发梢到脚丫缝都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女孩当老婆呢?就象他大姐那样的。
  不管怎么困惑,他还是撇舍不下对米彩儿的眷恋。敏感细腻的米彩儿终于洞察了他的心思似的,垂眼揪着自己的衣角,红了脸憋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老三,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了?”王向东当时也红了脸,猛一拍胸脯道:“谁说啦!我这辈子都不会撇下你。”米彩儿灿烂地一笑,马上又坚定地说;“如果你怕我耽误你的前程,我不会拖累你。”王向东就受不了这个,女孩子都这么义气,他还能咋样?他说我都跟你那样了,我能不负责任吗?我王老三大小也是个爷们儿。
  米彩儿终于哭了,一下软在王向东的肩头,喜极而泣地说:“算我没看错人,这些追我的,就你最象个男人。”
  “还有谁追你?”王向东说完,不待米彩儿回答就明白过来了,不由得恨恨道;“时迁吧,他也配?”他虽然觉得何迁多少也算可怜的,可他还是以为那些反动派的子女是没有资格谈恋爱的,尤其没有资格和他王老三共同追求同一个女孩。
  米彩儿还有顾虑,问他王伯伯是否会同意他们的事儿,王向东倔强地说:“我的事儿我做主!”其实他是瘦驴拉硬屎,他这样说的时候已经开始心虚,他知道他老子就是南霸天,家里的事只有他才能拍板,娶媳妇这么大的事他自己能做主?王向东不太相信。可现在只能先这么撑着,他不能叫米彩儿也没了信心。
  *
  那时候效率就是快,半个月后王向东就坐着王老成的车“二等”去了轧钢厂,成了国家工厂的正式职工。
  “喝,王师傅的儿子啊,也长得铁塔似的,好,象咱工人阶级的后代。”
  王向东听了这话,心里美啊。
  “把你撂哪道工序呢?”
  “哪艰苦我就上哪!”
  “得了吧,傻小子,先跟刘师傅学开叉车,不好好玩儿再把你发炼钢炉边上去。”开叉车,就是从原料库往车间里送废钢。
  王向东一摸叉车,才发现自己原来心灵手巧,三两下就掌握了,没半天工夫,就开始开着叉车跑车间外头兜风了,正体验着当家做主人的感觉,就让刘师傅大吼着熊了一顿,说要不看你是王老成的儿子,我直接就踹你大炉里去!王向东嘿嘿笑,刘师傅评价说:就这一笑,还透着点儿你爹的憨厚劲。刘师傅走路有些踮脚,据说是当年让铁水烫的,说话粗声大嗓,拿骂街当饭吃,不过没有坏心眼,对王向东也亲热,就是严起来六亲不认。几天下来,王向东就跟周遭的工友们混熟了,就知道自己的师傅还有个外号,叫“破水管子”,咋叫这么个外号?——老刘(流)嘛。
  工厂里的一切都叫他感觉着新鲜,看哪里都充满了活力,王向东虽然还不足18岁,身体却发育得壮实,动情饱满精力旺盛。工友们也都很热情,思想简单,满嘴跑火车,尤其是那几个疯扯的女职工,开起玩笑来更是惊天动地,逮啥说啥,管你荤素!王向东小小地不适应了一下,很快就欢天喜地地融合进这个集体里去。
  在这期间,丰子杰也上了班,是个很清闲的单位,叫东方红五金合作社,说是组织上照顾他家的,因为不久前丰家在乡下插队的二儿子的骨灰盒运回来了,在地震中砸死的,据说是为了抢救生产队的牲口料才英勇献身的,生得伟大,傻得光荣。丰娘抱着骨灰盒哭得天昏地暗,说我精了一辈子咋生了你这么一个傻儿呀,牲口料啊!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一章-05打抱不平,初恋谢幕

  
  半个月后,王向东有了平生第一辆28寸的“永久”自行车,简称“二八永久”,花了198元,几乎透支了他半年的工资,就这,还是靠老刘师傅给争取的指标,送了礼才拿到车票的。王向东珍惜啊,苦练了三天,终于掌握了驾驶技巧。
  这天上午,下了夜班的王向东没在单位耗闲事儿,骑上自行车出了厂,半路上先在丰子杰刚上班的五金合作社晃了一圈,聊几句闲话,主要是让丰子杰看看他的坐骑,然后直接冲向学校,闯进去,先在操场兜了一遭,双手脱把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受足了孩子们羡慕的眼光,这时银铃般一声喊,他立刻一抓把,拧头向米彩儿的方向骑去。
  先观赏了一遍自行车,米彩儿欢喜地告诉他:“我的工作也要有着落啦。”
  “是吗?我说过天无绝人之路嘛,嘛单位?”
  “副食店,就学校边上那个永红副食店。”对女孩子来说,副食店可是不错了,王向东刚要高兴,米彩儿又说:“不过还没定死,黄主任说有好一大帮人想往里钻呢,不过他想照顾我们有数的几个人,但也要挨个审查呢。”黄主任是校“革委会”的领导。看王向东脸色有些沉,她又赶紧补充道:“黄主任说了,这次不看家庭出身,主要是审查个人的思想觉悟。”王向东放心了,说那你没问题。
  米彩儿汇报说;“咱们班一共就剩四个人没分配了,连大luo都去了环卫,李爱国参军了,最光荣。”王向东不服地说:“到哪都是建设新中国,当兵上班都一样。”米彩儿说我这些天天天读毛住席的书,真怕到时候通不过审查啊。王向东说你就树立排除万难的思想,一定能过关,古代的老太婆还能把铁棍儿给磨成绣花阵呢。我看黄主任的水平也高不到哪去,他还未必能难倒你呢。米彩儿受了鼓舞,笑得灿烂。
  王向东说我等你好消息了,顺便告诉你个事儿——过几天我们家就先搬到厂子边上住了,单位给受灾职工盖了一溜临建房,离这里也不算远,骑车也就半个钟头。米彩儿说那我可不好找你了,王向东说没事儿,等这里的房子盖好了,我们就搬回来,我爸还舍不得老邻居呢。我想好了,等我们都上了班,再过两年咱就结婚得了。
  米彩儿红了脸,轻拉一下他胸前的人头像章说:“你也太急了吧,咱还小呢。”王向东说过两年不就大了嘛,咱都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耗什么呀,哪天再弄出成果来,就不好看了。
  米彩儿气恼地给了他一巴掌:“刚上了几天班,就学得这么坏!”王向东又憨憨地笑,说你一上班就知道了,单位里那些老娘们疯着哪,想学好都不给你机会。
  傍午时候,王向东驮着米彩儿,送她回筒子楼旁边的临建房。王向东骑在新车上,一路上哼着歌,春风得意,米彩儿则一手紧抠着车后架,一手小心地抓着他的衣服,他说了几次要她搂住自己的腰,她也不敢放肆,就这样,半路上还有些小孩崽子起哄呢,羞得米彩儿几次想跳下去自己走。二十年后,王向东看见街上那些搂腰抱胯的年轻人,只羡慕得对米彩儿乱骂,说要在咱们那时候,全他妈抓进监狱里去,整个就是满街耍流氓嘛!
  不到一个礼拜,米彩儿就去了副食店,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王向东,他还是先听丰子杰说的。丰子杰说老三你跟米彩儿散了吧,王向东说凭什么呀,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丰子杰说;“咱都是哥们儿,我也不能瞒你,省得你将来怪我——这米彩儿的工作来得不正路。”
  怎么了?王向东听得有些上火,他就讨厌别人拿他跟米彩儿的关系开玩笑。
  丰子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资产阶级阵营里的人信不住,为了到一个清闲的单位上班,米彩儿楞跟黄主任睡了觉,你说这样的女人你还能要她吗?”
  “你他妈看见啦?!”丰子杰的领口一下子被王向东抓在手里,王向东的眼睛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来。
  丰子杰惊诧一下,一把把王向东推开,抻了一下脖领子骂道:“你他妈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没看见又咋啦?你真傻假傻呀,你也不想想,那么好的工作,凭什么就轮上她了?我哥还为歌命献身了哪,她凭啥?我这是怕你吃暗亏,才告诉你一声,要不这样,你将来得叫多少人在背后笑话?操!”
  王向东懵了,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愣了几秒钟,气急败坏地跨上自行车,向副食店飞去。
  “米彩儿,给我出来!”
  王向东冲穿着白色工作服的米彩儿大喊,米彩儿惊了一下,刚要笑,看见外面一张黑脸不象玩笑的,赶紧跑出来,心神不定地望着他。
  “上班了?”
  “第二天,还不摸门儿,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你够牛逼啊,这么痛快就通过审查啦?”
  米彩儿脸色一变:“王老三你咋说话,吃错药儿啦?”王向东奋力把“永久”一支,直视着米彩儿追问道:“黄主任那流氓是怎么审查你的?为什么这个岗位不给别人单给了你?”
  米彩儿突然一愣,脸腾地就涨红了,大眼睛扑闪一下,洋溢着泪花道:“好啊王老三,我明白你想到哪里去了!亏你想得出来!我算瞎了眼啦!”说完猛一转身跑了进去,王向东大叫起来:“你给我站住!不说清楚了别想走!”
  “我跟你说不着!就算我是右派的闺女,也轮不到你来审判我,你可以看不起我,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可能米彩儿的话在当时有些前卫了,那时候是不时兴讲究人格的,当时副食店里的人都出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米彩儿已经哭了,跟谁也不说话。一个宽脸庞子的中年妇女走出来质问王向东:“你是哪个单位的?你们领导是谁?”
  “跟你汇报不着。”王向东一边推动自行车,一边冲里面喊:“米彩儿,这个事你不给我说清楚了,我找你们家后门去!”
  米彩儿突然冲出来哭喊道:“王老三,我跟你一刀两断!”
  “你敢!”王向东脖子一横,猛地一蹲车把,咆哮道:“一刀两断也得先把问题交代清楚!”
  转头王向东就奔了五金合作社,告诉丰子杰这个事儿没完没了,晚上就掏黄主任老窝去,醋打哪酸盐打哪咸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丰子杰说为个女的,值吗?王向东说你干不干吧。
  干。丰子杰说,脸上带着一种茫然又神圣的光彩。
  晚上,王向东是十点钟的班,吃了饭就开始等丰子杰,外面一喊,就去了,一看还有个大luo,王向东说够意思。转了个弯,摸到黄主任的家门口,喊两声,黄主任出来了,还没过话,就让丰子杰给封了眼,几个人一咋呼,黄主任有些傻,歌命无罪造反有理啊,黑咕隆咚地挨了扁也真是没辙,心思一动,急忙问:你们是哪一派的,别打了自己人啊。王向东一拽脖领子,把黄主任拉进旁边空闲的危房里,摸着黑先踹倒,才告诉他:“我们是井冈山战斗队的!”提前他们就商量好了,要用筒子楼的名义审黄主任。
  黄主任说我听着声音耳熟啊,你别是王老成家的三儿吧。王向东又是一脚,说我他妈还就是王老成呢,你长的什么几吧耳朵?丰子杰说崩废话了,谈正事。
  “说吧,为什么把副食店的指标给米彩儿?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人家政治上要求进步,考核过关了啊,你们……”
  大luo捣过去一拳道:“甭说我们,说你!你是不是把米彩儿给睡了?”
  黄主任努力挺一下腰板说:“胡说!我能那么没觉悟吗?妈的你们也甭装神弄鬼啦,我听出来了,你不就是luo小二吗?你一吸溜鼻子我就听出来啦!什么他妈井冈山,我看你们都是永向档那拨的!滚!我这就找你们家大人去!”黄主任发疯般一通扒拉,从几个人的拉扯里突围出去,丰子杰踢了大luo一脚:“关键时刻你他妈吸溜哪家子鼻涕!”“都快流嘴里去啦!”大luo无辜地争辩道。
  王向东却在黑暗里一阵彷徨,看来,米彩儿这个事还真不好说清呢,弄不好就冤枉了她。正踌躇着,王老成雷鸣般的叫声在黑暗里爆炸起来;“老三!老三!”
  王向东溜出小黑屋,仓皇地跟另两个家伙道了别,三拐两拐,摸到家门口,悄悄开了车锁,高喊一声“我加班去啦”,窜上自行车一路狂奔,把王老成的叫骂声越甩越远。
  转天早上,王向东正在车间的休息室里打盹,就让“破水管子”师傅给踹了起来,一仰脸,王老成正在门口站着,铁青着脸。刘师傅道:“又惹你老子生气啦,锛哪块儿啦?”
  王向东谨慎地向后挪一步,交代说:“我把学校的革委会主任给揍了。”
  “嚯,你玩大了,象我徒弟!嘿嘿。”
  王老成阴沉着脸,当着老刘的面问:“废话少说,你跟老米家那个闺女是咋回事儿?”王向东刚要狡辩,王老成喝道:“甭拽词儿,小杰子和鼻涕泡儿全交代啦!好啊你,背着我闹歌命啊?”
  “他们瞎掰呢,我就是打抱不平,看姓黄的做事不地道。”
  王老成大手一挥:“给我打住!跟你爹我玩造型是吗?不地道的人多啦,你管过几个?要不是碍了你筋骨儿,你能出头?姓黄的该不该打我先不管,这个事算过去,不过你以后少跟米家闺女往一堆凑,叫我堵上我打折你腿!”
  老刘一看外面有人拔头,先劝王老成去上班,回过头来笑道:“臭小子,玩上自由恋爱了?婚姻大事啊,你个毛孩子懂个屁,等过些日子,师傅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
  “您别听我爸白话,哪挨哪的事儿呀?有枣没枣就弄个杆子乱扒拉。”王向东梗着脖子出了休息室,他心里还惦记着米彩儿呢,这个事不能就这么迷糊着过去,要是真冤枉了她,他去磕头都成,要是她真的对不起他了,他宰了她的心思都有。
  还没来得及去找米彩儿连道歉再摸底,王家先暂时搬进了单位的临建房,房子还没归整好,国家就出了大事儿——那一年从天上往中国掉了三块大陨石,继朱老总和周总里之后——老人家毛住席逝世了,举国悲恸,刘师傅哭得直跺脚,说这下中国可咋办啊,没有毛住席中国可咋办啊!大海航行得靠舵手啊!王向东本来没有什么太深的感触,别人戴黑箍也跟着戴呗,眼泪是没有的,不过也被刘师傅闹得有些茫然起来,是啊,新中国是不是要完啦?一时也没心情去想米彩儿了。
  过了半个多月,全国人民开始化悲痛为力量大干社会主义的时候,米彩儿正站在副食店门口,一边往外退着步,一边给里面指导着:“右边低了……哎,再来点儿……又左了,停,正好。”里面一个中年女人正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旁贴《你办事我放心》,华国峰住席正坐在毛住席侧面,憨厚地冲老人家笑着,女人一转头,突然诡秘地一斜眼儿:“彩儿,找你的吧。”
  米彩儿下意识一回头,有些吃惊地愣了一下——门外,王向东正戴个绿军帽笑着。米彩儿咬了下嘴唇,没吭声,径直向店里走去。王向东喊道:“咪咪?”米彩儿没回头,直通通站进柜台里面。王向东追进去,说你出来一会儿,聊聊。
  “没啥可聊的。”米彩儿的脸挂了霜。旁边的女同事倒先笑起来,推一把米彩儿:“聊聊就聊聊呗,他还敢吃了你?”
  王向东说;还是大姐眼光好,一看弟弟就不是旧社会。那人笑起来,说啥叫旧社会啊?王向东说“吃人的旧社会啊”,那人哈哈两声,又推米彩儿:去吧去吧,是旧社会咱也不怕,新社会能怕他旧社会吗?
  米彩儿负气地说:“就是他!把黄主任打了,他给我找多大病啊,我还跟他聊什么聊?”女同事一听,也皱起了眉,转而数落王向东:“兄弟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一犯混,把我妹妹可给糟蹋得够戗,差点就自杀啊。再说那黄主任是好惹的吗?要不是赶上老人家去世,非到你们单位讨个明白不可,你还有脸跑这里来?不过——”女人又说给米彩儿;“不过这也说明一个问题,嘛问题呢,说明这小子他还是真在乎你,对不对?”
  “嘿!”王向东醍醐灌顶般猛一跺脚,恨不能握住那女人的手:“大姐,今天我算遇见明白人啦!彩儿,你听听,大姐说得多到位,我这人啥狗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给次机会啊。”
  米彩儿抿着嘴,不动。女同事被王向东可劲一捧,精神头儿更大了,生生把米彩儿拽起来,推了出去,米彩儿已经动心,借个台阶就和王向东站到了副食店外面,背靠着“以粮为纲”的标语,闷头不看王向东。
  北方的秋天,在城市里并感觉不到成熟的气息,有的只是一些萧条,街上偶尔会有拉着歌命条幅的宣传车呼啸而过,人们已经见多不怪了。王向东抽着烟,先跟米彩儿沟通了一番,米彩儿的气显见得小了不少,脸上开始有笑模样。王向东说;“我给你带了礼物,等发了工资,再给你买条沙巾,我们厂门口有个商店,卖红沙巾,还有的确良跟灯心绒哪,挑三拣四,准有你喜欢的,布票我都准备好啦。”米彩儿白他一眼,假装不屑地说:“用你讨好?”王向东已经憨笑着从后车架上取下礼物:一套崭新的“毛选”,用红布条十字插花系得牢靠。
  说了几句贴心的,米彩儿开始正色道:“老三,咱的事儿,大爷大娘知道了不?”
  “先不管那套,咱俩好就成!”
  “那不成。”米彩儿认真起来,把“红宝书”往怀里一搂,说;“我家成分不好,你家里要不同意,咱也不会有什么幸福,这事儿必须得说清楚,再不能糊涂下去了。”
  王向东不耐烦起来:“嘁,都什么年代啦,我还不如人家小二黑吗?”米彩儿谨慎地看看周围,小声嘱咐他别乱说话,现在写那故事的都已经“黑”了,可不许胡找榜样。王向东说反正我娶定你了,现在咱都工作了,有自主权了,就是找到组织上,他们也的支持婚姻自由啊。米彩儿固执地说:“反正你爸妈不同意,我就不进王家的门,以后受婆婆公公的气啊。”
  说了半晌,没有结果,两个人都有些郁闷,王向东也没找到茬口解释和黄主任的事,当然也不能进一步落实米彩儿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份工作的,只敷衍地鼓励了米彩儿几句,骑上车,落落寡欢地走了。
  时间不长,平地一声惊雷起,王张j姚“四人帮”被粉碎,文化大歌命宣告结束,迷迷瞪瞪欢天喜地一片乱里,“王向东同志”收到“歌命战友”米彩儿的一封信,说她已经“考虑成熟”了,她说他们的结合是一种时代的错误,也许分手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祝愿他能够在无产阶级文化大歌命中茁壮成长。看日期,是粉碎“四人帮”前一天的。
  王向东火速去找米彩儿,永红副食店的人说调走了,去哪里?不知道。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二章-01懵懂青春

  乌云散去,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转过年来了,九河市的街道早已经干净了许多,虽然垃圾还是在风里舞蹈,大字报和游行的队伍却消失了,那样汹涌澎湃的豪情,说灭了就灭了,人心一下子不是塌实到地上,就是跌进了坑里。
  王向东拎个单声道大录音机,穿着暗灰色的捷克式夹克,小喇叭口裤子把屁股裹得溜圆,三接头皮鞋闪闪放光,半长不短的头发遮了耳朵,从胡同口溜达出来,偶尔轻甩一下脑袋,让垂上额头的黑发向一旁晃去,看样子,自己觉得特潇洒。
  老王家已经搬回了新翻盖的平房区,这一次的房子显得规整了不少。胡同口正坐着几个晒太阳下象棋的老头儿,都是老邻居,王向东打了招呼,脚下没停,阳光普照,路上的行人羊拉屎一般稀稀落落的,大喇叭里在播放着坚持“两个凡是”的综合社论,声音来得遥远,却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不过行人们似乎麻木。
  一个老头问:三儿,你爹哪?
  睡哪,一歇班就是睡,看出生活好来啦。王向东应了一嗓子,一边沿着“干四化奔小康”的墙体标语往前走,边和着郭兰英的声音哼唱起来:“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唱。 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方……”
  后面闲坐的老头儿看他过去,纷纷收了笑脸,皱起眉嘟囔道:“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没得救啦,瞧那身打扮!”
  “王老成这是咋了?就容得下他?男不男女不女的,要是我儿子,我剃了他个杂毛儿!”
  几个老人因为丧失了主宰乾坤的能力,只能愤慨着牢骚,仿佛教惯了四书的学究,望着横排版的新诗又茫然又愤怒。而王向东已经迈着新体诗一般长短不齐的散乱步子,哼哼唧唧得意洋洋地拐过墙角,过到筒子楼那边。
  筒子楼也早翻了新,王向东在楼下站住,望着二楼的一扇窗户愣了一会儿神儿,又开始往前溜达。那扇窗子,以前是米彩儿家的,只是现在换了主人,周围这些人,没有知道米家去向的,打听过,有说搬博物馆宿舍的,有说叛逃去了美国的,还有说米彩儿又去上学的,王向东没能落实任何一种说法,平时也很少再想到这些,两三年的时间而已,他觉得自己和过去那些故事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虽然偶尔想起来时,米彩儿的音容笑貌、她身上的仿佛茉莉花味的气息以及她身体的温暖依旧使他辗转反侧地激动。
  关于米彩儿到永红副食店上班的背景,后来也逐渐清晰了,据说是博物馆的人来了学校,要求黄主任给照顾一下的。原来米彩儿的爸爸被打翻后一直在博物馆打扫卫生,后来有个日本高官访华参观博物馆时,见墙上的毛笔书法“不准随地吐痰”一张,对此字拍手叫绝,当即想求此人的墨宝,写这字的就是米彩儿的爸爸,馆革委会主任赶紧让他换了衣服去写字送日本友人。她爸爸言谈举止很有分寸,没有给中国人栽面儿,组织上还算满意,虽然没给他摘帽,却也关心了一下他的生活,他就说了自己女儿的事儿,恳求组织上给安排个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接受工人阶级改造的机会,于是米彩儿才拣了个好差事。这消息叫王向东心里的郁闷散了又积。
  这些日子,老刘师傅正忙着给王向东介绍对象,不等他表态,王老成先替他说“不急”,因为这时候老王正为大女儿返城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呢。不久前,华住席在北京城里亲切接见了知青代表,据说那天华住席兴致很高,操着山西口音讲了许多话,这些重要指示有的被报纸登出来了。王老成那几天的学习热情也空前高涨,终于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重要信息:要进一步贯彻落实华住席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的重要指示,坚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正确方向……
  王老成说:完了,咱孩子这辈子算窝在农村了。
  慕清的信来得勤,一会儿说又有新政策了,可能在农村插队的知青可以回城,在国营农场和建设兵团的不成,一会儿又说形势紧张,知青在闹事,已经有卧轨的,自己也已经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怎么准备的,没有细说,似乎是做好了扎根农村的计划吧。王老成让林芷惠回信说:只要全中国有一个人回了城,我女儿就得回来!要不回就都不回。
  王老成倔起来了,说不能苦了那个孩儿。
  说心里话,王向东跟异母而生的大姐的感情有些肤浅,这一下乡,一晃也快十年了,每年回来几天,也没多少话讲,眼见着就生疏了。看父母都那么上心大姐回城的事,他也不太在意,只在某天晚上冷不丁说了句:她回来怎么住啊?王老成夫妇这才突然意识到几个孩子都大了,慕清都快30岁了,想到这,又突然才意识到女儿早该成家了,这些年乱腾着居然没有认真地计议过,一下子就更觉得对不起慕清。二女儿慕超倒是正谈着对象,是个机械厂的技术员,人很实在,王老成喜欢,慕超开始还嫌弃人家个子矮,王老成说:找对象又不是买骡子买马,要那么大个儿干什么,萝卜个大,你能抱个萝卜过日子吗?王慕超心里郁闷,又不敢反驳,只好勉强走动着,渐渐地也生出些感情,几个月后,已经开始谈婚论嫁。林芷惠就说:等超儿结婚搬过去,老大回来就有地方住了,唉,孩子大了,房子是挤了些。王老成说日子还长呢,慢慢就好了,咱结婚时候还不如现在呢,这一砖一瓦还不都是汗珠子里攒下的?马上又教训王向东,说现在他越来越脱离老王家艰苦奋斗的家风了,整天就惦记着寻欢作乐,走的是败家子路线。老三当然不服气,可他对将来的设想不能跟他们念叨,他知道他会比他们过得好。
  现在,他就是要找丰子杰帮忙划拉点零花钱去。他从厂子偷摸出一些硬货来,准备着倒腾出去换俩零花钱儿。
  那时有个说法叫“十个工人九个贼”,他磨练了些日子,渐渐也看出了些门道,开始在抓歌命促生产的闲暇里,零星地往外面倒腾碎钢废铁,除了在饭盒里夹带,王向东还有一绝招,他把车梯子卸了,象进城贩菜的老农一样借一根硬物朝底架上一驳,把车支住,不过他用的不是木棍,而是半米长的luo纹钢,每天换一根,出了厂就回不去了。陆续运出来的国家财产不敢存在家里,怕王老成看见,少了又不值当卖一次,如今攒了半个月,也有几十公斤了,都在平房区把角的水房里藏着呢,管水房的孤老头觉悟也低,愿意跟他合作,只预支了两包不带嘴儿的“墨菊”香烟的好处,花费了王向东三毛多钱。赃物的销路是现成的,丰子杰他们的五金店后面就是个废品收购站,除了活人什么都敢要,王向东甚至看到有人拿毛住席语录去卖废纸,看到了,莫名地就联想到米彩儿,他记得清楚,他最后送她的礼物就是一套新版的毛选,不过他们第一次交换的信物——那枚只有5分钢板儿大小的像章,竟然不知道混乱到哪里去了,世易时移,现在连个寄托念性的东西也没了,当时不觉惆怅了一下。
  丰子杰正玩扑克,看王向东唱着进来,紧出了一把牌,招呼旁边的人接了手,拉两把椅子和王向东靠门口坐下。聊了几句淡话,就说了卖废钢铁的事,丰子杰说晚上吧,晚上我跟你驮过来。现在丰子杰也有了一辆旧“红旗”。
  “回头咱喝一顿,叫上大luo。”王向东说。
  提到大luo,丰子杰就乐,说也新鲜了,这小子一上了班,人也穿得规范了,鼻涕也没了,整天梳个大偏分跟知识分子赛的,赶上阴天还在胳肢窝里夹把大雨伞冒充青年毛泽东。
  晚上见了,果然,王向东少不了拿大luo打趣一番,大luo也不恼,呵呵地笑,脾气倒没有变,不过一听说要卖废钢铁,大luo的脸色就有些敷衍,丰子杰出说你他妈上两天半班觉悟还上去了咋的?一句话,想不想喝酒吧!大luo说想,可不能老这样啊,老三。王向东说不这样才傻。说着,用自行车把十几截luo纹钢和两小包生铁块儿驮了,很快去废品站换了十来块钱,当即卖了两瓶酒几样熟食,一路欢歌着到音乐厅前的石桌前坐了吃喝,里面正演着《冰山上的来客》,看过了,王向东一口酒下肚,马上横着脖子开唱电影主题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大luo起哄地干吼了一嗓子,有怨不能伸的样子,好象全国人民都知道为什么红了,就瞒着他一个人似的。丰子杰说喝你的尿吧,号什么丧,不过——丰子杰起了笑容道:“明天演《卖花姑娘》,我得来看了。”
  “看过了,太苦。”王向东撩一眼音乐厅说。
  “嘿嘿,明天有个新伴儿,还就不怕她哭。”
  “谁呀?”
  丰子杰把送到嘴边的瓶子放下,诡秘地说:“我们主任给说了个对象,前几天轧了遭马路,感觉还就乎。”
  大luo立刻精神焕发地追问:“长得咋样?对得起观众不?”
  “一般吧,倒象个过日子的,思想也进步。”丰子杰谦虚了一把,又望着王向东补充道:“模样比米彩儿差个小档次,毕竟人家是劳动人民嘛。”
  王向东被触动心事,有些郁闷,挥了下手道:“甭提她,跟我又没关系,咱说别的。”
  大luo也说就是就是,米彩儿就是个资产阶级小花瓶,哪配得上三哥?她现在连面儿都不敢露,准是知难而退了呗。
  “操,说好了聊别的嘛!”王向东“当”地一磕酒瓶子,不满地说。于是大家打岔,把话题转开。
  乱聊了些各自单位的趣事,又展望了一下祖国的未来,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几个人的脸都红得象警灯。人声忽然喧嚣起来,电影散场了,走在前面的一小群年轻人,里面有两个活泼的姑娘,正被几个小子连拥带拉地走着,嘻嘻哈哈笑闹得污乱,大luo斜看着那边抱怨道:“真他妈潇洒啊。”丰子杰不屑地呸了一声,王向东笑道:“嫉妒了吧。”丰子杰说狗屁,一看就是公子哥儿,咱工人阶级有那个闲心?就那几个丫头,也他妈全是女流氓,估计是解方后给改造过来的支女又上道了,大luo说不可能,新中国永远也不会再有支女啦。
  “哼,刚给他们几天阳光,就灿烂起来啦,等着吧,早晚还有他们倒霉的时候,毛住席早说了,就工人农民最可靠,其他人全信不过。”王向东把石桌上最后几颗花生豆一股脑扔进嘴里,大luo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丰子杰望着那些人浪叫着上了一辆绿蛤蟆似的吉普车,就知道这些家伙大概是警备大院的,脑子一动想到一人,于是忽然问:“没听说时迁咋样了吧。”
  “估计还活着呢。”王向东把脚底下的空酒瓶向空旷的广场里踢去,一路欢快嘹亮地响。
  大luo说何迁好象一直没上班,听筒子楼的人讲,那小子整天看书,甭管懂不懂,连《资本论》什么的都敢端着,反正造型玩得挺牛鼻儿,弄不好还想考大学呢。丰子杰嗤笑一下,说那杂碎开始还妄想参军呢,开什么国际玩笑!几个人一起笑起来:何迁也太有想象力啦,一个敌特的孙子想混进歌命队伍去?呸!
  聊够了,几个人歪斜着起身往回走,走几步,看见两个女孩骑着车有说有笑地过来,王向东先醉着眼兴奋地吼了一嗓子,然后默契地跟丰子杰一起看着大luo笑,女孩立刻禁了声,急速地骑过去,隐约甩了三个字:“臭流氓。”被诬陷了的大luo愤慨地推开伙伴,踉跄着向前跨了几大步,回头冲夜色里高喊:“你爸不流氓?!哪来的你们!”抗议完了,脚下一绊,栽到路边的垃圾筒上。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二章-02备战

  晃晃的时光过得也快,转眼夏天就要过去,王向东上班也毛一年了,来来往往的门路也摸得熟络了,嘴皮子和心眼子都锻炼得差不离了,渐渐已有如鱼得水的快感,除了每天要按时到岗叫他觉得不爽外,国家工厂的生活还是很有乐趣的。
  这天下班后,老刘师傅找到王向东时,他正靠在一垛钢锭子上,仰着脸,一边啃着硬邦邦的小豆冰棍,一边跟开吊车的林红霞吊着荤口儿。林红霞是个刚结婚不久的少妇,人长得周正,大胳膊大腿大屁股的。除了一小撮不合群的,工人们开玩笑都不分沟不划垄,逮什么招呼什么,王向东刚讽刺了林红霞的大汝房两句,林红霞立刻叫嚣:呆会下了车把你几吧揪下来!王向东正挺着大无畏的胸膛准备接招,老刘师傅就溜达过来了。
  “傻儿子,又炸须子穷斗哪,咬得过人家吗?”说的是蛐蛐。
  “嘿,师傅,大象追蚂蚁我放她一千米!”
  “拉倒吧,过来,跟你说点儿正事。”
  林红霞在空中高声笑着:“刘师傅,赶紧给你徒弟找个老婆吧,瞧他憋的,脸儿都青啦!整天没事儿就往女工堆儿里扎!”
  老刘仰了下头,笑道:“你咋看得那么准?就知道我要给他找老婆?”
  “啥事儿啊师傅?”王向东一边回头再望一眼坐在吊车棚子里英姿飒飒的林红霞,一边问。
  “好事儿。”
  “到底啥事啊?”
  刘师傅停了下脚,佯恼道:“怕我坑你咋的?你师傅我大手一指,就出来条金光大道,谁要走上去,一百个叫他掉阴沟里去,切,可这些手段能跟亲徒弟使吗?叫你过来,就是好事儿!”
  王向东赶紧赔笑:“瞧您那么多话!还生我气了?我知道是好事,我这不是担心自己贱,害怕一下子承受不起嘛,到时候叫您失望不是?”
  刘师傅笑起来,说今天找你还是那个事。王向东说啥事啊,我更糊涂了,您就别绕我啦。刘师傅说你甭跟我放着明白装糊涂,得着便宜还卖乖乖,不就搞对象那事嘛。
  王向东愣了一下,苦笑着挠了下头皮,嗫喏道:“这事您得先跟我爸说啊。”
  “放屁,我又不是给你找小妈,干嘛先跟他说啊?”刘师傅说完就笑,然后拍一下王向东肩膀:“把心撂肚子里吧,师傅能做那走板儿的事儿?上班时候跟你爸念叨了,那老顽固,开始还说得等大丫头回来再弄你的事,叫我一通敲打,也开窍了,再说了,你也二十郎当岁了,结不结婚得先占个窝不是?人家闺女能老给你留着?”
  王向东听了不舒服,当时用毛住席的话回答道:“没有胡屠户,就吃混毛猪?这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话到一半就被刘师傅闷了回去,污言秽语一通骂,王向东心里不服,嘴上倒老实多了。
  “说吧,是不是还惦记着那资产阶级小姐呢?”
  王向东知道他说的是米彩儿,当即懊恼道:“没有的事儿,早吹灯拔蜡了。”
  “那就对了,婚姻大事哪能自己乱主张?现在是提倡婚姻自由,可论到真事上,可不能信那一套,从古到今,婚姻就讲究个门当户对,鱼找鱼虾找虾、癞蛤蟆找个大王八,那门跟窗户多晚都走不到一起去——这次师傅给你介绍这个,三代雇工,现在还是绵麻二厂的团支部书记呢,政治上是没的挑啦,你还别不服气,咱到时候别叫人家给比下来就成。”
  “那还谈什么谈啊,这已经比下来了。”王向东恨不得自己再落后些,叫刘师傅都觉得没脸给他当这个介绍人。
  心里还是放不下米彩儿。他不甘心啊,怎么就突然找不着了呢?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啊。
  老刘信心十足地告诉他,说你师母跟那姑娘的妈是干姐们儿,已经互相通好了气儿,人家对你这边也挺满意的,都是工人阶级后代嘛,只要你们两个谈得拢,这事就成了;“我跟你老子也说好了,这个礼拜日就见面,在我们家。”
  回了家,王老成又给儿子开了个专门会议,勒令他在见面前必须把脑袋修理好,长毛贼似的,丢不起人,王向东开始坚决不同意,说自己就靠这把头发保持形象呢,气得王老成抄起剪子就要给他收割,林芷惠也在一旁劝导,细声细语的。王向东看着王老成怒火燃烧般的双眼,知道此劫究竟难逃,也就依了,说明天就去理发,也弄个大偏分,五四青年似的,王老成说我不管你什么五四溜似,就记住一句话:这个家里还是我说了算!
  王向东心里不服,最后还是愤怒又无奈地去理了发,不过没弄偏分,修理了一顶规矩的小平头。到了班上,林红霞过来先摸一把,笑道:“换造型了?”王向东虎着脸一扒拉她:“去去!烦着哪。”
  “咋了?天塌了有姐姐在天车上先给你架着呢,瞧你那水样,象个老爷们么?”
  王向东望望天说:“不瞒你说,破水管子跟我家里串通好了,想好歹把我给嫁喽。”
  林红霞楞一下,转而笑道:“那是好事啊,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喜糖。”王向东说我连捞面一块儿请你吃了算啦,你以为我真有那心思啊,还不是父命难违?我爸那德行的你又不是没见过,暴政啊。
  林红霞当时鼓励他要敢于向封建家长制挑战,要有自己的主见,尤其在婚姻大事上更不能含糊,别象她,本来有了心里人,最后还是屈服了家里,嫁给一个造反派的破头头,最后倒好,叫人打瘸了,“四人帮”一下台,也没了脾气,整天掂个脚溜着墙根走路,窝囊,陪着这么个东西过后半辈子有啥意思?后悔都来不及啦,唉。
  王向东说:你等着瞧吧,这事儿我一百个不叫它成,把那女的气走还不容易?到时候,是人家不同意,我家里和老刘还都说不出话来,嘿嘿。
  林红霞就说他高明,闲话般问一句:“不怨王师傅急,老三你其实也该找对象了,有目标呗?有框框呗?姐姐给你当红娘。”说的时候,眼神有些恍惚,似乎等着答案,又怕那个答案如何似的。
  王向东仔细看了看林红霞,果断地说;“还没目标,反正你这样的不入眼,我得意那小巧玲珑的。”
  林红霞突然红了脸,呸地一声啐道:“李铁梅你看不上,倒惦记着潘金莲啊,也不看看你个鬼样子,猩猩他叔伯二哥似的,你还小巧玲珑?我呸!”扭脸去了,踩了一路铿锵的脚步声。王向东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在意,看她气愤,反而得意,哼着曲扎进库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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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库房的两个人,一个姓房的半大老头,看面相是老实巴交的那种人,另一个东区来的二流子,生得瘦小枯干,晒了三年的野山参一般,名叫秦得利,接班进来的,据说在外面时是个“耍儿”,整天扎个武装带游荡,进厂前差点叫派出所给抓了流氓罪。两个人跟王向东都谈得来,王向东似乎天生就有笼络人的资质,在厂子一锻炼,糊弄人的细胞都活跃起来,三言两语就说得对方贴了心。而且王向东手巧,随便弄块钢条,找床子一鼓捣,就是个玩意儿,秦得利屁股后头插的一把花柄小刺刀就是他的杰作,更绝的是,他给烟鬼老房设计了一个别致的烟嘴儿,亮闪闪叼着,美得老房把“战斗”烟抽得更勤勉起来。
  老房说王向东比他爸爸强:“那个王老成,整个死拧筋一个,人是好人,就是太倔。”
  “梗直,那叫梗直。”秦得利嬉皮笑脸。
  王向东笑而不答,他知道这俩家伙得了自己的好处,话里话外不会走板儿。除了库房,他哄得美的还有门卫。把这两头儿搞掂了,他小不言地往外面倒腾点儿零碎就顺利多了。其实这招还是从秦得利身上悟出来的,这小子整天一块多钱一盒的“红塔山”抽着,要没有点“外找儿”都新鲜了,盯了几次梢,王向东就看清了门路,知道这厂子里除了门卫那一关,就再没有人管闲事了,就连厂长要是不亲眼看见工人往外面拽钢筋都睁只眼闭只眼,本来嘛,又不是他们自己家的东西,国家财产本来就属于人民的嘛,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这叫“为有源头活水来”。
  现在,王向东每个月至少能从厂里偷几十块钱的下脚料去卖,比自己的工资还高,生活自然看见了光明。除了让自己的光棍生涯活得滋润些,富裕的钱都悄悄地存了,在王老成夫妇严格控制他收支的背景下,他觉得要想自立,就首先要有经济实力,所以弄个小金库还是很必要的,至少看见什么好磁带,就不用低声下气地跟老爷子张手了,毕竟也算大人了,这手心朝上的感觉不太舒服,钱嘛,啥时候都是揣在自己兜里腰杆硬棒。
  这会儿,秦得利看王向东进来,先用脚勾过一把椅子来给坐,弹出根红塔山来看他点上,才说:“老三,明天歇班有啥安排?”
  “咋了?有局儿?”
  秦得利把大半截香烟朝地上一摔,看得老房直眨巴眼:“妈个勺子的,东区有几个傻儿子跟我叫号儿,说明天晚上到西郊大空场看星星。”看星星就是到露天地里比试一番。
  王向东不屑地说:“去啊,如今世界谁怕谁呀!”
  “够意思!我早就看你够意思!这么着,你明天帮我约几个弟兄,我那边还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到时候不见不散,灭完了喝酒!40块钱一瓶的茅台你们可劲造!就争这一口气!”
  “等等。”王向东一听这话有些急了,他本来是鼓舞秦得利勇往直前,没料到他还打着自己的牌:“利子,我刚想起来,明天正巧刘师傅给我安排了任务。”说着话,嘴里的烟就觉得不对味儿。其实他真不想跟秦得利这样的人搅乎进一个锅里去,他觉着这种人不值得让他奉献真感情,再说了,东区那帮傻儿子跟自己有啥关系啊,犯不着跟人家拼命。
  秦得力一听,马上灰沓了脸,深受伤害似的挥挥手:“得,得,老三,你也甭找辙了,算我看走眼了,就当我刚才放屁呢行吧。唉,我算看出来了,有烟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呀。”
  王向东脸上一热,来了情绪,道:“利子你哪来那些闲淡话?不就打架吗?你定个点儿,我按时到,包准是招之能来,来之能战,还他妈战之能胜!”秦得利细眼一眯就乐开了,说刚才我跟你开玩笑呢,就知道三弟你准不拉场,那就说死了,明天晚上7点半,解方桥头聚齐,完事儿了咱上群英搂饭庄。
  老房才说了句“刚过了几天好日子”,意思是要劝劝秦得利,半路上就被秦得利拦住:“打住,房大爷您也甭说那把儿嫌的话了,告诉您吧,就是因为刚过了几天好日子,才得加倍珍惜,不能让地痞流氓再把咱工人阶级给叫雌啦!这个仗必须打,打的是个精神!”
  王向东叫他一往高层次上带,也坚定了决心:“对,这是两大阵营的斗争,我也豁出去了,明天就是不谈那个对象,也要上战场!”
  秦得力说什么什么,你明天谈对象去?
  可不咋的,你以为我找辙不帮你呢?说有事就真有事嘛,我是那随风倒吹泡泡的人么——王向东想起刚被秦得力抢白的话来,抓紧找补起来,一脸的正气。
  秦得力说那你还是谈对象去吧,对象重要,真的。王向东再慷慨,表示上火线的决心已定,秦得力却说什么也不答应了,他说不能为了一场架耽误了三弟的终身大事。
  王向东说利子你瞧得起弟弟不?
  什么时候我都高看你一眼。
  那就成了,不就7点半解方桥吗?你甭管了。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二章-03相亲,大会战

  刘师傅的家蛰在一座小四合院里,向阳的两间,院落里除了两棵老榆树,红艳艳开着不少资本主义的鲜花,几个邻居的孩子在叽叽嘎嘎闹着,知了声声叫着夏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按要求,王向东到得早,直接进去,先把一兜水果两瓶酒靠墙放了,喊师父师母,老刘两口子笑开了脸,茶水已经用个“艰苦奋斗”的大茶壶沏得,烟和糖果也都备好了,在小炕桌的托盘里放着。王向东正正自己的窄领西服,问:“师父,这身行头咋样?过关不?”
  刘师母先笑道:“过关,过关,精神着哪。”
  老刘也骄傲地笑道:“我说啥了,就我这徒弟,除了黑点儿是抱憾,就是不穿衣服也拿得出手,我要是有闺女,还轮得上别人抢码头?”当即被老婆笑打了一下,一旁乐着抽烟去了,王向东也谦虚地说:师父你又夸我。
  师母看看窗台上的小闹钟,急道:“小红快来了,三儿你准备得咋样了?哎我说老刘,那些注意事项你都给他讲清了没有?”王向东说:“放心吧师母,不就是人家孩子觉悟高,思想进步,怕我根正苗歪,要我说话时候能捏就捏着点儿嘛。”
  这里话一出口,那边的老刘先笑得咳起来,一口烟喷得污七八糟:“王八羔子!”刘师母恼道:“跟你学不出好来!金疙瘩都得叫你教成土豆。”
  王向东说:“听说那女的也属狗,我们要结了婚,还不让人喊狗男女啊?”师母一笑骂,他又说:“她生日还比我还大几个月。”老刘说你小子命好啊,女大知道疼人,不象我净受气,好好珍惜吧。
  正说着,外面有人声,屋里两个老的都兴奋起来,说是“来了”。王向东也有些紧张地起了身,向门口看。
  迎进来一个姑娘,中等身材,胖瘦适中,鼻子眼儿的长得也基本周正,就是那档代表j水英式的托耳短发让王向东胆寒了一下。本来她的名字曾使他有过温暖的联想——陈永红,“永红”叫他想起了“永红副食店”和米彩儿,甚至米彩儿身上的淡淡的茉莉花味。
  客气着坐下,老刘两口子走走过场,互相介绍了,陪着闲扯几句,就推脱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话题,先溜了桌,到外面凉快去了,让两个年轻人交流学习共同进步。
  王向东本想争取主动,不料陈永红棋先一步:“听刘姨说,你刚写了入团申请书?”王向动说是,姑娘轻笑道:“追求进步是我们年轻人的标志,我四年前就入了团,现在已经写了入档申请,你要抓紧啊。”王向东心说“那你比我牛逼多了”,脸上只是笑,笑得姑娘红了脸,目光也腼腆下去。
  王向东本来想猛烈地开开姑娘的玩笑,把这挡子好事给搅黄了拉倒,这时多看两眼,发觉陈永红腼腆下来居然是有几分姿色的,心里也就有些活动,不忍潦草,并且觉着和她独处一室也有了愉快的感受,当时想:米彩儿不知怎样呢,不如先找个垫背的吧,反正闲着也是无聊。
  于是就说自己经常参加团组织的活动,时刻准备着为供产主义事业奉献终身呢。陈永红说那你思想还很端正嘛,又感慨道:咱这一代是幸又不幸啊。王向东说我不同意你这观点,咱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有什么不幸,多光荣啊。陈永红沉痛地说:可惜叫万恶的“四人帮”给耽误了青春,上学时候嘛也没学到,光知道背语录喊口号了,现在档的政策好了,咱可要珍惜啊,只争朝夕都不成,得一分钟当十分钟用,刻苦补习科学文化知识,将来的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人才。王向东深以为是,感慨地说:“永红同志,认识你真是荣幸,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货怕比色人怕量才,跟你一聊我才感觉出自己的差距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档次太低?”陈永红的脸又上了红晕,兴奋又拘谨地说:“怎么会呢?都是工人阶级,谁能把谁看低了,再说了,人都是在发展的嘛,刚才跟你一聊,就看出你也是个有追求的人。”王向东说:这话没错,谁还没点儿追求啊?
  说着话,王向东觉得自己逐渐地高尚起来,开始那些调侃的心思慢慢也泯灭了,竟然有些热血沸腾的感觉,暗暗发誓回去以后马上就把中学课本找出来学习一家伙,还有那个入团的事,本来是随大溜叫人给写的申请书,这下也不能马虎了,说什么也得叫他入上,那个戴副破眼镜就牛烘烘的团支书看来也得溜须着点儿了。
  一晃到了中午,老刘两口子见他们谈得小脸儿放光,也是高兴得不行,死活留了两个人吃饭,师徒两个一沾了酒,说话就慢慢走板儿,被刘师母在桌子底下踹了好几次,才没叫王向东彻底现了原形,王向东嘿嘿傻笑,反倒让陈永红看见了他的憨厚,心下又多了几分喜欢。
  饭毕,老刘说我们两个老家伙的任务算完成了,以后怎么走动,就看你们心气儿了。陈永红整整衣襟,说要先回去了,下午得抓紧时间看看书。王向东被师母暗拧着推了一把,赶紧会意地送出去。
  两个人都推了车,默默地走,王向东问:“我以后能给你打电话不?”陈永红善意地提醒道:“你也不知道我的号码啊。”当即支了车,就在路边交换了单位的电话,又互相勉励了几句要努力学习、向“四人帮”讨回青春的话,送了一程,也就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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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得意了一会儿,猛然想到和秦得利的约会,赶紧往回骑,去找丰子杰他们,路过永红副食店,不由得慢行了一段路,心里想着米彩儿,惆怅中又有些恨恼。转头又想到陈永红,觉得还是可以继续加深了解的,米彩儿未必还能回来,这个永红虽然没有米彩儿漂亮可人,至少政治上还是可靠的,将来到了什么时候,也要讲究政治觉悟的,找个根正苗红的老婆,总不至于跟她提心吊胆背黑锅吧,据说“文化大歌命”这样的运动档还要经常搞,到时候心里也塌实,别说自己,就是对下一代,也是有百利无一害的。
  一边权衡着,不觉过了家门,再骑几步,到了丰子杰的门口,一嗓子喊出来,先说了去相亲的故事,才低声说了晚上“有活动”,丰子杰倒是没半个不字,当时要他再拉上大luo,王向东说:“你去说吧,我刚相完对象,得跟家里汇报一下去,顺便也请个假。看还有谁得力,一起叫着,晚上喝酒,要比茅台次了咱给狗日的掀桌!”
  丰子杰说老三你甭管了,攒人的差事我最拿手,这能打的能起哄的都得有,有时候不用动弹,光靠阵势就把对方给镇尿了。
  王向东回了家,先交代了相亲的情况,一家都挺满意,林芷惠喜洋洋地说:“三儿啊,等你们互相了解透了,就让刘师傅安排两家家长碰个面吧,好多事情你们小辈人不懂,得家长谈。”王向东刚一皱眉,王老成先道:“你急什么急?今年国庆老二就结婚了,先忙过这拨儿再说。”
  王向东看一眼二姐王慕超的空铺,说:“老韩家的彩礼都备齐了?三转一响可都得要上档次的,不能亏了二姐。”王老成耸着鼻子一摆手,让他住口;“谁还指望靠嫁闺女发财咋着?你现在逼人家,小心你将来也叫媳妇逼啊,风水可都是轮流的,自打自嘴的事咱干不出。”
  王向东哼一声不再继续,转而问大姐有没有消息。林芷惠立刻喜道:“正想跟你念叨哪,慕清要出息啦。”
  “要回城了?”
  王老成道:“一出口就不高,这个破城有什么可回的?你大姐刚来了信,说准备考大学呢,现在正复习得紧——这才象老王家的后生,到时候一举成名天下知啊——可惜是个闺女。”
  “哦,没想到,真是要给咱家祖坟点高香了,几辈子坟头没冒青烟儿了。”
  “混帐东西,越来越没正人形,以后说话先刷牙,要不是看你也长了胡子毛儿,我早拿鞋底子量你那臭嘴了!”
  王向东心里抗拒着,嘴上还不敢见招拆招,横了下脖子道;“我也不在家找骂了,晚上也甭留我的饭了。”
  “又哪野去?你以为你还是小鸡鸡娃子呢?”
  “有正事儿——晚上约了陈永红看电影,票还没买呢。”
  林芷惠赶紧催他去买票,又嘱咐不要耗得太晚,省得姑娘家里不放心。王向东应了,不等王老成再说话,转身急跑出去,跨上车直奔了水房,先从烧水师傅那里取了一截自己存在这里的luo纹钢,转身就奔了丰子杰那边。
  丰子杰已经找到大luo,还有两个正上高中的学生,都一脸不含糊的样子,大有天地之间舍我其谁的无知气概,王向东说还真不赖,都带家伙了吗?一个瓦刀脸的小子不屑地撩起褂子,露了一下腰上的自行车链锁说:“这个行了吧。”丰子杰拍拍腰,不屑地说:“我这里有个真家伙。”
  王向东笑笑,没答茬,他知道丰子杰别着一把自制的火药枪呢,除了打鸟,没见他朝谁发过火,就是偶尔打个群架,也是向天上招呼,听了响动的都不敢再吹牛,一般急散了。再转脸看大luo,大luo不由得皱起眉头道:“跟谁呀?动不动就打?”
  “我也不认识。”
  大luo刚要张嘴,丰子杰拦道:“打住,没心气儿就放你假——老三你不知道,从我叫他出来起,他那逼嘴就没闲过,推三阻四的没个爷们儿架势。”
  王向东说:“这事儿我也是帮朋友‘拔创’,不难为大家,大luo你要没状态就不要去了——放心,以后喝酒不会甩了你,咱还是哥们儿。”
  大luo说你拿我改啊?咱自己弟兄要有事,刀山火海我也上,可今天这档子事连你都不知道对方是干啥的,不有点儿太离谱了吗?咱凭嘛就打人家啊?王向东眨巴下眼,说:这事儿我还真没琢磨过,就是话赶话顶到那了,不上不成了,你就当我脑积水了。丰子杰说管他呢,你不是答应那个什么得利了嘛,应了人家就得给人家盯上去,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唾沫星子砸坑,落地为死,要是这次掉了链子,以后还怎么混?常赶集没有碰不上亲家的,说不准哪天咱还得叫人家帮忙呢。
  一时主战方占了优势,大luo心里打鼓,表面上也不再含糊,伸胳膊看了看表,说时间还早呢,我先回家看会儿书去,到时候你们喊我一嗓子。丰子杰说你看我个勺子,想考大学咋的?也不先翻翻家谱!大luo说我想考技术员啊,干流水线太熬人,你还不让我追求进步了咋的?你敢情整天在五金店里妥清闲。王向东说进步好进步好,要不是有这个架要打,我也准备看书了,上午刚下决心要跟“四人帮”讨还青春。丰子杰在旁坏笑,他以为王向东讽刺大luo呢。
  扯了半天,也没放大luo回家,在丰子杰的建议下,几个人先奔音乐厅看了场电影,时间也差不离了,才晃着车把穿梭着杀向解方桥,顺海河颠了一会儿,远远就看见秦得利已经废弃的航标一般矗立在桥头了,桥栏杆上还坐着两排人,屁股底下坐着“毛泽东思想光芒万丈”的宣传牌,自行车散乱地靠在一旁。
  秦得利怪叫一声,从桥头蹦下来,向王向东他们迎几步,聚了头,先一一道谢,上烟。王向东朝桥那边扫了一眼,两个家伙正在栏杆上磨蹭着尺把长的刀片,秦得利说:都是咱哥们儿。当时招呼一声,两拨人马汇到一处,大概有二十个人总共 ,大部分带着白晃晃的蜡杆棍子,都挺兴奋的样子。
  “这是我表哥,韩三儿,今天这个场就是给他捧的——三哥,这是我跟你说的王老三,他领了几个弟兄来。”秦得利忙着给两边介绍。韩三儿瘦小精神,三角眼烁烁放光,过来就笑;“跟我一样,也是老三啊,人家说逢三必坏,看来还真他妈象真理。”
  王向东白了秦得利一眼,心里有些别扭:原来还不是他自己的事儿,中间怎么又钻出个韩三儿来?瞧这个转折忙帮的!不过既然来了,也就只好义气到底了。顺口一聊,才知道情况,原来今天开战的是文歌中结下罅隙的两个造反派,“四人帮”下台了,他们之间的过节却没有一笔勾销,关键是韩三的女朋友被对方一个叫“朱子”的家伙给霸占了,一直没还回来,韩三咽不下这口气,早憋着和对方较量一番。韩三说文歌时对方是八一战斗队的,住警备大院,特牛逼,可他不憷他们,王向东立刻想到了前些天在音乐厅门口看见的那些人,心里先不忿起来,嘴一撇道:“警备大院咋了,比谁多长个脑袋?老子谁也不尿他!”韩三说我就佩服工人老大哥,听你这话就提气。
  几个人谈得抱了团儿,日头落得也没了影儿,韩三叫唤一声,说时间差不离了,出发!
  解方桥头一片狼号,二十来辆自行车都动了起来,浩浩荡荡冲向人民公园,那阵势不亚于《敌后武工队》里的特务便衣队。大luo夹在人群里,也被感染得热血沸腾了,开始还不好意思,慢慢也亮开了嗓子,比谁喊得都欢。
  8月的傍晚,天还迷蒙地亮着,路上已很少行人,河沿上倒是热闹,大都是乘凉的闲散市民,孩子们还在尖叫着,拿石片往河对岸打着水漂。似乎没有多少人对韩三他们这支队伍感到惊奇,好象是看惯了。
  半个小时后,已经出了市区,进入西郊区的地界,所谓的西郊大空场,其实就是一片建筑工地,外面垒着十字空花的红砖矮墙,里面还空荡着,没有动工。
  韩三先提示道:“那帮狗食到了。”一进工地大门,就看清了,前面挨肩停了两辆吉普车,稍远处还有一辆大解方,车斗里站着的有几十号人吧,看这边的自行车队过来,解方车上的人已经开始往下跳,吉普车的门也打开了,钻出七八个人来,都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绿军装,看手里,都拎着板儿带或者木棍,各个青春踊跃,动情饱满。
  韩三叫一声停,二十来辆自行车都刹住了,也不支,顺手就倒在一处,晃着家伙往前逼了几步,空着手的丰子杰四下一看,顺手抄了块板儿砖攥着。那边的人也气势汹汹压过来,看阵势要比他们大一倍。韩三说:“稳当住了,穿绿皮那几个是他们头子,擒贼擒王,到时候先奔这几个混蛋下家伙。”
  近了,都停下,两边开始叫号,骂了几句难听的,也不知谁先吼了一声,突然就动作起来,炸了营的马蜂一般搅到一处,软硬家伙劈头盖脸地混战起来。王向东还没稳当住,肩膀子先挨了一皮带,生疼,呀地一声叫,挥起luo纹钢就给那小子来了一下,脑袋当时就开花了,人却没有倒,反而战得更勇,王向东迫不及待补充一脚,才把他踹趴下。大luo被两个家伙追着打,一溜烟先出了围墙,一会儿折回来,只提了半截木棍在远处观战,不敢再上前。耳边传来暴躁的打杀声,尘土飞扬,已经分不清谁是谁,都打乱了套。
  “通”!突然一声闷燥的枪响,大空场猛地沉静下来,象爆破了的一个大气球,所有的声音和尘埃都默默地堕落下去。
  丰子杰望着还在冒烟儿的枪口,口鼻出血,凶神般瞪着对面。
  王向东大口喘着气,一消停住了,才感觉浑身没一个地方不疼。再看韩三手下这些人,才发现已经整个被人家包围了,裹着团儿打,能有得好吗?地上躺着俩,好象折了胳膊的,站着的也都呲牙咧嘴威武不屈。警备大院那帮家伙也好不到哪里去,大部分都挂了彩,圈外头还蹲着几个叫妈的,是打惨了的。
  韩三看看丰子杰,咧嘴一乐,腰杆往起拔了拔,挥着手里的板砖冲对面一个小白脸的瘦高挑叫嚣道:“妈的你算什么东西?我的二锅头你也当好酒霸着,跟我充什么好汉啊,来呀,来呀!不是军人后代吗?有种往枪口上冲!”
  丰子杰也咧了下嘴,笑得有些敷衍。王向东知道他枪膛里已经空了,一次只能打一响,都是火药渣滓,没什么杀伤力,就是造声势用的家伙,没想韩三还当了真。
  军人的后代们都知道子弹的厉害,没有逞一时之勇的,丰子杰突然铤而走险地一跺脚,身子就欺了上去,一把就把小白脸的裤裆给顶住了:“动!动就废了你老二!”对方阵营一阵骚动,小白脸的脸更白了,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眼睛恶狠狠瞪着韩三,不肯说软话。韩三上去先批了一个嘴巴,宣布以后他就是东区的老大了,征求小白脸的意见。
  小白脸不说话,丰子杰的枪向里一顶,小白脸忍不住“哎”了一声,丰子杰当时笑道;“他说哎了,应了口了。”这边的都笑,小白脸的面色红润起来,恨恨地说:“韩三你不守规矩,要用枪提前撂话,哥们儿最不缺的就是这个。”
  韩三笑道:“这就是j湖,水深,你玩不过我。”
  “我今天认栽,咱们来日方长。”
  这工夫,秦得利瘸着腿挤过来,囫囵一摸,从小白脸兜里抓出个钱夹来,当面点了点,满意地说:“三百六十七,算借你的。”
  “不用还了,这点儿小钱我没往眼里放。”
  “嘿我操你大爷的你还够拽是吗?”秦得利起手刚要打,韩三笑眯眯拦了,说句别跟手下败将一般见识,拍一下丰子杰的肩膀:“弟弟咱收了。”
  丰子杰说那你的女人呢?
  留给他舔盘子用吧。韩三大笑着招呼弟兄们搬师回山,丰子杰断后,用空枪震慑着警备的子弟们,慢慢也退到车堆旁,也不管谁的车了,按顺序扶起一辆跨上去,急急地跑了,心还在狂乱地扑腾,王向东紧追了两脚赶上,笑道:“一帮傻逼,还军人后代呢,连真枪假枪都不识!”丰子杰说我还真怕他是个不怕死的,那我就栽到家门槛子外面去了,王向东说还没见过不怕死的呢。
  韩三自然是最得意的,当晚酒肉伺候是少不了了,茅台肯定是整箱的搬,把秦得利缴获的三百多元都造了还没够,在当时绝对算得上高消费了。除了断胳膊的两个小子去打夹板,席间一干人等,少不了跟王向东等人互报名姓,说一些两肋插刀的j湖壮语,一时间好象都成了莫逆,又好象从今以后偌大的九河市都是他们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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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二章-04恋爱故事

  西郊大空场一役,猛烈拉近了王向东跟秦得利的距离,以后库房就成了王向东在“红轧”的根据地。不过这并不耽误他继续看不起秦得利,至少他觉得那小子水平太潮,没有一点儿修养,除了惹是生非没别的高尚追求,这不好——人一定要有理想有追求,是不是真去追求又能不能追到是另一回事。但秦得利能使王向东快活、舒坦,歇班的时候也让他多了不少乐和的地方——每次他跟秦得利去东区玩,韩三那帮人都是热烈欢迎,好烟好酒从不吝啬。东区有两个舞厅也不错,虽然不上档次,就是“跳大舞”,一个简陋的大厅,墙脚放个大录音机,咣咣地放音乐,一群男女搂着就蹦达,不象西区那么沉闷,除了音乐厅录象馆旱冰场,就没别的好去处。
  警备大院那帮家伙上次败了以后,并没有真的服气,不过也没再弄出什么大响动。韩三目前在东区算最“摇”的了,这让王向东也觉得特有面子,所以一时并不想疏远秦得利。
  这边老刘师傅盯得紧,追问了几次,正玩得花心的王向东才给陈永红打了电话,约她周末看电影。定了时间,下午先去人民公园谈心,王向东照旧早到,刚等得有些烦,陈永红来了,笑着招呼过,把车并排在公园门口支好,王向东花一毛钱买了两张门票,一前一后进去。
  陈永红紧赶一步,和他并了排,隔着两拳的距离并肩走着问:“工作累吗?”
  “还行,我体格好,不当回事,你呢?”
  “很紧张,越来越觉得时间不够用啊,单位的宣传工作要抓,自己还要进修,恨不得孙猴子似的使出分身术啊。”
  王向东嫌她忽悠,先在心里打个结,敷衍道:“我也是,想学习都没时间。”陈永红立刻苦口婆心地批评他,说困难象弹簧你软它就强,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不挤不出来,王向东呵呵笑起来,他想到了那些知青从乡下带回来的土笑话,说一个女青年到奶牛场帮农民挤牛奶,人家一挤就一桶,她却只挤出一小瓶儿,最后明白了,原来挤的是公牛,地方也挤的不对。
  陈永红说你笑啥,他说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愉快。陈永红的脸就红了一下,也不唧唧歪歪地鼓励他学习了,只把脖子上的粉红沙巾松了松,又紧上,一时有些局促和兴奋。
  溜了半个公园,也没找到空闲的椅子,都被搞对象的年轻人霸占了,除了公园和电影院,他们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最后陈永红指着湖边一片假山石道:“走累了,咱在这坐一会儿吧。”
  选了一块干爽的石板坐下,依旧隔了两拳的距离,都望着湖里划船的人,王向东看看湖边,已经没有空闲的鸭头船,心想咋这么多搞对象的呢,人都闹春儿了吧——不敢说出来,只咧嘴笑笑,想不起话题来。陈永红看他笑,也抿了下嘴,低头掐着脚下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草叶子,掐断一片儿,就松手放到湖里,再掐,再放,渐渐地脚下就荡漾着一片绿了。
  看她脚边秃了,王向东已经不忍,终于问;“小陈同志,你,你觉得我这人咋样?有啥缺点不?”
  陈永红停顿一下,笑着摇头。不知道是夸他没缺点,还是表示他还没暴露。
  王向东恳切地说:“发现了你就提出来,我好改进,我一直就没遇到能找出我缺点的人来,苦闷得不行。”
  陈永红笑道;“我们刚接触,互相还不太了解,以后发现了,我会提出来。我也是,欢迎你指出缺点来。”
  王向东感慨道:“有缺点好啊,没有缺点就没法进步了。”陈永红笑——几年以后,她才告诉王向东,她发现他的第一个缺点就是他不知道害臊。
  当时互相吹捧了几句,陈永红忽然问;“听说你二姐今年结婚?”
  是。王向东知道她肯定是从刘师母那里“听说”的,估计她可能在惦记结婚住房的问题。
  “听说你大姐可能不回城了?”
  王向东骄傲地说:“回,将来回。她准备考大学呢。我姐聪明。”
  “……听说……听说她不回来是因为找了个农村的对象,你爸妈坚决不同意,最后俩人一起复习呢?要都上了大学,你家里就同意?”
  王向东眼珠子一突,说你听谁说的,咋比我还清楚?我姐怎么会找个农村的对象呢?不可能!
  陈永红耐心地说:找个农民并不丢人,我倒是觉得你姐很有志气,她比我们都强,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还能坚持学习,太可贵了。我在厂团委就常有机会接触那些回城的知青,有些就象你大姐,已经搞了对象,甚至成了家,为了回城,就全割舍了,有的居然连孩子都不要了,唉。你大姐真是我们的榜样啊。
  王向东先批判说这都是“四人帮”造孽,同时心里也一下子爽快了许多,又抱怨道:“为嘛我爸妈不告诉我这些,为嘛他们不让我向姐姐学习呢,身边的榜样都没发现。”其实王向东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觉得这么大的事家里不该背着他,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是亲姐姐,他也不能叫她留在农村跟个乡巴佬过一辈子啊。是不是姐姐叫那个老农给纠缠住了,脱不了身?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真是不易,要那样的话,他马上就能组织一批人杀到乡下把大姐救出虎穴。
  聊来聊去,话也见密,王向东的嘴很好使,说得陈永红一个劲笑,气氛早已融洽得象多年的知音聚会,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剩得只不足一拳了,陈永红又有一笑就晃动身子的毛病,偶尔会把肩膀蹭上王向东的胳膊,两个人都心里甜蜜着,王向东控制了几次,才没有出手搂住她。他发现女人能给他温柔,也叫他变得温柔,心里暖洋洋的。
  湖面有些泛红了,看看日头,已经落到公园的围墙后面了。陈永红看一眼王向东,说:“几点的电影啊?该走了吧。”目光居然有几分妩媚。王向东应声先站起来,使劲挺了下腰,舒展了有些拘谨的关节。陈永红起了身,说:“唉呦,坐得屁股都有点疼了。”
  “屁股”两个字叫王向东吃了一惊,心里流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后悔刚才起身时没有就势拉住陈永红的手了,也许她不会拒绝吧。他甚至有帮她揉揉屁股的野心,若是米彩儿,他一定会帮她。
  当晚的黑白片是个“反特片”,王向东看得很投入,里面的女特务太漂亮了,太有女人味儿了。看到半路,有个拙劣的恐怖镜头,周围传来一片女孩子的惊叫声,王向东正在心里嘲笑,突然被人抓住了手——陈永红也给吓住了。镜头过去,王向东就没让她的手回去,陈永红试探着抽了一下,没有得逞,也就不动,一直僵硬地被他攥着,一对手心里都渗出汗来。
  有了最初的身体接触,两个人的感觉立刻来了,下一次见面,陈永红开始主动找暗处走,好给王向东拉他手的机会,街面上人来人往的,光天化日拉着手是不成的,有伤风化。陈永红说她是头一回搞对象,又问王向东,王向东说:我的历史也干净着呢,感情上除了热爱毛住席供产档,基本上一片空白。陈永红甜蜜地笑了,突然闷头说:“我妈想见见你,下礼拜日咋样?”
  王向东脑子一胀,说那咱俩的事儿基本就算成了?不是同志关系了?陈永红说只要你过了我妈那一关,就能超越同志关系。
  你妈要是看我不顺眼呢?
  不会。
  那你爸呢?
  我爸听我妈的。
  哦。王向东忽然有些失落,他知道跟陈永红的事儿基本算定局了,过她妈妈的审查关应该没有问题。问题是米彩儿,米彩儿真的已经从地球上蒸发了吗?他相信,如果他真想找她,只要她还在九河,不论如何都一定能找到,可他没有,不是他爱得不够疯狂,而是不够纯粹,他恍惚觉得自己无法彻底摆脱老米家右派成分的阴影,他只是怀念米彩儿的美丽、清纯,以及她身上淡漠的茉莉花香,还有和她一起绽放的青春的欲望,和米彩儿在一起的感觉是美妙的,那是他生命里最初的美妙,他不能果断地割舍。
  陈永红看他犹豫,就安慰他不要紧张,说她妈妈很好的,又教他如何轻易征服她妈妈的技巧,一副生怕王向东被一票否决的贱相,全没了团支部书记的风范。王向东忽然觉得她有些婆婆妈妈,一时更怀念米彩儿,米彩儿是温柔而坚定的,只有这最后一个不辞而别弄得太有悬念了,叫他不能释怀。
  但未来的丈母娘还是要见的,并且顺利地通过了,王向东给陈家二老的感觉是高大潇洒、诚恳上进有礼貌,皮肤黑点儿是包涵,不过炼钢工人嘛,哪有细皮嫩肉的?李甲白,陈世美白,能当女婿吗?陈永红的妈也是老工人了,觉悟不低,当时就拍板了:就是他了!
  陈永红也去了王家,王老成两口子美得直转圈儿,说是祖上积了德,回头又教训王老三,要他好好待人家。
  三番两次,这门亲事就定了,给了彩礼,先让姑娘戴了一块机械手表走,陈永红受档教育,竟也不能免俗,欢天喜地地收了。两边的老人经过单独谈判,都觉得俩孩子还小,婚姻得等几年再动,现在先定了亲,只算了却老人的一件心事而已。而且,孩子们感情上有了着落,工作也会更塌实,于国于家都是好事情。不过,将来结婚时也不能委屈了他们,就是光为两家老人的脸面,场面也要堂皇,那三转一响五十二条腿的东西是不能少的,林芷惠说那是那是,王老成更不含糊,说你家就一个女,我家就一个儿,终身大事啊,我能掉链子?于是皆大欢喜。
  王向东知道了谈判的细节,就抱怨陈阿姨太虚荣,陈永红说:说这些还早呢,咱也不能剥削老人啊,这几年,咱俩得一条心攒钱了,将来就靠自己的力量成家立业,兴许比他们计划得还好呢。王向东说:这话我爱听。不过并没有忘形地泄露自己已经有了好几百块钱小金库的秘密。
  定了亲,王向东才知道当准女婿的苦与乐。每次去了,待以上宾自不消说,陈家的体力活也少不了忙活,好在他有的是体力,手又巧,院里院外那点活计还真不在话下,而且往往有让丈母娘喜出望外的奉献,比如王向东一看她家身经百战的土簸箕太寒酸了,马上弄了块白铁板,亲自动手,就在当院里乒乒乓乓敲打出一个新的来,惹得邻居也出来看,赞不绝口,陈阿姨自然美得飘飘然,看着姑爷更是一百个爱不够的。赶上雨季,房子稍有些漏水,以前都是弄个脸盆在下面救急,得过且过,现在有了女婿,不用招呼,陈阿姨只一抱怨,王向东就领了十数条好汉,风风火火地蹿上房去修补了,灰料砖瓦都是从工地偷来的,当然不会告诉陈家,只哄他们一个高兴就是了,很简单。过后,王向东少不了请那些弟兄喝酒,帮忙的大多是厂里相好的,有时也叫上韩三的人,都让王向东很有面子。
  有时候,家里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活儿,王向东也拉了朋友来帮忙,让王老成靠边儿歇着。王老成发了会儿愣,就暗暗感慨儿子大了。以后儿子再出去玩,就不怎么管束,王向东总是一句话搪塞:咱家有事人家来帮忙,现在我得还人情去。就走了,跳大舞喝大酒去了。王老成不摸底细,只说人情要还,要还,受人点水,报以涌泉啊,别叫人说出话来。
  陈永红并不知道王向东的业余生活有多丰富,王向东也不对她说,他知道她不好这些,她就知道追求进步,平时跟王向东约会的机会也不频繁,见了面总还要提向“四人帮”讨还青春的旧话,王向东渐渐有些烦,而且两个人亲密接触的程度,也一直保持在拉拉手的境界,没有任何可喜的突破,这有些违背王向东的理想。王向东也不在意,反正亲也定了,将来结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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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日子里,王向东家里喜事连连,除了儿子定亲,两个闺女也各有归宿。先是大姐慕清考上了河北工业大学,然后是二姐慕超被婆家用自行车驮走了,放了一路的鞭炮,眼泪汪汪地总算嫁了出去。美中不足的是大姐那里并不快乐,因为和她一起发奋的那个农村青年落榜了,双方家里都反对他们继续来往,王慕清和父母吵了一架,义愤填膺地去学校报到了。
  王向东的两个朋友里,丰子杰不落人后,也匆忙地定了亲,扬言不出意外,等过两年有了房子就结婚。丰子杰的家现在比王家挤多了,姐姐们是抓紧嫁出去挤别人了,可嫂子又不顾大局地生了对双胞胎姊妹,老少七口闷在十几平米的屋子里,沙丁鱼罐头似的,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丰子杰的对象,叫王向东观赏过一回,大众化,比不上陈永红。王向东心里稍微舒坦了些,连夸那女的朴实,丰子杰说拉倒吧,我不象你那么挑剔,是个母就中。
  大luo因为有个残疾哥哥挡路,一时虽然还没搞上对象,却也有好消息,不仅文化考核过关,脱离车间当上了技术员,在单位还被评了个先进工作者,发了张大奖状。大luo骄傲地拉王向东去看奖状,王向东扫了一眼问:“给长工资不?”大luo说得工作满三年才能长,王向东就不屑了,说:“那你这张红纸儿还不如月经带呢。”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三章-01管闲事

  天冷了,王向东懒得在外面跟大伙耍嘴皮子,一停了活儿就跑库房去,和秦得利搂着大炉子抽烟。炉盘上横了根火钎子,两边各悬了一个鞋垫,冒着缕缕的臭气,秦得利是个汗脚。
  老房从厕所跑回来,就近立在火旁,晃荡着脚抱怨:“我这俩老腿算糟践了,关节炎又犯了。”
  “人冷冻腿,狗冷冻嘴,一点不假啊。”王向东打着哈哈刚说完,就听林红霞在外面叫:“王老三,电话!”
  秦得利说:“你媳妇吧,大冷天的想温暖了。”王向东已经起身,拉门冲了出去,有意不关门,让困在院子里的luo圈风丝拉丝拉地钻进去,秦得利叫骂着跳起来,一脚把门踢上。
  没过几分钟,王向东蹿了回来,一边哈着气搓着手,一边道:“利子,这几天得活动活动筋骨了,帮我找一下韩三吧。”
  “啥事儿?”
  “上回大空场,使枪那个还记得不?”
  “咋不记得,后来还一起喝过呢,那哥们儿特冲,还鬼机灵。”
  “就是他的事儿,叫人欺负了。”
  秦得利噎了食一般猛一挺腰,眼睛一瞪:“怎么着?有人敢弄咱弟兄?咋回事?”
  王向东扫一下老房,说:“回头细说吧,先联系上你表哥。”
  “没问题,小孩玩几吧手拿把攥的事,要多少人吧?”
  “多少人……也不用多少,那边就俩找死的。”
  “操,那还叫别人干嘛,咱自己不就摆平了嘛,行!定个时间定个地界,砸死逼的!欺负我们哥们儿?”
  老房谨慎地挤出笑来道:“大冷天的,小哥儿俩又上火了?自古以来,都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扯臊。”秦得利横过一句去:“现在就是谁横谁占道,恶人还得恶人治你老信不?‘四人帮’怎样?够狂不?还不照样叫华国锋邓小平给撂倒?”王向东说你这话不挨边了,跟咱这事没关系,再说那“四人帮”也是该死。
  秦得利说我讲的就是那么一个道理。
  “道理?唉。”老房敷衍枯涩地一笑,摇头不语了。老房在文歌时候叫造反派给打怕了,硝烟一散,被安排进库房后,就一直保持谨言慎行的好作风了。这会儿一看俩小子看他碍眼了,也不多话,借个茬儿出去闪光。
  王向东这才说明,原来是丰子杰未来的舅哥叫人欺负了。舅哥在“环卫”上班,是个窝囊青年,经常被队里吆喝着使唤不说,有两个狗仗人势的还总敲打他。这位舅哥也有性格,平时脑袋上多个包儿门牙松一松的小事故,回家都不念叨,什么事都自己扛。昨天是叫人给打急了,斗胆还了一下手,结果门牙就被松动得超了标,掉了一个半。家长去环卫讲理,队长批评了那俩混球,嘻嘻哈哈倒了歉,就算完了。晚上跟女朋友约会时,丰子杰知道了情况,义愤填膺,核计了一晚上,转天就打来电话,约王向东跟他一起替丈人家出出这口恶气。
  秦得利尤其气愤,说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仗势欺人了,大路不平众人铲,这个忙他是帮定了。
  转过天来,丰子杰先请王向东、秦得利喝过酒,天一擦黑就奔了环卫宿舍。王、秦两个在边上眯着,丰子杰过去先叫出舅哥来,隔着窗指认了凶手,就让舅哥回自己宿舍了。丰子杰上去敲窗户,一个扁嘴阔腮的家伙叼着烟出来,刚说一句“谁呀”,眼眶子上就落了一拳,妈呀一声叫,里面立刻又蹿出三个来。
  丰子杰朝后一撤身的工夫,王向东和秦得利都到了近前,秦得利问;“哪两个?”
  丰子杰点了两下,秦得利吼一嗓子,先把要往上拥的几个人喝住,马上说:“冤有头债有主,今天哥们儿找的是这俩狗日的,明理明事的别往前凑乎啊!”
  先挨了揍的家伙顺手拎起一把秃头笤帚来,鼓着眼喝问:“哥几个哪路的?”
  “八路的!”秦得利打惯了野架,知道多说无益,身后的手一挥,晃出一截luo纹钢来,斜扫着砸在那家伙肩膀上,扁嘴先生虽然急躲了一下,还是受病不轻,又一声“妈呀”就靠到墙上。王向东和丰子杰也不落后,同时扑向另一个有些发呆的车轴汉子,车轴汉子猛然省过神来,扭身就跑,不管后背上皮带木棍死劲地砸。
  其他出来观看的五六个人都明哲保身地急闪了。
  这边秦得利武器先进,很快占了上风,把扁嘴那位逼得蹲在水龙头底下连连叫停,没一会儿,车轴汉子也被王向东他们押了过来,脸上血成一片,囫囵着看不出模样来,到跟前,一脚踹倒在扁嘴边上。
  扁嘴缓了口气,小心地抬起头,先心虚地瞟一下眼前带尖的luo纹钢条,问:“哥几个,看着面生啊,咱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是不是误会了?”
  秦得利刚要说话,丰子杰抢先道:“打开天窗跟你说明了吧,我们就住你们旁边,平时瞧你俩龟蛋子太霸道,看不顺眼了,过来教训教训你,让你长点儿记性。”
  “对!”王向东领会了丰子杰不想暴露他舅哥的意思,也昂首道:“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知道吗?以后给我记住了,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干事,要是再叫我们哥几个看见你们欺负人——不管欺负谁,今天这一幕就得重新上演!”
  秦得利补充说还要越演越烈!
  扁嘴那位一个劲说“明白了”。车轴汉子咬牙切齿地不言声,还朝天上翻白眼珠子,被丰子杰一皮带抽在脸上,当时趴架了。
  扁嘴说几位哥哥消消气,他脑子有水,你们甭跟他一般见识,您几位安排时间,我们哥俩好好请请你们,交个朋友,不打不相识嘛,呵呵。
  丰子杰不屑地骂了一句,招呼王向东、秦得利撤退,几个人还没出环卫宿舍的大门,后面忽然一声吼,急回头,扁嘴和车轴汉子各操一把大铁锨扑了过来,一看就是拼命的,原来看热闹的见局势有变,也起哄架秧子地抄起环卫工具拥过来助阵。
  一寸长一寸强,三个人一看对方家伙出众,不敢恋战,只好边躲边撤,哪想那两个家伙刚才被打得狠,又在同事面前大丢面子,这时斗志超级强,大铁锨挥舞得忽忽做响。丰子杰慢跑半步,被拍在肩膀尖上,疼得火气大发,尖叫着猴蹿几步,再一转身时,已经把腰后面的短把火枪掏了出来,回手就打——“通”!一片红光闪过,冲在前面的扁嘴乱喊一声丢了铁锨,倒在地上鬼哭狼嚎地打滚。
  后面一乱,丰子杰等人也不及细看,撒开丫子一路狂逃,前面一段路的街灯都被打弹弓的高手们给练习废了,黢黑的一片,几个恶人很快就跑得没了踪影,后面一群人也忙着照看扁嘴,没有穷追。
  其实王向东三个人都在远处眯着观望,他们的自行车还靠在环卫队的大墙外面,一直看着那边忙乱着出去一队人,好象送扁嘴去了医院。等逐渐熄了声,几个家伙才溜回去,推过车来又是狂奔,跑到安全地带后,秦得利开始大笑,说“打得痛快”!
  王向东顾虑道:“小杰,刚才那一枪打哪了?”
  “谁知道!操,反正朝后面就一家伙,我也急了。”丰子杰也是笑。秦得利说死不了,火药枪只要不装铁砂子就没事儿,顶多喷个包公脸儿。丰子杰说我倒是没装多少。秦得利听了更是笑得不行,说弄不好给棍儿逼的干残了呢,让他记一辈子!
  几个人说得高兴,借劲又跑去喝了顿酒,看时间差不离了,王向东别过两位搭档,赶去上夜班了,半路上揉揉被打了一下的肩膀头儿,还有些疼,多亏工厂发的棉袄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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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盯的是晚上9点的班,进了夜班休息室,几个人正在打牌,林红霞坐在一个铁架子上,正吞着袖筒,两腿悬空地晃荡着大脚,看王向东进来,立刻招呼他过去坐。王向东拉着架子一蹿,屁股就靠在林红霞的边上。闻到酒气,林红霞用肩膀顶了他一下:“又灌尿了?”王向东说灌了,还连着两悠儿呢。
  一个打牌的斜叼着烟屁警告道:“酒能乱性,年轻轻的小心点儿。”
  “不怕。”王向东笑道。
  “我不是说你,我说林红霞呢。在你边上不保险啊。”
  林红霞一句脏口卷过去,然后和大伙一起笑起来。王向东安慰道:“我再乱也乱不到你身上去呀,弟弟我什么品位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被林红霞大屁股一扭撞了下去,险些没栽到大火炉子上去。
  王向东说你想把我也摔瘸了啊,大家当然都知道林红霞的男人是个瘸子,当时就乱笑,有个工友说:“大腿瘸了没啥,小腿管用就中哩。”林红霞突然就翻了脸,破口大骂,几个耍牌的闷头笑,都不搭言了,只有王向东直了腰,借着酒气道:“林红霞你也忒小脸子了,平时不这样啊?就兴你拿我们涮着玩,不讲究个来回角儿怎么着?你瞧你还狗逼带锁许进不许出了呢。”
  林红霞一下就跳到地上,指着王向东鼻子尖喊道:“王老三,给你脸太多了不是?”旁边的人看林红霞真上了脸,就开始圆场,说红霞就是平时对老三温柔惯了,他才不知道好歹的,借着几两酒壮胆,还来了精神了。一边批判,一边把王向东拉到边上坐,又哄林红霞息怒,也安置了座位,两个人都气哼哼地,结了几世的冤家一般。正好外面喊上料,王向东嘟囔一声挪叉车去了。
  运腾了几趟原料,王向东懒得再去休息室,晕着头正往库房走,冷不丁被人拉了一把,借着半明不暗的灯火,看出是林红霞。
  “老三,你给我站住。”
  王向东甩了下胳膊,横起脖子道:“干啥,没完没了啦?有点儿正事不?”
  林红霞说:“刚才你把我给气坏了。”声音还恨恨的,又仿佛是在撒娇地嗔怪。
  王向东半醉半醒地笑道:“我看你刚才是疯魔了,平时你那嘴里也能造出大粪来,怎么我才一句玩笑,你就装起贞洁烈女来了?给谁看呀?诚心栽我?”
  林红霞轻笑着拧他一把:“死样儿,我骂的又不是你,你拾什么俏?我就是怕你误会,才来堵堵你的臭嘴。”
  王向东说你拿什么堵,除非拿你的嘴堵。林红霞说你以为我不敢啊。王向东说就这么个屁事你也追过来唠叨,婆婆妈妈烦不烦?你就是真骂的我,我还能记得过今天晚上去?明天还不是照样拿你找乐?
  林红霞赶上来就是一拳,说:你就知道找我的乐子,浑身上下能找的地方都叫你找遍了。王向东说你可别这么夸我,叫人听见了,非打我个流氓罪不可。两人笑逗着,一不小心,林红霞的胸脯就被推了一下,两个人齐声“呦”了一下,各怀心事地住了手。
  林红霞说不跟你逗了,没轻没重的,笑一下,扭头走了。
  王向东咂巴着嘴,握了两下空拳,目送着林红霞拽着大屁股进了休息室,又四下看看,才向库房晃去,早把刚才打架的事置之度外了。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三章-02惹祸上身

  转天早上,眯了一觉刚醒过酒来,林红霞就过来了,拿着俩馒头半拉咸菜头,呱嗒朝铺头一坐:“咳,起来塞吧,面粥不得带,就给你从食堂捎了两馒头。”
  王向东吧唧一下嘴说:“渴死了,想的就是稀粥。”
  林红霞不满地说:“瞧你个衰德行,还卖开乖啦?我要不管你,哪个还关心你咋的?”
  王向东先从桌上抄起谁的水杯喝个见底,抢过馒头来,就着咸菜凶狠地咬了一口,变囫囵咽着边说:“行,你是我好姐姐还不成吗?我一辈子感激你,哪天你要不留神从天车上栽下来,我第一个帮你哭丧还不成吗?”
  林红霞少不了一通咒骂,王向东只是笑,不再回话。沉了一下,林红霞问:“哎老三,你搞那对象咋样了,听说定了亲了?”
  “定八百年了,你消息太落后。”王向东无所谓地说。
  “也没叫姐姐给你参谋参谋就定了?你也忒急了吧?”
  王向东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笑道:“年轻人谁不急?你敢情热炕头偎上了。嘿嘿,这结婚是不是特美啊。”
  林红霞冷哼了一声,脸色有些转阴,一下没了情绪,催促说:“你塞饱了没有?该下班了,顺路跟我把外面的煤驮回去。”王向东立刻笑道:“我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就没安着好心呢,敢情是要我帮你销赃啊。”他知道林红霞说的“外面”是指厂子围墙外面,林红霞肯定是趁上夜班的机会朝墙外面扔煤块儿来着。
  林红霞看看门口,轻打了他一下:“小点儿声,别跟卖臭豆腐似的吆喝。”
  王向东就着水管子划拉了两把脸,说:“帮你没问题,咋谢我?”
  “把东西帮我一块儿送到了家,咋谢都成?怕你吃了我?”林红霞的笑居然暧昧起来,弄得王向东的心坎上忽悠地荡漾了一下,想调侃她的坏话还没出口,外面就有人问:“王向东——王向东走了没有?”听声音,是保卫科的luo副科长,而且正是林红霞的男人。林红霞赶紧低声嘱咐道:“快出去,别说我在这。”
  王向东应了一嗓子,对林红霞说:“你等我一会儿,回来咱就走,路上给我买盒烟就成了。”开门出去,林红霞的男人说:“老三你来一下,有人找你。”
  进了保卫科,看见里面坐着几个人,都不认识,话匣子一开,才知道是北区派出所的,头一回接触这方面的人,心里一时还是有些发毛。
  “王向东,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王向东一听,脑子刷拉一转,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赶紧说:“昨天晚上?上夜班啊。”
  林红霞的男人警告道:“王向东,你态度最好老实点儿,你的情况我们都掌握着呢,你是9点钟的班,派出所的同志是问你9点以前干什么去了。”
  “9点以前?9点以前我等着上班啊。”
  派出所的便衣刚想说话,luo副科长突然一指外面:“那个,那个就是秦得利!”这一下,王向东更确定是昨天晚上打架的事发了。
  派出所的同志镇静地一笑:“先不惊动他,一会儿您再把他叫过来吧。哼,在我们眼皮底下,甭想溜掉一个坏人。”然后转向王向东道:“小王同志,刚才我们已经向单位了解了你的情况,工作表现还是蛮积极的嘛,听说正在积极申请入团?”
  “到底什么事儿吧。”
  “丰子杰你认识吧?”
  “我们住一个胡同。”
  “昨天晚上你们在一起了?”
  “……对。”
  “去干什么?”
  “喝酒,喝酒不妨碍入团吧?”
  luo副科长猛地一拍桌子:“王向东你给我老实点儿!”
  王向东当时还真被拍了个措手不及,小小地打了个激灵,一想到刚才还答应帮他家里偷煤,火就上来了,马上气恼地说:“luo科长,‘四人帮’都下台了,你还这么横吓唬谁?跟我玩造反派那一套咋着?你也学学人家派出所的同志,看人家什么素质?”
  派出所的同志笑了,说王向东我们也不跟你废话了,在这里不说,就给你换个地方咱们好好谈吧。luo副科长气愤地说:对,给他换个地方!
  派出所的人一指外面:“王向东,跟我们到所里走一趟吧,丰子杰正等你们呢——还有那个秦得利,luo科长麻烦你给我们叫过来。”一边示意王向东跟着,一边煽动道:“你还给谁扛着呢,讲义气是吧?丰子杰一进去就全交代了,人家多聪明,先争取一好态度。”
  出了门,luo副科长早领奖金似的急跑着去喊秦得利了,一会儿秦得利晃了过来,看见王向东被几个人拥堵着正要上跨斗摩托,就先有些急眼:“怎么着,找到厂子来逞能了?”又一眼扫见车牌子,当时就明白坏事了,扭头想撤,被luo副科长一把拽得死死的,那边王向东已经坐住,两个民警跑过来帮保卫科长把秦得利制住了。
  秦得利啐了姓luo的一口,也不挣扎了,顺着劲儿跟警察走到另一辆摩托车边,已经过来好多看希奇的工人,秦得利招呼道:“误会,弄了场误会。”一抬腿也坐进跨斗里。一个警察警告道:“老实点儿啊,不行就给你拷上。”
  王向东一回头,正看见一脸诧异的林红霞,勉强笑了笑,说:“你自己忙活吧,我得出趟差,头晌午能回来就不错了。”
  突突一阵响,两辆“跨子”一溜烟出了厂门,王向东只听后面刚赶来的刘师傅茫然地喊着:“哎哎,这怎么回事呀?”
  /
  西区派出所在一片破败的平房区对面,以前是个小商人的宅子,解方后叫政府给没收了,文歌中就一直挂着派出所的牌子。王向东以前只以小朋友的身份在这里看过几回热闹,记得有一次抓的是两个通奸的狗男女,被对脸儿拷在派出所院里的干石榴树上,孩子们可以趴在墙头上朝他们身上吐唾沫、扔土块儿,民警也不管,然后还组织去游街,脖子上都挂了破鞋,一路上还要喊口号,女的叫:“我爱乱配对儿!”男的马上就要接一句:“我爱闻骚味儿!”还有一回是抓了个偷集体煤饼子的老头儿,也被拷在树上,破棉袄都开了花,也不耽误大冬天的在风里吹,吹够了,也拉出去游街,胸前挂着“我是贼”的大牛皮纸牌子。
  被警察接进这里,破天荒还真是头一遭,想到以前在这里看过的热闹,王向东多少有些心虚,单单是挨几下冻倒没什么,要是拷在那里叫熟人见了,面子太不好看啊,一下子形象不全没了?正核计着,摩托车减了速,突然后面一声喊,回头看时,秦得利已经疯狗似的跑出去几大步,王向东刚东了下身,摩托嘎地停了,俩警察喝道:“老实点儿!”
  另一辆车上的两个警察已经跳下去追秦得利,一边大喊“站住”!秦得利顶足了电的破风扇一般在人流里乱晃了几晃,就钻进了平房区,扎胡同里急蹿了。两个警察在胡同口望了望,骂骂咧咧走回来,一个说:“跑不了他!”
  王向东有些后悔了,其实刚才他也可以一撩蹦跳下去的,他们抓不住秦得利,也未必就抓得住他。
  满腹心事地进了派出所,并没有往树上拷他,树上已经先拷了一个:丰子杰。
  丰子杰看王向东被推进来,就骂道:“操我丈母娘的,我那几吧舅子把咱都给糟蹋啦!”
  当场过去一个民警,照屁股上猛踹了一脚,丰子杰咧了下嘴,不言声了。看来丰子杰先争取了一好态度的说法并不可信。
  “走!”王向东背上叫人推了一把,只好应一声,跟着民警进了屋。
  一个岁数大些的民警坐下,摊开个小本子,挺和蔼地问:“王向东,昨天跟丰子杰去环卫打架了吧?用不用再找个证人指认一下你啊?”
  王向东忙说不用了,是打架来着,我错了,政府宽大一下吧。
  老民警笑笑,先在本子上刷刷一通记,然后抬起头说;“先跟你讲下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也该知道,另外啊,刚来了文件,叁众全会开完了,这一段暂时不讲阶级斗争了,你也甭急着给自己上纲上线,关键是争取坦白从宽。”
  “我争取从宽,不就那么点儿事吗?您问吧,问什么我说什么。”
  王向东刚说完,屁股上就被撞了一下,身子一趔趄,险些扑老警察的桌子上去。他猛一回头,后面的年轻警察喝道:“咋着,还想顽抗?”
  王向东说我跟谁顽抗也不敢跟政府顽抗啊,可你也别打便宜人呀。
  年轻警察一回身就抄起一根短木棍,突地捅了一下王向东的胸口,恶狠狠地说:“别给你点儿好颜色你就以为政府是你们家后院儿,再嘴碎试试?”老警察摆摆手:“算了,我看小王的态度还不错。”
  年轻警察气哼哼地说:“你小子别得意!还你妈‘不就那么点儿事吗’?知道吗!你们把人家眼珠子给打瞎啦!再不老实就枪毙了你!”
  王向东这下有些含糊了,眼珠子瞎了?
  老警察说行了,王向东你先把前前后后的情况说一下,不怕详细,我们会根据你的态度决定怎样处罚你,就看你争取不争取了。
  王向东说我争取,然后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又在笔录上签了字。王向东站直身子,隔窗望了望外面的丰子杰,丰子杰也正眼巴巴向这里看,一脸的茫然。
  老警察说:“王向东,你的情况我刚才也跟你们单位领导了解了一些,你父母都是老工人了嘛,你自己也很追求进步,怎么一时糊涂就干了这样的事儿?”
  王向东赶紧顺坡溜,说伯伯我还就是一时糊涂,看那俩小子欺负老实人来气,脑子一热就去了,本想着为民除害,哪知道跟您惹这么大麻烦?老警察就笑,说你又不是我儿子,给我惹什么麻烦?维护社会安定是我们的职责,坏人坏事要依靠政府和组织处理,都象你们这样,不成无政府主义了?社会主义还建设不建设?
  王向东仿佛一下开了窍,连连点头道:“您说的是,说的是,问题也交代清了,您看要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建设社会主义了。”
  年轻警察刚喝了口开水就吐了回去,叫道:“嘿!你他妈嘴还真是臭,回去?明年今天你也甭惦记回去!”
  正说着,外面一片人声,王向东一下就听出是王老成的嗓门了,心里不由得突地一跳。
  很快,王老成和刘师傅就进了这个屋,后面还跟着一个,是红旗轧钢厂保卫科正衔的娄科长。刘师傅跟娄科长还没说话,王老成早虎着脸跨过来,“啪”地一声,就给了王向东一个嘴巴:“你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长能耐啦,跑这里来啦!”
  俩警察都走过来,说师傅您这是怎么着?老刘赶紧解释,一边上烟,王向东鼓着腮帮子靠在墙边不出声了,他心里恼啊:老爷子也太不给人留面子了。
  老警察说您先塌实住了,这里可不能乱打人,要教训孩子您回家好好教训去。一面跟娄科长热情地打招呼,叫老战友。王老成还在愤慨地说着什么人不劝不善、钟不打不鸣的老话。娄科长已经凑到前面,掏出一张纸来展开在老警察面前,说:“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年轻不懂事,被坏人给利用了。你看,这是单位给开的证明。”
  老警察看了看,笑道:“你们不来,我正准备拘留他一礼拜让他长长教训呢。刚才我也教育他了,他态度还不错,认识也挺深刻的,不过,这里面的责任,也不是没有单位和家长的啊。”王老成愤怒地说;“回去我就给他带上嚼子!叫他欢!”
  娄科长虎着脸吓唬王向东:“臭小子,要不是看你爹的面子,我才不卖这个脸!”老刘说可不是吗?人家娄科长今天歇班啊,从家里现给请来的。
  又谈了几句,老警察说看在娄科长是我老战友的面子上,就给你个机会,年轻人嘛,前途重要,不过单位也不能放松对他的教育啊,几个人都连声应承,挥挥手,就让王向东走了。
  见大伙出了屋,丰子杰脸上掠过一片希望的阳光:“老三,没事儿了?”又急道;“所长同志,怎么还不叫我回去啊?”
  老警察皱了皱眉道:“跟你说几遍啦,我不是所长。你态度不好,又是组织者,先呆着吧,趁着天凉快好好检讨检讨自己!”
  “我检讨到啥时候算一站啊?”
  年轻警察过去又是一脚:“操你大爷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乱马卷一:荒唐岁月(1958-1978) 第三章-03勾搭成奸

  事后闹清楚了,丰子杰那一枪并没有把扁嘴那位环卫工人给打瞎,不过眼睛肯定是不如以前明亮了。即使如此,事情也闹得不小,毕竟是动了枪了,丰子杰态度又相当恶劣,坚决以为自己是见义勇为呢,最后按“流氓罪”给抓了典型,以人民内部矛盾的解决方式,判处两年劳教。雪上加霜的是,丰子杰那位朴实的未婚妻坚定不移地和他划清了界限,不仅不感激他,还说他给她家抹了黑。也是,那时候搞对象讲究的是“四个轮子一把刀、歌命红旗两边飘”的标准,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劳教人员?
  王向东虽然躲过一劫,后怕三天,又念了无数遍阿弥陀佛,一身晦气也并没有消净,先是被王老成狠狠管教了一顿,单位又给来了个大会念检查的处分。只是老刘师傅够意思,没把他的行经泄露给陈姑娘,不然他的婚事也难免泡汤。加上全国上下忙着学习叁众全会精神,厂里也不再把这个事当重点,批评教育了几次就放下了,只按派出所的交代,让保卫科的娄、luo二位科长多注意他的动向。
  至于秦得利,从派出所门前一别,就再没露面,班也不上了,派出所来找了几次,厂里嫌影响不好,就一纸通告给开除了。王向东学得乖了,一时也没敢去东区找他,整天顺毛驴似的在家里和工厂来回跑,象个改邪归正的。
  唯一叫王向东感觉温暖的是,林红霞不仅没象好多人那样拿白眼珠子看他,还一个劲地安慰他,说毛住席都说犯错误不可怕了,你也甭背包袱,再说你打的那些人也不是好东西。又说,不会打架那还叫男人吗?又没做贼养汉,不丢人。
  王向东说患难见人心啊,你比你们家那口子强到海南岛去了,姓luo的太不是东西,我又没挖你们家祖坟去,他跟我来什么劲?想踩着我往上爬怎么着?
  林红霞说你甭跟他一般见识,他变态,“四人帮”一垮台,他腰杆也没以前硬了,在厂里不得烟抽,要不是看他残了照顾他,厂里早把他扒拉车间去了。
  王向东说:我也就看你面子,要不哪天我非收拾收拾他不可,明着不行暗着总行吧?林红霞说别呀,你把他给弄瘫了,不是给姐姐我找病吗?我回去也点点他,叫他做事别那么绝。
  王向东说没想到你还是个通情达理的,不赖,以前没看出来。林红霞就笑,脸色红润,象得了小红花的学生娃娃。
  其实林红霞在王向东他们这件事上是得了实惠的,秦得利一走人,luo副科长就紧着找关系,把林红霞塞进了库房,从此天车女郎变成了管家婆。老房见来了位科长夫人,就更不敢多话,工作表现较以前更好。王向东依旧拿库房当自己的办公室,进进出出不比以前少,甚至觉得没了秦得利,能拿林红霞闲磨牙更有乐趣了。
  /
  傍年底了,王向东值夜班,倒腾了一班料,把叉车归位后,奔夜班休息室走的路上,就听见里面一通混乱的笑闹声,一下也来了兴致,快赶几步进去,就见林红霞正骑住一个瘦子扒他的大棉裤,旁边还有一男一女帮忙的。瘦子在底下又叫又骂,细脖子憋得紫胀,死活不能翻身得解方。
  王向东呵呵笑着立在边上看,工余时间里这些玩笑是经常开的,你骂我一句,我捏你一下,都不希奇,做着流氓动作却不叫下流人,群众性娱乐活动而已。这个被压在下面的瘦子,是个走后门返城的“知青”,平时总说这里的女工没有农村那些老娘们开放,那些娘儿们动不动就给汉子们“看瓜”暴光,夏天的时候还往男同胞僻眼里塞过冰棍呢。看来,今天他算是要见识一下工人姐妹的力量了。
  见王向东进来,脸面通红的林红霞立刻兴奋地指使道:“老三,把门后头那油漆罐儿递给我!我叫他耍流氓,今天给他变成花家雀!”
  王向东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教训教训他就得了。”说着好话,还是一探脚,把油漆罐划拉过去——谁怕别人倒霉啊?
  林红霞叫着:“按住手,按死啦!”一直身,抄起油漆罐,打开了,顺手抓块破抹布就蘸了一下红油漆出来,生猛地一塞,就糊涂在瘦子的裆里。旁边的一对男女活跃地跳起来,跟林红霞一路暴笑着跑出了休息室。瘦子也狂喊一声爬起来,裸着尖尖的屁股在裆里掏,一边昏天黑地地骂!
  王向东乐得转了个圈儿,说你别把几吧抓下来吧,赶紧找汽油洗去。
  “哪有汽油?哪有汽油?”瘦子红了眼地转悠。王向东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也笑着出去了,剩瘦子一个人在里面痛心疾首地叫骂。
  上夜班时能抓空休息的,都是管库房和开叉车、吊车的,王向东到外面一看,没了人影,库房的门半开了条缝,估计都跑那里幸灾乐祸去了,就也溜达过去,却只有林红霞一个人,正拼命地洗着手上的油漆。
  “林红霞你够缺德的。”王向东一边靠近炉子烤着手,一边笑道:“甭洗了,呆会儿找司机班的要点儿汽油去,胰子不管用。”
  林红霞把手在裤子上好歹抹了两把,也凑过来烤火。王向东问:“刚才因过什么呀?”
  林红霞说那瘦猴是狗尿苔打卤子不是什么好蘑菇,看我肚子积肉了,问我是不是揣上了,还跑过来乱摸。王向东顺眼看了一下她的肚子,也笑道:“确实象有了的。”林红霞说你别跟着扯臊了。
  王向东眨巴下眼,说;“我说姐姐,你也结婚好几年了,咋还没孩子呢?是不是姓luo的有病呀?”林红霞皱了眉道;“老三你闭嘴啊,刚才瘦猴就是为这么一句才挨治的,你也找呢?”
  王向东说就凭你?你那俩搭档可没在这。
  林红霞一下转了话题,诡秘地一笑;“知道那俩扎哪去了?”
  “不会扎大炉了吧,关我什么事?”
  林红霞压低声音,继续笑道:“黑静地方亲热去了呗,平时看不出这俩有一腿?”
  王向东立刻来了精神,双眼放光地说:“在哪呢?我捉奸去,腻歪腻歪他们。”
  林红霞一把拉住他,笑怨道:“别缺德了,人家还不恨你一辈子?怎么,看着眼热了?有本事你也找一个呀?”王向东说不行咱俩来来?反正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林红霞红一下脸,说:“傻儿子,想勾引我啊,你不是喜欢林黛玉那样的吗?”王向东笑,说现在情况紧急,是个姓林的就成啊。
  林红霞先呸了一声,转而亲热地说:“晚上再帮我个帮。记得你还欠我一次吗?”王向东说你别吓唬我啊,我这身子骨可给你盯不下来。林红霞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跟我装什么糊涂?——我家的煤又快烧完了。
  乱侃了一通后,林红霞从原料堆后面拿出几个尼龙袋子,带上王向东,拐到锅炉房后边,各装了小半袋烟煤,拎到排污口处,从墙头扔了出去,然后嘎嘎笑着跑了回来。半路上,就着黑影,王向东在林红霞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林红霞笑骂一句,也不在意。
  天亮了,交接班后,先让林红霞请了早点,推上自行车一前一后向厂外走。警卫室那里,隔窗看见luo副科长正跟一个门卫交代着什么,王向东心里动了一下,想到自己正帮他们家做贼,当时有些不忿,觉得自己太亏了。
  出了门,一边跟林红霞向排污河那边骑,一边就骂,林红霞还是老话:你不是冲我面子嘛,他算老几啊?王向东禁不起别人把他当朋友看,一下也不好意思再牢骚。到了河边,居然主动跑过去,连拽带抱把几包煤一起运了过来,踩了两脚的臭酸泥,被风一吹,冷冰冰的。
  林红霞连说老三够意思,要真有你这么一弟弟算积德了。王向东说你别发骚了,快走吧,一会叫人看见了我可不陪你游街去。
  三拐两绕到了林红霞的家,住的是破旧的楼房,三楼。
  把赃物都倒腾上来了,王向东一屁股坐在床上,叫道;“林姐姐,给弟弟来口热水先!”
  林红霞加了催化剂似的,红光满面地跑动着,说老三你塌实住了,把鞋脱了烤烤,再用热水泡泡脚。一边把水啦烟啦的递上来。王向东有功在身,也不客气,一一收了,用得理直气壮。
  一会儿林红霞洗净了脸回来,头发梳得溜光,也挨床坐了,看着王向东笑眯眯。王向东皱皱眉头:“你抹的什么几吧化妆品,咋腊八醋味呢?”
  林红霞失落地收了笑,马上又不甘心地往前凑了凑:“狗鼻子啊!你再闻闻!”
  王向东把湿漉漉的脚丫子直接提床上坐了,举杯喝了一大口水,心里还是忽悠乱荡。林红霞虽然壮硕,化妆品又腊八醋味儿,靠得近了,还是感觉到一股暖流汹涌过来,鼓荡得周身麻涨,一口唾沫干咽下去,咕噜一声响,惊动得林红霞轻笑道:“老三,琢磨啥呢?”
  王向东横一横心,破口道:“琢磨你呢!”把烟朝洗脚盆里一拽,空出手来就搂上了旁边的女人。林红霞立刻水珠子吸进海绵里似的胶着上来,一折身子把王向东带倒在床上,嘴里还责怪说:“老三你个混蛋!”王向东说:你不就等我混蛋呢吗?
  一时动作急迫,四五下扒光了,两三下结束了。
  趴在一砣子肉上,王向东喘气道:“你哭个啥?”
  林红霞长出一口气,说:“一会儿再说。”
  消停住了,林红霞才恨恨地说了实话。原来luo副科长打“四人帮”一倒台身子就不顶气了,以前的威风全扫光,钻进被卧除了乱掐乱拧就没旁的能耐了,快两年了,这样的鬼日子熬了快两年了。
  王向东感慨道:“怪不得。”
  怪不得啥?
  怪不得好多事啊。王向东嘿嘿笑了起来,心里很解气。
  林红霞咬他一口,威胁道:“以后得跟我相好。”
  行。王向东说:反正我也不吃亏,不过你要想赖上我可不成。
  林红霞说你个没良心的!一时恨起,又得陇望蜀地纠缠着亲热,这一次浪荡得满足,完了事,光眼子趴在床上直望着王向东傻笑。
  王向东喘匀了气,直起身说:不能再呆了,叫人堵被窝里就崴泥了。说着就穿裤子,林红霞拉了一把没拉住,也陪着穿了衣服。王向东说;“再抽根完事烟我就走人了。”
  林红霞说这事别告诉别人啊。王向东说我弱智啊?其实这事儿他心里明白着呢,别说叫两旁世人知道了不好,要是万一被老爷子听见信儿,非把他阉了不可,老爷子那脾气,应该是宁肯绝后也要保全面子的。老爷子常说人争一口气,王向东也觉得没错,可就是具体的技术问题俩人搞不到一起去,究竟怎么叫争气?——爷儿俩的想法几乎从来没统一过,所以,往往是王向东觉得特光荣的事,到了王老成的秤杆子上就成了混帐王八蛋,更别说这种他自己都没有自豪感的糗事啦。
  抽着烟,王向东问;“你是不是早就盯上我了?”
  林红霞笑,说以前光是看你顺溜,挺实在的,可靠,从你一打架吧,就开始觉得你可爱了,象个男人,一看见你就心痒痒。
  王向东笑道:“你他妈有毛病吧。”
  看王向东穿了鞋要走,林红霞又不舍,上来抱着一通啃,腻了半晌才放开,王向东就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抱怨道:“宁可筋骨断,头型不能乱。”
  下了楼,王向东看看左右,才骑上车,抬一下头,看见林红霞正冲他挥手,王向东咧嘴笑了笑,几下拐出了楼档子,冲上马路去了。一路骑,他一路美:这趟煤送的,值!姓luo的,我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以后看你还跟我牛逼?
  远处有零星的鞭炮响,带出几丝年味儿来,一听就是穷人家孩子自己解心宽呢。王向东把车子加了速,嘴里唱起歌来,虽然有些顶风,却只觉得阳光灿烂,想一想,今年这个年一定过得愉快。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一章-01跳蚤市场

  luo副科长最近有点烦。关于自己媳妇的闲话,象秋后的蚊子一样,蚊儿蚊儿地在耳边叫着,虽不紧密,却听得心紧,仿佛那响着的是战场上的流弹。而且那些打冷枪的,好象也并不想直接命中他的要害,只是要看他紧张懊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享受其中的乐趣。他知道那些家伙的心思:他们以前挨过他的整,现在要报复他了,可是又没有别的途径,所以才拿他老婆开涮。至于王老三,不过一个生瓜蛋子,乳臭未干,跟林红霞胡乱逗逗倒是难免,至于其他上层次的事儿,料想他也不敢。luo副科长分析清楚了,暗暗冷笑,告戒自己要一忍再忍,不能让那些给他造谣添堵的家伙得逞,他luo某人的笑话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
  所以luo副科长不仅不生气,还比以前活得更开心,久不见的乐观笑容也偶尔上了脸,时不时还跟工友们拉拉家常,扯扯淡,一副知足常乐无聊得都不知道怎么开心才好的架势。
  在家里,他倒感觉林红霞比先前体贴了些,平日里挂在嘴边的冷嘲热讽也少得多了,他有些温暖,并且感激,觉得家又开始象个家了。一次说起那些风言风语,不等林红霞骂他,自己就先得意道:“他们是看咱家幸福美满,嫉妒的,哼,老子以前比他们强,现在还一样,将来还要更强!”
  林红霞说你强哪了?别不知道自己行几了,现在谁还把你当个角儿供着?眼下不是“四人帮”时候了,以后你在厂子把尾巴该夹的时候就塌实地夹起来,别得罪了人还叫我跟你吃挂落!你那臭屁股我早擦腻啦。
  luo副科长哼一声,蔫蔫的不说话了。
  隔了一会儿,林红霞说:“我体会了,咱厂子这些人,也就有限那么几个跟咱不翻白眼儿的,都是后来的新职工,没挨过你算计的。你做事别太绝了,把人都得罪光有咱什么好儿?别人不说,光是那个王老三可就没少帮咱家的忙,哪天你要把他得罪苦了,一股脑把咱家从厂子揩油哪点破烂事都抖落出来,你这个浪科长也甭当了!你瘸着个狗腿子,除了当官还能干啥?”
  luo副科长j河日下,不敢得罪老婆,又听老婆分析得入理,也就忙说:对,老三这样的不能得罪,什么时候都是该争取的力量——傻逼青年壮劳力,哪里需要哪里去的主儿,该笼络就得笼络紧了。
  林红霞不屑地说:你还别看不起王老三那样的,人家比你强!
  luo副科长居然没有食言,以后王向东鼓捣些小动作,落在他眼里还就真的不夹眼皮,意味深长笑一下也就放过。王向东并不知道是林红霞的工作得力,只当姓luo的不敢惹他呢。一次在库房跟林红霞说了她男人的熊样,林红霞不悦了,说他那是给你放量呢,还不是靠我在后面维持着?
  王向东笑道:“这么回事啊?嘿嘿,他也得给我点儿阳光了,我容易吗?连他的女人都得我照顾。”
  林红霞死拧他一把,恼笑着说:“你别得便宜卖乖,姓luo的再不好,是我男人,有什么事你不能给他下绊子。”
  王向东说我得便宜卖乖?你没搞错吧?咱俩谁得了便宜了?林红霞笑,然后说:“礼拜日你来,帮我把阳台封上。”
  王向东说我成你们家短工了?我可没卖身给你啊。这么点屁活,让姓luo的找俩人不就干了吗?
  林红霞道:“五分钱韭菜你还拿一把咋的?我又不是叫你白干。”王向东晃了下脑袋,决绝地说:“礼拜日没空,我得去虹桥市场练摊儿呢,刚干上瘾来。”
  林红霞丧气地推了他一把,嘟囔道:“平时叫得欢,到真事上指望不上了,原来也是个掉链子的——练摊儿就那么好?你也不嫌丢人!哪天再来了运动,先治你这样走资本主义路线的。”
  王向东说不怕,我这是阎王爷操小鬼,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该得意时就得意,管他明天咋样呢。然后又嘱咐道:“我去虹桥市场摆摊儿的事别乱传去,除了你没告诉别人。”林红霞应了,王向东就笑着掏出一团东西,放开,在她眼前晃了一下,林红霞眼睛一亮,一把抓过来:“给我的吧,算你有心。”是一串黄灿灿的项链。
  王向东说:“镀金的。”
  “我也没相信是纯金。”林红霞把项链往脖子上一套,问:“你就卖这个?”
  “还有裤衩袜子跟皮带光子,你要不?回头我送你双真丝的,露肉。”
  林红霞撇嘴道:“谁稀罕?”又问:“给你对象的肯定比这个好吧。”王向东说我屁也没给她,她不知道我做生意呢,那家伙太假正经,说了她又放闲话,乱心。
  “你们礼拜也不会会?”
  “会什么会,反正定了亲了,过两年结婚不就得了嘛。”
  林红霞诡笑一下,捅了捅他的肚子:“你们俩还没那个?”
  王向东打个愣儿,懊恼地说:“没有,人家是个好闺女,死活不叫咱动。”
  林红霞得意地笑起来,说:“老三没想到你这么废物,就跟我能耐啊,告诉你吧,女人就那么回事儿,谁是雷打不动的淑女啊,骗鬼,你给她来个霸王硬上弓试试,有了一回,就有两回,以后不用你找她,她自己就往你被窝里钻,比泥鳅还顺溜,呵呵。”
  “象你这么差劲的有几个?” 王向东说。林红霞刚要抗议,王向东已经抓起手套向外走去,她急喊了一声:“回头有人问起来,就说这项链是我买的——哎你这个多少钱啊?”
  “两块五,卖你三块。”
  王向东出了库房,远远看见王老成正往这边走,赶紧一抹头扎进了带钢车间。他越来越不愿意跟爸爸碰头,到了家里,也尽量少跟他说话,谈不到一块儿去,还净挨吓唬,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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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送给林红霞的项链其实不是他自己卖的,他只卖裤衩袜子劳保手套毛巾口罩什么的,卖项链的是秦得利。
  因为怕家里知道,王向东的货就存在秦得利那里。秦得利的货都是小零碎,从打火机项链到烟嘴儿指甲刀掏耳勺,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秦得利天天出摊儿,只有钢厂歇班时,才把王向东的东西一并拉来,两个人挨肩摆了,互相都有个照应。
  虹桥市场其实是个废弃的体育场,空了好多年,最近外面社会上全面“拨乱反正”了,这里倒突然乱腾起来,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儿,一下子就变成了杂货摊,有点儿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感觉。因为没有固定摊位,也没有统一管理,大伙都管那里叫跳蚤市场。从货到人全没什么档次,就是热闹,好多待业青年跟郊区的农民都喜欢往那里扎,象王向东这种有工作还去凑事的都被叫做“不务正业”。
  在市场里摆摊儿的,每天走时都在当地做好记号,或者撬起跑道牙子上的砖头围住,或者干脆就用硬物划个圈,也有钉块木版,上面写上某某之位的,乍看象个灵牌。因为王向东不常出摊儿,秦得利还得霸占着两个位置,就引来一些争论,好在秦得利是个耍惯混横的痞子,在市场里打了几次架,也就没几个人愿意招惹他,不然想在那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摊儿,要有个固定的位子还真不是简单事。
  这一天两个人来得有些迟了,别处都已经挤得粘稠,他们的位子还规规矩矩空着呢。秦得利望着虾米酱一般混乱的市场总结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要在社会上立足,就不能跟任何人装软蛋。”王向东一边往烂草皮上铺牛皮纸,一边感慨道:“还就是这理儿,人是这样,动物也这样,连国家都一个德行。你看那小越南了么,让了他几次,他还就来劲了,以为咱八亿人民都是卖白菜出身呢,得,这回给他来个反击战,大炮一轰,翻地三尺,知道厉害了吧?”秦得利说没错,现在国家是人手富裕,使唤不上那么多人,要是啥时候需要,韩三手底下那些弟兄都想着上前线保家卫国去呢,当英雄怎么也比当流氓光荣啊。
  说了几句关于流氓有志报国的闲话,王向东扫了眼跟前,往前探了下身子,把一打肉色丝袜朝前递了递:“妹子你看这个,比你手里那种还时髦,南方早流行了,英国女王都穿这个。”
  正拿着一双花线袜子犹豫的女孩脸一红,放下袜子红脸笑着,扭捏地到别处去了。秦得利笑道:“还他妈挺正经,装逼吧?”王向东说你怎么说话呢?叫顾客听见了不是砸自己牌子吗?
  秦得利说你也够贱,东西都在那摆着呢,谁爱要不要呗,你看人家国营商店的服务员多牛,问三声应你一声算你脸白。
  王向东说:“要是卖了钱能塞她自己裤裆里,你看她不追门外头拉客去!”然后又教育秦得利:“不是弟弟扒扯你,就你这操行的还真不适合做买卖,老话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要挣钱就先得舍得出脸来,嘴得甜蜜,万一碰上那脸皮儿薄的,就能叫你说得不好意思不掏钱了。
  “有那工夫我还不如直接抢呢!“秦得利说完,回手在旁边的干货摊上抓了把葵花子,一边递给王向东一半,一边跟人家说:“老乡,自己家产的?味道还不赖。”
  那人只是赔笑,一张老脸憨厚得叫王向东都不忍心吃他的瓜子了。
  秦得利呲了下牙说:“老头儿你甭怕,跟我做邻居你就放心吧,谁也不敢上你这里闹杂儿来。”
  老头小心地说:“谁跟我一个糟老头过不去啊,我又不惹谁。”
  “嘿!现在这世道,你不惹他他惹你啊!象你这么老实的,也就挨我边上了,到别处,不挤兑死你?这帮混蛋欺生这哪!”
  乡下老头儿诚恳地笑道;“就是就是,象您这样的好人不多见。”
  秦得利说:“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比‘四人帮’强点儿有限,我就是讲个义气,好打抱不平,看见那些遇了松人搂不住火的家伙就来气!你塌实做你买卖,在这里有什么磕碰就跟我说,我们哥俩帮你摆平——破!你这瓜子怎么还有臭的!瞧我们城里人好糊弄不是?”
  王向东说你就别白吃馍还嫌面黑啦,我磕出俩臭的都没言声。说完先帮秦得利照顾买主去了。
  老农民立刻窘迫地解释,说里面有去年的沉瓜子:“以前不是不让搞资本主义吗?都偷着卖,有积压,赶明儿我给你们拿点儿新鲜的来。”
  秦得利说不用了,那我不成南霸天了吗?眼神一错,突然蹦了起来,骂句脏话就跳出摊位,一把抓住一个刚转过身去的小伙子:“给钱了吗?!”
  小伙子长得挺白净,被秦得利一抓一喊,脸色猛地红胀起来,慌不择口地说:“大哥我嘛也没拿。”
  王向东起身问;“咋了?”
  “项链,这孙子偷咱项链!”秦得利两三把翻过,没找出东西来,一下子更火了:“说,刚才你看那项链藏哪了?”
  小伙子看周围的闲人围上来看热闹,更慌,没做贼也开始心虚起来,只连连说项链放回原处了,自己真的真的没偷东西。王向东看看货架勾上的项链,数了数,不象缺的,就也挤进去。这时秦得利已经把那人拧着腕子按得佝偻成一只虾米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旁边有人分开地起哄;“臭贼,没别的,就一个打!”有的惟恐别人不倒霉地建议着:“送派出所,送派出所!”
  王向东捅一下秦得利,使个眼色:“让他滚吧。”意思是东西没丢。
  秦得利稍微一沉吟,横着脖子道:“不成,找不出项链来,就得罚款!”
  “大哥我没钱。”
  “没钱有后不?操,有后我还不干呢,没那爱好,钱!”
  不知谁多长了一只脚,从人群里伸出来踹了一下道:“没钱你逛市场?明摆着是想偷嘛!”旁边的奚落道:“准是没钱给对象买礼物了呗,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琢磨这个道儿。”
  渐渐地围的人更多,后来的只听说前面抓了小偷,都往前挤,惟恐看不清楚。被秦得利抓住的小伙子也不知是被拧疼了,还是羞惭难当,眼眶子里竟弥散开泪花来。秦得利干脆地说:“大伙时间都宝贵,我也不为难你,我那项链十块钱,你就当买了吧,下次让我逮住再好好罚你!”旁边的说:“还是这大哥有涵养,小子快掏钱吧,换了我,非打出你满月里喝的奶水来!”
  大家一撺掇,小伙子在绝路上也说不出二话来了,最后懊恼无奈地凑了十块零钱,被秦得利劈手夺去,塞进兜里,手一松,放他去了。围观的人也慢慢散去,后来的没有看见精彩处,脸色明显的有些惆怅。
  王向东等秦得利坐定,凑近了说:“可能没丢。”
  “我知道。”
  “那你他妈挤兑人家干嘛?”
  “我看他来气。弄条项链来回摆弄有半拉钟头了,金色都给摩挲掉了,他又不要,没事人儿似的想走,行吗?”
  王向东笑道:“看出你是个纯流氓了。”
  秦得利也笑,欣赏地说:“你好啊,你以为自己还有点儿好心眼呢,可在我眼里,你也就算从我们这坏人堆里摘出来的好人。”
  侃着闲话,就提起了丰子杰。
  秦得利早就知道丰子杰被劳教的事了,得了空儿就跟王向东替他抱屈,说丰子杰当初要是脚底抹油开溜了,渗一段事情也就过去了:“象现在,我就是在派出所门前站俩小时,也没人搭理了。”王向东说咱那时侯是不懂法,早知如此,还能叫他们抓了去?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
  摆好了摊子,两个人坐下来抽烟,一边看着人们在杂货里挑拣。王向东说:“下礼拜我跟丰子杰他妈去看他,你去不?”
  “我就不去了,也不是太熟,里面有好几个等接见的都排不上队呢,你帮我给他捎50块钱,说是哥们儿那点意思就成了。”
  “成。”王向东知道为了当初丰子杰把他俩撂出来的事,秦得利心里还有些不快,也就不再撺掇。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一章-02家教

  丰子杰接受改造的地方,并没有王向东想象中的森严恐怖,看样子,好象就是一个破农场,周围圈了墙,拉上铁蒺藜网,要不是门口的岗楼上站着个背长枪的武警,一时还真猜不准这里是什么地方。
  接见室很破,几个大长凳子坐上去吱噶乱响,劳教人员从一扇门里陆续地往里走,神头鬼脸什么模样的都有。丰子杰从门外进来时,眼珠子直冒贼光,很快就找到自己人了,急步走过来,一路无声地笑着。
  “瘦了。”王向东说。
  丰娘摸了把儿子的脸,说:“比上次还有了点儿血色呢。唉,都怪咱家没硬磕的关系,要不你也受不了这罪啊。”这话王向东不爱听,好象在责怪他没有跟丰子杰一起来劳教似的。
  “干什么活啊,累不累?”王向东问。
  丰子杰看看远处的管教,咧嘴道:“种地,卸车皮,妈的卸车皮才不是人干的活!拿我们当牲口使啊。”先让王向东看了手上的茧子,揭露自己受到了何等迫害,然后又弓了弓胳膊,炫耀道:“不是瘦了,是变成肌肉了,骨头缝里全是力量啊。”
  王向东苦笑着说:“这叫有一失必有一得啊。”
  丰娘看他俩说着说着就不知丑俊了,赶紧拉开怀,掏出一个饭盒道:“饺子,羊肉的,还热乎的呢,快吃几个。”
  丰子杰说先放那吧,叫狗子看见又该挨骂了,您怎么不长记性?
  丰娘的泪就下来了,说我还不是心疼你?你这一进来……丰子杰说您又来了,年底不就出去了吗?您先歇着,我跟老三聊聊。
  丰子杰说:“甭担心,咱哥们儿在里面也吃不了亏,将来到外面更牛!你看旮旯那胖子了吗?以前跟韩三一块儿混的,还有几个新交上的朋友,都够意思,在里面互相照应得紧着呢,真正受罪的是那些没亲没顾没能量的鸟屁,嘿嘿。”
  王向东说那就好,恍惚间居然有些羡慕。
  说了些自己的情况,除了入团的事泡汤了,其他还算顺利,然后笑道:“以前跟咱一块儿玩的,擅长打弹弓子那个李爱国不是参军了吗?”丰子杰说咋了?复员了?
  “没有,来了信!上了前线了,说已经跟越南鬼子开上火了,咱那学校还组织少先队员给李爱国寄了信,那小子还回信鼓励同学们好好学习文化知识呢。”
  “就他?还鼓励人家?脸叫越南人给打掉了吧。”
  丰娘插嘴说:“你们一帮孩子,就一个李爱国出息的。”王向东说傻大luo也不错啊,都技术员了,还老发大奖状呢,一张比一张大,就是不给长工资。丰子杰就笑,突然问:“那个米彩儿有消息吗?”
  “死了吧。”
  “死了?”
  “就值当是死了吧,左右是见不着人影了。”
  丰子杰嘿嘿一乐,说其实你跟她还真不般配,那时候是讲究成分,叫你给钻了空子,要放现在,那小丫头还真不准拿正眼夹你。王向东说现在就是她哭着喊着要回到我怀抱来,我还真不稀罕了——对了,差点忘事——秦得利还给你捎了50块钱呢,他忙,看摊儿呢,让我给你带个好儿。
  丰子杰鬼祟地把现金急塞进口袋,缓了口气道:“你们是不是挺恨我的?”
  “哪的话?”
  “其实我才冤枉。先是那假舅子把我撂了,进去以后那老警察一通唬,说那俩人也抓来了,就看你们仨谁态度好了,至少得拘留俩。我也有点儿蒙了啊,叫他三绕两绕……”
  王向东不让他说了:“谁也不怨,就怨咱没经验。”
  “没错,就是没经验,太嫩!”丰子杰一拍大腿,深以为然。丰娘在旁不屑道:“行啦你们两个毛孩子,经验再丰富你能丰富得过政府去?以后都给我蔫噶地上班过日子,我可跟你们揪不起这个心。”
  一声哨子响,接见时间结束了,大家互道珍重,怏怏地分手各奔东西。
  王向东先骑车送丰娘回了家,又赶紧去虹桥市场跟秦得利忙买卖去了。见了面,先说了接见丰子杰的情况,着重学了学丰子杰上了警察圈套的细节,秦得利也不象很在意的,说不管怎么说,丰子杰的牙口也不算硬,可能还是缺乏锻炼,听这话,仿佛他是个身经百战威武不屈的真流氓一般。
  王向东也不愿自己的朋友没面子,听秦得利言来语往的太牛气,就说:“谁也甭说谁能蹦多高跳多远,时间长着呢,河里没鱼事(市)儿上见吧。”那意思:你秦得利也甭跟我红口白牙吹泡泡,真遇见事,你还不一定比丰子杰如何呢。
  两个人正半真半假斗着嘴,一只大脚突然落在王向东的杂乱摊上,踩得一堆袜子突突乱颤。秦得利一个激灵就蹦了起来:“喝!哪个老不死——哎呦王师傅啊!”
  猛一抬头,王向东这一惊可比秦得利受的刺激大多了,愣着眼居然说不出话来。面前站的正是王老成。
  甭问,准是丰子杰的老娘在劳教所听见他和丰子杰的谈话,知道了他在跳蚤市场练摊儿的事,回去抓紧跟王老成他们汇报了。王向东心里一阵儿抓瞎,只想:完了。
  王老成威严地说;“起来,跟我回家!”
  秦得利赔笑道:“王师傅,礼拜日忙,我叫老三给我帮个小忙。”王向东省过神来,也赶紧否认这是自己的摊子。王老成喝道:“你们少跟我演双簧!刚消停两天你又跑这里折腾来了!你看看,这里都是什么人?有正儿八经的职工做小买卖的吗?”
  王向东嘟囔道:“做小买卖咋了,中央允许的。”
  王老成刚要发火,秦得利赶紧推王向东:“别跟老爷子顶嘴。中央允许的咋了?中央允许的咱也不干,工人阶级能混同于我们这些无业游民吗?回家回家,跟老爷子回家。”
  王向东窝了满腔的怨气,推起自行车跟在王老成后面向外走,一边回头看,指了指货摊儿,秦得利挥挥手:“有我呢。”
  一路上,爷俩都闷着口不说话,各生各的气。
  快到家门时,突然后面有人喊:“王向东!”
  是何迁。何迁穿得挺干净,骑了辆没有大梁的旧“二六”车,瞅着就不象个爷们儿,不过面相倒挺喜兴,象刚当了新郎官的。
  “干啥?”王向东正闷得难受,说出话来也没好味儿。
  何迁多少有些尴尬,说:“没事儿,好久不见了啊。”
  “你干啥呢?上班了没?”
  “就算上了吧,给韩老师代课呢,他得了癌了。”何迁说的韩老师,就是当初说毛住席也会犯错误,结果被何迁举报挨了批斗的那位。
  王老成也停下来:“咋?韩老师得癌症了?真是好人没好死,什么世道!”
  王向东却笑道:“就你还教书?行吗?别糟践人家孩子了。”
  “就你行!”王老成喝道。何迁倒不在意,笑道;“我也感觉自己有差距,这不每天都去上夜校嘛,咱上学时候都没好好学,现在真后悔了。”
  “有前途,好好学吧,没准你还是科学家的苗子呢。”王向东说。何迁听出他在损自己,只是笑,然后客气两句,先走了。
  王老成说:“你瞧瞧人家,一个个都知道上进,你倒好!”王向东懊恼地望一眼何迁消瘦的背影,哼了一声,腿一支,骑上车先奔了家门。
  进了屋,王老成就露出了凶相。林芷惠也抱怨王向东不叫大人省心。王向东压不住了,终于说:“我都多大了?还没点人身自由怎么着?”
  “屁自由!养不教、父之过,就是将来结了婚,你有离谱的事儿,我照样管你!你要不服,你早生五十年给我当老子去呀!”
  林芷惠说老成你又说那没边儿的,又转向王向东说:“你爸我们就是不想让你跟那个秦得利来往,社会多复杂,近墨者黑啊。”
  “没错,跟什么人学什么人,跟王二奶奶跳大神儿,跟秦得利能学出好来吗?你看看人家luo小二,从小鼻涕拉撒的,现在整天得奖状;再看看刚才那何迁,都当上人民教师了,你还有脸挖苦人家?就你好!再不管你,你还要疯呢!”
  “我知道什么好什么坏。”
  王老成跳起脚来:“我就知道你不服气!你想让老王家败在你这一辈儿咋着?”
  “我没那么大力量。”
  “少贫嘴!给你规定啊,以后下了班就回家,钻研钻研技术,看看书,思想上也多跟人家陈永红交流交流,人家比你进步!还有那个秦得利,从今以后就绝交了,就是小杰子出来以后,你也少跟他来往,都不是什么好油,以前的教训还不够吗?”
  林芷惠见王向东气哼哼不言语,就顺着王老成的话说;“三儿啊,最近小陈跟你常见面不?”
  王向东望着窗户,没好气儿地说:“没怎么见。”
  “咋了,闹别扭了?”
  “没有,都忙呗。”
  王老成还在发挥着余怒:“人家忙是有正事,你忙个啥?就忙着卖裤头摇资本主义小尾巴?”
  王向东皱紧了眉头道:“没告诉您那是中央允许的吗?”
  “放屁!中央把文件发你手里了?甭跟我拽文,档的政策我吃的比你透!你能跟秦得利那种人比吗?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你可是国家正式职工,哪能务正业往那种地方扎?你知道什么时候刷拉又下来什么文件?到时候整得你连屁都没地方放就老实了!”
  林芷惠赶紧两头劝:“他爸,孩子还年轻,不懂事儿,知错能改就成,以后咱多给他把着点儿大方向就成了——三儿你也是,有什么事多跟家里念叨念叨,家里还能害你?别跟社会上那些人胡混,在厂子里也要看清好赖人,别跟你爸那么傻实诚,最后叫人卖了都不知道。”
  王老成说我叫谁卖啦?
  你算算你这个月替别人值了多少班?到时候加班费却划到那些人头上去。你这还不是叫人给卖了?
  哼,这事还叫个事?吃亏是福。再说了,加个班又累不死我,那么多力气留着有什么用?好人什么时候都有好报,你忘了文歌时候人家为什么不好意思朝死里斗你了?还不是因为……
  林芷惠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瞧,正说着三儿的事呢,怎么倒弄得咱俩斗起嘴来了?”王老成也笑起来,转头又对王向东的后背道:“你小子要有你爸一半的素质就成了。”
  王向东赌气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老黄历跟不上新社会了,将来我不一定比您差。”
  王老成可能没料到儿子冒出这几句来,突然打个愣,恨恨地点头道:“行,我看着你呢,只要我不死,到时候我上祖宗坟前放鞭炮去!”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一章-03搞出事来

  后来几日,王老成开始履行做父亲的责任,一天到晚对王向东实行力所能及的监控,就连已经调动到后勤的刘师傅,也被王老成利用起来,时不时过来敲打他几句,弄得王向东从头烦到脚。
  刘师傅还单独提醒了下王向东,要他以后注意点儿影响,别跟林红霞搞得太热火。王向东心里紧张一下,狡赖道:“我跟她热火什么?大家不都是乱开玩笑嘛。别人开得,我就开不得?”
  刘师傅说:“你甭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无风不起浪,你跟那胖娘们儿到底有没有越岗的事儿?”
  “操,这都是哪个烂舌头的给我编笆哪!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听喇喇蛄叫还就不种地了?别人乱说行,您能信嘛!还不了解我吗?”
  看着徒弟一脸无辜的样子,刘师傅说: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这人嘴它是两片刀啊,你还是跟她疏远点儿好,别再叫luo瘸子黑上你;再有,冲着小陈那边,你也不能给我弄出邪的歪的来。
  王向东说行了,以后我跟林胖子势不两立还不成吗?
  刘师傅说同志之间的友谊还是要保留的,有个分寸就成,也堵堵那些人的臭嘴。
  老刘一走,王向东心里蒸了只活兔子似的扑腾乱跳:跟林红霞这个事儿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虽然他们俩的行动十分诡秘,可没想到群众的眼睛真的那么雪亮,果然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好就好在没叫人给捉奸在床。不过,既然这流言的虫子能钻老刘耳朵里去,就难保老爷子和姓luo的听不见一星的响动,真折腾起来,没面子的还是他王老三。
  想想,当断不断,其后必乱,还是跟林红霞结束了吧,毕竟快活事小,面子事大啊。
  正想找个机会去跟林红霞表明厉害,林红霞倒先来找他了。
  鬼祟地钻进库房,林红霞急掩了门,王向东反手把门拉开,说:“你害我也别这么害呀,那帮人没事还给咱瞎安排呢,大白天的你关什么门。”
  “怕他个鸟!”林红霞脸冒红光,兴奋地望一眼库门,轻声道:“想晚上告诉你的,实在憋不住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还晚上?以后没有晚上了,你不知道现在形势多紧张是吧?”
  林红霞耳朵长锈一般地不理他的话,继续笑,怀揣了宝贝似的:“好消息,你先扶墙站稳了,别叫我吓趴下。”
  王向东海说你今天哪那么废话,到底要干啥吧。
  “看看。”林红霞指了指肚子,满足地笑着:“有啥变化呗?”
  “切,比以前更肥了呗,你这贼婆喝凉水都长肉,倒是能给社会主义增光。”放在平日,王向东肯定要上去抓一把那柔软肥硕的肚皮,今天全免了,有危机感啊。
  林红霞不恼,石破天惊一句:“傻儿子,我俩月没来了。”
  “啥没来?”
  林红霞得意地说:“要不叫你傻儿子,好事儿啊,俩月没来好事儿了。”
  王向东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了,这个“好事儿”,不仅她林红霞,就是米彩儿,也是月月来的,不过他一直不知道那有什么好。后来一想起这段儿他就惭愧,就连自己的儿子家辉,小学没上几天就什么都懂了,真是一代强过一代啊。
  当时王向东说:“那你去医务室看看不得了吗?跟我说管蛋用,我还能陪你去?”林红霞眼一斜笑道:“在外面医院检查了,你猜咋的?”
  王向东扫一眼外面,烦躁起来,说肯定是没事儿呗,要不你还笑得出来?——现在他已经开始觉得林红霞是个累赘了。时间越长,他越觉得这小娘们儿烦人。
  林红霞看他不耐烦了,才说:“直接告诉你吧,我怀了你的种子了。”
  “啥?”王向东直眼了。这问题这后果他还真没想过,光知道当时好玩儿了。
  林红霞自足地轻拍一下肚皮,说:“这个种得留下,你小子赚啦,还没结婚就先当爸。”
  王向东也顾不得影响了,迫不及待地把门关上,急扯白脸地说:“还有闲心开玩笑呢,快想办法啊!”
  “想啥办法?要我做了他?想得美——嘻嘻,你小子那心思我明白,怕我讹上你不是?”
  “说你是不是找死啊,叫厂子知道了,咱俩都得开除!”
  “知道?他们知道什么?小媳妇老娘们儿养活孩子没见过?两口子干那事还犯法咋的?”
  王向东说你他妈真是疯魔了,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必须得解决掉。
  林红霞泰然一笑:“门儿也没有。再给你透个底吧,今天晚上我就让姓luo的知道。”
  “啥?”王向东的心都要凉成冰疙瘩了,同时又有一股火往起燃烧着。
  “瞧你那个松样!王老三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不会把你扯进来。我跟姓luo的说,这孩子要我生下来,接着姓luo,跟你没关系。他到死也甭想知道这孩子是谁的种。我就叫他吃这个哑巴亏!不行就离婚,哼,谁怕谁?”
  “呸,你这样的,带个肚子离婚,谁还要你?”
  “呵,你是干嘛吃的,到时候敢提起裤子不认帐?占便宜时候有你,算帐时候你想拍屁股走人?”
  王向东急了,一把揪住林红霞的头发:“咱俩谁占谁便宜啦?到头来你想害我?我明告诉你,我王老三也是个不怕事的,只要是我惹的祸,天塌下来我也不带弯腰躲一下的,可你这么玩我不成,我他妈最恨的就是这种使蔫绊子的!你跟那个瘸子真是一套模子刻出来的!合着伙地阴三爷是吗?”
  林红霞也急了,开始咧着嘴骂歪街,说王老三你他妈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告你强j你信不信?王向东脑子一热,大嘴巴就过去了,把林红霞打出去两米多远,撞在墙上。
  林红霞叫起来:“你要坏了我的孩子我跟你玩命!”
  “咋了,咋了?”外面有人喊。
  王向东惊了一下,清醒好多,身上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外面喊的是库管老房。
  老房推门进来时,林红霞也不闹了,摸把脸说:“没事,王老三这混蛋又拿我找乐来了。”老房干笑一声就不多话。王向东恨恨地看一眼林红霞,林红霞以大无畏的表情回敬了他。
  心乱如麻地出了库房,王向东觉得天都黑了,走着路,也是一脚深一脚浅,一步步象踩在云彩上,好象一不留神就有掉进深渊的感觉。王老成总说的“报应”应该就是这种吧。悔呀,要不是自己一时意志薄弱,又加上有些病急乱投医,就林红霞这样的,倒贴俩钱儿也不入眼啊。又上坏人当了,上当了!
  思来想去,还是两个字:报应。报应这个东西厉害呀,你在外面欢快够了,深夜回家的时候,它兴许就蹲在门口等你呢。
  痛心疾首一番,王向东一屁股在叉车的大钢牙上坐下,脑子还是昏沉沉的,理不出个头绪来,好象刚吃了苍蝇又挨一闷棍似的,又恶心又恼火,还没处去发脾气。
  被林红霞染过红鸡鸡的瘦猴从天车上下来,一边往休息室走,一边看着王向东笑道:“咋了老三,刚射完了似的,得鸡瘟啦?”王向东苦笑道:“撞鬼了,倒霉鬼。”
  瘦猴并不真的关心,一边鼓励他实在想不开就从天车上往下跳,一边晃荡过去了。王向东抬头望望另一架还耸在天空里的天车楼子,愣了半天神儿,脑子空空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又耗了几分钟,没见林红霞出来,细想也拿不准想跟她再说什么,一咬牙,跨上自行车奔了大门。反正明天他歇班,先得过且过吧。
  他也知道发昏当不了死,这事早晚得有个说法。他现在最好的设想是:也许林红霞过几天就会告诉他——那天跟你开玩笑呢,就是考验一下你。
  这样设想着,心情先舒畅好多。
  到了自家的平房区,半路上遇见李爱国的妹妹,先聊了几句,听说李爱国刚来了信,报喜,在前线立了三等功了。李爱国的妹妹说,哥哥在信里还提起他呢,要她转告王向东,说祝他思想进步、工作顺利,告戒他不能吃老本,要再立新功。王向东笑道:“我还吃老本?”顺手要了李爱国的部队番号,说过几天也给他写封信。看着李爱国妹妹以哥哥为荣的骄傲表情,王向东多少自惭了一下,觉得自己跟人家比起来真的没有可取之处了。
  到了家门口,先看见一辆飞鸽女车,认得,九成是陈永红来了。王向东皱了皱眉,心里先打个疙瘩。这个陈永红,思想太进步,王向东跟她谈话总是累,三天两天还好伪装,要是经常在一起,难免不有矛盾,所以一跟陈永红约会,他就千方百计拉她去看电影,往电影院里一坐,话自然就少了。不过平时约会都是提前打电话的啊,今天怎么不请自来了?
  还没进屋,就听见林芷惠正跟陈永红聊得热闹,亲密得跟母女一般。
  进去打了招呼,林芷惠赶紧夸奖陈永红,一边抖着一件的确良衬衫道:“看人家永红,比你还知道关心我,这不,刚给我买了件衬衫,还正宗的上海货呢。”
  陈永红笑道:“也不是专门去买的,正好我们厂派我们几个代表去上海衬衫厂参观,我看这种样式颜色挺适合中老年妇女的,就用出厂价买了几件,我妈、林姨还有刘师傅家里各送了一件,向东,还有你一件。”
  林芷惠继续追捧道:“看看,永红多会办事!”然后说:“刚才我们娘俩刚聊完上海的西洋景,正说着你小时侯的淘气事呢,你就回来了,也好,你们呆着,我去准备晚饭,今天就在这里吃!正好他爸加班,我们三个倒更自在。”
  陈永红忙说不用麻烦,王向东说就在这里吃吧,我去市场买点菜。林芷惠嗔怪地把儿子推回来,自己提个篮子,喜洋洋地出去了。
  王向东说:“提前怎么不往厂里打个电话?万一我加班咋办?”
  陈永红笑道:“你不在家我就不能来了?怕我打听你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侯老实着呢,街坊邻居没有不夸的。”
  陈永红笑起来:“听说你小时候嘴特馋,一次好不容易吃回面条,你偷着把一小瓶香油都倒碗里了,结果吃不下去,偷着倒垃圾堆上了,被王伯打了一顿?哈哈,你是不是以为香油越多越香啊?想不到你小时候那么好玩儿。”
  王向东也笑,心里放松了一大块,他说:“打那以后知道了,好东西也不是越多越好,人不能太贪,要懂得适可而止,要不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呢。”
  陈红霞说想不到你还有见微知著的思维能力,那么一件小事,你也能上升到理论高度啊。
  “损我?”
  “不是,我是真的又发现你一个闪光点。”
  恋爱中的女人就是这么天真、可爱。
  王向东半真半假地说:“你别把我看得太好,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是个满身污点的人,会失望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你看,说说的你还讲得越来越有哲理了。”
  看着陈永红欣赏的目光,王向东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这样一个思想进步、精神纯洁甚至高尚的姑娘,自己怎么配得上人家?在一瞬间,他暗暗地下了个决心:一定要努力工作,至少要让自己身上已经被她发现的优点更加闪光,而且那些低级下流的勾当再不能有。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一章-04恶意竞争,luo瘸子

  转天上午,王向东正在家里听盗版邓丽君,小卖部的大娘在门外有些不耐烦地喊他接电话。是秦得利。
  秦得利说老三你歇班呢,怎么不来市场啊,真叫老爷子给管住了?王向东说:“这两天有点烦,你先看着吧,不行就把我的东西收了。”
  秦得利喊道:“有嘛窝囊事跟我说啊——找你不为别的,妈的咱们斜对面又冒出一卖劳保用品的,你再不盯摊儿,非叫他跟顶了不可!”
  “管他呢,跟风的人都没什么本事,咱不怕他折腾。”
  “我那意思啊,干脆叫韩三他们派俩弟兄给娘的搅跑了算了。”
  王向东说用不着,我现在正想着新路子呢,劳保用品那块儿,咱给他来个大甩卖,保本儿就成,你看新来那个他还受得了不?跟我叫板?
  秦得利说嘛新路子,陪本赚吆喝的事咱可不干。
  “笨了吧?现在流行什么?上海货!皮鞋衬衫手表袜子,只要是上海牌子,准畅销。有档次的人家谁还买劳保?甭管啥时候,跟紧了潮流准没亏吃。”
  秦得利说你小嘴吧嗒吧嗒说得容易,咱哪进货去?王向东说:“要不说你干不成大事,先定方向再想措施嘛,只要咱哥俩意见统一了,立马就开始折腾!操,狠干它三两年,日本电视机就往家开搬!邓大爷不是说让一小撮人先富起来嘛,咱还等着谁呀?”
  秦得利被他描绘的美好前景感染了,不觉笑道:“你这么弄,王师傅不跟你断绝父子关系呀?”
  王向东不屑地说:“他是叫文化大歌命给闹怕了,现在就是提倡搞资本主义,你不搞,别人搞,老这么夹着尾巴做人,咱穷人什么时候能翻身啊?”然后又得意道:“昨天我探我对象的话了,她说搞点自由经济没有错误,这是档中央提倡的嘛,南方都开始建设经济特区了,这次全国人民要大干呢。我就问她了:我要搞小经济呢?她说那也没错,不过就是不能影响本职工作。啧!以前还真把她看扁了,原来不是那种马列老太太的坯子,嘿嘿。”
  “不错嘛。现在咱就剩一个问题了。”
  “啥?”
  “钱啊!”
  “钱是问题吗?”王向东说完,看了眼一直盯着他的小铺老板娘,老太太咳嗽一声,把目光转向别处。他这才接着问:“你手里有多少吧?”
  “连这堆货一千挂零,你呢?”
  “比你多点儿有限。”
  “我操!你小子比我还黑呀!这两年没少从厂子倒腾东西啊!”秦得利几乎是愤慨了。王向东笑起来:“没钱跟妈要,没吃从家拿嘛。”引用的是几句顺口溜里的话:“爱档胜过妈,爱国胜过家;档就是咱妈,国就是咱家;没钱跟妈要,没吃从家拿。”
  看他越来越有瘾,小铺的大娘忍不住插话道:“三儿啊,还没聊够?后面有打电话的。”
  王向东也不耐烦了,草草说两句,告诉秦得利自己马上就过去,呱嗒放了电话,顺手放下两毛钱,大娘说:“接电话不要钱。”王向东说:“算磨损费吧。”头也不回地走了。
  半小时后,王向东进了虹桥体育场,果然看见那里多了一个小货摊儿,和他们卖的东西大同小异,看摊儿的是个一脸横肉的胖大嫂,有几个主顾正在摊子前摆弄那些小玩意。
  王向东来到秦得利面前,说:“甭急,谁爱卖什么卖什么,有钱大家挣,就看她有没有这个财命了。”
  “咱咋办?”
  “甭管什么货,一律按进价加个五分一毛的就卖,连弄它三天!”
  “你这不找死么?赚那么点儿钱够喝西北风的吗?你敢情有工资,我吃谁哭去呀?”
  “死活就听我这一回。万一弄砸了,等我发工资时候咱哥俩对劈不得了吗?”不等秦得利再说话,王向东就亮开嗓子叫起来:“甩啦甩啦,大甩卖啦,吐血大甩卖!黄金项链八毛钱一条啊!袜子一块钱三双还搭盒火柴了!”
  立刻就有了人气。
  秦得利一边忙不迭收钱,一边愁眉苦脸地嘟囔:“赔惨了,赔惨了,前面那摊儿都卖两块啊。”也不知道他是真心疼,还是在“打托儿”。
  这里繁荣着,胖大嫂那边可就冷落了,本来有个刚要掏钱交易的主顾,一听这边痛心疾首的吆喝,也撤单跑了过来,胖大嫂气得脸都红了。
  生意兴隆到散市,秦得利点点钱,美道:“总起来一算,比平时赚的还多哩。”王向东更是骄傲,吩咐道:“明天你抓紧上货去,忙不过来就拉个弟兄帮忙,反正那些小子闲着也不干正经事。等我摸清了上海货的来头,咱就转行。”
  “那那个胖娘们要再接着干劳保、首饰咋办?咱不是给她创造机会了?”
  “呵!你还不让别人活啦?想把国库建你们家后院去咋的?”
  王向东突然想卖上海货,还是受了陈永红的启发,不过这话他不能跟秦得利透露。
  半路上给家门口的小铺子打了电话,拜托老大娘转告家里,说他去对象家了,大娘这次答应得倒是痛快。
  找到陈永红,先塞给她一个塑料兜:“给你买的。”“什么呀?”“项链,还有几双真丝袜子,都是小东西。”陈永红没有打开,只嗔怪他乱花钱:“项链我又不能戴,影响不好,你还是退了吧。”王向东说哪能退啊,上班不能戴,你回了家还不能戴?陈永红就不推辞,只说谢谢。王向东说:“咱俩怎还弄得那么生分?”陈永红就笑着红了脸,幸福飞扬。
  王向东趁热打铁地,说她给自己的衬衫叫同事们羡慕死了,问能不能通过关系多弄点儿,一定要出厂价的。陈永红很得意似的,答应转天就帮他联系。
  王向东没有逗留,回头又奔了大luo那里,问他认识不认识上海手表厂的人,大luo说你要手表干嘛非找上海的,我们厂的质量也不错,王向东说我要的是牌子,牌子你懂吗?然后就实话实说了,大luo说我认识的只是他们技术员,王向东说你就是认识个锅炉房的也行啊,有人总比没人好使,你先帮我搭上线儿吧,先来十块。
  “十块,够戗吧,有那么多指标吗?”
  王向东说你怎么变得比你奶奶还老土,现在还要什么指标?谁有钱谁拿东西啦!社会进步了你都没听说?
  大luo说你要真要就先给我钱,正好他们的技术员过几天要来九河,我叫他们直接捎过来就是了。
  这么容易就搞定了两样上海的牌子货,王向东很兴奋,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用着的正是最笨拙的手段。后来,当他逐渐变得更聪明时,陈永红和大luo再也帮不上他的忙。
  一路骑着车,一边琢磨着到哪里去找上海皮鞋的进货渠道,甚至想到了自己那个拘谨老实的二姐夫,心里有些郁闷,抱怨慕超当初不该草率嫁掉,至少得找个脑子活份路子野的啊,互相也能有个帮衬。
  很快就到了家,父母已经吃完饭,王向东这才想起自己还空着肚子,又不敢说破,只好苦忍了一晚,躺下睡时,忽然想到林红霞: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怀孕了,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把这消息告诉了姓luo的。想起来难免烦躁,加上肚子咕噜地叫,一夜没怎么睡塌实。
  早上起得积极,抓紧出去买了早点吃,总算把一肚子委屈都安抚住。看看表,还早,就慢悠悠向厂子方向骑,路上还不时左顾右盼,希望哪里能冒出个批发上海皮鞋的牌子来,一直没收获,不由得又想起林红霞的肚子来,有些头疼。
  将近八点钟的时候,王向东终于夹在上班族的自行车阵里,晃进厂门口去。突然警卫室里一声暴喝:“王向东!”
  “干啥?”王向东把脚支在地上,停住车问。一边觉得今天luo副科长的脸色象糊了狗屎一般丧气,不过眼睛却瞪得老大。
  luo副科长正气凛然地说:“装什么蒜?厂子有规定不知道吗?”
  “啥规定?”
  “进厂门不许骑车!”
  听他这么一吼,旁边几个正在车上的赶紧下来,笑着往里走去。王向东“嘿”了一声,不忿地说:“大科长,吃什么药儿啦?那么多人跟我一样,你怎么不管?”
  “王向东你甭咬边儿,这就叫树典型!先说我管你对不对吧!”
  “对对对,不过这典型抓得没有说服力,不叫骑咱推着走不得了吗?我腿又没毛病,走几步路累不着。”路过的就笑,说老三你少说两句吧,上班去吧。
  luo副科长被王向东损了一句,又不能急,只能恨恨地说:“行,王向东,我给你记着,按规定一次警告,两次罚款,我不信等不着你下回!”
  王向东一边向前走,一边冷笑道:“骑个破车算蛋,什么时候我偷煤你抓一回,也叫个成绩啊。”走两步放开心怀,唱起了《何日君再来》,不管姓luo的在后面怎样瞪眼目送着了。
  其实他是假乐观,心里扑腾扑腾地乱着呢。放好了车,远远看一眼库房,不禁嘀咕:姓luo的跟我这么叫劲,肯定是为了他老婆的肚子呗,莫非林红霞这个泼妇把底细都撂了?按理这家伙应该找我拼命才对呀,可能林红霞没把自己交代出来吧,所以姓luo的也只能发暗气,哼。
  开着叉车忙活了一阵儿,一直没见林红霞露面,里里外外就见房老头一个人忙活着。抓个空挡过去轻问道:“老房,你那胖秘书呢。”
  老房困惑地晃了下脑袋:“没见着,说是请假了。”
  “啥事?”
  老房谨慎地苦笑着说:“咱哪知道啊,又不是领导。”
  王向东默默地走开了,心里有些空荡,又很迷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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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一章-05林红霞,激将法

  林红霞连歇了三天,还没有露面,王向东有些坐不住了,心里越来越没底,不知道她弄的是哪出,又不能去跟luo瘸子打探。这天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确定姓luo的要连值后,王向东一出厂门,就奔了林红霞的家。
  敲了半天门,林红霞才出来,一见王向东,顺手就要关门,被王向东一把顶住,挤了进去。
  “咋不上班呢?”
  “用你管?你是厂长还是书记啊。”
  王向东在《奇袭白虎团》的连环墙画前一屁股坐下,掏出烟来点上,望了一眼林红霞,发现几天不见,她居然憔悴了许多。就问:“真病啦?”
  “假的。”林红霞话一出口,泪就下来了,大把地往下揩鼻涕,顺手抹在鞋帮子上,伤心得不行。
  王向过把烟往脚下一扔,心虚地威胁:“你别弄这手儿行不?冷不丁来个串门的,还以为我把你咋样了呢。”
  林红霞听他一说,一下坐在床上,哭得更猛烈,边哭边说:“王老三,你对我到底是啥态度?”
  “啥态度?什么啥态度啊?你要说什么?”
  林红霞仰起脸道:“离婚,我要离婚!”
  “跟luo瘸子?”
  “废话!你咋想吧!?”
  “你什么意思?”
  “我要真离了,你能娶我不?”
  王向东一下站起来,急迫地说:“林红霞你别刺激我啊!”
  林红霞忽然冷笑起来,断然说:“我就图你一个干脆,你要不娶我,我就不离了。”
  “你别一惊一诈的,看我心脏好不是?到底怎回事?”
  林红霞说能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跟瘸子摊牌了,说我怀上了,他就知道是我外面有了人,问我是谁我不说,就打起来了,给了我一脚,踢在肚子上——说着,泪又来了:“当晚去医院,人家说孩子完了,给流了——呜呜,没想到他一个瘸腿还有那么大劲。”
  孩子流了?王向东忽然感觉一阵莫名的轻松,又完全地高兴不起来。他仔细地看了看林红霞,心里又气又怜,一时竟没有话。
  林红霞继续说:“他猜到是你了,不过我没认帐。”语气中虽然并没有邀功的意思,王向东多少是有些感激的,他叹了口气,也没有把前几天luo瘸子在厂门口向他发威的事说出来。
  林红霞说:“你猜怎么着?一看孩子没了,他居然有些后悔,说不如留住呢。哼,我明白他的心思,他那玩意不行,也怕别人甩闲话,倒不如好歹让我挺着肚子给他装回面子呢——你说他还叫个男人吗?”
  王向东问:“你现在打算怎办吧。”林红霞道:“还能咋办?你也不敢要我,我还能离婚?丢不起那个寒碜啊,满九河也没见几个为了爷们不中用离了的,还不叫人笑掉大牙?唉,我认命。在气头上的时候我也喊离婚了,结果把姓luo的镇住了,给我跪下了,他栽不起这个面子,男人一那样就彻底完了。不管怎么着,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他这一脚丫子。”
  王向东愣了下神,说:“行了,我这绿帽子也给他戴得够缺德了,以后你们两口子安心过日子吧,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还找我老三,我照样给你们出力。”
  “那——哪天我想当妈了,再找你帮忙行不?”
  王向东皱着眉还没说话,林红霞先冷笑着“哼”了一声,有些凄凉地说:“算了吧,跟你穷找乐呢。这两天我也想了,咱俩早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闹得里外都不是人,还不如好说好散,以后见了面也少个尴尬。老三,说心里话,我从没指望你能怎样,今天你能来看姐姐,我也就知足了,我不会为难你。再说了,这事真传大了,别人也得说是我勾引你王老三,毕竟我是个过来人啊。唉,我就是这么个命,有苦说不出啊。”
  王向东被他说得沉闷,低头拣起被踩灭的烟,接着点上了,闷闷地吸起来。他没想到林红霞这等泼妇在关键时刻还能识得大体,庆幸之时,不由得也高看了她一眼。
  两个人既没了厮混的情趣,又出了这样的事,一起坐着就想不起话来,王向东最受不了这种气氛,强压着抽完半棵烟,起身道:“你好好歇几天,有事言声,只要我能办的,一准帮你。”
  林红霞看他走两步,突然说:“老三。”王向东站住,看着她。
  “以后啊,对你媳妇好点儿,在这事上啊,你算欠人家的。”
  王向东没说话,开门出去了。
  接连几天,一到厂子门口,王向东就少有地规矩,提早下了车,溜边推了走,其他人还是鱼贯而入,他心里也不长火。他知道姓luo的兴许就在什么地方监视着他呢。他不想跟姓luo的交锋,没意思。而且他自己也先觉得亏心。
  不过有时候,他又突然会生出一股无明火来,要主动找姓luo的打上一架!虽然林红霞肚子里的没有成形的孩子并不叫他觉得何等亲切,可也不能这么就叫姓luo的给消灭了啊,想起来,不由得憋屈。
  一个礼拜后,林红霞还没来厂子,王向东倒没怎么嘀咕,倒是瘦猴沉不住气了,叫住他问怎么回事,王向东说:“她又没别我裤腰上,我怎知道?”
  “噫,你们不是亲密战友吗?怎么你都不知道?”
  王向东立刻就急了:“我跟你妈还亲密战友呢!”
  “嘿,你他妈受哪门子病啦?”瘦猴不忿地斜他一眼,溜达到别处去了。王向东这才感觉失态,想解释两句,又觉无趣,也就由他去了。
  王向东这两天的确不怎么上心林红霞的事了,虹桥市场那边的生意已经开始上新台阶了,上海那边的衬衫、手表都到了,批发皮鞋的地方也终于找到了,又凑了几样小电器,新焊了货架子,往市场里一戳,一下子档次就上来了。
  原来的小百货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因为薄利多销的缘故,赚得钱也不算少。可是苦了跟他们争主顾的胖大嫂,渐渐已经支撑不起。中间就闹出事故来。那天秦得利打来电话,说摊子叫派出所给抄了
  王向东一听就急了,说派出所咋啦,市局来人咱也不尿他!咱没犯法啊,没犯法他们就管不着。请假去了市场旁的派出所,才知道事情已经解决完了。秦得利正在派出所跟人家耍赖呢,说要人家包赔损失,还得给他恢复名誉。
  一问,才知道敢情那胖大嫂的侄子是管片派出所的所长,胖大嫂一看他们的货价太野蛮,就告诉了所长,所长警惕性高啊,说卖那么低的价钱,货的来路肯定有问题,派人来就给抄了,连秦得利一起带走调查,结果发现是冤枉了他。
  王向东赶紧把秦得利拽走了,说你别借着锅台上炕了,派出所是你讲理的地方吗?给个台阶你还霸着不下来怎么着?
  秦得利说我也没想跟他们怎样,我就是玩一造型,给那些看热闹的人瞧呢,让他们知道我这张脸不是好惹的,为以后在体育场这片混起来打基础哪。王向东说你脑子里怎么都是流氓套路啊,快给我用在买卖上来吧。
  转天高档货就上架了,还用红布写了条幅,挂在车上曰:“要想摇起来,穿戴上海牌”!
  当场就围上很多人来,秦得利和王向东乐得脸上全是褶子了,过了十几分钟,秦得利就有些烦躁,怎么这些人光看不买呀?王向东说你怎么养活孩子不等毛儿干呀,心急吃的了热豆腐吗?咱这是大买卖,得沉得住气,别把自己弄得跟小市民似的没水准。
  秦得利说我就小市民咋了?王向东不屑地说:“除了当流氓,我看你也没别的前途!”秦得利得意地笑起来。
  这一天只卖了点儿零碎,王向东也有些不甘心,表面上还不好露出来,不然秦得利那嘴就更闲不住了。
  三天后,秦得利可就急眼了。直接把电话追到厂子里:“老三你把我坑苦了,这几天连饭钱也没挣出来!上海牌,几吧呀!一件也没卖出去,全是看摆设的,没有掏钱的呀。”
  王向东压低声音道:“别急,万事开头难嘛,再坚持两天,我歇班时候去救场。”
  “操,那个破班上什么劲?你这来回来去地折腾累不累?”
  看看左右,王向东说:“我这可上着班呢,你别给我添腻啊,下班我找你去,咱商量个好计策。你现在也不用鸡僻眼子似的嘬不住劲啦,忍着先。”不容分说先挂了电话。
  旁边的问:“谁呀?”
  “我干儿子。”
  “听着象秦得利呀。”
  “那你耳朵该住院了。”
  心不在焉地上着班,王向东的脑子可没闲着,下班钱终于想出妙计来,喜洋洋奔市场找秦得利去了。俩人眯边上一阵嘀咕,秦得利乐得直抓耳朵。
  到摊上没一会儿,秦得利嘴就开始碎起来:“哎,这哥们儿,摸多半天啦?摸脏了别人还怎么要?”
  碰上一个不省事的,眉毛一跳说:“做买卖还怕看咋得?又不是生孩子。”
  王向东啦一把正要上火的秦得利,笑道:“给个面子,你们俩都省两句——不过这哥们儿也别怨我嘴臭,这上海牌还就是金贵,您要有心,就瞧准了挑,不然还真给我们哥俩在意着点儿,我们可指这个吃饭呢。”
  “耶,听你这么一说,是瞧不起我了?看我不象用得起上海货的?”
  “就你?”秦得利的嘴快撇到体育场外头去了。
  “切!别说你这么个狗烂摊儿,就是百货大楼,哥们儿我要来了脾气,也买得起?”
  秦得利鼓励道:“吹,吹,接着吹啊,趁着风小赶紧吹,一会儿扇了舌头别跟我们讹药费啊。”王向东则继续赔笑:“兄弟你要真有那本事就现一把,先把我这摊买了去,我放鞭炮给你送行。”
  “骂我?”
  秦得利说你买不起就别废话了,我们这是高档次的,不是烂货,谁想摸两把就摸两把不成,臭要饭的样,也用得起上海货?
  年轻人脖子一横道:“就冲你看不起劳动人民这意思,哥们儿就得灭灭你的威风,手表衬衫皮鞋,给我配个全套的!不就钱嘛!”
  王向东一边忙不迭地给他找匹配的号码,一边恶狠狠瞪一眼秦得利:“狗眼看人低了吧?赶紧给这兄弟包好了吧!”
  秦得利忍着笑闷头找东西,年轻人仰首道:“不用包,我就直接装备上了,一会儿把我身上这套给来个袋子装上就成啦。”一边就点钱,当场把钱夹里的零钱都算上了,好歹没栽面,还真凑齐了,一手交了钱,一边还不服气:“今天是出来随便转悠转悠,没带那么多银子,要不我把你摊子全包了!哼,我就看不起那些看不起别人的!”
  王向东一边伺候这位穿戴着,一边捧他;“还就是,人不可貌相。兄弟你今天算给他上一大课了,他还就欠这么栽!不撅他一回面子他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利子,愣什么神儿?还不把手表给上了弦对好时间?”年轻人不屑地说:“别介,我还信不过他呢,就这么给我吧,回去我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去。”
  “高,就是高。”王向东看那人戴上手表,又把袖子挽起来,晃着胳膊不可一世地走了,当时忘了笑,居然被这造型给弄得发起傻来,后面的秦得利早坐在地上,揉着肚子一个劲喊“抽筋了抽筋了”。
  王向东回过神来,呵呵两声,逗逗一把票子道:“比卖打火机跟袜子过瘾吧?”
  “过瘾,过瘾,哈哈,要都这么卖,更他妈过瘾啦,哎呦,老三你说全九河得有多少这样的傻冒?够咱赚几年了,哈!跟你一块儿做买卖真他妈好玩儿,你个混蛋是怎么想出来的?”秦得利边笑边跺着脚。
  “激将法,这叫激将法懂不?”
  “哪个高人带你上道的呀?够邪!”
  “切,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干什么事你只要肯往里扎,琢磨来琢磨去就出彩儿了,勤劳致富嘛——光靠手脚勤劳还不成,脑袋也得勤劳啊。”
  王向东不知道,他这一勤劳,没出三天,可就给秦得利的脑袋勤劳出病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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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一章-06高兴之余,也有乱事

  这个周末,王老成的大女儿回来了,家里割了肉,王老成还特许老三上桌跟他喝了两盅,本来是欢喜事,最后却弄得全家都不愉快。
  关键是提到了大姐的将来。将来是美好的,大学生嘛。就是搞对象的事惹出了闲话。
  林芷惠先关心,说清儿你的岁数可不小了,连超儿都结婚了,三儿的亲也定局了,爸妈心里装的就是你了。
  “对呀,有啥打算?村里那个还纠缠你不?”王老成咋吧口酒,插话道。
  林慕清红了脸道:“怎么是人家纠缠我?要说纠缠,原先是我纠缠人家来着,我就看他好,有前途。”
  “屁!一个修地球的能有什么前途?前途俩字是给他用的吗?”
  “别忘了您也是从农村来的。”
  王老成被噎了一下,一蹲酒盅喝道:“他能跟我比吗?我现在再次,也是个国家正式工——告诉你,你还甭觉得你读了大学就能跟我拽,老爸我不是看不起农民,看不起农民不就等于骂自己祖宗吗?哪个城里人不是从土里挣出来的?道理你甭跟我讲,我比你明白。我说的是这个鸟它要往高处飞,你都飞起来了,还能再叫下面的给坠下来?”
  林慕清说您也甭操心了,我们早断了,是人家不理我了,说不想拖累我。
  “真的?”王老成沉吟一下,点头道:“倒是个明白事儿的,不错。”
  王向东说;“既然您都觉得不错,就让大姐跟了他呗,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姻啊。”立刻被王老成吓唬了一句,酒也不让喝了。
  林芷惠说正好有个老姐们也惦记着慕清的事呢,下次回来我带你去趟她家。
  干嘛?
  “给你提了门亲事,是政府里面的,那孩子我见了,挺好,就是文歌时候因为成分问题给耽误了,一晃也三十好几了,一直遇不到合适的。”
  一提“成分”,王向东猛地就想起了米彩儿,嘟囔道:“现在又不兴成分了,当初你们可是死看不上人家彩儿呢。”
  王老成说你瞎搅和啥呀,小陈不比米彩儿强天上去了?大人说正事呢,你少插嘴。又对女儿说:“就下礼拜吧,你抓工夫赶回来,见见。”
  “我不去,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林慕清倔强地一转头,望着墙壁。
  王老成刚要发火,林芷惠赶紧问:“自己有合适的了?”
  “自己能找到什么样的?婚姻大事是过家家呢?”王老成不屑地说。一来二去局面就僵住了,王向东本来想溜出去奔虹桥体育场买“上海牌”,一看家里气氛紧张,也不敢贸然行动了,正在边上忍着,外面喊他接电话。
  又是秦得利。
  “今天怎么样?”
  “操,演砸了。”秦得利唉声叹气。
  “咋了?”
  “你就惦记买卖,也不问问我在哪?”
  “你还能在哪?又进派出所了?”
  “骨科医院!”
  “妈的怎么了?你等我啊,我过去再说吧!”
  “甭来了,去我家吧,我这就回去了,三哥他们在这呢。”
  王向东一溜烟跑回去,推出自行车,回头喊一声“大luo找我有点事”,骑上就跑了。
  见了秦得利的面,吃了一惊,这小子脑袋上缠满了绷带,胳膊还打了夹板,伤兵似的。韩三和另外几个东区的混混都在,正义愤填膺地议论着什么。
  一打听,敢情秦得利今天在市场用激将法“激”上了一个虹桥一带的痞子,人家听他满嘴吹泡泡,一怒之下号召几个弟兄把摊子砸了,东西抢了,秦得利拼死相争,最后落这么一结局。
  “谁干的?”王向东急了。
  韩三说:“要知道谁干的,我们能饶了他吗?已经叫虹桥的哥们儿给扫听着了,跑不了他!”
  秦得利懊丧地说:“老三你这激将法整个一馊主意啊,不是什么人都灵呀。”王向东说赖我没交代清,这招不是跟谁都灵,得会看人。秦得利说算了,我不跟你探讨这个了,我现在就想逮住那帮孙子,要是一时逮不着他们,我后半生也不干别的了,这就是我一生的理想了。
  韩三说瞧你这点成色,哪个流氓没挨过黑?跌倒了再爬起来!
  秦得利说我本来都不想当流氓了,他们逼我啊,三表哥,以后我还跟你混得了。韩三说不行,叫我二姨知道了又该跟我要死要活的了,你妈死看不上我,你也甭给我添不素净。你好了以后,还是跟王老三做买卖吧,我看他是个料子,比你强。
  王向东说:“三哥,这个忙你一定得帮,看利子这造型我心疼啊。那些货都是我们哥俩的心血啊,全部家当啊,必须得找回来——当然啦,货不重要,主要得找回这口冤枉气来!”
  韩三说你们都甭管了,一个礼拜不出成绩,你们的货我赔!
  王向东又客气几句,告诉秦得利这几天的钱就不用算了,都给他买营养品吧,寒暄着出了门,一路往家里骑,心里很别扭,又不知道跟谁急去。这些天除了运用“激将法”成交了几笔象样的生意,再没有什么快乐事,家里家外地烦。
  估计家里那几口子还在闷着气,王向东从门口顿了顿,没下车,继续往前骑,满无目的地闲溜达。
  街上是一派新气象了,大红横幅写满了“建设四化齐奔小康”的标语,只是秋意渐深,树木正纷纷落着黄黄的叶子,和王向东的心情倒有不谋而合的意味,一时,更觉得惆怅。
  这心情一直持续着,直到几天后韩三打来电话,说虹桥市场的烂事摆平了,王向东脸上才又见了笑容。韩三说没费什么劲就找到那些人了,都是道上的,做事也爽快,约了以后喝酒。王向东说:“我请客。”韩三说那就傻了,他打了咱的人,得叫他们请客才有面子,过些日子等利子的伤不碍大事了,你们先接着出摊儿,以后再没有人敢砸你们的场,不过你哪个激将法还是少用吧,就是真流氓,也得讲点道理不是?别欺人太甚了。
  王向东笑,说三哥你放心吧,吸取教训了,我正琢磨新方案呢。韩三说不就是比着蔫坏损吗?还跟我方案方案的,唬我没上过学?
  王向东说:“那不叫蔫坏损,那叫脑系。”
  “甭管用啥法子,能套来钱就是本事,老三你就大撒把折腾吧,出了事我给你托着。”
  王向东说自己正琢磨新方案,并没有胡说。这几天他琢磨了,如果除掉用激将法榨取来的几个主顾,他们这一段的“上海牌”战略基本没成绩,什么原因?问题不是出在牌子上,而是出在虹桥市场这块地方上,来这里的人都是老百姓,除了看热闹的,都是想买便宜货的。上海名牌能有销路吗?
  咋办?上百货大楼里租摊位去?那时候也不允许啊。不卖了?他不甘心,这么好一点子不就糟践了吗,还得卖,卖什么?——还是上海牌子,不过不能再到厂家进货了。王向东路过一个裁缝店时灵光突现:就让他们给自己加工“上海衬衫”!
  样子是现成的,裁缝看了,说没问题,只许比这个好不许比这个次。王向东说:比它好也不成,就照这个款式来。长期合作,价钱好商量不?裁缝说那太好商量啦!
  主意一定,王向东豁然开朗。一时觉得自己先前太笨,这么好的路子怎么没发现呢?
  跟秦得利说了,秦得利愁眉不展地说:那也卖不动啊,上海牌的东西太贵了。王向东说你智商可能真有问题了,咱卖的是冒牌的,当然价格要便宜,比正品的利润还高呢!咱卖什么?不是衬衫,是一牌子!那些穷人穿不起名牌,还好虚荣,咱这物美价廉地一开张,想不火都不成啊,财神爷算赖上咱们了。
  秦得利愣了愣,大嘴就咧开了。说王老三你他妈不得好死啊!
  没多少日子,虹桥体育场的跳蚤摊里,就多了个“名牌货,大路价”的摊子,生意红火得叫人愤怒。秦得利托着夹板胳膊,用一只手麻利地收着钱,笑逐颜开,态度也不由得好了许多,象个生意人了。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
  多年以后王向东还会为这个灵感无比骄傲:那时候,中国人还没有现在这么精,实在着呢,除了阶级斗争不懂别的花活,虹桥市场里,他是第一个卖假名牌的。
  高兴之余,也有乱事。
  先是林红霞默默地调动了工作,到另一个钢厂去了,这倒没让王向东咋样,想起来倒算个好事。不过慢慢就有了传言,说林红霞有妇科病,不能生养,可luo副科长还能不离不弃的,真不简单了。王向东先是诧异,一思量,也就猜到肯定是luo瘸子“无意间”放的风了,于是无限地鄙夷,觉得做男人做到这种份上,简直就是大便了,让人连踩他一脚的热情都没有了。
  这还不算什么,顶多落一堵心,还是替林红霞堵的。真正让他恼火的是乱事追上自己头来——忽然有一天,他们的摊子前来了几个红旗轧钢厂的同事,见了面,大惊小怪一通寒暄,纷纷买了便宜的名牌衬衫走。转天厂办主任就找他谈话,说他最近请假太多了。王向东说以后注意吧。主任说工人们反映了,说你在上班时间去卖衬衫?
  王向东说没有啊,给朋友帮忙来着,再说也不是上班时间啊,上班时间别人也看不见我啊,除非他们也旷工了。再说了,政策也鼓励大家在工余时间搞活经济嘛。
  主任说咋了,你比我还懂政策咋了?哪家的政策这么说了?还鼓励!?
  王向东说:“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只要不耽误工作,下班以后我干啥谁也管不着?”
  “喝,你违法乱纪也不许管?”
  “这话没水平啊,不打幡你怎么抬杠呢?这不侮辱我人格吗?什么叫违法乱纪?响应档的号召叫违法乱纪?你一个大主任,什么理论水平?”
  “因为你是有前科的,做为厂领导,我有义务监督帮助你,不要以为我们不掌握你离厂以后都跟什么人交往,你以为保卫科的同志都是吃闲饭的?”
  “嘿——”王向东脖子一扭,望向窗外,赶巧luo副科长正在楼下给档委书记点烟呢,不由得火往上撞,顺口就骂了句污蔑人家祖宗的脏话。
  王向东跟厂办主任谈得糟糕,最后怒冲冲摔门而去。没多大会儿,王老成就跑到车间把他臭卷了一顿,看得工友们直乐,王老成一走,王向东就奔了瘦猴:“是不是你当了三二一!”三二一是一部外国电影里间谍的代号。
  瘦猴当然否认,王向东说:“冲着咱不错,我问你一句,既然不是你,我就开骂啦!”然后开骂。没有接茬的,周围的人只是笑。
  骂够了,王向东总结说:“嫉妒,就是他妈的嫉妒!我还不怕了,哥们儿姐们儿们,我还就是下了班去跳蚤市场练摊儿呢,卖上海名牌啊,就是爽!有捧场的没有?告诉我尺码,明天我给你们带来几件名牌, 一律批发价,我一分钱不赚你们的,就混一朋友道儿。”
  居然很多人来签单,好象不是想占便宜,而是要表明自己不嫉妒别人发财一样,有的还撺掇:“老三,也不能叫你白忙活,好歹加点儿钱啊。”王向东大义凛然:“说不加就不加!”
  其实能不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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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二章-01新搭档,排挤

  80年代到来的前几个星期里,很普通的一个日子,丰子杰从劳教队回来了。人黑瘦了些,却精壮,一条胳膊的二头肌上还刺了一个乌黑蹩脚的“忍”字。大冬天的,丰子杰也不吝啬,非扒了棉袄给王向东欣赏一下不可。
  新朋旧友的少不了聚起来摆酒接风,地点就在大家早先去过的群英楼,热热闹闹,弄得英雄凯旋一般。
  丰子杰说“一年两年逛花园”,里面没啥可怕的。韩三说:“对,就当镀金去了,以后更好混了,吃过见过了嘛。哥哥我就是从里面出来以后开始往起抬点儿的,兄弟你绝对是个苗子。”一群真假流氓们就附和,一起喝酒,乌烟瘴气豪情满怀。
  当着众人的面,王向东说:“小杰,以后有啥打算?”
  丰子杰说:“打算?啥打算?班也没了,我能有啥打算?跟韩三哥先折腾着呗。”
  韩三笑道:“有正事还是先济正事干,我们这些人都是馋懒油滑蹭的主儿,再分有条活路甭往这里扎。”
  王向东看一眼秦得利,又把目光转向丰子杰说:“我看这样,我跟利子不是有个摊儿嘛,我有这个班儿扯后腿,就靠利子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了,现在忙得僻眼都插了电滚子啦。你歇足了精神就跟我们一起忙活吧,三七三二一,咱哥仨平分利润,也不用你投资了。”
  秦得利说这样最好,我就快累残了。
  “不合适吧?”丰子杰笑道:“你们帮我也别这么帮啊,干脆我算你们你长工算了,给我开工资咋样?”
  王向东不悦起来:“怎么说话哪?是哥们儿弟兄不?这时候不见点儿真情还什么机会见去!就算你一股了,在座的弟兄们给见证!”
  “够意思!”大家都说老三够意思。秦得利不满道:“我就不够意思了?”韩三说要没有老三你连热屁都闻不上,王向东说:“要没有三哥你们帮忙追那批货,利子我们哥俩现在就是一文不名啊。说句到家话,一个好汉得三个帮,功劳是大家的。”
  一时互相吹捧,越说越热乎,就差歃血为盟誓同生死了。
  晚上回了家,王老成问起,王向东说:“我的主意,叫小杰跟秦得利搭伙卖衬衫去,大小算条生路,省得在社会上惹娄子。”
  王老成点头道:“你这事做得还算正确,算帮了个正忙。”然后话头一转说:“其实你也甭瞒我了,你小子一直就没误去跳蚤市场,要不是你妈劝着,我早砸了你的摊子啦。这回好了,有了小杰,你就甭跟着掺和了,塌实上你的班吧。”
  “哎。”王向东口上应着,心里自然不理会。
  王老成明察秋毫地说:“你以为我真反对你卖个东西咋了?年轻人谁也不是木头疙瘩,闲不住,我理解。我比你还小的时候,为嘛跑城里来?一是饿的,乡下没了活路,二也是心思野啊,这点你倒随我,哼。”王向东听得笑起来,精神放松许多。
  王老成接着说:“我担心的是你搂不住火候。这些年我听的见的多了,搭伙做生意没有几个长久的,十个有八个最后得反目成仇。古语说了: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可你们年轻人就是意气用事,不懂得也不好意思亲兄弟明算帐,到头来就要出矛盾,没个好结果!——你要干,就自己干,小打小闹混个乐呵,也甭指望发洋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搭伙计的买卖趁早别想!”
  王向东自是不服,嘴上也不争论,哼哼哈哈遮掩过去。
  没过三天,丰子杰就“上班”了,跟秦得利一呼一应,把个摊子照顾得热闹圆满。王向东下了班就直奔裁缝店,裁缝店的老板见了亲爹似的热情,财神爷啊。王向东说:“喇叭裤,从明年开春开始,喇叭裤也得做了,一天先来个七八条。”
  “忙不过来啊。”
  “死脑筋。有生意不做?要不你抓紧多上俩伙计,要不我把钱送别处去。”
  “放心吧弟弟,千难万难我克服,绝不耽误你事。”
  这里安排妥当了,赶紧奔市场,看情形,似乎没有往常红火,秦得利恨恨地说:“老三,咱撞鬼了咋的?前面又出来一戗行的,人家不仅卖上海衬衫,还卖防寒服跟军大衣。”
  “呵,比我还牛逼?甭担心,老天有眼,我也刚定了这两样货了,明天就拉来。往后啊,这品种还得丰富呢,流行什么咱就上什么!”
  “那也不行。”
  “啥不行?”
  “前面那家伙肯定是跟咱们学的呗,看咱生意火了,他跟屁啊。”
  丰子杰干脆地说:“呆会就砸了逼的摊子!”
  王向东说:“那不好,总这么折腾,以后咱在这块儿也甭混了,你知道哪天不留神又撞枪口上?”秦得利被点中要害,摸摸额头上的疤瘌,郁闷地说:“那也不能叫别人抢了饭碗啊。”
  “不是有你表哥呢吗?这事儿还用咱明着出头?”
  秦得利会意,嘿嘿笑起来。
  丰子杰提醒道:“我在里面呆两年,也明白些道上的规矩。这个忙不能总叫人家白帮,大家都得吃饭嘛。”
  “对,差点忽略了,越是熟人越得讲究。”王向东说:“利子,这事就你办吧,给三哥的弟兄们把烟酒钱开出来,别太小气,得有做大事的气派。”
  “操,卖个衬衫还做大事!”秦得利笑着,还是答应了。王向东又嘱咐道:“目的是搅他生意,不是打人啊。别弄出没僻眼子的糗事来。”
  转天那个服装摊前面就热闹了,一帮小青年围着挑衣服,左边搭讪着,右边就顺手牵了羊。真想买衣服的反而挤不进去,只好往前溜达,看见王向东他们的摊子后才喜上眉梢。
  秦得利假装问:“前面咋那么多人?”
  王向东说:“咳,昨天卖衣服糊弄人家了呗,现在找回来算帐的。这做生意啊,就讲究一个信誉。”
  买衣服的看他说得真诚,心里也就多了几分赞许,直觉得不支持他一把都于心不忍了。
  一来二去,前面服装摊的 主人可能也看出路数来了,悄无声息地转移了阵地,王向东等人的生意也愈加红火。王向东也爽快,把原来没卖出去的上海手表松了韩三两块,又请大家喝了一顿,韩三难免得意,说这个市场要是在东区的话,整个就得听他招呼了,“不过在这里也没问题,虹桥这块儿的流氓也给咱面子,有事尽管说话,不信有咱摆不平的!”
  王向东呵呵赔笑,心里骂他吹牛逼。
  丰子杰因为有个正事儿拴住,整天也精神抖擞的,见了胡同里的大爷大妈也敢朗声招呼了,不象那些从牢里出来的,一个个臊眉塌眼象拉了秧的黄瓜似的,仿佛一进过牢房,就永远有罪于人民了。为了丰子杰能有可喜的精神面貌,丰娘还专门跑来跟王老成念叨,说亏了三儿帮忙,要不杰子出来以后咋办呀。
  丰娘说三儿将来是个出息的——丰娘再三强调她的眼就是秤,一两一钱不带错的。
  王老成谦虚着,心里也是美。再见了儿子,就忽然觉得顺眼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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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二章-02米彩儿

  这一天天色有些阴沉,可能要下雪了。几个人看市场里有些冷清,不约而同地准备提前收了,顺便去喝几口庆功酒,然后好好歇歇,。
  王向东正闷头整理服装,丰子杰突然喊了一嗓子:“三儿,那个不是那谁吗?”
  王向东一抬头,顺着丰子杰的手一望,立刻蹦了起来,直追过去。前面匆匆走着一个年轻女人,正向体育场外面去。
  “彩儿!?”王向东跑近了,终于确定地喊出来。
  米彩儿猛一回头,看见王向东已经追到近前,不由得又惊又喜:“怎么是你?”
  “是啊,你怎么在这?”
  “我问你呢。”
  王向东回手一指:“那个,是我跟丰子杰的。”
  “你不上班了?”
  “上呢,搞点儿外快,嘿嘿。”王向东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终于问:“这几年你跑哪去了?”
  米彩儿的脸一红,笑容也没了,叹口气道:“能跑哪去?还在九河呗。文歌后我们一家一直住博物馆的宿舍楼。”
  “你爸平反了。”
  “平反了。”
  “那就好,平反了好啊。”
  米彩儿轻笑道:“老三,你还好吧。”
  “一般。”
  “……结婚了没?”
  “还没——你呢?”
  “快了。”米彩儿把目光向旁边移了移,努力地回避着什么似的。
  王向东懊恼了,用几乎是忍无可忍的口气追问:“当初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就留了那么一封信?”
  “过去的事了,我不想提。你现在挺好就成了。”
  “什么叫过去的事?在你是过去了,我这心里可想起来就别扭!成不成你倒是撂个痛快话呀,蔫哒地就走了,你知道我怎么找你吗?”
  米彩儿忽然有些气愤了:“你以为我就好受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有用,我就想知道原因,心里亮堂。”
  米彩儿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比以前憔悴了许多,还是美丽着,只是没有了往日的娇艳。
  王向东说你说话啊,我也不能把你怎样,就是想落个明白。
  米彩儿眼里荡漾起泪花来,最后恨恨地甩了句:“回家问你爸去吧。”扭头就跑。王向东高喊两声,都没有叫住,就那样愣愣地看她奔出了体育场的大门。
  “真是她啊?”
  丰子杰蹬着三轮车过来了,问。
  王向东长出一口气,郁闷地说:“屁也没问出来。”
  秦得利说:“老相好是吧?看模样还对得起观众,老三你有一套啊。”
  王向东说别扯臊了,喝酒去!
  当晚醉醺醺回了家,王老成皱着眉头,少不了一通luo嗦。王向东突然说:“傍晚上我看见个人?”
  “看见鬼也不新鲜!见了酒比见你爹还亲!”
  “是米彩儿。”
  “米……你咋碰见她啦?”
  “缘分哪!”
  “放屁!你们都说啥了?”
  王向东猛灌了一碗凉水,抹了下嘴头子问:“爸,她让我问您!当初是咋回事?当初!她为嘛不理我了?”
  “废话,喝点儿狗尿就胡说八道,我怎么知道!”
  “这里肯定有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明天我找她去,非问清楚了不可!这醋打哪酸,盐打哪……”
  林芷惠赶紧过来扶他坐下,气咻咻道:“喝成这样!以后你们爷俩都给我戒酒!”
  王向东迷离着眼问:“妈,您知道不?为嘛她要不理我?这里面有文章!”不等林芷惠说话,他就嚷嚷起来:“天下文章一大抄!你们不说我也猜得到,都是老套子,你们找人家米彩儿来着,叫她离我远点!”
  林芷惠又气又笑,说你哪那么多歪词?
  “哼,你们不就是看人家成分不好吗?告诉你们,现在人家平反啦!比咱们家还干净!”
  王老成终于吼起来:“知道就好,你现在是高攀不上人家啦!不管什么时候,你跟她都不是一路人,死了这份心吧!”
  王向东往床上一仰,迷糊着说:“随便说你的,我明天就找陈永红去,退亲!”
  王老成刚要咆哮,林芷惠拦住道:“孩子说醉话呢,睡醒一觉就好了,什么都忘了。”
  大姐林慕清这时候已经放了寒假,几个人争吵时,她就在旁坐着,一言不发,偶尔会凄然地冷笑一声。晚上王向东吐酒的时候,她倒是起来照顾得细致,还在弟弟的床头坐了一会儿,轻轻地叹气。
  林芷惠说得有道理,这喝酒的人就是没成色,晚上一通折腾后,王向东再睁开眼,果然不再提米彩儿和退亲的事,一骨碌爬起来,塞了两口早点,急急火火先去上班了。不是他积极,而是路上总要耽搁一会儿到裁缝店里验货。
  做完了这批货,也该过年了,他们准备歇几天再开张。
  转眼到年头了,王向东先给家里来了个惊喜,冷不丁搬回一台14英寸的索尼电视机来,虽然是黑白的,也在小胡同里轰动了一下。街坊邻居都跑来看新鲜,林芷惠忙里忙外心甘情愿地给大伙倒水上烟,王老成坐在凳子上,看着儿子撅个屁股摆弄室内天线的专业架势,有些愣神儿了。
  三十晚上,王向东跟丰子杰又买了几十挂鞭炮,一挂挂连了,在胡同里来回折叠了,劈劈啪啪放了个惊天动地。王老成开始还乐,后来鞭炮声没个完,他就烦了,说王向东他们是穷人乍富挺胸凸肚,没什么大出息!嘟囔一句,回屋看电视了,学着儿子的样子摆弄了几下天线,骂道:“妈的,这个玩意是先进,还小日本造的呢。”
  初二是北方的“姑爷节”。二女儿林慕超也跟丈夫程乃器一起来拜年了。林慕超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据说下个月就要生了,说时一脸的幸福,王老成和林芷惠都看得心欢,顺便就教训王向东:“看看你二姐这一家子,多美满!搞对象不让老人给把关行吗?西院那个小子自己倒是找了漂亮的,现在当组奶奶供着呢,好吃懒做还狗松脾气,崴泥啦!”
  林慕超说:“爸,抓紧给老三把事办了吧,现在可不象我们那时候了,才几年啊,结婚的档次就上去了,张口就要电视机啊,真敢说话!”王向东说:“我给她给老母机鸡就不赖了,跟我讲条件?不成就拉倒,谁稀罕谁呀?没了狗肉还不成席了哪!”王老成说大过年的你甭找挨骂,王向东被大姐拉了一下,也就不再言语,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反骨,给姐夫上了棵好烟。
  程乃器道:“可以啊,三儿,抽上红塔山了。”
  “就过年弄两盒,玩玩造型。”
  王老成愤愤地说:“败家子!”
  一家人吃着饭,林慕林芷惠忍不住就又提起大女儿的亲事来,林慕清烦不过,最后招了,说她在学校自己处着对象呢,也是九河人,也是知青,再追问,就不肯说了,林芷惠只当女儿害羞,也就不勉强,王老成说:“早晚得带家来见见面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啊,我跟你妈也好给你把把关不是?”
  王向东不忿地说:“是您搞对象还是人家搞对象啊?”
  三言两语就又谈崩了,王向东在老爸的一通骂声里,愤怒地离桌而去,二姐夫站起来去追,被王老成喝住:“甭理他!牲口蛋子,缺调教!都是他妈从小惯坏的。”
  林芷惠也不分辨,只招呼大家吃饭,努力不让一团难得的喜气就这样破散了。
  再说王向东出了家门,骑上车乱溜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就奔博物馆方向下去。
  九河博物馆在文歌后刚刚翻了新,其实就是重新砌了台阶,门窗墙壁都过了便漆而已,王向东到了门前,才发现春节期间这里已经闭了馆,一时惆怅。绕了两遭,也没找到博物馆的宿舍楼在哪里,向路人问过,也都不知道。
  忽然就觉得自己很没劲,事已至此,还找人家做什么?看前些天见面时的样子,米彩儿恐怕是不会原谅他家里的做法的,而且人家也快结婚了啊。说不定彩儿现在的对象要比自己强上几倍呢,应该是有学历,又有体面的工作吧,或许米彩儿也正庆幸当初没有留下来跟他王老三同甘共苦呢。
  王向东最后看一眼博物馆紧闭的大门,恨恨地吐了口唾沫,百无聊赖地往回骑。正是吃饭时间,一路上绝少行人。路边的树木都光秃秃的,空气倒是新鲜,只感觉着风寒了,来的时候居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也忘记戴顶棉帽子了。
  快到家门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大姐其实也挺苦的,现在,他倒真希望大姐在乡下搞的那个对象能找上门来,他一定拼力地成全他们,说什么也不会叫老爷子得逞了;而且他也希望大姐能突然刁蛮起来,偏要嫁个乡巴姥给老爷子来点颜色染,最好能闹它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才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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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二章-03

  几个月后,虹桥体育场里传起流言,说体育场要开始恢复正常职能了,很快就不叫摆摊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乱腾腾浮躁着。
  “完了,供产档的政策又要变啦。”秦得利洞若分明地说,一脸的沮丧茫然。
  王向东说:“没变,昨天看新闻了,还要继续推进改革呢,农村都开始分地了,现在的农民啊,家家都是小地主啦。这说不定哪一天,城里的工厂也都得分给工人呢。”
  “操,那社会主义不就散摊子了嘛。”秦得利瞪起眼珠子喊道。
  旁边的丰子杰撇嘴,妄自菲薄地说:“散不散有你什么?你还把自己当娘家人呢?咱这样的,到什么时候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甩货,只有靠自己挣业啦。”
  王向东说不管怎么着,这里看来是不能久留了,咱光发愁没用,得想辙啊。秦得利说:想辙是你的任务,我们哥俩就去听呵的了。
  “得,要这么着我还就不管了,反正好歹我有厂子做后盾呢,不行就规矩地上班去,我看你们俩咋办?”
  丰子杰道:“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所以嘛,别跟利子似的哭丧个脸,死了爹似的,象个爷们儿吗?大伙的事咱得一起想法子,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
  丰子杰突然说:“不行咱就上滨j道撂摊儿去!”
  “啥?”秦得利吓了一跳:“哥们儿你真是什么大说什么,滨j道可不象虹桥,没执照摆野摊儿不成。再说咱好不容易挣俩钱,还不都叫工商税务给搜刮了?”
  滨j道坐落在九河市中区,是九河最繁华的商业街,旧社会的资本家们给打了丰厚的底子,几家百年老店都在那里。解方后,资本家逃跑的逃跑,缴械的缴械,人民政府在原来的基础上,建了几个大型的国营商厦,文歌以后也是日渐繁荣。不过丰子杰说的“滨j道”,指的是繁华地段外延的棚户区夹道,和虹桥这边一样,那时也开始有自由市场了,不过在那里做买卖的,都要在工商所和派出所造册登记,管理费治安费,加上卫生、税务样样齐全。十几年后,九河市腰缠百万千万的个体户几乎都是从这里起家的。
  当时丰子杰一吐口,王向东不禁笑道:“行,杰子,终于把你给逼出来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早有这想法,也跑去问过了,现在滨j道已经不那么好进了,九河的人尖子都往里面扎啊,那小摊子摆的,筛子眼儿似的密!”
  秦得利还是踌躇:“那里寸土寸金啊,咱玩儿的起吗?万一弄砸了,前功尽弃啊。”
  丰子杰批判道:“你这是典型的养活孩子怕逼疼。”王向东也说:“以前在厂子时,看你是个有气魄的啊,遇到真事儿尿了?整个一纸老虎啊。”
  秦得利摸着额头的伤疤笑道:“老三你甭给我也用激将法,激将法这招我算记在骨头缝里啦!我现在怕谁?光脚的怕你穿鞋的不成?就这么着吧,二比一通过,妈的,反正咱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打住,你还别二比一,有保留咋着?说个死话,你到底同意不同意?别等将来出了屁你又说闲话:当初就是二比一通过的,我本来就是让你们赶鸭子上架——”
  秦得利笑道:“得,你们就是档中央,我坚决拥护还不成吗?就是将来我穿着裤头从滨j道滚出来,也不带有半句怨言的!打死我都说社会主义好还不成吗?”几个人一起笑。
  王向东说:“咱也就是先有个方向,能不能找到摊位还不好说呢,这里还得继续干着,不渗到警察进来清场咱都不撤。这工夫我再勤跑几趟滨j道,摸摸脉。”
  流言虽然没有持久的体力,却善于短跑,在开始时总是能抢在真理的前面赢得掌声。关于虹桥清场的传说也渐渐没了音,跳蚤市场里虽然浮躁着,迁移的通知却迟迟没有来,来的只是收管理费的,胳膊上戴个红箍,不论什么买卖,按摊位敛银子。很多人想不明白,怀疑政策又要变。
  这段时间,平房区的邻居们也都知道丰子杰和王家老三做买卖的事了,虽然不屑,看人家挣钱,却也羡慕,偶尔会有直接找到家里的,要老三给挑件象样的衬衫、裤子,当然是想图个便宜。
  那时候“个体户”还是个“贬义词”,王老成虽然不赞成儿子的业余爱好,渐渐也不再深管,毕竟下了班去做个小买卖总比闲得难受去惹是生非划算。有时候看见儿子跟街坊邻居做交易能做得敞亮,不斤斤计较,也觉得这小子还算懂得人情世故,心思也就更安稳了些。后来王老三明目张胆地就把衣服带回来,招呼邻居过来挑,王老成插不上话,只有给人家让烟的份。
  王老成也知道老三那些名牌衬衫都是仿冒的,儿子跟他也直说了。不过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嘱咐儿子说:“要做得尽量跟人家的一样哩,料子也不能糊弄,做生意不能黑心啊。”王老成到死也没机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侵犯商标权”的说法,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心灵手巧呢。
  这天晚上丰子杰跑来了,先扯几句淡,忽然说:“刚才我见着李爱华了。”
  “那有啥新鲜?一胡同住着,哪天不见两遭?”
  李爱华就是歌命军人李爱国的妹妹,曾经跟丰子杰有过那么一点儿意思,丰娘却嫌她看上去太娇气,不象个能持家过日子的,一棒子给打散了。现在形势不同了,丰子杰成了两劳释放人员,反过来又高攀不起人家了。丰娘是个好强的,所以有时路过李家门口,都是闷头快走,生怕人家姑娘出来给她几句笑话听。
  丰子杰接着说:“李爱华一直没上班呢。”
  “知道,怨谁?当初分她去环卫,她嫌工作不好,没去。现在悔了?”
  “人家是个爱干净的,就想找个体体面面的事也没啥错吧。”
  “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哪?你没告诉她下回看准了人家再投胎吗?”
  “操,你说话咋这么损呢?”
  “我瞧那些好吃懒做娇生惯养的就来脾气。”
  “米彩儿好?”
  王向东看一眼王老成说:“在这别提米彩儿啊,她是我们家阶级敌人。”
  王老成哼一声,转过头去抽烟看电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在家里说话也有了几两分量了,妈的,翅膀要硬啦。
  丰子杰咳嗽一声,道:“跟你直说吧,李爱华跟我说,她会缝纫,想帮咱扎衣服,本来想跟你说来,正碰上我,我就应了她。”
  王向东还没说话,王老成扭头说:“就用她了,谁干不是干?肥水不流外人田。”
  “呵,您以为我们搓泥球过家家呢,谁干都成?”
  丰子杰急道:“你不同意?我可都应了人家了,街坊邻居住着,要回你回她去,我不栽那个面儿。”
  王向东说:“我没说不行,就是一点:得把活儿给咱盯住了”
  “放心吧,小华的手艺我有根!当初咱打架去,弄破了衣服不敢回家,我就找她给缝补,嘿,比原样还好,连针脚都看不出来。”
  一直在旁边做针线活的林芷惠不禁笑道:“这就有些吹了,她不成孙悟空了?噗,一口气给你变的吧。”
  丰子杰也笑起来,王向东说:“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先给她送几米布料去,让她出个成活咱也验验,要是不过关,就不能怪咱不讲情面了,咱做买卖可别最后改成学雷锋。”
  说过这个事,王老成认真起来:“杰子啊,买卖的事我看你们也别图大,三儿上班忙,你跟那个秦得利就多忙活些。”丰子杰说那是一定了。
  “还有三儿,你得注意了。”
  “我又咋了?”
  “你现在根本不把心思用在班上,厂里有意见呢,前两天厂长亲自找我谈了,说要不是看在我曾经是他师父的份上,早不容你啦。”
  “缺他?”
  “混蛋劲又上来了不是?人家这是为你好!已经有还几个人提议把你调到车间去了,到时候看你还有这么闲不?”
  “都谁这么缺德啊?让我知道了,我找他们家后门去!”
  王老成怒道:“你就知道挑人家的不是,什么时候也找找自己?一个工人,不把本职工作做好,你还有理了?”
  丰子杰看爷俩都有些上火,赶紧劝两句,趁气氛缓和的空挡,告辞溜掉了。
  王老成听外面的关门声过去,又开始教诲儿子。王向东闷闷地抽了几口烟,终于说:“老爸你甭操心了,这个事儿我三天之内摆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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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二章-04思想课+内乱

  王向东相信一个真理:厂长也是人。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就讲究个脸面情分。厂子是国家的,他王老三的工资又不从厂长的口袋里掏,谁那么死硬,放着河水不洗船?
  转天晚上,提了象样的烟酒,到厂长家做了个短程拜访,佯称是老爷子的意思,厂长就连说消受不起,毕竟当年还做过老王的徒弟。王向东说我岁数小,贪玩,没少给您添麻烦。厂长说:向东啊,群众对你的反映的确不太好,我一直是本着给年轻人机会的态度来看待你的问题的,又有王师傅的面子,我对你更是关心爱护多于指责批评啊。
  王向东说:“体会到了,一直没机会感谢您啊。”
  临了,厂长又语重心长地鼓励几句,才送王向东出去。两个人一直都没提做小买卖的事,不过王向东心里塌实多了,他知道有些话不必点破的。
  没几天,叉车工序又添了个小青年,点明了是给王向东当徒弟的。
  小青年刚参加工作,很乖,虽然跟王向东年龄仿佛,一声声师父也叫得紧密。王向东不敢藏艺,认真地教小青年上了手,自己也能得到更多的清闲了,暗暗地就明白是厂长给他方便呢。得意之余,又想到厂长说的“群众对你的反映”那话,心里就打个结,思来想去,觉得这“群众”可能非luo瘸子莫属了,至少他是个主力——于是一边加着小心,一边也恨恨地黑上了姓luo的。
  眼瞄着警卫室,一时就想起林红霞来,恍惚间居然有些怀念。
  晚上又走得早,从警卫室门口过时,王向东诚心亮着嗓子高歌着,让里面眼睁睁看着他出去。
  今天不能直接去市场了,上班时接了陈永红的电话,说要和他谈谈,问谈什么,陈永红说只能见面说,听语气好象还挺严肃。
  到了棉麻厂门口时,正赶上下班,陈永红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王向东把车停在她旁边,招呼一声。有路过的工友就看着他笑,顺嘴跟陈永红汇报观后感:“不错嘛,挺实在的。”
  王向东心说:“你什么眼神啊?看一眼就给人定论了!”然后对陈永红笑道:“不是让我上这展览来了吧?”
  陈永红一笑,说:“我们去对面的公园里坐会儿。”
  “啥事啊?”
  “没事不能找你?你心里就有那个小买卖吧?”
  王向东嘿嘿笑道:“刘师傅跟你说的?”
  “刘姨说的,还跟我夸你,说你有头脑,有魄力。”陈永红说到后一句,不易觉察地撇了下嘴。
  王向东心里舒坦,嘴上谦虚道:“做个小买卖就有魄力了?人家干大事业的往哪放?”
  说着话进了公园,选一张椅子坐下,陈永红说:“向东,你也知道,我不是思想落后的人,我从来就不反对你做小生意,不过我也从来没支持过你。”
  “没事儿,你现在支持也不晚。”
  陈永红白他一眼,继续说:“向东,咱们现在也定亲了,有什么话都可以摆在明面上说了。我们两个人,不论谁做什么事,都已经不再是孤立的事情,它涉及到我们共同的未来。”
  “没错啊,我这么干就是为了我们将来能活得比上一代幸福嘛。”
  “那你说,幸福的概念是什么?”
  王向东苦笑道:“这还用问?吃好喝好,论起什么来,都不比别人次,不就幸福了嘛——你以为还是什么?非等全世界那三分之二受苦人都幸福了,咱才一块儿幸福?现在就是谁有本事谁先往前蹦达着,等有了富裕,再给亚非拉的同志们分分,让大伙都有饭吃,咱看着就特有成就感,就幸福之上更加幸福,呵呵。”
  陈永红愣了下神,眨巴着眼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抱负,乱讲呢吧?不过叫你这么一白话,把我的思路也给打断了。”
  “那你找我究竟有啥指示?不是给我开团会吧。”
  陈永红沉吟一下道:“……我们厂有个职工,也在外面做买卖,经常旷工,最近被开除了。”
  “旷工不好。”王向东一脸诚恳,“做买卖就是一业余爱好,不能耽误本职工作,你说对吧?”
  “对,你能有这觉悟我就放心了。”陈永红一边点头,一边微微地皱起了眉,她不明白自己的思路怎么一下子就顺着王向东的话走起来,一时显得自己还没他境界高了似的。本来是想帮助他进步的,这下有些被动了。
  王向东看一眼她,笑道:“呵呵,怕我给你的形象抹黑吧。”
  陈永红笑着否定,王向东说:“其实我做买卖也是为了咱俩好,将来结婚的时候,咱不能靠老人,得靠自己的力量。”
  “好啊,和我想的一样。”
  “而且,咱靠自己还得把婚事搞得够场面,也给工人阶级挣个脸。”王向东说着有些兴奋了,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好象自己要干的是一项伟大高尚的事业。
  陈永红笑道:“我倒没这么想过,我计划中的婚礼应该是简单、朴素的,咱不跟社会上的人攀比排场,那种思想不健康。”
  “甭信那个,有钱就健康!咱一辈子不就结这一回婚嘛,咱自己不能委屈自己。”
  陈永红又宽和地笑起来,她虽然很不同意王向东“有钱就健康”的说法,却又让一句“咱不能委屈自己”的话弄得荡漾起一些温暖的感觉,一时不忍心和他争辩,只抬眼望着远处一对搂在一处姿态亲昵的男女出神,脸有些热起来,王向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不觉笑道:“算不算流氓?”
  陈永红一下红了脸,愤然道:“太不象话啦,简直不知廉耻。”
  王向东本来正把手沿着椅子背在陈永红身后试探,一听这话,立刻知趣地收了回来,直起腰板谴责说:“太不注意影响了!”
  陈永红早已收回目光,一边提议离开,一边总结说:“今天没谈透,回去以后你再好好想想,主要是不能耽误本职。我也不高要求你了,只要你能干好本职工作,我就满足了。”
  “让您满足不易,我特荣幸。”
  “贫嘴。”陈永红笑着,问:“向东,跟我在一起,你没啥压力吧?”
  “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不进步。”
  “我是说——你不要有自卑感。”
  “嘿,我凭什么自卑?”
  陈永红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些不自在似的说:“你看,我是个团支书,你连团员也不是……”
  王向东立刻笑出声来:“咳,你还真把个团支书当领导干部啦?”一看陈永红脸色不对,又接着补充道:“现在不讲究干群一家嘛,教育群众也能给你们团干部增加成就感不是?你就把我当一普通群众勤监督吧。”
  “应该是群众监督我们才对。”陈永红讲究原则地纠正一句,又笑道:“我一直没跟你说破:我以前还真担心你有压力,怕你跟我在一起不自在。现在好了,我放心了,敢情你根本没把我这个团支书放在眼里啊。”
  “主要是咱俩感情好就成了——我这人最注重的就是感情俩字。”
  王向东这样一说,陈永红心里就又泛滥出一片温暖的感觉。要不是王向东正拍着屁股抱怨椅子太硬,她真想把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手里握着,她也是喜欢那种感觉的。
  其实,因为“政治面貌”的问题,她对王向东的看法曾经有过动摇,要不是父母以及刘师傅两口子做工作,她可能早就提出分手了。随着这两年社会的突变,她的心思也慢慢活动了,渐渐觉得王向东这样种重感情又头脑灵活的男人,还是可以信赖的。如果在政策和思想上再有自己给把把关,几乎可以说臻于完美了。
  出了公园,王向东看看渐暗下来的天色,问:“晚上没啥安排?看电影不?”
  “没跟家里打招呼,他们要担心了。”
  王向东也不纠缠,只约了下周见面的时间,两人分头回家。
  丰子杰已经收了摊儿,正跟李爱华在王家等他。王向东进屋先说:“接受团支书思想教育去了。”然后看着铺头的两件衬衫,问:“扎好了?”李爱华说:“你看看吧,行不?”
  王向东仔细看过,皱着眉头说:“样式还可以,针脚太大了,一看就是残次品。还有这个‘上海’俩字的刺绣,太松。”
  李爱华红了脸紧说拿去再改。旁边的丰子杰明显不悦起来:“老三,咱又不是给‘上海’搞加工,凑合卖吧,那些老坦儿懂什么?”
  “咱这不是自己砸自己招牌吗?不行!”王向东脖子梗着道,“越是自己人,咱越不能将就,最后还不是糊弄自己?咱图个啥呢?”
  丰子杰尴尬地怒道:“你不图啥,你以为我就图啥了?还不是看华子待业在家不好受,想拉她一把吗?”
  “不管怎么着,质量不过关就不能用。”
  王老成在一旁也急了,蹦起来道:“喝!你以为你是大老板咋的?买卖是三个人的,就你一张嘴就给人枪毙了?中央还讲究个政治协商呢!你还想搞独裁咋着?”
  “咳,您就别跟着搅乱啦。哪挨哪呀?”
  “放屁!我搅乱?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天南地北的事儿什么不比你懂得多?刚扑腾二尺高就以为自己翅膀硬棒啦?”
  李爱华早红胀了脸起身,说:“你们别为了我伤和气,我抓紧改一下就是了,不怨三哥急,确实是我的手艺不过关。”
  丰子杰懊恼道:“算了,你也不用做了,这两件衬衫就算我的,到时候扣我分红不得了吗?”
  王向东耸了下鼻子,说:“杰子你又弄那没劲的事儿,有意思吗?小华这事咱一定要帮忙,可不是这么个帮法。”
  丰子杰一横脖子道:“算了吧,这一水我就看透了!你以为自己是供产档大救星咋的?小华,咱也甭求他了,走!我就不信邪了,离了他地球就不转了咋的,谁的棉袄不过冬?”
  说完,拉起李爱华的手就向外走,李爱华不愿,还是没收住脚,只回头歉意地望了一眼屋里的人。
  林芷惠喊了一声,丰子杰也没搭理,“咣”地摔门去了。王向东怒喊起来:“丰子杰,我操你大爷!你他妈跟谁摔打哪?”
  王老成一屁股坐下,气哼哼奚落道:“这回行了,我叫你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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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二章-05-luo瘸子,丰子杰

  王向东憋了一肚子闷气,一夜没有睡好。丰子杰的脾气他当然了解,但没想到他在李爱华这件事上表现得这么不“义气”,细想,估计这小子还是想讨好李爱华,然后跟人家重修旧好吧。即便如此,也该敞开天窗跟他老三事先通好气啊,就那么脖子一横摔门而去,太不地道。而且这事一出,家里没人站在他一面,都数落他的不是,尤其是王老成,更是气得没个好脸色,好象他王老三是个没情面的畜生。
  王向东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转天早上起来,看王老成还耷拉着脸,也就不多话,好歹扒拉几口饭,骑车去了厂子,到班上先为一点儿小事把新徒弟吓唬了一顿,然后自己开着叉车往车间送料,干得卖力,似乎想通过紧张的劳动把乱心的事暂时抛开。
  完了活儿,王向东坐下抽烟,还是觉得烦躁。又把昨天的事颠倒来颠倒去地想了几遍,刚有了点眉目,秦得利的电话就追到厂子来,问他丰子杰怎么没来:“我这里都忙翻啦!”
  王向东说:“你先顶住吧,小杰那家伙昨晚上跟我斗气来着。”
  “咋着,他不干了?你们这都演的哪出啊?丰子杰也太有谱了吧?咱这么对他,他还挑肥拣瘦咋着?太不是东西了吧!”
  “打住吧先,蛋子上盘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丸子。别听个风就是雨,杰子也没说什么出格儿的,他就那脾气,我不计较。回头我找他,叫他接着干就得了。”
  “我说也是嘛,都是穿一条腿裤子长大的,还能真掰了,到底为了啥呀?”
  “回头再说吧,先挂了啊。”
  秦得利急喊:“慢!还有正事哪——咱那货架子要断了,回头你从厂子弄截一米半的角钢来吧,市场门口就有电焊。”
  “行了,下午见。”
  放了电话,王向东就让徒弟带了盒烟去找车间里相好的工友,没多久,就拎了一截割断的角钢回来。
  “师父,干嘛用?”
  “打听那么细做啥?一会儿瞧见没人的时候,从排水口塞墙外头去。”
  小徒弟有些犹豫,王向东一瞪眼道:“这么点儿屁事还用我亲自出马?”
  自从进入跳蚤市场后,王向东真的已经很少从厂子往外“捎”东西了,他觉得没必要再做那种苟且之事,甚至开始看不起那些鬼鬼祟祟揩些小油的工友,不过一旦有“需要”,他还是会很“自然”地重操旧业,顺手牵一把羊。他知道这样不对,但自始至终,他却没有半点觉得这有什么可耻,大家都在做,就很平常了嘛。就象那些在工友间肆无忌惮开玩笑的场面,谁也不会因此觉得这些人是流氓团伙,反过来,要是大家都绅士淑女一般,冷不丁冒出一个满嘴跑生殖器的,他准被公举为下流坯不可。现在好,街上都是老鼠了,谁扮演哪个喊打的,准要被群殴不可。
  在厂子晃荡了一天,终于下班了,王向东骑车绕到厂子侧面,过去把角钢提出来,刚要上车,突然听见一声喝:“王向东!干啥呢?”
  是luo瘸子。
  王向东猛吃一惊,很块镇定下来,他知道luo瘸子是诚心找茬,不定已经标了他多少天了,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亏他想得起这样一句来。
  “问你呢,直什么眼?手里什么东西?”
  王向东冷笑一下,举了举角钢,luo瘸子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王向东说:“亏你还是轧钢厂的职工,这个不认识?”
  “少跟我玩悬乎套,哪来的?”
  “嘿,能轻易告诉你吗?回头你也拣去了。”
  “拣的?太阳还没落山哪,瞎话来得倒快!带着赃物跟我回厂!”
  王向东一抬腿跨上自行车,把半截角钢朝肩膀上一搭,笑道:“老弟还就不给你这面子,下了班了,谁还认识你是谁呀?你管得再宽也管不到别人拣废品吧,小白菜咱明儿见吧!”
  刚要蹬走,不妨luo瘸子一个垫步蹿上来,死死地抓住了后车架,厉声叫他下来。
  王向东心头火起,不假思索地一回脚,“通”地踹在luo副科长的怀里,luo副科长壮志在胸,居然没有松手,一边还冲厂门口那边高喊:“抓贼啦!抓贼!啦!”
  “找扁是吧?我他妈帮你!”王向东把自行车一扔,腾出手来就是一拳,luo副科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王向东吼道:“再给我起腻,小心你那条狗腿!”回手去扶车,不料luo副科长真的威武不屈,一把又把他拽住:“我最恨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人,你偷国家财产,我绝不能放你走!”
  “你还成刘文学[注1]了是吗?去你妈的!”一角钢斜扫下去,正拍在luo副科长的大腿根上,只听“哎呦”一声暴叫,luo副科长松了手。王向东看也不看他一眼,跨上车风驰而去。
  到了虹桥体育场的摊子前,放下角钢,先说了打luo瘸子的事,秦得利一边笑,一边意银道:“妈的当个芝麻官儿就压不住威啦?要是碰上我,把他大腿小腿全干残!喀嚓,一条大腿!喀嚓,一条小腿!哈哈!”
  王向东说落瘸子的小腿不用你干,自己早就残了。秦得利兴趣大增,紧着追问,王向东自知言多语失,随便敷衍过去了,只跟他核计收摊后去焊货架子的事。
  秦得利问:“丰子杰怎么回事?”
  “咳,也没啥。”王向东无所谓地说,“就为我们一邻居给咱加工衬衫的事。”然后简单学了学昨晚的故事。秦得利批评道:“老三这就是你不对了,看那意思,丰子杰是想借机勾搭那丫头啊,咱哥们儿应该给一块儿使劲,要是能用几件破衬衫给丰子杰糊弄一老婆来,也是功德无量嘛。”
  王向东先笑,然后说:“这衬衫是咱的牌子货,不能玩笑,我白天想了,反思了,也有我的不是,我他妈脾气也是忒躁,没有我对象那循循善诱的耐心——循循善诱这词你懂吧?”秦得利说你就别拽了,你到底想出啥路数来了?
  “除了娇生惯养,这小华总体上还是个好姑娘,即使没有丰子杰这一段儿,我也得帮她。衬衫做不好,咱可以给她喇叭裤啊,喇叭裤好糊弄,有那么个样子就成。弄好了,咱一个月也能给她开个百十块钱,比上班还强。”
  “嘿,我服你了,到头来这个好人还得让你做。”
  “嘿嘿,放心,我不邀功,还是叫丰子杰跟她说去,以后就让他们俩单线联系了。”
  有主顾了,两个人住了口,招呼生意。
  收摊后一起去焊好了货架,王向东拿了两条喇叭裤,准备给李爱华做样板用,然后跟秦得利分手,回去先找丰子杰,丰娘诧异道:“没跟你们在一起吗?一大早就出去了呀。”
  王向东没多解释,只说等小杰回来叫他去找自己,心里纳着闷儿,先回家了。
  吃过晚饭,丰子杰来了,说白天去韩三那边了,王向东心里不快,估计丰子杰肯定要跟韩三说自己的不是,也不好追问,只顺势抓过喇叭裤,说了自己的打算。
  丰子杰可能是有些意外了,愣了下神儿才笑道:“昨天咋不说呢?”
  王向东说:“不是想把机会留给你吗?”
  丰子杰揭露道:“拉倒吧,昨天你根本就没这想法,瞧你当时那个样子,好象人家小华要来跟你抢家产似的。”
  “切,我怕啥,她抢你十回也轮不上抢我呀。”
  林芷惠在旁笑道:“杰子,是不是对小华有点儿意思啊?”丰子杰微红了脸笑,没有答话。林芷惠继续说:“要真这样,抓机会我给你们撮合撮合。”
  王老成立刻咳嗽一声,林芷惠侧目看他一眼,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冷了一会儿场,丰子杰出跟王向东说:“韩三他们几个准备去南边看看,想带我一起走。”
  王向东急道:“别介呀!咱这里干好好的,你跟他们掺和啥?”
  王老成又是咳。王向东不理会他。
  丰子杰说:“韩三说南边开放,应该比这里好混。”
  “你答应他了?”
  “当时是答应了。”
  “是不是因为昨晚上的事,你一时别扭啊?”
  “不是。咱哥们儿之间还能那么小气?”丰子杰笑得不是很自然。
  王向东说:“你要改了主意也不丢人,口头一应,又不是签了生死状呢。要是你下决心要去了,我也不拦你,人各有志嘛。”
  “人各有志,人各有志。”王老成附和道。
  丰子杰说:“我得再考虑考虑,明天我还去虹桥,该怎么干还怎么干,什么时候韩三再找我了,我就给他也给你一个准话。”
  送走了丰子杰,王老成话匣子就打开了,先说林芷惠:“你脑子有水咋着?小杰刚从里面出来,能给人家小华撮合吗?小华又不是发愁嫁不掉的,到时候李家还以为咱拿人家闺女找乐哪。你愿意把闺女嫁给劳改犯?”
  林芷惠悔道:“忘记这个茬儿了。”
  王向东刚替丰子杰道了句不平,王老成就掉转枪口道:“你也是没边儿!他要去南方,你拦人家做啥?跟你合伙干?你能保人家荣华富贵咋着?哪天再出了矛盾,不恨你一辈子?你们这大人孩子做事怎么都这么不成熟?我在旁边听着就替你们着急。”
  王向东抢白说:“您不是总说人各有命嘛,您跟着着急管什么用?”
  “嘿!你还学会拿我的巴掌打我的嘴了是吧?我这辈子就是操心的命,虽说是有苗不愁长,可我这不给你们勤侍弄着点儿,保不准长成什么歪瓜裂枣哪。”
  絮絮叨叨又是一个晚上,王向东听得早烦躁不安了,又没地方逃避,最后只好装哑巴,给俩耳朵受着,直到王老成教训够了,才各自去睡。
  躺下来,还放不下丰子杰的事,不知他要是真的撒手一去,秦得利会不会忙得乱套?本来以为买卖可以逐渐干得红火,不料又出了这么个转折,郁闷。倒是傍晚打luo瘸子的事,几乎没有再去回想,他以为这个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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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刘文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小学课本里,曾有一篇关于少年英雄刘文学的课文——1959年11月18日晚,为了保护集体财产,四川某小学四年级学生刘文学帮生产队干活回来,发现一个地主分子正在盗窃集体农田里的辣椒,便要硬拉地主去见当时的最高行政长官生产队长,做为“政治贱民”的老地主深知这样的后果,赶紧掏出一块钱贿赂,小英雄唾弃道:谁要你的臭钱!然后一边高喊“老地主偷辣椒啦”,一边与之英勇搏斗,不幸因年幼力薄,最后被地主用红领巾活活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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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二章-06解决luo瘸子;又生罅隙

  王向东一进厂,就被喊到保卫科去了。
  娄、luo两位科长都在,王向东一看luo瘸子恶狠狠的目光,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先抢一步说:“呦,今天派出所的没来?”
  娄科长虎着脸说:“王向东,你小子也是个聪明的,昨天的事儿直接跟我说明了吧,到底咋回事儿?”
  王向东盯一眼luo瘸子,佯怒道:“娄科长,您不说我也知道:这位肯定又来了个恶人先告状。您不会接着来个官官相护吧?”
  luo瘸子一拍铺板:“王老三,你别太嚣张!到了这里你还叫花子打狗耍穷横咋着?”
  王向东破口笑道:“这里咋了,不是工人同志的家了?我一个堂堂正正的职工,在自己厂子里怕什么?我又没犯路线错误打砸抢去,我又没把国家的大煤块往自己家里搬,我个臭叫花子打个狗怎么了?值当得大伙兴师动众?这文化大歌命又要回来了咋着?”
  王向东白话的时候,看一眼luo瘸子,看一眼娄科长。他见娄科长没有阻拦他的表示,才一个劲luo嗦下来。他知道在保卫科里,娄科长也是死讨厌luo瘸子。luo瘸子在旁听得心惊肉跳,恶血奔腾,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掐死王向东。
  娄科长还是说话了,语气勉强强硬着:“行啦行啦王向东,瞧瞧你的态度!这里还没说清问题呢,你就乱放一通炮,你是跟谁有意见啊?”
  “咳,我就这狗松脾气,您老担待啊,呵呵。今天找我到底啥事儿啊?”
  luo瘸子终于忍无可忍:“王老三!别给你面子你当鞋垫子!你盗窃国家财产,还把保卫科的干部给打了,今天就要解决你的问题!一会儿我们还要把情况向厂里汇报,我们绝不能容忍你这种害群之马!”
  娄科长正色道:“王向东,luo副科长没说错吧?当然我不会听一面之词,出于对你负责的态度,才向你了解情况,不然直接报到厂里,结果如何你也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说。”
  王向东诚恳地说:“娄科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您也知道我在外面有着小买卖,这一个月下来,好歹再挣份工资,您说我傻疯了怎么着?能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偷半根角钢去卖?他说的出口,我还做不出来哪——我丢不起那个人啊。要放在文化大歌命那时候,我刚进厂子,素质差,家里又困难,还真动过这歪脑筋,可现在,您打死我我也不上那个道啊。别说自己偷了,就是看见别人动集体财产,我都跟他急!”
  “好啦。”娄科长不禁笑起来,“老三你也别往自己那黑脸上贴金啦,扯那么远干什么?再不拦你,你还不聊到抗日战争去?就说昨天那角钢!”
  王向东腰杆一拔,道:“拣的。”没等luo瘸子张嘴反击,他立刻接着说,“其实后来我想了,可能是谁扔出去想偷走换钱用的,我就是拣一便宜,让那家伙最后干吃一哑巴亏,闹个鸡孵鸭子白忙活——可我也有错啊,应该直接给送回厂子来,唉,还是觉悟不到家。”
  luo瘸子脸都气白了,哭笑不得地说:“这个人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太可怕啦!好好!我不追究这个了,那你为什么打我?我管你有错吗?”说着一拉裤腰,露出大腿根展览着:“看看,都看看,乌青的一条子,罪证啊!”
  “是我打的吗?你刚才不说是叫花子打的吗?”
  几个警卫笑起来。luo瘸子一瞪眼,大家都不敢出声了,连刚露出笑意的娄科长也赶紧严肃起来:“王向东,你下手也太黑啦,赶上文歌时候武斗了。”王向东望一眼luo瘸子的腿,谦虚道:“没有武斗厉害。”
  luo瘸子下意识地把武斗时被打残的腿向回收了收,恨恨地说:“不管怎么样,不能叫你白打,我可是为了集体利益啊。”后面的语气就有些悲怆,又似乎要耍赖的样子。
  王向东说:“那是下班以后,又是在厂子外面,跟工作没关系,你还想讹诈国家咋着?”
  娄科长瞪起眼道:“luo科长是我们保卫科的干部,你又是厂子职工,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我说个意见啊:王向东你至少得道歉,至于是不是给luo科长卖点营养品,就看你懂不懂人情世态了。”
  “我不缺他的营养品!”
  看着一脸梗直的luo副科长,王向东晃了晃裤裆,笑道:“是啊,他补也是白补。我就道个歉吧,咋道?”
  luo瘸子气得有些发昏了。娄科长也有些烦,说:“王向东你还想不想去上班?说句人话就那么难?”
  “行!”王向东退后一步,抄起门后一根luo纹钢,“luo大科长,干脆你也给我来一家伙,咱两不相欠。以后你好好当你的官发你的财,我规矩地做我的小工人,咱井水不犯河水。”
  娄科长一拍桌子站起来:“王向东少跟我面前弄那些痞子做派!老子也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什么没见过?看我太温柔不是?给你阳光太多啦!”
  王向东一看玩得大了点儿,让娄科长给走火了,也不想再纠缠,赶紧把钢筋棍儿一放,赔笑道:“娄大爷您消消气儿,我可不是冲您,您对我有恩啊,我敬着您还怕敬不到位哪。好好,我这就给luo大科长道歉——对不起啦您,我这给您鞠躬啦。”
  一鞠躬,二鞠躬……
  luo瘸子气恼地喊道:“行啦!赶紧他妈滚蛋!以后别叫我抓住你!”
  出了保卫科,王向东一溜小跑着奔了库房那边,春风得意马蹄疾。到了工人堆里,先学了刚才的故事,惹得大伙一通乱笑,王向东更是臭美,旁边有人提醒道:“你小子甭乐,过不了今天晚上,就叫你挨揍。”
  “老虎上山,谁敢(赶)?!”
  “你别不知死啦!嘿嘿,luo瘸子能这么乖?他要不告诉你家老爷子去,我姓你的姓!”
  王向东愣了一下,大伙幸灾乐祸地又笑起来。
  瘦猴钻进来撺掇道:“老三,你小子发财了,是不是该出点血啦?”
  “对啊,老三该请客啦。”
  “请!”王向东说,“国庆节前一天,你们挑地方。”
  “立个字据!”
  “操,拿我找乐?不就请客吗?这月工资下来的时候,你们直接先在财务给我扣下不得了吗?”
  提起请客,王向东脑子猛地一闪,又开始琢磨起正事来。
  他发现除了厂长给他安排了个帮手外,现在他在厂子里总是不怎么顺利,luo瘸子黑上他了自不必说,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管得上他的官们,平时也是能刁难就不给他方便,甚至连车间里记考勤的那小丫头片子也势利眼,总是跟他过不去,弄得到月底他的奖金总是比别人少。要是放在以前,哪个职工半路上溜个号儿,只要不直接影响生产,谁也不多半句嘴。
  现在这是怎么了?
  嫉妒,就是嫉妒,妈的。
  以前他还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嫉妒就叫他们嫉妒去吧,气死俩关他啥事?可今天瘦猴一提“请客”俩字,他突然豁然开朗——厂长都那么轻易就摆平了,封他们的臭嘴还不好办吗? 这些家伙混得好的,一个月连工资带奖金也不过百十来块,好歹就哄美了他们。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哼!
  王向东贼脑子一转,坏笑一声,抓紧跑去找王老成:“爸,你带钱了没有?”
  “做啥?”
  “先给我拿二十,我买几筒麦乳精去。”
  “干啥?”
  “咳,倒霉!昨晚上下班没留神,拿角钢把luo瘸子腿给碰青了,他没说啥,我心里不落忍啊。”
  “臭小子,还挺懂事,给,二十够不?”
  “够啦,他也就值这个数。”
  “又不说人话!”王老成塞给他二十块钱,心甘情愿,看着儿子跑开,心里还挺高兴,觉得这小子越来越会办事了。
  王向东到厂子的小卖部买了两筒麦乳精,到保卫科去找luo瘸子,luo副科长坚决不收,娄科长说:“留下吧,留下吧,小王也是真心实意。”
  “他这是堵我嘴啊!”
  王向东说:“没想到您这么有气节,服了,得,麦乳精我拿来了,是我一片心,您要真有风格,就放这里给大伙当早点吧,娄科长,几位喝顺了口,招呼我一声,我去百货大楼给你们再弄几筒好的来。”
  不容分说,放下就走。王向东明白,这一下,不仅恶心了luo瘸子,也给保卫科的其他人捎了个好儿,他luo瘸子要再说出什么闲话来,其他人就要不屑了,当然,他更没有去老爷子那里给他使绊子的借口了。
  果然一日无事。傍晚去了市场,见丰子杰果然来了,心里也高兴,免不了又把厂子里的风光渲染一番,然后跟秦得利说:“咱不能闷头赚钱了,该喂的得喂喂了。”
  “喂谁呀?是配?”
  “厂子那些狗啊?不就为将来能多给咱个方便嘛。”
  秦得利不悦道:“他们跟我跟杰子有啥关系?他们还管的着我们哥俩咋着?”
  王向东心里就不爽了,说:“那好,我自己请他们,不动咱大伙的钱还不成吗?”
  秦得利也不傻,看出王向东不高兴了,就说;“我可不是那意思啊。咱这个买卖缺了你不成,你要请客送礼,我们都支持。”
  丰子杰说我无所谓。
  秦得利突然兴奋起来:“不行,请客那天我也得去,要是领导们都在才好——让他们看看,我秦得利离了他们是不是就没法活啦?”
  王向东说:“那天咱哥仨全歇!喝酒去。有酒喝时不舍得,还等什么时候?”忽然又想起什么,赶紧说:“我看利子你不能去,到时候人家再以为咱是臭摆,就更嫉妒了,弄个适得其反,咱图个啥?花钱买病?”
  “就他妈你鬼脑筋多。”秦得利不满地嘟囔,也没再争。
  丰子杰等他们住了嘴,从摊底下抽出一条喇叭裤:“老三看看,小华连夜做的,下午就给咱送市场来了,这效率!”
  王向东看了看,笑道:“不赖嘛,以后就是她了。”
  “工钱咋给人家算呀?”
  “指她一个人这两条裤子咱也发不了财,咱不是还得在别处加工呢吗?我看小华这里咱就当给她代销呢,卖完了,钱都给她,咱不贪亏,做好人嘛,咱就做到底得了。”
  丰子杰说你这事做得还算漂亮。
  “我冲谁呀?老邻居不提,李爱国那层关系也不提,冲你也得帮她啊,嘿嘿。”
  秦得利在旁道:“用你的话说:咱图个啥?一锅元宵全白玩(丸)儿呀!”
  丰子杰看一眼王向东,不言语了。王向东咂巴下嘴,打圆场道:“得,刚才把你这环节忽略了,咱这不是帮杰子嘛。”
  “行,那我愿意奉献,熟人就得多吃二两豆腐。不过这事最后要是成全了,丰子杰你得单独请我。”
  一时打着哈哈,事情也就定下。
  回家的路上,丰子杰有些不安地说:“老三,利子那里是不是不太高兴啊。”
  “没事儿,都是哥们儿,哪那么多穷讲究?”
  “要不少给小华点钱,咱也收个过路费,别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了咱哥仨的和气。”
  “用不着,都讲好的事了再变卦,反而叫秦得利多想,以为咱俩在背后嘀咕这事来着。”
  丰子杰揭发道:“利子就是爱算计这鸡零狗碎的事儿,上午还跟我念叨哪,说咱这买卖干的,老三整个一大老板啊,咱哥俩成他打工的了。”
  王向东猛皱着眉头,追问:“真这么说来着?”
  “咳,就是开着玩笑说的,你别当真。”
  说是玩笑,王向东心里依然别扭。本来他们这个买卖就合伙得有些特别,他就担心谁有个别的想法,不挣钱还好说,一见了钱儿,就该争功论赏了,人这个东西真的是可以共患难不能同享福吗?这刚见了几滴油水?秦得利就开始不平衡了?
  丰子杰说你想这么哪?
  “没啥。我觉得你还是留下来吧,跟韩三去南边也不一定如何,再说,你这一走,小华的事还不泡汤?”
  丰子杰笑道:“已经想好了,不去了,以后咱哥俩绑一起干!”
  “哥仨。”
  “……对,哥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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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三章-01-内耗,代沟

  
  那时候还不时兴请客送礼,做什么事都讲究个章法,按规矩来,按政策走,明天能办的事就绝对不给你今天办。比如王向东他们想进军滨j道那码子事,就已经耗了好几个月,什么单位介绍信、派出所或居委会的证明啦,都得开得齐全,人家可不缺一个不清不白的人进去繁荣市场;再加上工商所的申请,盖个章就得渗俩礼拜,不是这个不主事,就是那个开会去了,要不就推脱市场里还没空地方,让等机会。王向东又不能天天去,只能见缝插针地忙活,一路下来,求爷爷告奶奶地,一个好脸子也看不着,求他们办点儿事跟要饭差不离。
  好在慢慢地也有了眉目,该盖的章基本上齐全了,说过了年就可以起执照。几个人都欢喜,展望未来是一片光明。厂子这边,先在国庆节前请了客,还了愿,也是皆大欢喜。
  一晃到了阳历年,先按这里的老风俗接了陈永红来家里吃饭。介绍人刘师傅早几天已经给传了话,说女方家长要他们核计着转过年来是不是把婚事办了。
  “关键是房子。”老刘说,“年前厂子的宿舍楼快分配了,老王你可盯紧啦。”
  王老成为难道:“比我们家困难的户太多了,轮得上吗?”
  “靠你发扬风格啊,这辈子也甭想挨上个儿。”
  王向东说:“咱家三口全是厂子职工,劳苦功高,能不分咱房子?”
  老刘说:“按往年的条件,老王你们两口子就该上榜,别在后面渗着啦。你还看不出来吗?现在是谁老实谁吃亏,没有点拼命三郎的精神可挨不上边儿。”
  “真要拼命的时候我上。”王向东笑道。
  分房子的事还只是风传,王向东并不着急,倒是那些给他做小买卖制造障碍的头目们,先需要打点一下。王向东选了几个管事的,挨家去串门烧香,感谢领导们的支持。虽然拜年是早了些,不过大家还是欢迎的,都夸王向东机灵、会办事,还希望他有时间勤来走动。
  安抚了主要领导,王向东在厂子里就顺当多了,再加上徒弟顶事,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照顾生意。这样一来,原来的小摊子,三个大男人看着,就有些小题大做,秦得利慢慢就看着丰子杰有些碍眼了,私下闲话,就埋怨王向东:“你当初干嘛非拦着小杰跟韩三走啊,听我大姨说,韩三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比咱们挣得还多,哪天小杰知道了,还不说你挡他财路?”
  王向东说:“我档他财路?我谁的财路也不档。当初还不是为了让他有机会跟小华搭线儿嘛,再说那时候咱也是忙不开不是?”
  “切,那他跟小华咋样了?人家不还是不掸他?”
  “不是小华的事,她家里不同意。不过这个事早晚得成,丰子杰这点事再弄不妥,还混什么混?”
  一会儿丰子杰回来,王向东就审问他跟李爱华的进展,丰子杰笑道:“八字刚描了一撇,下一笔还不知道有没有戏呢,弄不好就给打成个叉。”
  “操,你给它弄近点儿,弄出个小人儿来,生米作成熟饭不就得了嘛!”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秦得利道:“你别叫那丫头给玩儿了吧,是不是干靠着你,就哄着咱们给她代销喇叭裤啊!”
  丰子杰脸上一热,反目道:“利子你别把人看扁啦,人家再穷,也不至于琢磨咱们吧?你小子心也太脏。”
  “嘿,乌鸦笑猪黑咋着?你心不脏!你心不脏拿老三我们哥俩卖人情?”
  “操,闹了半天终于露出牙来啦,敢情你还是心疼那俩臭钱儿啊,哥们儿弟兄的情义还不值那俩钱儿?”
  “你得了实惠了当然这么爽快啦,成天装傻冲愣,其实你心里比谁都精,一个子儿你也不少拿啊。”
  “不平衡了?嫌别扭你撤伙码单儿去呀?”
  秦得利跳起来叫道:“丰子杰你忘记自己怎么回事了吧?当初你可是夹着一个几吧俩蛋子出来的,我们哥们儿不拉你一把,有你今天?现在好,老三你听了吗?开口闭口叫我走人!你也配!?”
  王向东烦道:“你们俩有完吗?钱还没挣哪你们先内乱啦,买卖还干不?还混过流氓道儿哪,就这么点成色?”
  秦得利一摆手:“得,刚才算我嘴臭。”丰子杰也压了压火气,不出声了。王向东说:“咱们仨也是会凑,没一个顺溜脾气的,都是点火就着的主儿。哥俩我拜托了,你们别老戗茬儿好不好?人家说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哪,咱亲近一场,最后要反目成仇了,落那笑话给谁看?”
  秦得利说:“没事儿,你还不知道我吗?什么事就图一嘴痛快,不藏着掖着,说出来就完,杰子也不是那斤斤计较的人啊,斗个嘴也就过去了,没有隔夜的冤家。”
  王向东说:“这我就放心了。后面这些日子,我可能来得少,厂子里正闹着分房子呢,我爸太实在,要是我不盯紧点儿,这拨咸带鱼准又给溜过去。”
  丰子杰说那你得盯着,这里就少来吧,我跟利子全摆平了。
  说到房子,丰子杰对王向东是满怀羡慕的,王家的条件毕竟要比他家强好多,而且现在还有机会在单位分房子,可他丰子杰呢,什么也指望不上了,爸爸和大哥所在的剧团刚分完房子,又没挤上,下一遭不知道还要等到猴年马月,丰娘跑到单位去闹,骂得剧团领导不敢出屋又有什么用?房子已经分了,能轰出一户来给你住?非出人命不可。
  没有房子,就根本别想结婚的美事。前几天约李爱华出来,李爱华对他还是有好感的,好象根本不计较他被劳教过,发愁的也就是一个房子,虽然李爱华没有明说,话里话外也影射到了。苦恼。
  收摊回家。半路上,丰子杰说:“秦得利太不地道。”
  “不象个干大事的,心眼子比针鼻儿还小。”王向东也不满意。
  “干脆跟他分开算了,咱哥俩知根知底的,干起来也不互相猜忌,挣钱多少不说,先落个舒心。”
  王向东说:“说散就散?哪那么容易。中间有个情面拦着哪。当初还不是他先拉扯我到虹桥练摊儿?没有他我也不会那么早上道。”然后又冷笑道:“不过要是没有我,他现在恐怕连裤衩也穿不上了。”
  丰子杰不死心地说:“情面是得照顾,可要是被情面给拴住了手脚,等将来闹僵了再分开,那可是连个情面也留不住了啊。”
  “再走两步看看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王向东表面上潇洒,其实心里也烦得很。其实他早就该清楚,秦得利眼里最重要的就是个“钱”字,没什么大能耐,还喜欢瞎算计。丰子杰来了以后,他只欢迎了几天,就开始嘀咕,怀疑王向东信不过他,怕他瞒报收入,才安排个丰子杰来监督——这些小心思,都是在聊天玩笑时不经意暴露的,真的让王向东很厌恶。
  王向东只是撂不下“面子”两字,才继续跟他在一起将就着,现在他最盼望的就是秦得利哪天先提出来分伙,互相能不伤和气最好。
  不过这话他没跟丰子杰提。
  回了家,王向东问起房子的事,王老成说已经登记上了。林芷惠抱怨道:“登记管什么用,够条件的都登记了,咱哪年不登记?”
  “就是狼多肉少,厂子也是困难。”
  “困难?”王向东不忿道:“最后困难谁了?还不是困难这些职工?他们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哪个不是楼房住着?”
  “有本事你也当官呀!”
  “我还没那个瘾。”
  “那就甭说风凉话。厂子里那点事,我不比你看得明白?你跟我这里卖弄啥?”
  林芷惠道:“你们两个不吵架不会讲话怎么着?到了一起就掐!指望你们还能探讨出真理来咋着?”
  王向东说:“说一千道一万,拿到房子才是真理。”
  “瞧你闹得欢,我倒要看看你咋给我弄个真理回来。”王老成斜了儿子一眼,不再搭理他,转脸去看新闻,电视里正报道着对越前线的情况,越南人被攻陷的阵地上,赫然散落着中国人民赠送给他们的大米,镜头在“中国”两字上磨蹭着,推出大特写,播音员愤慨地谴责着忘恩负义的越南侵略者。
  “人得有良心。”王老成嘟囔道,似乎在谈感想,又似乎在教训王向东。
  王向东也不理他,只盯着画面说:“会不会看见李爱国啊。”
  “那么巧?”林芷惠笑道。
  “这家伙是不是真上前线啦?别是吹牛吧。”
  王老成说:“瞧人家出息了你嫉妒咋着?当初不如也送你去当兵了,锻炼锻炼好啊,也不会有这么多乱事了。”
  “哼,您说的轻巧?当初我是不想去吗?还不是我妈的成分有问题,人家不要!得,不要我还不稀罕呢,至少不用担心撞枪子。”
  “哼!还用撞枪子?人要不走正道,家雀拉泡屎都能给砸死。”
  林芷惠扇了扇自己的嘴道:“他爸你忌点儿口啊,有这么咒孩子的吗?再说三儿就是干了点儿小买卖,有什么不走正道的。”
  “哼,他前些日子拎着礼物干什么去了?听说串了不少门子呢,别的本事没有,搞不正之风你倒学得积极。你知道人家在背后说你什么?”
  “随便,嘴长在他们身上了,我管不着。他们哪是气人有笑人无,我死看不起!”
  “喝,你还以为自己多高尚哪?溜沟子拍马屁那一套,老子我一辈子也没弄过,我就知道靠自己两双手挣饭吃,社会主义什么最光荣?诚实劳动!”
  “我拍马屁?我那是给他们脸呢。”
  “丢人!”
  林芷惠烦道:“又斗嘴!老三你少说两句成不?诚心气你爸?”
  王向东抬起屁股,说:“行,我不说了,没共同语言,这叫代沟。我也不烦您了,过几天我还接着给他们送脸去,我就不信拿不来房子。”
  “来路不正的房子,下来了我也不去住!”
  林芷惠笑道:“真分了房子,咱家这个平房就得交给国家了,你去哪住?睡车间?再说了,还是能有房子好啊,至少人家陈永红也不愿意跟咱挤这个乱窝不是?”
  “就是嘛,你们光知道让我结婚、结婚,到时候怎么住?”
  “哼,人家陈永红没争过这个,那闺女的觉悟比你高了几层楼呢。”
  “要是觉悟越低越能过好日子,我还就奔低处走了。”
  王老成刚要发火,林芷惠急忙把儿子推走了。王向东进到里屋,一屁股坐在单人床上,看着逼仄的空间,眉头拧成个大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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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三章-02-结婚证,出气

  
  傍年根了,“红轧”的职工们为了分房子都变成“红眼”了,象王老成家一样,这里很多人都是几代在轧钢厂上班,论起资格来,一个个都能谈得红光满面义愤填膺,好象要再不给他们房子,社会主义就彻底没有优越性了。
  房子成了密度最大的话题,和房子有关的小道消息在空气里飘荡着,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生怕遗漏了半点儿。逐渐地,人们谈论得少了,警惕性忽然都高起来,信息也不愿意再共享,特殊时期里,平日里亲如一家的工友们开始变的谨慎起来,因为每一个人一下子都暂时变成了潜在的敌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象王老成说:的狼多肉少,有你没我。
  这天回了家,王向东急急忙忙地说:“你们吃饭吧,我得找陈永红去!”
  “啥事?”
  “领结婚证。”
  “急啥?你现在能结婚咋着?”
  王向东急噪地说:“没听说吧?这次争房子的太多,一半多家庭都够条件,所以又要出新规定,先照顾结婚没房子住的。”
  “谁说的?”
  “保卫科那个娄。”
  “人家爱你?咋没告诉我?”王老成有些不屑。
  王向东说:“嘿,我的酒他白喝?再说,他早有了房子,这些事跟他无关了,不拣亲近的人走个人情还等啥?”
  林芷惠疑虑道:“小陈那里,会不会觉得太突然?这事应该两家老人先沟通一下啊。”
  王向东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啥突然的?房子就是真理,在真理面前谁都得屈服。”一脚跨出去,风风火火地骑车跑了。
  到了陈家,也不敷衍,把情况摆桌面上一谈,陈永红的家长立刻就拍了板儿:“房子重要,抓紧办!”
  陈永红还有些犹豫,被两方面一撺掇,晓以厉害,勉强地应了。王向东保证道:“只要领了结婚证,咱这房子就是灶王爷伸小手稳拿糖瓜啦。”
  陈永红的母亲说:“领了证,再下来房子,我看你们俩的事也就抓紧办了算啦。”
  王向东看一眼陈永红,说:“这事我尊重两边老人的意见,不过婚礼的事我也早有核计,一定要风光地办,不能叫别人笑话。”
  老太太笑道:“小红你看,小王多会办事。你还总跟我说他的不是。”
  王向东尴尬道:“我是有些毛病,思想上不是太进步,永红没少帮助我。”
  “啥叫进步?咱不偷不抢不骗,勤劳致富没有错,阿姨我支持你。”
  一老一小聊得愉快,当晚死活留了王向东一起吃饭。说着话,老太太拐弯抹角地套他的话,问他攒了多少钱,王向东笑道:“跟陈永红一样,我工资按月交家里,都给攒着哪,我家里就我一个儿子,钱多钱少也跑不到别处去。”
  “你那个小买卖咋样?”
  “没赔过钱就得了,值当上着两份班吧。”
  老太太还不死心,刚想继续诱惑,被陈永红打岔拦住。她觉得坐在一起,眼柱子放光地谈钱很丢人。
  临走时候约好了,明天上午在单位开证明,下午就去民政局取证。
  第二天两个人分头忙,把事情顺利地办好了。从民政局出来,王向东晃着结婚证一个劲笑,说这就是房子啊,没想到这个执照比滨j道摆摊儿的执照还好办。陈永红心里感觉怪怪的,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结婚证的每一细节,还在疑惑:“这就叫结婚了?”
  “还没呢,不轰轰烈烈办了婚礼,不叫结婚,我能委屈你?”王向东一边把红证收好,一边笑道:“不过,咱现在就是合法夫妻了。”
  陈永红脸上一热,看看左右道:“你真不知道害臊。”
  “呵,合法夫妻有啥害臊的,又不是搞破鞋。”
  陈永红说:“不理你了,我还得回单位。”
  “不是请假了吗?”
  “没想到这么快就办完了,还能上两个小时班呢,你不去了?”
  “去,这就去。”
  两个人分了手,望着陈永红急去的背影,王向东皱了皱眉头,也觉得有些别扭似的,就这个一个章,就合法了?那个开始汇进人流的女人,在那一瞬间就已经变成了他的老婆,好象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王向东没再多想,骑车奔了虹桥市场。
  赶上当天生意好,又出了王向东这样的喜事,几个家伙当然要喝酒庆贺。很晚了,王向东才酒气扑鼻地回了家,一看,二姐慕超也在。慕超已经有了个小女儿,几个月大了,胖乎乎的很好玩,王向东喜欢。
  逗了一会儿小外女,王向东忽然觉得不对劲了:“诶,二姐,你咋想起住娘家来了?”
  王慕超的眼睛立刻红了一下,敷衍道:“没啥,想你们了呗。”
  “跟程乃器打架了?”
  “没有,真的没事儿。”
  林芷惠忍不住了,嘟囔道:“你姐姐生了个丫头,让人家婆婆不高兴啦,整天脸子屁股地给着,超儿憋屈的,回来住两天。”
  王向东一下直起腰,吼道:“住两天就完啦?回头你能给他抱回个儿子回去?我还就不信他那个邪了!欺负到我们老王家头上来啦?”说着扭身就往外走。
  林芷惠说:“你干啥去?”
  “我找那老不死的算帐去。”
  “回来!”王老成喝道,“别给我丢人现眼去。你这一折腾,你二姐以后还怎么回那个家?”
  “回家?他姓程的不用八抬大轿来请,都不许回去。不治治他们这个毛病不成!一回就得治出他们根子来!”
  王慕超泪眼婆娑地说:“老三你别去,人家也没到达我骂我,你去干什么?”
  “就是,你二姐夫更是心疼小超呢,就是她那个婆婆,孙子迷,老太太嘛,都这样。”林芷惠拉老三坐下,一边絮叨着。
  王向东看一眼外甥女,打个饱嗝道;“行,不过你婆婆不亲自来接你,你不许回去,就是来接了,我不在家也不准走,我非当面教育教育他们不可,让他们知道咱老王家的闺女不是面团儿,谁想捏两把就捏两把不成。”
  王老成说:“你别喝点儿骚汤子就犯混,两旁世人还讲究个厚道呢,跟自己亲家能耍乱棍?他们是不对,可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咱得讲究个风格,不能叫人看低了,尤其跟老人,更得有个礼到人亲的做派。闺女,甭听他胡吣,能忍自安,先在家呆两天,回头给小程打个电话,叫他来接你们娘俩。”
  王向东继续不忿,林芷惠赶紧拦他,转折问:“你跟小陈的事办得咋样?”
  “结了。”王向东把结婚证掏出来,给大家看:“爸,明天您就拿这个找厂长去,比红头文件还管用。”站脸又问王慕超:“你们那边分房子有戏不?要是分了房,赶紧跟他们分开过,眼不见心不烦。”
  女儿还没张口,王老成先怒道:“你有点好主意没有?家和万事兴,离心离德的人家没一个能过上好日子的,你打算叫你二姐背后挨手指头戳点呢?瞧你那意思,是不是也憋着跟我分家?告诉你!死坟头——没门儿!
  王向东说您这一杆子也打得太远啦,我跟您分什么家?我还没叫您领导够呢。
  “够了你也甭想分,你给我想明白了,将来分了房子,也是靠我跟你妈对厂子这些年的贡献,凭你自己呀,这辈子也排不上队。”
  “没劲,不跟您说了,睡觉去。”王向东随手抄起王老成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一通牛饮,跨两步,一歪身子,扑在床上。
  王老成瞪着眼喊道:“滚上铺去,你二姐睡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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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天王慕超就回了婆家,王向东晚上回来知道了,又是一通牢骚,少不了接着被王老成骂。
  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抓个空就找到二姐家里,程乃器看内弟来了,自然热情招呼,王慕超的婆婆也殷勤热情。王向东绷着脸,说:“我代表我爹妈给您老道歉来了。”
  慕超婆婆诧异道:“这是打哪说起?”
  “我姐姐没本事啊,让您失望了,生了个闺女。”
  “闺女小子还不都是我的宝贝儿?侄子你也太会开玩笑。”慕超婆婆察言观色,已经揣摩出个大概,知道这个小子是窝着一肚子火药来的。
  王慕超自然不愿意弟弟闹事,在一旁抓紧打岔。王向东不理,继续说:“亲家娘,您这话不对,闺女小子不会一样啊,俗话说有儿不算穷、没儿不算富,这生个闺女就是罪过呀。我可是个火暴汉子,要不我帮您把这闺女掐死算了,以后有机会让我姐给你们家慢慢生。”
  “你看你看,打你一进屋,我可是好言好语,你这总夹枪带棒的,究竟要咋着?”
  “咋着?今天我把丑话撂你们家了,我姐姐是你们热热闹闹接进门来的,可不是签字画押卖给你们家的,凭什么要受你们的气?我姐姐忍得,我可忍不得,好话我就讲一遍,以后再让我听见闲话,可别怪我这个侄子没素质。”
  程乃器是个窝囊的,他妈可不是普通老太太,一听王向东说出这话来,脸上也不吃劲了,收了笑容说:“大侄子,我可对你是仁至义尽了,说到哪里,我也是你长辈,就算没给过你什么好处,也没坑过害过你吧?就是对你们王家人,我也是远接近迎地亲热着吧?你再问问你姐,打她进我们家门,受过一句气话不?我哪天不是把她当自己闺女待?你让她自己说。”然后威严地盯着儿媳妇的脸。
  王慕超拉弟弟一把道:“老三你别在这里胡闹了。”
  程乃器也终于插话道:“三弟,你姐挺好的,生个闺女我妈也没说啥,将来可以再生嘛。”
  “再是闺女咋办?”
  慕超婆婆道:“你就这么咒我们老程家不成?”
  王向东一挥手:“甭扯那没用的,没有我姐,你们请我我都不一定登这个门。我就关心我姐,谁欺负她也不成。”
  婆婆一拉儿媳妇:“慕超,你跟他说——谁欺负过你?”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毛住席说的,不会错。”王向东站起来,一下高过老亲家母一头多去:“该说的话我说完了,以后看你们行动,知道王慕超有这么一个不省油的弟弟就成了,说话做事前先掂量掂量。”
  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说:“行啦,俺家都知道啦,以后你姐姐啊,就是我们家的王母娘娘还不成?”
  “用不着那么隆重,别把人看低了就成。”
  “是呀,你是工人阶级,我们全家也不是种白菜的,谁能把谁看低了?”
  王向东斜她一眼,顺手掏出五六张“大团结”票子[注1],直接塞到姐姐手里:“来的急,没给外甥女买东西,别人看她不顺眼,我还眼瞅心爱哪。”
  说完,不顾二姐的推辞和程乃器的挽留,径直出去了。背后“砰”的一响,门拍死了。王向东骂一句“妈的”,转身跨一步,又收住了,没有回去讨说法,气哼哼骑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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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大团结,是对老版10元人民币的俗称,过于年轻的一代可能印象模糊了。如今市面上流通的10元人民币皆是1980版和1999版的,老版10元的“大团结”早已退出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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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三章-03-房子,老姑娘

  又过年了,房子的事没有落实,说是要等到年后才能公布,可能是担心好多人过不好这个年吧——关键是:领导们想自己先过个消停年。
  王向东跟几个消费过他的领导沟通过,要他们到关键时刻多帮忙,大家都说没问题,肯定加你一票,不过——大家又都说“不过”——“不过要是别的人都不提你的名,靠我一个人的力量也危险”。
  在这关键时刻,给主要领导拜年就变得举足轻重起来。这天王向东一进厂长家的门,就碰见了瘦猴,几个人表面上互相热情着,心里都觉得尴尬。瘦猴聊了几句,先退了,王向东扯几句淡,就提起了房子,厂长温和地笑着:“职工们的困难我们当领导的心里有数,不过这厂里的困难,你们当职工的就未必理解啦。”
  王向东说理解,怎么不理解?理解万岁啊!领导们都不容易呀,这么大一厂子,上千的职工,谁有了困难,您当厂长的能不惦记?我就服气您这样的领导。
  厂长说难得啊难得,王向东别看你岁数不大,在这些人里,还真就算觉悟不低了。咱们能互相理解了,在这个基础上,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房子的事您还得照顾,我这也是刚领了结婚证,可家里没法住啊,人家女方说了,没有房就吹!您怎么也不能眼看着晚辈落那么一下场吧?打着光棍,我这工作热情也受影响不是?”
  厂长就笑,说:“象你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个两个,哪个人我都不会不管,你就放心吧,让你家老爷子也塌实住了,过几天我还得单独找他谈谈呢。”
  还没谈透,又有敲门的,王向东抓紧放下东西告辞,厂长皱着眉头:“小王,把东西拿走,怎么能搞这种事?”
  王向东拎起东西,直接放到门后了,一边开门一边说:“这就算给您拜年了,回头您分个房子给我当压岁钱就行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管仓库的老房,王向东扫一眼他手里的两瓶白酒一盒点心,笑着一偏身子,让他进来,顺手带上了门,心里嗤笑着:“就这档次的也想跟我竞争?”刚才他往门后放东西的时候,看见了一片酒瓶子,大部分是“蚌埠”、“二锅头”,加上点心,一份礼也不过一二十元的花消,而他一出手就是上百,还捎带来一件优质羊毛衫,连他王向东自己都没舍得穿的那种。就冲这生猛劲儿,房子不给他给谁?
  外面寒风凛冽,王向东的心却是热的。一路上顶风骑车,还顽强地歌唱着祖国,回到家时,后脊梁都湿透了。
  王向东进门就吹,说厂长家一地酒瓶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出血多。王老成闷哼一声,沉了会儿才说:“世道完啦,你说连老房那么老实的人都去送礼了?唉。”
  王向东不理他,哼着歌看电视,里面正播放着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突然,一闪而过的女主角露胸的镜头把王向东的歌声阉割了,镜头眨眼工夫就没了,王向东失望地嘟囔道:“操,来真的啦。”
  “什么玩意?”王老成瞪他一眼,闷头抽烟,转脸跟林芷惠嘀咕:“你说这个小毛子他就敢收人家东西?”小毛子就是他们厂长。
  “是啊,当年他在车间给你当徒弟的时候,多实在啊,一般人给棵烟都不好意思接着。再说了,收了那么多人的礼,你能挨个地都给房子吗?”
  王向东说:“您也是爱瞎操心,管他呢。人家现在是厂长了,官不打送礼的,嘿嘿,我还以为就我一个机灵的呢,敢情大伙全惊啦——要是不拜这个年,咱可亏大发啦。”
  “你也甭欢喜,听说这次就三十多套房子,够条件的职工有二百多号呢,论困难,咱家算小康呢,老房一家九口,四个光棍儿子,住的跟咱这里一样窄巴,真不知他是怎么住的。”
  王向东悲天悯人地说:“连咱都这样,那些帝国主义国家的老百姓还不都睡下水道啊。”
  林芷惠轻叹一声,小声说:“还别说,当初你老爷的房子倒是够宽敞,两层小楼呢。”
  “真的?”王向东精神一振,母亲很少提起她的娘家,其实也没什么可提的,人都没了,又没什么光彩事,还提什么。
  王老成冲老婆笑道:“莫非你还想回去不成?”
  “哪敢啊,想都没想过——唉,其实我爸也不是多坏,挺和气的一个人,前几天在公园门口,我还见了他当年的一个伙计,那伙计跟我可热情了,说老爷子当年待他们都不薄。”
  “管屁用。只要站错了队,就没个好结果。”
  王向东笑道:“我老爷要不站错队,我妈也不会嫁给您了。”
  “废话,那样倒好,省得生你这么个东西整天气我。”
  林芷惠苦笑一下,说:“你们两个别合着伙气我就行了,想着提醒我把被褥拿出去过过光,过两天慕清该回来了。”
  “对呀,现在学校早该放假了,大姐怎么还不回来?”
  “来信了,说是跟同学下乡搞社会调查,要写新农村改头换面的文章呢。”
  王老成哼了一声道:“还去乡下,前些天来个老家的亲戚,说起知青来,没一句好听的,一帮小混混,就知道祸害老百姓,从茄子苞米到大活人,他们没有不偷的。”
  王向东笑道:“我姐不会去她当年插队的地方了吧,您不怕那个老乡再跟她死灰复燃?”
  “管不了那么多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有命活着没命死。”
  林芷惠嗔怪道:“瞧你说的,咱能不管吗?慕清在信里不是说了吗,已经在学校里交了男朋友了,还是他们班主任给介绍的。唉,就是咱对人家不摸底,没有上次老姐给介绍的那个放心,毕竟婚姻是终身大事,不能有半点含糊啊。”
  王向东想luo嗦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他也有些替大姐的婚事着急呢,偶尔陈永红的妈就要提起来大姐的事,好象因为前面有这样一个老姑娘挡路,后面弟妹们的婚姻就都要受影响了。典型的还是大luo家里,因为上面有个残疾哥哥打着光棍,大luo连谈了两个对象最后都吹了,当然,除了这个障碍,房子也是个问题,那两个对象都明确提出来不跟他父母、哥哥住在一起,大luo当然没条件满足她们,直愁得头发加速脱落,发了几回毒誓,说再也不搞对象了。
  相对大luo和丰子杰,王向东觉得自己的现状简直太优越了。
  /
  两天后大姐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被林芷惠逼问得急了,才说这次下乡见到了以前的男朋友,人家已经结婚了。
  林芷惠释然道:“这有什么好伤心的,你不是说你们早断了吗?还为他难过什么?这样更好,省得你再牵挂他。女人啊,苦就苦在一个痴情上,傻也傻在这两个字上了。”
  王老成说:“你也是贱骨头,人家结了婚,你也有了新对象,还为他伤心个屁?以后各走各的路不更干净?”
  王慕清冷笑道:“我有什么对象?还不是烦你们总是问,随便编个谎话哄你们塌实?”
  “你这是自己作践自己!”王老成恼恨起来。林芷惠倒是劝慰道:“有苗不愁长,有女不愁嫁。上次你回来,不是跟你提了个区政府的干部吗?前几天妈那个老姐们儿还说呢,那个男的至今也没对象,唉,也是条件高,不是大学生还不见呢。闹不懂你们,越是年龄大吧倒越是把自己当宝贝,反而比年轻人更挑剔。”
  王向东笑道:“妈,我姐现在咋就不是年轻人了?”王慕清更是气得直喘粗气。林芷惠省过闷来,连说自己糊涂,乱讲话,又敦促女儿拿个意见:到底有没有心思见见那个干部?
  “等毕业再说吧,还不知道分配到哪里呢。”
  王老成急道:“等分配?人家等你到分配再见面?现在就得骑着马找马,你以为自己还是小姑娘呢?三十啦!你不急,我跟你妈还急呢!怎么越读书越糊涂了你?”
  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整天就是这件事了,烦得王慕清最后破罐破摔一般地说:“随便吧,你们愿意什么时候见面,我陪着就是了。”
  其实王慕清也真的是有些破罐破摔了。本来她跟农村那个男朋友感情真的很好,那男的在村里里外外是个好手,人品又好,热情实在,就是家里兄弟姊妹多,生活困难,他这个排行老大的,做事难免总有些顾前想后,不过这倒让王慕清看到了他的责任感。两个人的感情已经发展到私论终身了,在生产队的麦秸垛后面也已经完成了身体上的沟通,要不是家里拼命反对,当初她真的就狠心留在农村了。上了大学后,那个男的就主动跟她疏远起来,在信里讲了不少绝情的话,王慕清虽然伤心,却不恨他,她太了解他,她知道他这样做的初衷是不想拖累她——他完全是为了她好,宁肯埋没自己的感情——这样一来,她对他的爱反而更加坚定。
  这种坚定是王老成和林芷惠不知道也不能理解的。甚至,他们从来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唐国强——所以十几年后,当他们在九河电视台的新闻里听说这个男人的名字时,当然也就无从想象这个人和他们的女儿有什么瓜葛。
  王慕清这次回乡下去,唐国强已经草率地结婚,本来她以为他在信里向他撒谎的,直到从邻居那里证实后,她才撕心捩肺地绝望起来。
  她依旧无法恨那个男人,她恨许多事情,甚至恨自己,就是无法去恨那个具体的男人。
  /
  一见女儿终于吐口,林芷惠当然高兴,当天就去找那个“老姐们儿”,生怕对方介绍过的那个男人被别人抢了去似的。王慕清只是看着心冷,瞧母亲那样子,肯定是担心她嫁不出去了,好歹嫁了也罢,省得在家里占地方。
  王老成也出去了,早就约定好了,厂领导今天要跟工龄超过三十年的老职工们开个茶话会,联欢一下,追昔抚今说说知心话。
  王老成傍晚回来时,脸色阴郁,进门也不说话,坐在铺头吧嗒吧嗒抽闷烟。林芷惠问了两句,王老成只说没事,累的。
  王向东问:“茶话会上说房子的事了吗?”
  “你脑子里除了大便就是房子,还有点别的正经东西不?”王老成瞪着眼叫完,一泄气,嘟囔道:“甭惦记啦,今年的房子没咱的。”
  “啥?!”王向东一下就从小板凳上蹿了起来,仿佛在裤裆里突然被人塞了一块大冰坨子。
  王老成一虎脸:“你闹啥?轮得到你闹吗?毛厂长跟我单独谈了,说下一批肯定要给咱,这次实在是安排不开了,矛盾太大,我们这些老职工不互相谦让着点就没法弄啦。他是我徒弟,我能不支持他工作吗?”
  “就把房子支持进去了?也不是这样谦让法啊,别人怎么不谦让您?”
  “不是瞎让!得凭良心。这二百来号要房子的,谁说起来不是满眼的泪花?都难。要让,就得让那更难的。说回来还是那句话:良心就是杆秤。”
  林芷惠郁闷地说:“也好,下拨就下拨吧,反正老三也领了结婚证了,不急,早晚是那么回事。”
  王向东说:“下拨是啥时候?明年能供产主义不?”
  “你问谁?我又不是马克思。”
  王向东咬牙切齿盯了一会儿电视画面,狠狠地哼一声:“你们脑袋都该控水了,热闹了半天,到头来敢情是老妈抱孩子,没自己一个呀!我还就不信那个邪,这个楼房我还住定了!”说完就奔了床铺,从上铺拉下被褥来,囫囵一卷,就往外走。
  林芷惠说你又撒哪门子疯?
  “我这就住楼房去,除非把我从楼上扔下去,我死活不搬走!”
  王老成叫道:“你太出格啦!”
  “名单不是还没公布呢吗?我就不信他们不给我改过来!”王向东一面说,已经跨出门去,林芷惠起身去追,哪里拦得住?
  王老成说:“你叫他去!我不信几只蛤蟆还能吵翻了天!这小子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再不让他长点教训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谁儿子啦!”
  /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三章-04-分家

  骑了半个多小时的自行车,王向东终于找到红旗轧钢厂跟兄弟单位合建的宿舍楼,宿舍楼的地点不错,临着一条叫新开河的九河岔道。他事先已经知道哪几个楼口是“红轧”的了,随便选了一个,爬到二楼,看看房门都锁着,王向东也不迟疑,猛地一脚就踹开了一间,大步跨进去,先闻到一股尿骚,估计是建筑工应急时随地尿的,也顾不得了,先摸着瞎把铺盖撂下,找了半天才摸到灯绳,卡地一拉,没亮,仰头一看,还没装灯泡呢。
  王向东赶紧下楼去买灯泡,顺路买了把大号的将军锁,改锥、门鼻儿也都齐了,回来一通鼓捣,都装备妥当了,才长出一口气,坐在铺盖卷上先点上一支烟。望着满地没有收尽的建筑垃圾,王向东逐渐塌实下来——慢慢地感觉冷了,出来得急,没穿棉大衣,屋里又没有炉子,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犀利地钻进来,好象是专门来对付他的。
  抽完了一支烟,王向东狠劲地撮了撮手,骂了句娘,锁好门出去了。
  先跑到丰子杰家里,说了自己抢占宿舍楼的壮举,丰娘第一个赞成,还怪丰子杰没有老三的气魄。王向东看看丰家拘谨的住宅,知道晚上也不能象小时侯一样住这里了,只好要了丰子杰的大衣往回赶。丰子杰说:“反正你现在也歇班了,明天利子咱们仨一块儿忙活,把房子整理好了,再弄个炉子买张床,不就齐了吗?”
  王向东说:“咱的货就先存那里,不管什么时候,咱哥仨至少得有一个人驻扎着,今年就是出人命,这房子我也不撒手啦!我跟谁发扬风格呀!”
  回到宿舍楼,王向东又搜索到几个破水泥袋子,也拿进屋去,在地上好歹铺了,展开铺盖卷,合衣而卧,囫囵着熬了一宿,早上起来鼻子就不通气了。
  下楼吃早点的工夫,丰子杰跟秦得利都来了。秦得利说:“老三,今天再也不出摊儿了,在你这里搞装修!”
  “摊儿照出,正好在市场弄回个炉子跟弹簧床来。”
  “有煤吗?”
  “工地还没撤呢,木头随便烧。”
  丰子杰说:“我晚上也跟你凑伴儿来,反正我家里也挤巴——被子都在车上拉着哪。”
  秦得利笑道:“晚上咱还有局儿呢,知道谁来了?”
  “你二大爷?”
  “你二大爷!是韩三。带着几个哥们儿从广东回来了,操,那叫牛逼灿烂——脖子上都挂着金链子,九九金啊!”
  “他在那边干什么?抢银行?”
  “瞧你说的,人家跟咱一样,做正经买卖,不过他们批发水果,具体情况我还没来得及细问。”
  王向东说:“那晚上得喝喝。”
  吃了早点,几个人一起去虹桥市场。这里忙活着买卖,王向东转悠了一遭,把炉子、烟囱跟行军床都选购好了,丰子杰说:“不是说好了我跟你先住着嘛。”王向东说我以为你吹泡泡呢,又赶紧去拉了一张床来。
  傍晚回去,把东西都卸进屋里,就出去等韩三他们。
  没多会儿,韩三等人咋咋呼呼地来了,一看,果然象秦得利说的,一个个豪气冲天,走路都横着来,尤其是一律的黑皮甲克,看着就上档次。王向东笑道:“三哥看来真的是发财了。”
  韩三笑道:“毛毛雨啦。”还广东味儿的。
  相拥着去了饭店,还没坐下,韩三就仰手大喊道:“服务员!拣最贵的给我来一桌!”
  王向东笑道:“今天我们做东。”
  “咋了,把我当客人了?”韩三挥手叫他歇着,先问了几句他们生意上的事,就开始白话:“看我们哥儿几个了嘛,随便拎出一个,往九河市界面上一戳,满镇!”
  “满镇!有一个算一个!”秦得利附和着,一脸羡慕。
  王向东问:“你们在广东做啥买卖?满地都是黄金咋着?”
  “做买卖?哈!我象做买卖的人吗?”韩三环顾左右,得意地笑起来:“现在做买卖多费劲?跟要饭有什么区别?告诉你吧老三,我在那边也不算什么大鸟,就是有老大看咱有魄力,肯重用一把算了。”
  “那你们靠什么吃饭?”
  “骑驴。”韩三笑道,“我现在有个外号就叫韩扒皮,哈哈。”
  “怎么个骑法?”王向东真来了兴趣。
  “不怕你抢我行事,干这个没有实力不成,你光知道规矩没用。这么说吧——我们几个在芳村、果栏一带混,那里有水果批发市场啊,谁想在那里卖水果,得先经过我们检验,一筐抽他娘的三块五块钱的头。”
  “什么骑驴?就是收保护费嘛。”王向东豁然开窍,一边摇头,“这个在咱九河玩儿不转。”
  “保守!”韩三一副长者做派地批判道:“九河这鬼地方还是保守!没有发展。南边好啊,只要你敢干,弄根锄头把插土里都开花。”然后拍一下丰子杰的肩膀:“咋样?后悔了吧?当初我可是强烈邀请你啊。”
  看见韩三等人如此风光,丰子杰心里真的悔意萌生,当着王向东的面,又不能说别的,只能干笑。
  韩三说:“这回过了年,我还准备多带几个弟兄过去,我琢磨了,不能总给人家当小弟,咱九河的人得绑成一股绳让它成了气候。只要弟兄们够实力了,咱就单拉出一批人马去,自己打地盘!大好河山等着咱去建设啊。”
  秦得利先憋不住劲了,表示愿随前往。韩三笑道:“二姨也不答应你跟我学坏呀。”
  “咳,老黄历啦,昨天晚上她还说呢,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你三表哥也突然出息了。”
  韩三说:“还不是我给她买大戒指买活了心?——怎么,你这里的买卖不要了?”秦得利向王向东笑道:“我在这里也是小跑儿,其实有老三跟小杰就全料理啦,对不对老三?”
  王向东听出他的不满,笑道:“没了你,我们哥俩还真有些抓瞎,不过人往高处走,你有跟三哥闯码头的理想,我还不能拦你。就是小杰想走,我也不拦了,大不了我这个小买卖不干了,在厂子混吃等死呗。”
  丰子杰说:“我还真有心思跟三哥去南边见识见识,可是老三这里我不能不顾情面,当初是他帮我,现在我能给他拆台?”
  韩三说:“说的对。”又一偏头:“利子你就不太够意思了,到那边跟着我,弄不好也是三心二意吧,还真叫我不放心呢。”
  秦得利说哪能呢?咱俩可是表兄弟,割了骨头还连着筋哪。
  王向东正色道:“利子你还真想去咋着?”
  “你以为是酒话?”
  “那行,我也不能亏你,回头咱把帐拢拢,我把你那份开出来。”
  “用得着吗?不显得咱哥们儿之间生分了吗?”
  “拉倒吧,亲兄弟明算帐,再说,你这一走,我多少也得给你凑份路费不是?”
  韩三笑道:“路费我出。不过你们这帐要是算清了也好,省得以后弄那螺螺纲的乱事。”
  丰子杰看一眼王向东,王向东说:“就这么定了吧。”心里倒先轻松一块,觉得能借这么个机会把秦得利刷掉,倒也完美。
  当晚喝醉几个是难免的,王向东也是兴奋异常,死活拉了大伙去看他的新房,乱腾腾又折腾一会儿才散,留下丰子杰跟他做伴。丰子杰看着空荡荡的房筒子,羡慕地连连说好。
  王向东一边在炉堂里引火,一边安慰他面包总会有的。丰子杰没有信心地叹气。
  王向东问:“是不是真有心思跟韩三去啊?你直说好了,我不拦你,这回跟上次的情况不同了,看来韩三去南边是去对了。”
  丰子杰只是踌躇,好久才说:“老三,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是想去,可我放不下这边的事啊。一是你这里,二是小华那里。”
  “我这里你不用管,小华要是同意你去呢?”
  “……那我暂时也不去了,我心里最不落忍的其实还是你,我一走,咱这买卖不就白折腾了吗?”
  王向东沉吟了半晌,才说:“小杰,从开始到现在,我真是想拉你一把,这你也知道。既然我老三真心帮你,关键时刻就不会挡你的路,我也不落那个埋怨。从秦得利身上我也长教训了,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走我欢送,你留我欢迎,要是你真不去南方,咱俩就绑一块干,不过将来能怎样我不敢保证,万一落魄了,你别怪我耽误了你发财就成。”
  “行。”
  当晚两人借着酒气,谈得热乎,就差八拜结交了。
  转天到市场,秦得利很晚才来。王向东也不废话,就拿个小木棍,在地上跟他算帐,算到最后,王向东说:“只能多给你,不能少了你的,咱兄弟一场也算缘分。以后我有了什么难处求到你了,你小子别跟我装孙子就成。”
  秦得利立刻把胸脯拍得山响,表现得特j湖。这时候,他当然不能相信在两年后,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拍打自己的鸡胸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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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三章-05宁折不弯

  秦得利还没有走,这几天有了闲心,依旧会来摊子上帮忙照应一下。他说干惯了,一呆着还真心慌。
  “我临走前还得捞一把。”秦得利说。
  “捞谁?指望我给你发工资?”
  “嘿嘿,恰恰相反,我还让你有得赚。”
  王向东不太理会他,只觉得这小子这两天不是好兴奋:“走之前招呼一声,我跟杰子给你们饯行。”
  “行啊。”秦得利应道,然后问:“你那房子可得坚守住了,明年年根儿我回来补喝你跟陈永红的喜酒。”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想占我的房子,得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一路说着狂话,王向东强占宿舍楼的事在厂子里也暴光了,一时闹得沸沸扬扬。领导们当然要先找他谈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不起作用,毛厂长又去找王老成和林芷惠,老两口少不了过来痛斥自己的儿子,王向东只如铁了心的王八,任谁说出天花烂漫来,也不把肚子里这个死秤砣吐出来。
  王老成当众宣布:“我王老成没这个混帐儿子,组织上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毛厂长你也甭顾惜我的面子啦。”说罢,气冲冲回了车间。
  毛厂长等人先吃过王向东的好处,都有些顾虑他狗急跳墙当着大家的面胡说八道,降低领导威信,本来想利用王老成这个老职工的高尚觉悟来震慑他一下,没想到倔老头抖了这么个臭包袱,一时都有些犯难。
  倒是luo瘸子一没吃他,二没拿他,心里干净得恶气横生,晃着身子大喊大叫,恨不能活剥了王向东的皮一般。
  王向东虎着眼说:“你汪汪什么呀?你家敢情大楼房住上了,你他妈凭什么呀?就凭你是个几吧科长?当官的就得先为人民服务,有觉悟你跟我们换个房子住呀!”然后把头一晃:“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事已至此,我今天还就不怕得罪人啦,不仅你luo瘸子,让大伙说说——我们这些工人活着容易吗?老一遭的干上几十年不就等分一回房子吗?到时候还打得热窑似的,好朋友都恨不能动刀子。你们这些当官的倒是舒坦,早早地住进了楼房,电视冰箱都齐啦,还不知足?关键时刻还想耍弄我们咋着?”
  不管他说得对不对,围观的工人都听着解气,只要有人骂官儿,老百姓就爱听。毛厂长可不干了,脸一沉道:“王向东!你不要口无遮拦,我们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你还要怎样?你知道你现在这种行为的恶劣性质吗?”
  “少拿大帽子晃我。红轧的每根钢筋里都炼着我的血汗呢,现在我住的是应该属于我的房子。我又没占领中南海,有什么恶劣性质?就是有,也是一冤案!”
  这里正乱腾着,luo瘸子忽然献媚般冲几位领导一笑:“咱不跟他着急,你们看,我已经叫人把他的破烂拉出来了。”王向东回头一看,厂门口,两个警卫正从车上往下扔铺盖跟弹簧床,那不是他的吗?
  “我操你姥姥luo瘸子!”王向东大步向厂门口奔去,走两步,又刹住了,回头宣布道:“任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大伙都听清了,我现在住的是201号,除了我,谁敢住进去,我叫叫它变成你们家坟地!”
  luo瘸子说你吹牛逼。
  王向东瞪起眼威胁道;“瘸逼,你信不信?你要是不把我铺盖送回去,我今天晚上就搬你们家住去!我他妈跟你老婆挤一被窝去!”
  工人们暧昧地笑起来,luo瘸子咆哮道:“我铞你?你这是螳臂当车!我背后有档组织和一千名工人兄弟哪!”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声嘲讽的吆喝:“散了吧。”工人们果然笑着散开一些,毛厂长也挥挥手,叫剩下的几个人回车间了,然后叫王向东跟他去厂长室。王向东说:“不当着大伙的面给我个交代,我啥也不跟你们谈了。”然后冲luo副科长说:“你记住了,晚上下班前,规规矩矩把铺盖送回去,不然你就在家等我给你拜年去吧。”
  说完,昂首挺胸奔向自己的工作岗位。
  就近的工人都笑,有的竖起大拇哥来。瘦猴说:“老三够摇!这就叫一将摄命、万夫不挡。妈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手?我今年也没分上房子,西服又得泡汤!我爸那老窝囊废,简直气死我啦!”
  “行,老三,你算给我们弟兄争了口气。”
  有一个笑道:“本来明天准备公布分房名单了,这下估计要有好看的。”
  “嘿嘿,那201可不分给谁家了?”
  “别是给了老房吧。哈。”
  大家回头去看老房,老房拘谨地笑着,不搭言。
  瘦猴说:“还别说,老房今年还真有房子,我爸开茶话会回来提了,说老房在茶话会上感动得都哭了,说厂长就是他们家活菩萨哪。”
  王向东一边给大伙散烟,一边说:“要说这房子有老房的份,我支持。老房家里比咱都困难。不过你们等着瞧,看看其他那些分了房的哪个不跟头头们沾亲带故?”
  “就是嘛,哪年都是这样——不过也怪了,你老子以前可是老毛的师父啊,怎么不照顾?”
  “赖我爸,不紧着巴结呗。什么师父徒弟的,一当了官儿,还念那个旧?除非用得上你了。都他妈势利眼。”
  瘦猴突然说:“嘿,想起来了,明天一张榜,如果你占的那房子正好是分给老房了,咋办?”
  王向东直视着老房,老房得脖子都红起来,在那里受了惊吓般眯着,半句话不敢搭讪了。王向东摇头道:“老房,你甭担心,我再混蛋不会跟老少爷们儿耍。”
  “那你搬出来?”瘦猴似乎有些泄气了。王向东笑道:“孙子才搬。”然后冲老房说:“这房子他们要真敢分给你,也是诚心琢磨你,就是想转化矛盾,让你跟我掐。到时候你也甭跟我哭丧脸儿,你就领着老婆孩子上老毛家门口集体上吊去,不信他不给你解决。咱工人阶级除了斗争,还有什么别的高招啊。”
  老房长叹一声,拖拉着步子走进库房去了。
  旁边一个老工人说:“老房可是排了快十年队了,每次都叫人给挤下去,大前年那次好不容易内定了,又叫luo瘸子顶掉,老房媳妇那次可是喝了药寻死的。这次老三你要是抢了老房的房子,可就真缺德了。”
  瘦猴笑道:“哪会那么巧?”
  王向东望着缓缓关闭的库房门,愣了下神,底气不足地说:“现在这行情你们又不是看不出来,不缺德能有实惠吗?”
  大家感慨一番,也就散了。
  下午领导们都去开会,最后娄科长过来喊王向东去厂长室,路上对他说:“老三你可太霸道,领导们都气坏了,要不是毛厂长念你父母在场子是老职工,信着luo科长的性子,下午就把你送派出所了。”
  “什么大他吹什么是吧?最后咋决定的吧?”
  “废话也别说了,一会儿厂长跟你讲。我就警告你一次,厂长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别太过了,差不离就找个台阶下完了。”
  王向东一下站住,横着脖子道:“娄大爷您也甭说了,我听出来了,还是叫我搬啊!那还谈什么谈?我不去!”
  娄科长厉声道:“混蛋小子,冲着咱爷俩投脾气,我才多说你两句,告诉你吧,刚才领导班子会议上已经通过了,如果你执意不让出房子来,就开除你的工职!你以为跟你闹着玩呢?这么大一厂子,能由着你一个人折腾?你也太天真啦。要是依了你,以后还不定跳出什么妖魔鬼怪来哪!”
  “喝!开除?凭什么开除我?厂子是他们家开的?”
  “屁话,按厂规厂纪开除你还新鲜?这是给你机会呢,别不珍惜。”
  “操,以为我真稀罕咋着?还别拿这个威胁我。您告诉姓毛的去,我不搬!他爱咋咋地!”
  娄科长说你他妈混蛋!开除了你还能再分房子?有你这么一水,以后你老子老娘分房子都成问题!你跟谁斗气?你斗得过单位吗?最后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别你妈的犯傻啦,快跟我找毛厂长服个软儿去,把这关给过了不得了嘛。
  “不行,我宁折不弯!”
  “不管你了,你个不知死的鬼!”娄科长急火上升,一甩手回厂长那里回令去了。
  王向东恨恨地冲办公楼吐了口唾沫,晃荡回休息室,把刚才的话跟大伙学了一遍,几个老工人自然要劝他,年轻的都不服气,一致觉得王向东做得对,堪称榜样。
  王向东慷慨激昂一番,出门推上自行车就往厂子外面走,到门口,咱警卫室边上停住,望着自己的睡觉家伙喊:“哥几个,谁干的?”
  里面出来一个带笑脸的:“老三,谁愿意干呀,还不是为吃这口饭?没有落科长的令,我们得罪你干嘛?”
  “行,我理解,咱到什么时候都没冤没仇。回头你们转告瘸子,晚上我回宿舍楼的时候,要是这些东西还没送回去,我直接就奔他们家住去!”
  里面一个老些的警卫探出头来,笑道:“老三,悠着点儿,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谢谢了大爷,我还就跟他们斗争到底啦。困难象弹簧,咱软它就强啊,这些狗东西,都是纸老虎,专拣那软柿子捏。不给他们来点颜色看看,还真把咱工人兄弟当卖白菜的啦!”
  王向东骑着车,潇洒地出了厂门。老警卫不屑地笑道:“你给谁颜色看?以为自己是开染坊的?”
  另一个说:“老三够牛!象luo瘸子那样的,早该有个这样的混蛋治他了。看老三够不够种吧,弄好了晚上有好戏看啦,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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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三章-06-好歹不白闹

  虹桥的市儿一散,王向东等三人就拉着货奔了新开河宿舍,201的门已经换了锁,被王向东一脚踹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破水泥袋子还在。
  丰子杰先急了:“妈的,连我的被子也给弄走啦!”
  秦得利估计又想起了和luo副科长的宿怨,尤其兴奋,蹦达着说:“走,这就上luo瘸子家里去!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王向东对这局面早有准备,先点上一棵烟道:“不急,把东西放这里,咱先吃饭去,消停地跟他们斗,我就不信好容易到手的胜利果实能这么快丢了。”
  “就是,咱哥们儿是谁呀?”
  收拾好东西,用一把链子锁把门锁上,几个人去吃了饭,少不了又是一片豪言壮语。然后,一起奔了luo瘸子家。
  上楼就砸门,里面叫道:“谁呀?闹土匪啦?”是林红霞的声音,泼辣急噪。
  王向东心里别扭一下,闷声应道:“我,老三。”
  愣了一会儿,门开了,luo瘸子先歪拉过来,看看外面的人影,拦住问:“你们有啥事?”
  秦得利在后面嚷嚷道:“还认得我不?给你送拐来啦。”
  luo瘸子伸脖子看的工夫,王向东一挤,就钻进门去,后面的两个也冲进来。luo瘸子喊道:“你们想干啥?秦得利有你啥事?后面这哥们儿谁呀?”
  林红霞拉一把王向东,气哼哼问:“你们这是干啥?”
  王向东说:“没你事,我今天找他。”
  “怎么没我事?这里是我的家。”
  “是你的家也没办法,谁让你摊上这么一爷们儿哪。我今天就睡你家了。”
  luo瘸子急道:“王老三你别给我耍地痞流氓那一套,我不怕!”
  “到底嘛事?”林红霞也急了。
  王向东一屁股坐下,把事情简单一说,林红霞更急了,指着王向东道:“王老三,亏你还是个爷们儿,算我瞎眼了!分房子是他说了算吗?厂子里那么都大猫二猫你不找,倒找上一个屁保卫科的副科长,算什么事?有种你搬毛厂长家里去呀!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又把目光一错,冲秦得利道:“利子你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当初在厂里姐姐对你咋样?现在掉过头来就一口呀,你真好意思进我这个门。”
  秦得利忙说:“林红霞,我们不是冲你,你爷们儿太不地道。”
  luo瘸子说:“王向东,你拍拍胸脯说,咱俩有仇没仇?没有!我还不是为厂子?从大局出发办事总难免考虑不周,你要真明白事理,也不能把火气撒我一个人头上啊?”
  王向东扫一眼林红霞,然后望着他道:“我是跟你没仇,谁知道你为什么黑上了我?今天我冲林红霞跟我是老同事的面子上,按理是不该给你们添腻,可我们那睡觉家伙明明是你下令给搬厂子去的呀,你叫我上哪睡去?睡厂子大门口?”
  丰子杰脖子一横:“要睡你睡去!要是我的铺盖不给我送回去,我就认定这里了,看着就温暖。”
  luo瘸子一瞪眼:“你谁呀你?土豆插根棍就跟我这里冒充大人头儿咋着?”
  丰子杰欺进一步,点着luo瘸子的鼻子尖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我铺盖卷给扫荡了!”
  “嘿!真实撞了鬼了,这都哪来的邪性?”luo瘸子一脸的茫然和愤怒。
  林红霞一拍大腿,道:“废话少说,我林红霞的脾气秉性你们也清楚,不是好欺负的!今天你们想跟我这里搅和到什么时候吧?”
  王向东说:“塌实地下楼去打电话,让你那帮够腿子麻利儿地把东西给我送回去,我立马就撤!”luo瘸子直咕一会儿眼,笑道:“得,王老三,今天我服回软,这就给您打电话去。”
  luo瘸子拐着腿出去了,林红霞骂道:“王老三你可混蛋到家了。你给我留点好印象就不成?非叫我恨你不可?”
  王向东赔笑道:“不是跟你啊。”
  “拉倒吧。”林红霞摆了摆手,转头问秦得利:“你怎么变成王老三一条狗了?他叫你咬谁就咬谁?”秦得利笑道:“我这是打抱不平,坚持真理是我的一贯作风。”
  “呸!姐姐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变的?”看样子,倒也不很生气了。
  王向东问:“新单位咋样?我老想看看你去呢。”
  “你还是省省吧。”
  秦得利并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猫腻,在旁调侃起luo瘸子来,一个劲替林红霞抱屈。王向东差一点就把luo瘸子在单位散布她不能生养的谣言告诉她,话到嘴边,强忍了。
  说起房子,林红霞鼓动道:“你就得这么闹,要不等排队轮到你,儿子都耽搁啦。”
  正说着,外面脚步杂沓,luo瘸子推门进来,冷笑道:“我给你们找到睡觉地方了。”一闪身,进来一老一少俩警察。
  秦得利说:“嘿,luo科长真有你的啊。”
  王向东一下站起来:“怎么着?警察来了咋的?你以为三弟是吓大的?”
  年轻警察喝了他一句,问情况。王向东添油加醋诉了半天苦,边上的老警察教训说:“这事你不能到领导家里闹啊,有问题回单位解决。”
  秦得利笑道:“他还领导?跟你们吹了吧?他连我这帽儿也领导不了啊。”
  “严肃点儿!”
  “行,严肃。”
  警察一来,没得说,敷衍着磨蹭了几下,王向东他们不能不出去了。
  “就这么算了?”秦得利不平。
  王向东说:“回头见!小杰,咱先自己去厂子拉铺盖吧,没人敢拦咱们。明天下了榜,要是真没我,再接着折腾!”
  秦得利说到时候我把韩三他们全叫上,到老毛家里给你助威去,不把你送进新房,我们就不下j南了,这么点事儿摆不平,还上南边混什么混?
  几个人愤愤不平地回厂取了铺盖,秦得利回家,王向东、丰子杰又住回了“201”。一夜无话。
  转天上班,没多长时间王向东就被喊到办公室,王老成林芷惠和刘师傅都在,刚进屋,老刘就开骂,说王向东混蛋一类,要他赶紧搬出宿舍楼,并向毛厂长luo瘸子道歉。林芷惠正向办公室主任赔着笑,王老成则铁青着脸,闷头抽烟。
  王向东自然不服。老刘怒道:“要不是我们几个老家伙说情,今天就宣布开除了你个臭小子!就这,也得严重警告!”
  “开除怕什么?这厂子我还呆腻了哪!”
  “混蛋!”王老成终于发威。
  厂办主任拦住道:“老王你甭着急。”又向王向东说:“年轻人啊,不要以为凭一股子热情就能干好事,要那样不早实现供产主义了?你要向你爸跟你师父学习啊,工人阶级就要有工人阶级的觉悟嘛,你看看,一千名职工呢,为什么就你羊群里出骆驼?”
  “枪打出头鸟!”老刘愤愤地提醒道。
  王向东坚定地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生来就不信邪。”
  王老成说你换个屁,毛住席的诗是你瞎引用的吗?
  厂办主任还是笑,对王向东说:“小王啊,你也别固执了,你的困难领导不是没考虑,只是僧多粥少啊。听说你前些天还跟毛厂长喊理解万岁来着?呵呵。按理说厂里有困难要大家一起克服才对,但是我们对老工人还是要多照顾的。刚才我已经把厂委会的决定跟老王传达了,你们回去核计一下,要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我们也实在是尽力了。毛厂长可是真的急了,你不要再给他火上浇油了。”
  “啥决定?要是没房子,啥决定到我这里也是没用!”
  老刘踢了他一脚道:“还犯混?厂里给你个人一间宿舍行不?”
  “对,先给你一间单身宿舍,就是结婚也够用了嘛。下一批宿舍楼马上就要开始建设,这一次一定会给你们安排。”
  “你是说厂里的单身宿舍?”
  王老成说:“你还想要个大车间咋着?”
  林芷惠开腔道:“三儿你就知足吧,象咱家这样条件的,在厂里已经算好的,你又能单独分一间宿舍,还闹啥闹?非把你爸我们俩老的气死不成?”
  “气死我们你就能自己住咱那房子啦。”王老成闷声道。
  几个人一说,王向东动摇了,想一想,单身宿舍也算不错了,虽然只摆得下几张单人床,也总比被开除然后弄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吧。单位的集体宿舍在厂子后身,孤零零的一排平房,虽然寒酸些,却也不是谁都挤得进去的,住的基本上都是家在外地的单身职工,三四个人一间。
  看王向东不言语,厂办主任赶紧圆场,跟老王等人互相说着拜年话,一起送了出来。路上,刘师傅先笑道:“傻儿子可以嘛,这一闹腾还真有收获。”
  “哼,最后还是没算计过他们。”
  王老成恼道:“住嘴!你算把我几十年的老脸全丢光了。”
  “嘿,我就不信真闹腾下一套房子来,您会不高兴。”
  “高兴个屁,要是真把老房那样的给挤下来,我住着能舒坦?这和伤天害理有啥区别?”
  “放心,我还缺德不到那个份上。要伤天害理,我也找luo瘸子那样的去。”王向东不想听他爹luo嗦,大步走开了。
  回去跟工友们一念叨,大家都祝贺,说总算没白闹,瘦猴一边后悔自己没有闹,一边批评王向东闹得不彻底,被小恩小惠给收买了。
  王向东一走开,好多人又都不忿,骂厂领导欺软怕硬。老房脸上的笑容倒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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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1-喜年,何迁

  秦得利跟着韩三走了。
  王向东占了间集体宿舍,住进去又开始觉得别扭,倒不是因为背了个处分,主要是这样一住,跟丰子杰搭档得不方便了。而且陈永红一家对这样的结果也不太满意似的,好象上了王向东一当似的,当然婚事是暂时放下了。房子没到手,陈永红嘴上说无所谓,心里也非常扭,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不能免俗的。
  后来,王向东干脆拉丰子杰也进到宿舍里住,一块儿把货也拉进来。开始还有闲言碎语,王向东眼一楞楞:“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我愿意怎么住就怎么住?”大家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就不再多话。而且,为分房子的事一闹腾,王向东的形象也开始明朗起来:就是一混横不讲理,轻易不好惹的。现在连厂里的领导对他都睁一眼闭一眼,普通职工谁跟他找不素净?加上王向东只要不流氓的时候就很热情义气,不少人也愿意跟他套套近乎,混个好来好往。
  在厂子里有了“家”,王向东和丰子杰还是回“老家”吃饭,呆足了才去睡觉。王老成对儿子的事也不太过问了,只跟林芷惠自嘲说:倒落个耳根清净。
  出了正月,王向东他们就请下了执照,搬进了滨j道,在拥挤的路边市场里有了一个不足两米长的摊位,两头是市场管理处给修的水泥墩子,上面搭块木版就是货摊了。比虹桥市场正规的是这里的货架标准统一,上面都搭了石棉瓦的遮阳罩,更正规的是:这里得上税。
  原来以为进了滨j道会有一番惊险苦战,没想到这里的钱那么好拣,遍地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表面上比虹桥的跳蚤市场里竞争激烈多了,实际上这里的客流也汹涌,挤在一起的买卖人一面明争暗斗,一面也是互相在捧场,共同把滨j道的人气给炒热了。有个笑话,说有个老农进九河城,看到这么多人,几次之后就纳闷了,回去告诉乡亲们:也巧了,我怎么每次进城,都赶上集市啊,人摞人啊。说的就是滨j道。
  王向东他们这一年的生意很好做,也很顺利。
  这时侯,李爱华也不在家里做喇叭裤了,开始正式来摊上帮忙,不过不算她的“股”,她就是来打工,吃工资,一个月一百五,比她爸爸在工厂挣得还多,一家人满足得不行。不过,李家老人对闺女和丰子杰的关系,一时还在犹豫着不肯表态。
  另一边,大luo的对象又吹了两个,很郁闷,经常哭穷,只好拼命加班,据说一个月能多挣三四十块的奖金呢。王向东说你也甭辛苦了,抓空就给我们帮忙吧,一天给你十块八块的。大luo说不行,做买卖我不在行,别给你卖亏了,王向东说你就给我看着点儿小偷就成了。大luo觉得自己这个钱拿得不气壮,总是敷衍着不来。王向东跟丰子杰核计一番,就拿了几件流行服装,叫他带进厂子去卖,回头只收他一个成本价,一来二去,大luo也吃到了甜头,经常主动来考察,看看有什么新品种。
  王向东他们的服装,这时也已经不局限于衬衫、喇叭裤,现在的策略是“什么赚钱卖什么”。加上市场管理得也松懈,只要按时缴费,一些“超范围经营”的摊位也风平浪静。这不?王向东他们居然连磁带都捎带着卖起来,主要是邓丽君,火得烫人,中国人憋坏了,好久没听过这种卖骚一般的歌声了。当然,都是翻录的,翻得也够味儿。
  不仅王向东丰子杰他们,这一年全中国的老百姓心情似乎都不错。“四人帮”被正式宣判了,华国锋住席也向后来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交了权,“文化大歌命”每六、七年就要搞一次的说法被否定了,档的富民政策让人们觉得更塌实了些;入了冬,咱的女排又得了个世界冠军,把资本主义国家都给拍尿了裤,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各行各业都在学习“女排精神”,准备创造数不清的辉煌成就。
  王老成家这一年过了个好年,除了借老三买卖发达的光,大女儿慕清也终于让老两口子放心了。王慕清已经和中区区委的那个大龄小干部确立了恋爱关系,就等明年毕业结婚了。
  大年初二,闺女女婿来拜年,外甥女已经能蹒跚走动,更是招人喜欢。看王向东拿个小皮球跟女儿在铺上耍,王慕超唉声叹气地说,这下她要成老程家千古罪人了。
  王向东说咋了?
  “你不知道计划生育了吗?”
  “啥叫计划生育?你别净跟我弄那新名词。”
  “看电视,看电视!”王老成喊,“电视里不正宣传呢嘛,头几年就开始实验了,现在动真的啦。你整天就知道投机倒把,国家政策一点儿不关心,这样能有前途?什么最厉害?政策!政策叫你生你就生,政策叫你死你就得死!”
  果然在宣传“计划生育”。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儿,晚婚晚育就是响应档的号召。
  王向东笑道:“大姐这回一不小心又积极了一把。”
  “别拿你大姐找乐儿,没大没小。”林芷惠嗔道,然后转向程乃器说:“政策归政策,多生一个俩的咱还养活得起。”
  程乃器激动地说:“我妈也这么说。”
  王向东说:“对,生你们的。姐,咱得争这口气,不生出儿子来不罢休。”王慕超恼笑道:“你以为我是猪啊。”
  王老成道:“你们瞎吵吵啥?国家不让生了,就有国家的道理。没听电视里讲吗?人口爆炸啊。”
  “切,电视里说啥您都信?真搞计划生育也没啥不好,不过谁家多生一个俩的,也不用国家养,谁生谁养,碍别人筋疼?”
  王老成一面觉得自己儿子说得有理,一面说:“你算老几?人微言轻。中央说话了,就得听!跟朝廷顶牛,谁落了好结果了?”
  林芷惠嘟囔道:“没个儿子不行,那不绝了后?要是将来老三媳妇也生个闺女,你还拥护计划生育不?”
  王老成闷一下头,不服气地说:“人算不如天算,想那么远做嘛?到那时侯政策还不定又变成啥样呢。”
  “也许还不叫生了哪。”王向东举着外甥女笑道:“咱小洋洋算拣了个便宜。”
  “我是没啥想法。”程乃器说,“就是我妈不甘心。”
  王向东问:“姐,洋洋她奶奶疼她不?”王慕超揶揄道:“当然疼啦,整天教育孩子跟我要小弟弟,见了对门的小小子也是亲得没够,说什么人家媳妇真是有本事,风言风语念给谁听?那天我听不过耳了,就白了她一句:怨谁?要怨就怨你儿子没有那个好种!”
  大家都笑起来,王老成说你也是个混帐丫头,要在旧社会,程乃器就该休了你。
  王向东看一眼蔫蔫笑着的二姐夫,问二姐:“你婆婆没跟你急?”
  “急啥?她干吃着。”王慕超笑道:“自打你去过以后,她也知道咱家不是好惹的了,轻易不跟我正面交锋,可这软刀子抹来抹去的我不更难受?”
  林芷惠敷衍道:“你知足吧,婆婆还能跟你一辈子?赶上洋洋她爸是个老实体贴的,就够啦。而且老人的心情咱都理解,谁不想抱孙子?不过我呀,倒是蛮喜欢闺女的,小棉袄呀——将来知道疼人。”
  “行,那我将来就奔这方向努力。”王向东说完,被一直在旁不语的大姐笑着捶打了一下。
  一家人正热聊着,突然门响,大luo着脸闯进来,也不跟旁人打招呼,直接就说:“老三,先给我拿俩钱儿!”
  “嘛事这么急?”
  “倒霉催的,我哥喝药了,正往医院送呢。”
  大家都感觉意外,大过年的怎么能这样?王向东赶忙穿上外套,摸摸兜里问:“得多少?”王老成说:“有备无患,多拿!”
  王向东掀开铺头,把一个报纸包往怀里一揣,就往外走:“我跟你一块儿去!”
  王慕超嘱咐道:“鼻涕luo,记住药单子上写你的名字,你哥没工作,没地方报销去。”
  王向东和大luo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林芷惠责怪道:“老二你也真是,这么大了,还叫人家鼻涕luo。”
  慕超笑道:“一急给忘了,他大名叫什么呀?”
  “luo……luo光荣吧。”王慕清说。
  林芷惠叹气道:“luo家也是没好命啊,老大小时候得了病,没钱治,活活耽误了,瘫了;老二倒是争气,从操作工熬成了技术员,可是这个对象一个接一个地吹灯,跟走马灯似的,把luo家两口子的心都给走碎啦。”
  王老成说:“唉,还不是因为这个瘫子?谁家姑娘愿意进这个门?”
  二女儿说:“瘫子也是不省心,大过年的寻死,不是给一家子添堵吗?”
  “真死了倒好,少个拖累。”王老成嘟囔着,唉声叹气地替luo家发愁。
  掌灯时分王向东一脸疲惫地回来了,慕超三口子已经回了婆家。一家人赶紧问情况,王向东说:“没事了,洗了胃输液,折腾了一下午。瘫子是不想活了,大概是过年时候大luo说了句抱怨他的话,赖他拖累全家,他就偷偷把耗子药给吃了。”
  “唉,大luo……luo光荣是吧?这孩子也是不懂事,怎么能当着他哥的面说那种话?”
  “大luo也是憋急了。”王向东一边洗脸一边说,“还有饭不?饿疯了快。”
  林芷惠赶忙去热饭,王向东擦了脸,坐下来点上烟说:“刚才我碰见何迁了。”
  “他做啥呢?还教书呢。”
  “教呢,看样子要坚持不下去,一个劲问我买卖咋样,赚了多少钱,呵呵,我能告诉他吗?”
  “哼,你就是心脏,才不会拿正经心思琢磨人家,何迁哪不比你强?你以为你挣了俩臭钱就算本事了?人家教书育人,现在可算个光荣事了,咋叫‘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隔行如隔山,您不明白。他不是临时的嘛,原来以为能转正呢,现在看来越来越没希望,妈的,教育界不比咱工厂干净呀,知识分子更缺德,没有关系再有本事也不行。再说了,何迁他又能有什么真本事?不就糊弄着初中毕业嘛,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谁还瞒得了谁?”
  “天下乌鸦一般黑。”王老成嘟囔着,又说:“你也是,人家要真想干买卖,你也别藏着掖着呀?老邻居了,拉他一把又不损失你什么。”
  “就他?他要做买卖还不把自己奶奶都赔进去?做买卖可不是简单事儿,随便扒拉个脑袋就能充数?”
  “你小子还甭得意,还没到哪里呢,就开始看不起这个那个了。风水轮流转,将来何迁兴许能跑到你前头去,到时候,回头拉你一把是他,翻身踹你一脚也是他。所以这做人啊,讲究个积德行善,就怕将来有报应啊。你今天随便一句话,一不留神也许就给自己后半辈子种了因果啦。”
  “咳,我信您的还不成吗?今天我也鼓励那小子了,我说甭上火,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叫尿给憋死。”
  “你这话等于放屁。”
  “嘿,您以为呢?他还真感激我了,他说啊:王向东你这话又给了我力量了。嘿嘿。他还敬仰我呢,说什么士别三天当刮目相看。听得我那叫解气!”
  “哼,你这德行的,在古代就叫小人得志,最没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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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2-大扁嘴,南来客

  
  “坐好,头歪一点儿,好,不要笑那么夸张,注意!”一个人潇洒地撅着大屁股,在相机蒙布里指挥着,突然高叫:“照啦!”灯光一闪,坐在对面的王向东愣了一会儿,才释然地笑笑站起来。
  “下一个。”
  瘦猴立刻蹿过去,坐好。
  王向东钻出屋子,站在阳光里,看着排成一队的职工们笑着。门口打着“支持钢厂建设,曙光照相馆便民服务队”的横幅,在春风里懒洋洋晃荡着。
  一个月后,王向东拿到了人生里第一张“身份证”,工人们都管那叫“良民证”,几乎每张证件上的照片都弄得跟通缉令似的,看着不舒服。
  全国首次搞身份证的那段日子,秦得利跟韩三他们都响应国家号召,跑回居住地来照相。当然要到滨j道去看王向东他们的摊位,一致认为不错。当时约好了晚上喝酒。
  韩三他们到别出溜达去了,王向东正跟一个主顾划价,丰子杰突然喊道:“老三,那个是不是谁?”
  “哪个?”
  “蹬三轮那个。”
  王向东一看,一个中年汉子正一边吆喝着“蹭油啦蹭油啦”,一边磨蹭着往前蹬着三轮车,车上码着一大摞柳条筐。一看那家伙的脸,王向东就乐了,直接吆喝道:“喂,哥们儿!叫你哪,蹬三轮那个!”
  蹬三轮的一扭头,困惑道:“叫我?” 赫然一张大扁嘴。
  “对,不认识啦?”
  大扁嘴愣了几秒钟,忽然笑了:“你们俩啊,这么巧!”
  大扁嘴这位师傅正是几年前在环卫队叫丰子杰拿火药枪打了一下那个,居然在这里碰见。不过时过境迁,王向东在心里对他早没有看法,男人之间打架,只要不是因为多深刻的冤仇引起,打过了爽过了也就完了。
  “过来呆会儿?”
  大扁嘴迟疑着笑道:“不是打架吧?”
  “瞧你那点成色,打架你怕?”
  看王向东一脸的笑,大扁嘴放松下来,把车往边上靠了靠,挨到近旁道:“你们在这里摆摊啊,刚进来吧。”
  “哎,有俩月了。现在还记恨我们哥几个不?呵呵,咱那场冤枉架打的,越琢磨越没意思。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打了场不相干的架,就是他妈年轻,碰火就着,架不住哥们儿义气几个字,三亲六故也不管了,就一猛子打啊。”
  “可不是咋着,当时你们也太生了点儿啦。”
  “嘿嘿,我们一直还记着你呢,是条能屈能伸的汉子——你现在干嘛呢?”
  大扁嘴转头向丰子杰笑道:“还问?我后来又把你干舅子给收拾了一顿,打得那小子半拉月没上班,单位顶不住了,把我给开啦。”
  丰子杰笑道:“你活该。”
  “你好,打完我还不是把对象给吹了?人家不领情,以为我们不知道?嘿嘿!”
  “何只吹了个对象,我他妈还坐了两年牢哪!”丰子杰说完,被李爱华抻了下胳膊,赶紧压低了声音:“我不比你倒霉?”
  王向东说听说你眼给打瞎了,看着没事啊。大扁嘴笑起来:“我那不是装嘛,不装厉害点儿,能把这哥们儿给猴儿起来?”
  丰子杰佯恼道:“敢情你小子诚心害我!”
  “甭说了,咱哥们儿全是受害者。”大扁嘴一边接过王向东递过来的烟,一边说:“不过咱现在混得也都不赖,前面路口有个水果摊儿,我的!”
  “不错嘛,比扫大街强。正好我们有几个朋友是搞水果的,刚从南方过来,回头让他们给你参谋参谋。”
  “好啊!咱这才叫不打不相识。”
  王向东说:“刚才是玩笑。以前咱为了不相干的人成了冤家,不值!今天在这碰见了,就是缘分,以后有什么事互相多照应。”
  “没说的,这条街上的人多少还给我林虎几层面子。”
  “你叫林虎啊。”
  “林虎。比林秃子少三撇。”
  王向东看看天色,渐渐有些晚了,就说:“相请不如巧遇,晚上一起喝酒?顺便把以前的过节抹抹泥?[注2]”
  “不啦,前面还有买卖呢,我得盯夜市,多赚一个是一个,谁跟钱有够呀!哥俩儿有事说话,我得走了先。”
  大扁嘴林虎蹬上三轮车,高喊着“蹭油啦蹭油啦”,又向前挤去。
  丰子杰笑道:“真他妈邪门啦,什么事都有。”
  “这就叫常赶集没有碰不到亲家的。”
  李爱华问清了情况,埋怨道:“东哥,杰哥,你们也太马虎,这种人你们跟他拉拢什么?躲还躲不起呢。”
  丰子杰说:“怕什么?他就是真老虎又能咋的,就算不是武松,老哥我一碗酒下肚,也浑身是胆雄赳赳啊。”
  王向东笑道:“小华你们女孩家想事情就没有我们大气。一来呢,咱是不怕,二来,冤仇宜解不宜结。是真爷们儿的,不打不成交,什么事儿只要说开了,就算过去,弄好了还能多个朋友。我爹早说过:这叫冤家路窄一笑宽。爷们儿就得有爷们儿的肚量。”
  “话是拦路虎,老三这嘴是横竖使的欢快,死人都叫他给白话活了。”丰子杰笑道。
  “你也不赖啊,要是放头几年,看见大扁嘴你还不直接扑上去咬?”
  “没错,咱变得都比以前深沉了。”
  李爱华在旁边偷笑,王向东一眼扫上,说:“小华你也甭笑话我们哥俩了,一会儿咱收了摊儿,你把东西拉回家吧,我们跟韩三他们喝酒去。”
  李爱华瞪了一眼丰子杰,丰子杰笑道:“没事儿,都是以前的朋友,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可咱光是喝酒,又不跟他们掺和闲事。”
  王向东批评李爱华:“还没结婚就想把小杰跟管死?”李爱华红了脸道:“谁说跟他结婚了?”
  天刚擦黑,秦得利跑来了,说韩三在道口的饭店等着呢。抓紧收了摊子,看李爱华蹬着三轮去了,秦得利笑道:“小杰,这个摊儿快成你们夫妻店了吧。”同时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王向东。王向东并没在意,只当他是在开丰子杰的玩笑。
  丰子杰打着哈哈,说:“走吧?别叫韩三等急了。”
  去饭店的路上,两个人给秦得利讲了大扁嘴的事,秦得利也是笑。几个人到了路口,少不了左右顾盼,果然看见大扁嘴林虎正在一个水果摊后面坐着,跟两个主顾指手画脚地白话呢。秦得利过去吆喝一声,王向东也上前又搭讪几句,互相象所年没见的老友一般,邀请一起去喝酒,大扁嘴依旧推辞,说老婆没回来,离不开摊子。
  王向东他们也不强求,一热闹两句就走了。
  滨j道西口的斜对面,是个教堂,文歌时候给封了,现在已经开放。秦得利说的饭店,就在教堂正对面,离林虎的水果摊不足二十米。
  含霰等人已经在里面点好了菜。上了酒桌,韩三微笑道:“我先有仪式,你们别笑。”双手在下巴前抱拢了,眯了眼道:“感谢主赐我们食物,感谢主赐给我们钱财。”
  王向东看那几个家伙都挺安静,不禁笑起来;“三哥你搞什么哪。”
  秦得利正色道:“基督教,三哥现在信教了。比咱境界高了。”韩三也祈祷完毕,潦草地在面前划了个空虚的十字,然后大嘴一咧:“弟兄们,开喝!”
  丰子杰不死心地问:“三哥刚才你弄的啥玩意?”
  “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韩三从怀里掏出一个银灰色的十字架来,左右晃了晃,又塞回去:“这叫信仰,人不能没有信仰,没有信仰就没有力量。戴上这个,上帝就能保佑你,逢灾化灾,遇难呈祥啊。”看王向东笑,他又补充道:“你不能不信,尤其咱们在外面混的,更得多敬鬼神。不管什么教,你多少得信它一个,不信基督,平时多念阿弥陀佛也管用。”
  王向东看着丰子杰笑道:“有道理,回头咱也弄个财神爷供起来。”
  “这就对啦。”秦得利说:“自从被砍以后,我每个月都去庙里烧香,到现在也没再遇见磕碰。”
  “呦,让谁砍啦?”王向东问。
  韩三又一边招呼大伙喝酒,一边笑道:“给老三看看你的记号,要不他不信。”
  秦得利马上挽起胳膊,露出一道赫然的伤疤道:“看了么?这就是成绩!没有三尺叉,就甭想捉王八,在南边靠的就是实力!”
  “挨砍叫实力呀?”王向东晃头笑道:“老哥我真的理解力有限。”
  丰子杰说:“我倒信这个,在劳教所的时候,靠的就是这个,这叫硬道理。”又转向王向东笑道:“你抢房子的时候,还不是靠这个?这世界不能跟谁讲道理,妈的咱在滨j道摆摊儿还不是一样?你要不横着点儿,那些小地痞还真不把你当碟菜。”
  王向东说:“这倒是真的。”
  “咋了?有人找过你们麻烦?”
  “敢?!就我们哥俩这张脸,往那一摆就是招牌,鬼都不敢往前凑乎。”
  韩三笑道:“那谁还敢买你们东西?”
  “变脸啊——看人下菜碟呗。做买卖的人都眼毒,谁是真主顾,一眼就看出来,到时候当然就笑开了,什么好听说什么,只要能往外给我掏钱,叫我唱歌都成。”
  秦得利马上敲打着桌子,扯起公鸭嗓号起来:“甜蜜的种子甜蜜的种子无限好喽嘿——”[注1]
  韩三说你烦不烦,还会别的歌吗?在火车你就唱了一道了,别人还以为刚从疯人院里掏出来的呢。大家一笑,秦得利也收了声,顺手拉下袖子把自己的刀疤掩上。
  韩三扬着戴了仨大“金疙瘩”的手问道:“小杰,这回还有心思跟我走不?我不怕人多。”
  丰子杰干脆地说:“不去了。老三我们干得挺好,塌实。”
  “呵呵,刚打里面出来的时候不是还想混混流氓道儿吗?现在咋成良民了?”
  “三哥,不是我说话拿大,放你身上,要是做本分生意能吃好喝好,谁去打打杀杀?咱肚子里有那虫虫不成?”
  韩三说:“不全对。人和人的理想不一样,有人能吃饱穿暖就知足了,有人得了五股还想六股呢,林彪咋样?混得够好了吧,还不知足!人就是这么个贪心的玩意。我属于林彪那样的,对生活的追求永无止境!”
  “好!”秦得利欢呼道:“我就喜欢三哥这样有理想的。”
  几个人一通吹捧,弄得王向东又是不屑,又是暗暗地有些惭愧,觉得自己的眼光还是不够远大,有些“小农”。
  酒局散了,秦得利偷偷对王向东说:“丰子杰跟你干着还塌实不?”
  “怎么不塌实?”
  “你注意点儿啊,别实心眼,咱仨一起干的时候,他就借小华那丫头的茬口占咱便宜,现在你大半时间把摊子都交给他跟那丫头,服装这玩意的价格又弹性大,除了保本没个准谱儿,到时候匿你几成帐跟玩儿似的。”
  “你他妈别恶心我了,都是自己哥们儿,信不过他我当初干嘛拉他入伙?”
  “人心隔肚皮啊——我在南边混这一年算开眼了,不是朋友不害你呀。”
  “我王老三没那样操蛋的朋友。”
  “好,用人不疑,也许你对,我这是吃饱了撑的找骂呢,算我没说。”
  王向东说“咱俩做买卖时候也没看你有这么多心眼啊,看来这南边是水土好,把你这大便脑壳给滋润开了。”秦得利只是笑。
  几天后,韩三他们又上了火车,一个个壮志在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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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秦得利唱的是电影《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歌《我们的明天比蜜甜》的首句,原词是:“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luo喂”(感谢书友老倭瓜提供)。《甜蜜的事业》是我国“文歌”后的第一部轻喜剧,由“北影”拍摄于1979年,影片以喜剧形式触及了广大群众最为关心的问题,生儿育女、青年恋爱、家庭婚姻与社会主义建设之间的关系,它告诉人们,要响应档的号召,必须打破陈腐的传统观念,移风易俗,树一代新风。
  [注2]抹泥,也叫“溜缝”,原指把两块砖之间的缝隙填充上,在北方方言的意思里是说把矛盾化解、误会消除,一般含有敷衍之嫌,不表示专门或者特别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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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明天(4月1)考试去,学车呢,要耽误更新了。顺便祝大家愚人节多骗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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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3婚礼前奏

  
  韩三他们南下没俩礼拜,王向东就把自行车给了快要毕业的大姐,自己换了坐骑,买了一辆“幸福50”摩托车,耀武扬威地骑着,当年在工厂里算是招摇的。
  luo瘸子被分房的事一折腾,本来已经不管王向东骑车进厂的细节,这时又开始看他不忿,进厂门时喊他下车,王向东奚落道:“知道么,这叫机动车,厂规里没写机动车不许开进来。你要管,先从毛厂长管起,只要他能推着‘上海轿’进厂子,我准跟他来个有样学样。”
  娄科长在旁笑道:“快滚吧,臭小子!”
  王向东吭吭猛踩油门,甩下一路青烟,向厂里窜去。剩下luo副科长在那里喘粗气,斜着被时代摧残过的身体,象一付在风雨中歪过一边的老旗杆。
  王向东刚把车停好,司机班的一个小子就跑过来:“别拔钥匙,我试试车,下月也准备弄一辆呢。”
  “行。”王向东把车往那人手里一顺,边往车间方向走边回头道:“回头想着把油给我加满,我没油票了。”
  “真能算计。”
  “又不是你们家的。”
  “甭管啦,我那车刚加的油,给你尿点儿就够。”
  王向东乐呵呵去了库房边上的休息室,叫过瘦猴跟自己的徒弟说:“过两天都有空不?帮我装修新房。”
  徒弟自然当场答应,二话没有。瘦猴笑道:“咋着?要办事儿了?当然得帮忙了,有酒不?”
  “寒碜我?”
  瘦猴笑道:“那就定了,我随叫随到,别说干点儿粗活了,就是入洞房了你有需要的地方我也在所不辞!不过结婚这么大事儿,怎么提前也不先放放风啊,我好给你跟大伙敛份子钱去。”
  “别说你,连我都是刚知道的消息。”
  王向东还真没扯谎。两天前,陈永红突然找他,说她们单位提倡移风易俗,准备在青年节那天搞一场集体婚礼,她这个团支书还是组织者呢,所以想趁这个机会也移回风易把俗。王向东一百个不愿意,说还是等下批房子到手咱办个轰轰烈烈的吧,陈永红很固执,坚持要新事新办。
  王向东回家说了,王老成两口子都犯难,主要是没地方住啊。王向东说要是真结婚,就只能先住集体宿舍了,可那地方是结婚的地儿吗?所以这个婚不能结,她爱咋办咋办吧。
  林芷惠沉吟半晌,说:“要不我跟你爸搬宿舍住去?”王向东说:“那还不叫人笑话死我?娶了媳妇忘了娘,到时候这话说的就是我啦。”
  王老成说:“有你这句话,我还真给你发扬一回风格,就按你妈说的办了,老的给小的让窝儿!”
  王向东笑道:“我可没套您话啊?”
  “套个屁,你那心思还瞒得过我?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们年轻人都是一副德行的。不过你小子还不算恶劣,没明着把话提出来。”
  王向东笑道:“我也不敢呀。”
  林芷惠踌躇着说:“就算房子定下来了,操办婚事也有些急吧。这左右不过一周时间了,新房总得布置布置吧?太赶迫人啦。闹不懂你们,这么大的事儿,说办就办,不容个喘气的工夫。”
  王向东说:“不用您二老操心,什么布置不布置的,不就花钱嘛,我找几个工友就料理了。连电视机,屋里东西您能搬的全搬走,我们全买新的。”
  王老成说你别败家了,我要电视干什么?将来分了房子,还不是得搬到一起住?到时候一家子两台电视,象什么话?正常人家有这么造的吗?
  王向东把前面的情况跟凑过来打探的几个工友一说,瘦猴急道:“那你还悠闲个啥,赶紧操持着刷房子置办家具啊。”
  “上班打一照我就走。”
  王向东果不食言,只在厂子游荡了半个钟头,就溜了。
  跑到“棉麻”,跟陈永红一一说明了,问她还有什么条件。陈永红笑道:“啥条件不条件的?有张床就成了呗,你告诉二老甭费心,我妈那里也急呢,说没时间做陪嫁的被子啦,我说也用不了八床被子啊,有两床就够了,急什么急?”
  王向东说你要图省事,一床就够了。
  陈永红红了脸,看左右没人,使劲拧了他一把。
  王向东说家具,家具总得买啊,一会儿咱俩去看看。陈永红说你自己去吧,大概过的去眼就成,我不是那种挑肥拣瘦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向东笑道:“那就一水儿的红棕啦,家具店里也没别的色。”
  “行,你喜欢我就没意见。”
  “嘿,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个事不老重视的呀,你以为过家家呢?”
  陈永红赶紧解释说自己工作太忙,正组织学习身残志坚的张海迪呢,青年的工作离不开她:“你们单位没学习吗?”
  “学呢,全国都学,我们能落后?可学张海迪也不至于连买家具的时间都没有吧?”
  好说歹说,总算叫陈永红请了假,两个人一起去看家具。这是一个洁净简单的年代,国营家具店里的组合家具式样呆板,颜色单一,一般活跃些的青年人是不喜欢的,有条件的家庭总要自己请人打家具,不要普遍的红棕色,都柒成亮黄,放在逼仄的房间里也显得鲜亮。可被陈永红的集体婚礼一折腾,王向东也没工夫赶时髦了,溜了一下午,选了尺寸合适的大众家具,又看了录音机和缝纫机,心里有了谱儿。王向东说:“我明天就组织人刷房子,吊起顶棚来,灯泡全换日光灯,地也要重新墁一下,窗户门的也得上柒,过个三五天就往里面塞东西了。”
  往回走的路上,陈永红忽然说:“我琢磨了好一会儿了,咱让两位老人搬集体宿舍去还是不合适,叫人听了不地道啊。”
  王向东说:“那咋办?还结婚不?”
  “婚当然要结,可我不想住你们家现在的房子。”
  王向东一下停住车,半恼道:“喝,都这时候了,你还想拿我一把?”
  陈永红不高兴了,皱着眉说:“向东你把我看扁了吧?没想到你这么不了解我——我的意思是不能叫两个老人搬家,咱就住你们厂的集体宿舍不行吗?”
  “嘿嘿,这点我倒没想到,你们当干部的是风格高哎。”
  “我说真的呢。”
  “你要不怕委屈,我还乐得做孝子呢。”王向东重新发动摩托车,边走边自足道:“怎么好女人都叫我赶上了?”
  陈永红在后面捏他一把:“你还赶上谁了?”
  “我妈。”
  王向东好脸面,一直渴望结个风光无限的婚,现在被陈永红挤兑得不能施展抱负,心里自然不爽。不过,陈永红在房子问题上能有如此高风亮节,又让他相当知足,说出去也是他的骄傲,和那些在排场方面力争上游的姑娘相比,陈永红真的是百里挑一了。最关键的,是陈永红的决定保全了他的“孝义”。
  王向东虽然没少让王老成两口子生气,在内心里也有很多互不担待,但在原则问题上他对父母还是不敢忤逆的,从根本上,他还是畏惧王老成的,至于林芷惠,则是属于那种不会发脾气的女人,一旦她要跟儿子火上一回,王向东真的能吓得不敢出声。身为人子,他属于那种倔强而不混蛋的类型。如果做某事会严重地涉嫌“不孝”,他是要好好考虑一下的,他觉得一个人再坏,如果还是个孝子,就是可取之人。在外面也是这样,别人骂他一百句混蛋,只要肯定了一句:“也就对你爹妈,你还算孝顺”,他就不会跟人家翻脸,甚至觉得那骂他的家伙深明大义。
  所以经陈永红一说,他马上也铁了心不让父母搬家,有了“孝顺”这个前提,他觉得这个婚结得再寒酸,也可以挺起腰板炫耀了,而且保证没有谁敢看不起他。
  回家对父母说了,王老成两口子自然高兴,反过来一想,越是这样越不好意思委屈了人家闺女,三口人争执了半个晚上,还是叫王向东占了上风,这一次他抵抗得理直气壮,王老成也败得满心欢喜。
  这下更方便了,不用出厂就能把私活干啦。
  转天就拉了几个人跟他装修宿舍,徒弟在厂子混了些日子,如今也学得乖多了,不等王向东吩咐,就到单位的基建处偷了一袋水泥两桶白浆过来,没多大工夫,丰子杰就拉了半三轮车瓷砖来:“外边工地上运来的,给了小工头两盒烟。”
  王向东这里,糊顶棚用的龙骨和暗花粉纸早已经备好,先让丰子杰去照顾生意,然后一声招呼,大伙开工。
  忙活了三天,一切就绪,王向东骑摩托把陈永红接来考察,陈永红看了装饰一新的房子,说:“挺好的。”王向东看看她的脸,犹疑道:“不怎么喜兴啊,是不是有心思?不是你又反悔了吧?”这样问时,心里已经窝了一股火气。他最恨人家玩他。
  陈永红迟疑着,眼珠儿有些红,小声道:“我妈死活不同意我住到这里来,连着跟我吵两天了。要不是我拼命拦着,今天就上你们家说道去了。”
  “我就职道你妈是个老顽固,可是事情都办到这个份上了,你看着咋办吧。反正我这高调已经唱出去了,现在全厂都知道我对象是个风格高尚的新青年,你叫我这个节骨眼上再开口撵我爹妈搬家?以后我进厂门还不得戴口罩?”
  “你放心吧,集体婚礼咱肯定要参加。回头咱让刘师傅两口子再做做我妈的工作。”
  “做不通呢?”
  看陈永红打愣,王向东说:“你别指望我低三下四求谁去。”
  两个人渐渐说得不和谐,最后陈永红负气地坐公交车自己回去了。
  晚上柳师傅来了王家,说为了房子的事,陈永红妈态度顽固,而且恶劣,扬言当初王向东欺骗了她女儿。王向东怒道:“这个婚她还爱结不结!”当然要被王老成骂。
  这一晚又是一番苦战,王向东坚决不同意让父母搬家。现在,已经不是孝顺不孝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他王向东脸面尊严的问题,毕竟漂亮话已经在工友们面前说出去了,老少爷们儿们给的赞扬也都接受完了,现在一个大转把,不把他栽死?
  王向东犟上劲了。
  一家子连上刘师傅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王老成最后骂道:“有你这么孝顺的吗?孝顺孝顺,不顺哪来得孝?不能听你胡来了,明天我和你妈就搬厂子去!”
  老刘劝道:“你们都别耍犟头,我看你们爷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其实咱家条件咋了?都是那些年轻人瞎闹心。现在结婚能有个塞床的地方就算好的,我看就在家里结婚也没什么,里外间,老少分开,挺理想。这不比老房他们呢家强百倍了?”
  “就怕委屈人家闺女呢。”林芷惠道。
  “都济她合适,找市长儿子去呀!”王向东横过去一句。
  王老成刚要开炮,刘师傅赶紧说:“穷,不就是赶上国家穷了吗?过两年不就分新房了吗?将就一下总可以,我想小陈她妈也不至于太不通情理。其实说穿了,她就是还为你许诺的楼房赌着口气罢了。到最后谁不得面对现实?”
  林芷惠急道:“三天后就结婚了,就是住这里,也来不及收拾呀。”
  “因陋就简,因陋就简吧,以后慢慢倒腾呗,到时候,只要电视冰箱大录音机一摆,老三的新摩托再往门口一放,谁看了也不觉得寒酸。”
  火烧火燎般先定了一招,刘师傅这个介绍人又连夜跑去陈家商量,之折腾得老爷子要吐血,转天见了王老成,第一句就是:“平生第一遭,也是最后一回了,再也不管这个闲事啦。”
  “事情咋样?”
  “就这么定了,活神仙也没高招了。不过人家提了,桌椅必须要电镀的,家具得要红松的,还有那个电视,得换17寸带色的,再有就是给媳妇的见面礼,不是九九金的不要,再有就是200块钱的离娘费不能少。”
  “还再有不?她家卖闺女呢?我那二丫头可是喝顿酒就给人家了呀。”
  “将就吧老成,时代进步了嘛。其实人家陈老太婆也不是要为难你,也是要个脸面嘛,昨晚上还给我看了一件全毛呢的中山装呢,说是给老三准备的,也算够讲究了。两好合一好,咱就咬牙顶这一回吧,我这老绝户想咬牙还没处使劲哪,你个老东西别不知足。”
  王老成又把女方的条件问了一遍,认真记了,赶紧去找王向东,转了两遭,没找到,王向东的徒弟看他着急,只好交代说王向东溜号儿了,估计去了滨j道。王老成热火共几心,险些跌倒,急忙去请了短假,骑车去找儿子。
  进了滨j道,一通死挤,歼了王向东的面,先是乱骂,然后才叫他赶紧去办正事。王向东不敢顶撞,拿了老爸给的纸条,一头扎进百货大楼。
  王老成跟林芷惠晚上回家,吓了一跳,儿子的办事效率还真高,两间小房子归整得利利落落,进里间,家具已经摆好,挤得就差没有插脚的地方了,墙上的歌命宣传画也给揭了,换上了几张大美人的。
  “真他妈不错。”王老成几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王向东说:“那个小电视,给我二姐算了,回头我给她买个三色镜,看着跟彩色差不多。”
  王老成说你倒大方,这个得装起来,将来大姐结婚时候可以当陪嫁了,也风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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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古题:你家的第一台电视是什么时候买的?看过带三色镜或者彩色纸塑料模的假彩电吗?]
  [预告:中国要发生大事了,王老三等人的命运面临转折]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4-新婚,一家欢一家愁

  棉麻厂的集体婚礼搞得很热闹,新娘子都比着穿红,一个个象刚从油漆桶里捞出来的,十对新人百年好和,轰轰烈烈。不少职工都把国家限量供应的奶糖和花生瓜子奉献出来[注1],领导讲话的时候下面就一片劈卜的响乱。厂子也卖了力气,还请了电视台的同志来录象,当晚就给播放了,作为一个移风易俗的新气象来宣传。可惜王向东没看到。听陈永红说,电视里还有一个他的特写镜头,笑得特傻特幸福,满脸向往新生活的阳光,后来想起来,王向东还悔恨那时候家里没有录象机,连个纪念也没留下,可能以后再也没有那种傻而阳光的笑容了。
  电视里播放集体婚礼新闻的时候,王向东正在饭店请客,摆了八桌,有厂领导,工友,街坊邻居,还有在滨j道做生意的几个脸熟的,大扁嘴林虎当然也叫到了,还慷慨地随了二十块钱的份子,算是大手笔了。
  本来陈永红不同意再请客,她说这样一来集体婚礼的意义就丧失了,王向东说你还把那棒槌当真(针)呀?咱就是响应一下号召罢了,谁跟他们“集体”去?过日子能搞群居吗?而且厂里这些人不请,也过不了关,至少毛厂长还给咱解决了一张彩电票呢,让人家白奉献,咱比谁牙齐是咋的?请。
  王向东玩够了排场,晚上喝得烂醉,被邻居架了回去,王老成忍不住低声咒骂。瘦猴等人红着眼,歪拉着身子追来本来想闹洞房的,看王向东进了屋就平拍在床上,也没了情绪,只跟陈永红胡乱玩笑了几句,就都撤了,咋呼得满胡同以为是闹贼了。
  林芷惠看新娘子手足无措又满脸恼恼的样子,只好进来帮他一起伺候王向东,折腾到后半夜,王向东才慢慢明白自己是新郎官,一下酒也醒了大半,连喝了两杯红塘茶水,洗了把脸,精神振作许多。回屋招呼老妈去睡,自己扶着门框笑呵呵看着陈永红,陈永红垂了头紧抿着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破口笑道:“你要干啥?”
  王向东一步跨过去,坐在她边上,笑道:“能干啥,老婆?”
  陈永红热了脸,斜他一眼:“什么老婆老婆的,难听死了。”然后嗔怪地问:“酒醒了?”
  “喝太多了,这帮小子不怀好心啊,让我关键时刻掉链子。”
  “可不是嘛,再折腾会儿,天都亮了。”
  “就是,差点耽误正事,嘿嘿。”王向东回手摩挲一把被子,赞叹道:“还挺软和,你不困?”
  “不困。”
  “共青团员怎么撒谎呢?”王向东忍无可忍了,笑着一拥陈永红:“快睡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陈永红顺势倒下,马上又挣扎起来,看一眼外屋门,红了脸轻笑道:“你怎么这么流氓?”
  “流氓的还在后头呢。”王向东已经急了,就要下手,陈永红赶紧先关了灯,黑暗里看见外面的灯也已经灭了。
  陈永红紧推了王向东一把:“你塌实睡吧,我妈说了,男人喝了酒不能乱碰,怕影响孩子。”
  “嘛?!”王向东大叫起来,“你都有了孩子啦?”外屋王老成他们的床立刻嘎吱地尖叫了一声。
  陈永红摸黑拧了他一把,压低了声音怒道:“你胡喊什么?你妈没教你?”
  嘀咕着说了半晌,王向东才乐了起来,原来新郎是不该喝酒的,下一代重要啊。先亲了一回新娘子,王向东才笑道:“早有准备,居委会发了雨衣啦。”
  “啥雨衣?”
  “你妈没教你?”
  王向东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通,又爬回床上去,附在陈永红耳朵边解释了一句,陈永红立刻咯咯地笑起来。
  外间屋,床铺又嘎吱了一下,林芷惠长出一口气道:“没事了,睡吧。”王老成“恩”一下,轻声嘟囔道:“明天得修修床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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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陈永红进了王家的门,王老成和林芷惠的嘴就没怎么合上过,美的。
  陈永红工作忙,在家里下厨做饭的机会不多,林芷惠毫不挑剔,每天都把几口人的饭伺候得好好的。陈永红回来了,左一声爸右一声妈叫得亲热,说出话来也都是体贴人的,两个老人没有不知足的道理。
  倒是王向东渐渐地被孤立起来,他发现自己的行动坐卧都不入陈永红的眼,王老成也顺着媳妇的嘴数落他,说他没规矩,哪有进了门就哈巴床上看电视的?而且,陈永红跟他一亲密接触,发现他居然经常旷工,就更少不了给他上思想课,王老成林芷惠也帮腔批判儿子,支持儿媳妇管教他。
  林芷惠说:“以前放纵你惯了,现在永红来了,你也该收收心了,别总把自己当小孩子。”
  王向东说我又没胡跑乱颠去,不是有正经买卖嘛,我不捞点儿外快,咱家凭什么大彩电看着?
  陈永红说我不爱钱,只要你塌实地工作,就好。买卖可以做,业余时间谁都可以有点儿个人爱好嘛,做买卖又不是低级趣味,我不反对,但不能耽误工作啊。
  王向东说左右理都叫你一个人占了,看出是个搞政工的了。
  王老成也说永红说的有道理,钱是什么好东西?没钱了社会主义还能看着你饿死?够花就成了。
  王老成不止一次地表示自己真的知足了——大女儿也大学毕业了,门廷光耀,而且很快也要结婚,到时候,一家子里里外外全是国家职工,有稳定收入,多叫人羡慕?偌大九河市有几家能比?
  王向东不服气,说都照您这样想,社会还能进步?用报纸上批评人的说法,那叫裹足不前。
  王向东嘴上左右抵挡着,心里却觉得滋润,这样也好,一家子都团结起来帮助他,总比婆媳不和让他受夹板气好上几层楼啊。
  况且,他也挺想跟陈永红好好过日子的。他是个在感情上有“前科”的人,总觉得不太对得起媳妇的。从米彩儿到林红霞,再到陈永红,他惊讶于女人和女人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差异,太阳地里不一样,拉了灯也不同的,从精神到肉体都不同。总的来说,陈永红在男女间的那事上有些古板,使他略感惆怅,偶尔会怀念从前的感受,但他不想再出什么风流事——男人和男孩是不同的,男人得讲究点儿责任了。
  家里局势已定,王向东他们在生意上却没有更大的突破,只是维持着现状,每天有钱赚闲了有酒喝,大家也都满足着。王向东做买卖更多的是出于爱好,他并不知道将来的社会会怎样,他只想趁年轻多赚些银子,等老了辛苦不起的时候依旧能比别人活得潇洒。
  丰子杰则一边数着钞票笑,一边也心烦,他不能跟王向东比,王向东有工职,心里没压力,他不成。因为家庭条件以及自己被劳教过的历史,他跟李爱华的关系至今还是暧昧着,李爱华的家里已经给她说了几次对象,她都不同意,明显地对丰子杰还有着矛盾的感情,一时不能割舍,又下不了决心跟着他赴汤蹈火。李爱华是个现实的女孩。
  丰子杰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家里能分下房子来,那样就可以大胆地向李爱华家里挑战了。不过,看来希望渺茫。丰娘呆的毛纺厂,有两千多职工,等房子的已经排到下世纪了;丰子杰的父亲和大哥所在的剧团,十几年都没分过房子了,一直说要分了要分了,后来追究起来,大部分都是职工们的梦话。
  现在他倒是强占着王向东在轧钢厂的宿舍,躺在床上时,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要是有这样一间宿舍多好啊,那样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搞对象结婚了。虽然王向东说过那房子就给他结婚用了,可他知道,王家一有了新房,这宿舍就得交还厂子了,到时候他不成了丧家犬?
  所以有时候说起闲话,丰子杰最赞成档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家只有一个孩子的话,房子就没这么紧张了。王向东说那你们家第一个被计划掉的就是你,你还美什么美?丰子杰忧伤起来:“第一个被计划掉的应该是我二哥。”王向东就拍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同时又暗想:丰子杰的二哥要不是被牲口棚砸死,现在也是苦恼。
  “还是得他妈有钱!”丰子杰总结出来了,“有钱就送得起礼,就能把领导给砸蒙了,房子就到手了。”
  王向东说那你好好攒钱吧,咱的钱都不乱花了,等丰娘单位分房的时候,我帮你合伙砸她们领导去,不信砸不蒙他!
  丰子杰的眼睛亮起来,似乎已经看见海市蜃楼般的房子在袅袅地飘来。
  他不知道,那飘来的不是房子,而是一场改变他一生的灾难。
  /
  [注1]据回忆并考证,文歌后直到80年代初中期,城镇居民生活所需的许多日常消费品依旧实行供给制,凭居民户口本和副食供应证一类按定量购买,尤其是逢年过节,物资更是紧缺。那时候商店或者合作社的墙上都有个口号叫“发展经济保障供给”。1984年,北京市11个副食店有了不凭本就能自由购买的豆腐,还上了新闻呢。顺便解释一下,王向东等小生意人卖的东西,都是大路货,象紧俏的呢子料和猪肉一类,只有在国营商店才能买到,所以有些有后门弄到大批紧俏商品的人就能搞“投机倒把”发财了,应该算新中国最早的“官倒”现象,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预告]“严打”了,丰子杰先惹了祸,秦得利也从南方跑回九河避祸。同时,滨j道市场里也一片大乱。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5丰子杰,秦得利

  这天是个礼拜天儿,滨j道市场又到了繁华期,王向东他们三个都在摊子前照应着。傍晚时候,准备收摊了,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小青年在磁带盒前面晃了一遭,刚想走,就被丰子杰叫住了:“哥们儿,磁带放错地方了吧?”
  爆炸头一惊,勉强笑道:“什么意思你?”
  “左边兜里,自己摸摸。”
  爆炸头摸了把口袋,皱着眉头说:“怎么了?我身上不能有磁带?前边买的。”
  “跟我玩这个,你还嫩点儿,luo大佑吧?我有透视眼。”
  王向东走近前去,皱了眉道:“掏出来,掏,看看是不是luo大佑。”
  爆炸头看周围上来几个看热闹的,脸上一热,掏出磁带往盒子里一扔,说声“我认栽”,掉头就走,被王向东在后面一把揪住。左右摊位的主家都喊:“砸小逼的,偷东西啊!”“我昨天还丢了一打袜子哪,这帮臭贼,打!”说着话,已经蹿过来一位,一个眼炮就给上了,爆炸头叫一声向旁歪去,被王向东狠劲一甩,倒在便道上。丰子杰也不落后,先告诉李爱华看好摊子,一脚跨上便道,上去就打。
  这里刚一乱,人群里就钻出几个戴红袖标的协警,先喊停,简单问了情况,不容分说,就把爆炸头死劲制住,一边说:“谁的摊儿,拿上赃物,跟我们去派出所做个口供。”
  王向东说我去吧。
  丰子杰不屑地说:“一盒破磁带,做什么口供?现场罚点钱不完了嘛,咱不管那么多,给钱就成。”
  一个协警严肃地说:“破磁带?你不当回事,我们还得重视呢,知道现在什么形势吗?全国严打啦!”
  “严打啥?”
  “一看你就不关心国家大事,这种违法分子严重干扰社会主义建设,要从重从快一网打尽!”
  “没错,可抓可不抓的要抓,可杀可不杀的要杀!到时候,社会上剩下的都是好人了,你们也能消停地做买卖赚大钱了。”
  另一个协警一把抓住小偷的爆炸头,狠狠一拉:“瞧见这德行的就得圈起来!”随着声嘶力竭地一声喊,一绺卷屈的头发已经落了下来。
  王向东随着协警走了。丰子杰在后面喊道:“老三,想着把磁带拿回来呀!”
  王向东回头说:“你们先收吧,我要回来晚,你也甭等了。”
  丰子杰看看市场人流渐渐稀落,就对李爱华说:“咱收了。”
  回到轧钢厂宿舍,把货放好了,丰子杰点上棵烟,跟住宿的职工们扯了一会闲篇儿,就往外溜达着去坐公交车回家吃饭,吃了饭还要赶回来。
  等车的人很多,好不容易来了一辆,丰子杰立刻勇猛地冲上去,死塞活塞总算挤了进去,车厢里一股人肉味儿,也习惯了。
  售票员举着票夹子慢慢磨蹭着:“新上来的,买票!都准备零钱啊,大票找不开,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丰子杰摸摸兜,没捏到硬币,等售票员挤过来了,就说:“大姐,下站买吧,没零钱。”
  “记得买啊,逃票加倍罚款。”
  “嘿,你瞧我象逃票的吗?要不放心你现在找我钱不得了吗?十块的。”
  “逃票可不看长相,昨天我还逮了一个戴眼镜的哪。下一位,到哪?”
  丰子杰本来想给她两句,一看人家根本没拿正眼撩他,也就忍了。他最忌讳别人挖苦他。
  四站地很快就到了,丰子杰还没买上票,售票员嘴里也在急着念咒:“今天也邪门啦,一个个全是大户,掏出来就是五块十块的,都把自己当大款了。不知道坐车得买票?真有钱做卧车去呀。”
  丰子杰早蹭到门口了,等车门一开,回头说:“姐姐怎么着?”
  售票员被挤在人堆里,烦躁地说:“下去吧,下车补票吧。”
  丰子杰蹦下车,先点上棵烟,悠闲地吸了一口,车下正有人挨个检票。这些检票员也是流动的,随机守个站口,逮着谁算谁。
  “票。”
  丰子杰说:“没零钱,在上面没打。补吧,四站地,五分对不?”
  检票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当时把丰子杰冷看两眼,嘴角一撇:“你倒乖,逮住了就编瞎话补票,逮不着就算赚了,想得美!罚款5毛!”
  “嘿!不信你问——”丰子杰一回头,车已经开走了。
  “我问谁呀我问?年轻人,你问问自己良心吧,指那5分钱你还能娶个媳妇咋着?一点儿社会公德没有——交钱!”
  “我交你个脑袋!”丰子杰气哼哼就走,一边说:“别说5毛,5块50块我也给得起你,可支援国家建设也不能这么干呀!操,这回5分你都甭想要!”
  “站住!”大嫂怒气冲冲追上两步,一把拉紧丰子杰的胳膊。丰子杰猛一甩臂,把大嫂给轮了个大趔趄:“给你脸你还上劲了是吗?别等我脾气上来!”
  大嫂毫不退缩,当街喊道:“臭小子,你敢跟我耍流氓?你以为胳膊上刺个字儿你就牛逼啦!奶奶我也不是吃素的,这回涨一块了,不掏罚款你休想溜!”
  丰子杰才不理她,抖抖手继续走他的,大嫂勇气横生,大步追赶,丰子杰听到动静,猛一回头,一把推在大嫂前胸:“臭娘们,你有完没完?真缺钱花你进窑子铺卖去呀!”
  大嫂人格突受侮辱,当即大怒,撒泼般拦住去路,向路人宣布这小子耍流氓,丰子杰恶从心头起,“呸”地一口啐过去,掏出五块前一摔:“给你!给你妈买孝帽子去吧!”
  大嫂吼一声,披头散发地扑上来,非要丰子杰说自己是哪个单位的,还要向领导去反映他,丰子杰看围观者众,早已压不住火气,一脚把检票员踹倒,骂骂咧咧就想走。人群里忽然有仁大喊一声:“臭流氓!别叫他跑啦!”
  一人站起来,大家的勇气就都来了,当时把丰子杰团团围住,要送他去派出所。丰子杰恼笑道:“瞧你们一个个那操行,谁动我一个手指头试试?老子也不是没进去过,怕你们个鸟!都他妈滚开!”
  群众被他一叫,也软了一批,但更多的人反而被激发了斗志,也不时谁先咋呼一声,呼啦扑上几个人,一起把丰子杰给按住了。
  “人民群众能让一个小流氓给吓住?”
  “送派出所!”
  “走!”
  丰子杰一路狂骂,不觉间被人乱乱打着,就近送去了派出所。
  进了派出所院子,丰子杰还在叫骂,追随来的市民们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政府严惩这个无赖,当时过来一个民警,抄起木棍就是一通暴砸,群众高喊痛快!
  丰子杰大叫:“操你妈的,你们凭什么抓我?”
  派出所的同志当然也要问这个问题,检票的大嫂散乱着头发揭发道:“他坐车逃票,还跟我耍流氓,骂街打人!”
  “你个臭逼!叫你们单位调查一下,老子是逃票吗?”还没骂利落,就被民警一脚踹到墙旮旯去,挨着一个大狗笼子先上了手铐。
  这边也劝市民们散去,只留下大嫂和几个志愿证人,一起进去做笔录,根本没人再理丰子杰,丰子杰喘着粗气,看一眼笼子里暴躁的瘦狼狗,一时也没了脾气,只在心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
  王向东转天中午才知道丰子杰被抓的消息,李爱华在电话里哭得一团糟。王向东一时也有些抓瞎,急忙回去撂个口话,骑上摩托先奔了滨j道市场。
  李爱华正六神无主地坐在空荡荡的摊子前张望,见他过来,忙上前叫住。王向东急问怎么了。李爱华说:“我早上过来就等,一直不见丰子杰拉货来,等不急了才给他家里打电话,他大嫂出来接的,告诉我小杰又出事了,拘留了。”
  再具体的情况,她也说不清了。
  “算了,你先等会儿吧。”王向东边说边走:“我去扫听扫听。”
  先去市场口的打了公用电话,丰子杰的嫂子跟他说了情况,王向东才塌实了些,说这个事大不了,拘留都委屈他了,教育教育就行了嘛。
  放了电话,溜达两步,就近跟大扁嘴林虎搭讪起来,林虎笑道:“丰子杰这小子还这么嚣张啊,该治治他了。”然后问:“跟你们一块儿那个找到你了吗?”
  “哪个呀?”
  “就是去南方那个,什么利。”
  “秦得利?”
  “对,就是他,刚才在市场疯溜呢,说找你。”
  “操,这小子怎么又回来了?没说去哪了?”
  “没有,看样子挺急的,脸色也不好,跟死了亲爹似的。”
  “那可没准儿,不死爹他这时候回来干啥?”
  说笑过,王向东回了自己的摊位,先说了丰子杰事儿不大的推测,然后笑道:“喝,没注意呢,啥时候弄了个幸子头?挺漂亮的。”李爱华红了脸,腼腆又自足地笑着,说是昨天晚上剪的,现在流行这个。[注1]
  王向东欣赏了两眼,说我回去也叫你嫂子剪个这样的,李爱华说结了婚的女人不能剪这样的,应该去烫发才好看。王向东嘿嘿一笑,赶紧问她:“有个叫秦得利的找我不?”
  李爱华恍然道:“差点忘了,他说傍晚上再来,叫你等他。我让他给你厂子打电话,他说不方便,就叫你等他。”
  “他添什么乱呀?”王向东不觉有些烦。嘴里说着,一边还是纳闷:这个秦得利到底怎么了?
  王向东跑回厂子去,蹬着三轮把货拉到市场,跟李爱华两个人看着。市场外的不断传来野蛮的警车叫声,李爱华好几次嘀咕起丰子杰来,王向东都快烦了,只是告诉她不用毛躁,这点儿小事马上就解决了,兴许现在丰子杰正被押着去公交公司给人家道歉呢,弄好了收摊前就能回来了。
  日头慢慢落了,丰子杰并没有回来,倒是秦得利如约而至,这小子穿了身黑色双开叉西服,因为没有压过领肩,看上去有一种新式马褂的感觉,袖口上的商标还小心地留着,脚上赫然一双椭圆口的老布鞋,还戴着蛤蟆镜,一身精神满脸晦气。
  王向东说:“倒霉德行,咋了?”
  “出事儿啦。”秦得利显得有些仓皇,边说边左右逡巡着。
  王向东说你把那个镜子给我摘了吧,跟你妈地下档似的,太阳都没了还戴墨镜玩啥造型?
  秦得利苦笑一下,顺从地摘了墨镜,王向东立刻惊讶道:“操,你这眼怎么啦?”
  “叫人给毁容了,要不说倒霉呢。”秦得利摸一把眼角那个新添的紫红的大疤,晃了下脑袋说:“南边也不好混啊,政策变了。”
  “变了,我怎么不知道?”
  “唉,跟你们没关系,严打了,韩三我们这一行没饭辙了——我算机灵的,撒丫子颠了回来,韩三他们就惨了,几乎全军覆没啊。”
  “不是我口冷,秦得利你们也是活该,不靠本分吃饭,早晚得锛。”
  秦得利懊丧道:“就赖我运气不好,当初要是不跟韩三走就对了,你看你们,现在弄得也挺好,至少还落个稳当呢。”
  “算了,事情出了就得扛着。你以后有啥打算?”
  “就是来跟你探讨这事儿的,你说我干点啥好呢?”
  “只要不怕吃苦,干啥都养人。”
  “你这不是敷衍我吗?我这具体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既不吃苦又不耐劳啊。”
  “卖僻眼儿省事,还不用领执照,你干不?”
  两个人正打岔,前面一阵乱,正在落市的人流纷纷避让,林虎拎着把水果刀疯狂地跑着,一边挥舞着刀子喊:“让开,让开!”
  正诧异着,林虎已经冲了过去,后面是几个警察,都追得呼哧带喘的,看前面,林虎往边上一拐,钻了胡同。
  “逮不住了,”秦得利说:“警察都没有流氓体力好——不过这小子犯哪档了?”
  “你追过去问问。”
  秦得利把头扭过来,说:“管他呢,咱说咱的,其实我计划好了,想在家门口弄个烟摊儿。”
  “挺好。”
  “就是手头有点紧……”
  “就知道你有事儿,早说啊,绕什么圈子?你紧我还紧呢,刚结婚,花得毛干爪净。再说你小子会没攒下钱,摆烟摊又用不了百八十万。”
  秦得利一脸懊丧:“跟你说实话吧,我在南边还真攒了几千块,这回跑得急,一个子儿也没带回来,坐火车还是逃票呢,三毛钱的盒饭都吃不起,回家都饿成瘪臭虫了。”
  王向东呵呵笑,说:“你有今天啊。得了,我存折上一共还有两千多,回头你看着支去吧,有富裕就给我规矩地送回来。”
  秦得利喜上眉梢,连说谢谢。定了取存折的时间,秦得利先走了,王向东也招呼李爱华收摊儿。李爱华说:“三哥你真放心他,把那么多钱借给他?”
  王向东笑道:“我看人还不会走眼,这小子就是混蛋,打砸抢都在行,坑蒙拐骗那一套他不会。就是刚从南边学来的,他也不敢跟我使。呵呵,我这人爱记仇,你骗我一回,我记你一辈子,没完没了啊。”
  李爱华苦笑一下,望望渐黑下来的天色,又看一眼开始空荡的市场,担忧道:“不知道杰哥回来了没有。”
  “肯定回来了,现在应该在家门口喝冰镇汽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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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幸子头,幸子是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的主人公,该片1982年在大陆播出后,其主演山口百惠一时成为中国观众的超级偶像,女孩们都喜欢弄个“幸子头”扮淑女,山口百惠的神坛地位让中国大众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名人效应”。在那以后还有因《排球女将》而风行的以小鹿纯子为榜样的“纯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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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6-孤家寡人;横刀夺爱

  
  三天了,丰子杰还没有任何消息,大家都起了急。王向东更是忙得乱蹦,厂子、市场两头跑,忙得屁股快冒烟了。
  家里谁也帮不上他的忙,基本上也没人关心他的业余买卖,全家都在积极地筹备老姑娘慕清的婚礼。慕清的对象在形象上并不怎么高大,勉强和她站个平头,不过工作很好,现在已经是区委组织部的一个科长,就是凭他的关系,王慕清从工业大学毕业后才顺利地进了一家电器厂,没有下车间锻炼,直接就放在工会了,按大学生待遇,一个月有将近六十块的工资。在周围提起来也是人人羡慕。
  因为弟弟结婚了,房间太挤,慕清没办法回家住,毕业后就住在单位宿舍了。对这门婚事,她表面上也是满足着,心里的积郁慢慢也消解了许多。自从上次下乡后,她再没探听过唐国强的消息,她希望自己能逐渐地忘记他,开始新的生活,虽然这很难,初恋的伤疤是最不容易被磨平的,王慕清只是希望自己能努力多看将来,也许过去的云烟会在将来明媚的天空下显得消淡浅薄些吧。
  这一年的国庆节,王慕清结婚了,王老成和林芷惠都长出了一口气,以为此生圆满了,从今以后可以阳光普照。
  也就在国庆前夕,九河市搞了两次大规模的工审公判大会,干净利落地枪毙了一批刑事要犯,很多地痞流氓小偷小摸等社会不安定因素也都受到了严惩,那些守法的良民们自然拍手称快。
  丰子杰是第二批被宣判的罪犯,又是流氓罪,不过这次不是劳教,而是被判处了5年有期徒刑。邻居朋友们都很吃惊,说没想到这么重,难免唏嘘。丰家自然是一片哀声,丰娘也不张扬了,走路时总是郁闷疾行,身子也似乎比别人矮下三分。
  王向东这里也彻底慌了神,这一下,买卖怎么办?亮一天摊位就损失一天的租金等费用啊,不开张也要交死税,亏不起。李爱华一个人肯定是盯不过来的,他又不能全天候旷工,要他收摊不干更是不可能,心有大大的不甘啊。没办法,只能起早贪晚地干,平时能迟到早退就绝不含糊,反正厂子也不是谁家开的,直管的几个领导都装糊涂,没有人第一个跳出来得罪他,加上王向东送礼送得及时,一时也还勉强支持得住,只是比以前紧张好多。
  更添彩的是,陈永红偏偏在这个时候怀了孕。林芷惠美得不行,一再督促儿子多回家照顾媳妇,王老成更是几次严厉要求他把买卖盘出去:“等孩子大了,你想干再干呗,哼,怕那个时候你也收了心了。”
  陈永红倒是不觉得自己多金贵,要王向东不用操心她。现在她也觉得有个买卖不错了,至少厂里的姐妹都羡慕她有个这么能钻挤的男人,每次回娘家,王向东也是大把地花钱,让很好面子的岳母笑得眼都没缝儿了,结婚时的简朴寒酸给她带来的不快早已被抛向九霄云外。现在,姑爷就是她的骄傲的门面。
  王向东依旧上紧了发条的电动狗一般乱忙,因为年轻以及热烈的动情,他倒不觉得怎样疲惫,只是不知道这样下去,能不能一直顺利,毕竟市场的竞争很激烈,在滨j道这种人精荟粹的宝地,只把生意当做副业来做的人,是不会有长久发展的。他曾经动过辞职下海的念头,不过很快就打消了,家里要反对他这是肯定的,再说他自己对供产档的政策也不是很放心,说不定哪天一变天,他就成了待业青年,再找工作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现在他只是想借着还有机会捞钱抓紧捞而已,真要他破釜沉舟丢了工职去当个地位不高的个体户,还没逼到那个地步。
  好在天不绝人,很快他又有了新帮手。
  这一天,王向东刚收了摊儿回家,大luo就来了,笑眯眯要他出去说话。
  王向东嘟囔着,很不情愿地出了屋,大luo先把前几天拿去卖的几件甲克的钱塞给他,就站在那里干笑,被王向东一骂脏话,才掏出一封信来,兴奋地说:“老三,李爱国的信,你给参谋参谋。”
  “李爱国给你写信了?还在前线呢吗?”王向东抄过信来看,一边批评道:“这小子的字比我写得还臭,操,英勇杀敌是那个‘永’吗?他还‘英勇杀’呢,电台里说那个孤胆英雄不是他吧?”
  “你快看,看最后面。”大luo有些急噪。
  李爱国在最后一段写道:“光荣同志,我给你们寄来了猫耳洞外面包着弹壳的石块儿,下次来信给我寄一小包海河边的泥土吧。想念家乡,想念你们,顺问老三、小杰他们好,你们在后方要努力建设和平的新中国,放心吧,我们不会放一个越南鬼子进去的,你们等着我凯旋而归吧!顺致崇高的敬礼。”
  王向东说:“咋了?不就给他寄点河泥巴吗?这也要我给参谋?”
  大luo红了脸道:“你怎么这么笨?上面那段!”
  王向东扫一眼,就乐啦:“嘿!什么李爱国给你来信了,是你先给人家去信的吧?想不到你小子还会玩这手蔫的。”大luo的脸更红,只是傻笑。
  李爱国在信里说:“既然你对小华有意,就大胆地追求吧,我也给小华写了信,说你是个好青年,人老实,工作又认真。我能做的也就这些,歌命军人是不会干涉妹妹的恋爱自由的,怎么发展就看你的努力了,哈。阿米尔,冲!”
  “操,还把他妹妹当古兰丹姆啦。”[注1]王向东笑过,侧目问一脸期盼的大luo:“你对小华真有意思?”
  “惦记着不是一时半会儿啦,以前不是没有机会嘛。”
  “操,luo光荣你真行,挖朋友墙角你有一套啊。合算丰子杰这一进去,你抄他后路来啦。”王向东只是说,并没有真恼,他知道李爱华跟丰子杰的关系,到此早已经结束了,丰子杰这一劳改,一辈子算完蛋了。李爱华那么实际的女孩,不可能在他这棵树上吊死。
  “兄弟你可想好了,李爱华可不是好掐的花儿,你家里那情况,谁也甭瞒谁,李爱华他妈那一管就不好过,那老太太就认识钱,再仗着自己是军属,就更觉着自己闺女得找个象样的了。”
  “唉,说白了,我一个正式工,要娶她还委屈呢,不就是咱家条件太差,才……”
  “拉倒吧,你也甭说了,想要我帮啥忙吧,我可是整天跟你那梦中情人在一起,好话坏话我说起来可都在行,你要不把我哄美了,你休想得手。”
  大luo讨好地笑道:“老三你能不帮我吗?我想好了,我每礼拜有两天轮休,我也不加班了,都给你们帮忙去,你就塌实上班吧。”
  “要工钱不?”
  “不要,多给我创造机会就成。”
  王向东笑起来:“放心吧,西瓜芝麻我都让你拣着,一个月我给你的工钱好歹比破手表厂的加班费多!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要攒钱盖间倒房吗?我先借你一千,估计材料费差不离了,以后从工钱里慢慢扣,不扣清了你别想晾我的台。”
  大luo激动地拥抱了一下王向东,顿足道:“老三你真够哥们儿!我不借你的钱,我慢慢攒。”
  王向东笑道:“我不是帮助你先弄出些响动来嘛,到时候也叫李爱华她妈看看,老luo家不是穷皮,盖得起新房呢!这也是策略。”
  大luo呵呵笑了,说王老三你那媳妇就是拿策略骗来的吧。
  王老成在里面喊:“你们俩在外面嘀咕啥呀?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咋着?进来看电视吧,一会儿还有公判大会哪!”
  大luo一边说不看了,一边把李爱国的信叠好,珍藏起来,喜洋洋告辞了。
  王向东回了屋,把大luo的事儿简单一说,王老成分析:“这么着倒也不错,两家都在一个胡同住着,从小知根知底,娶的嫁的都放心。这luo家是困难些,可除了那个瘫子,都是正式职工,李家那丫头也不是多优秀,没工作,还吃不了大苦,嫁个官宦人家合适,可人家看得上她?要是天仙还成。瘸驴配破磨,倒也不委屈了谁。”
  林芷惠道:“现在的孩子都不懂规矩了,要跟妹妹搞对象,往战场上给哥哥写哪家子信?这中间没个介绍人能成吗?”
  王向东说:“要不您做回好事儿吧。”
  “我?我可干不了这个,媒婆的嘴得能天花乱坠,没有把扁的说成圆的、死的说成活的的本领,可不敢接。”
  王向东看一眼小腹微隆的媳妇笑道:“我刘师傅也没当过红娘啊,不是也干得挺有成绩?您就给来来吧,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呢,送到门口的好事不撮合,将来想学雷锋还不好找机会了呢。”
  陈永红也笑道:“妈,要是您觉着那俩人合适,就给牵个线儿嘛。”
  林芷惠谦虚地笑着,看王老成:“咱家还真没有干这行的人呢。”王老成憨笑道:“你要有心思,就试试呗,反正成不成的咱天不在人,好在几家住得邻近,又不费你鞋底子。”
  林芷惠终于发狠地说:“那我就试着过一回瘾!”
  王向东赶紧说:“妈您先别激动,什么时候用您老出马了,得听我消息,先得叫大luo他们家做好准备。”
  陈永红笑道:“我看你倒是个做媒婆子的材料。”一家人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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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周后,luo光荣的家里放了鞭炮,两间小倒房上梁了,大luo的父母在胡同里跑来跑去地发糖,一脸翻身得解方的灿烂笑容。一群孩子抢过糖,立刻扎进还没散尽的硝烟里拣着憋死的鞭炮,一时也办了大喜事一般热闹。
  大luo歇班时来滨j道“上工”了。见了李爱华,两人都腼腆地回避着笑容。李爱华也已经接到哥哥的火线来信,信里说了luo光荣许多优点,还暗示luo光荣对她很有好感。女孩子即使平时并没把谁放在心上,一旦知道对方居然对自己有好感,也会看他顺眼许多,大抵是虚荣心的作用。在李爱华眼里,大luo一直还保留着鼻涕泡哥哥的悲惨造型,现在一看竟然是眼前一亮。大luo因为自有居心,所以来时穿得干净利落,头发也梳理得光鲜,整个一个国家干部的形象,在自由市场里一戳,很突出。
  没想到,这个男人一直对自己有好感?
  李爱华心里美孜孜地害着羞,跟大luo说话也温柔起来,大luo自然彬彬有礼,心里却乱跳。两个人各怀心腹事,比着拿姿态,守了一天摊子下来,收场时都疲惫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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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古兰丹姆,黑白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女主角。阿米尔是男主角,一个在边卡站岗放哨保卫祖国的新兵蛋子。“阿米尔,冲!”是杨排长(?)鼓励怂恿阿米尔追求古兰丹姆时喊出的台词,当时这台词蛮流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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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7-撮合好事,清污

  
  半个月后,大luo跟李爱华还是不离不即的,恭而敬之礼而宾之,连王向东都看着没意思了。私下教育了大luo几句,又禁不住他央求,回家就去搬救兵,撺掇老娘出马做媒,林芷惠去了,呆了半晌,回来就报喜:“李娘说啦,大luo那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没问题。”
  “这么简单?”
  “咳,开始也犯愁呢,后来咱给她掰开揉碎地分析透了,她也不是糊涂人,眼巴前的事儿还看得出来,也就软了口。再说她还不了解自己的闺女?也到了这岁数了,还在家待业,能找个工人已经不错了,大luo家虽然有个吃闲饭的累赘,也不耽误小两口过日子不是?尤其现在又添了倒房,不用挤在一起尴尬着,大luo那孩子是技术员,将来还得发展呢,看人得看远嘛。”
  王老成笑道:“你这媒婆当得也算及格了,还挺能说。”
  林芷惠也笑道:“老姐俩坐一堆儿,没话也拉出话来呀,说说的就对了心思了,李娘说了,找时间让俩孩子见个面,坐下谈谈。”
  王向东笑道:“还见面谈谈?老土不老土!现在他们哪礼拜不见两个整日的,想聊什么不聊了?”
  王老成一本正经地说:“得正装其事地见面谈,是个规矩。”
  王向东连连笑着点头:“好好,见面谈,这事儿我安排。”
  转天王向东就对大luo跟李爱华说:“今天晚上你们俩去我家,见面谈谈。”李爱华当时就红了脸,她已经听妈念叨了,说林姨给大luo来提亲了。大luo在旁傻笑,王向东说:“别乐得太欢,小心鼻涕再出来。”李爱华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同时拿眼羞怜地瞟着大luo。
  王向东顿足道:“咋这费劲哪,水仙不开花,你们俩都跟我面前装什么装?同意不同意给个痛快话!”
  旁边摊位的老板也听出了门道,都笑着鼓舞两个人。李爱华红得脸快喷血了,大luo也不嫌寒碜了,破口道:“我是没意见!”李爱华扑哧笑了,周围的人也笑起来,王向东抻一把李爱华压住的服装,问:“妹子,嘛心气儿?看luo光荣同志还顺眼吗?”
  “讨厌——”
  “讨厌那就是成啦!多省事,还见面谈呢,我操!”王向东说:“晚上甭到我那填腻了,俩人找地方看电影去吧,都是青梅竹马的,还有啥不好意思?”
  旁边的老板们起哄要酒喝,大luo一一答应,王向东安慰道:“还早点儿吧,不急呢。”
  一段传统又现代的爱情就这么搞定了。王向东回去一说,林芷惠特有成就感。
  大luo和李爱华都感激王家,在服装滩上也卖起力气来,大luo往摊子后面一站,居然找到了感觉,一个劲说做买卖比上班有意思,再加上好不容易又找到了对象,人家还怎么看他怎么顺眼,一来二去,大luo为了多跟李爱华沟通,也开始时不时请个事假什么的了。反正耽误一天班,在王向东这里可以拿回更多的工钱,怕啥?
  过了一段,王向东从别的服装摊取了经,跟俩人说:“以后我就管进货一项了,摊子就全交给你们了,我也不给你们开工钱了,我就给你们一个底价,你们甩开了卖,多卖的就你们装起来。”李爱华不吭声,大luo暗暗核计一下,笑道:“行啊老三,就这么办吧,咱都省心,你还省得防备我们。”
  “嘿!你他妈心咋这么脏?我还不是为了叫你们多争点儿?”
  大luo笑,说我就是跟你开玩笑,我什么时候吭过你呀?小时侯抢了军帽都是先给你戴,你忘了?
  王向东说你别净提那没成色的事儿,要放现在,逮住了没准儿就凿了你啦。
  说着话,想起大扁嘴来,不觉问旁边的老板:“这些日子林虎没出摊儿,是不是给鼻儿起来了[注1]?”
  “没有吧,听说跑了。”
  “小子犯的嘛事儿?”
  “好说不好听,强j啊。”
  “嚯,没看出来这人这么操蛋!逮住就是一粒儿黑枣啊。”
  “咳,也是该他倒霉,听说本来是通奸,叫女的爷们儿给逮住了,那女的反咬一口,说他强j。”
  “那也是活该,勾搭人家有夫之妇干什么?”王向东嘴上愤慨着,心里也是扑腾,想当初自己要是叫luo瘸子跟堵在林红霞的被窝里,未必不也落个这种下场,搞不好小命就没了,后怕。
  正寒噤着,来了个小青年,叫他“三哥”,一看原来是胡同里的孩子,还上学呢。
  王向东说咋了小军?
  小军哭丧着脸从书包里掏出一卷衣服:“三哥你给退了吧,换别的也行。”
  “好说。穿着不合适? ”
  “不是,穿着特爽快!就是学校不叫穿喇叭裤,老师在校门口拎着大剪刀,逮住就给铰一截去,缺死德啦。”
  “要疯?谁是你们班主任啊。”
  “何老师。”
  “哪个何?”
  “何……迁——老师。”
  王向东眼睛一瞪:“敢情是他个王八蛋啊!明摆着是跟我作对!裤子你拿回去,明天我找你们校长去,什么何迁,他在我手里屁泥!”
  小军死活央求,李爱华说给换了吧,运动裤怎么样?梅花牌的,穿出去死盖!
  王向东看小军欢天喜地走了,心里窝火。李爱华说:“三哥你生啥气?何迁哪里会是冲你来的?再说他也未必知道这裤子是打你这里买的呀,要是明天他连运动裤也不叫小军穿,你再找他说话不迟到。”
  王向洞说你们都甭管了,我看他个谷上蚤有些不知远近了,半夜摘茄子他不分老及嫩啦,不把话给他说到位,他不知道自己排行老几啦。
  王向东是有屁憋不住的主,谁要跟他玩蔫坏损这一套他可不干。当晚就去找何迁,何迁奶奶说孙子去上夜校了。王向东愤愤道:“那就让孙子等着,我明天去学校找他!”
  转天头上班,王向东在门口小摊上喝了碗馄饨,就去了学校。远远就看何迁正站在校门口,手里果然抓个剪刀,眼睛在进校的学生身上扫视着,王向东火气上来了,刚要喊他,突然见何迁冲一个男生一指点,男生乖乖地下了车。
  何迁白话两句什么,就拉那学生的脑袋。学生也不是个好油条,一拨愣头就跑了,一路跑还叫着:“何老师我可不用你剪,还不如狗啃的哪。”
  王向东高声赞道:“时迁!够拽!”
  何迁一偏头,笑道:“向东啊,咋还没上班?”又抱怨道:“当着学生的面,别乱叫外号。”
  王向东说你干嘛哪,拿个破剪刀搞计划生育呢?这么点儿孩子你也不放过?齐根儿去咋着?
  “臭嘴!清污呢我。”
  “淘下水道也不用剪刀啊,你清个鸟污?”
  何迁向旁边挪了两步,让开校门说:“什么下水道,拿哥哥找乐?清除精神污染呀!你不在教育战线上工作不知道啊,10月份邓大爷发令‘清污’,学校当然要保住纯净的阵地,不能叫资产阶级生活风气给污染了。学校规定了,学生不许穿奇装异服,男生不准留长发,女生不许烫卷毛,我们提出个口号叫‘上剪长发下剪裤脚’,那些公办教师不愿意管,这倒霉差事就交给我了。”
  中央号召反对精神污染的事,王向东倒是从电视广播里知道些,可没想到闹得这么轰轰烈烈,他笑道:“你们有点过了吧,这么一搞,我们摊子上那些喇叭裤都给谁去?”何迁说是有点过,不过没办法,现在领导都让运动怕了,宁左勿右啊。
  “你这个老师当得也没意思,哪天来运动了,准第一个挨瘪,转正还没信儿吧?”
  “别提转正,上火!”
  王向东拍拍何迁的肩膀:“得啦,老同学,本来我想揍你一顿来着,看你也不易,抓时间再喝顿酒吧,打毕业都没聚过呢。”
  “就是,你结婚都没告诉我,看不起老同学吧?”
  “你别得便宜卖乖,还省了随礼哪。”王向东说声“你接着剪吧”,骑上车先走了。一路上想这何迁一家也是悲惨,老爷子干了半天歌命还是叫政府把命给革没了,又弄个大地震,好好的爹妈都完了,就剩下个老奶子守这么个活宝,要钱没钱,要门路没门路,也不怎么当上了人民教师,还是个民办的,转正都让别人挤兑,真是没什么前途了。好在他们从来不是一个战壕的,要不,看朋友混到这个份上,说什么也得拉一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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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鼻儿起来,北方部分地区方言,意思是抓起来了,鼻儿了,就是完蛋了。鼻儿,名词做动词,穿鼻——不服劳教的牛被穿了鼻,一下就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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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四章-08-大喜讯,大哀愁

  一晃眼到了八三年的春节,陈永红的肚子也不小了,官僚机构般昂扬膨胀着,说不准哪天就生了,所以暂时歇了假。王向东要当爹了,天天美得不知所以,摊位也基本上撒了手,放心地让大luo小华两个人照应,只有紧张时才去站摊,平时得了空就跑回家跟老婆聊天,陈永红也是知足。
  大年三十晚上,王老成家里挤满了来看电视的邻居,王向东赶紧把老婆转移到里间屋保护起来,怕挤了撞了,而且外屋烟气缭绕,也让陈永红有苦难言。
  王向东在里屋摸了一会儿老婆的肚皮,就被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笑声勾引得坐不住了,陈永红说:“你也去看电视吧,有联欢会。”
  王向东出去,已经没了座位,就站在两间屋的门框间看,王景愚正百折不挠地“吃鸡”,生拉死扯最后连锤子都用上了,大伙笑得抱乱,一片喘不上气的老年咳嗽声。这是建国以来第一届现场直播的春节晚会,老少爷们儿们算开了眼了,敢情人家北京的官们年年都偷着乐呵呀。
  大伙的屁股都粘住了,电视冒出雪花之前谁也不舍得离开,后半夜终于出“再见”俩字了,街坊们满足地纷纷散去,大luo刹后一步,又点了棵烟道:“老三,我过了年准备不上班了。”
  “扯臊吧。”
  “真的,办停薪留职,自己想干啥干啥去,单位除了不发工资,工龄什么的都给计算着,啥时候想回去了,就回去接着上班,还算正式工。”
  王向东猛一回头,冲里屋喊:“孩儿他妈,有这事儿吗?”
  陈永红正迷糊着,睁开眼道:“电视还没完?”
  王向东接着问:“你是领导,消息肯定灵通,现在厂子真的可以不上班还不开除了?——哎大luo,那词叫什么?”
  “停薪留职。”
  陈永红懒懒地说:“有啊,有文件,允许职工自谋职业。”
  “喝!这么大事儿你咋不早告诉我!真耽误事!”
  王老成正打扫满地的垃圾,抬头道:“什么大事?咱厂子开会也说过了,你参加过哪个会来着?一开会你就溜,啥重要精神你也收不着?”
  王向东受了天大委屈一般抱怨:“您也是,怎么不告诉我呀?”
  “咋?你还想办那个咋着?”
  “这还用问吗?多好的机会呀!”
  “哼,文件精神都没吃透,你就想瞎来?在停薪留职那段时间,不但不给升级,连津贴、补贴和劳保福利样样都给掐啦,你还当拣了便宜?要是便宜,也轮不到你拣啊,厂子那些人早抢疯啦!你还是老老实实上你的班吧。”
  林芷惠直起腰说:“luo光荣,你也是,好好的班不上,干嘛要停薪留职?刚搞了对象,你咋跟人家交代?”
  “小华支持我哩。”大luo一脸骄傲。
  王向东说:“瞧瞧人家,多开通!”
  “她那叫头发长见识短,你们年轻人都是没挨过磕碰的,要不也不这么张狂。你不上班了,工厂还给你留着岗位?现实吗?等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就回来了?你以为国家工厂是废品站咋着?叫我分析啊,现在是工人过剩,好多有门路的都不好往里挤了,所以才出这么一个高招,让那些思想不坚定的家伙充分暴露出来,等你们一出厂子,就听后面咣当一声啊,再想回来,没门!当初老毛搞什么百家争鸣,让知识分子提意见,知识分子就来劲了,争着白话,后来咋样?暴露了吧?谁也没得好下场!你们这帮小娃娃,不懂历史啊,净等着吃亏上当吧。”
  林芷惠也语重心长地说:“你爸说的没错。光荣啊,这个事你可得思量好了,不是过家家哪。”
  王向东热血沸腾,哪里还听得进不同意见?他一推luo光荣:“快天亮了,回去睡吧。甭想那么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
  “你小子别给我害人害己!”
  王向东抓过王老成的笤帚说:“我来扫吧。大过年的,咱也不争了,容我好好想想不得了吗?”
  回了屋,王向东还兴奋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陈永红说:“你真打算办那个手续?”
  “你同意不?”
  “不同意,可我不会拦你高兴。我是团支书,档的精神比你们吃得透,我看这政策是好的,不会害人。”
  “老天爷咋这爱人儿,叫我摊上这么个好老婆。”王向东精神大振,仰起身把耳朵贴在陈永红肚皮上,呵呵笑。
  “你又撒什么神经?还不快睡?”
  “我再征求一下我儿子的意见,呦,踹我哪——就是坚决鼓励啊!嘿嘿!”
  陈永红笑过,问:“你咋知道肯定是儿子?要是丫头你爱不?”
  “是我的种咋不爱?”
  “要是头胎是丫头,咱还要不?”
  “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陈永红似乎不安地动了下身子,小声说:“我支持你,你也要支持我。谁要二胎我也不能要,我不是一般群众,不能起这样的带头作用。”
  王向东现在有媳妇支持停薪留职,心里真的暂时什么也不留意了,听她一说,就笑道:“行啊,回头我先敲锣打鼓做手术去,街上的标语不是说一人结扎、全家光荣嘛。”
  陈永红笑打他一下:“捣蛋鬼,没一句好话。”
  王向东得意地一笑,把身子往床上一仰,望着顶棚发起呆来。陈永红看他一眼,禁不住困意,先闭了眼,很快就睡着了。
  王向东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却越发地没有睡意。他在展望自己的未来。
  一旦停薪留职了,他就可以完全投入到买卖中,如果顺利的话,也许很快就能再支撑起一个摊子,或者干脆退后一步,在滨j道租两间象样的门脸儿,将来如果有机会,还可以扩展其他的渠道,总之生意肯定要滚雪球似的越干越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向东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在他眼里,到处都是钱,只要有办法,就能把那些银子搂进自己兜里。他眨巴着眼算了算,从跳蚤市场开始,把买黑白电视摩托车、结婚以及借给秦得利大luo的钱都加起来,嚯!挣了有一万多了!王向东忽地坐起来,重新算了一遍,还是一万多!妈的,顶他在厂子上班十几年的收入啦。这帐要给王老成他们细算起来,不吓他们一大跳才怪。
  还是做生意来劲,还是做生意来劲。
  王向东兴奋地嘀咕着,嘿嘿笑了两声,更坚定了停薪留职滚打商海的意志。又想到大luo,这小子之所以突然间这么生猛,肯定也是看出生意场上的光辉来了,大luo跟丰子杰一样,才真正是穷怕了的,一穷误终身啊。以前还好,大家比着穷,越穷月光荣,不穷还危险呢,穷人过日子塌实。现在不同了,虽然有几个钱的人家心里还是犯嘀咕,不知啥工夫天光就晴转了阴;可穷人更难受啊。
  还是有钱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档给你过好日子的机会不抓紧过,还等什么?等哪天不叫你过了,还不后悔死?
  王向东一通兴奋跟着另一通兴奋,也不知什么时辰才迷瞪过去。
  突然一阵晃荡,王向东被粗暴地推醒了。王老成正站在床前。
  “起来,都过晌午啦,以为你过阴了哪!”
  “又不上班,也不出摊儿,叫我都睡会儿。”王向东不情愿地嘟囔着,又把身子缩进被口。
  王老成一把把被子掀开:“快起来,何奶奶找你有事!何迁丢啦,快帮忙去找找!”
  “啥?挺大老爷们还迷路啦?听她胡说,您编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王老成刚要开口,何迁的奶奶撩帘子进来了,急迫地说:“三儿呀,快跟哥几个一块儿找找小迁子去吧,一晚上也没回家,都到现在了,还不见影儿,急死我啦。”
  王向东这才坐起来,忙忙地穿衣服,边问:“到底怎么了?跟您怄气来着?”
  “他可不气我,孝顺着哪。唉,就是昨天晚上,吃了饺子,发了会儿呆就出去了,说是去看电视,就没回来,急得我呀……”
  “行啦奶奶,您甭急,不定在哪家喝过了头,给睡着呢,我这就跟您提他去。”
  “周围邻居都找遍啦,没有,要不我也不麻烦你们几个,老luo家的小子也叫我烦动啦,已经出去找啦。”
  王向东已经下了地,到外间屋抓了几个温暾饺子塞进嘴里,含糊着说:“您老就在我家歇着吧,我找他去,咱有摩托,现代化交通工具啊,五湖四海天涯海角跑不了他。”
  王老成说你哪那么多废话,赶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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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区邻接音乐厅的居民区和学校已经叫王向东转遍了,都没有何迁的影子,王向东骂着,骑着摩托又一通狂溜,希望能突然看见何迁醉倒在哪个垃圾堆上。最后就出了居民区,顺着海河岸边的窄路徐行。
  海河是九河市的主河道,其他几条支流都汇聚到此,一起经由九河的腹地东流入海。此时,河面已经结冰,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垃圾就被冻结在河沿上,成为凝固的肮脏。如果不是大年初一,河面上应该会有一些凿冰眼吊鱼的人,他们很会搞,并不用钓竿,只把一个小篮子垂进水去,然后就去岸边结伙聊天打牌,过些时候来破一下冰,过些时候再破,总之不要冰眼被封死,估计时间差不离了,就提起篮子来看看有无斩获,通常是可以看见有一两尾鱼卧在篮子里的。他们管那叫栽花篮。据说鱼儿是因为贪图冰眼处的氧气口,又见篮子很舒服,才上当的,这世上奸诈的果然是人。
  王向东望望一马平川的冰面,奔了临近的一坐浮桥,把车停住,掏出烟来点上,远处传来放鞭炮的声音,然后看见了几个人在前面的解方桥下面烧了纸,匆匆地走了,估计是偷着来祭奠先人的吧。王向东对这些迷信的东西并不感冒,也就不很留心,继续抽他的烟,一边琢磨着何迁能有什么地方可去。
  突然,他的眼下意识扫了一下解方桥对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缓慢地站起来,然后定在桥下呆望着冰面。
  何迁!
  王向东一给油门,向前窜去。
  几分钟后来到解方桥头,王向东蹦下拦河堰,骂道:“时迁!你他妈作死哪!”
  何迁吃了一惊,然后苦笑道:“老三啊,你咋来了?”
  “操你妈的,溜了你半拉城市啦,回去给我加油啊。”
  何迁的脚下一片烟屁。王向东心软了一下,问:“在这呆了一晚上?”
  “还不冻死?”何迁笑道:“早上来的,昨天看电视太晚,睡学校值班室了。你也看晚会了吧,挺好。”
  “好你妈的脑袋,你折腾多少人陪你闹心你知道吗?”
  何迁叹息一声,说:“我也是烦。”
  “烦啥?瞧你那倒霉德行,没个爷们儿样。有嘛烦心事儿能把咱哥们儿压跨了?亚非拉人民不比你苦?也没看人家怎么闹心来着。”
  “放寒假的时候,学校说开学以后不用我再上班了。我奶奶还不知道。”
  “是呀。——这就烦?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何迁望着远处说:“我也是这么想,这一上午我就琢磨呢:究竟哪里才是养爷处呢?总得找个活路吧。“
  “想好了?”
  “没有!”何迁踢了一脚杂乱的烟屁,咬牙道:“不过我就知道我死不了,死不了就得干。”
  “这就对啦。”
  “我担心的是我奶奶。我怎么折腾都成,我奶奶受不了啦,那么大岁数就我一个亲人了,她这辈子算是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呢。”
  “找你爷爷他们单位去呀,他不是给落实政策了吗?”
  “管屁用。他们单位自己还没活路呢,找工作的都打破脑袋了。”
  “操,你也跟他们打去呀!在后面等天上掉大馅饼呢?这日子口谁跟谁客气?你让他他不让你啊。”
  “不是客气,是根本就没机会。”
  王向东拍拍何迁的肩膀,说:“到啥时候都记住一句老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操,这都几句啦?”
  何迁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自己先糊弄自己呗,怎么着也得活下去呀。”
  “对嘛,你这两年当知识分子了,思想境界应该比我高才对。”
  何迁笑道:“咱先回去吧,我可能呆得太久了,我奶奶急坏了吧。”
  “你还知道?”王向东掉头上了桥,发动摩托,打了好几下才起火,天冷。何迁一跨腿坐在后面,说:“老三这两年你算混整了。”
  “瞎混。”王向东启动了摩托,向回开。
  何迁在后面说:“我就是从你身上看见了我的希望。“
  “怎么讲?”
  “说了你别生气,我想连你这样的都发达了,我能次的了?”
  王向东心里别扭一下,还是笑道:“人要给逼急了,什么招都想得出来,别小看了自己,也别小瞧了别人,人这玩意他潜力大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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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五章-01大步前进

  
  正月里大姐、二姐两家子来串亲,正赶上光棍儿秦得利也来拜年,秦得利先还了王向东一部分欠款,给老爷子买了礼物,净说好听的。王老成也不太烦他了,只教导他好好做买卖,别弄邪的歪的,本分一生安。秦得利深表同意,顺便告诉王向东:韩三给枪毙了,其他几个一块南下的,也凿了两个,其余的都送大西北了,刑期没有掉下十年的。
  “这一折腾我算看出来了,发财遇好友,倒霉遇勾手啊,老三你就是我的贵人,韩三根本就是坑我来的嘛。我算拣了条小命啊,腿快是好,人不机灵不成。”
  “他们干了啥事儿,给弄那么重?”
  “打成流氓团伙了,最厉害的一回,把一个倒水果的老板脚筋给挑了。”
  王老成在旁愤怒道:“得杀!这样的祸害得杀!还得多杀!”
  “您也太黑了吧?”
  “这叫乱世用重法。再不杀杀他们的威风,中国就完了。”
  林芷惠惋惜道:“听说后街有个孩子,就抢了别人九毛多钱,就给枪毙了。唉,还不是穷急生疯给闹的?好好孩子谁想去打打杀杀呀。”
  “穷是理由?人家大luo跟何迁不穷?咋没弄流氓团伙去?天地祖宗都不能怨,路都是自己走的。活该!”
  秦得利兴奋地说:“您还别说,这么一抓一杀,天下还真太平了不少。——老三,还记得警备大院那个朱子吗?跟韩三在西郊开战那个?——也凿啦!”
  “意料之中,那小子人事不干,早该凿。”
  “可你知道朱子是谁吗?——朱老总的孙子!仗着他爷爷是中央领导,这小子不是好闹,贴面舞听说过吗,那小子就敢组织,九河的花姑娘可没少叫他糟蹋,到最后咋样,不耽误一个枪毙!听说是他奶奶亲自给签的逮捕令呢,我看供产档这次来真的啦,咱这些土老鳖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吧,拿命玩不起。”
  “朱老总?你胡扯吧。”
  “我糊弄你干嘛,以前人家不跟咱平民百姓露,现在一咯屁了,消息也捂不住了,一百一的是朱老总的亲孙子!假了你抠我眼珠砸泡儿!”
  王老成吃惊一下,然后也说活该,乱世重典的话又搬了出来。
  王向东不想跟他爹争论,只跟秦得利聊买卖上的事儿,问他卖烟的利润怎样。秦得利笑道:“开始也不摸门儿,后来找着路子了,越干越顺当。”然后凑他耳朵边道:“全是假烟。”王向东就笑。
  秦得利临走时候嘱咐王向东:“弟妹生了必须给我消息,咱以后就当亲戚走着啦。”
  送走了秦得利,王老成问:“刚才他凑你耳朵根儿底下嘀咕什么?“
  王向东笑道:“你咋那么爱操心?”
  “哼,我就琢磨着没好事,这小子也就三天半老实气,等风头一过,他就该欢啦,你跟他还是少拉拢好。”
  大姐夫高学良是区委干部,王老成要高看一眼,就让他说说自己讲的是不是有道理。
  高学良笑道:“人都是会变化的,尤其那些可左可右的不稳定因素,我们的政策更是先教育帮助,努力使他们确立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象刚才那个小伙子,就属于这种情况。咱不能不给人家机会,一棒子打死和一刀切的事情是中央都在批判的。”
  王向东笑道:“看了么,还是大姐夫水平高。”
  “你有机会多跟你姐夫学学。两个姐夫哪个都比你强。”
  王向东说:“大姐夫,我在滨j道有个小货摊,你知道吧?”
  高学良笑道:“听你姐念叨了,不错嘛,不过不要旷工太多啊。”
  “嘿嘿,那是,咱的觉悟你放心。”在王老成的哼声里,他继续套近乎:“滨j道归你们中区管,有啥事儿你可得多照应。”
  王老成道:“别上脸子给人家找麻烦,你能有啥事儿?卖几件破衣服还用的着区委的干部给你当保护伞咋着?”
  高学良笑道:“保护伞咱不能当,姐夫也没那个实力,我就是一小科员嘛。三弟,只要你不违法乱纪就成。”
  “咱依法经营照章纳税,比谁都积极。不过工商所那帮办事太luo嗦,你要跟他们能说上话,将来有什么用的着的地方,也方便不是?”
  “这倒不难,只要不违反政策就成。老三啊,现在国家政策鼓励个体经营,你算个头脑灵活的,比我强,我得向你学习呢。”
  “得了吧,现在谁看得起个体户?不行咱俩换换?”
  王老成说:“你敢换?你有那当官的脑袋吗?”大家都笑起来。
  大姐慕清招呼道:“别吹啦,老三把你的好酒拿出来,都准备吃饭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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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出了正月,春天的气息还没冒头,王家就先添了个大胖小子。王老成两口子乐得快崩溃了,举家庆贺大摆宴席是不可少的。林芷惠提前办了内退,在家照顾孙子,也是心甘情愿。
  王向东初为人父,欢喜满心,整天看着儿子爱不够的爱,偶尔会想起当初林红霞也怀过孕的事,不免就有些耿耿于怀,恨自己当初还不知当爹的乐趣。
  王老成给孙子取名家辉,自然有希望他辉耀门庭之意。
  家辉出了满月,王向东就背着父母,办理了停薪留职的手续。木已成舟,王老成干发火,也没了办法。
  那边大luo也“留职”了,王向东给李爱华他们两个开会:“现在咱的队伍是落实壮大了,一个摊子不过瘾,我准备再盘个档口,你们也留意着点儿,看这里谁的摊儿要撑不住了,咱立马把它拿下。”
  李爱华说:“这里不容易空出摊位吧,一个个都干得劲劲儿的。”
  “不急,”王向东说:“咱先有个方向,干着也有力量不是?没有远虑必有近忧,什么事儿都得看前方。其实现在我手里资金也不富裕,马上干还折腾不起呢,大伙心里先有个谱儿,什么时候见了机会了,别以为那跟咱没关系就成。”
  大luo笑道:“对,咱见一个逮一个,我也看出来了,现在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呵呵,你比我还狠。”
  “反正我是穷怕了,没钱的日子害死人啊。”大luo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在马路上抢军帽的感觉,动情满怀的样子。
  一脱离单位的管束,三个人看摊子确实有些浪费,王向东也不着急,把摊子让他们俩照顾着,自己闲了就满市场狂溜,有时一连气要走上好几个来回,老板们都笑他,以为他消化食哪。王向东光笑不说,他心里有谱儿。
  他在“考察”。看看各个摊子都卖什么货,看哪个摊子前面热闹,就多留一下心,看到哪个摊子特别冷清,就更要上前搭讪,跟人家一起哀叹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还不如早交了执照去拣废品来钱。
  一个月后,王向东给大姐夫高学良打电话,说自己想再弄个摊位,先要在市场管理处排队,要他提前给透了话过去。高学良一口答应。王向东愈发得意,觉得这个大姐夫倒是满灵活的。
  秦得利跑来还钱,顺便喝酒,告诉王向东他摸清了假烟的来路,已经准备甩掉九河的供应商,直接到河北的胜芳去进货。王向东说你小子要干大呀,同时心里就不平衡,觉得自己怎么能落在这等人的后面?
  于是加紧动作,没出两个月就租下一个空出来的摊位,把所有的积蓄都添了进去。生生地把大luo和李爱华分开,让他们各守一摊,自己还是跑货,平时就在两个摊子间照应,哪里紧张哪里去。
  这下王老成又紧张了,专门把大姑爷高学良叫来,给王向东开家庭会议,他说王向东这一往大处搞,弄不好就要出事儿,这不慢慢就成资本家了吗?现在又开了一摊儿,还雇了俩人,这不明摆着是剥削吗?有剥削,就有压迫,那就肯定不是社会主义道路啦。
  高学良慎重地说:“应该没问题吧,别说两个人了,就是雇佣七八个人甚至更多劳动力的,邓小平都表态了,说有个别雇工超过了国物院的规定,这冲击不了社会主义。只要方向正确,头脑清醒,这个问题容易解决。十年、八年以后解决也来得及,没有什么危险。他说先看一看,不要动他们,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林芷惠啧啧叹道:“瞧学良这政策学的,多透!”
  王老成白她一眼,粗声说:“你们糊涂啊,什么叫先看一看,先不动他们?那以后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三儿你这个买卖赶紧给我收敛收敛,当个小家家过着玩就成了,我们谁也不指望你给我们挣个十万紫金。黄金不贵,安乐值钱呀!”
  王向东冲高学良道:“他就是叫运动给折腾怕了。”
  “我怕?不做亏心事,才不怕鬼敲门。我是为你好,你这么搞下去,我能不担心嘛!”
  高学良安慰道:“您老不用急,我接触上面的政策要比你们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我能不及时通知三弟?不过就目前情况看,三弟这么搞没有出格的地方。您就放心吧。”
  王老成沉吟道:“有你给他掌握政策,我这心里还稍微塌实些。”
  转天,高学良下班后来看内弟的摊子,然后一起吃饭。王向东豪气满怀,说将来还要大干,日积月累步步为营。高学良笑道:“其实不用那么辛苦,现在讲究的是借鸡下蛋,你可以向银行贷款啊。”
  “好贷吗?”
  “政策很宽。有单位或者居委会证明,再有项目,基本就没多大问题了,关键是到时候我还可以帮你一把,银行的信贷主任跟我关系很好。”
  王向东兴奋起来:“可靠吗?”
  高学良给气乐了:“谁可靠吗?你怕银行不可靠?银行还怕你不可靠哪!”
  王向东也笑,一边嘀咕道:“这向国家借钱干买卖,还真没想过。不是高利贷吧?”
  高学良喝了口酒,不急不缓地说:“我在区委宣传部,中央精神学得多了,其实过年的时候就想给你出点子,你姐不让我乱掺和,担心把你给害了,现在你停薪留职了,情况又不同了,看来你是要好好发展呀,姐夫支持!你不要光看滨j道热闹了,我们从中央的指挥棒里看到的是全国,现在全国象你这样的个体户有六百多万,比整个九河市的人口还多,你说厉害不厉害?中央态度鲜明地支持和从正面鼓励个体经济的发展,银行表态了,说从今年开始,对个体经济的贷款利率是一个月千分之七多一点点——算算,合适不?”
  “操,划算啊,好歹卖条裤子就赚出来了。一次能贷多少?”
  “你想贷多少?”
  “怎么也得来两万吧,有了两万块的流动资金,我就可以撤摊进店了,那样也值当得去南方进货了,进得越多利润越大。”
  高学良说:“两万块也不少了,你想好了,真想贷就回去准备手续,然后听我消息,再有什么难处咱一块儿解决。”
  王向东赶紧敬酒,赞叹道:“我就爱跟有学问的人呆着,他真让你长见识啊!”
  十年后王向东再回忆那段往事,自己都不太相信似的,那时候国家的钱怎么那么好糊弄呢?没出半个月,银行的钱就到了他的存折上,让他随便花,真是痛快得叫人吃惊。
  王向东拿到了钱,先跟管理处打了招呼,说想要个门脸房,然后揣着钱坐硬席,吃5毛钱的盒饭,南下广州,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批发服装的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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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五章-02南下

  
  王向东这次南下,是受了 “瞎四姐”的指点。“瞎四姐”姓夏,是第一批进驻滨j道的女老板。四姐以前是文歌红闯将,她的一只眼瞎了,也是文歌时候留下的祸害,因为九河口音里瞎夏谐音,所以大伙就音和意会地叫她“瞎四姐”了。
  瞎四姐瘦、丑并且勇猛,在滨j道靠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与天斗地斗人斗,渐渐算立稳了脚根,早已经从地摊搬进了铺面。凡是在周围做服装的,没有不给她几分面子的。所以哪里出了争端,只要四姐去了,胡骂几句,就是你把握着真理也不敢言声了,得罪了瞎四姐,就得罪了大伙,大伙会觉得你这个人不知好歹,不“开面儿“。
  瞎四姐爽快,男儿脾气,跟人掐一把踢一脚都不在话下,只是心里干净。王向东慢慢知道了四姐的名声,少不了找机会亲近,赶上四姐正喜欢这样乖觉意气的,一来二去,就把他当弟弟待了。
  四姐问他货物的来源,王向东也不隐瞒,他知道自己没有四姐路数野。四姐听他说了,就笑:“亏了,这么干亏了,你是小生意,找人加工不合算。而且你有些服装从二道贩子手里拿,活活叫人扒层皮不是?”
  王向东说:“以前我挂着班上呢,没时间开拓呀,现在想干起来,也一下子摸不着准门。”
  “有话就直给,你小子跟姐姐还绕什么?我给你几个地方,你自己跑去吧,包你赚死。”
  那时候虽然也有竞争,可满地的钱,靠一个两个人也搜刮不过来,商业秘密还不太讲究,而且四姐也是j湖气重,自己的弟弟不帮还帮谁?
  王向东如获至宝,收拾一下就下了j南。
  进了广东境内,就想到了韩三,不觉唏嘘。其实有那么多正道可走,何必铤而走险?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啊。
  王向东二十几年来第一次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一路上算饱了眼福。车厢里人倒不很多,随便聊聊,除了出公差的,几乎都是个体户,天南的地北的也不戒备,一边凑手打牌一边交流着生意经,王向东听了个痛快,发现这世界上能人还真不少,都不比他老三差几分。
  出了广州站,天色还早,先去吃了早点,按四姐给的地址,跟饭摊上的人问清了路,原来就在火车站咫尺之遥的地方,叫流花,又下意识默默裤腰,一打硬邦邦的钞票还在,这才塌实下来。
  四姐说跟南蛮子打交道要小心,比咱们北方人精滑。所以他这次也不准备找别人,只找四姐介绍的一个姓朱的老板,据说这家伙在广州发服装很厉害。
  王向东找了个有公用电话的小卖店,先卖了盒好烟,又掏出朱老板的电话号码。这个号码叫寻呼号,王向东没用过,不过四姐已经教给他打寻呼的方法了。先拨了前面的号码,有个女声跟他问了两遍好,先用广东话后用普通话,特甜,王向东就说:“你好……劳驾给找一下某某某号的朱老板。”
  “先生您的电话?”
  王向东愣一下,赶紧问小铺老板电话号码。说过了,那边呱嗒一声撂了,王向东有些迷惘地听了几下忙音,犹豫着放了电话,然后按四姐说的在原地儿等。
  没多会儿,电话铃响。响。小铺老板说:“接呀?找你啦~~”
  王向东赶紧抓起电话,果然是朱老板,对方问了情况,很热情,叫他等着,不一会儿就来了个小伙子,骑着摩托接他去流花市场找朱老板。王向东暗暗称奇。
  朱老板的门面是个零售店,背后做批发。店壁上挂着一幅字:“凡是辛勤劳动,为国家为人民做了贡献的劳动者,都是光彩的”。下面落款是胡耀邦。王向东看得晕了一下。
  朱老板笑道:“这是新讲话,题目叫《怎样划分光彩和不光彩》,给咱个体户脸上贴金的,我从人民日报上摘下来的。”
  王向东说回去我也挂一幅,这玩意镇邪啊,让那些看不起个体户的家伙们也看看中央精神。
  朱老板人过中年,很精神,矮而胖,不象印象里的广东人,待人接物一派豪爽,倒很有北方大汉的做派,叫王向东喜欢。朱老板说既然是四姐的兄弟,你来跟她来一样,我给你最好的货最低的价,王向东说我先看看货再说吧,朱老板说好好好,先看货,不满意可以不要嘛,买卖不做没关系,交个朋友总可以。
  说着话,朱老板腰间嘟嘟地响,在王向东好奇的注视下,朱老板掏出个小巧的黑盒子,看了两眼,吩咐小伙计去火车站接人。
  “又来客户了,忙。”
  王向东笑道:“这个就是寻呼机?太方便啦。”
  朱老板把寻呼机递到他手上,叫他看稀罕,一边笑道:“买卖成了,我送你一个玩,可惜你们九河还没有寻呼台,用不了。”
  “落后,落后啊。”
  朱老板笑笑,招呼另一个伙计:“待会来了客户,你先招呼着,我领王先生去库房看看。”
  一路向幽暗的胡同里走,王向东问:“大哥你雇了两个人?忙得过来吗?”
  “两个?哈,现在连服装制作,二十几个啦!”
  “嚯!行吗这样?听我姐夫说,国家对雇工人数可有限制啊,七八个就挺敏感了。”
  “听他的还发财?以前还不准雇人哪,咱做大生意的就得把脚步赶到时代前头去,政策看准了,出不了事儿。”朱老板回一下头,诡秘地一笑,继续说:“咱也不能傻干,你象我吧,这二十个人可不是扎一堆儿给我忙活,都灵活作战,领了料回家做去,还有一个招数呢,呵呵——我们亲哥仨姐俩各起一摊儿,做活的做活,批发的批发,追查起来,我们是五家,一家雇三五个人,不触动政策的警戒线。”
  “高人。”王向东真心赞叹着,同时坚定了跟他合作的意志。
  所谓库房,其实就是一间民居,进去后,先看到一个佛龛,里面供着赵公明师傅,朱老板看他诧异,就说:“我知道你们北方人不信这个,我可信,财神爷啊,怎能不信?”
  “不是我不信,是我们那里不叫信。”
  “咳,我这里不也是偷偷地供嘛,什么叫不叫信?就在一颗心,心诚则灵——我先上了香再看货。”
  朱老板上香的工夫,王向东已经在浏览他的库房了,摸摸牛仔,看看西装,感觉很不错。看朱老板随过来,问了价钱,也吓一跳,比九河的商贩子低一大截。朱老板补充道:“不过我这里发货,最低一包起,50件。”
  王向东想了想,说没问题,我能消化,然后挑选了五六款尼龙绸夹克和风衣、衬衫,每种定了一包。朱老板笑道:“这个不要?会火的。”王向东说:“牛仔裤啊,都叫喇叭裤给搞臭了,不敢冒险,兄弟实力有限啊。”
  “你打开看看,这个不比牛仔,改装了,叫工装裤,拿了你就发了,要是哥哥我坑你,你全给我退回来,运费算我的。”
  王向东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接。朱老板说你们的市场我不了解,不能强求你,不过我还有点儿硬货,你要不?
  “啥硬货?”
  “皮尔卡丹,西服领带全套的,可以拆卖。现在社会进步了,服装从卖御寒到卖装饰和品味啦,咱得跟上时代了。”
  “真的假的?”王向东抚摩着他递过来的样品,笑着问。
  朱老板道:“真的能在我这里吗?”
  “什么价?”
  “一件比普通西服贵5块,你卖的时候随便加,这个牌子可是世界名牌,现在我们这里假名牌最好卖。”
  “我们那里也一样。可是零售价也不能乱喊啊,还是老规矩,三三一[注1],不能贵得邪乎,要不人家干嘛买咱的假名牌?”
  “呵呵,怎么卖我就不管你了,我只能包你赚钱。怎么样?来多少?”
  “两包。领带来二百条,你叫伙计把颜色给我搭配得杂一些。”
  “毛毛雨啦。”朱老板一边说,一边把他要的款式一一装了,记上数目:“交了款,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直接给你发到九河,不过运费要咱哥俩均摊,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亲兄弟也不在钱上弄含糊。”
  王向东没有二话,先随朱老板去前面结了货款,收了字据,朱老板留他一起吃饭,王向东看看时间还早,而且他又有别的主顾,迟疑一下就推辞了,朱老板也不深留。
  离开朱老板的门联,王向东只说去买车票,一折身,奔了货场深处,连访了几家,价钱都比朱老板的高一些,这才放心地向火车站走去。看来这这老板还真是看了瞎四姐的面子没有抬他的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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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三三一,那时个体服装零售价的“行业标准”,三块钱的进价,乘三见九,再加一,叫卖十块钱的价。事过境迁,不知现在的行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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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五章-03栽跟头

  
  王向东的两个摊子火了。虽然人们还很穷,可毕竟比以前知道爱美了,而且溜滨j道的,也没几个连温饱都没解决的贫民,大家的生意还算好做。折腾到年底,赚了个盆钵乱满,除去给大luo李爱华的抽红,也不算摊子上压的货,这一年他净剩了毛两万。用惯了五元一张贴花储蓄存折的王老成,看着儿子盘腿坐在床上点钱的样子,有些眼晕。
  现在儿子的收入已经不再交给他和林芷惠保管了,他也不问他赚了多少钱,虽然他很想知道。
  王向东说:“爸,干脆你也退休算了,帮我看摊儿去,要不还得找别人。“
  “想得美丽?我才不受你剥削!”
  其实王老成再有半年多也该退了,他还想好好享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呢,去给儿子到自由市场站摊儿,叫什么事?
  王向东用无所谓的语气问:“您要退休了,单位分房子还轮得上咱家吗?”
  “你真是贪心不足。”
  “我在厂子那个宿舍没叫别人占领吧?”
  “不知道,我又不是你的管家。”
  “抓空我得去看看了,不行就租出去,赚一个是一个。”
  “你眼里除了钱还有别的不?”
  王向东不说话了,晃下头重新数钱,刚才跟老爷子一打岔,忘记数目了。
  他现在没心思跟老爷子争论了,他觉得除了逗弄家辉之外,他们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瞧瞧,厂子那间宿舍的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顺口开句玩笑,他还就当了真,又开始批判了。
  家辉长得很可爱,一家人比着宠,王向东每天回来都要捎点儿吃的或者小玩具给他,家里已经摆得象儿童乐园了,大家都怨他浪费,他说我小时侯没过过的好日子,一定要让我儿子过上。王老成就感慨,说这话耳熟呀,当初生你的时候,你爹我也这么说来着。
  “最后呢?”王向东一摊手:“最后这好日子不还得我自己闯荡?”
  王老成说那是你命贱,我孙子命贵啊,生出来就衣食不愁。
  “将来我儿子准得上大学,替咱老王家光宗耀祖。”
  陈永红说你们不要太宠他,将来太娇贵了,吃不了苦还怎么健康成长?
  王向东信心十足地说:“有他爹我在呢,根本就不可能让他吃上苦。”
  虽然陈永红不满地笑他,王向东对将来还是充满向往的。人走时气马走膘,他发现这些日子他真是大顺特顺,生意扩张了,进货渠道也畅通了,不仅广州的朱老板,石狮他也跑了一次,效果不好,还是定点在广州进货,而且最近的一次进货,他又认识了几个新的批发商,每个人都有些拿手货,做事也都爽快,好象是老天爷安排他们来帮助自己发财的。
  又是春天,天气逐渐见暖,交季的时候衣服正好销,王向东不敢怠慢,又临时找了个邻居帮忙,一起照顾摊子,生意果然好,滨j道真的不比虹桥的跳蚤市场啊,听说跳蚤市场已经关了,只给开放夜市,大都是卖小百货的,没前途。王向东不禁暗暗佩服自己当年的英明决断。
  这天傍晚,要收摊了,大luo忽然从另一个摊位急急地跑过来,把王向东拉到旁边,神秘地说要跟他商量点儿事。
  “啥事儿?搞得跟做贼似的?”
  “刚才我一同事拿来两件西装,都是双排扣的路易-威登,虽然是假的,可做工挺棒,问咱要不要。”
  “准是二道贩子,你理他呢!”
  “不是,我那同事还上班呢,不搞服装。我估计这小子这货来得有猫腻,不说价,只说叫咱们给价,差不离就成。”
  “操,甭问了,偷的!”
  “那咱要不?”
  “他人呢?有多少件?”
  “五十件,人还在那边等着哪。”
  “叫他过来。”
  一会儿,大luo领着个贼眉鼠眼的老头来了,介绍过,王向东也看了样品,问:“都这样的?”
  “都这样,整包的,老板要有心气就给个价。”
  王向东内行地抖抖衣服:“你上当了,这不是路易,假的!看我这个‘皮尔卡’了嘛,才是真货。”
  “那就按假的卖吧。”老头生怕王向东不理这个生意。
  “十块钱一件,我全包。”
  老头咧嘴道:“大哥少点儿了吧,您再给撩撩。”
  “行。有发货票吗?有票给你加两块。”
  “票啊……不方便开呀,我也是一小生意……”
  “那就十块,看大luo面子,再加一块撑死了,你要愿意的话,咱就财神爷操小鬼,现钱给!我就喜欢痛快的,行不行吧。”
  小老头苦涩地看一眼大luo,咬牙道:“那就定了,你们来个人跟我去拉货,我没三轮儿。”
  当晚,大luo就把一包西装压在货物底下拉了回去,转天就开卖。王向东算了算,这五十件要全出了手,至少能赚两三千块,真是人不得外财不富。开始还担心惹麻烦,又一琢磨,到时候就装糊涂,或者来个死不认帐,谁也不能把他如何。
  半个月过去了,也没出事儿,这就算安全了。王向东只是偷笑,说自己拣了大便宜。
  不过,中间就听说瞎四姐的门脸叫人给偷了,散件没动,所以当时也没发觉,到准备开包取货时才看出丢了一整包路易-威登的双排扣西服套装。大luo就很紧张,跑来告诉王向东,王向东也是一惊,琢磨了半晌,还是没有去找四姐,这个事儿不好开口呀?就算是误会,四姐也饶不了大luo那个同事,而且他王老三收赃的话要传出去也不好听。还不如将来有机会给四姐见点亮儿,还落个人情呢。
  王向东心里忐忑着,只盼望手里这些西装赶紧出手,所以告诉大luo那边,只要价钱差不离就甩吧,别放在手里堵心了。
  眼看着西装就剩了十几件了,四姐突然来溜弯儿,到摊前定住,眨巴着独眼笑道:“喝,三弟这里够火。”
  “还不是靠姐姐照应?赶个好日子回头弟弟请你。”
  瞎四姐扒拉过一个甲克,摸摸眼前的西装,赞叹道:“你够敢干呀,地摊也卖路易-威登?销得动么?”
  “将就玩呗。一共就这几件,好几天没动静了。”
  四姐压低声音问:“谁的货?”
  王向东心里一紧,愣了一下才转过弯来,勉强笑道:“老朱的。”
  “不对吧——老朱的西装只做皮尔卡呀?又加项目了?”
  “其实是老朱一邻居。”王向东觉得瞎四姐的眼神有些怪异了,心里开始发毛,他知道广州这些批发商,没一个她不熟悉的,自己骗她,真是找错了人。
  “还是姐姐告诉你吧,这个牌子,只有石狮候扒皮那里有!九河除了姐姐我,还没看第二家有卖哪!你是头一份,而且把价压得贼死,我说我那里怎么不见动静了?弟弟你比我狠。”瞎四姐声音不高,阴阳怪气地说完,扭头走了,诚心冷笑一声,给王向东听得清楚。
  王向东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栽了,不觉脸上发烧,恨自己一念之差把事情搞砸了。其实开始要是亮亮堂堂地跟四姐把事情挑明了,大家的关系只会更亲密,以后在这里也更好混。这下得罪了瞎四姐,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吃了她的冷箭啊。即使不用怕她,毕竟自己这个事叫她在下面一宣扬,还不定变成什么样呢,到时候他王老三就不是销赃而是臭贼了。
  晚上跟大luo核计这个事儿,大luo也是一脸无奈,只总结经验说以后不能贪小便宜了。王向东看他拿不出主意,也不追究了,只自己发闷,想了半宿,终于决定转天晚上请四姐出来把事情说明了,自己绝对不能背这个黑锅,以后还怎么在滨j道营生啊?至于大luo那个同事,管他死活!
  第二天先跟大luo交了底,大luo也咧嘴唏嘘,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咱不能一错再错了,至少四姐还是有义气的,又帮过咱,咱不能亏心太多。
  商量好了,两个人各自去守摊位。眼看着中午时分了,王向东刚跟卖盒饭的“娃娃脸”要了午餐,还没吃,忽然来了几个人穿白制服的公安,押着一个拷着的,正是偷四姐西装的老头,王向东一看就傻了,脑袋嗡地一响,赶紧把盒饭撂下。
  “是这个摊子吗?”
  老头撩王向东一眼,说“是”。
  “你!”一个公安指了指王向东:“认识他吗?”
  王向东苦恼地摇了摇头:“没印象。”
  老头很积极地指了一下面前的西装:“就是这种衣服,他说叫什么登。”
  王向东没想到事情弄到这种地步,心情一下阴暗,也不说话了,听从他们的吩咐,准备先去派出所交代问题,没忘记告诉邻居转告大luo他们分出个人来照顾摊子。没想到大luo急忙赶过来,立刻也被老头指认了,警察笑道:“自投luo网啊,一块走!”
  旁边看热闹的围了一遭又一遭,王向东真想扎个地方死了算了。路过瞎四姐的店面,一抬头,正跟她打个照面,四姐也是一脸诧异,不自觉地喊道:“三儿,咋啦?”王向东听着,只觉得她在尖刻地嘲笑自己。这时他注意到四姐的门脸里也有个警察,还拿个本子在记录什么。
  他以为是四姐报了案,这个贼老头才被抓住的。后来王向东才知道这老头原来是在别处做案给抓了,到里面一打,竹筒倒豆子,交代了一大串。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到了市场派出所,王向东坚决不承认自己销赃,一口咬定不知道那些西装是偷来的。大luo也叫屈。警察问老头,老头说:“我没告诉他们是偷的。”
  “没告诉也不成,”闻风跟来的市场管理处的一个人说:“你私自买卖没有发票的服装,也违反国家政策了,你这是投机倒把!”
  王向东一看,这个瓦刀脸的还是以前跟高学良他们一起喝过酒的,还收过他的礼,是管理处的副处长,姓焦。王向东一看他胳膊肘往外扭,不觉心里不愉快,顶撞道:“投机倒把这罪名得人家公安同志才能定。”话一出口,脑袋上立刻挨了一巴掌,一个警察道:“说你投机倒把你还不服?”
  王向东梗了下脖子,没接话。他知道外面有个说法,叫“投机倒把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警察要说你投机倒把,那就是投机倒把了,越不服气越“投机倒把”。
  焦处长笑道:“这小子平时挺规矩的,我们还准备今年评他个文明摊位呢,咋弄出这么个臭事来?我一听说就赶紧追过来了,意外啊,这么好一青年怎么就堕落了呢?估计真是不知情吧。”
  警察道:“甭管知情不知情,就冲他这态度,先拘留半拉月都够啦。”
  “咳,拘留是给他个教训,也应该!不过咱还是教育帮助为主嘛。”焦处长在一个老警察耳朵边上嘀咕了几句,老警察冲小警察挥了挥手:“抓紧给他们做笔录,除了这老家伙,别人要没问题就放了吧,里边也没地方装他们了。”
  大luo先笑起来,王向东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赶紧感激地看了一眼焦处长,心说刚才错怪他了,唉,还是有后台好玩呀。
  做完了笔录,给王向东的结论是“上当受骗”,不过投机倒把还是沾上一点儿边,老警察说:“焦处长,赃款赃物我们要追回,你那里怎么对他进行行政处罚我不管,受害商户的损失不能少补,那个瞎逼四姐也不是好油,不给她填补平了她一准没完,我们都烦她。”
  王向东抢话道:“大爷您放心吧,一个钱少不了他的。”焦处长横他一眼道:“没你说话的地方!现在就给我去管理处,准备接受处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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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五章-04四姐,何迁,大luo

  
  王向东好好地请管理处的同志喝了两次,事情才算平息。焦处长说:“小王啊,以后多长点心眼吧,要不是你姐夫关照过,这次非吊销了你的执照不可,还得罚你个倾家荡产。”王向东只有好话连篇应酬着,最后,焦处长吩咐道:“瞎子那边儿,你自己摆平去吧,别叫她再找到我头上,不然我可对你执法了。”
  王向东说没问题。
  王向东规规矩矩地把剩下的西装给四姐送回去,连卖掉的钱一起带上:“弟弟给卖亏了,你要嫌少,就说个实在价吧。”
  瞎四姐说:“我还真不指望那点儿钱发财,姐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王向东一脸倒霉透顶的悔恨,说自己上当了,要知道是从四姐这里偷去的,别说买他的东西了,当时不砸废了他!
  四姐冷笑道:“你不是说从广州进的吗?跟姐姐玩这个?”
  王向东红了脸道:“我不是心里有鬼嘛,你还计较我这个?”
  “真不知道这个是从我这里牵走的?我这里丢货的音没传你耳朵去?”
  “要知道我能不来站户一下吗?弟弟做事什么时候走板儿过?”
  四姐把路易-威登往柜台上一撂,笑道:“河里没鱼事(市)儿上见,你姐姐可不是涂脂抹粉儿没经过场面的小丫头片子,这个事来的明白去的也明白,我不说什么了,你心里装住这个茬就得啦。怎么说我也稀罕过你,现在咱姐俩要闹个翻j倒海,你不嫌逊,我脸还不知道往哪搁哪。”
  瞎四姐一把软刀子在王向东心口窝里磨蹭来磨蹭去,直把他窘迫得无地可容,最后憋急了,顿足道:“四姐你要还认这个弟弟,就当给我个机会行不?就算我知道这是你的西装,我错了还不成?更何况我真不知道啊!”
  四姐苦笑道:“算了,我也不知道你哪句真哪句假了,以后的路还长着哪,咱慢慢体会。”
  握别了瞎四姐,王向东有种虚脱的感觉,仿佛刚从一场梦里醒过来。他觉得一个闪失,已经把自己的形象全给毁灭了。现在看那些商户,他们的眼神似乎都有些意味深长了,使他无法释怀。
  晚上收了摊子,心里不舒服,回家放好了货,就拉大luo去喝酒。路上,大luo也是唉声叹气,一个劲抱怨自己给老三找了麻烦。王向东说:“咱俩觉悟都不高——妈的,放别人身上,这赃物也照收啦,谁跟钱有仇呀?问题就出在咱的运气不好上,而且后来知道是瞎子的货以后,咱做事儿也走板儿了,要不这事儿挺漂亮的。”
  “打哪跌倒了再打哪爬起来吧,不能看一时,得看一世,时间还长呢,咱这面子早晚能圆上。”
  互相安慰着,进了人民公园附近的一家老菜馆“鸿起顺”,刚找个旮旯坐下,大luo一扭头,笑了:“那不是何迁嘛。”
  何迁正从一个单间出来,端着一托盘剩饭剩菜,王向东看看他,也乐了:“跑堂呢?”然后招呼道:“何迁!”
  何迁吃了一惊,看见这边的老同学,赶紧红着脸点头,先把托盘送到后面,又跑回来,摩挲一把饭店的工作服,苦笑道:“巧啊。”
  “咋穿上这身了?”
  “没辙了,自谋生路呗,我想干买卖又没资金,也不能总在家里闲着呀,我奶奶看着我也难受不是?”
  王向东说:“干这个也没啥,是劳动就光荣。”
  何迁还红着脸,勉强笑道:“我也没觉的丢份,要不我死活不过来打这个招呼。”
  “以后有啥打算?”
  何迁看看左右,生意很忙,先敷衍道:“以后?骑马找马吧——你们喝着,我得干活了。”说完匆匆走掉了。
  大luo感叹一声。王向东也是摇头:“何迁怎么落魄成这样?唉,当年数他牛逼似的。”
  两个人喝着酒,再也没见何迁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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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动节那天,大luo和李爱华结婚了。请客的时候,单选了一天照顾市场里相熟的摊贩们,顺便捧了碰四姐,力图把西装事件的隔阂填补一下,四姐嘻嘻哈哈地打岔,似乎已不在意,又好象在表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一般,王向东不知道一向爽快的瞎四姐在这个事上为什么一点也不明朗,是不是她做为女人的小脾气犯了?
  过了些日子,天正热着,市场管理处的焦处长找他,说前面准备盖新门脸,可以给他安排一间,不过得预交1万块的租金。
  “一万?”
  “1万不多,照这样发展下去,将来升到三五万也有可能。”
  王向东踌躇着:“我是真想退摊进店,到时候就能上上档次了,也不用整天倒腾来倒腾去的烦了,不过租金还是贵些。”
  “一视同仁啊,一共盖六间,不是关系户还挨不上边呢。”
  “我先定下一间!租金的事……回头咱先喝酒!”
  焦处长就笑,说:“喝酒不能光请我一个呀?我们那里可是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
  王向东当然毫不含糊。过几天请了客,焦处长叫他写个困难申请上来:“国家有政策,在各种费用上,对个体工商户能照顾的就要照顾,我们研究过了,你就交八千吧——别看我,不能再少了,再喝多少酒也不成,要不群众该有意见了。”
  焦处长一锤定音,三个月后,王向东开始装修他的门脸了,还请人写了对联:新长征起步春光明媚,现代化开端金鼓欢腾。
  门面的名字想了许多,都俗,最后参照“四姐服装店”的套路,就以自己儿子的名字命名啦,叫“家辉服装总汇”。当时“总汇”两个字费了好大劲才琢磨出来,报批的时候叫工商所给枪毙了,只许叫“家辉服装店”。
  本来想效仿广州的朱老板,也把《人民日报》上那段关于“光彩”的话贴到墙上,后来一摆货,就没地方挂字了,只好作罢,算个遗憾。
  开张那天,王向东正给录音机里的磁带翻面儿,焦处长来找他,谈另外两个摊位的事,王向东就耍赖了,说什么也不肯把摊位交出来。焦处长急道:“当初不是说好了你进门脸就把摊位让给别人吗?后面排了二里多路的队哪,我也应了两个主顾了,你小子不能叫我坐蜡呀!”
  当天没有谈拢,王向东是死了心不想交摊位的,他算计好了,只要还能贷款下来,就是再有几个摊位几个门脸,他也敢干,现在抢个位置多不易啊,手里攥着的底盘还能眨巴眨巴眼就奉献了?
  晚上正看电视,大luo跑来了,说有正事跟他商量。
  王向东说你哪那么多正事?
  “你现在不是有门脸了吗?还有两个摊位,是不是得雇人啦?”
  “当然,你有人?”
  “不是,我是说……你要雇人最好多雇俩。”
  “你嫌累……不对吧,你到底啥意思?”
  大luo通红了脸,急道:“我嘴笨,就是表达不清。”
  王向东急道:“咱俩谁跟谁?你有屁就放吧,还捏着干嘛!”
  “我觉得不老对得起你的……”大luo先铺了一句,终于鼓气道:“小华我们俩想单干!”
  这倒出乎王向东的意外,他看着大luo,深吸了口烟:“我没亏待你们吧?”
  “哪的话?你的恩情比海深。”
  “……我明白了,准是小华的主意,看我挣钱她憋不住劲了。这老娘们就是干不出好事来,哥们弟兄情义都是叫她们给破坏的。”
  陈永红在旁道:“你别乱栽赃啊——我看光荣他们想单干,也没什么不对,谁没有点志向啊。”王向洞一掉头:“你也是,一结婚就俗了。”
  王老成横了一杠子:“我看大luo媳妇做的对,干个夫妻店都自在。人家还能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大luo说:“其实我一直就不同意,小华整天在我耳朵边烦,正好有今天这样的机会,我才来跟你商量,要是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还接着帮你。”
  王向东沉吟一下,说:“其实我真不想你们离开,毕竟自己弟兄在一起干着塌实。不过你们有这个想法,老三我绝对得支持,有什么难处我还得帮你们呢对不?不过你们打算干点儿啥呢?”
  “也干服装呗,跟你这段时间混的,我们也懂了点儿门路,干别的不摸门儿呀。”
  “也好,以后我的渠道就是你的渠道,你们也不用摸索了,驾轻就熟,比我当初干的时候要顺当得多。不过你们上哪干?大街上撂摊儿去?”
  大luo不安地晃荡了一下身子:“我想跟你商量啊。看样子你那两个摊位不交一个是不行了……”
  王向东脑子快啊,马上就明白大luo要说什么了,他干脆抢过话来说:“是不是想弄个摊位?”
  大luo轻松了:“对。”
  “好啊,要是给别人我还真不死心,你有这个心气我没话说。咱肥水不流外人田,明天就请姓焦的喝酒!你再准备两条好烟吧,轰炸之。”
  “可能他已经答应别人了吧。”
  “咳!我不是说过轰炸之了嘛!”
  大luo嘿嘿笑了。
  转天,叫上姐夫高学良一起请焦处长出来,把话直接挑明,焦处长连连叫苦,说了千难万险,最后还是答应了,不过有个条件:王向东必须同时把两个摊位都上交。王向东挣扎一番,趁着酒劲一拍大luo肩膀:“为了哥们儿,我牺牲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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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五章-05英雄风采,大luo,许凤

  
  大luo接了王向东原来的一个摊位,另起了执照,法人代表写的是他哥哥的名字,大luo的哥哥是个残疾,不用上税,先省下一笔。王向东第一次佩服了一回这个傻哥们儿。
  大luo新开业,王向东心里只别扭几天,就想开了,看他的摊子上生意清冷,赶紧拿了些货叫他先赊卖,而且把自己拉货的旧三轮也送给他们用了,现在他有了店面,用不着每天倒腾货了。李爱华看他这样豪爽,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样一分离出来,有拆台之嫌。
  “家辉服装店”里新雇了女孩,叫许凤,是焦处长介绍来的,焦处长跟王向东说“是咱表妹”,王向东正要招人,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而且这许凤也是个干净利落的,在服装店里一站,也抬色。
  开张伊始,生意不是很红火,不过比在地摊时候还是强。王向东跑了趟石狮、广州,先跟朱老板订了批上档次的假名牌,又找到四姐说的侯扒皮,看了他的货,也交了款,不过没要他的路易-威登。回来后还专门对四姐说了,四姐笑道:“你尽管卖,你不卖将来别人也要卖,反正我一个人拢不住整个九河的市场。不如咱俩合伙先把市场顶住,再关照候扒皮不给别人发货,以后咱姐俩就做他的专卖。有了进货量说话才硬气。”
  王向东感慨万端,深感四姐一个女流真是比自己心胸还要开阔,却没注意瞎四姐说话时暗暗发冷的眼光。
  没几天,瞎四姐过生日,邀请大家喝酒,王向东破费一千多块钱给四姐买了条金项链做礼物,希望一下子就把以前的隔阂一笔勾销。四姐嫌礼物太贵,不收,旁边的人玩笑道:“老三你不是要向四姐求婚吧。”
  四姐乱骂,周围乱笑。
  四姐一直没结婚,倒是先认了两个干儿子,都是这条街上摊主的小孩,前些天王向东还想让家辉也叫她干妈,四姐笑道:“名额满了。我可不敢乱收了,将来更没人敢要我。”干儿子没收,不过最后项链还是收下了,王向东少不了叫四姐多敬上几杯,当晚喝得大醉,不过心里高兴,以为从此又可以在滨j道挺直腰杆做人了。那个西装事件一直压在心头,叫他想起来就气闷。
  吐了一路,回到家已经清醒了不少,王向东少不了挨数落,也不顶撞,只喝了几口醋,洗了脸,醉醺醺逗起儿子来。林芷惠忍不住说:“晚上我们看电视了。”
  “有啥希奇,哪天不看?”
  “你猜谁上了电视?”
  “谁?陈永红?嘿嘿。”
  陈永红说你别拿我找乐儿,是你们一同学,听妈说,是小华的哥哥。
  “——李爱国?咋了,捐躯了?”王向东瞪大了眼问。
  王老成骂道:“臭嘴!人家做报告哪,上了英模报告团啦。”
  “跟越南不打了,咱赢啦。人家国子现在当上连长了,还火线入了档,多出息!”林芷惠也不由得赞叹。
  王向东笑道:“想不到啊,一不留神叫这小子给摇起来了。”
  转天大luo跑过来,先把前面赊欠的服装款给他结清,然后问他看电视了没有,王向东说不就你大舅子上镜头了嘛,大luo说是啊,昨天小华激动得一晚上睡不塌实呢,呵呵,我妈说了,咱这帮发小的朋友,就数李爱国有本事,现在全国人民都向他学习呢。
  “没搞错吧。”
  大luo笑,说反正人家现在带着一连人马呢,咱俩没法比。王向东说在什么岗位上劳动都光荣,行行出状元,咱俩将来未必比他差——你那边的买卖最近咋样?
  “慢慢好起来了。”
  “比给我打工干着更来劲吧?”
  大luo就嘿嘿地笑。然后说:“你还不清楚吗?地摊不比你这门脸啊,上档次的衣服也要不上价去,只能甩大路货。我跟小华核计了,这里有我一个人盯着就成了,她准备找俩人帮忙,回去干老本行。”
  “啥老本行?”
  “自己做衣服啊——摊上的衣服批发来的,怎么也不如自己仿做利润高不是?”
  “差不了几个钱,你还费那个劲?”
  “差点儿是点儿啊。”
  “以前没看出来,敢情你他妈比我更财迷。”
  大luo说:“现在跟在单位吃大锅饭不一样啦,那时候一个个提起来都是吃饭拣大盆干活没精神,现在给自己干,当然得手脑齐动啦。”然后又是嘿嘿嘿地一脸傻气。
  大luo走了,王向东看一眼旁边的许凤说:“我这哥们儿以前象你一样,是给我帮忙的,现在也有了自己的买卖,当老板了。你跟三哥好好干吧,你比他机灵多了,将来弄好了也能发达。”
  许凤笑道:“三哥真是好心眼,他不跟你干了,你还那么帮他。”
  王向东不肯放过表白自己的机会:“我这人就是热心肠,直筒子脾气,别人对我有一点的好,我就得回报他一片的情,象这个大luo,他们两口子当初都是没活路了才找到我,我能不管吗?管到他们翅膀硬了,我也不拴着人家。到底当初人家实打实地给我卖过力气。话说回来,当初要不是他们跟我世心地干,后来我也不会那么奉献,做人讲究的就是个将心比心。”
  许凤听了,心里明白,赶紧说:“三哥你放心,我在你这里绝对不会比他们差,而且我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王向东看许凤机灵,心里也喜欢,一面鼓励她好好干,一面觉得当老板就是舒坦,也能指挥别人了,呵呵。
  听焦处长讲,这个许凤家里很困难,一直没有工作,所以才请他帮忙在市场给找个事情做,好歹贴补些家用。不过看许凤这样子,倒不象贫苦人家出来的,每天打扮得清爽,腕子上还戴着手镯,远看象翡翠的那种劣质玉石做的,脖子上也象那些时髦的女孩一样挂着项链,王向东不用问也知道是镀金的,因为他以前就卖过这玩意。几天过来,王向东就看出这个女孩是那种爱慕虚荣的类型,不过这倒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影响到做生意,一个售货员并不需要一定要有高尚的情操。
  许凤看王向东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转身去招呼刚进门的的两个顾客,一转身的瞬间,带过一阵淡淡的香气,王向东心里一振,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这应该是许凤抹了化妆品的缘故。王向东忽然有些发愣,皱着眉头一阵惆怅,这样的香气很熟悉似的,熟悉到让他一下子想不起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永红除了和他们一样擦一些牡蛎油,几乎不用任何女性化妆品,所以王向东对女人身上的化妆品味道很敏感——他想刚才自己那么发着愣,可能就是对化妆品敏感的缘故吧。一时也没心思追究。
  这一天的生意不太好,关键是过了上午忽然多云,零星地还洒了几点雨,惊散了不少逛街的人。傍晚上,天阴得更重,大luo急忙把服装寄存在“家辉”,先登着三轮跑了。王向东看看天,对许凤说:“咱也落门吧,一会免得你挨淋。”
  好象天跟人叫劲是的,说着话,雨就来了,急急地,路上的人都往两边的店里跑,王向东一看,倒也不急了,说:“反正走不了了,呆会儿吧。”
  许凤就站在门口往着外面的雨幕发呆,又好象在孩子般欣赏雨景,王向东不理她,自己挨着门抽烟,一边望着急窜的人流微笑。
  时间不长,就看见前面有人抱着整捆的雨伞当街兜售,王向东笑道:“又是一能人。”
  许凤说:“我去买把伞吧。”王向东说不用,这是阵雨,闹得欢,一会儿准停,咱不上那个当。他见许凤一个劲看天,就笑道:“你不用急,雨要停的晚,我骑摩托送你回去,明天你坐公交车来,晚一点儿没关系。”
  许凤就甜甜地笑:“谢谢三哥了。”
  让王向东说准了,果然一会儿雨就停了,看云,也稀松了下来,估计是没有力气再下雨了。王向东拍拍手站起来,笑道:“好啦,你快回家吧,我来关门。”
  许凤有些惆怅似的笑笑,一边出去开自行车缩,一边道:“以为能坐坐摩托呢。”
  “呵,摩托有什么好坐?”
  许凤红一下脸,笑道:“我从来没有坐过,你不信?”
  王向东也笑起来:“好啊,等哪天得空,我带你去兜风。”
  “真的?”
  “这点小要求还不好满足?”
  许凤咯咯笑着,推起自行车上了便道,挥了挥手:“三哥,明儿见。”
  “慢骑吧。”王向东摆了摆手,回身拉下了卷帘门。再回头,许凤已经骑上车子走出一段,好看的身材在街上孤单地微微扭动着,红沙巾很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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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五章-06四姐,大luo,小情调,

  
  进了秋季,王向东约上四姐等几个摊主,一起去南方进了次货。一路上只是乱谈,看样子四姐已经“忘记”那次不愉快的“西装事件”。到了石狮,四姐带王向东单独请了批发冒牌“路易-威登”的侯扒皮,敲定了九河不许第三家再从这里进货的君子协议。
  王向东问四姐:“虽然弟弟也干了两年了,可是对这些南蛮子的脾性还是没把握牢靠,你觉得哪几家够板,多给我介绍几个主顾啊。”
  四姐笑道:“这得看缘分,我看着可靠的,未必适合你。关系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干咱这行的很少有不上点小当的,不过只要做事规矩,不破人家财路,就没人害你,大家都是要发财的嘛,你是给他们送钱的,欢迎还欢迎不过来呢。这里面门道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小路弯路走得多了,慢慢连起来,也能铺成金光大道。你慢慢体会吧,只要你是做生意的料子,早晚都会弄明白,不然,就是教你一千一万,也是白搭。”
  “姐姐你还是不肯让我省事啊。”
  “告诉你捷径就等于害你,只有自己闯出来的道儿走着才塌实。”
  王向东说:姐姐高见。
  其实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愿意给瞎四姐一个当前辈的机会,哄她个高兴罢了。时间长了,他渐渐觉得瞎四姐也不过如此,并没有传说中的那样威风八面,毕竟是个女流,不过是依赖着比别人早进几天滨j道而已。只要假以时日,将来能在这里对后来人说三道四指点j山的也许就是他王老三,什么四姐,靠边凉快着吧。
  回了九河,许凤赶紧把这些天的帐目一五一十地对王向东报告,王向东看看算术本上的记录,又扫一眼货架上的衣服,很满意,当即说:“妹子干得挺好,三哥放心了,天儿也慢慢凉了,三哥这里的羊绒衫你随便挑一件,算奖金吧。”
  许凤兴奋地谦虚:“这是我应该做的,三哥你太客气。”
  “甭跟我客气,在这里我就把你当我亲妹子看待,只要把摊子盯住了,三哥没有慢待你的时候——我的话可是落地为死,羊绒衫啊,随你喜欢拣样儿挑,一时半会儿还挑不软你三哥。”
  许凤也欢喜着不再推辞。
  没多大工夫,大luo就拿跑来了,先问王向东进了些什么货,看看有什么适合匀给他几件的,王向东应了。大luo一边笑,一边从塑料兜里拿了几件西服,王向东先笑:“又是哪个同事给你推销的?”
  “一年被蛇咬你还十年怕井绳啦?这是咱自己家出的,你看看咋样?”
  “李爱华做的?”王向东接过一件西服铺在柜台上看了看,赞许说:“不错嘛,缝上个标签,当‘皮尔卡’卖都有人信。”
  “你要看好就留两件,帮我卖卖。”
  “喝,当上贩子啦。真是李爱华的手艺?”
  大luo憨笑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她也就扎个喇叭裤还就乎,上档次的玩不转,我们请了俩师傅。”
  王向东笑道:“又走我的老路子,直接去南边进货多省事,一看你就是个小农水平,还玩自产自销哪。”
  “我也是家里有那个嫌人,别说李爱华了,连我哥都能靠床上给划个尺寸什么的,弄点儿事忙活着,他也塌实啊。”
  王向东感慨道:“那倒是,等你挣了钱,给你哥弄个轮椅吧。”
  “计划着哪。”
  大luo走了,王向东吩咐许凤把他拿来的几件西装挂在显眼地方:“还别说,这几件衣服放在这里,也不掉咱的档次。”
  衣服还没挂利落,就来了买主,试穿了一下,没费什么话,就交钱搞定,王向东就乐,说这傻子,弄不好还以为撞上名牌了哪。
  “回头你怎么给luo哥结帐啊,咱不能白卖吧?”许凤提醒道。
  王向东说:“人家也是请人做的,跟他对半分利吧。”
  “拿咱可有点亏。”王向东白她一眼:“我们哥们儿弟兄之间,哪讲什么亏了赚了的。”
  许凤倒是机灵,一看王向东的眼色,就不多嘴了。
  转天,许凤就穿了胸前绣红花的白绒衣来上工,问王向东可好看。王向东说好,妹子你就是一衣服架,什么衣服穿你身上都能给它挑起来,有你往店里一站,我还省了广告费呢。
  “三哥你净会取笑人。”许凤脸一红,从他身边向里走去,那种熟悉的化妆品味道淡淡地飘过,王向东闻得很舒坦,脑子里恍惚记起些什么,又追踪不清。
  来客人了,王向东赶紧让路,跟许凤一起热情招呼,有了第一拨顾客,人流就陆续着不断了,王向东喜欢这样的热闹,即使看的多买的少也无所谓,他觉得人气才是首要的。朱老板说的好:买卖不做没关系,叫个朋友总可以。
  忽然,一股淡漠的花粉味道飘入气息,许凤正在远处,王向东下意识一回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看墙上的毛衣。
  米彩儿?
  王向东愣了一会儿,等她往前一挪步,终于看了个侧脸,不是米彩儿是谁?
  “彩儿?”
  那女人有些意外地转过身,露出淡淡的笑来。王向东眨巴下眼,尴尬地说:“认错了。”一面抱歉地笑,一面诧异着米彩儿是不是有个失散的姐妹,怎么这么象呢,除了那笑容和目光,活脱脱就是米彩儿嘛。
  很象米彩儿的女顾客看了一遭,左右试了几件衣服,也没有贡献点利润,扭搭着小屁股走了。王向东一直目送着她淹没在人流中,才怅然地收回目光。许凤正好招呼他结帐,王向东看一眼许凤,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一下想明白了:原来她身上的化妆品味道正是淡漠的茉莉花的香气,米彩儿的香气。
  收了衣服钱,王向东不觉得有些愣神,望着漫漫的人流,想象着米彩儿真的能突然走到他的服装店前。她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很久了,他不曾这样专注地想到过米彩儿,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那段最初的浪漫耿耿于怀。他开始想象如果当年娶了米彩儿,生活是不是会更美好?他想应该是吧。也是在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陈永红在他的生命里似乎从没有重要过,她只是和他一起在结婚证上合了影女人,他的儿子的母亲,一个偶尔会给他讲讲档的政策企图指引一下道路的朋友,而不是他的爱情,不是他的动情和浪漫。他说不出陈永红有什么不好,他也不能拿她跟米彩儿比较,她们是两种类型的女人,况且,在他的心里,米彩儿依旧是个美丽清纯的女学生的模样,他记得她的茉莉花般淡淡的清香,记得她娇羞又热烈的身体,记得她的笑。陈永红几乎没有一点东西可以使他联想到米彩儿,陈永红以完全不同的姿态侵略了他的生活,甚至覆盖了他的回忆,米彩儿在她的身影里几乎是完全地被掩藏了。
  可今天,一个仿佛的身影,一阵仿佛的香气,使这一切突然苏醒。苏醒后是无法呼唤的惆怅。
  许凤在他的身边整理着被顾客弄散的衣服,他轻轻地吸了口气,让她身上的气息刺激着自己的嗅觉,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比以往多了几分亲近。他下意识一般告诉自己以后要对她好些。甚至,他真的开始希望自己能有这样一个妹妹,一个有着淡漠的茉莉清香的妹妹,让他爱和宠,以及悄悄地怀念。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细腻和柔情,忽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过这情调很合他的胃口。他以前不知道。和米彩儿在一起的时候,还太小,只知道偷偷的愉悦,只知道豪言壮语山盟海誓,却不知道生命里还有一种东西叫哀伤和细腻,以前他以为这种东西是不适合自己的,他以为自己只会狂野、激动和大鸣大放。
  心思一细腻,时间也仿佛过得娇柔迟缓了。
  礼拜一,买卖稀。王向东早早就招呼许凤落门,许凤说:“再呆会儿吧,我回家也是闲着,你有事就先走好了,反正也没什么人。”
  王向东说:“歇了,信着劲儿干没个完,走,我带你骑摩托兜风去。”
  “真的?咋这么好心情?”
  “我答应过你,忘了?”
  许凤欢喜地把自行车推进店里,随王向东出了市场,到存车处把摩托推出来,慢慢骑着出了闹市口,一上大马路就开始撒欢。许凤在后面尖叫起来,一把攥住王向东的衣服。
  “没关系,你尽管抱着我。”
  “你是没关系……”
  王向东笑道:“你还怕碰见熟人咋着?都啥年代了,还那么封建。”
  许凤试探着把他的腰轻轻抱住,王向东问:“想去哪?”
  “看海去吧。”
  “你以为这是飞机啊,到了海边天就黑了,我带你看看西郊大空场去,听说那里建了个大市场。”
  许凤说好啊,然后又笑起来:“三哥你就知道做生意,带人家兜风也要去市场。”
  王向东笑道:“那咱就乱转吧,反正你就是想坐摩托。”
  许凤咯咯笑得甜美。
  顺着海河跑了一大截,一直是狂奔,许凤在后面欢快地乱喊,王向东也一路乐着。
  王向东把摩托停在桥边,回头问:“怎么样?还过瘾吗?”
  许凤散乱着头发笑道:“太好玩啦!”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搂着老板的腰,赶紧松手,脸也飞红了。
  王向东只看得一呆,脱口问:“你抹的什么化妆品?很好闻。”
  许凤努嘴道:“没牌子。”
  王向东长出一口气,望着汤汤东去的肮脏的海河,感慨道:“好几年没来这里游泳了,忙。”
  “我真纳闷你们男孩子,这么脏的水也敢下去?还不越洗越脏?”
  “你信不信,等哪天三哥有了大钱,就把海河给它抽干了换成山泉。”
  许凤只是笑,她当然不相信。
  王向东说完了也笑,他是被自己的远大志向感染的。听到许凤的笑声,他就说:“跟着三哥好好干吧,将来有你好日子过。”
  “只要你不嫌弃,我跟定你了。”许凤话一出口,自己先笑,红着脸在背后推王向东一下,补充道:“我是说给你卖衣服啊。”
  “我也没往别处想啊。”王向东笑道。他不知道有多久没这么轻松过了,生意生意,整天就是生意,他从没烦过,也没感觉疲惫,只是忘记了生活还有这样一种轻松的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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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五章-07多行好事,李爱国

  
  入冬了。这天风大,生意不是很好。王向东正坐在门后面修指甲,卖盒饭的“娃娃脸”跑来了,喊三哥。
  王向东跟他不是很熟,只是每天要吃他盒饭,才混得脸亲,其他交往倒没有过。王向东看他一脸亲密,就笑道:“兄弟坐,今天人少,买卖都不旺,你那里也不行吧。”
  “差着行事啦。”“娃娃脸”边说边把手里的盒饭放下,“三哥,这个送你的。”
  “呵,年底吃结余啦?”
  “哪呀?别人我看他脸白!对三哥我高看一眼。”
  王向东把指甲刀往柜上一放,先打开盒饭看看,鸡腿米饭,然后笑道:“说吧兄弟,有啥要三哥帮忙的?”
  “娃娃脸”一挺身子,笑起来:“为什么我高看你一眼,三哥你到底是心明眼亮,我要啥也不说就走,你还得别扭不是?”
  “别扭。”
  “那我就说了——还真有事求你。”
  王向东把盒饭一盖,往“娃娃脸”跟前推了一下,笑道:“要是解方台湾这么大的事儿你可别求我啊,这个盒饭我也吃不起。”
  “瞧你说的,纯私事儿——高学良你认识吧?”
  “只要没有重名重姓的,就算认识,那是咱姐夫,干啥?找他搞指标可没有,他就是一小干部,没实权。”
  “三哥你一张口就是远大的,透着档次高——我一卖盒饭的要啥指标?又不想买空卖空。跟你说实话吧,我跟高学丽搞对象呢。”
  王向东了啦:“嘿,这你得找民政局啊,现在又不搞成分论,卖盒饭的咋啦?高学历的姑娘就不能追求?……”
  “三哥你听拧啦,这高学丽她是高学良的妹妹。”
  “操,你说清楚了呀。”王向东又笑起来,“咱哥们儿有这层关系,咋不早来认亲?怕我白吃你盒饭?”“娃娃脸”委屈道:“以前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亲戚潜伏在这里。”
  王向东笑着然后点着“娃娃脸”的脑壳道:“你怎么跟前面卖衣服那大luo一德行,追人家妹妹还走哥哥路线,学某某档曲线救国咋着?”
  “不是,我跟学丽搞了三年了,都似定终身了,过几天我得去他家接受审查去,别的倒不怕,就是她哥叫我憷头,国家干部啊,我晕。”
  “高学丽干嘛呢?”
  “奶粉厂工人,我们就是在那认识的,后来我不是不尊重领导嘛,给开除了,妈的提起来就恼火……”
  王向东说行了,你对象不也就是个小工人嘛,我还以为多高贵呢。这个忙我帮,今明两天我就找我姐夫给你吹牛去,要是成了好事你免费给许凤我们俩送一个月盒饭啊。
  “娃娃脸”瞄一眼在里面笑的许凤,拍了下胸脯:“你们俩后半生的饭辙就冲我说吧!”
  “打住,我可不想吃一辈子盒饭。”
  王向东说了就做,转天就找大姐夫去了。
  高学良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王向东说啥事?
  “贷款的事儿,你现在有没有能力还贷?”
  “两份我也还得起,不过咱不急,不是还没到日子呢吗?国家的钱用着方便,不催急了我不给她。”
  高学良一晃脑袋,说你咋有这想法呢?不对呀。你还是适可而止吧,困难时期不是已经过去了吗?现在就塌实地做买卖,稳扎稳打地走,塌实。
  “是不是政策有什么波动?”
  高学良说:“没有,今年不是还开放了14个沿海城市呢嘛,经济政策有进无退。问题出在我们内部——实话跟你说吧,我们部长找我谈话了,说有人反映我给自己亲戚担保贷款的事了,在区委的影响很不好……”
  “行了,姐夫我明白了,我不给你的政治前途制造障碍,这钱在不贷了,弟弟也真不却它支持了,我还得存点儿钱支援国家建设哪。”
  “这就好,你姐还说你是犟头呢,我看三弟你最明白事理。”
  王向东说:“我就是认一个理,你帮我,我就不能害你。”然后说了前一段跟瞎四姐的别扭:“我当时是一个念头没转过来,结果把事儿给弄砸了。”高学良说:“这事我听说了,你呀,你这叫利令智昏哩,不管跟那个什么瞎四有没有关系,来路不明的东西也不能沾。当时我一听这事儿也上火啊,不过后来看你们处理得挺好,也就没再过问。”王向东撇嘴道:“我就知道那个姓焦的准跟你卖弄去。”
  高学良说:“官场嘛,大家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得求到谁,别人的好处咱要记得。”
  “当然了,要不我凭啥让他表妹到我那里看摊呀?”
  高学良嘱咐道:“你可得长个心眼,别当着他表妹的面儿口无遮拦……”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没问题,现在他表妹跟我的关系比跟他还亲哪。”
  高学良笑道:“你可得小心呀?别出啥故事。”
  王向东说你想哪去啦?说完,心里也是有些后悔,不该跟高学良乱说的,万一大姐回家念叨,把话再传歪了,可不好料理。
  其实他跟许凤还真是越来越亲近,许凤整天三哥长三哥短地,比叫自己亲哥哥还上瘾,他也乐得消受,平时的服装有什么好看的款式,只要适合她的,就要她穿着,值当展览呢,穿够了就上架卖,反正也不脏不破,照样不耽误赚钱,还哄得许凤一个高兴,自己也赚个心旷神怡。
  中间有两天许凤家里有事,请了假,王向东一个人在店里,还真有些寂寞呢。许凤回来了,他就开玩笑地告诉了她,许凤红了脸笑,很满足的样子。
  王向东怕高学良来了兴趣再打探许凤的事儿,就赶紧拉到正题上,提起“娃娃脸”来,说他看上了大姐夫的妹子,而且俩人已经私定终身了。
  没想到高学良只简单问了问“娃娃脸”的情况,就不多管,反而笑道:“我那妹妹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就是脸蛋漂亮,银样蜡枪头啊,能有人要她我就高兴,还挑挑拣拣做什么?——不过这话你别跟小金说去。”
  小金就是“娃娃脸”,全名叫金水旺。
  金水旺原来在奶品厂当警卫,因为打架斗殴被开除的,不过对外人,他只说是因为自己太梗直,跟领导有矛盾。王向东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真相,不过那时真相已经不重要,金水旺已经不再隐瞒历史,他谁也不怕了。
  说着话,一年就翻了过去,新日历牌又撕去一半的时候,娃娃脸和高学丽也结婚了,王向东并没有真的享受每天吃白饭的待遇,不过金水旺两口子对他的态度绝对没的挑,热情百倍。这时候,“好吃懒做”的高学丽也办了“停薪留职”,跟金水旺一起卖盒饭,在滨j道市场的两个进出口各支了个摊子,听说高学丽干起自己的买卖来,精神头也上来了,除了喜欢打扮,好吃懒做的恶习倒是改掉了。到了饭口,金水旺还要蹬着三轮给摊主们送货上门,小生意也干得红火。
  相对来说,王向东的生意并没有什么大变化,每天银子稳赚,腰包越来越鼓了。倒是家里翻盖了平房,电冰箱、洗衣机都齐了,小日子叫街坊邻居羡慕得眼红。王老成也退休了,每天跟老伴儿在家里哄孙子,享受着万元户儿子给自己带来的“现代化”生活,无限知足,对儿子选择的道路也不再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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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秋天,李爱国在解方军的第八次“大裁军”中转业了,关系直接调到九河市公安局,没多久就到北区刑警队当了副队长。
  老同学当然要聚会,连何迁都找到,只是少了丰子杰,说了原委,李爱国难免感叹。王向东说他跟大luo总是隔几个月就去看他,丰子杰在里面混得不赖,只是没有了当年被劳教时的张扬,情绪一会儿消沉,一会儿激愤。李爱国说:“本来我该去看他,可是现在我刚到公安口儿,还没站稳,不方便进出劳改队这种地方,回头我先写封信,鼓励鼓励他吧,浪子回头金不换,不管怎样,将来出来了,我们这些老同学也不会不管他,你们也要多鼓励他,让他多看光明的一面。”
  何迁就不胜感慨,说李爱国你当了几年兵,觉悟真的高不少啊,要不是因为我爷爷的问题,我也上前线了,就是让越南鬼子打死也光荣啊,总不至于现在给人刷盘子,这帮同学里我最落魄了,都不好意思来见你。
  李爱国少不了又鼓励何迁几句。
  王向东笑道:“要不是因为咱哥们儿一块玩尿泥长大的,还真看出你以前是个小地痞呢,装,接着装,我看你有多大板劲?”
  大伙就笑,说王向东不会讲话,容不得别人进步。李爱国打他一拳,大声笑道:“人不能叫历史给绊住了脚啊,谁知道自己将来能变成啥?我要知道自己能当兵,还犯得着满街抢军帽去?”
  提起军帽,大家就笑大luo,大luo不忿地说:“你们这帮孙子,当初净撺掇我抢,抢到了给你们,你们夸我几句有风格我还挺美,一旦失手叫人家逮住,我挨臭扁的时候你们早撒丫子啦。操,越想你们越不可交!”
  王向东指着李爱国笑道:“第一个跑的总是你大舅哥。”
  何迁说:“现在就不同啦,该轮到别人跑他狂追了,人民给的权利啊。”
  “不是权利,是职责。”李爱国纠正道。
  王向东笑问:“要是有一天我出了屁,在前面跑,你追不?”
  李爱国沉吟一下道:“但愿不要有这个局面。”王向东立刻大笑,说李爱国你他妈真深沉假深沉啊,还但愿?老三我能有叫你追的那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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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第八次大裁军。建国后50多年中,解方军以“精兵简政、精简整编”的方式一共进行了10次裁军。前9次分别是1950年、1953年、1957年、1980年、1982年、1985年和1997年,2003年9月,j-泽-民宣布在05年前,解方军再裁减20万人,由此拉开了第10次大裁军的序幕。李爱国经历的正是1985年6月开始的第八次裁军,这次共裁减军队人员100万,据说这次裁军使我军实现了由数量规模型向质量效能型、由能力密集型向科技密集型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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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六章-01何迁何迁

  
  跟李爱国他们聚会以后,何迁的情绪很糟,看人家一个个都春风得意的,自己呢?一时想不开,老毛病又犯了,揣俩馒头跑解方桥下干坐了一上午,抽了两盒烟,也没琢磨出道道来,虽然说条条大路通luo马,可他发现自己走不动,千言万语就一个障碍:没钱。
  就他挣那俩钢崩儿,除了生活挑费,是没有积蓄可言的,奶奶有是个病秧子,没钱上医院,只能买点便宜药好歹活着。有时候,他也想摆个小烟摊儿弄俩钱,可没资本,也想过跟王向东张口,可他拉不下这个脸来。他不想欠任何人任何东西,钱和感情都在内,同时他又觉得这个世界欠他太多,他早晚要讨还回来。以前是爷爷被错误打翻,弄得家破人亡,他也被剥夺了上进的机会,后来好不容易当了民办老师,虽然又是上夜校补习又是卖命地工作,最后还被有门路的人给排挤出来,现在呢,一个人空怀壮志,却只能天天到饭馆刷盘子,勉强维持祖孙两人的生活,还要时刻看人家的脸色,呸,如果他家不倒霉,那些家伙算个几吧!
  何迁愤怒地咬了一口馒头,嚼了半晌咽不下去,又舍不得吐,只好反复努力着把嘴里的面浆分批往嗓子里送,咽着咽着就流下泪来。手里的馒头被攥成形状奇怪的一团面疙瘩。
  “我一定会有钱,我一定会比他们都强!”
  何迁腾地站起来,脑袋“咚”地一声顶在桥狐上,加上坐得久起得急,一时眼冒黑光,手脚不听使唤地扑跪在地上,晃荡了好几下,才清醒过来。
  “操他妈的,我咋这倒霉?”何迁悲愤地哭出声来,要不是知道自己水性好,当时连投河自尽的心思都有了。
  几声笑把何迁惊动了,原来是几个孩子正往桥下扒头看新鲜。何迁吼道:“看你妈嘛?!”
  孩子们起哄地一叫,跑散了,不知是谁,回手还砍过一块砖头来,砸在何迁的脚上,疼得他又是一蹦,大骂着跳到河沿上,孩子们早跑开了。何迁懊恼地甩了两下脚,擦把眼泪把馒头揣进兜里,扳着拦河堰爬上去,沿着马路往饭店方向走。
  不管怎么着,还得先去刷盘子。人穷志短啊,妈妈的。
  到了饭店,先挨训斥,何迁也只是在心里狂骂,嘴上连连应承,抓紧收拾桌子。
  “二楼雅间!”
  随着一声吆喝,何迁噔噔跑上去,进雅间抄拣残局。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客人相搀着向外走,挤得瘦小的何迁一个趔趄。一个红脸膛含糊不清地说着:“大主任,这买卖您一定给我促成!支援农村建设您有一功!”旁边的似乎更醉,忽悠道:“小唐!别说十吨,就是一百吨!一千吨!我也有!不过得我高兴了……不高兴,一根也不卖!”
  何迁进了屋,看着一桌狼籍大餐,嘟囔道:“牛逼什么,土佬冒儿!”顺手拣了粒儿花生豆扔进嘴里。
  “耶!”突然,他看见靠旮旯的椅子上,赫然放着一个“首都牌”的手提包,何迁赶紧向外追,刚一出门,又戛然止步,看看左右无人,迅速地跑进去,拉开手提包拉链,里面是件衬衫,好歹一捏,下面是硬的,扒拉开衬衫一看,是个报纸包,几猛用手指一抠,露出一角儿,搭眼一看,当时头都大了——整沓的人民币啊!还都是“大团结”!!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要不是有天灵盖拦着,非窜到房顶上不可。何迁颤抖了,呼吸几乎停止,心却跳得山响,急如乱鼓。何迁感到自己的眼泪又要下来,风吹帘动,何迁猛一回头,没人,却已经汗湿了脊梁。
  不能再犹豫了!何迁红了眼一般把头探出窗口,下面是一条只能容一人宽窄的墙隔断,一边是饭店的后墙,一边是居民区的后房山,中间堆满了陈年的垃圾,根本没人收拾。何迁伸手一提,手提包就出了窗口,向斜前方一用力,直接扔进垃圾里,通地一声陷落进去。
  下面骂街了,何迁手忙脚乱地收拾桌子,咣地摔了一个碗,赶紧划拉进托盘,醉了酒一般冲下楼去。
  “你他妈丢了魂儿啦!”大师傅咆哮着。
  何迁不答话,疯狂地刷盘子。
  “嗨嗨,干嘛哪,盘子刷漏啦!”
  何迁一哆嗦,赶紧换了另一个盘子接着刷。
  一会儿,就听外面乱,何迁耳朵一支,紧张得咬紧了牙,生怕自己得得打颤。
  丢包的主顾找回来了,醉醺醺在外面急喊。一会儿声音小了些,估计店主领着他上楼了。
  “何迁!上来!”
  何迁一下蹦起来,眼光迷离,被师傅踹一脚,赶紧上楼去。
  雅间里一通乱,已经坐下的一拨客人不满地嚷嚷着,刚才被“大主任”叫做小唐的客人双眼通红,正在门口转磨磨,店主正在启发他:“你记得清楚?肯定没带走?”
  “绝对没带走。”
  “你们都喝高了,是不是记错了?”
  “谁说我喝高了,清醒着哪,我连这个屋都记得准,就是靠旮旯那个座位!”店主一转头看何迁上来,急问:“刚才收拾桌子时候,没看见有个手提包吧?”
  “没……没有!”
  “当时还有别人吗?”
  “……有几个客人来看房间,乱腾腾一阵就走了。”
  小唐一看没戏了,当场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完啦完啦!我闯大祸啦!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啊,这下可完啦!我倾家荡产也赔不消哩!两万八呀两万八!老天没眼啊,咋专坑我这路实在人哪!没眼啊,没眼!”
  何迁心里发虚,腿也渐软,越看姓唐这位的凄惨样越不敢久留,赶紧跟店长说了声,下去刷盘子。
  心神混乱地干着,终于听到失主的哀声离去,这里何迁的心已经冰凉,努力振作一下,才逐渐进入状态。
  熬到晚上回家,躺在床上自然是不能入睡,满脑子都是成捆的“大团结”和失主绝望的哭声,翻来覆去总算过了子夜,何迁蹑足下了地,提着鞋小心地开门出去,穿上鞋就跑向饭店。
  到了,看看左右,黑糊糊地没个人影,何迁一扁身子向墙缝里钻去,脚下一活动,沉闷多年的垃圾就泛滥起刺鼻的味道,哪里还顾得?正往前挪着,屋顶上突然一声凄厉的号叫,何迁差点晕死在垃圾里,原来是一只猫。
  二十分钟后,何迁回到了家里。不敢开灯,就扎在厕所里点了蜡烛,把手提包打开,上面的衬衫看也不看就扔在一旁,几把就撕开报纸包,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三打现金放在手里,何迁还是吓得惊战了一下。钱啊,这么多钱!
  何迁的心颤抖不止。
  以后就可以干点儿自己的事业了,奶奶就可以好好地看病了,家里的一切都会翻天覆地地变化——钱啊,你咋这么好?
  何迁先是蹲着看,后来干脆一屁股坐在阴凉的水泥地上,一会儿摸,一会儿捏地鼓捣那些钱,爱不够地爱。最后,他才拉过手提包,看见里面还有个塑料笔记本,封面上印着“斗私批修”的宣传画,打开,先看见几张空白介绍信,下面盖着“九河市红光县辛留屯公社”的大红章,介绍信的抬头都空着,下面写到:
  ……领导您好,为响应档中央国物院的英明号召,大力发展农村集体经济,我公社辛留屯村全体社员在档支部的带领下,准备大干快上,建设一座现代化的大型养猪场,因为建筑材料紧张,虽已因地制宜,但仍需十吨左右的luo纹钢、角钢等支架材料,兹派该村第五生产大队队长唐国强同志到贵单位联系采购钢材事宜,望予大力支持!此致崇高的敬礼!
  “养猪?”何迁冷笑一声把介绍信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又看笔记本,上面敢情是请客送礼的帐目,有六七笔,什么某某物资公司,什么某钢厂,送羊毛衫一件,送英雄钢笔两支,还有每次必请客,一花就是上百,时间地点都记得清楚。后面一写着备注:某公司裘主任答应研究,有希望;某厂看不起农民,估计没希望,但还要努力;某厂钢材专销,不外卖。
  看来是一根钢筋也没买到手呢。
  何迁在潜意识里感叹一声,目光游动回那几扎钱上,居然有些惦念那个在介绍信里被叫做“唐国强”的家伙,觉得这小子也是倒霉,简直比自己好不到哪去。
  突然,厕所的门轻响了一下,何迁惊悚地猛一回头,奶奶正往里扒头:“小迁啊,你鬼灵精怪的样子,在做什么?”
  何迁赶紧把屁股往钱上一挪,紧张地搪塞道:“没啥,解手哪。”
  “咋坐地上拉?瞧你弄这一身脏!”奶奶气一下,马上就不信他了,她已经看见那个手提包,何迁看出她的目光停在手提包上,想掩饰已经来不及,只好先一步说:“拣的。”
  “拣的?里面都有啥?”
  何迁眼睛立刻冒出光来,一下起身,扶住奶奶道:“钱啊,奶奶钱!咱以后有钱啦!明天我就送您去医院看病,我再干个买卖,以后准叫您过上好日子。”
  奶奶的目光一错,看见了地上的钱,身子抖一下:“不少呢。”
  “可不是嘛,两万八,我一辈子也攒不来这么多钱啊。”
  奶奶急道:“拿丢钱的人不定多着急哪,快,快送到派出所去!丢钱的肯定要到那里去报告,咱可不能贪这个财。”
  “不成!”何迁一下就急了。
  奶奶一把从他的搀扶下挣脱出来,急得乱抖手:“小迁呀,咱可不能那么黑心,弄不好这还是救命钱呢,咱再受穷,还不至于饿死吧,人家丢了钱,兴许就是一条命没了呀!咱老何家从没做过这种蘖,你马上给我送到派出所去!”
  “奶!为什么这钱能落到我手里?这是老天公平啊,咱家受了那么多冤屈罪,老天都看不过去了呀,凭什么他们活得好?如果不是文歌,咱家比谁不强?”
  “胡说八道!是丢钱的人让咱家倒霉的吗?咱再苦,也不能喝这区别忍的血解自己的渴呀,咱老何家祖祖辈辈就活个良心,你要不把钱送派出所去找失主,我就不认你这个孙子!“
  何前仪傻了,平时跟她相依为命的奶奶不是整天叹气吗?她心里有多少苦多少怨还瞒得过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到了嘴的肥肉倒想往外吐?
  奶奶弓着身子道:“你想想,丢钱的人该有多着急?换了你,你会怎样啊?”
  何迁细心地劝解道:“奶奶,您说的我都理解,可您想想,这么多年了,有一个人替咱家着想过吗?人家不可怜咱们,咱倒可怜人家?”
  “我不懂那么多道理,你是读书人,还当过老师,讲道理你能把我气死。奶奶就认一个良心,有良心,多苦都活得塌实。”奶奶说着,看何迁那孙子样还不服气,就顿足道:“你要不听我的,我就告发你去!我就是拣破烂攒钱买耗子药自杀,也不会用这个钱!”
  何迁鼻子一酸,泪花闪动着说:“奶奶你咋这么说?您除了我,我除了您,这世上还有哪个亲人?我还不是天天想着让咱娘俩过上好日子?我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咱老何家又起来啦!”
  奶奶被他一说,也哭了,颤抖着手摸着孙子的脸:“迁儿啊,其实最苦还是你,我还能活几天呀?这么大了,连个媳妇也没有,呜呜,奶奶这心里怎好受?奶奶也盼着你好,有钱,风光,可咱不能留这个钱啊。我不懂道理,就认个良心,我怕自己死不安生啊~~”
  “别说了奶,我明天就去派出所,让他们帮忙找失主。”何迁把奶奶抱住了,望着斑驳的墙壁,眼泪华华地流。
  奶奶说:“我陪你去。”
  “不用。”
  “不成,我得看着这钱放派出所,心里才塌实。”
  安顿奶奶睡下,又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尽量按原样放好,何迁是无论如何闭不上眼了。看来这个钱是留不住了,可这么送回去,说得清吗?即使人家相信自己真是拣到的手提包,自己真就白玩惊险了?热闹一通只落个狗咬尿泡空欢喜?
  搂着手提包,象搂个炸药包,何迁在黑暗里终于忍耐不住,又开了灯把钱取出来,排在褥子上呆呆地看,渐渐竟看出些生离死别的况味。
  什么时候我也有这么多钱啊。何迁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声:“总有一天我要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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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六章-02朴实啊,朴实

  第二天,王向东打开“家辉服装”的店门时,何迁早已搀着奶奶进了街区派出所,派出所的同志对何迁大加赞美,然后很快按介绍信上的地址查到了辛留屯公社的电话,把事情简单一说,那边都惊了!说马上派人过来。
  何迁自然要编造如何拣到提包的经过,只说自己下班晚,路过站牌时被这个东西绊了一交,看见是个提包,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找,就拎回家去了,打开一看,原来是现金。何迁动情地说:“说我一丁点儿没动歪心思那是瞎话,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钱啊,当时都蒙了,要不是我奶奶教育我,弄不好我这意志一薄弱就得失足啊。”
  派出所的同志紧紧握着他和奶奶的手说:“不管怎么样,你和老奶奶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咱街区能有你们这样的好公民,我们感到自豪啊。”
  何迁谦虚一番,说:“没事我们就先走了,不过我心里还真放不下这事儿,要是失主找到了,死活要告诉我一声。”然后留了详细的住址。
  一个小民警仔细地记着,一边对证道:“您叫何迁?哪个迁?千万的千还是谦虚的谦?”
  何迁赶紧说:“不用记我叫什么了吧,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一向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就是我的榜样。”
  小民警笑道:“雷峰也得留名啊,不留名人家咋都知道他叫雷峰?”
  旁边的老所长说:“小何你安心工作去吧,有了进展我们一定通知你,就是我们不通知,失主也得去当面感谢你呀。小林,你也甭记名字了,门牌号都留了,一翻户口册不全有了嘛。”
  何迁搀着奶奶出了派出所,奶奶松了口气,笑道:“迁儿啊,你刚才那些话说的挺好,有水平呢。”
  何迁苦笑着,心里打着另外的算盘。回头看一眼派出所的大门,心里还是隐约不甘。
  回来的路上,何迁跟饭店请了假,回家就困得要死,扎到屋里一通死睡。睁开眼时已是正午,奶奶要不喊他起来吃饭,还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脑子太倦了,一个手提包折腾得他恍惚转折了一个来世前生。
  “奶奶,没人找我吧?”
  “没有。”
  何迁有些失望,难道辛留屯的人还没到九河?不会吧。莫非那些狗日的拿了钱就走人了?那可太不是东西了,怎么也得给他见点儿亮吧。而且,他还有更大的计划要跟他们谈呢,也许这一见面,他们双方的命运就都改变了呢,难道真是天不作美?
  闷闷地吃了饭,何迁也不敢出去乱走,担心那几个农民来感谢他时扑了空。
  他坚信老天爷能叫他一下子见了那么多钱,就一定意味着他的时运来了,不论好坏,他的人生将从此不同。
  一下午何迁都坐卧不安,外面一有响动,他就趿拉着鞋跑到门口张望,一次次总是没戏。他不得不一遍遍给自己打气,说农民都是朴实的,都是知恩图报的,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黄天不负有心人,傍晚时候何家的破门终于被敲响了,何迁冲过去迎接,当头一个正是唐国强。唐国强去了酒气,原来是个挺端正的汉子,不过脸色有些苍白,象刚被人放了几升血似的。唐国强后面还跟着几个人,看样子都是乡下的,手里全拿着东西,看得出来是礼物。唐国强边上站着一个,何迁认得是派出所的民警。
  民警介绍道:“这就是何迁同志。”
  唐国强抢声一步,扑通就跪下了:“救命恩人啊!”何迁一惊,赶紧拉他起来,一边招呼大家里面坐。看样子,彻底醒了酒的唐国强已经不记得这个就是饭馆刷盘子的小工了。
  进了屋,凳子上床沿上都坐满了,奶奶抓紧去烧水待客。唐国强的手一直抓着何迁不放,弄得他快支撑不住了,这汉子力气蛮大的。
  在唐国强的强烈要求下,何迁又把在派出所说的拣钱经过复述了一遍,唐国强恶狠狠拍着自己的脑门:“都是酒闹的,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茬儿了!”
  其他几个乡亲七嘴八舌感谢何迁,何迁一路谦虚着,渐渐也觉得自己真的高大起来,甚至暗暗感到几分惭愧,再一恍惚,居然有些怀疑起那个提包的真实来历了,自己也快要相信它就是被丢在站牌底下的。
  一个被大伙叫做张书记的老汉大着嗓门说:“何同志啊,要不是碰见你这样高尚的同志,国强这条命就没啦,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正在医院输液啊。”
  “咋了?”何迁倒是一惊。
  唐国强叹气道:“丢了钱,我也没脸活着回去见老少爷们儿啦,昨儿晚上我拿裤带上了吊了,没死,叫解方军同志给救了。”说着已经是热泪盈眶,把握着何迁的大手又紧紧攥了一下:“好兄弟呀,要不是你,我还得接着死去!你就是我再生爹娘啊!”说着,起身要拜,何迁一把拉住他,心说这农民兄弟果然实在,一时心里忽然发愧。
  人终归还是怕“真情”两字的。
  张书记忽然记起一事,招呼道:“旗子呢,旗子呢?”
  一个年轻的后生立刻把手里的一面锦旗扑拉在何迁面前抖开:“拾金不昧”。
  何迁的脸腾地红了,赶紧接过旗子卷好放在桌上,埋怨乡亲们太客气,说这是应该做的嘛,我从小受档教育,连这点儿觉悟再没有,还不如早死了给好人腾地界哪。
  张书记感慨万端:“何同志这样的青年是越来越金贵啦,榜样啊榜样!”
  说来道去,不能不一起去吃饭。
  何迁坚决反对派出所同志推荐的“鸿起顺”饭庄,说那里难免铺张,自己指点了一家简单的门面。乡亲们又是不好意思又是真心感激,落坐时死活把何迁让在正位。
  渐渐地,大家的情绪都稳定了些,何迁就打听唐国强咋带这么多钱到城里瞎跑,唐国强大发感慨,说的内容无非就是何迁已经从他的介绍信和笔记本里获得的那些。
  “难啊,农民进城办点事难啊,我眼见着物资公司跟钢厂大院里堆着小山似的钢材,咋就不卖俺呢?”
  张书记安慰道:“咱难,国家也难嘛,计划经济刚刚转轨,好多地方还束手束脚嘛,好在毕竟有了不少的松动,国强,这回我们几个也先不回去了,咱一起跑这个事,不成就直接找市长去,我还就不怕见官!”
  何迁皱眉道:“买几吨钢材就真那么难?”
  “咱农民没人没权,当然难啦,我亲眼见钢厂的大钢筋成车地往外拉呀,他们楞说没货,没货!”
  “那你们准备花多少钱买?”
  “市场价基本上是两千一吨吧,就是一吨多加上几十上百的,要真能给我们也行啊。”唐国强激动起来。
  何迁心里大感诧异。这些天,他在饭馆可不是一门心思擦桌子刷盘子,平时客人们谈话,他觉得有价值的,逮机会就支棱着耳朵听,这个钢材的话题,倒还真听人说起过,也是几个请客的业务员,在那里吹牛,说自己可以搞到“计划内”的货,一吨才六七百块,当然要给开批条的人一些回扣。可何迁真的不知道这个“计划内”跟“计划外”的价格能有这么悬殊的差距。[注1]
  何迁看一圈唉声叹气又顽强不屈的农民兄弟,石破天惊地捅了一句:“要不你们容我几天,我帮你们跑跑?”
  “您有关系?”张书记的眼睛刷地就亮了,张嘴喊“您”。
  何迁说:“不管怎么说,我在这里比你们好说话,至少一听就是乡音不是?认识的人,不管有用没用,也比你们交往的广吧。”
  “那倒是。”
  “你们也别把满腔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这人就是凭一良心办事,讲究个为朋友赴汤蹈火,从拣包儿这事上你们还看不出来吗?”
  大家当然要说早看好出来啦。张书记说要是这事能成,我们还得再好好感谢感谢您。
  何迁说:“阴天打孩子,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个事儿我就当自己亲事儿办着,成不了你们也别丧气,意料之中啊,大伙也知道这个事不好办不是?万一成了,就算个意外之喜。你们也别说感谢不感谢的话,等事搞定了局,咱再吃捞面也不晚。”
  一桌人都欢欣鼓舞,纷纷敬酒。何迁怕言多语失,努力掐着量不多喝,敷衍一番后,又转向唐国强说:“大哥你也走过几步了,应该清楚这里面的路数,咱要真活动起来,少不了请客送礼什么的。”唐国强立刻说:“该花的钱咱绝对不含糊,这也是投资,咱懂。”
  何迁感慨道:“世道人心啊,农民兄弟想搞点儿事业咋就这么难?要不是我家里穷得叮当响,我恨不得自己掏钱帮你们啊!你们太不易啦!”
  张书记首先感动了,死死地抓住何迁的细胳膊道:“大兄弟!有你这话就够啦!以后辛留屯就是你的家,不论到什么时候,你去了,我们都放着鞭炮迎出十里八坡去!”然后冲唐国强说:“国强,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先给何迁兄弟拿八百块钱当活动经费,咱不能让这样的好兄弟自己掏腰包帮咱们!”
  何迁马上推辞,一口一个农民不易啊不易啊。张书记急了:“兄弟你要不接这个钱,就说明你没有诚意给咱办这个事!”
  何迁终于把钱攥紧,挤咕着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说:“朴实啊,朴实,这样的人我不帮,还有谁值得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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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计划内,计划外。由于市场商品供应不足,紧俏商品短缺,为了缓解这一矛盾,从1984年开始,中央实行一种特殊的双轨制,同一种商品计划内是国家统一定的平价,计划外是议价,也就是“市场价”,两种价格相差悬殊,利用差价只要做成一单倒买倒卖的生意,立马发达。于是社会风气大变,条子满天飞,回扣大把收。从1986年上半年开始,类似“经营部”这样的公司(多为皮包公司)如雨后春笋般增多起来。其中很大一部分公司打着“官办”招牌插足流通领域,许多公司权钱结合,政企不分,官商不分,利用手中的权力非法倒卖重要生产资料和紧俏商品,牟取暴利。用专家的说法就是:将体制内资源搬到体制外来。据不完全统计,1987年至1988年的价格双轨制,差价总额达几百亿元,许多双轨制的价差是落入了民营企业的口袋中。针对越来越突出的经济问题和社会矛盾,1988年10月3日,某某中央国物院作出关于清理整顿公司的决定,实行政企分开、官商分开,惩治“官倒”。 此后两三年间,中国经济生活中“治理整顿”成为了中心工作。但这并没有能避免89年以反“官倒”反副拜为发轫的势如海啸的学生运动的总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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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六章-03高了,高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何迁坚定不移地敲开了王向东的家门。
  一看是酒气醺醺的何迁,王向东就皱了下眉:“又咋啦?有啥想不开的?”一边让里面坐,陈永红赶忙递了杯茶水,叫他喝了解解酒气。
  何迁喝口水,深吸一口气道:“不是喝闷酒,我也舍不得呀,你还不知道我?烦了就坐解方桥底下遐想去?”
  “夜晚千条计,早起卖豆腐。”王向东笑起来,问道:“跟谁喝的?”
  “猜猜。”
  “我有那个闲心?”
  何迁嘿嘿一笑,不理王向东,把脸转向王老成道:“大爷,我跟辛留屯的档委书记喝哒!”
  “辛留屯?你是说我老家的辛留屯?”
  “一个笔画不带错的。”
  王向东笑道:“嘿,你小子不好好跑堂,咋跟人家喝上了?没拿我们家跟人家乱套瓷吧?”
  何迁诡秘地一笑:“跑堂啊,咱以后还不伺候那帮孙子了。”然后眉飞色舞把自己如何拾金不昧的故事讲了一遍,老三刚想骂他傻逼,王老成先激动了:“小迁你好样的,这才叫人穷志不穷!”
  又聊,就聊到了正题上,何迁说:“老爷子,我得先跟你打听点事儿。”
  “嘛事儿?”
  “您跟红轧的厂长关系咋样?”
  王向东笑道:“那是我们家老爷子的徒弟,见了我爸得规规矩矩叫师父。”
  何迁一拍大腿:“这就有啦!天意啊天意,老爷子,这个忙您可得帮我,啊不,得帮帮您的老家人。”然后拍着王向东的腿连连说:“三儿咱发财啦,要发财啦!”
  王向东说你他妈喝了几两就这样啊?
  何迁微笑道:“价格双轨制懂不?平价议价总知道吧?咱就打的这个主意!”然后一同白话,说咱一吨就赚一千多,十吨一万多,一百吨呢?一千吨呢?咱还不躺钱上睡去?
  王向东愣愣地看了会儿何迁,突然鄙夷道:“你以为全中国就你一个长脑袋了?那平价货是谁都弄得来的嘛,咱平头百姓连想都别想这个。老百姓也就借借政策的光,得搂就搂点儿,我爸说的好:小富即安得啦。”
  王向东并不想小副即安,可对何迁,他只能这么谦虚,他知道他有资格在他面前“谦虚”,没有值得骄傲的资本何来谦虚的资格?虽然觉得何迁这想法挺激动人心的,可他知道那绝对不是老百姓能干的事儿,尤其这话从何迁嘴里说出来,就更象在跑火车啦。瞧他那副还没见兔子就鹰摇翅炸的样子,也是王向东很不舒服,在他眼里,何迁这种人是一辈子出息不了的。人可以爱钱,但不能想钱想得发疯。
  何迁有些失落地向后一靠身子,说:“老三,老爷子,这个事儿我觉得能干,别人能干咱就能干。为什么呢?想想别人为嘛干得成?无非是有权利有关系,大笔一挥,条子批了钱就赚了,就这么简单。咱为嘛不成?不就是没那层关系吗?关系是嘛?表面上是谁给谁的脸的问题,是谁买谁的帐的问题,我想了,关键还不在着,关键是谁能用真情实力打动谁的问题。”
  王向东说何迁你先喝水,喝水,解解酒解解酒。
  何迁说:“三儿你甭笑话我,我没多,掐着量呢。接着说,这关系俩字的核心,就是如何建立的问题。在咱面前,现在关系就想一堵墙,欠缺的就是一个打破,打破了,就通了,通一就通十,就是如鱼得水啊老三。毛住席咋教导咱了?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啊……”
  一直在铺上给孩子做老虎鞋的林芷惠终于忍不住笑了,说:“小迁子你还没喝多?说说跑帝国主义去了。”
  “……大娘我还没说完呢——这关系它还不如帝国主义顽固呢,一打就破。”
  王老成笑道:“迁子,大爷看你是个实在孩子,钻国家漏洞这种事可不象你干的。”
  何迁被他一赞,腰杆不由得直了一下,笑道:“老爷子,这不叫钻漏洞,这叫善于发现机遇,好运来敲门了,咱不能不答理它吧?”
  王向东说:“读几本破树你就逮谁跟谁买弄不是?还好运敲你的门?我看你就是想钻漏洞,你长得就跟耗子似的,见了洞口能不亲?”林芷惠说三儿你怎么说话呢?
  何迁笑道:“大娘没事儿,老三我们逗惯了,不过老三,咱哥俩以前还真没这么聊过。今天也晚了,我不多呆,不过钢材这个事儿你们爷俩还真得帮忙,最好咱一起干,有钱大家赚。”
  王向东看一眼王老成笑道:“我掂量这事儿是鸡孵鸭子白忙活,上学时我没学嘛知识,可还是记住了不能做无用功。”
  何迁急得脸红起来,坐在椅子上直顿足:“这么好的机会你们不抓?也好,我看老三你真是小富即安了,兄弟我可受不了现在这日子啦,你不干,我也要干,碰见大树了,有枣没枣也得打上它一竿子!”何迁说着,掏出笔来:“老爷子,那您告诉我毛厂长家的地址,我直接找他去。”
  王老成说了,看他把纸条装进兜里,叹道:“你说你浪费那个工夫干啥?”王向东恨不得何迁早走,连忙说:“人各有志啊,那什么——祝你成功吧。”
  何迁站起来说:“老爷子,还有个事儿得跟您说,到时候我可就说是您干儿子。”
  王老成惊得向后一靠:“那不能乱叫。”
  何迁执著地说:“您这个干爹我还就认定了。”
  王向东大笑:“那磕头吧!”
  何迁真不含糊,膝关节一叠就往下矬,被王老成跨步拉住:“傻小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不知道?”
  何迁道:“要真能跪出黄金来,我看天下的男人都软骨了,可我跟老三这样的不会。我给您磕头是正路,到哪提起来都不寒碜,你不嫌弃我脏了地板就成。”
  王向东笑着往外推他,说你是我亲弟弟还不成吗?赶明我送你身西装当见面礼!现在的任务是赶紧回家,洗洗睡吧,明天起来塌实地给人家刷盘子去。
  何迁一走,王向东管了门回来就乐:“高了,高了。”
  陈永红笑道:“甭说人家,你喝了酒那形象也好不到哪去。”
  /
  转天,王向东刚开了门,许凤正拿鸡毛掸子划拉衣服,何迁就来了。
  “老三,给兄弟推荐一身提色的行头。”
  王向东笑道:“你他妈还记得昨晚上的茬呢,等不急我送你了?”
  “能叫你送嘛,你做的是买卖,那样我不成强盗了吗?”何迁边说边进了店,巡视着满壁的服装,啧啧赞叹,最后指着一套藏青色西装:“老三,这个给我来一套,连衬衫领带啊。”
  “干嘛?相亲去?”
  “忘了?今天晚上得上毛厂长家去呀,能穿得跟土老冒似的?事要想成,先有造型。”
  王向东先叫许凤给拿衣服,又对何迁说:“你来真的呀?”
  何迁不说话,问:“哪有试衣间?”
  许凤一指靠墙旮旯的一个挂帘:“您到里面试吧。”
  何迁进了墙旮旯,在里面乱动。王向东冲许凤做了个古怪的表情,许凤不很懂得,但也知道他不太得意里面这位,不觉扫一眼“试衣间”,抿嘴笑起来,眼里也是满满的不屑。
  过了一会儿,何迁在里面喊:“老三,有皮带不?”
  许凤扑哧笑出了声。王向东顺手抽了条皮带从上空扔进去,调侃道:“以前系麻绳呢吧?”
  何迁不说话,一会儿聊了帘子出来,西装笔挺。王向东笑道:“真是树靠一张皮啊,连我这卖衣服的看了你这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吓一跳呀——看上面真是人模狗样,可您脚底下这双老布鞋太糟蹋我这衣服啦。”许凤背过脸去笑。
  何迁蹭了下脚:“什么你的衣服,现在是我的啦,哪家的鞋好,呆会儿给我介绍一下——先算算钱吧。”
  王向东装糊涂,问许凤:“这套衣服里里外外咱卖多少来着?”
  “一百二,还没加五块钱的皮带呢。”
  何迁皱了下眉,说:“比我想的便宜。”
  王向东笑道:“我能赚你钱嘛,进价穿走,七十,皮带送你了,就算见面礼了啊。”
  何迁扎回墙旮旯,出来时连旧装一起带着,手里已经抓了一把钱,一张张数了七张给王向东,边说:“你小子够黑啊,七十的衣服卖人家一百二。”
  “我得吃饭啊,走,领你抓鞋去。”
  买了双三接头皮鞋回来,快进门口时何迁拉了王向东一把:“这个事你真不想跟我一起干?”
  “动情不够啊。”其实王向东还是看不起何迁,跟他做生意,赚了还好说,万一赔了,赔的可就不只是钱了,连面子一起糟践啊。不过对这个差价钢材的事,经何迁这么一炒做,他还真有些暗暗动心,如果是别人来找他,他或许真会抓住这个机会。
  何迁看他这样,不再拉拢。其实他已经想好了,这个事要是能拉上王向东甚至王老成最好,熟人好办事嘛,不过要是有了他们,到时候跟毛厂长谈起“好处”来就要忌讳,姓毛的反而要打官腔。而且他也知道王向东对改变人生的渴望不会有他这么强烈了,毕竟人家已经饱暖无忧,来了兴致还能喝喝小酒哼哼靡靡之音,可他何迁不成啊。不过也许正是因为王向东没必要再有他这种破釜沉舟的精神了,才显得慎重拘谨,王向东可以怀疑他和他的计划,但他自己不能怀疑,一点点都不能怀疑,他必须勇往直前,象夺回自己被抢的口粮那样奋不顾身,才有成功的希望。和往向东一比较,两个人正所谓鸡鸭有米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何迁这个光脚的真是把那些穿鞋的给叫缩了。
  何迁气宇轩昂地走了,王向东倒有些惆怅起来,他没想到何迁能有这么大魄力,不论成与不成,这小子也算玩了把大的。不过他不相信何迁能成功,一个平民百姓,想从国家的口袋里掏出“计划内”的零食来,不是说梦的痴人,就是个不知死的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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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六章-04何迁,秦得利,舞伴儿

  
  后来的几天,何迁就没了踪影,王向东也不再在惦记那事儿。又快过年了,服装的旺季到了,买卖红火自不必说,单位那边也有好消息,厂子准备把集体宿舍的平房拆掉盖宿舍搂,当然不能不管王向东那间小房,王老成听到消息就找毛厂长去了,毛厂长说组织已经考虑好了,那个宿舍收回,单位给您跟林师母分一套单元房。
  王家上下大呼畅快,王老成又开始感慨,说该来的总会来,时候不到急也白急,顺其自然最好。王向东想说当初要不是我勇猛拼杀能有今天?回头一想,何苦拦老爷子高兴呢?要不是上面有这两个老的,他就是再勇猛,分房也轮不到他这样的少壮派啊。
  王老成还带回一个消息,说何迁还真从毛厂长那里弄到了十吨钢材。
  王向东急问:“按内部价给他的?”
  “咳,我打听那么细干啥?我是那luo嗦人吗?不过毛厂长第一句就跟我说了:王师父,您多晚收了个干儿子呀?呵呵,我还不能直说,那不害人家小迁吗?毛厂长说啦,这个条子没少叫他犯难,别看他是厂长,也不能随便卖钢材,部里一年就给他二百吨的权利,一大帮硬关系眼巴巴盯着呢。”
  “那就给了何迁十吨?他给老毛施了什么某某药?”
  陈永红冷笑道:“和我们单位一样,还不是给厂长送礼?这不正之风现在是越演越烈了。”
  王向东默默算了算,何迁这小子这一倒手,就赚一万多块啊,比他辛辛苦苦几个月折腾得也不少,不觉心中又痒又气,说着话又不能针对何迁,只能愤愤道:“这一吨老毛至少得吃一百的回扣吧,这一年下来老家伙也发了,真他妈不公平!”然后才转口道:“何迁这小子也不地道,顶着老爷子的帽子搂了一笔,事情成了也不打个招呼,装孙子呀。”
  王老成说:“我也不指他怎样报答咱,我还怕搅到离里面惹身骚呢。”
  林芷惠感叹道:“没想到何迁这孩子还挺能用脑子,多读书是管用啊。”
  王向东不服气地否决道:“这跟读书没关系。”
  后来,王向东发现自己可能是有些嫉妒何迁了,他嫉妒的倒不是他赚了多少钱,而是嫉妒他的运气。那个手提包怎么就正好叫他拣到,又怎么正好是要买钢材的,而且他何迁又正好有老王家这样的中间关系?关键是拣钱的时候也赶得巧,正碰上个“双轨制”。越想这小子越是运气乖巧,渐渐地由嫉妒倒有些羡慕起来。
  但老王家帮他成了这样的好事,他连招呼一声都懒得来,确实叫王向东无法释怀:妈的,哪天同学们聚一块儿了,得好好扒扯扒扯他。
  王向东当然不会成天寻思这事,他还得忙他的买卖。
  这天正忙着招呼顾客,外面有人干笑,王向东回头骂道:“你他妈叫蚂蚁踩了脖子啦?一听就没别人!”
  秦得利穿个光亮的人造革黑甲克,还打着花领带,小脑瓜梳理得贼亮,嘻嘻笑道:“老三买卖不赖呀,比百货大楼还热闹。”
  “打住,就到这里,我还不知道你?再往下说准没好话了。今天咋这么闲?哪股浪风把你抽来了?”
  秦得利把背在后面的手向前一牵,站在身后的一个卷毛女孩就被带到身旁来,刚才王向东只当她是顾客,也没在意,没想到是在秦得利手里攥着的,那女孩岁数不大,五官一般,肉皮挺白,细眉毛下赫然涂抹着两片黑眼影,象刚被人痛殴过一般。
  王向东一笑,秦得利说:“我女朋友,毛毛——三哥,这就是三哥。”
  毛毛把红嘴唇一咧,叫了声“三哥”,倒是大方得有些不在乎。
  “行啊你。”王向东意味深长地对秦得利说。
  秦得利气贯长虹地把手一挥,对毛毛说:“随便挑,喜欢哪件咱摘哪件,这里就是咱家开的。”
  王向东招呼许凤照顾一下毛毛,把秦得利拉出去问:“结婚了?”
  “没给你信儿?”
  “你不够意思啊,结婚也不告诉我一声,怕我破费怎么着?”
  “没给你信那就是没结呗,我急什么?这都是第三个了,恋爱比结婚幸福,死韩三教我的。”
  “你他妈够潇洒,比我强,唉,结婚是没嘛意思,除了儿子好玩儿,没别的新鲜。”
  “弟妹不中你的心思?”
  “哪呀?只能是我不中她的心思吧。陈永红也算的上贤妻良母了。可这一结婚,就跟把小虫子装进火柴盒里似的,不能疯也不能野了,咱年轻人还真不好受。”
  “可惜没有卖后悔药的,嘿嘿,看利哥我多想得开!”
  王向东往里瞟了一眼说:“我看你也没什么档次,这个是从菜市场拣来的吧?”
  秦得利无所谓地笑道:“良家妇女能跟我鬼混么?哥们儿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过这种屁货就喜欢吃穿,倒好糊弄。我就是花钱买一乐儿,谁还指望将来跟她咋样?我要娶媳妇也得找个淑女型的。”
  王向东笑道:“你别告诉我你还知道啥叫要脸啊。”然后问:“还弄烟摊儿呢?”
  “那多拴人?现在我玩批发了。”
  “行啊,水仙不开花,你也充起独头蒜来啦,哪进货?”
  “有人给送,是以前在南边交的一个哥们儿。”
  说着话,毛毛喊利哥,秦得利嚷嚷道:“结帐是吧?今天白拿!”然后冲王向东说:“不亏你,晚上我请你跟弟妹吃饭、跳舞,顺便给你拿几条好烟,保真,假的还留卖呢。”
  王向东说:“陈永红肯定不去,死硬鬼一个。”
  “不带舞伴儿有啥劲啊?我到家里请她去还不成吗?”
  王向东呵呵一笑,说舞伴倒是现成的。然后把头向门脸儿里摆了一下,秦得利仔细看了看正忙活着的许凤,坏笑起来:“你小子业余生活也挺丰富嘛——要是这样,咱换个好玩儿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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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秦得利请客,一行四人坐黄“面的”去了东区。许凤本来扭捏着说不去,架不住几个人撺掇,也就上了车,看样子还是蛮欢喜的。
  吃饭前,王向东先叫许凤给打了电话,告诉家里不用担心,就说今天晚上要盘货。打了电话,许凤也安了心。
  当着许凤的面,秦得利一个劲夸王向东,说她本了这么一个老板,真是福气,许凤看着王向东笑,说自己也觉得是福气呢,三哥很够意思,从来不把自己当奴隶使唤。
  “这叫怜香惜玉。”秦得利总算逮住了一个文词儿。
  不论男女,大家多多少少都喝了些酒。秦得利跟王向东后来也不太理两个女人了,对着脸憧憬未来,都觉得自己前程无限,听得两个女人也是欢喜,心里更觉塌实,不觉间各自都对自己亲近的男人多了几分仰慕似的。
  饭毕,秦得利说:“咱跳舞去,乐呵乐呵,潇洒走一回嘛。”
  许凤说还跳舞啊,我不会。
  王向东拉起她来:“走吧,利子一番心意。正好我教你,年轻人不会跳舞咋成?”
  毛毛也说:“跳舞跳舞,有日子没跳舞了,怎么着利子,还去新青年?”
  “新青年!那才是咱年轻人享受人生的地方。”
  去了才知道,所谓新青年,其实是“新青年影院”后身的一个小门洞,进了门洞,发现是个舞厅,虽然还是一片幽暗,不过觉得地方宽敞许多。里面正放着曲子,何日君再来,舞顶的五彩转灯懒洋洋晃荡着,使人不觉得要沉醉了。
  秦得利领着大伙摸索了几个空位坐下,自己起身去要了瓜子、茶水,回来就跟王向东和许凤介绍说:“东区这个舞厅,别看不大,在九河挂得上号,前几年朱德的孙子常来这里,那小子给黑了以后,这个舞厅也关了一阵子,刚开放不到半年。九河市会玩儿的都来过这里。”
  王向东笑道:“看来我是个不会玩的啦。”
  秦得利笑道:“红轧组织舞会的时候,你比谁都欢,那小迪斯科蹦的,跟挨了电棒赛的。可你到这里估计就得傻。”
  “屁,怎么个傻法?”
  秦得利看一眼许凤,笑道:“看下面了吗?贴身晃。”
  王向东扫一眼舞池,灯光昏暗,黑糊糊看得出那些人一对对确实是紧搂在一处慢慢晃悠着,一时心热,斜看一眼许凤,许凤正望着舞池发呆,看不清脸色怎样。
  “不合适啊。”王向东对秦得利说,秦得利只是笑,最后轻说一句:“既来之,则安之吧。有乐不找,大逆不道。”
  这时一曲终了,搂在一起的舞伴们纷纷撤退,拉着手坐回去。
  稍微歇息一下,音乐突然大起,秦得利一个机灵跳起来:“毛毛,老三,蹦家伙!”
  王向东问许凤:“蹦迪不?”
  许凤笑着摇头。王向东说那你先坐一会儿,我呆不住了,好久没撒疯了。说着下了舞池,伸胳膊蹬腿地动起来,一边看着许凤,许凤笑得露出两排细密的牙齿来,在射光灯的晃动下,一闪一闪。
  “嗨,那蜜怎么不下来?“秦得利猴子似的在他身边吼。
  王向东说:“随便吧。”
  “那有啥劲?她不下来还有啥乐子?你还想留着她看画使呀?”
  毛毛大叫道:“秦得利,踹你妈我脚啦!”
  “哪你妈那么多几吧毛病?!”
  王向东看着这俩活宝笑起来,晃一下身子离开,游走到许凤身边,招呼道:“一起玩吧,就是瞎蹦,怎么舒服怎么蹦,不管天不管地!”许凤还是笑着摇头,说了句什么,王向东也没听清。
  王向东索性在她身边坐下,喝了口水道:“看这帮孙子多欢,你可能还不适应,玩玩就上瘾了。要不,呆会儿我教你跳慢舞吧。”
  “不是刚才那种吧。”
  “不是,三四步那种,我们单位的舞会常跳,健康着哪。”
  隔过这一阵狂乱,放了支“东方之珠”的曲子,王向东说:“来,我教你。”
  许凤迟疑又兴奋地站起来,手就被王向东拉住,不觉心里一阵异样的欢喜和羞怯。王向东拉着她的手,心里感觉软软的温暖,并没有多想,只专心地告诉许凤怎样搭住自己的肩头,又怎样走步,许凤也是个伶俐的,一曲未终,已经能随着他来往盘桓了。王向东笑道:“你很有舞蹈天分啊。”许凤低声笑着,不说话,只是手心里早冒出涔涔的汗来。
  曲终人散,灯光大作,王向东牵着许凤的手坐回去,两个人都觉得很自然了。许凤显然还有些兴奋,坐下就不停地喝水,秦得利说“厕所可远”,许凤立刻红了脸,毛毛骂道:“臭嘴,你以为谁都跟我这么好脾气的,叫你随便找乐?”
  王向东凑近许凤耳根道:“她原来还是好脾气的。”许凤一下话姐了尴尬,抿嘴偷笑,忍不住掐了王向东一把。王向东被掐得心里一热,笑得惬意,这感觉真是久违了,好舒服啊。
  又跳了一曲,许凤跟王向东已经配合的默契,跳舞这事本身对她已经够刺激,又有王向东陪伴,不由得更加激动,甚至是有些幸福般的感觉了。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叫她有如此亲近的感觉,有好几次,她突然想象周围那些女人一样,和面前这个男人依靠在一起,沉醉地舞蹈着,可她不敢,王向东也一直正规地带着她跳,使她都觉得自己很肮脏了。
  没等舞会散掉,王向东就提议送许凤回家,秦得利很不满的样子,说怎么也得过了十二点再走啊,要不叫什么夜生活?一点档次没有!
  电影院门口,有几辆出租车蹲客呢,王向东拉开一辆车的后门,先扶着许凤上去,许凤在他的关照下感到很温暖,这个看上去粗犷的男人其实很细腻呢。王向东上车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搭了他一把,上了车,王向东挨她坐下,手并没有松开,似乎很自然地依旧拉着她的小手,许凤在心里迟钝一下,就任由自己的手在他的大手里放着,一起落在座位中间。
  心是那种慌乱、迷惘和甜蜜的。王向东找话道:“今天还高兴吧。”
  “恩,没这么高兴过。”
  “那就好,你平时的生活可能也太沉闷吧,我看我们每个月都出来玩一两次,就算自己给自己的福利吧。”
  “那不要耽误你赚钱?”
  “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可这青春要是浪费了,可就没地儿找去啦,趁年轻不潇洒还等什么时候?”
  晚上交通顺利,很快就到了许凤家居住的胡同口,王向东一边扶她下去,一边体贴地吩咐司机打着大灯,把胡同里照得雪亮,一直等许凤到了门口,冲这边灿烂地笑着挥了两下手,王向东才叫车子离开。
  许凤在门口愣了好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握着被王向东拉过的手,脑子里混乱着理不出个头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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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六章-05大拜年:何迁大luo许凤

  
  刚过了年,何迁第一个来王家拜年,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给老人的给孩子的,对两个老人也是干爹干妈叫得顺口,似乎前世早就结了缘的,倒是王老成冷不丁多个儿子,听得刺耳。林芷惠则看着仿佛癞蛤蟆刚剥了皮一般焕然一新精神抖擞的何迁,不由得啧啧赞叹。
  见何迁总算没忘本,王向东一时高兴,心里的别扭几乎烟消,不过突然间又觉得这小子有些穷人乍富的招摇。免不了开他玩笑,何迁只是一笑而过。
  何迁说:“干爹,没有您这个桥,我还在河对岸狗拉粑粑乱转悠哪,哪有今天?呵,敢情买点儿钢材真的那么难。”
  “再难你还不是买出来了?”
  何迁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那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啊——为这事儿,我连跑了三天,第一天简单认识,老毛还挺热情,一提钢材就给我一烧鸡大窝脖,转天我就加强攻势啦,象模象样地上了供,好话一箩筐,高帽使劲戴,老毛缓和了,说可以再研究,不过叫我别报太大希望——他研究啥?还不是嫌我力度不够?第三天我就不客气了,直接请他出来吃饭,行,还算给面子,我就跟他摊牌了,我说批点儿钢材对您来说虽然是举手之劳,可支援农村建设也不能叫您白忙活,农民兄弟重感情啊,土特产就先不给您送了,也不知道您喜好啥,干脆一吨钢材我们直接给您扣几百块钱——老毛当然批评我啦,说我这不是害他吗?我说感激您还来不及呢,咋能害您?我们也不要发票,见货就给现钱,财务一笔,您这里一笔,就您知我知,怎么会害您?害了您我以后还求谁帮忙去?我这么一说他才塌实,收了钱没凭没据最好办,就是跑出口风去了他也能一推六二五打死没这么回事儿。”
  王老成一直听何迁白话,末了直简单说:“你还真能。”
  何迁感慨道:“唉,人都说韩信受过胯下之辱,我为了几块破铁,也快给姓毛的当孙子啦。”
  “臭小子,你给他当孙子就不要再管我喊干爹啦!”
  何迁愣一下,忽然大笑,一边打自己嘴巴。
  “给了老毛多少?”王向东倒是更关心这个问题。
  何迁犹豫一下,伸出了一个巴掌。
  王向东骂道:“当官是他妈厉害,一个签名就值成千上万啊。”
  何迁笑道:“其实我是给的多了,我诚心往高处抬,叫他的防线崩溃。这个阶段正好玩儿,当官的能靠批条赚钱也才开始,基本上还不太受得了刺激,我要给他一吨二百他也能批给我。”
  “那你有毛病?这不等于直接把自己包里钱往他兜里塞嘛。”
  “我就是叫他对我印象深刻,跟我做一次就想着第二次,那些试着步儿走的小气鬼跟我没有竞争力啊。”
  王向东说:“看这意思,你这还不是一锤子买卖啊,将来想靠这个吃饭了?”
  何迁挺身道:“当然啦,要是一锤子买卖,孙子才给他那么多好处费——反正我是个穷急了的,除了奶奶跟钱我谁也不爱。”
  “你小子这招空手套白狼玩得绝,是个好路子,不过就是有了批条,你这刚才能买谁去?总不能在家门口立两跟luo纹钢插上草标吧?”王向东这样问,是套他话呢,其实他一下子也有些心动了。
  何迁笑道:“是不容易,第一这批条可不是那么容易拿的,老毛的权利也有限,不能全给了我一个人啊,得照顾不少人情呢,这一年200吨的指标我能求下来50吨都得做好给他舔脚趾豆的准备;再有就是咱没钱,不能把钢材先拉出来买空卖空,只能等有下家找上门来,才敢出手啊。”
  “你一个土老百姓,人家买钢材的凭啥会找你?”
  “嘿嘿,再往外放风啊,就是老三你也给我注意点儿,谁有这需要咱马上把他抓住,要是成了咱哥俩分红。”
  王向东点头道:“放风,不错啊,我耳朵也勤谨点儿,但愿明天就有个买衣服的跟我闲聊,说买了新衣服弄了造型后得赶紧找钢材去哪。”何迁知道他在笑话自己,就迷着小眼乐起来。
  王向东追问:“要是我给你找到了下家,你小子最后弄不来钢材咋办?叫我坐蜡?”
  “咳,咱就是放了空炮谁还能把咱咋着?大家都知道这个事难办不是?其实谁也不会在咱一棵树上吊死,都是满世界疯转,拿瞎话也得当真理听,万一能给捞来货呢?所以你甭担心,有人要咱就答应,成不成都不管,关键是先拉来客户。”
  王向东说你整个一大白话蛋啊,以前咋没这么能说?是不是压抑的呀?
  何迁感慨地一叹,说:“老三你又拿我找乐子了,现在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王老成拦过话来说:“不管怎么说,你这次也算给辛留屯的农民办了好事,是积德了。不过,你既然管我叫干佬,我就得说说你。你小子别太张狂,钻国家空子就算没问题,这行贿受贿的事可不是没人管你,什么事见好就收,我看你拿赚的钱做点小买卖就挺塌实的。”
  何迁笑着点头,说干爹说的对。
  何迁起身要走,死活不肯留下吃饭,说还要给老毛去拜年,他手里现在就有要钢材的了——都是帮了辛留屯的大忙后,人家给他义务宣传的结果。
  何迁走了,王向东恨恨地笑道:“这小子真是苦尽甘来了,要是我有这个机会,比他干得还得顺当。”
  王老成说你给我打住,现在咱过得多好?这种跟政府玩捉迷藏的事儿千万不能沾,你再精精得过政府去?最后政府一发话,说办谁就办谁,你也不能看他眼红,他干不了这个了还是两眼一抹黑,你干不了买卖了还能回单位上班呢。做人得明白自己的优势,甭跟着别人瞎起哄。
  王向东拎着儿子闹了一通,起身说:“我也出去拜年了,顺路给丰娘几百块钱,留着给小杰接见用。”
  林芷惠说去吧,又叹息:“唉,丰娘一辈子好强,咋就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
  王老成说再有这一年,小杰又该出来了。
  “等他一出来,我又有帮手了。”
  王老成赶紧说:“你先给我站住,这话别跟丰娘瞎许愿去呀!什么你又有帮手了,你没他活不了咋着?要真想帮他,给他钱都成,就是不能再搅和在一锅里做买卖。好不容易把一个个的茬子都摘清了,你还象往身上撩骚?”
  王向东说行啦,我先不说就是了。说完披上皮衣,转身出了门。先去丰子杰家问了好,留下五百块钱出来,见到老邻居挨个说着吉利话,溜达着就进了大luo的家门。
  “嚯,你们家成了服装厂啦!”
  大luo家里,床上、柜上都是布料和服装,大luo一家子都在忙,两台缝纫机响得心慌,只有大luo的哥哥坐在轮椅上看杂志,过去一翻,是介绍服装裁剪的。
  “这大正月的,你们跟谁玩命?“
  大luo一面让座,一面笑道:“过年了,几个裁剪师傅都歇了,我怕过几天要货的急,只好动员全家齐上阵了。”
  “不急,我要那几件不急,先系他们吧。”王向东说着,继续向四下扫视着,顺嘴夸赞了几句一家人的干劲。大luo说:“还是托你的福啊,没有你跟大伙捧着,我们也不至于这么忙,本来想做几件自己卖,谁知道现在要货的越来越多呢,已经找了四个师傅帮忙,还有些忙不过来。”
  “还是你们的东西能入眼,不过这个西服的里衬没必要用这么好的料子,买你这衣服的,都是没什么钱还要玩造型的主儿,给他弄个驴粪蛋表面光就成啦,你还能多赚点儿,我看你们这一家子也是不易。”
  “谁说不是呢,要是象你们家条件那么好,谁跟自己叫劲呀?不过这个质量还是不能含糊了,是个信誉问题啊,不能眼里只有钱哩。”
  王向东笑道:“我看你脑子多少有些水了,何迁发达了知道不?从这小子身上我看出来了,象咱这样死干的,还不如那孙子赔笑来钱多。这勤劳啊,只能温饱,不能致富,要想致富还得靠机遇和脑子,说白了就是钻空子,投机取巧。”
  大luo笑道:“那一套咱这样的玩不了。不过以前还真小看了何迁呢。呵呵。”
  “切,他也就一时欢腾,冲他那个面相就没个远大前程。”
  王向东呆了一会儿,一见大luo全家都不干活了,都陪着他说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就说:“你们忙吧,我趁机会多转悠转悠,过两天就得开门纳客了,一忙又是一年,比上班时候可紧张多啦。”
  除了大luo的哥哥,一家人都送出门来,大luo的母亲还在不断地说着感激的话,说没有老三大luo这孩子也走不上这条道儿,这家人不定还怎么在泥巴地里挣揣呢。
  王老三被赞美得舒坦,精神一下子也无比充实起来。
  刚走了没几步,就听陈永红喊他:“向东,家离来客啦。”
  “大初一的,谁呀?”
  “拜年的呗,店里那个女孩儿。”
  王向东有些意外,赶紧走几步,问:“真的?”
  “我骗你蹦得奖金咋着?这孩子还挺懂事的,知道来给老板拜年,呵呵。”陈永红可能觉得管王向东叫“老板”是种很有意思的打趣,自己笑起来。
  回了家,许凤正跟领着家辉在地上玩汽车,一边跟王老成两口子搭讪着。王向东招呼道:“过年好啊许凤。”
  “过年好。”许凤抬起头来笑。
  王向东冲大伙说:“这一年可没少叫许凤受累,挺能干的,还随和,没那么多闲事儿。”
  林芷惠笑道:“看得出来,这闺女嘴可甜呢,又机灵,将来错不了。”
  陈永红笑道:“妹妹,王向东没欺负你吧,有没有耍资本家的威风?”
  许凤咯咯笑起来:“嫂子,才没有呢,三哥待我挺好的,逢年过节从来都是提前把奖金给我,街坊店里的雇员都羡慕我呢,说我命好,碰见个不把钱穿在肋骨上的老板。”
  “呦,他做这好事可没跟我们表过功,这不象他的性格呀,不过妹子,你真的好福气,比我们在工厂里的福利还好。”
  陈永红笑得亲切,王向东却觉得这话不怎么顺耳,就说:“她那是往高处抬我呢,当着我的面还好意思说我坏话?其实我平时也没少横她,许凤你别记在心上啊。”
  许凤似乎会意,粲然一笑道:“哪能呢,我还得指望您给我发工资哪。”一个“您”字体现了尊卑的距离,王向东听着那叫别扭,不过许凤倒象说得顺口,竟然叫王向东有些佩服起她的伶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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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六章-06谈心,旺旺的起点

  
  没到正月初五,滨j道又开始热闹起来,王向东去落锁开张的时候,许凤已经到了,见了老板先笑道:“几天不上班,心里还挺空荡的。”
  “不是想我了吧?”
  “讨厌。”这样的玩笑,在这里是很普通的,买卖稀落的时候,小老板们凑在一起打牌时,男男女女说起话来更是没个遮拦,姑娘家的脸皮稍薄一点儿就呆不下去。所以王向东这一句玩笑,在旁人听来,最多算是贫嘴,可许凤的心里却甜丝丝的。
  两个人都没提拜年的事,进去先收拾店面,慢慢就有了客人,也没机会聊天。
  中午叫许凤去买盒饭,许凤回来说:“今天买盒饭的怎么换人了?”
  “娃娃脸有事儿吧,要不就是新雇了人。”王向东并不在意,他知道金水旺不会有什么事儿,要不他早两天就该知道消息了,虽然高学良来拜年时他跟陈永红回了娘家,不过要是有什么出格的事儿,老爷子也一准会跟他念叨。
  三天后,许凤又说:“金大哥还没来。”
  王向东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起身去了市场另一头找高学丽去了。他倒不是真关心,只是好奇。
  高学丽笑道:“三哥你还真惦记我们呀。金水旺忙别的呢,正跑手续准备开个小饭馆。”
  “是嘛,要干大啦。现在正是饭馆赚钱的时候。”
  “你还不是从小地摊干进了大堂?谁不往高处走啊。”
  “不过我水旺弟弟也是那个福相,要是换了别的棒槌,他再高也高不过肚脐眼儿去呀,妹子你算有眼光,将来就等着享清福吧。”
  谁不爱听豪华呀,高学丽被王向东一捧,粉脸儿也一下红光泛滥起来,连说“借你吉言”。王向东笑道:“那这个盒饭你们还卖不?不卖就给我。”
  “呵呵,三哥你倒是不怕钱烧手,我们的饭馆就在前面不远,区政府旁边。到时候这边的盒饭就雇俩人看着了,我们在饭馆里两头忙,反正又不用自己下厨,多操点儿心就是啦。”
  “不赖,真不赖,别忘记开张时候请我喝酒啊。”
  “早打着你的牌哪。”
  王向东别了高学丽,往前溜达几步,看见原来大扁嘴林虎的水果摊已经易主给一个老头儿,搭讪两句,这个老头儿居然是林虎的叔叔,问了林虎的情况,老头儿直摇头,说没个音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向东感慨两句,在摊上买了一兜橘子,死活放了几个给高学丽,然后拎回店里,招呼许凤吃。
  许凤一边轻巧地剥着橘子,一边问:“金哥咋回事啊?”
  “野鸡变凤凰啦,准备开饭店哪。”
  “那可赚钱,三哥你怎么不开个饭店?有大姐夫给撑着,到时候全是吃公款的,买卖多好做!”
  王向东笑道:“你倒是门儿清啊,唉,谁不知道这个赚钱啊,不过你三哥没有三头六臂呀——要是你嫂子能跟高学丽似的不上班,跟我一起绑实了折腾,还有别人赚钱的机会?嘿嘿,不过咱也不能太黑了,没事的时候展望一下也就得啦。”
  “也是,嫂子干嘛舍不得那个班呢?”
  “人家是领导干部嘛,能跟我这臭个体户趟混水吗?”
  许凤笑着批判道:“听你这意思,我嫂子还看不起你咋着?”
  “那她倒不敢,我供她吃喝穿戴,还给她买了个小木兰骑着,在厂子里也算威风的了,她敢看不起我?不过人家在心眼里肯定觉得自己高咱一档次不是,就算俩人都是蛤蟆,好蛤蟆它还嫌癞蛤蟆给家族丢脸呢不是?”
  “咳,嫂子不会那样想吧,她一个月挣那俩钱,还不够给三哥你塞牙缝的呢。”
  王向东笑道:“不是钱的问题,人家在精神领域里比咱丰富,马恩列斯毛,世界格局国家政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屁点的事情人家都有本事给你提升到理论高度上去。”
  许凤不服气又满怀怜悯地说:“你还挺崇拜嫂子的,那你们能有共同语言?”
  王向东顺手扒拉一下许凤的脑袋:“你个小毛孩子懂什么?还共同语言呢!有一个共同的孩子,有一个共同的被窝不就齐了嘛,语言能当饭吃?”
  许凤红了脸嗔怪道:“胡沁了。你跟嫂子也这么乱说?她不烦你啊。”
  “男人不坏,女人能爱?她爱听着哪。”王向东说完,又得意地晃了下脑袋:“听说别人家的老娘们回了家,都跟爷们儿没完没了地倒腾单位那些沉芝麻烂谷子,不过你嫂子还真不跟我怎么提单位里那些穷事,估计她也是怕我烦她。”
  “哼,人家那是嫌你档次不够吧。”
  王向东打个愣,嘿嘿一笑,然后自嘲道:“这叫什么?这叫因为知识上的差异,造成语言上的障碍啊。不过我正巴不得这样呢,耳根子清净了不少啊。”
  许凤有意无意的挑拨离间不成,有些郁闷,不觉敷衍地笑道:“你还挺有水平的,什么差异啦障碍啦,也是跟嫂子现学现卖的吧?”
  “切,你小看三哥啦,三哥读书时候叫‘四人帮‘给耽误了,可我这追求真理的劲头可没叫他们给扼杀,什么时候闲下来,听听三哥跟你来一回谈人生谈理想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三哥不是猪头啦。”
  “我啥时候也没说你是猪头啊。”许凤笑道:“我一直觉得你是最优秀的。”
  “真的?”
  “有假包换。”
  “那你可得小心了。”
  “小心什么?”
  “一般受骗少女都是从这里开始上当的,最后越陷越深,拔都拔不出来了。”
  许凤扬手轻打他一下,破口笑道:“讨厌~~”
  王向东正色道:“记住三哥的话:别轻信任何人,满大街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和披着狼皮的羊啊。你要想活得安全,就算你已经是羊了,也得装模做样地再给自己也披上层皮,羊皮狼皮都成,别怕热,该闷骚的时候不能不摆摆造型啊。到时候大家见了面,都看着眼熟,谁也不敢轻易下嘴,弄到最后狼跟羊自己就闹混了队伍,世界想不和平都不成啦。”
  许凤咯咯地笑着:“那你也是一只狼啦?”
  “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过你首先得把我当狼防范着,哪怕最后识破我其实是只羊呢,但开始千万别上我的当——跟谁都得有这份小心。三哥这是疼护你,把你当自己妹子看,才跟你说透底的话,都是人生感悟啊,能随便告诉别人嘛,呵呵。”
  许凤乐呵呵把一瓣橘子塞进嘴里,甜丝丝的,一边咀嚼一边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早看出来啦,你剥了皮也就是一只羊,你批上狼皮也是羊。”
  王向东吐出几个橘子籽,遗憾地说:“这我就没办法了,将来我要把你吃了,你可不能怪我没提醒你啊。”
  两个人聊得真真假假,其实只混个热闹,内心里逐渐也都有些微妙的感觉,不过自己并不太清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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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礼拜后,金水旺的饭店开张了。
  王向东去捧场,首先觉得饭店的地段不是很好,要是靠市场再近些就好了。又一看牌子,“旺旺饭店”,王向东笑起来,说:“兄弟,你咋想的?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响亮倒是响亮,听起来象狗叫啊。”
  金水旺一拍脑门:“妈的,你咋不早来?我光图响亮了,没想旁的。”大家就笑,说这个很不错了,跟你名字搭配得好,水就是财啊,再这么一旺再旺,不发都邪啦。
  “娃娃脸”金水旺招呼大家里面坐,说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正好考考那两个厨师的手艺,不及格的换掉还来得及。
  进了里面,还算清新,就是人多乱腾,王向东往里一打眼,正看见姐夫高学良,高学良兴致挺高,好象正帮着妹妹妹夫招呼来宾,再一看,那几桌的人好象都是有头有脸的,估计是区委的干部吧。
  王向东一下就明白了:金水旺这小子够尖,背靠着高学良这棵不大不小的树,光吃政府也够他赚了。可惜自己的服装不能让机关的人当工作服穿,高学良也没有那么大权利。
  “妈的,好机会都叫他们抢去了。”王向东笑着对同行的瞎四姐说。
  瞎四姐笑道:“你真是贪心没够啊,想让九河市的钱都流你们家口袋去?娃娃脸可是你们家亲戚呢,你看他赚钱都心里不平?”
  王向东又笑起来:“哪呀?我是佩服这小子能钻营呢。”
  “这叫本事,至少人家钻得光明正大。”
  王向东只顾抻着脖子瞅那几个区里的领导了,看看是不是有在电视里见过的,并没有在意四姐又说什么,只当是闲话,也就敷衍着应酬。
  这一桌都是滨j道的个体户,即使有叫不上名字的,也早混得脸熟,一会儿就聊得开锅了,王向东扫一眼高学良那边,大家都彬彬有礼的,气氛欢喜却不张扬,不禁略略有些小觑周围这些人,一时自己也没了大情趣,不象往日那样口吐莲花了。层次,这就叫层次啊,也别怪人们都看不起个体户,说他们除了钱便一无所有,这些人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自己“穷得只剩下钱”了,唉。
  王向东在骨子里还是向往那种高贵的生活的,他觉得自己即使不能,将来也要让儿子活得象个绅士。谁叫王老成总念叨老王家多少年前也是读书人家呢,可能在深心里也觉得自己本来就高人一截吧。
  话转到许凤身上,她之所以对王向东蛮有好感,很关键的一个原因,就是觉得他跟周围那些小老板们有许多不同,至少他在女人面前说话还算守些分寸,而且很懂得关心女人,粗暴、散漫只是针对那些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这样细腻和野蛮的集合,使他有了足够的魅力吸引许凤这样涉世不深的女孩。
  而且以后王向东自己也会发现,他有一种灵活的品质:当自己跟流氓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马上变得流氓,当自己跟文明或假文明的人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也能马上进入状态,一下子也有礼有节地文明起来。他不认为自己虚伪,甚至不承认这是一种通过学习而获得的处世技巧,他只把这当作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宝贵能力,他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跟“文明人”接触的机会太少。
  但王向东并不因此觉得苦闷,顶多是偶尔遗憾一下而已,遗憾自己没有赶上好时候,遗憾自己没能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展示文明人做派的舞台。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活得很好,并且将来会逐渐地更好下去,所以即使他不能稳固地与文明人们为伍,但也绝不会永远跟这些不修边幅满嘴喷粪的商贩们滚在一起。
  所以当将来的某一天,王向东终于坐在宽敞的写字楼里,一会儿开着奔驰请客,一会儿驾着宝马去收钱的时候,他的满足感并不完全来自物质方面,他觉得自己终于脱离了乱糟糟的让人想高尚也高尚不起来的自由市场,可以每天以优越、文明的微笑面对所有人了,这才是最让他惬意的事情。
  不过那些故事真的是迫近而又遥远,不论对于当时正坐在旺旺饭店里的王向东,还是如今躺在看守所硬板床上的王向东,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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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一直记不起那天在旺旺饭店是怎么回到门脸儿的,只在后来听许凤说他喝得烂醉,情急之下,她只能提前落下半个门,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把王向东和自己放在里面,照顾个无微不至,天晚了,王向东还是半醒半醉的样子,说些什么“要不是他们捣乱,我早娶了你多好”的烂话,吓得她半死,生怕被别人听去了,赶紧找人帮忙,死拉活拽地把他弄到出租车上送走了。
  王向东苦笑着没有解释,他知道自己失态了,可他说的绝对不会是许凤,一个醉到深处的男人是不会说谎的。不过他自己也不明白从“旺旺”回去后怎么会突然提起米彩儿,或许在酒桌上大伙乱开过什么玩笑吧,不记得了,以后也再没有人提起那天喝酒的事。仔细推测,可能是他们开了他跟许凤的什么玩笑吧,也当不得真的,本来大家在一起就经常讲这些捕风捉影没影儿也晃出个影儿来的事儿互相找乐子,倒不是大家恶毒,只是无聊吧,互相并没有歹意。
  记得清楚的倒是“旺旺”的生意一路火暴,渐渐地在当块儿也有了些小名气,半年后就重新装修了门面,弄得档次高上去一大块,把周围的饭店都比得没了形象。据高学良说,区政府的一般接待几乎都是定在“旺旺”了,而且市场里哪个人有了酒局,去“旺旺”请客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金水旺两口子真是除了数钱,一天到晚没工夫再找别的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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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1冰与火

  
  1986年的夏秋之交,王向东的母校盖起了新楼房,同时,听说学校后身的平房区很快也要拆除几家,准备拓宽马路,看那布局,王老成家应该在所难免了。不过王家的人并不急,反正这个平房也是单位的产权,到时候不能叫他们一家五口睡马路牙子吧?
  果然,没多少日子,红旗轧钢厂的新家属楼分配下来了,王老成拿到了五楼一套两室一厅的钥匙,举家欢腾。这样,王老成终于离开住了30多年的老平房,带领一家老少喜气洋洋迁进新居。当年从农村光杆进城混生活的懵懂少年,这一刻才终于有了咸鱼翻身的感觉,王老成以为自己不在乎,等真的攥牢了楼房的钥匙,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盼望着这一天。
  从分房到搬家的那些日子,王向东忙得上窜下跳,现在不比前几年,再抓便宜人使唤着不容易了,那些朋友们杀的杀、抓的抓,忙买卖的忙买卖,都指望不上了,好在路边已经有了蹲活儿的民工,搞装修的、打家具的,漆工、苦力,一声吆喝,能上来一个连。
  有钱就是痛快。
  忙完了家里的事儿,才塌心地把脚扎在店里,这些天许凤算立了大功,王向东心里高兴,单独请她吃了顿犯,完事儿又跑到“新青年”去跳舞。许凤对此已经驾轻就熟,来来去去都欢喜着,在夜色里跟着王向东,心里总有种恋爱般的感觉。
  舞厅里,秦得利对快慢步都不再感冒,“迪”也不蹦了,非常投入地缩脖子拐胳膊,怪模怪样地跟一群小青年练“霹雳舞”,王向东看着就笑,说你这是什么玩意啊,跟王八在开水里游泳似的。秦得利笑话他“老坦儿”,说这叫太空步,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要不会这个,非被历史抛弃不可。
  王向东说:“你看看人家,一个个都十七八儿,你这三张还卷边儿的人了,跟着装什么嫩?”说着,拉起许凤到舞池的另一面去了,那里黑暗并且清净,是跳慢舞者的保留地带。
  这一次,鬼使神差,似乎没经过多少热身活动,两个人最终贴靠得紧密起来。许凤的双颊滚烫,心跳如狂,被王向东轻柔地带动身体时,脚步似乎踩在优游的云端,那是一种未曾经验的快乐和激动,虽然也羞怯着,却没有半星的耻辱。这些天,她在迷恋着台湾那边一个叫琼瑶的女人写的小说,那些浪漫的爱情故事常常使她的心被缭乱美艳的遐想占据着,王向东的影子总是被无端地叠加在粉红色的小说封面上,使她微笑着,或者绝望。
  为什么命运这样作弄我?为什么不叫我早些遇见他?这生命里第一个打动他的男人,为什么偏偏让别的女人先一步抢走?
  她觉得琼瑶的故事根本就是写给她的。不然,这些小说为什么早不出晚不出,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被风儿带到她的身边?
  她被海峡那边的女人感动着,也被自己的“遭遇”感动着,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那些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故事的主人公了。那个晚上,当王向东的胸膛第一次挨上她的身体时,她真的在瞬间的诧异后感动起来,难道……爱情开始了?就在她刚要庆贺自己二十岁生日的前夜?
  昏淡的光线里,王向东拥着许凤的温暖,仿佛拥着十年前的某个时辰,但他还清醒着,他知道这个是许凤不是别人,他小心地明白自己不该这样,可他不能抵抗隐约而膨胀的欲望的诱惑。许凤的青春无染的气息使他忘乎所以,许凤身上的茉莉味道又叫他不能自拔,而黑暗以及周围那些相拥而舞的人们,又给了他激烈的暗示和怂恿,于是他的臂膀试探着收紧了,而许凤也象钢厂流水线上的盘条一般委婉地顺进怀抱来。
  他们在黑暗里看着对方,不清楚各自的表情,只有身体的温暖在膨胀,以抵触的伎俩狡猾地融合着,一个甜蜜,一个自足。
  音乐停止,许凤还沉醉在王向东的怀里,直到被晃了一下,才惊醒,脸一下子热到耳后。灯亮了,给人的感觉仿佛刚闭幕了一场电影一般,刚才的一切恍惚起来,一下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了。
  王向东拉了她的手道:“走,蹭秦得利两罐饮料喝去。”
  走过去,秦得利正眯着眼看他们乐,许凤赶紧把手抽出来,尴尬地笑道:“利哥,毛毛没来?”
  “唉——”秦得利无所谓地笑道:“过年啦,家家点灯,惟独我家[注1]——那蚤货前两天跟我耍脾气,叫我俩大嘴巴给抽跑了。妈的,女人就是贱,你越顺着她她越上脸,简直不知道自己……”
  王向东拦了他一句:“当着许凤的面别放屁啊,该掐的掐。”
  秦得利连连敬礼,不再说话,一边摆pose,装正人君子。王向东去前台抓了三罐饮料回来,先打开一罐递给许凤,然后坐在秦得利边上,问:“跟毛毛咋了?是不是要项链要得你慌了?”
  秦得理猛灌了一口饮料,愤愤道:“妈的,前两天我宰了她的心都有——这狗娘养的跟她家街坊吹牛逼,说我是倒腾烟土的,跑一趟车就赚个十万八万的。”
  “呵,那不给你抬点儿了嘛。”
  “操,这话她要跟小流氓吹去还成,她那邻居家的爷们儿可是个警察啊!我他妈倒假烟就够判刑了,她还跟我安排个烟土!没两天派出所的就找我谈话了,本来我就在他们眼里有污点,这下可算逮住借口了,好歹诈了我一桌酒肉几条好烟走,这么着才算把那帮孙子的嘴堵上。”
  王向东快活地大笑。
  秦得利还不能平静,怒道:“现在还有倒腾烟土的嘛,一个婊子吹这么个牛逼也有人信!”
  王向东说:“谁叫你本来就不是良民呢,要是许凤跟人说我倒腾那玩意,谁信?咱从来都是呱呱叫的良民啊,底子干净。”
  “呱呱叫的那是蛤蟆。”
  许凤不满地推王向东一把:“你倒会假设,就是你真倒腾大烟,我能出卖你去吗?”
  “够磕呀妹子。”秦得利怪笑道。王向东得意地笑起来。
  胡侃了一会儿,许凤说不早了,王向东随即站起来,跟秦得利拜拜。
  出了舞厅的门,许凤手心里空空的,很希望能继续被王向东握着走,王向东倒先急着去发动摩托。许凤上了车,立刻很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腰,顺势把身体伏过去,心里塌实许多。
  走了一段,王向东忽然略偏下头说:“许凤,明天是我的生日,你来我家吧。”
  许凤一下仰起脸来,惊喜地叫道:“明天也是我生日哎!”
  “会这么巧?哈,那我们一起庆祝,你更要来我家了。”
  许凤在他的身后扭捏了一下:“我不去。”
  “咋了?”
  “那又不是我的家。”
  王向东说:“来吧,我这里热闹些,咱俩能赶上同一天生日,总算是个缘分,不一起庆祝多亏?”
  “再说吧。哪有去别人家给自己过生日的……其实,今天就算我们一起提前过了生日吧。”
  “嘿!这算什么过生日啊!”
  许凤把他搂得更紧一些道:“反正,我觉得挺浪漫了。三哥,以后我们俩年年一起过个生日咋样?”
  “行啊~~”王向东说完又笑,“不过,等你结了婚,你对象能答应?”
  王向东的一句话好象回手塞进怀里一块冰,许凤惊冷了一下,突然被现实打醒了打疼了。尤其是王向东随意的调侃般的语气,更叫她心灰: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他啊,一切的浪漫只是她自做多情而已。这样想着,手臂就马上松软下来,心也空空的,刚才在舞厅里和王向东相拥摇舞的感觉一下子变得遥远。
  王向东并没有感觉出许凤的变化,出了舞厅,他的心情已经平静许多,对身后的许凤,除了一种欢喜而亲密的感觉,并没有太多的缠绵。他快活地驾着车,望一眼庸懒着的路灯,大声对后面笑道:“现在的小孩老实多啦,要是放在我们小时候,这些路灯用不了一个晚上,就得全给干掉!”
  许凤清醒一下,笑道:“那你也是个坏小子啦?”
  “没坏到家,坏事都叫他们给抢先做绝啦,抢军帽是大luo的专项,打架丰子杰最狠,要说拿弹弓打路灯,得佩服luo光荣的大舅哥,不过那小子现在是警察了,再看见打灯泡的就该抓啦,哈哈!”
  许凤也笑,却无法真的融和进他的欢乐中。
  她觉得这个男人模糊起来,似远似近地晃,拉扯得她心慌。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难道在舞厅的亲密举动,只是因为别人都那样?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在拥抱中有着真实的感动?
  快到家了,许凤忽然又把王向东搂紧,闭着眼伏在他的脊背,摩托车的行进仿佛象在飞扬,她觉得自己正和这个不能猜测究竟的男人一起飞扬着、飞扬,周围的一切都是黑暗的自由,没有现实也没有环境,就象那个台湾女人善于描绘的那样,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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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过年啦,家家点灯,惟独我家:印度经典影片《大篷车》里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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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2BP机,月姥儿

  
  以后的几天,许凤发现王向东对她的态度依旧只是亲切随意,她所向往的清新缠绵的浪漫并没有到来,似乎离开舞池后,故事也就告一段落。可她无法让自己也冷静,在心里,这个男人已经是她的所属,他高大健硕,风趣体贴,又有挣钱的本事,简直就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啊,虽然他大自己六七岁,而且有了家,但她不能控制自己去迷恋他。
  她甚至来不及去想这种感情的对错。她只是偷偷地以王向东为男主角编造着琼瑶式的爱情故事,并且觉得每一次和他的接近都是美妙的,哪怕只是传递一件服装,带买一个盒饭,她觉得那些平常的细节里都包容了新的意义,感觉是那样的美好。
  王向东的一言一行,在她眼里也都变的可爱起来,他给顾客推荐服装的时候是那么绅士,他点钱的动作是那么潇洒,甚至他吐痰都那么讲究,一定要吐到门外的地沟漏板下面,而不象隔壁的老板一样吐在脚下然后拿鞋底子一通乱蹭。
  这天王向东又有了孩子似的欢乐,叫许凤看得心欢。王向东新买了一个BP机,摩托luo拉的数字机,回来就给许凤看。许凤问了价钱,两千多,不禁摸弄着那个小玩意啧啧称奇,说这么小个玩意就顶个电视机的价啊。王向东说这叫高科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连人都是越矬越精,何况机器?然后慢慢地演示给她看,炫耀着每个按钮的功能。她就凑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这时就希望那小机器上的按钮能再多些。
  女孩子一旦春心泛滥,就没了方向感,再高的智商也要被消耗归零,更何况一个把台湾人的童话当成社会主义大陆的人生理想的小女子。
  收了工,王向东又带着许凤去演示那个比电视机还贵重的小玩意。来到电话亭旁边,王向东让许凤拨传呼台的号码。
  通了,许凤按王向东说的话重复道:“给我呼某某号……我姓许——喂三哥,人家让给你留言呢,留什么呀?”
  王向东笑道:“随便。”然后跑到远处去,冲她大声喊,“不要叫我听见!”
  许凤看着王向东活泼的样子,心里一阵甜蜜,电话里在催促,她想了想说:“就说我喜欢他。”
  王向东走了回来,神秘地举着BP机说:“等一下就该来了。”话音刚落,BP机就滴滴地叫起来,王向东立刻抓起电话打过去,问对方信息,一边骄傲地跟许凤复述:“刚才是一个姓许的小姐,留言内容是我喜欢你——哈哈,没错吧?神不神?”
  许凤灿烂地笑着,然后又有些失落,他是那么地陶醉着,却只是为了他手里的小玩意,那句留言在他看来似乎只是一个游戏,跟一句“你今天的大便还干燥吗”并无区别。
  但她还是被他的快乐感染着,他孩子似的无遮拦的兴奋使她突然有了一种想抱抱他的冲动。
  没出一个月,滨j道市场里那些年纪轻些的老板们几乎都买了寻呼机,用金色或银色的链子挂在裤带上,而且一定要暴露出来。闲得难受了,便互相发信息找乐子,有一天王向东接了信息,跑去打电话,回来就笑骂:“也不哪个混球,告诉我赶紧跑,有人要来打我。”
  刚说完,从隔壁跟过来的老板就笑,不打自招地说:“妈的,真没职业道德,给我改词儿啦?我给你的留言是叫你有种的就别动地儿,我马上就带人去砸废了你!哈哈!”
  王向东说你有聊没聊啊,大老远跑道口去就给我发这个?你等着,回头看我怎么折腾你。
  “我呀,是传呼就不接,没一个正经事儿!”
  隔壁的老板回去了,许凤笑道:“你们花那个冤枉钱干啥?就为了自己折腾自己?”
  王向东悔恨道:“显示心,都是显示心,赶明儿我抓紧换号码,除了至近的朋友,谁也不告诉了,省得烦,还耽误正事。”
  “告诉我吗?”
  “当然,不告诉谁也得告诉你呀。”
  许凤舒心地笑起来,仿佛被心上人许了终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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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姐店里的小伙计过来问王向东什么时候去进货,王向东说:“还压着一批呢,过二十来天吧,四姐要去了?”
  “没有,四姐听说南边的学生老游行,社会挺乱的,暂时不想动弹了。她只是想看你最近去不去,顺便叫你看看南边流行什么,好提前做准备,过岗的服装该甩的就甩了。”
  “咳,游行有啥可怕?她当年又不是没游过,再说那些知识分子就是喊喊口号溜溜食吧,哪里比得上四姐她们当年打砸抢威风啊。”
  伙计笑道:“你不知道,昨晚上我们店门上给贴了个标语,把四姐吓了一跳。”
  “啥标语?”
  “自由之花开满中华。”
  “操,人家又没说‘打土豪分田地’,她怕什么怕?当年的勇猛劲儿都跑哪去啦?”
  “现在和以前不同啦嘛,以前是穷百姓,光棍一条横扫千军,现在不是资本家了吗?还有三哥你,不也一样?”
  王向东挺胸道:“三哥不怕,自由之花就是开满宇宙我也不怕,就不怕自由!——成了,你告诉四姐啥时候去打个招呼,我们还搭帮走,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小伙计走了,许凤问:“三哥,这个四姐真的没有结婚?大概有四十岁了吧。”
  “嘿嘿,三十刚出头,看着老巴是吧?”王向东看外面一眼,轻声说:“不过她最近好象也动了春心了。”
  许凤轻笑道:“你咋知道?”
  “好几次了,我看见她骑摩托带个小白脸出市场。”
  “小白脸?”
  “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挺洋气的,不过还带着奶性味儿呢。”
  许凤说:“你别给人家乱猜疑,弄不好还是亲戚呢。”
  “我也就跟你说说,别人才不值得我嚼舌头,不过这话可不能往外传啊。”
  王向东的话叫许凤听得熨贴温暖,当即就表态说:“你还不放心我?你看我平时跟左右舍的人乱交往么?我最讨厌跟那些女人拉东家扯西家了,没素质。”
  两个人互相表白吹捧着,精神上好象又拉近了许多。
  正亲密地嘀咕着,忽然人影一晃,王向东一抬头,愣呵呵笑起来:“你咋来了?”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陈永红笑道:“歇班。”
  “不是刚歇了两天吗?”
  “唉。”陈永红一边在许凤塞过来的凳子上坐下,一边叹道:“厂子没活儿呗,不歇班让工人在车间打牌啊?”
  “老这么来,你们单位还不黄啦?”
  “说得轻巧,国营单位能黄吗?关键是市里新建了一个合资的棉麻厂,人家有政策照顾,跟我们抢原料,加上今年的棉花又歉收,生产线上可不就得干干停停了?也就这一段困难,很快就会调整过来,不然国家也不答应啊。”
  许凤去招呼客人了,陈永红看看货架说:“我们厂长的小儿子要结婚了,让我给看看咱店里有没有象样的西装,买两套,不怕高档。”
  “切,他真会说话,不怕高档上百货大楼华联商场啊。”
  “咳,人家也就那么一说,玩笑呢,我看那边那件就不错,你也给参谋参谋,收个进价就得了。”
  王向东说你真傻假傻啊,还收个进价得了,那还不如直接告诉他没有合适的哪,你就说我们家那店里是卖童装的。
  陈永红说你啥意思啊?不赚人家钱你不舒服咋着?
  王向东一拍大腿站起来:“傻老婆你真是没前途啊,咱规规矩矩地到大商场里给他买两件够板的去吧,你们厂长也他妈不省事,这么点儿空子都钻。”然后看一眼正小嘴翻花跟顾客推荐服装的许凤,笑着说:“你要有人家凤丫头这机灵便儿,早从团支书混成档支书啦。”
  陈永红先撩一眼许凤,回脸不悦地推王向东一把:“胡说什么呀。你满脑子不干不净的,把我们厂长想成什么人啦?”
  王向东一撇嘴,冷笑道:“我也在单位干过,当官的有几个不是吃惯了人的?你别傻了,塌实地给他挑两套西装供上去,以后还好混些,要不就等着穿小鞋吧,不弄得你哑巴吃黄连都新鲜。”
  陈永红正色道:“你要这么讲,我还不指望你了,我到别处买去算啦。”
  “瞧,你还真懂得维护领导形象,我不说了还不成吗?咱家的衣服你随便挑,你爱怎么跟他算帐就怎么算还不成?”
  “总之不能象个溜须拍马的,回头叫别人怎么看我?”
  王向东说:“你这叫看不出事儿来——得啦,也甭费劲了,许凤,给拿两套皮尔-卡丹,颜色青春点儿啊——对了,你们厂长儿子嘛身材?”
  “跟你差不离。”
  “喝,那也是英俊挺拔少女偶像啦。许凤,标着三哥这形象给安排吧。”
  陈永红恼笑道:“就你贫嘴!跟人家许凤面前也没个深沉?”
  王向东笑道:“自己人还装什么装?装得太好了再把她给迷惑住咋办?”
  陈永红低声咒道:“以前真不知道你这样,现在是越来越暴露了,没个正人形。”
  许凤在里面装衣服,回头笑一下,脸上起了些红晕。陈永红的出现,似乎是专门来告诉她要清醒清醒的,这叫她一时有种找不到位置和感觉的拘谨。
  当她把服装袋递到陈永红手里的时候,忽然觉出一种低她一等的卑微,这个女人,这个有着足以自豪的身份的女人,是她不可逾越也不可打翻的障碍,人家是真实的,而她只是虚幻。
  许凤打愣的瞬间,陈永红先笑道:“许凤,前两天我跟王向东问了你的情况。”
  “啊?怎样?”
  “挺好的。”陈永红笑道:“正好我有个不错的朋友,她的弟弟也在棉麻,我掂量过了,想给你们介绍一下做个朋友咋样?”
  许凤立刻红了脸,说:“谢谢嫂子啊,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是嘛,那王向东说你没有对象——王向东,你怎么说来着?”
  王向东看一眼许凤,笑道:“我那是推测,这事儿我还真没跟许凤探讨过,生意瞎忙,哪有工夫聊闲篇?”
  一会儿陈永红拎着西装走了,许凤说:“嫂子怎么想起给我找对象来啦?”
  “关心你呗。”王向东笑道:“你真有男朋友了?咋没跟我说过?”
  许凤红一下脸,笑起来:“我骗她呢——我现在还没心思找对象。”
  “也对,现在国家也提倡晚婚嘛,早结婚早受罪,年轻人谁不想多玩儿几年?不过提前也得物色着啊,太迟了好人都叫别人挑干净了,那些剩货我妹子可不要。你有没有个标准?回头我也给你搜着点儿,到时候就说你跟你男朋友吹了,让她接着帮忙,你嫂子管着好几百共青团员呢,至少在政治上能给你把好关,思想不过硬的咱还真不稀罕,呵呵,说吧,啥标准?别说除了市长儿子你不嫁啊。”
  “标准?”许凤沉吟一下,看着他笑道:“至少得象三哥这样吧。”
  “嘿嘿,我又没有弟弟。”
  “讨厌——我是说的象你这样有事业心的,人品得好,不能象秦得利那种。”
  王向东听得心里舒服,连连笑道:“这条件也不算高,不过也不算好找。回头我叫你嫂子给多留神吧,我周围还真没这么优秀的。”
  他这里调侃着,许凤倒认真起来,轻叹一声说:“唉,嫂子真是好命,把你这么优秀的男人给笼住了。”
  “呵呵,听这意思,要是没有她,你还能嫁给我咋着?”
  许凤红了脸笑道:“不新鲜。”撩他一眼,扭身走开了,心里又是惆怅又是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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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3天上掉馅饼

  
  天上掉馅饼
  这天早上,大luo骑着三轮过来,先不去码摊,进了“家辉服装店”说:“老三,你们家又住人了咋着?”
  “废话。”
  “我是说你们家那两间等拆的平房。”
  “没有啊。”
  “操。”大luo一缩脖子:“那就是闹鬼啦。”
  “怎么呢?”
  “昨天晚上我恍惚看见里面点着灯呢,伸了伸脖子,还有人影儿。”
  王向东来了精神:“肯定没住人,就快拆了,不可能再分给别人啊。还真见鬼了?”
  “不信咱晚上一块儿去看看不得了吗?”
  “好——晚上许凤跟我们一起抓鬼去?”
  “我可不敢。”
  “有三哥哪。”
  许凤笑道:“要是有狐狸精,你可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跑啊。”
  “嘿嘿,要很有狐狸精,我还跑?找还找不来哪。”
  “哼,花心都花到鬼身上去啦。”许凤笑着,不觉得心里竟有了醋意。
  白天无事,热热闹闹地天就擦黑了,大luo拉着货过来招呼老三,王向东赶紧关门,一边叮嘱许凤不要走。许凤笑着在外面等,心里也充满了好奇。
  大luo说:“现在还早,咱不如先去吃饭吧。”
  王向东抱怨道:“早说啊,你的货咋办?还得叫我开门给你存,捣蛋。”说着又把门打开,帮大luo把成捆的服装卸进店里。平时大luo嫌麻烦,不赶上阴天,一般不在他这里存货。
  “去哪吃?”
  “旺旺啊。”
  到了旺旺,娃娃脸金水旺少不了送个菜,又陪着喝两口,问到生意,金水旺只是满足地笑,并不答话。
  王向东说:“你家里应该给我姐夫你大舅哥供个牌位,他没少给你拉客吧,区里的企事业单位,哪个好意思不开面儿?”
  “嘿嘿,一个好汉三个帮啊,我该供着的牌位多啦。不过那些单位里的人没咱市场里的哥们儿地道啊,吃一百开八百的票就不说啦,这他妈打白条的咱受不了啊,要不是仗着大哥给催催,我这里早撑不住啦。”
  “国家的条子咱不怕,早晚得还,都是国营的,不象个体户说黄就黄了,早晚那是你的钱,你就当国家是你的银行吧,哪存着不是存?”
  “我得周转啊,再说这么个存法谁给我利息?”
  王向东笑道:“得便宜卖乖了不是?你存的是钱,人家给你的利息可是人情啊,多吃你两回全有了。”
  金水旺苦笑道:“听着倒是这么个理儿。”
  金水旺被里面的客人招呼走了,王向东还在感慨,说这小子命太好——还有一个好命的,就是何迁那孙子。
  “还倒钢材呢?咋样啊?”
  “一年弄一笔就够花了,上次给辛留屯弄了十吨luo纹跟角钢,人家没几天就给他找来买卖了,成没成不知道,那小子没有跟我早请安晚汇报的习惯。”
  许凤突然捅了王向东一下,王向东在她的示意下一偏脸,看见旁边桌上几个人正直着眼珠子看他,都不认识,王向东心里一沉,刚把眉头皱起,那几个人中的一个长得挺富态的中年妇女就冲他先笑起来,很讨好的那种笑。
  王向东也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死活想不起是谁了。
  妇女同志往这边蹭了下椅子,小心地笑道:“大兄弟,不打搅你们吧?”
  “啥事儿呀?”
  “刚才……刚才你说钢材来着?”
  “你跟我玩绕口令哪。”王向东引发得两桌的人一起笑,不过这时候王向东的精神也振作了起来,稳了稳神儿道:“是啊,我们聊钢材呢,有兴趣?”
  那妇女干脆一拉椅子把身子塞过来,亲热地笑着:“大兄弟,我是听见钢材俩字就上瘾,看见路上拉盘条卷板的大车都谗得掉眼泪啊。”说着,递过一张名片来,一边说:“缘分啊,我就相信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句老话。”
  王向东听着肉麻了一下,看过名片,笑道:“马姐,敢情你还是大经理啊。天宇物资贸易公司,看起来实力也小不了——哦,对了,您跟我有嘛事儿?”
  马经理先笑:“打您一进这屋,我就觉得面善,不过咱没交情,我不能瞎搭讪。等您这一谈到钢材,我再不过来就亏心啦,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安排您在这遇见我——不,应该说是安排我遇见您啊。”
  “没那么严重吧?”
  “大兄弟,你也看得出来,姐姐我是个爽快人,说话不绕弯子,浪费您感情的事儿我还不会做,干脆就直说吧,能把咱联系到一起的就是一个钢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重感情,姐姐我就重钢材。”
  “可我用不着钢材啊。”
  马经理往前一探身子,肥乳在桌沿上压扁成两片:“你刚才不是说你的朋友能搞到钢材吗?”
  “没错,你要?”
  “当然。”
  “你们贸易公司不是卖的吗?咋还向我们买?”
  “有买才有卖嘛,呵呵,大兄弟,您那朋友是干什么的?咳,瞧我,闹了半天还没问您尊姓大名哪。”
  王向东免了贵,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补充道:“我从来不印名片,嫌烦。“马经理激动起来,一拍桌子回头扫了那几个同伙一眼道:“我说是缘分了吧!这兄弟叫王向东,我亲弟弟叫马向东,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就是缘分!”
  “求都求不到的缘分!”
  大luo跟许凤在旁边都有些傻眼了,看着一局人,眨巴着眼不知所以。王向东告诉自己要镇静,镇静,然后又看了看马姐的名片,说:“马姐,我那朋友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一般人求他还真不好求,也就我说话他还给个薄脸儿。既然咱今天在这场合碰见了,我就叫您声姐姐吧,买卖不是不能做,可你想要多少?要luo纹角钢还是卷板?材质的要求咋样?产地有没有限制?”
  王向东话一出口,马经理脸色更加兴奋,一看就是碰见内行了,她哪知道面前这位是钢厂的小工啊。马经理当时就说:“啥要求也没有,是钢材就成,连道轨跟钢锭子我们都要!当然,首钢的最好,不过咱红轧的也欢迎啊,有多少要多少,一根也要,两千万吨也照收!”
  王向东当时还真有些给吓住了,不过,一想到前两天听过俩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在谈论给月球上五彩涂料的项目,也就不怕这个“天宇”了,吹牛逼谁不会呀,关键是最后能不能赚到钱。
  王向东问:“钢材不成问题,货款怎么结算?我们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马经理显然对这一套活熟之又熟,马上就说:“只要带我们看了货,材质单跟发货手续都全,钱立刻打到您指定的帐户上去,多少走银行,多少提现,两股道一块走咱都没问题。”
  王向东笑道:“我要真给你弄两千万吨卷板来,你往哪放?九河广场不是你们公司的露天仓库吧?”
  “好弟弟,这你就不用管啦,干这行的谁手里没有一个加强连的客户等着要货,到时候我一声口哨,他们就把货拉光啦。”
  “……我明白了,你是用他们的钱往我帐上打吧。”
  马经理笑起来:“现在搞贸易的有用自己钱的吗?”
  王向东不敢再多问,怕露怯。他把马经理的名片往兜里一塞,道:“马姐你等我消息吧。”
  马经理春风满面,赶紧也把王向东的传呼号记下,又谨慎地问他是不是有自己的公司,王向东含糊道:“我不搞公司,没意思。”马经理立刻感叹:“玩儿得越大越不张扬啊。”
  王向东努力掩饰着心虚和亢奋的情绪,敷衍着又聊几句,和那一桌遥遥地互敬了两杯酒,招呼许凤、大luo速战速决,收了残局,去付帐,高学丽减免了一些,说些欢迎常来捧场的套话,王向东诡秘地说:“一会儿那桌要问你们我是干什么的,别告诉他们实话。”
  “我就说你是市委书记吧。”高学丽看着那边笑。
  王向东赶紧谦虚道:“不能太拔高,没必要,就说我常来,交的都是场面上的人,你们也不知道我到底发哪行财的。”
  高学丽笑道:“这个我们在行,你也不是第一个嘱咐我的啦,现在的人都跟地下档似的,哪天我改叫阿庆嫂得啦。”
  王向东呵呵笑着往外走,高学丽真会配合,在柜台里叫:“王老板——李市长的秘书前两天还找你哪,说要请你的客,到时候可得到妹子这里来捧场啊!”
  王向东愣了一小下,马上答道:“我早在凯悦订了桌啦,下次光临你这!”
  “真不够意思!”高学丽本想借机也给自己抬抬色,没料到王向东更敢吹。
  王向东笑着出了饭店,大luo紧追两步问道:“你真敢忽悠啊,你上哪弄钢材去?”
  “找何迁啊。”许凤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她相信三哥无所不能。
  王向东不屑地说:“用得着找他吗?我跟老毛的关系怎么也比他近乎,回头你们就等着看好儿吧,嘿嘿,这才叫天上掉馅饼啊。”
  大luo说:“还真是,我都看傻眼了,真是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人要来了好运,摔个跟头都能栽到金砖上。”
  许凤自然对王向东是更加仰慕,走在他的身旁,心里很是满足。大luo看看天说:“够黑了,咱还去抓鬼不?”
  王向东一愣说:“呦,差点儿把这个茬给忘了,你蹬三轮先走,我们俩这就赶上来。我得让许凤给家里打个电话,省得担心。”
  许凤心里又是一阵温暖,这样的小事他都替她想得周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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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节预告:王、许抓鬼不成,动情泛滥,反被人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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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4抓鬼连环套

  
  三个人各怀了兴奋的心情,很快来到那片平房区,王向东一给油门,先跑到前面去,在车上就直起身向里观望,一屁股又坐下来:“黑咕隆咚的,连个鬼火也没有啊。”
  “你们家以前常有鬼火?”许凤打趣道。
  大luo加油追上来,问情况,王向东说你浪费我们感情啊。大luo指的星星发誓,说昨天晚上真看见里面有灯影来着,也许咱来得早?或者昨天是赶巧了吧,没准儿谁家孩子跑里面淘气呢。
  王向东道:“我看你小子打一开始就是拿我找乐儿呢,你是挣了俩臭钱开始追求精神生活啦。”说着连踹两脚,摩托一响,带着许凤向前蹿去:“傻小子,明天我歇班啦,叫你的货也在我那里睡一天!”
  大luo在后面喊:“别介呀老三!”
  王向东笑着不理他,很快钻出胡同上了大马路。大luo自然知道老三同学在开玩笑,回头看一眼王家的旧居,嘟囔一声也回了家。
  王向东带着许凤沿着平房区的外沿跑了一阵,一边给许凤回忆着自己上学时的趣事,逗得许凤在后面一个劲儿笑。兜了一遭,王向东又把车头掉了回去,许凤说咋又回去啦?
  “反正也跟家里打过招呼了,我们再看看有没有鬼,然后去跳舞吧。”
  “去跳舞吧,鬼有什么好看?”
  “一看你就没见过鬼,一个个都青面獠牙的,眼珠子跟红煤球赛的,舌头比裤腰带还长?”
  “你想吓唬我?跟你在一块儿,我什么也不怕。”搂着王向东的腰,许凤的语气有些耍娇一般。
  说着话,又回到了王家老房的门前,看样子里面还是没人。王向东支好摩托车,走到门前,用打火机在门环前一晃,马上说:“还真有人进去过,大luo没诳我。”
  “你怎么知道?”
  “这个门是我关的,走的时候把锁拿走了,我用铁丝给缠上了,现在这个缠法显然不是我的手法。”一边说一边就解方着纠缠的铁丝。
  许凤说做什么呀?
  “进去看看,是不是叫台湾特务把这里当根据地啦?弄巧了还能找到个发报机假头套什么的,咱可就立功了。”
  许凤笑:“神经。”
  王向东笑着往里走,小院子里黑黢黢的,许凤不自主地拉住了王向东的手。进了里屋,王向东打着了打火机,晃了一下说:“确实有人进来过。”许凤一抻他的手,心虚地说:“可能是小偷吧,以为能捞一笔呢。咱走吧。”
  “等等。”王向东把打火机向窗台上凑去:“这里有根蜡哎,谁放的?”一边说,一边点上了。
  烛光晃荡了一下,渐渐由微弱变得明亮,近前的情景都看得清楚了。王向东抬了一下脚,骂道:“谁这么缺德?扔了满地的瓜子皮,还有卫生纸。”看一遭,忽然笑起来:“妈的,谁家的小子这么会找地方?准是上这里搞瞎扒来了。”
  许凤看着地上散扔着的卫生纸团团,皱起了眉头,又拉王向东:“三哥,咱快走吧,这里又不是你家了,你管它呢!”
  王向东还沉浸在侦破案情的遐想中:“估计是谁家孩子想结婚没房子,先借这里履行了一下仪式吧,嘿嘿,大家都不易啊,咱也不跟人家叫劲了,走吧。”
  许凤已经明白这里曾经发生什么事了,脸红起来,心里打鼓,真是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逗留了。听王向东一说走,立刻就往外撤步。王向东在后吹灭了蜡烛,突然惊叫一声:“鬼呀!”许凤浑身一颤,毛皮发炸,也叫一声,折身就撞进王向东的怀里,死死地搂住了。
  王向东忽然大笑,一边把她撑开一边说:“敢情还是怕鬼呀!”
  许凤知道上当,又急又恼地捶打着王向东的胸脯,嘴里连说“你好坏”一类,正报复着,冷不丁就被王向东抓住了手腕,稍一停顿,即拉在怀里。两个人就在黑暗里拥立着,胸腔里传出澎湃的鼓噪,互相撞击着,谁也不敢先动一动,任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可能引爆积压的欲望,目前的局面将会一下子燃烧或者被破坏。
  许凤已经没有推委的意志,她只在他的怀抱里享受瞬间的热烈的幸福,王向东的大手开始抚摩她的脊背,她的头发,她感到那只手仿佛一把芭蕉扇,正在她热烈的身体旁扇动着,她觉得自己就要开始燃烧了。而她的身体又好象变成了水,温软地不能站立,如果不是被王向东拥着,她恐怕已经瘫倒。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亲近这样热烈地拥抱过她,幸福来得突然,铺天盖地,使她快要崩溃,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甚至连呼吸也各自压制着,一切都在安静地压抑着,只有王向东的拥抱和抚摩使许凤在黑暗里感觉着某种存在。王向东的大脑空虚起来,他说不清在刚才的一瞬间怎么就由玩笑变成了这样,他只知道他的身体对这个女孩充满了渴求,这种渴求在很多天来一直悄悄地孕育着不敢爆发,这使他有很多时间想象几乎所有的细节,有时他觉得他只是企图在许凤身上找回一个新的米彩儿,有时他对她只是抱有单纯的欲望,那种雄性动物对雌性动物的单纯的欲望。
  所以,当看了那些媾和的遗留物后,他的心已经开始不安分,不过他并没有想怎样,他还是在控制自己,他不想惹出麻烦来。当蜡烛熄灭时,他喊“有鬼”的时候,只是因为突然萌发了孩子气的恶作剧的念头,而许凤折回来扎进他怀里捶打他的时候,才猛然敲击出了他的欲火。他感觉自己已经不能不燃烧。他从许凤的笨拙的屈从里,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他知道这个夜晚注定要发生一件事了,这将是一件需要他慢慢来收拾残局的大事。可他已经想不了太长远,欲望就在当下,现在只有肉体才是真实的美妙的。
  王向东就要剥开这美妙的真实的外衣了。
  突然,外面的门哗哒一响,声音简短,却仿佛一声霹雳,王向东立刻警觉地放松了许凤,许凤完全沉浸在他的热情里,根本没听到外面的响动,一时有些诧异,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有人。”王向东小声说。
  许凤这才一机灵,从心底里泛滥起一股恐惧来,脑子突然就清醒一大块,她的心狂跳着,她不知道要是被人发现他们这样孤男寡女挤在一个黑屋子里,会惹起什么翻天覆地的风潮,也只有在这一瞬间,她才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角色是很不光彩的,没有人会同情她支持她,她能得到的只有尖声的嘲笑。
  外面静得可怕。隔了一会儿,院门突然又响了一下,开了一条缝,黑暗里探进一个脑袋来,谨慎地张望着里面,许凤甚至觉得那个黑影已经注意到他们,心都要跳出来,她只能紧紧地抓着王向东的手,眼巴巴望着窗外,几乎窒息。
  门外好象还有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两句什么,探进门里的那个脑袋犹豫着缩了回去,然后听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在外面低声争论着,很快就踏起杂乱的脚步跑远了。
  王向东一拉许凤,开门就往外走,到了院门口,贼一样向外张望几眼,一脚跨了出去,门也不关,径直奔向墙旮旯的摩托,打起火来,许凤急忙坐在后面,车子一响,向大街上冲去。
  整个过程,两个人一言未发。刚才那对男女,显然就是在屋里借住的一对,这时的王向东和许凤,当然没有任何心情去讨论他们。许凤伏在王向东的背上,脑子里还有些迷蒙着,象上次在“新青年”舞厅一样,她发觉自己又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切是否真实了。她在等王向东开口,给她一个交代。
  王向东忽然说:“许凤,我送你回家吧。”
  “不是要去舞厅吗?”
  许凤不想就这样糊涂过去,那么明天见了面,大家依旧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地相处吗?她希望能跟他多呆一会儿,她告诉自己今天一定要他说出对自己的态度,她要听他亲口说出他是不是爱她,至于其他,她还没想那么远,她觉得首先有爱的承诺,她就能无限满足了,这样也不枉她默默地一往情深。
  于是她又要求道:“三哥,还是去舞厅吧。”
  “还是先去吃饭吧。”
  许凤笑道:“我们已经吃过饭了啊,你不是还跟人家谈钢材了吗?”她想王向东可能也叫刚才的事情给闹迷糊了,一下又觉得他好可爱。
  王向东也笑起来:“对了,钢材,明天你多盯一会儿店,我得跑跑钢材了,好歹弄一笔,就够咱们忙活半年服装的。”
  “你心里只有钱没啊?”许凤小心地诱导着。王向东没有说话,一直往前开。
  走了一段,许凤看出他们去的方向确实是往“新青年”的,心里塌实了些。路上还有零星的情侣模样的人在树下依偎着说话,偶尔也有三五成群的小青年在闲逛,起哄、打口哨,尖刻嘹亮的口哨声在夜晚显得尤其刺耳,王向东笑道:“放在七几年,这帮家伙弄巧了就得当流氓抓起来,文化大歌命那阵可不管这套。”
  许凤笑道:“我记事的时候,文歌都快结束了。”
  “呵呵,那咱俩还是两代人啊,这世界就这么奇妙,有时候差了一天,就差了一个时代,今天的人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昨天发生的事了。”
  “你占我便宜!”许凤在他腰里掐了一下,王向东一挺身子,笑起来。
  一会儿到了“新青年”影院,电影早开场了,院子里空落落的,两个人拉着手进了礼堂后身的舞厅,适应了一下灯光后,王向东转了转,没看见秦得利,就笑道:“秦得利没来哎,这小子今天咋学好了?”
  许凤嗔怪道:“那我们都是不学好的了?”从路上王向东说“两代人”的话起,许凤心里就有些别扭呢。
  喝了几口饮料,一曲开始,两个人不约而同站起来,混进人群。走了几步,又不约而同地轻拥在一起,不过这一次,许凤的心里有些空落似的。
  王向东也不是很自在,一路上他一直在检讨自己在黑屋子里的行经,既懊恼又惆怅:是不是太过了?而许凤居然没有抗拒的表示——他知道这当然不是许凤风流下贱的缘故,她是喜欢自己的,就象自己喜欢她一样,可他不知道她的确切的想法。至于他自己,只是渴望用身体的方式倾诉一下而已,一个男人如果真的喜欢一个女人,最终都不会仅仅满足于言语的交流上,男人是渴望以身体表达感情的动物,他不知道女人会不会不同。不过他绝对不想把事情搞砸,这是两个人的秘密。
  他希望能在适当的时候跟许凤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他不喜欢长久的暧昧,他想:既然两个人险些就进入实质了,也就到了该把事情挑明的时候了。他希望许凤能跟他好下去,一直地无限地好下去,但也仅此而已。他要让她知道,他们相好了,并不就代表着谁要绑谁的票,两个人会有着各自的自由,谁不喜欢这样了,就好和好散,两不相伤。就象前一阵子那些知识分子曾宣扬的那样:自由,而且民主。虽然现在那些家伙都挨了批判,说是搞“资产阶级自由化”了,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和许凤吸收借鉴他们的思想。
  王向东正琢磨着如何开口,许凤先说话了:“三哥。”
  “恩?”
  “你……你觉得我这人咋样?”
  “没说的。”
  “到底好不好嘛?”
  “好,我很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许凤追问道:“只是喜欢?”女人在这种细节问题上总能爆发出她们穷诘不休的天赋。
  王向东并没有料到她会先发问,便笑着迂回道:“至少是喜欢。”然后不等她再问,就赶紧说:“那么你对三哥是啥想法?”
  许凤把头在他怀里靠紧一些,轻声说:“你还不知道吗?”
  “你说啥?”
  “装聋!”许凤笑着提高了些声音。
  王向东笑道:“音乐太吵,我真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啊。”
  许凤刚要开口,突然,哐哐几声巨响,舞厅的两扇门都被踢开了,从前后各冲进许多人来,大喊着:“都蹲在原地儿!派出所的!”
  音乐一下子被阉割了,灯光大亮,王向东在一片女人的尖叫声里眯了眼一看,就都傻了:舞厅的两扇门都叫人堵上了,连冲进来的几个人,都是威风凛凛的“大檐帽”。
  舞厅的老板屁滚鸟流地跑过去,急问:“警察同志,怎么回事?”
  “少废话,你也给我蹲下!怎么回事你还问我?你们这里跳黄色舞蹈,还有人搞流氓组织,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看什么看!都蹲好!一群臭流氓!”
  在民警义正词严的训斥声里,许凤紧靠在王向东身边,哆嗦成一团。王向东蹲在地上,偷瞟一眼正过来巡查的民警,心也凉透了:这回算崴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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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节预告:(还没写)王向东等人一起被关进“小拘”,这是王向东第一次进看守所。又一个在《四面墙》里昙花一现的间接人物上场了,这就是后来九河市十大骗子之一的周国栋,记得“舒和同学”的人可以先回忆一下这位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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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5看守所,周胖子

  
  一群“臭流氓”被押上电影院外面的警车里,男一车,女一车,都塞得满满的,王向东听见旁边车里传出女人羞愤慌乱的哭声,心里也一阵压抑,一时想不出个道道来,只有暗叫倒霉的份了。
  警车有了收获,一路上叫得欢畅,很快到了一堵大墙外面,王向东一直斜着眼向窗外瞟着,这里的地形有些熟悉,当他在车灯下看到墙上的标语时,就明白是到了东区看守所了。
  墙上的标语写着:“投案自首是犯罪”。以前他跟韩三来过这外面看希奇,真没想到自己也能有今天。这个标语曾经看过,当时并没在意,今天才感觉出奇怪来,什么叫“投案自首是犯罪”呀!死活也想不通。
  警车在院子里停下来,一声吆喝,车里的舞蹈爱好者们纷纷往下跳,都老老实实地按口令面向墙根蹲了下去,双手抱头。院子里的大灯已经打开。王向东谨慎地侧了一下脸,没看见许凤。
  “一共多少头?”一个声音问。
  “三十八头,十八个母的。”
  “有脸儿熟的吗?”
  “这个周国栋!投机倒把回来的,比以前还肥啦。”随即,王向东旁边一个胖子“哎呦”一声向前栽去,脑袋“吭”地撞在墙上,显然是叫人在后面踹了一家伙。
  “哎呦,政府您轻点儿。”
  最先文化的那个声音说:“算啦,先登记,一律先关小拘,回头挨个审。”
  “可够塞的啦,河沿派出所跟牙床子老街刚送来十多个。”
  “你干几年啦?这叫困难吗?左右不能把我宿舍给他们腾出来吧?利索点儿吧弟兄们,马上还得走哪,今天说什么也得凑个整数,不能叫兄弟单位给比下去!”
  “得令,肖队您就瞧好儿吧——都立起来!排好队跟我走!”
  那边也出来两个女警察,吆喝女人们站起来,嘴里还冷嘲热讽着。王向东望过去,正看见许凤在绝望地哭泣,不觉长叹了一声。
  这一队人马随着年轻警察逐个登记,姓名年龄单位家庭住址一一登记完毕就给签了拘留证,带到后面去。
  王向东头脑昏昏地被推进一间屋子,随后进来的是个胖子,就是刚才在外面被踹的“投机倒把”的那位,周国栋。
  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狭长房间,除了灯泡孤零零在上面亮着,下面密麻麻都是人,象个火柴盒。屋子里充满了混沌的生肉味儿,混合尿骚和臭汗臭鞋窠的味道,使人头昏脑胀。王向东看看面前的环境,刚努力冷静下来的神智一下子又有些蒙了。
  那些先来的都看着新进来的两位乐,王向东正有些无措,投机倒把的胖子先冲靠里面的方向点了下头:“打搅了,大哥多担待。”
  大家就笑,说这胖子还挺有礼貌,别是他妈知识分子吧。
  躺在“铺头”的一个秃子懒洋洋地说:“咋折的?哥俩一道儿的?”
  胖子看一眼王向东,说:“一道儿的,在舞厅给猴儿过来的。”
  “操,跳光屁股舞了吧?”
  “哪呀?要那样也不冤了,交际舞,国标。”
  “关!”秃子皱眉道:“跟我拽什么拽?还你妈国标?国标是你跳的吗?你以为你家住在中南海呀!”
  大家笑过,胖子不易觉察地捅一下王向东,脸依旧冲“铺头”笑着:“咳,大哥也是明白人,进这个号儿的,谁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都是碰巧倒霉啊。”
  人群里有人附和道:“还真是!我就为了别人踩了我脚一下,就跟人打了起来,回头就给圈这里来了,半个月啊!”
  “可不是嘛,真有本事折腾的早给刑拘啦。”
  “切,刑拘那叫有本事?真有本事的谁进来?”
  胖子冲大伙笑笑,又跟秃子道:“大哥看看给安排个睡觉地儿吧。”
  “你眼瘸呀?没看见马桶边上还蹲着仨呢嘛,打地铺都轮不上你们,这里讲究个先来后到。”
  “对,对。”胖子拉王向东一把,指指铺板边上的水泥地:“咱哥俩就这里眯着吧。”
  秃子喊道:“咳咳!你倒会充大个的!马桶那里去!”
  王向东已经省过神来,被秃子一喊,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吼道:“你谁呀你!?大几吧穿西装,你跟谁冒充领导干部?”
  秃子猛拍铺板,大叫起来:“跟我牛逼是吗?”旁边的两个人也仰起头来,吼道:“你小子不想看明天日出了吧?”
  王向东横着脖子鼓励道:“吹!接着吹!”
  胖子拿肩膀靠一下王向东,呵呵笑着:“哥几个甭上火,我们哥俩也不是头回进来,在这里面就过个面子活儿,谁也甭跟谁扛着。我猜你们几个没两天就该出去了吧,要有心气跟我们一块儿从小拘转刑拘咱就可劲儿折腾,如今世界谁怕谁呀!”
  胖子的话绵中带刚,脸上一直是笑嘻嘻的,王向东攥紧的拳头不由得松了一扣,心说这哥们儿倒是满有风度。
  秃子已经站起来,被胖子一说,看看旁边两人,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些,这边的许多人也劝,说还能呆几天?大家别那么大火气啦,本来就倒霉,别再给自己找病了。
  胖子看一眼王向东,一摆头说:“溜铺边坐吧,能睡就睡,现在想啥也没用了,身子都掉井里了,靠耳朵还能挂住井沿?”
  王向东在铺沿上一坐,原来躺在那里的一个人立刻往里缩了缩,友好地说:“大哥往里坐吧。”
  王向东摸摸兜,才想起刚才登记时已经把烟没收了,胖子一伸手,从裤裆里掏出半盒烟,乍看象“西尔顿”,其实是“良友”,打火机也在烟盒里塞着。胖子给了他一支烟,又往秃子“那边甩了几根,秃子等人立刻来了精神,也不恼他了,连说谢谢。
  胖子给王向东点上烟,然后凑近耳根小声说:“把心撂实了兄弟,这是小拘,都是鸟屁,没啥新鲜的,用不了一天,咱就能混整了。要是在刑拘号这么折腾,咱哥俩早就给砸粪坑里去啦。”
  王向东冷笑道:“在哪也不能尿。”胖子轻笑起来:“兄弟,我打包票你是头一回进这种地方,只要没有人托着,皇上二大爷进来也牛逼不起来,在这里不含糊的,也就亮个相,好汉过不去三分钟,准劈!一时说一时话啊,不按规矩出牌,在哪也是个拉稀。”
  王向东并没留意他的话,一心只想着自己和许凤的处境,胸中乱麻缠绞一般。两个人突然因为这种事被关进看守所,说不清道不白啊,怎么跟家里交代?怎么跟许凤的表哥交代?以后这个家还过得好?这个买卖还干得顺利?
  抽了根烟,胖子往下一溜,坐在地上,把头往铺沿上一靠说:“兄弟迷瞪着吧,啥也甭想,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是先睡了。”说着眯上了眼,长长地出了口气。
  王向东把烟嘬到过滤嘴才扔掉,看看胖子,没好意思再要烟。这家伙怎么睡得着?真是一神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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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晚上过去了,王向东几乎没合眼,只在胖子边上坐着眯了会儿眼,就被外面铁门的响声不断吵得惊转过来,好象看守所整个晚上都在往里面抓人,他不知道警察们吃了什么药,居然会有这样充沛的精力。
  早饭是窝头面粥,王向东一口也吃不下。
  过了一会儿,外面门响:“昨天进来那俩跳舞的,出来!”
  胖子赶紧提醒;“兄弟记住啦,到时候他们怎么打怎么哄,都不能说跳舞以外的事儿,打盆说盆,打罐说罐,一码就顶一码,别叫他们一咋呼,把小时侯尿炕的事儿都交代了。”
  出号房,王向东两人被管教带着交给刑警了。然后俩人又分别被带进一间屋子。王向东看见那边也在提审女犯儿,紧看两眼,没见着许凤。心里很别扭,一下又想到家里,不知道这一晚上怎么折腾呢。
  “坐下。”两个警察吩咐一声,王向东看看桌子前的一个小板凳,犹豫着坐了下去。听说这里面刑讯逼供很疯狂,不过刚才并没看见刑具一类。
  问了姓名一类,开始正式盘问,王向东一口咬定是头一回去跳舞,而且跳的是健康向上的交谊舞。警察也不理他,先记录完才说:“你也甭嘴硬,是你一个人来的吗?有伴儿吗?”
  “有。”
  “那就行了,到时候给你来个三头对案,看你还说啥。你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我见得多了。说吧,除了跳舞,还干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警察往后一指:“想明白了再说啊。”
  王向东顺着他的手势,看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皱着眉头说:“小时侯打架算么?”
  “傻小子,你抖机灵找错地方了。先说最近一个月的。”
  “警察同志,我说啥呀?到现在我还迷糊着呢,怎么跳个舞就给抓起来了?我们这也是追求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嘛,国家领导人不是还跳舞呢吗?”
  负责记录的警察一拍桌子:“王向东!你们这叫流氓活动!能跟领导人比吗?领导人有跳贴面舞的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
  旁边的警察说:“行了,就这意思先,回头跟他管片派出所联系一下,看有没有案底。先撂隔壁让他冷静冷静,提下一个。”
  王向东站起来,跟到隔壁,一看胖子已经被拷在暖气管上,佝偻着腰正看着他乐。后面的警察推了他一把,顺手把王向东也拷上了。王向东个子大,手腕被拷在暖气管上,站也不是,蹲也不是。
  “好好想想吧,自己还有什么问题。”警察说着往外走,王向东突然喊道:“等等。”
  警察一回头,笑道:“这么快就想好了?周国栋,你看看人家这觉悟。”
  王向东说:“警察同志,求您个事儿。”
  “说吧,只要老实交代余罪,就是叫我给你买烧鸡都行。”
  “您给北区刑警队打个电话行吗?”
  “嘿!打完了再给市政府打一个是不是?我看你他妈找抽了!”
  “北区的李队长是我同学,发小,对我知根知底,你们问问他,事情就全清楚了。”王向东猛然间想到李爱国,简直就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想这种屁事,只要李爱国一句话,还不马上放了?
  警察骂了句妈个逼,走过来就是一脚:“你他妈跟李队长同学?真敢抡啊!李队长当你爸爸都快够资格啦,今年没有五十也出了四张了,楞跟你发小?”
  王向东知道出岔了,赶紧笑道:“是副队长,也姓李,叫李爱国。”
  “瞧你这虚伪样儿!省个副字能抬你自己的点儿是吗?想叫人家违反政策?你以为这帮流氓里你长得最帅咋的?好好想你的问题吧!”
  门一撞上,周胖子就笑起来:“兄弟,真跟那个队长是同学?”
  “亲同学,小时候一块儿打架偷东西的亲同学。”
  “那你就烧高香吧,只要别再弄出别的事儿来,这一半天准出去了。”
  “也没别的事儿可弄啊。”
  “嘿嘿,你说没有不成,他们想给你折腾出事儿来还不容易?到时候土电话一摇,大棍子一砸,你敢把前两年那杀人案揽自己头上来。”
  王向东晃了一下腰,苦恼地说:“这样半死不活地拷着,到什么时候算个站头?”
  “多天你开始胡说八道了,就算第一站。”
  “操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了?不就跳个舞吗?搂搂抱抱又咋了,抱的又不是他媳妇,真他妈不许有一点个人爱好了咋着?”
  周胖子有些轻蔑地笑了一下:“你冤枉?我不更得死了?上次我不就轮番排队多买了几米呢子料吗?就抓了投机倒把,四年啊!”
  “呵呵,你也搞服装这块儿?”
  “屁服装,我什么都搞,只要是国家紧缺的,我逮着机会就倒,我有俩哥们儿能给我弄到供应票,光那假户口本,我就一打。”
  王向东笑道:“那你四年算轻了,没赶上严打吧?”
  “严打之前我就进去啦。哼,山不转水转,胖哥我不是又出来了?教训没长,经验更丰富了,这监狱就是他妈锻炼人,里面全是人精啊。”
  “你出来以后发哪行财呢?”
  “老本行,吃熟了道儿了,舍不得扔啊,现在玩大的了,钢材、汽车都折腾,柴米油盐不紧张了,咱不就得想旁的招数?这叫紧跟时代步伐。”
  王向东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他想起昨天晚上胖子掏出的“良友”香烟来了,真折腾得那么大,能抽那个?看来也是个拿吹牛当饭吃的。不过他一提“钢材”,王向东还是振作了一下:“妈的,我也刚接了一个钢材的大单子,这下弄不好要耽误了,呸!想起来就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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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告?后来……王向东跟许凤出去了……外面还有一摊子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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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6出门向前看

  
  王向东跟胖子聊得正欢,陆续又推进几个人来,沿着暖气管一个个拷了,都困苦挣扎着,象挂了一排待宰的活鸡。
  “谁想好了就争取主动啊!”警察丢下一句,带上门走了。
  其中有个小青年,两眼通红,带着哭腔道:“大哥你们说我招谁惹谁啦?我妈还不知道我哪去了呢?我爸回头还不把我打死?大哥你们说我招谁惹谁啦?我招谁惹谁啦?”
  周国栋烦躁地一皱眉头:“给我捏死!你以为自己冤枉咋着?是那省事孩子就别往舞厅跑啊,这时候知道你妈疼你了?”
  王向东正被拷得难受,一伸一缩地舒展着腰,恼道:“周哥啊,这样下去要撑不住啦,男人这腰要是糟践了,这辈子可就完蛋操了。”
  “忍忍吧,好歹比坐牢强。等他们把这些人都过了一轮儿,就该提咱们了,到时候牙口该硬就硬该甜就甜,在这里装孙子不丢人,就是不能瞎吐露,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回头咱哥俩回小拘好好聊聊。”
  “还他妈拘留啊,没事儿不就放了吗?”
  “票儿都填了,能放?”
  正说着,就听外面一声欢呼:“谢谢警察叔叔,哥几个回见啦!”
  “放了,放了。”几个人都兴奋起来,冲着门口方向嚷嚷。周胖子哼一声:“你们跟着欢啥?人家那是门子上来啦。”
  王向东嘟囔道:“那警察可不给李爱国打电话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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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胖子说的没错,等屋子里拷满了昨晚上一块儿被拘留的人,警察就进来问:“谁想好了,有没有问题要交代?”
  “我!陈同志我想好了。”
  大家都诧异地看周胖子,那个警察笑道:“你少来吧,不就想让我给你松松扣吗?我还能叫你玩了我?”
  周胖子真诚地急道:“我真有问题,我最近又投机倒把来着,我得跟政府好好交代。”
  “你歇会儿先,想成熟点儿再说。”陈同志一指王向东:“想好了吗?”
  王向东躬着腰,仰起脸苦笑道:“警察同志,该说的真都说完了。”
  “喝,还有不该说的藏着呢?”
  王向东听出那警察有些拿他找乐,拧脾气又上来了:“就是在这里拷成木乃伊,我也是一良民啊,你们跟我来什么劲?去年东区抢银行那案子都没看你们这么上心过。”
  陈警察脸色一下就阴下去,梗着年轻的脖子往钱跨步。周国栋呵斥道:“兄弟你咋说话呢?你这心情我理解,可警察同志们付出了多少辛苦你知道吗?你每天的幸福生活是靠谁维护着呢?这么伤人心的话亏你也说的出口——陈同志您甭搭理他,这小子是我一哥们儿,特实在,就是不会说话,跟他爹都这样。”
  陈警察晃了晃脚,道:“这里可不是你们家!要不是有纪律,我一脚踢你海南岛去!”
  这工夫,外面有人喊:“小陈!把那个叫王向东的领过来!”
  陈警察瞪王向东一眼,附身给他打开手铐,一边说:“你不说就成了?八成是你们西区的档案调来了,外面飞着案呢吧?”
  王向东呲牙咧嘴地直一下腰,嘟囔道:“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陈警察踹了他一脚,道:“甭在这臭嘴,看我一会儿怎么教育你!走!”
  王向东出了门,随陈警察进了队长室,一下就乐了——李爱国正跟肖队长互相敬烟呢。
  “是这小子吧?”
  李爱国笑道:“是,是。”然后锁着眉问王向东:“老三你真是不省事,咱多大啦,咋还做那么幼稚的事?”
  “我咋幼稚啦?”
  陈警察横他一眼:“看看他这样?刚才在滞留室还跟我使犟呢。”
  李爱国苦笑道:“你倒潇洒了,你知道我大爷大娘跟弟妹这一晚上是怎么过的吗?一大早就跑单位找我去了,说你给拘留啦,我头都大了,死活想不到因为嘛。这不?刚跟肖队长了解了个大概——除了跳舞,还有没有别的问题?别以为我是你同学就能保你,你要争取一好态度,这才是最重要的。”
  王向东一听,抓紧扫了小陈一眼,心说“敢情不是你给打的电话啊”,随即又大嘴一撅,急道:“爱国你还不了解我?除了做买卖,我这一天还有时间干啥坏事?好不容易逮个机会跳跳舞,想放松放松,还给跳这里来了,我没你懂法,你告诉我这宪法里哪条不许老百姓跳舞了?”
  李爱国跟肖队长相视一笑,肖队长说:“这事要都往宪法里写,那宪法还不码到火星上去?你小子跳舞之前没翻黄历吧,赶上这拨算你倒霉。”
  李爱国笑道:“肖队,这小子确实是我一特要好的哥们儿,不过你们还是得按规矩好好查查他,真要有事儿,就是从我这里也不会放过他。”
  肖队长笑道:“能有个屁事儿——小陈!”
  “哎!”刚出去的小陈又跑了回来。
  “这个——王向东的笔录做完了吧。”
  “刚做了一个大概的。”
  “赶紧给他结了,把票撤了吧,别耽误人家赚钱。”
  王向东欢天喜地地随陈警察去了最初做笔录的房间,小陈一边在一张纸上签字,一边笑道:“你小子好命啊,要不非给你小拘转大拘不可,以后说话别那么呛人,话是拦路虎,可你不能拿话拦虎路啊——行了,再签个字,把罚款跟伙食费交了,赶紧回家看老婆孩子吧。”
  王向东看看那张单子,又看看小陈递给他的几张钞票——那是昨天拘留时被没收的,不过现在显然已经扣留了罚款跟伙食费。王向东费解般地抗议道:“跳舞就罚款?还伙食费两块五?我吃你们啥啦?”
  这时李爱国跟肖队一块走了过来,一看王向东还闹别扭呢,李爱国赶紧说:“这钱咱不能免,老三赶紧交,没钱我给你掏。”肖队也说:“爱国不是我不给面子啊,这一萝卜顶一坑来的,我也没办法。”
  “您这面子已经给得够大啦,咱都是同行,谁不理解谁?——老三你还皱巴啥?心疼钱?”
  王向东没好气地在收费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嘴里说着:“早知道这样,我就把早晨那窝头塞兜里啦,好歹也算个纪念,两块五一个的窝头,连我祖宗都没见过。”
  “臭嘴!”李爱国打他一拳,转向肖队说:“我就不等他了,我们那边也正忙活着哪,我得抓紧赶回去。”
  “以后有啥事儿,来个电话就成啦。”
  “我哪敢呀,我这小字辈的能跟您玩大牌?”
  李爱国正要再嘱咐王向东几句,王向东倒先急道:“你先别走,就放我一个呀?还有一个伴儿哪!跟我卖衣服那小闺女。”
  “嘿!”李爱国向后一退,瞪大眼睛道:“这我可管不了了,弄你一个,人家肖队就已经给我好大面子啦!我看你呀,还是省省吧,别得了锅台上大炕,你以为看守所是咱家开的?”
  王向东一下坐在小马扎上,眉头锁紧道:“我把人家孩子撂里面自己走了,我还叫人吗?许凤走不了,我也不走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比他罪大恶极吧?”
  “什么屁话,是个词儿你就敢用啊。老三这里可不是咱耍脾气的地方,我再跟你说一遍:看守所不是咱家开的,你想开还开不了哪!你真是气死我啦,这么多年了,你那狗脾气是有增无减啊。”
  肖队笑着一拍李爱国肩膀:“小李啊,你就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处理吧,呵呵,这小子还蛮有意思的,以前是不是小流氓啊?”
  “假j湖,假j湖。”李爱国一边说,一边顺着肖队长的手势出了屋,似乎很急地走远了。王向东觉得他未必真有急事,可能是嫌跟自己一块儿出去丢人吧。
  肖队长说:“小陈,你先跟他聊聊,我去那边看看那个许凤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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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小时后,王向东带着许凤一起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临别时在滞留室外面喊了声“周哥我先去也”,心里好舒坦。
  许凤一直垂着头不说话,王向东却感觉到了获得自由的喜悦,他大吼了一声,狠劲地向起一跳,和看守所的大墙比了比高矮,落下身时,正站在墙角的“罪”字前面,一时又起了疑惑,退后两步,重新审视了一遍墙上的标语:“投案自首是犯罪”,赶紧转过墙角,看到另一面还有一半:“分子唯一的出路!”
  “妈的,写这字的一定是个大喘气!这么个墙角,就把档的政策给歪曲啦!”
  王向东快活地说完,突然发现许凤还是一脸愁惨惨的哭丧相,这才一下老实下来,走近前说:“妹子拖累你啦。”马上又愤慨:“你说咱咋这么倒霉?刚才我跟那小警察探讨了,你猜那家伙说啥?昨天晚上是专项整治,专门对付娱乐场所,咱早一天晚一天去都没事儿,你说咱倒霉不?”
  许凤嘟囔说:“怨我,是我非去不可。”
  “咋这么说呢?要不是我教你跳舞,你也不会上瘾,都是我不好,让你到这种狗地方受委屈。”
  许凤忽然就流下泪来:“你还说这些干啥?我现在最发愁的是咋跟家里交代?我们家多少辈儿也没有进过监狱的。”
  “这不是监狱。”王向东安慰了一句,又觉得这话很没有说服力,就赶紧说:“误会,你就说是误会,咱看别人打架来着,回头叫警察给抓进来了,现在事情查清楚了,转天不就放出来了?警察还一个劲儿给咱道歉呢,说抓错了好人——没错,你就这么跟你家里说吧。”
  许凤“哧”一声,象笑又象哭,打他一下才说:“反正这事儿一闹腾,要是叫人知道了,我以后就成了烂菜瓜,那些人不定怎么编排我呢,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你倒挺欢!”
  王向东心里也是不忍,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三哥这事儿对不住你,到了啥时候,我都欠着你的了,许凤你放心,就是天塌下来,我头一个给你顶着!咱想事儿啊不能只看眼前,要放眼前方——”
  王向东大手象征性地向前一指,当时就成了雕塑!
  不远处的树下,陈永红正扶着小木兰摩托,直直地看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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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7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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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王向东怎么叫,陈永红还是骑着摩托跑了。王向东懊丧地一拍脑袋:“操,我的摩托还在‘新青年’院儿里哪!”
  拉这许凤回到影院,哪还有摩托车的影子,王向东火往上撞,反过来还安慰许凤:“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丢就丢吧,这两天走背字,认了。”
  正往外走,腰里传呼响,去回了电话,是秦得利。秦得利诡秘地说:“老三,这两天别往舞厅跑啊,听说搞文明达标呢,先从娱乐场所开始整,昨晚上就全市大行动啊,据说抓了上千人。”
  “我呸!”王向东啐一声就挂了电话。然后跟许凤去吃饭、坐公车,两个人说好了,都先回家,歇足了再开工,不能太委屈了自己。
  许凤走的时候三步一回头,满心的彷徨,不知道回去以后要怎么跟家里说。
  秦得利的传呼一个接一个地打来,王向东烦不过,最后把电池卸了。
  下了车,王向东一边往家里走,心里也是乱嘀咕,跳舞的事儿怎么都好搪塞,可是刚才搂着许凤展望前方的情景,陈永红能容他解释吗?
  心里烦躁着,已经到了门口,掏钥匙开了门,家辉先跑过来喊爸,王向东把儿子举到头上擎着,嘻嘻哈哈往里走:手里有个孩子把握着,心里也塌实好多。孩子能分散大人的注意力,是化解矛盾的法宝。
  林芷惠见儿子回来了,刚露出笑脸,王老成先喝道:“你把家辉给我放下,你也配抱孩子?接着去抱大闺女吧!”
  “爸您这是哪的话?”王向东笑着打岔道:“您今天没上公园甩手去呀。”
  “都快弹弦子啦,还他妈甩手?你不把我气蹬腿儿了就好!”
  王向东一边乱亲儿子的脸蛋儿,一边气愤地说:“肯定是那些警察跟您瞎说来着,我是被卷进去的,当时不管好坏人,一筢子横搂啊,回去再拿筛子筛,我这不是马上就给筛出来了吗?”
  林芷惠气得笑起来:“你这才纯粹叫坏人堆里摘出来的好人哪,你还乐?你知道我们三口子多急!”
  王老成负气地纠正道:“我可没急,跟他急犯不着。他也不是小孩了,走人道还是钻牲口棚该知道轻重了,死活都是他自己选的,自作自受。”
  小家辉眨巴着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笑了,突然问:“爸,你咋没回来睡觉?”
  “爸在店里看衣服啦,怕小偷给偷走啦,偷走了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没法给你买好东西啦?”
  王老成把孙子拉过去,甩给儿子两个字:“缺你?”
  王向东打个呵欠,揉揉眼说:“困死了,我得去睡会儿了。”
  “站住!”王老成喝道:“你折腾得一家子鸡飞狗跳的,想睡?我们到现在还没合过眼哪!”
  “睡吧,那赶紧都睡吧,昨天是场误会,过去就过去了。”
  “少来!你那点油水我还不掌握?我警告你,以后少往那不干不净的地方跑,觉得自己有俩臭钱了就烧包不是?你这叫饱暖思银欲!历朝历代多少英雄都栽在这个事上,亡国败家数不胜数,何况你一个小百姓!”
  “您扯太远了吧?”
  “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王向东打着呵欠说:“我现在的近忧就是一个困!”
  林芷惠看老头子又要发火,赶紧推儿子往卧室去:“睡吧,赶紧睡吧,没事了就好,以后可得塌实点儿,咱家熬到现在这样可不易,可不能不在意着过,多好的日子也禁不起胡来。”随着进了屋,又相看一下儿子的身体,小声问:“在里面没挨打吧?听说进去的都得过堂。”
  王向东笑道:“这都啥时代了,人民警察都文明着哪,只要没问题了,好烟好茶伺候着。”
  林芷惠怀疑地看他一眼,一边带上门出去一边嘱咐他好好睡。
  王向东往床上一靠,鞋都没来得及脱,斜着身子就睡实了。这一觉睡得值,直到林芷惠招呼他吃晚饭,才迷瞪着眼起来。这时陈永红已经下班回来,在客厅坐着和儿子说话,一直没近来看他。
  吃饭的时候,王老成又是luo里luo嗦地唠叨,王向东闷头不说话,一副接受教训痛改前非的样子,倒是最该说话的陈永红,一直默默无语,王向东知道她心里没闲着,那片话早晚得爆发出来,陈永红要做起思想工作来,更使一环套一环,叫人没有漏网的机会。
  果然,收拾了碗筷,陈永红白王向东一眼,进了卧室。王向东干咳一声也跟了进去。发昏当不了死,该解决的问题不能含糊,过了初一还有十五,伸头锁头左右是那一刀。
  陈永红坐定了,先把眼圈红起来,然后开始上课:“王向东,你扪心自问,从我跟你搞对象,一直到进你们王家的门,我亏待过你吗?”
  王向东说:“咱两口子说话甭扯那么遥远,我做事的风格你也知道,就是错了也能站直了腰杆说话,不是我混蛋,这正说明咱敢于正视现实。漫漫人生路,谁不错两步?这并不是说我就有理了,我可贵的地方就在于知错能改,谁还能跌倒了就趴地上耍赖的?关键还是要别人给机会,自己再有那追求。”
  “好了,你倒先给我上起课来了,你想表达啥意思吧!”
  王向东向她身边楱了楱,笑道:“其实你不了解真相,爸妈都知道啦,昨天那事本来就是场误会,跳舞嘛,年轻人谁不爱好?你们在单位的还能组织个小舞会啥的,我们这些流落在社会上的,就不能自己找找组织?”
  “少贫嘴,我没说昨天晚上,我生的什么气你心里明白!”
  王向东恍然大悟地说:“许凤,许凤吧?我还以为你心胸多开阔呢,敢情也会瞎吃醋!你想哪去啦?我跟许凤能有斜的歪的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连兔子的觉悟都没有?”
  陈永红懊恼地把身子向旁边挪了挪:“王向东,你这套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你跟许凤那么恶心地搂着,能说是纯洁的歌命友谊?你把我当傻大姑啦?”
  王向东笑道:“傻大姑是谁?你们单位的样板儿?”
  “你少拐弯儿!今天这个事儿不交代清楚了咱没完!”
  王向东急噪地说:“你个挺明白的人,这时候咋糊涂起来了呢?许凤跟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去跳舞,回头连带着一起给抓了,人家一女孩子哪见过这场面?都吓晕啦,当时精神都不老正常的了,我不安慰安慰她,不关心关心她,能成吗?你说,你要知道了我那么没人情味你是不是还得批评我?”不等陈永红说话,王向东赶紧笑道:“我明白了,你就是太在乎我了,才这么敏感是不是?我何尝不是呢?你骑摩托一跑,你知道我这心里多难受?一天都没睡好觉啊。”
  “臭美的你!”陈永红轻笑了一下很快又拉下脸去:“你甭跟我甜言蜜语糖衣炮弹,我是木头疙瘩咋的?我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有第六感觉,我早觉得你跟那个丫头不是好粘缀,瞧你们两块臭饼子贴一块那个腻巴劲儿,想着就恶心。你想这么轻描淡写就过去了,然后继续吃着碗里占着锅里?你把我当什么啦?”
  王向东一招不行,两招不灵,一下子上了火,恼道:“嘿!你到底想咋着?逮着蛤蟆想攥出尿来?你以为我是你们单位那些哭着喊着想入团的小青年啊,别勾我火儿!”
  “你还有脸火儿?你对得起谁?”
  “你别吃着肉骂着娘啦,我谁都对得起!更不欠你什么。要不是我起早贪黑地玩命干,你能有今天?还小木兰,你连个野驴也骑不上!”
  陈永红的脸疼地一红,一下站起来:“王向东,跟你这种没素质的人讲话真的丢脸!”
  “你早干啥去啦,跟我也不是三天两早晨了,今天刚知道丢脸?”
  这里的声音一大,林芷在门口喊:“三儿你出来!咋跟永红又吵上了?”
  王向东东说没事儿,我们俩说摩托呢,我那摩托给丢了,她心疼呢。
  林芷惠推门进来:“谁不心疼啊,好好的摩托,好几千块说没就没了?永红啊,你也别那么小气,丢了再卖吧,不行就让他骑你爸那老红旗,结实着哪。”
  陈永红说:“妈,没事儿,你看电视去吧。”林芷惠出去了,陈永红嘟囔一声不要脸,负气地重新坐下。
  王向东尴尬又似乎得意地笑了一下。
  陈永红干脆地说:“不管咋样,回头你得把许凤辞了。”
  “凭啥?你是老板我是老板?我最恨的就是女人参政议政,从慈禧太后到j青,哪个不是女人乱事?我店里的事儿你少掺和,我又没请你当团支书去。”
  陈永红一仰脸道:“你不要把宽容当软弱,我不会拿给你机会当借口放纵你走下坡路,我不稀罕你,还得稀罕着这个家呢。”
  “威胁我?不知道我嘛脾气咋的?我可是吃软不吃硬。”
  “你别把无聊当幽默啦,我现在是渐渐看出你的本性来了,我陈永红也不是和稀泥委曲求全的人,今天必须把事情说清楚了:你到底要不要许凤走?是留她还是留我?”
  王向东愤然道:“多没劲!亏你还是团干部,说话怎么跟家庭妇女似的?问题有那么严重吗?你听风就是雨也就算了,女人嘛,当了多大的官也难免有个小嫉妒,可你这没完没了地兴风作浪可就有点过啦~~不想好好过了不是?”
  “是我不想好好过还是你不想好好过,你在外面偷人还理直气壮了?”
  王向东刚要发火,外面一声大吼:“老三你给我出来!”
  王向东一拨楞脑袋:“爸,没您事儿!”
  “出来,你个混帐东西!”
  外面孩子哭起来,林芷惠跑进来催促王向东说:“你爸叫你哪,赶紧出去跟他好好说,别跟他犟。”
  王向东边走边一指陈永红:“我告诉你啊,今天要是把我爸气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王向东出了门,卧室里马上传出陈永红委屈的哭声。
  电视已经关了,林芷惠赶紧把家辉笼在怀里哄着。王老成把半截烟往地上一踩,瞪起眼睛道:“到底咋回事?昨天到底跟谁跳舞去啦?”
  “您听她胡沁?一帮滨j道的朋友。”
  “有没有许凤?”
  “……有。有也没啥稀罕呀,去了好多人呢,又不是我们俩,都是陈永红瞎猜疑,刚过几天好日子她就闹心……”
  “呸!永红是啥人我不清楚?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人家闺女能嫁给你图你个啥来着?你要不往好人道上走,老子就把你扫地出门,我们几口子照样过得蒸蒸日上!”
  “咳,从报纸上看俩词儿你老往咱家瞎安排啥呀?我以后不去跳舞了还不成吗?”
  “那许凤咋办?”
  “咱别老往人家孩子身上扯行不?跟她根本没关系,人家也是一受害者,咱该多关心才对。”
  林芷惠也说:“许凤那丫头看着不赖,不会有啥事儿吧。”王老成说你少掺和,怎么跟丰娘似的变的护犊子了?要是真有事儿,也是从三儿身上出的毛病,这小子现在是越来越混帐了。说完又喊:“永红,你也出来一下,咱开个家庭会议!”
  王向东烦道:“又弄啥玩意啊?搞那么大规格干啥?”说着,陈永红抹着眼泪出来,坐在婆婆旁边。
  王老成点上棵烟,抽了一口,看看大家,说:“三儿这个事儿,对我们家来讲,不是小事情。不过事情已经出了,咱就得面对,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正确的路线。按说呢,这小子也不容易,没少给咱家做贡献,可也不能一白遮百丑,尤其是危害到家庭稳定的关键问题,更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我也气,他妈也气,永红就更不用说啦,都恨不能把你剁巴剁巴喂狗!”王向东深感无聊地耸了下鼻子。
  王老成没看见他的小动作,在那里继续讲话:“不过呢,他毕竟还没犯罪大恶极的错误,咱这日子也不能不过了,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嘛,我的意见呢,就是给他个检讨改正的机会,看他今后的表现。”
  王向东连连点头:“您说的有道理,不能一棒子打死嘛,我还得猛劲学好呢,将来得好好过日子。你们现在误解我不要紧……”王老成说:“我还没说完呢。”
  “您接着说。”
  “你店里的那个许凤,回头好好跟她说说,让她先找个别的营生吧。毕竟呵责事儿一出,大家在一起也别扭。”
  王向东皱眉道:“我说你们咋就认定我跟许凤有事儿了呢?这么着对人家太不公平了吧,人家可是黄花闺女,我不要脸,人家可还得活着呢。”
  陈永红终于忍无可忍,牛头揭发道:“你们还没事儿?我当时要是带相机了,准把你们搂在一起的照片带回来给爸妈看看,看你还说什么!”
  “啥?”王老成猛一挺腰:“真有这事儿?你个王八犊子,还跟我坐在这里人模狗样地装蒜!”说着,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王向东似乎早有防备,急忙闪过,倒弄得王老成一个趔趄。
  王向东疼地跳到一边,咧着嘴抗议道:“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王老成一边扒鞋底子一边愤愤地说:“臭小子,我让你洗,让你洗。”被林芷惠拼命按住。
  “气死我算一站。”王老成喘着粗气总结说。
  看老爷子真动了肝火,王向东棍儿似的戳在那里不动了。
  王老成一指他:“明天把许凤给我辞了,行不行?”
  王向东不言语。
  “到底辞不辞?”
  “……辞。可是我咋跟人家焦处长说啊?姓焦的可是她表哥,正管我啊。”
  “他比你爸我还厉害?”
  “谁也没您厉害呀。他不就一破处长嘛,还副的,您就是总统啊,不过也只是咱家的。”
  陈永红哭笑不得地说:“你甭气爸,不管你有啥困难,结果最重要,许凤到底辞不辞?你跟爸说个落实的。”
  王向东把脸一扭:“我跟爸说?还不如跟您汇报呢,您现在就是我祖奶奶,我辞还不成吗?明天就辞,回头您抓紧视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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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8许凤的问题

  
  王向东这回真犯了愁啦,许凤这个雇工就象缠在手指上的蜘蛛丝,不是随便就能甩下去的。又有市场管理处那个姓焦的罩着一层关系,在感情上、面子上他都无法决断。可是家里同仇敌忾般的态度,也叫他不能披件赖皮装聋作哑,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妙嘴生花地欺骗他们,一家人都太熟悉了,谁也不会在这种事关稳定的问题上听他一派遮掩,更不会考虑他的难处啦。老爷子一句话:你难?早干什么去了!自己的事儿自己扛吧,这么大岁数还指望别人给你擦屁股?
  王向东知道:归根到底,这个屁股不擦还是不行的,敷衍是敷衍不过去了——瞧这事儿闹的,饺子没吃到,还烫了嘴大燎泡。又悔又恼,快三十岁的人了,刚知道愁字怎么写。
  思来想去,他觉着还是先迂回一下,以关怀爱护的方式,让许凤先回家休息些日子,工资给她照发着,反正帐本在他手里,不至于漏风。等形势不那么紧张了,再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邀她出山,不过前提一定得先把陈永红哄得完全迷失了方向才成。
  计有千条,恐怕也只能先这么选择了,不然真的尴尬,万一许凤再来了小脾气,在市场里恶心恶心他,也是得不偿失,面子大大的没有,那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想好了,骑着王老成的老“红旗”去开门,隔壁的问他昨天咋歇了,王向东特潇洒地说:“数了一天的钱,差点儿没累死。”
  左等右等,许凤姗姗来迟,一脸的郁闷和无奈。
  “先坐,吃早点了吗?”
  “没胃口。”
  “唉”王向东叹口气,说:“我就担心你这样,你这样我不也看着不舒服嘛,振作起来先。”
  许凤幽幽地看他一眼:“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三哥,昨天嫂子跟你打架了吧?”
  “没事儿,她不敢跟我耍。”
  “三哥……”
  “有话说啊,跟我还吞吞吐吐的?”
  许凤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说:“我爸说了,不叫我再跟你干了。”
  “哦。”王向东心里突然轻松一大块,这他倒没料到:许凤的家长真是个明白人。
  “可我偏要来!”许凤抬起头,一脸坚决:“我不是小孩子了,凭什么要把自己的命运交在别人手里?”
  王向东真的一惊,赶紧说:“我想啊,这个事儿不能太任性,你爸肯定是为你好。说实话,我舍不得你走,可我不能因为这就让你们家里闹得乱营一般啊,那我也太自私了,将来你们全得恨我。”王向东说这话时感情很复杂,一半是希望她借此离开,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一半也是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关怀。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又虚伪又真诚了。
  许凤杏眼一挑说:“我不会,我选择的路我不后悔,更不会怨任何人。”
  王向东拉了把凳子在她对面坐下,耐心地劝导着,大意是要许凤先顾全大局,多尊重一下家长的感情,三哥这里呢,虽然离开她会面临许多困难,但他都会努力克服的,如果她跟家里闹崩了,三哥的心里也会不忍,不为别人,就是为了三哥的良心能安宁,许凤也不该太违拗家长,现在最好先委曲求全一下,等家里的气氛松动了,再回来发展不迟,总之三哥这里的门会一直敞开着等待她飞回来。
  “不过再来的时候,一定不能象现在这样沉着脸,必须要心情舒畅满脸欢笑地回来帮三哥。”
  许凤不言语了,眼泪汪汪的。
  王向东一看如此,赶紧说:“这段时间呢,你先好好休息,有合适的班呢,就上着,中间有啥困难,直接找三哥,我能办的万死不辞,不能办的也尽量努力……还有,这五百块钱你拿着,就是三哥一点儿意思,相处一场,我真舍不得你走啊。”
  许凤的眼泪就下来了,说什么也不接钱。两个人正来回推搡着,门口一声笑,瞎四姐跨进来了:“呦,哥俩这干嘛呢?大早晨就扭秧歌?——喝,凤丫头咋哭啦,老三你欺负我妹子了吧?这钱是咋回事?”
  王向东脸上一热,赶紧笑道:“许凤他爸给找了个好班儿上,要走了,许凤跟我干得挺卖力,我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吧?”
  四姐说应该应该。许凤叫声四姐,抹着泪儿赶紧把钱装了。
  四姐倒没多问,只对王向东说:“老三过几天咱该走一趟了吧?”
  “你不是说先不去吗?”
  “货要断了。没几件拿得出手的啦,我看你这里还凑合啊。”
  “一般吧。”
  “这次咱奔温州咋样?”
  “温州?”
  “不是真去温州,我得了路子了,现在(百货)大楼里三千块一套的全毛西装,从温州人手里拿才小二百一件。广州老朱的一个朋友就做,咱九河还没有搞的。”
  “姐姐真够意思,又想跟我联手买断?”
  “什么好事儿我不带着你一块玩,这心里就空得慌,侯扒皮的西装咋样,咱姐俩都没少赚吧?不过你小子良心不怎么好啊,跟姐姐可不象一百一的。”
  “绝对错误!前几天我一倒腾假烟的哥们儿给我透露一信息,说南方正流行一种叫马海毛的东西,弄来了一准发财!我正准备跟你商量去呢。”
  “海里的玩意?”
  “不是,也不知道干嘛叫马海毛,其实是安哥拉山羊毛,那哥们儿过几天叫他朋友从南边给咱捎两把先见识见识,要是行咱就搞怎么样?”
  “切,管它谁的毛呢,能赚钱就成!就这么着,全毛西服跟马海毛咱一块儿弄,这次去南边多呆几天,回头记着把店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啊。”
  王向东皱了下眉,看一眼许凤,许凤说:“你甭管了,我给你盯着。”
  王向东没接茬,犹豫着问瞎四姐:“三千多的西服他们发不到二百,靠得住吗?别叫人给坑了吧。”
  四姐笑道:“内行人咋说开外行话了?能真是全毛嘛!那帮家伙精啊,他们用的料子是三成毛七成纤的啥味呢代替的全毛,谁也看不出来是不是全毛的,而且老朱说了,式样绝对一流!那帮温州人都发啦,咱要能逮住他们,走顺了货,九河服装界还看别人玩儿?”
  “行,姐姐咱抓紧,夜长梦多啊。”
  “就月底吧,你准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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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回了家,王向东先主动说:“许凤已经辞定了,这下看我耍光杆吧,累死拉倒。”
  陈永红马上说:“人手我都给你联系好了,我们单位有个老工人,家里两个孩子都待业,回头你帮着解决一个啊,那俩孩子都特实在。”
  王向东白她一眼:“实在人做得好买卖吗?真是的,你把我这里当福利院还是劳动局啦,还管替你们单位分忧解难?”
  王老成两口子也都替陈永红说话,看来他们是商量好了的。王向东闷头道:“那过两天带来我看看吧,闺女小子啊。”
  “闺女。”
  “长得别太夸张啊,要跟稻草人似的,还不把顾客都给我惊跑了?”
  王老成冷笑道:“你就盼着七仙女下凡呢,要是个狐狸精你不更高兴?人长的难看有什么错?心灵美就成!”
  陈永红赶紧说:“人家闺女长得也不叫多难看,一般人儿。”
  王向东说:“随便吧,反正这个店将来非毁在你们手里不可,一帮外行要领导我一个内行啊。不过我得告诉你们,许凤三两天内还不能走,过些天我还得搭帮进货去呢,放个生手在店里,我能放心?至少得让许凤带带她。”
  “哼,卖个服装还弄得跟研究火箭似的神秘,有什么可带的?”陈永红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你不就是舍不得那个狐狸精吗?
  王老成倒先替儿子说话:“也有道理,那你暂时还不能告诉要许凤回家的事,不然她会不会算计你?还有啊,你这个做生意,以后要多个心思,虽说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也不能把所有事情都交给雇员做,要是让她把你买卖的路数给把握住了,弄得她跟个‘离不了’似的,到最后肯定要拿你一把。”
  王向东一边换衣服一边敷衍着:“行,您就塌实地上公园练气功甩胳膊去吧,买卖上的事儿不用您操心。”
  陈永红问:“你换衣服干啥?”
  “上老毛家里跑一趟。”
  陈永红的眼里马上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王向东说:“有人跟我要钢材呢,我帮着联系一下。”
  王老成立刻不屑地哼了一声。王向东懒得解释,急匆匆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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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七章-09新来的,何迁

  
  转天中午,王向东跟许凤正闷闷不乐地吃着盒饭,陈永红来了,后面还跟着个梳大辫子的姑娘,身材不错,就是小眼巴叉的,蹋鼻梁上还托个白光镜子。王向东想:“就是她了?”
  王向东有些堵心,本来他正为昨天晚上在老毛那里没有成绩烦着呢,一看陈永红又领了个这么没有水准的雇员来,情绪更是大落。
  许凤赶紧招呼一声嫂子,眼睛漂移着往别处看,她没法坦然地面对陈永红。她已经知道这几天要来个新人,王向东跟她说了,要她再帮几天忙,不过一见来的这位如此形象,心里又平衡了不少。
  陈永红先不理他们,跟那姑娘说:“小娟,看看这里的工作环境咋样?还满意不?”当时没把王向东气昏,闹了半天倒好象是她来选工作,而不是他找雇员了。
  最后介绍了,这个叫李淑娟,名字也大众。李淑娟有些凄惨一般地笑着,跟老三许凤打了招呼。王向东说:“那什么,这样吧,明天你就来上班吧,到时候跟许凤先学着——你这个眼镜是近视镜吗?”
  “近视镜。”
  “哦,没事儿,看着有学问,给我这里也提高了档次。”
  陈永红回头撩一眼许凤,说:“小娟儿,我们先走吧,你要愿意来,明天八点半到这里就成了,记好了店名:家辉。”
  两个人满足地走了。许凤强笑道:“这个倒塌实。你老婆真有眼光。”她忽然叫不出“嫂子”两字了,当他在小黑屋里被王向东抱紧了以后,再当着他的面喊陈永红“嫂子”,她自己在心里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抗拒,而且,她开始愿意嘲笑陈永红了,只有在陈永红本人出现时,她的心理优势才受到无情的挫伤。
  王向东遥望着陈永红和娟子的背影苦笑道:“她怕我找个漂亮的花心呢,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小气儿。”
  “那……万一真来个漂亮的,你会不会花心?”
  王向东一侧脸,许凤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把目光稍微收了一下,笑着说:“你三哥是那种花心萝卜吗?”
  许凤忽然红了脸,轻声追问:“那你跟我算不算花心?”
  王向东忽然觉得许凤好难缠,非把事情弄那么清楚干啥?问题是你弄得清楚吗?女人就是会自作聪明,然后在自欺欺人的结局里空虚地满足着。
  “我对你可是真心好,你还怀疑?”
  许凤只是笑了,没再说话,眼睛望着外面,门口撂摊卖服装的家伙正大声吆喝着:“南来的北往的,北京的香港的,您瞧一瞧看一看啦……”许凤笑道:“三哥,你们当初摆地摊的时候也这么吆喝?”
  “我能那么老土吗?”王向东说完,拔头往远处看,嘟囔道:“何迁这孙子咋还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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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曹操曹操就到,何迁急急火火地来了。
  “老三,真有买卖?”
  “一个大贸易公司,说要钢材,多少都要。”
  何迁泄气道:“要知道这个我都不来见你,要钢材的有啥新鲜?我们门口的老大妈都想要钢材——现在是绝对的卖方市场,手里有钢材的才牛逼!你这不浪费我感情嘛,你知道我多忙?正准备去港口盯货呢,这回从苏联来了两船,船期就在下礼拜,港口的人都挤疯啦,我好歹算把订金交上了。”
  “交了多少?”
  “百分之三十的订金,一百八十吨锭子,倒手能先赚他万十来块。”
  “操,你多搞点儿啊,没钱我给你,到时候也让我有得做不是?”
  “那么容易啊?你以为吃崩豆哪。就是交了订金,到时候能不能分到还难说呢。”
  “真成了可得匀我十吨八吨,我跟贸易公司也好有个交代。”
  “交代个屁呀。你以为他们还记得你?现在的人都疯了,见到个水洼儿就敢下网,有雨没雨先混一忙得充实。你做你的服装吧,甭跟他们浪费时间。”
  王向东点上烟,懊恼地说:“妈的,昨天找老毛了,本以为咋也能批给我点东西,我绝对不亏他,没想到老毛一听我的来意都快哭了,说凡是跟他脸熟的都来过了,谁都想弄点钢材走,现在就是他爹要钢材,他也不敢批了,再批条就该叫检察院给批捕啦。”
  “呵,老毛没跟你说吗?现在红轧机动部分的钢材都得从我手里提。”
  “你发什么烧?”
  何迁笑眯眯掏出张名片:“看看,地址是不是你们厂的?”
  “操,还真是,东方贸易公司业务经理?东方贸易是红轧的吗?”
  “你老了吧?时代发展多快呀!这是我给老毛出的点子,现在啥最来钱?贸易!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啊,工业夹在中间其实最难受也最有机会,红轧有那么好的背景,干嘛扎死胡同非靠生产一条路不可?你看现在哪个机关、工厂没有个贸易部?那些挂靠在单位的的皮包公司就更多啦!”
  “那你小子现在是红轧的职工了?”
  “谁要当他们职工?我不要工资,纯靠提成活着,不过老毛得给我提供一切我需要的证明材料,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嘿嘿。”
  王向东听得有些发楞,心想:这小子没饭吃的时候,听说天天抱本《资本论》啃,居然啃出了结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都说人是猴子变的,这回信了。
  王向东把名片弹一下,说:“那你更得给我点儿货了,我这牛逼吹出去了,怎么也得有个响动吧。”
  “你有直接用户可以,贸易公司就甭跟他们勾搭了,没钱赚,他们不就是骑驴跑合的二道贩子吗?纯粹浪费感情,一年到头做不成一笔生意的贸易公司比耗子还多,甭看他们名字起得厉害,什么天宇、环球的,都是空壳,是人不是人夹个包就敢当总经理。”
  王向东叫他来来去去几番话,说得又嫉妒又向往又心灰,何迁安慰道:“老三你别分心了,塌实做你的买卖最好,现在搞贸易的都是什么人呀?都是丧家之犬,实在找不着食儿了才走上这条路;要不就是那些当官的掌权的,人家光倒卖批文就发财了,连钢材、汽车长啥模样人家都不带看一眼的,那叫高境界的贸易,咱没那好爹,打不进那个圈儿去。”
  聊了一会儿,何迁的传呼开始乱响,急急忙忙地要走,王向东突然喊道:“何迁!”
  “还有啥事儿?”
  王向东看一眼许凤,说:“突然想起来的,你那里忙不?”
  “看看我这样,象闲的吗?”
  “缺不缺人手?”
  “我已经有了两个业务员,都是老毛给安排的闲杂人员,屎货,弄得我头都大啦。对了,你啥意思?想给我安排个人?只要不是越帮越忙那种就成,贸易公司不怕人多,按效益拿工资,亏不了我。”
  王向东说:“你看许凤咋样?”
  许凤撩他一眼说:“你还没问我愿意不愿意呢。”
  何迁笑道:“这么机灵的姑娘我当然求之不得,不过人家好象还舍不得离开呢,难道你就舍得撒手?”
  王向东叹息道:“她爸可不犯什么病了,非不要她在市场里上班了,这不,再帮我几天忙,就走了,下一个工作还没找落呢。”
  何迁向许凤笑道:“我欢迎,不过得你愿意去才成。”王向东撺掇道:“何迁是我铁哥们儿,到了他那里,你就跟在我这里一样,塌实干随便玩。”
  许凤说:“人家是做大买卖的,又不用站柜台,我能干什么?钢材是红的绿的我都不知道。”
  何迁说:“有你的事儿啊,你要不来,我也正核计着找个人呢,就给我看办公室,接个电话收拾一下材料,来了客户给招呼一声就成啦,我按月给你发工资,只比老三这里多,不比老三这里少。”
  王向东说少了我也不干呀,许凤就是我亲妹子,你给我照顾好了。
  许凤笑着不说话了。
  王向东拍板儿道:“那就这么着啦,等我进货回来,许凤就过你那边去。我说你怎么也得给安排个职务吧。”
  “办公室主任,咋样?”
  “就主任了,可惜你那办公室就一个人,嘿嘿。”
  “不是起步阶段嘛,将来发展了,也许她还得管着几十号人哪。”何迁腰里又响,赶紧敷衍一句,逃犯似的跑了。
  王向东心里一片塌实的感觉,回头看许凤,已经过去招呼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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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结束,下两章:王老三在80年代的大结局,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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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1大luo,广州

  
  最近大luo是越来越忙活了,他们做的西装已经供不应求,滨j道这些摊主,开始还是碍于面子给他代销两件,慢慢的就得追着他要货了。光王向东的店里,一个月也能轻松地卖掉十来件他们的西装,买主都是普通群众,看上的就是那衣服的流行款式和低廉价格,王向东说过他:“你就不会弄点儿上档次的?”大luo说计划着哪,现在光忙这个还忙不过来呢,又请了几个师傅帮忙呢。
  王向东落寞地羡慕着:“你小子命好啊,一人主帅全家上阵啊。”
  大luo憨厚地笑道:“还不是穷逼的?不穷谁玩这个命?”
  大luo在滨j道的摊子,也雇了个大嫂帮忙看着,说是大落的亲戚,王向东去看过,挺顶事的,嘴皮子比大luo利落多了。又想到已经来店里上班的李淑娟,心里又别扭开了。
  这天大luo跑过来,说:“老三,哪天你给搭个话,我请大姐夫喝酒。”
  “啥事儿啊?”
  “就是先亲热亲热。”
  “不管。”王向东一摆手:“跟我还藏着掖着!”
  大luo嘻嘻一笑,挠着头皮说:“我想请大姐夫帮个忙,弄个执照,要成的话,再贷点儿款。”
  王向东精神一振:“喝,想再开个分店?我也正有这想法,最近让一些乱事儿给搅得放下了。”
  “开啥分店啊,我可没那精力。我想弄个小服装厂,地方都找好了,我们单位有个库房空着,答应给我用呢。”
  “嘿,你小子还真有魄力,不过搞什么厂呀?到时候还得上这税那税,还不如就在家里做哪。”
  “我还用我哥的名字起照啊,残疾人工厂不上税,到时候再找几个不耽误干活的瘸子聋子当工人,配几个象样的师傅指教着就成了。”
  王向东真心地笑起来:“你小子真能钻啊。这不是啥难事儿,不用高学良也能办啊,浪费那钱还不如咱哥俩多喝几顿哪。”
  “不是还有以后呢嘛,这事儿我琢磨着从开始就得多跟大姐夫亲热着,等真用得着他了再急来抱佛脚,总不那么地道吧。”
  王向东说是这么个理儿,那咱明天就找他,后天我得去进货了。
  大luo说行,到时候我上你这里看样子来,有好样式咱就照葫芦画瓢做起来。王向东转了话题道:“我见了丰娘了,她说丰子杰减了三个月的刑,大概过了年儿就能回来了,到时候咱哥俩还得想法帮帮他啊。”
  “那当然啦,我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呢,回头咱再商量。”
  “我说,丰子接触也老大不小了,咱有合适的主儿该给他张luo着点儿了。”
  “这事儿难啊——”大luo咂巴一下嘴说:“前两天李爱华我们俩还念叨这事儿来着。
  大luo一脸满足地走了,王向东跟许凤赞叹了几句,又抱怨自己没有好帮手,分身无术:“你看,刚把你培养起来,转眼又要走了,天不作美啊。”许凤幽幽地瞟一眼正在里面帮顾客试衣的李淑娟,轻笑道:“你接着培养她啊。”
  “你是拿她找乐还是拿我找乐呢?”王向东说完,掏出钥匙来递给许凤:“明天我跟四姐就下广州了,你多辛苦吧,回来给你双份工钱。”
  许凤微恼起来:“你以为我为了钱才多帮你几天的?”王向东笑了,一边起身一边说:“那我给你从南边捎个礼物来,想要啥?”
  “我没吃过南方的冰棍儿。”许凤说完,自己先咯咯地笑。
  “哪我还得带个冰箱去。”王向东笑着往外走,说先去找四姐商量一下明天动身的事儿,留下许凤跟李淑娟照顾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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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王向东跟瞎四姐到了广州,朱老板亲自开车来接站,安顿了住宿,又一起去吃饭,当天并没有去看货,几个人晚上去打了两个小时的保龄球。
  朱老板踏着光滑的球道说:“就这个板子,进口的要两千一平米,一条象样的球道,就值几万美子(美圆)啊。其实这个板子就是经过剖光处理的胶合板做的,在国内的成本才二百多。”
  王向东骂道:“钱都叫资本家赚走了。”朱老板笑道:“那是咱自己不会赚,不能怨人家有本事。我现在就是看好了这个生意,正准备投资建一个保岭球设备厂,只要有足够的客户,暴利啊,比干服装过瘾。”
  四姐连说好眼光。朱老板笑道:“其实我对这个也是外行,半年前我听给我装修的两个木匠闲聊,才知道这个信息——那俩人平时接过给保拎球馆维护地板的活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啊,我后来积聚开始研究这玩意了,渐渐都弄明白了,再不干等谁?”
  王向东心里也是佩服,一面说:“看来真的是遍地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拣了,没有那样的眼光,就是叫金子被绊倒了,站起来还得骂娘,然后直着眼走过去哪!”
  朱老板笑道:“老三,四姐,我看你们俩也是干事业的人,所以南边有什么信息也愿意给你们透露。说实话,现在西装在南边已经不是主流了,这一开放搞活,人的品位都上去了,眼也散了光了,你们看外面那些穿衣打扮的,什么模样没有?西服、夹克、休闲装,各式各样,毛住席说那个百花齐放也就这意思啦。”
  王向东说:“嘿!我一哥们儿刚还想开个服装厂专门做西服呢,回头我得让他再考虑考虑。”朱老板又笑:“西装还是照样卖,而且服装厂的货还供不应求哪!生产的和销售的是两个概念,咱这销售的,不怕货杂,不怕不赚钱就怕货不全啊,那生产服装的就不同了,就忌讳一个杂字,要想干出名堂,就得先死靠一门,打出自己的名头来,然后再借这只金鸡下出五彩蛋来,比如人家金利来,先火了领带,然后西装、皮具都带起来了。所以这产销是两条路,现在不是说西装没了市场了,而是市场不归西装一家说了算了,消费者的心思野了,这样咱做生意的反而更好干了,这壶不开还有那壶呢,东方不亮西方亮,早晚能叫咱逮着阳光。”
  王向东也笑道:“朱老板果然是老j湖,说得我透亮不少。而且我明白了,逮着阳光跟逮着阳光还不一样呢,谁站的位置好,谁就能多捞些温暖啊。所以这市场上要流行啥了,您还得多指点,我跟四姐发达了,您也有钱赚不是——虽说我们这点儿钱在您眼里就是毛毛雨……”
  朱老板抢先一句道:“在我眼里,毛毛雨可是厉害,我们搞批发的,就是靠着毛毛雨接满了水缸的,这叫集液成浆嘛,哈哈。”
  “朱老板现在已经准备放水养鱼了,我们这里还端着脸盆接雨水呢。”四姐嗵地甩出一个球,笑道:“这次除了服装,老三说还准备进点儿马海毛——老三是叫马海毛吧?”
  “马海毛。”
  “有眼光,明年这个东西在北方准火。”朱老板说:“我这里有好几个朋友在做这个生意,回头我介绍给你们,你们自己谈吧。”
  “福建人那个假全毛呢?”
  “明天看了我的货,中午就约他见面,你们要有时间,还可以到温州城看看,里面有好几家做这个的,择优选择嘛,未必一定要吊在一棵树上,做生意不能太照顾朋友交情,生意跟感情永远是两嘛事儿,把这两样搅到一起的人很难做成大事。”
  四姐说:“那样最好,我跟老三本来也准备多呆几天,多看看,明年要是顺利的话,我准备再开两个分店呢,可能得大量进货。”
  王向东诧异道:“没听你念叨啊。”
  四姐笑道:“跟你说了管啥?你能赞助我俩钱儿咋着?”然后又转向朱老板笑道:“妹子就是计划得好,其实没那么大实力,到时候要是周转不开了,朱老板可得拉我一把。”
  朱老板笑道:“没问题,我们打这么多年交道了,还信不过你?要想骗我,你不会做上小十年的准备吧?我也不是那么大的肥肉啊。你不用多说,不就是货款的事吗?到时候真倒腾不开了,我给你压上两批货,先货后款,你要是赖帐也好,我正找机会去九河观观光呢!哈哈!”说着,优美地一抽身一哈腰,手里的球直滚出去,一路通天,全倒。
  王向东看看四姐,未免有些惆怅,他知道他没有资格要朱老板也这样慷慨地帮他,一时暗下决心:一定要和这些朋友多加沟通,朋友就是财富啊,到需要的时候就知道了。想想秦得利]丰子杰、大luo甚至何迁,以前他光是当这些人的“财富”了,至今还没有谁当过他的“财富”,有看见四姐的得意劲儿,忽然就有些不平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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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2全毛西装,互相揭发

  
  转天歇足了,先去定了朱老板的货,两个人又让朱老板领着去见了几个做马海毛的老板,四姐第一次见着马海毛织的毛衣,立刻就两眼放光,当即脱了外衣试穿了一件中意的,因为天气太热,穿了马海毛外罩的瞎四姐立刻引得行人看笑。朱老板在旁打趣道:“连她都着迷了,能不火?”
  瞎四姐呵呵笑道:“王老三这次你立了一功啊,咱多要点儿货吧,毛衣毛线都要,过两个月就可以上架了,等别人省过闷来,咱早把钱赚足了。”
  王向东心里也是得意,跟朱老板坦白道:“以前都是四姐帮我,这次我也给她带了回路。”
  朱老板笑道:“这回啊,你们拿全毛西装上档次,拿马海毛领导潮流,再有我的杂拌货给装点着架子,想不发财老天都不答应。”
  “九河市人民群众也不干啊!”王向东兴奋地说,四姐也尖笑起来。
  挑拣了一个痛快,交了款,记下到货站,朱老板说:“咱去见我的浙j朋友吧,我已经约他过来了,带着样子呢。”
  见了面,对方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王向东略微有些不快,以为人家老板不重视这个买卖,一聊才知道,这就是老板,姓蒋。王向东大赞“有前途”,心里也真的感慨,一时更有了发奋向上的决心。
  王向东跟四姐一起看蒋老板带来的西装,疑惑道:“发货的肯定跟这个一样?”
  “你们到我库房里看吧,都是这样的。呵呵,怎么,不相信?”
  “这根本就是全毛嘛!”
  朱老板笑道:“连你们都被骗倒,还担心普通消费者怀疑?就是全毛!”然后跟温州人一起笑起来。
  王向东赞赏地笑着:“做得真绝,这回我服了,多少钱发?”
  四姐暗中捅了他一下,王向东马上想起昨天要货比三家价自低的约定,所以蒋老板报了个二百的价格后,他也没落实,只说要跟四姐再商量商量。蒋老板说:“量大有量大的说法,你们给我个数目,价钱好说,至少有朱哥在这里,我不会黑你们,又不是一锤子买卖。”
  四姐说:“明天我们再联系,今天就是看货,挺满意。”
  下午两个人按朱老板的指点,去了所谓的“温州城”,很快就找到另两家做“全毛西装”的作坊,第一家给了二百一的批发价,又砍,砍到一百八,四姐有些活心,被王向东拉开了,又到一家,看了货,跟蒋老板的并无二致,问价,对方很大谱儿似的,先让他们报量,说低于五百件不谈,忘向东看看四姐,四姐没说话,他就一脸轻松地说:“五百件,小手笔,怎么发吧?”
  “一百三,一口价,先款后货,给您发哪个站?”
  王向东又看四姐,四姐说:“你要觉得行,定了吧。”
  王向东算算兜里的钱,说:“我只够二百件的。”四姐说:“那我来三百件,你不够买再道全我这里拆。”
  “发哪个站?”
  四姐老辣地说:“咱头一回打交道,不麻烦你发,我们看着装货,自己带走。”
  王向东暗暗点头,觉得还是她够狠,以前滨j道里也有这种情况,到南边上衬衫,后来接站以后打开了全是打在包装盒里的碎布头。
  生意敲定,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才知道老板姓姜,王向东跟瞎四姐笑道:“这个姓低了两个音,一件就降下七十元儿啊。”四姐也满足地笑。
  大家一起去库房看货,果然件件不比前面的样品差,王向东跟四姐分别数自己的货,一个二百,一个三百,都齐了,各码放在一边。姜老板一面招呼伙计装货,一面跟王向东他们算帐,两个人在这里把货款交清,旁边的包裹也打完了,结结实实分了四包。姜老板问:“给你们送到哪里?我这里有车。”
  “流花宾馆。”四姐说。
  货到流花,王向东说:“咱不会真自己把这个背回去吧?”
  “我每次都是托朱老板给一起发九河,不过这种事人家一般不爱管。”
  “还是叫他帮忙吧,借你一回面子嘛。”王向东看着四个硕大的包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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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王向东亲眼看着所有的货都送进了火车站,才放心了。见瞎四姐并没有急着回去的意思,王向东建议去留留广州的服装店,长长见识,四姐笑道:“你有瘾啊,除了装修豪华点儿,未必比咱们的门面如何。咱不如叫老朱给弄两个假边防证,上深圳逛逛。”
  王向东一听也来了精神,跟四姐一起去找朱老板,朱老板说:“好办,明天就能拿来,比拿个全毛的还真,放心用。”
  王向东赞美道:“这里就是能人多。”
  朱老板笑道:“不过不能在深圳过夜啊,听说那里有野鸡,半夜就打电话啊,被放了鸽子可不好玩儿。”
  四姐就看着王向东笑:“你不正想这个呢吗?”
  王向东好奇道:“支女吗?深圳真有支女?我以前以为是谣传呢。”
  “又回来啦。”朱老板感慨道:“解方前那些东西都回来啦,黄赌毒什么都全了,别说深圳,就是旁边火车站,晚上也有小高根儿卡卡地溜,就差跟老上海的红灯区那样拉客了,暗娼,还是暗娼,一个半个的招魂呢,估计再过几年,窑子就能挂牌营业了。”
  几个人少不了一通玩笑,毕竟支女这个问题很敏感,他们当时还不知道,仅仅几年后,虽然没有象朱老板预言的那样让窑子领了工商执照,可支女们却已遍地开花了,而且还有了个高雅的名字叫“小姐”。
  王向东问了深圳可有好玩的地方,朱老板不屑地说:“一个小渔村,有什么可玩?”
  王向东立刻无趣,央求四姐道:“咱还是别麻烦朱老板了,没事儿抓紧回家算了,买卖不等人啊。”四姐笑道:“想许凤了吧?”
  “你别放屁了,净瞎安排。”
  四姐嘿嘿笑道:“在这里还捂着盖着哪?滨j道谁不知道你们两个关系不正常啊?”
  “施肥终有日,不听自然无。姐姐你不够意思啊,不光不给弟弟拔创[1],还跟着添油加醋。”
  四姐笑道:“别不好意思,男人哪有不好色的?人不风流只为贫啊。男人有了钱,不花心对得起谁?你那点烂事瞒得住你老婆还瞒得住姐姐的火眼金睛?嘿嘿,我看呀,许凤可是不赖,要是我,就休了你那个团支书,把许凤扶了正,俩人一扑纳心地做生意,没个不发达。”
  王向东说扯臊,你看我有陈世美那么英俊潇洒吗?
  瞎四姐不屑地一挥手:“甭装了,我打皮看到你瓤子里,前几天干嘛给凤丫头钱?是不是要她去打胎啊,哈哈!”
  王向东笑道:“你要再胡说八道,我可当着朱老板揭发你跟那个小白脸儿的风流韵事啦?”
  朱老板笑道:“妹子?”
  四姐居然破天荒地红了下脸,很快正色道:“别听他乱安排,他是嘴痒痒了,找我撕他哪!那小子是我弟弟。”
  “你弟弟姓啥?”
  “姓秦不成?非得跟我一块儿姓夏才能当我弟弟?哪天你也改了吧!要不别姐姐长姐姐短地跟我起腻。”
  王向东终于把话题从许凤身上转移开,算了了心意,所以也不追究小白脸的故事了,只玩笑道:“其实我是老三,你是老四,以后你叫我哥哥才对。”
  朱老板笑道:“你们哥哥妹妹的说得热闹,这个边防证到底还办不办?”
  瞎四姐索性说:“不办了,明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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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拔创(4声),拔疮,天津地区方言,替人打抱不平、帮人解决仇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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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3抓紧培训,发展大计

  
  王向东给许凤买了一套高档化妆品,对瞎四姐只说是给陈永红的,又给儿子挑了把仿真手枪,才伴着瞎四姐欢欢喜喜地回了九河。
  先去店里看看,把一兜化妆品放在墙角,问了生意的状况。许凤说:“秦得利前天来过,给你拿来两把毛茸茸的东西,挺好玩的,他说叫什么海毛儿。”
  “马海毛,不过用不着他了。”王向东看看许凤从塑料袋里抓出来的一团马海毛说。然后叫许凤出来,说:“刚才那兜子是给你的,回家的时候想着带上。”
  “什么东西啊?”许凤望一眼门里。王向东笑道:“总之你配用。”
  许凤说:“拿了东西,是不是明天就不用我来了?”
  王向东愣一下,轻声问:“里面这个还行吗?”
  “娟儿姐啊,挺好的,敢情比我还爱看琼瑶呢,人家连红楼梦都读过了。”
  “你跑我这开图书馆来了?我是问她卖衣服中不中用。”
  许凤笑道:“反应慢半拍,你得再好好给她加加油,呵呵。”
  王向东“啧”地嘬下嘴,晃荡着脑袋没说话,一脸怅惘和无奈,好象刚找到丢失的钱包,打开一看,空的。
  王向东和许凤说:“晚上咱俩一块儿吃饭吧,明天你接着来,把该教那丫头的活儿都教给她,回头我送你去何迁那里考察一下——对了,你跟家里说了吗?”
  “说了。”许凤低着头,拿脚尖划拉着地说:“不过晚上不能跟你吃饭了,我爸给我规定回家的时间了,天黑以前必须到家。”
  “唉,那就这样吧,咱别惹他们。”
  王向东示意许凤跟她一起进了门脸,李淑娟正给一个中年男顾客摘衣服,回头道:“老板,这个多少钱一件?是正品吗?”
  王向东立刻窝了火。许凤抢先笑道:“当然是正品啦!要不能卖二百六一件?您甭含糊,我们这个店又不是手推车,跑不了,我们能拿自己的信誉堵伯嘛。”
  “假一罚十。”王向东口头承诺了一声。
  中年人把西服上了身,在镜子前探了下脑袋,李淑娟说:“挺合身的。”
  许凤偏了下脑袋:“岂止合身啊,这衣服简直就是给您订做的,从我这个角度看又板正又帅气,衬托得您更有气质了,要是再配上一条象样的领带,接待外宾都有富裕。”
  中年人神色焕发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放松警惕,他抻了抻胳膊,皱眉道:“袖子好象有点儿短啊。”
  李淑娟伸着脖子推了下眼镜儿道:“那我看看还有没有大一号的。”许凤赶紧说:“都说抱憾是买主,大哥您逗我玩呢吧?呵呵,穿西服要的就是袖子短,您里面得穿衬衫吧?露出一小截袖口来才讲究,要不西装不成了马褂了?您看这件衬衫配这件西装好不好?纯棉的,标价四十,您要全要,我们老板准能给您优惠。”
  “买二赠一。”王向东在门口答腔。
  “赠啥?”
  “西装衬衫赠条领带,金利来的,绝对够品。”
  中年客看看许凤递过来的领带,挺干脆地说:“谁都知道这服装谎大,我也懒得划价,嫌luo嗦,老板你就说个实在话,最低多少买吧。”
  王向东说:“看出你是个爽快人了,不过要说着服装谎大,可不是指我们这些正规门脸儿,街上耍露天的才坑人,我们这里都是一分钱一分货,门脸是死的,丢不了跑不了,谁敢骗人?看得出来,您也不是上地摊上挑衣服凑合穿的主儿。这两件您要看顺了眼,少给二十块钱,领带照送,算留个念性——我少赚点儿没关系,您以后能常来才要紧。”
  许凤上前就给客人扣扣子:“大哥这件您也甭脱了,就这么穿着,见人就告诉他们您刚下飞机,出国考察去了,准逮一个蒙住一个。”
  “这姐姐真会说话,您也别跟我忙活了,我还是脱下来吧,麻烦您给装袋儿,别忘了领带啊,哎大哥我说,这领带夹还不顺手送我一个?”
  “大哥您还真有眼光,看这领带夹正路吧?这个可不能白送了,看了么,镶钻的,我卖二十五一个呢——不瞒您说,这钻是假的,真的两千五也不给啊。”
  “咳,我买了这么多东西,怎么也叫你赚了一个领带夹了吧?”
  “嘿嘿,大哥您真大方,我们这又不是您家储藏室,您说我们几个得吃饭吧?行!就当交个朋友了,您看着给,够我们哥仨几个盒饭的钱就成。”
  “十五吧。”中年人边说边掏钱。王向东一咧嘴,苦笑道:“要多交几个您这样的朋友,我天天除了吃盒饭,嘛阳光也见不着啊。”
  中年人乐呵呵提着衣袋走了,王向东把钱一装,对李淑娟说:“就这意思,多跟许凤学着点儿。不过,要是来了女客人可不能这么弄,要跟她们一点一点儿地往下拉价,不怕烦,她们就是想从这划价的过程中获得成就感,其实最后得不着多少便宜。”
  李淑娟羞涩地一笑:“我妈总说买的没有卖的精,真是这样啊。”
  “从南京到北京,都知道这话,不是你妈发明的。”王向东说完,许凤咯咯一笑,李淑娟的脸红成了大番茄。
  “加紧培训,加紧培训,你快救救三哥吧。”王向东夸张地苦恼着,站起身说:“我找luo光荣呆会儿去,你帮我盯紧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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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luo不在,看摊儿的说他去忙工厂的事儿了。听着“工厂”俩字,王向东觉得有些好笑,说得有些夸张了吧?无非就是个手表厂的废弃仓库而已。不过他对大luo的效率还是蛮欣赏的,一下又想起当年大luo抢了军帽后兔子般飞逃的形象,不觉自己笑出声来。
  顺路去四姐店里打了一照,前两天在广州还打趣过的小白脸居然正在,正跟四姐小声聊着什么。四姐一抬头,冲王向东笑道:“这也是我弟弟,秦世元——这是三哥。”秦世元马上笑叫三哥。王向东呵呵笑着,说不客气,不知怎么就从秦世元想到了袁世凯和陈世美。
  “咱的货有个三两天就到了。”四姐说。
  王向东点下头,问:“隔壁换人了?”
  “换了,酒糟鼻把店给他表弟了,自己去洋货市场折腾啦。中国人也是他妈贱,老外扔垃圾箱里的衣服洗洗就敢穿,有的还福尔马林味儿的,估计是从死尸身上扒过来的。”
  王向东笑道:“有人要就有人卖,酒糟鼻也是急人民之所急嘛。”然后看看店面儿,问道:“四姐,你真的要再开两个分店?有地方吗?”
  四姐笑道:“不一定非吊死在滨j道不可,也可以到别处开个专卖店啊,南京路我看了几个地方,还没落实,不过这里也最好能再有个门面。”
  “你忙得过来吗?”
  四姐看一眼秦白脸儿,甜蜜般地一笑:“不会找个帮手?”
  王向东笑了笑,说:“你们一个个都肥了。”四姐说你也不错啊~~,才来了三年就从外摊儿进了门脸,比我当年混得顺利多啦,将来你要翻到我们这些老家伙上面来呢。
  王向东嘎嘎一笑,四姐也回味出了自己话里的双关,当时破口笑道:“老三你给我滚蛋吧。”
  王向东笑着出去,一路上跟摊主们打着招呼,一会儿回了“家辉服装店”,看看人不是很多,就让许凤带上化妆品先回家了,约好明天带她去何迁那里见工。
  许凤走了,王向东不觉郁闷。一方面的确是为了许凤的事,不过能给她安排到何迁那里先过渡一下,也算完美的结局了;另一方面倒是重要的,就是将来发展的事——看到大luo跟瞎四姐都有了方向,王向东也有些急,现在他不是没有扩大经营的资本,这几年除去挑费,连压在货上的钱好歹也攒了十几万了,要是许凤跟他的事不弄得这么尴尬,他真的可以放心地让许凤给自己盯上一摊儿。
  都是天不作美。王向东想。
  看着李淑娟在那里笨手笨脚地招呼顾客,王向东更是别扭,一下就联想到介绍人陈永红,忽然觉得她其实没啥了不起的,除了在工厂里装个有思想有水平的,她还有啥本事?真拿到市场里练练,恐怕比这个“眼镜儿”也强不到哪去,所以做生意也是指望不上她帮忙的。这一家子人里,大姐那边是过得好的,不会跟他趟这个混水,不过二姐他们两口子的单位都不景气,半死不活的连个奖金都没有,一个月就一百来块钱的死工资,倒不如叫他们也办个停薪留职来跟自己帮忙吧。
  想到这里,王向东眼睛一亮,一下挺直了腰,思路也忽然开阔起来。他算计着,等这批货到了,忙活一阵后把资金活份开了,就可以准备开个连锁店,甚至可以跟南边联系好了,在九河做某个品牌的总经销,实在缺少周转金了就贷款,钱能生钱,只要看准了潮流,不怕不赚。
  妈的,凭我王老三的脑瓜儿,能混得比你们次啦?
  隔壁的录音机打开了,王向东情绪高涨地跟着好友苏芮的歌声和唱起来:
  “……跟着感觉走
  让它带着我
  希望就在不远处等着我
  跟着感觉走
  让它带着我
  梦想的事哪里都会有”
  紧锁双眉情到深处的王向东乍一回头,李淑娟正有些诧异地望着他笑,王向东一下收住,脸一沉问:“这几天跟许凤学得咋样了?买卖上的事儿都明白了么?”
  “明白了,可您不在这里的时候,我不敢跟人家讲价啊,怕卖赔了。”
  “过来,过来。”王向东挥挥手,李淑娟乖觉地走到近前,王向东掰着指头说:“这旧社会都讲究个学徒知道不?你来了,是你嫂子我媳妇直接领来的,我不亏待你,三哥这里也没有那些闲七八碎的规矩,你这样的老实孩子呢我也喜欢。不过话说回来,三哥这里不是国营单位,没义务也没能力养闲人,要干,就只有干好,要干好,首先就得熟悉业务,衣服的质地、款式、尺码、官价和最低价,样样都得门儿清,得背得比数自己手指头还利落。然后咱再讲技巧,待人接物的技巧……许凤就是你榜样啊,别人学雷峰,你的当务之急就是先学许凤。”
  李淑娟小学生一般在面前立着,小眼睛在镜片后面局促地眨巴着,生怕听漏了一句似的。王向东开始白话得还感觉良好,慢慢就没了动情,一摆手道:“你先消化消化吧,睡觉前最好复习一下,别就着胡噜给打没了。”
  李淑娟红了下脸,道:“三哥,我不打胡噜。”
  王向东别一下头,有些要昏厥的感受,看看没有顾客,晃一下脑袋,先溜达到门口跟隔壁的老板寻开心去了。隔壁的冲屋里摆下头,问:“许凤真不干了?”
  “暂时的。”
  “新来这个咋样?我看不如凤丫头吧。”
  王向东懊恼道:“没天赋,你知道这做买卖就跟搞艺术一样,它需要天赋啊。这个,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还戴个眼镜跟我装科学家呢,纯粹是堵心我来的。看来三弟这生意要来个低谷了,妈的,不说了,赖我这些天没做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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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4东方公司,掉包惨案

  
  晚上回了家,少不了跟陈永红抱怨她介绍的那个“棒槌”,说李淑娟要多没素质有多没素质,陈永红认定了他是嫌李淑娟不够风骚,两个人难免又犯了一通别扭。
  转天王向东从市场借了辆摩托,带着许凤去看何迁的公司,一进厂门,就看见保卫科的luo瘸子正在门口跟几个警卫交代着什么,王向东几乎把车轮开进他的裤裆里才停下,吓得luo瘸子连跳两下才稳当住,一看是他,不禁恼道:“你个死鬼,还活得挺欢!”
  王向东笑道:“想你了,最近还好吧?”
  “凑合,今天咋了?还说开人话了?”
  “我不放心啊,你这么缺德,我怕你被被人打闷棍给干死。”
  luo瘸子恶骂一句,把目光锁定在跳下车的许凤身上,王向东说看什么看?看眼里拔得出来吗?
  luo瘸子痒痒地把目光收回,问:“夜猫子进宅,你又捣什么乱来了?”
  王向东把摩托在保卫科门口一支,先给相熟的几个发了圈烟,才说:“东方贸易公司在哪?”
  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指点了,原来何迁的公司并不在“红轧”的办公楼里,而是设在厂子对面的钢厂招待所。王向东带着许凤走过去,何迁实现接到传呼,正在等他们。
  王向东环顾一遭,问:“几间啊?”
  “就这一间。”
  “操,这也叫公司啊?这不整个一解方前的地下联络处吗?”
  何迁笑道:“别小瞧敲了我外这弹丸之地,一个电话就能调动世界各地的钢材……”电话响。
  “说说就来了。” 何迁一挪屁股坐过去:“您好,东方贸易……我就是,呵呵,不客气,叫我名字就可以……十八毫米的luo纹啊,有啊,你要多少?……没问题,不过不是现货,船期是十天后的……切,你不就要二十吨吗?我能调动的有一千多吨,嘿嘿,小意思啦……那可不成,必须得先打给我三十个点儿的订金,就这样我还照顾你了哪,现在抢这批货的都打破贼头了,不瞒你说,现在我屋里就有两个单位的领导直接带现金来预定的,我体谅你困难不成啊,回头我怎么做别人的工作?……行啦,你们再研究研究,抓紧啊!这拨咸带鱼可不等人。”
  何迁一本正经地放下电话,跟许凤说:“以后这电话就由你操纵着了,我不能天天在这里坐着,那俩业务员从早上就叫我给哄出去了。什么叫跑业务?就得能跑,整天坐在这里等是等不来钱的。”
  王向东还在回味刚才他那通电话,这时笑道:“你他妈够能聊啊。”
  何迁正色道:“不是我诈他们,这叫技巧,现在骗子太多了,想从我这里空手套,没门儿!”
  “我看你小子现在的情绪跟先前蹲解方桥底下的时候叛若两人啦,有进步。”
  何迁笑道:“莎士比亚知道吗?”
  王向东眨巴了下眼,许凤笑道:“外国一写剧本的。”
  何迁挑了下大拇哥,点头道:“那家伙说过一句话:金钱是一个好战士,有了它可以使人勇气百倍。老三,你觉得呢?”
  “有道理,外国人就是他妈高。哎我说,他这叫比喻吧?”
  何迁笑道:“亏你还上完了初中。”
  王向东刚要就许凤的事再交代何迁几句,腰里的传呼机叫起来,赶紧回了电话,居然是在看守所遇见的那个周胖子,那家伙正在滨j道市场呢,跟李淑娟要的号码。
  周国栋兴奋地说:“出来几天了,一直忙,今天顺路过来,想跟你聊聊,还这么不凑巧。”
  王向东看着何迁,对电话里说:“我临时来一哥们儿这里了,巧了,也是搞钢材的,晚上咱一起坐坐吧,我倒想看看你们俩谁更摇。”
  何迁小声责怪道:“又是什么牛头马面的主儿啊,你别给我瞎拉拢了。”
  王向东记了胖子的传呼号,约好再联络,然后放下电话跟何迁介绍了一下这个周胖子。何迁说:“你们咋认识的?”
  王向东尴尬一下,目光不自觉地在许凤脸上扫了一下,许凤在旁已经先红了脸。王向东说:“五湖四海皆朋友,圈套圈地认识了呗。你要不想见就算了。”
  “无所谓,我看这家伙有些玄。”
  王向东说那就不见了,回头我告诉他你忙。何迁抓过他的纸条,刷刷记下周国栋的号码:“留个号码也好,不定哪天就有用呢。”
  王向东站起来说:“何大经理,我这妹子就交给你了,咱可说好了,就管接电话看材料,扛锭子的活儿可不能给我们瞎安排。”何迁笑道:“你才叫瞎安排,我这里用的着自己去扛活吗?”
  王向东抓过摩托钥匙,看看许凤,在心里轻叹一声,嘱咐道:“跟迁儿哥好好干吧,有空我再来看你。”
  许凤跟着何迁一直送出门来,眼巴巴看着王向东下楼去了,一脸孤苦零丁被遗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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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从广州发来的货到了,王向东跟四姐雇了辆车,一起把货拉回来,按标签分开了,各自拉回店里。王向东先把马海毛的包裹放到旮旯存好,这个货现在九河还没有见到,他要跟四姐商量好了再上架,争取一炮打红。
  然后吩咐李淑娟打开一包老朱的货,把断档的衣服挑几件上架,这边自己拿剪刀剖开福建人的全毛西装,心里一边得意着:这下算赚了,大楼的专柜里三千一件,我们这种地方,价格上不去,五百、八百总能爆成亮点吧?全毛的啊。
  手往里一抓,王向东的眉毛就微皱了一下,拉出一件,眼珠子几乎瞪爆!哪里是全毛西装,根本就是上价十几块钱的大路西装,民工下了脚手架以后穿着溜马路的那种。王向东的店里根本不卖,这都是小摊子上的烂货。
  急看下面,一样。
  卡卡卡把几包都拆了,王向东疯了似的把西装随手乱丢在脚下,摊了一地,李淑娟在旁边看得直楞楞眼。闻风过来看货的隔壁老板笑道:“喝,老三耍地摊啦?”
  王向东没答话,脸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跳,直看着脚下的西装说:“妈的,让人玩儿啦!”转身就奔了出去。
  到了瞎四姐的店里,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的西装咋样?全毛那批!”
  瞎四姐正盯着伙计清点服装,抬头笑道:“还没过完数呢。”
  王向东伸脖子一看,她的全毛西装一点问题没有,一下就急了:“姐姐我叫南蛮子给耍啦!”
  “咋了弟弟?”瞎四姐有些意外似的。
  “福建人那批西装全给掉了包,没一件跟样品一样的!”
  “不可能啊!”四姐抬脚就拉他回去看。到了“家辉”,一瞧地上乱成一片的黑西装,四姐也急了:“操,这他妈谁玩儿的?有点儿过啦!”
  王向东狠狠地把脚下的烂西装踢出老远,怒道:“我马上就回广州,找孙子算帐去!”四姐拉他一把:“傻弟弟你找谁算帐呀?”
  “当然找姓姜的啦!”
  “切,还不知道咋回事儿呢你就算帐?你想想,当时可是咱眼看着姓姜的打包,又眼看着老朱发货的啊,你找老朱还是姓姜的?人家谁能认帐?”
  王向东直了下眼。可不是么?当时是看着那小子的伙计给打的包啊。
  王向东忽然说:“也他妈邪了,怎么你的一件也没错呢?”
  四姐撇嘴道:“你咒我啊。”转念一想不对劲,马上又说:“老三你这话听着不顺耳啊,什么叫我的一件也没错啊,是不是你怀疑我在这里面有什么偷手?”
  “你想哪去啦,我都给气疯了,说话哪那么圆全?我把我爸都怀疑了也怀疑不到你啊。”
  四姐自己也嘟囔起来:“嘿,是有点邪门呢,怎么被掉包的都是你的货?——对了,肯定是装车的时候,你的货靠外,扒车的顺手给卸啦。”
  “小偷只管偷,还负责给你掉包?”
  听王向东一点,四姐摇头,也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推测,在那里皱着眉头琢磨:“是怎么叫他们得手的呢?又是谁干的呢?老朱是不可能啦,那姓姜的也没机会啊。”
  这里一热闹,邻近的几个老板都过来了,七嘴八舌地跟着分析,越说越离谱。这时一个瘦子挤上来说:“老三你把心放肚子里,一百一地是叫发西装这小子给障眼了,我他妈有血的教训啊,前年也是到广州,进衬衫,当时盯得紧,眼瞅着他们给打包,后来背回来一看,都是他妈布头儿!——你知道怎么回事吗?就是交钱的工夫,后面给换了包,其实旁边早有一包假的给您预备好了的。”
  “那后来呢?”
  瘦子一跺脚:“肉包子打狗,哪还有他妈后来?!我找回去啦,谁认帐?人家问你:当时是不是眼看着给你打的包?——问的时候,旁边就过来俩身上盘龙附凤的爷们儿,比我高两头!我还闹屁啊闹!认倒霉吧大哥,以后机灵点儿全有了,不上当不叫做过生意。”
  王向东一边听他控诉血泪史,一边下意识看一眼四姐,瞎四姐读过他的目光,自己先抢过话来说:“牙签你说的也不对,老三我们俩是在一家上的货,又是同时上的,怎么就掉他一个人的包?还是四包哎!”
  被叫做“牙签”的瘦子一看四姐目光犀利,马上讪讪道:“那……咱就闹不清楚了——没准骗术又升级了吧——要不就是该老三倒霉啊。”
  王向东一看门口打转的两个顾客溜达走了,赶紧气咻咻地吩咐:“娟子,收拾了收拾了,先做买卖。”回头又说:“这事儿绝对没完,谁敢算计我,我让他一回清不了,一辈子慢慢清!”
  四姐挥挥手:“大家回去看自己店吧,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要不咱给老三捐款弥补弥补?”
  几个人安慰两句,散了。四姐说:“弟弟先甭上火,你的货不是没了吗?这个全毛西装还得咱姐俩一块控制市场,得,先从我那里匀一百件给你,你卖完了给我算帐。”
  王向东说回头再说吧,想好了我找你去。
  瞎四姐拍一下王向东的胳膊,叹息道:“任栽吧,这就象做古玩的,出门就不能回头,只能怨自己打眼了,没水准,咱只能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再慢慢找补吧。”
  “没完,这事没完,我不给他长点记性还真咽不下这口气,两万来块啊,我容易嘛!”
  瞎四姐也愤慨道:“要在两年前,我二话不说就敢拎着片砍儿跟你找那孙子去,现在不能那么冲动啦,一失足成千古恨咱说远了,至少对自己的生意也没帮助,都是无头案呀,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两败俱伤了。光图出了一口恶气,把自己将来给放进去就不值了。”
  “你那意思,叫我吃个哑巴亏?”
  “不亏,至少叫咱都长了记性,以后做事更严密些就是了,记着姐姐的话,别相信任何人,生意场上不是你骗我我骗你,就是互相算计着玩儿,自古商场如战场嘛,谁玩意高谁就能站住脚。象姐姐我这么对朋友披肝沥胆的有几个?”
  王向东看着李淑娟把几包西装都码在墙脚了,咬牙切齿地说:“四姐你放心,我老三的脾气你也知道二三,谁对我好,我能跟他刀山火海地死磕,谁要是黑了我,我绝不客气,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瞎四姐拍他一下:“跟我一样。”然后叹了一声:“唉!咱这脾气可不是好脾气——好了老三,你也别窝火了,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儿都得往开处想,不就两万块钱学费吗?干顺当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千万别干傻事儿啊,这种事儿很多人都经历过,还没几个能把事情摆平的呢,要是对方在九河就出不了屁了,广州啊,咱到人家地界上找理去?真有理也不容你弯腰拣啊。怎么样老三,听姐姐一句不?”
  王向东说四姐你忙去吧,我算栽了。
  瞎四姐一边做出要走的架势,一边还给他深入着:“这栽跟栽还不一样哪,你这是叫人使了绊子,倒了就爬起来呗,能摔得比以前聪明就是收获。要是因为自己行的不正崴了脚,一头跌下去可就不同了。”
  “放心吧,我还没叫他坑成穷皮,就是弟弟今天倾家荡产了,明天还照样在滨j道爷们儿似的戳起来。”
  “这我就放心了。”瞎四姐笑着,走了出去,毫无线条的身体很快在喧嚣的人流里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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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5英雄爱英雄,进军广州

  
  旺旺饭店的单间。涮羊肉。桌上立着四瓶“二锅头”,两瓶已经见底。
  王向东、秦得利,还有一个八字胡的生面孔,正坐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边吃边聊,一个个情绪都有些激动。
  秦得利往自己的小碗里又倒了点儿调料,蹲一下碗底说:“老三,凭咱的关系,这事儿你既然跟哥们儿说了,咱就得办!”
  “没错啦——”那个第三者挥着烟说:“只要秦得利叫你一声兄弟,你就得认我这个哥哥,我弟弟有难我能不帮?”
  秦得利道:“山猫说的没错!老三,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山猫跟我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了,从一块儿跟韩三玩儿,到后来给我供烟,没做过一件走板儿的事儿!别说广州当地,就是从他老家湘潭,也能拉几十号弟兄来,到时候直接平了温州城也不在话下,就看咱哥几个高不高兴啦!”
  王向东举了举杯,三个人先喝一口,然后他才说:“咱不是玩不起大的,不过我向来爱憎分明,冤有头债有主,我就针对一个姓姜的。”
  “山猫”说:“行了。兄弟你说吧,到底要个啥子效果?卸胳膊还是卸腿吧!”
  “没那么严重,是我的货,给我规规矩矩地送过来,中间的损失加倍赔偿。”
  “简单了,对山猫来说就是小儿科。”秦得利笑道:“山猫,到时候好好给他放放血,咱的弟兄也不能白忙活啊,人吃马喂都冲他说了。”
  山猫说这还用你教我?又对王向东说:“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我明天就给家里电话,叫他们码好人,你准备好火车票咱哥儿仨就杀过去。”
  秦得利问:“老三,带不带几个九河的人去?”王向东说除了咱俩,谁也不带,咱就找当地人灭他,让他以后做事儿也掂量掂量,别以为外地人就治不动他。
  “不过,”王向东一口把残酒干掉,慷慨地说:“最后得让那小子亲自押着货给我到九河来,我得叫市场里那帮人看看——老三可不象他们那么窝囊!”
  山猫大手一挥:“你说咋办咱就咋办!也叫你看看哥哥的能量!”
  王向东把酒一一满上,举杯道:“嘛叫缘分?嘛叫朋友?酒里全有了!”秦得利和山猫红着四只眼睛,神情豪壮地也举起酒杯,各说两句大话,仰脖饮了。
  王向东努力把酒向下压迫了一下,扶着桌子,用生怕对方听不到的大声说道:“我爹早说过,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二百件西服,不就两万来个儿嘛,算个屁!在咱爷们眼里,钱算个屁!”
  “屁也不算!”山猫说。
  “我争的是这口气!”
  秦得利吐口唾沫道:“对!就一口气儿!”
  “要做生意,赔得只剩几吧蛋子了我也不含糊!可玩儿我不成!”
  “门儿也没有!咱是谁呀?”
  “把狗日的从广东北打广西南去!”
  “以后咱就是亲兄弟了!”
  “比亲兄弟还亲!”
  “哥哥我还得敬你。”
  “敬八回了。”
  “敬的还少!英雄爱英雄,今儿个弟弟高兴!高兴!”
  “山猫满上,我陪着!”秦得利兴致高涨,已经开始“认酒”了,越喝越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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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天,王向东被叫醒时已经是吃午饭时间,王向东迈着花步到厕所冲了把脸,回到客厅,王老成正气哼哼坐着抽烟。
  “爸,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王老成翻他一眼,没说话。林芷惠道:“是人家水旺给你姐打电话,问了咱家的地址,又找车送你回来的。”
  “你咋那么爱搭理他?”王老成横了老伴儿一句。
  王向东一边大口喝凉茶,一边说:“昨晚上谈重要的事啦,一高兴就给高了,没觉得怎么喝呀?”
  “研究国家大政了?”王老成不屑地说。
  王向东嘟囔道:“生意上的事。”
  已经三天了,他被骗的事都没跟家里透露半点风声,他知道说了也是白白给自己找别扭,王老成要哀悼世风日下,林芷惠自然要心疼银两,陈永红还不定说出什么屁话来,总之没有一个人能帮他解决实际问题,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大家一起安慰他,那又管啥用?现在他需要的可不是漂亮话。
  昨天,他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找秦得利的,他记得他说过自己做假烟的上家就在广东,而且大小还是有些势力的。本来他希望能通过人情关系把事情和平解决了,没想到正在九河的山猫是个不省事的,几个人动情沟通的过程中,王向东的斗志也逐渐高涨,最后才决定来个无毒不丈夫。
  脑袋里面还有些疼,饭也吃不下,只啃了半个苹果后,王向东就赶紧下楼了,倒不是急着去开店门,他怕秦得利跟山猫酒劲一过把正事儿给忘掉。
  山猫回的传呼,秦得利果然还在死睡,不过山猫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催促王向东去买票。王向东觉得山猫太够意思,放了电话就奔了火车站,滨j道的生意也顾不得了,损失几百总比损失两万要好得多。
  票居然买得顺利,都有座位。当时就跟山猫联系,说明天下午的火车,山猫说:“甭管啦,到时候火车站见。”
  王向东到了滨j道,正在服装店门口坐着的李淑娟笑着站起来:“来了三哥?”
  王向东忽然有些感动,抱怨道:“一直在这里等啊?怎么也不打个传呼?”
  “号码在店里放着呢。”
  王向东一边开门,一边想:这家伙没有许凤的机灵便儿,倒是蛮有耐性的,不象能偷奸耍滑的主儿。
  进店坐定,王向东在纸上写着说:“小李啊,过两天我得出去一下,你一个人盯店成么?”
  “一个人啊……”
  王向东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怯懦,便说:“三哥信得过你,顺便也给你一锻炼的机会,我把所有服装的价码和最低价都给你写下来,到时候别记串行了。还有,我二姐可能请几天假跟你帮忙,不过大多数时间还是你一个人忙。”
  李淑娟看他往纸上刷刷写着价目,推了推眼镜道:“我最怕跟人划价儿。”
  “你就当他们想从你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钱呢,不掏还不行的时候,你就尽量让他们少掏嘛——遇见划价的,你就这么想就成了。原则上呢,一件衣服卖不出去没关系,这个门不能落下来,开着门就是亮招牌呢。”
  “您去几天?”
  “还不确定,一礼拜左右吧——有什么不明白的,今天抓紧问我。这几天你就是老板了,我二姐来了,也是帮你忙,她对这个更不摸门,困难时期,困难时期你就努力一把吧。”
  李淑娟皱着眉头,也只有勇担重任了。
  安排好了店里的活儿,王向东又去二姐家里,说要去广州查货,让她给帮几天忙,王募超说:“不用请假了,我这几天正好歇班,厂子都揭不开锅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王向东顺势说:“我正想跟你们俩商量呢,我想开分店,没个帮手,干脆你跟姐夫停薪留职算了,好歹一干,就比拿死工资强。”
  “我跟你姐夫会干啥?还不是给你添乱?”
  程乃器也含糊道:“我也就给你看看摊儿还成,大事顶不起来。”
  “咋这么看不起自己呢?人这潜力有多大你知道么?不压怎么能出油?——这事儿等我回来咱再细商量。至少二姐,我看你比我强,小时侯什么事儿不是你精在我头里去?这一进工厂你倒成枣木疙瘩了。”
  一切就绪,转天下午三个人在火车站碰了头,山猫说:“到株州的时候,还得上来几个弟兄,广州那边没问题,至少能找七八个顶事的。”
  “不怕人多。”
  山猫笑道:“其实大个哥我一个人就满办。不过多拉几个人造声势,震慑力更大。万一那姓姜的也不是吃干饭的,咱也算提前有了准备。”
  说着话往小站里走,上了火车后,一路无事,到株州果然又有三个湖南人找过来,山猫一一介绍了,然后小声说:“我们湘潭的八大金刚来了仨,都是专吃j湖饭的,以一当十没问题。”[注1]
  王向东轻声问:“是不是得给他们意思意思啊。”山猫笑道:“不是说好了嘛,到时候叫姓姜的出血啊,我能在你身上拔毛?嘿嘿。”
  王向东感激又讥诮般地冲山猫笑笑,转头看窗外,城郊结合部的株州很脏似的,道轨旁飞舞着垃圾,墙上是猪饲料或者电缆厂的喷涂广告,放电影似的刷刷向后闪去。身旁的几个人正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最近的成绩,说哪个倒霉蛋不卖谁谁的帐,被烧了铺子,死活也找不到是谁做的,听那口气,好象这些人跟当地公安的关系都很铁是似的。王向东觉得这些人多少有些吹牛。他看不起他们,但在关键时刻,他觉得流氓还是比人民群众有力量的。
  你千万不可以当流氓,但最好能有几个流氓朋友。
  /
  [注1]湘潭八大金刚。至今这对我是一个悬念哦,不知道毛主君的故乡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八大”,或有不敬,不过这里引用来,是有缘由的。搞笑。大概1995年吧,或者稍微早一些,我从天津去广州办事,然后折回到长沙,准备到老毛的故乡做一瞻仰。凌晨后,去湘潭的路上先遇到巴士劫匪,不知道是不是我兼具正气和匪色的缘故,也或者根本就是有神仙保佑吧,我平安度过此难,不过心里阴影很重。天蒙蒙亮到湘潭车站,吃了早点,往前溜达,到一银行门口时,横过一人来在后面勾了我脚一下,我看他一眼继续走路,原谅了这个方头大脸的冒失鬼。冒失鬼却追上来拍我肩膀,一张口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要讹诈我个外乡佬啊,此人拉我去银行门口(还没开门)“蹲谈”,要我一百元“了事”,其间自称是湘潭八大金刚之一,姓姜(j?)……后来被我舌战了十几分钟后,此人终于敬重地望着我说:“老弟你走吧,你是个有脑的,将来会成大事”。中间谈判过程超有水平,就是讲j湖和人生啦~~。——至今记得可爱的“金刚”,所以在这里引用来,但愿那家伙是胡说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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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6水落石出-上

  
  广州初秋的傍晚,残阳破落,天气还是很闷热的。
  三辆面包车停在温州城外面,车门一开,仿佛港台录象里演的那样,陆续下来十来个汉子,高矮胖瘦不一而足。王向东在第一辆车上,特意戴了副大墨镜,衬衫领子高立着,半个下巴也埋起来,象七十年代故事片里的狗特务。他下来就奔里走,看见先前发货的档口了,一眼望去,姓姜的不在明面上。
  王向东回头跟秦得利嘀咕几句,秦得利和山猫两个走过去。
  “谁是老板啊?”
  “您有事?”正在旁边坐着的一个汉子问道。
  “看看西装,全毛的那种,你这里有吧。”
  汉子看看秦得利跟山猫,热情地说:“有啊,这里全是,一水儿的全毛!”
  “你们老板呢?”
  “我就是。”
  “贵姓?”
  “免贵姓吴。”
  后面的山猫回头撩一眼远处的王向东,王向东摇摇头。山猫站到秦得利旁边说:“我们也是朋友介绍来的,不是说你们老板姓姜吗?”
  “姜啊——”姓吴的皱了下眉,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说:“他不干了,把买卖盘给我啦,跟谁做不是一样?他给你们啥价我就给你们啥价呗,哥俩开个口就成。”
  秦得利刚要说话,山猫拉他一把:“姜老板转行了?”
  “可能吧,总之不在广州混了,我们也不熟。”
  秦得利还不死心,没等他说话,山猫先把他一拉说:“那好,今天也有些晚了,我们就是顺路过来看看货,还不错,明天咱细谈,记得价格要好哦。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两个人往回走,经过王向东身旁时,山猫眼看着前方说:“出来说吧,呆会儿你再动。”
  王向东会意,假装在旁边的摊上看衣服,看山猫上了车,才溜达过去,拐过街角时,山猫的车正候着呢。
  王向东一猫腰钻了进去:“咋着?”
  “找那个朱老板去吧。”山猫说。
  “找他干啥?”
  山猫递过一棵烟来,冷笑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边的户头不是他给你们介绍的吗?”
  “对呀。可我们没进他朋友的货,他介绍那个姓蒋,是我们自己贪便宜才甩开他自己跑姓姜的这里上当来啦,就跟鬼催的似的。”
  “问题就出在他跟他那个朋友身上,或者是他朋友涮了你们,或者是他们两个使的连环套,还有跟你一块儿进货的那个瞎逼,估计也是给你下套的。”
  “我不太明白。”
  山猫笑道:“都他妈是我玩儿剩下的,刚才跟那姓吴的一过话我就明白啦,先告诉司机去哪找姓朱的,路上我给你好好分析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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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落了晚,人流稀了些,空气似乎也舒畅几分,好象刚才的微风都叫粘稠的人群给挡住了,现在才爽爽地吹起来。
  流花市场里,朱老板正指挥伙计关门,王向东到了:“朱哥!”
  朱老板猛一回头,脸上先掠过一丝诧异,扫一眼王向东身后的几个人,强笑道:“老三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山猫说:“这就是朱老板是吧?久仰久仰,咱站这儿聊什么聊,跟卖野药的似的,老三,跟朱老板一起找个单间好好喝喝。”
  “对啊,也到吃饭时间了。”王向东热情起来。
  朱老板看看不远处一拉溜停着的几辆“面包”,微微皱了下眉,转脸对伙计说:“你先回去,我跟老三他们几个朋友喝几杯去——咱去哪?”
  “上车再说吧,边走边找。”
  伙计看看王向东,又看看老板,朱老板点一下头,伙计赶紧走了,一路还不断地往回看。
  十几分钟后,朱老板跟王向东他们一行十来个汉子在距离火车站不远处的一家酒店前下了车,一路上朱老板除了三言两语地跟王向东搭讪着,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
  “大一点的包间!”山猫进门就喊起来,服务员赶紧过来带路。
  进了楼上的单间,分两桌坐了,山猫把菜单往几个帮事的流氓面前一摔:“你们看着来,两桌一样。”然后冲朱老板笑道:“听说朱老板生意做得不错啊。”
  朱老板镇定了一下,笑道:“马马乎乎啦。老板发哪行财的?”
  山猫扫视一眼弟兄们,笑道:“看不出来?以朱老板的眼光不会吧?”朱老板讪讪一笑,调开话题问王向东:“弟弟这次来有事?”
  “我能有啥事?还不是为了服装?上次落了几包货在广州,特意来取的。”
  “不会啊,我不是都给你们报站了吗?”
  王向东刚要发火,山猫笑道:“等菜齐了再细说,啥事儿也没吃饭重要,咱整天出生入死也好,装王八蛋也好,最后还都是为了一口饭?饭碗比什么都重要,谁要算计到我跟我朋友的饭碗上,我可跟他玩命!哈哈!”
  朱老板也笑起来,尽量坦然地笑。王向东把冒到嘴边的话也压了回去,恨恨地先点上一支烟。
  酒菜陆续地上来了,山猫招呼大家吃喝,王向东给两桌的弟兄都敬过了酒,回来落座,旧话重提:“朱老板,我一直叫你声哥哥……”
  “没错,你就是我弟弟。”朱老板点头道。
  “可现在我在你眼皮底下被人算计了,我的货给他妈掉包了你知道不?”
  朱老板瞪起眼道:“不会吧,怎么会有这种事?”
  话音刚落,朱老板对面的一个湘潭金刚就冒起身形,冷不防一抄手,呱!转盘上的一大盘麻婆豆腐就扣在朱老板的大脸上,当时拍起一声怪叫,朱老板一仰身,连椅子一起翻到墙角里。原来坐在朱老板身边的一个精瘦干练的家伙马上跳起来,抽筋一般地冲朱老板身上一通乱踹:“装逼是吧?还你妈挺是那回事哪!不会?我叫你不会!”
  山猫好歹拉了这位一把,凝视着在地上蜷缩一团的朱老板,斜叼着烟卷爱搭不理地问:“姓朱的,要想死得舒坦,就实话实说,那几包货到底咋回事?”
  王向东并没料到事情会以这样的速度急转直下,连个过渡也没有?
  朱老板被一盘子热豆腐给拍晕了,又连上一通乱脚,早迷糊了。听山猫不冷不热地一发问,忙不迭地推脱道:“老板们,这事儿跟我真的没关系,都是姓蒋的干的!”
  山猫不屑地一撇嘴:“起来,朱老板果然爽快,咱接着喝酒,我给你满上——”
  朱老板一边拿袖子在脸上小心擦拭着,一边被瘦子给拎回来坐好。
  王向东看看朱老板红嫩的面皮,一咬牙,把不忍之心压迫下去,问:“那你说说,姓蒋的怎么又掺和进来了?这里有他啥事?”
  朱老板看了一会儿王向东,才说:“你最后进货那个摊子其实也是他的。”
  山猫笑道:“怎么样兄弟?我说的没错吧!往下你也甭问了,准跟我在路上给你推测的一样:那姓蒋的有两个甚至更多的点儿,先领你们在一个点儿看货谈价,你们要做了,他给的价正高,当然有得赚,你们要嫌高一走,也正进了他的圈套,到别处一问,准比他这里低一大截。其实那也是他的点儿!只要你一贪便宜上货,没个不挨宰。等你再找回来,肯定换了老板,开始那个早被他换掉了,来回来去都是那一帮人在做套儿——朱大老板,老弟说的对么?”
  朱老板连连点头,苦笑道:“你看,你们不是早明白了吗?我这算哪出?凭白无故弄一顿苦吃,唉,老三你呀——叫哥哥还不能跟你急,我知道你也是乱了套了。”
  山猫说:“闭嘴。再跟我这装逼我接着开你信不?”
  朱老板不自觉地哆嗦一下,不敢言语了。山猫说:“老三你问他吧,事情到这里,局儿我给你解开了,你想追究到嘛程度,是你的事情了。”
  王向东心里窝足了火气,猛干一口酒道:“姓朱的,我问你,发货之前你就知道这些了是不?”
  朱老板刚要无辜地开口,山猫攥着酒瓶子的脖子就要站起来,吓得他赶紧说实话:“知道,我提前知道。可我没拿他任何好处啊,老三你想想,我要想算计你,这么多次进货我走过板儿吗?”
  “甭提以前,我问你这次呢!你要想顺溜溜地从这里出去,就规矩点儿,把前因后果给我说明白了,我要真冤枉了你,我在广州连摆三天大席给你赔礼。”
  “说!”另一桌的一个大嗓门猛地一拍桌子,朱老板一激动,手边的酒杯倒了。
  山猫轻笑道:“慢慢聊,今天有的是时间。“
  朱老板茫然地眨巴了几下眼,终于深吸一口气,边斟酌边说道:“老三弟弟,你跟四姐关系不错吧,然后我们才认识了,从来就是买卖关系嘛,我怎么对四姐就怎么对你,这你也有体验……这次呢,是四姐给我电话,说你们要进马海毛跟福建人的全毛西装,而且要垄断九河市场,叫我帮忙牵线,最后哥哥怎样?给你们两边搭上了桥……”
  秦得利叫道:“你个猪头又找抽了不是?半天跟这歌功颂德哪!”山猫摆摆手:“先叫他说,就是判了死刑的,临上刑场还管个饱呢。”
  朱老板看看大家,咽口唾沫接着说:“其实姓蒋的靠什么起家我也清楚,可这里做全毛西装的就他跟我还熟啊。”
  “所以他骗我你也不顾了?”
  “哪能啊——我是跟他招呼过了,说这次来的是我俩朋友,别弄邪活。”
  王向东点头道:“这么一说我明白了,闹了半天这里真没你什么事儿,看来我还真冤枉你了。”朱老板苦笑着刚要接茬,王向东猛地把一杯酒泼过去,破口骂道:“操你娘的,那最后怎么还让人给掉包了?为什么掉的全是我一个人的货?”
  秦得利一下把打火机打着,向朱老板那边晃着:“不老实的话给你来个醉烤猪头!”山猫在底下踹了朱老板一脚:“说吧,瞎四姐在这里是个嘛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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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7水落石出-下

  
  说起瞎四姐,朱老板困苦了一下脸色后,突然长出一口气,把腰板向起拔了拔,一时居然有了丈夫气概。他望着山猫说:“看出来了,哥几个也都是道上走的,我朱某人多少还是敬重大家的,我知道现在在外面混,最要紧的是讲究个义气。可常言说的好,人在j湖身不由己啊,我也是有本难念的经哩。”
  “说正事儿,甭扯闲篇儿。”山猫眉头皱了起来。
  朱老板赶紧点头,脸冲着王向东表态道:按理说呢,瞎子跟我的关系比老三弟弟近,我不该拿她当黄花菜给卖了。可今天我也只能选一条道儿:要么跟瞎子磕到底,要么弃暗投明,跟老三弟弟把交情做实啦。”
  秦得利哂笑道:“操,死猪拉在灶台边儿,你还有选择的权利?”
  朱老板不理他,把脸又掉向王向东:“弟弟,要讲j湖话,我二十郎当岁的时候也混过几天。可现在我的j湖就是生意场,跟打打杀杀没兴趣了。这次搅进你们这个事里来,也是我流年不利,年初算命的时候……”山猫早听烦了,下面横着又是一脚:“快放正片儿,你他妈广告还挺多!”
  最先拿豆腐拍朱老板的家伙马上跃跃欲试地站起来:“跟他luo嗦啥?我看他这个闷葫不抖是不响啦!”
  朱老板赶紧摆手:“兄弟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我马上说正题儿——老三啊,你是不是以前得罪过瞎子?”
  王向东脸上忽地一热,敷衍道:“那又怎样?莫非真是她要算计我?”
  朱老板叹息道:“平心而论,其实这次她并没有要害你的打算。以前她跟我说过你们中间的事,她说早晚有一天要玩你一把大的,不过目前先得借你用一段,等她靠几宗象样的生意把九河的服装市场笼络铁了以后,肯定得倒打一筢,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还劝她哪……”
  “打住!”王向东喝道:“甭说漂亮话,你就说这次这婊子怎么琢磨我来着吧!妈个鸟的,没想到这蚤货这么阴啊!”
  “我刚不是说了嘛,其实这次她并没有要害你的打算。只是到了这里后,我私下跟她说了蒋老板的情况,要她多提防。没想到她临时起了坏心,还让我再跟蒋老板说说,就说她才是我最铁的朋友,到时候不能走板儿,至于你,就让蒋老板看着办吧。”
  “什么叫看着办?”
  “她说要是蒋老板不好意思,回了九河,她就跟你一起把生意先做起来;不过,要是蒋老板想弄你一笔,就算你倒霉,顺便也正好教训教训你——弟弟你说这女人多阴险?我当时都听着不顺耳啦。”
  王向东咬牙切齿,直着眼望着面前的牛肉煲一言不发,似乎在琢磨这煲的做法,计划着回去以后怎样加工瞎四姐。
  山猫倒笑起来,左右看着评论道:“要不说这头发长见识短,这么做不也太明了吗?呵呵,要是我,我肯定做得天衣无缝,叫你老三哭都找不到黑旮旯。老三,在九河的时候我就认定这事跟瞎子有关,不过看你那么维护她,我也就没好意思太较真伤你们和气,现在行了吧?事实胜于雄辩!而且听朱老板这么一揭发,你还得庆幸哪,这次要不上小当,将来还有大亏吃呢,嘿嘿。”
  王向东怒道:“猫哥,这个事儿你们不用管,这个瞎逼就留着我慢慢消化她!看我不把她整出彩虹来!”
  山猫一正身说:“那是后话,好了,朱老板,我们是讲究效率的,你现在就给姓蒋那孙子打电话,约他出来。”
  “都九点了,他不会来吧。”
  “操,你装逼啊?就说你有个客户,急着走货,要他给预备四包西装,我们马上就去拉!”山猫冲那桌叫道:“你们去俩人,辛苦一下,保护着朱老板去打电话。”
  那边过来俩人把朱老板“保护”走了,山猫说:“大家抓紧喝两杯,等他们回来就让那猪头结帐,咱立马赶下一个场子去,等完了事儿再塌实地喝!”
  秦得利说:“就这么便宜了猪头?”王向东说:“算了,我看他也没做套儿害我,关键是那姓蒋的跟瞎逼老四!”
  山猫嘬口酒笑道:“你信他?他要没得了好处我倒爬着回湘潭老家,从此隐居啦。现在咱还得哄着他给咱办事儿,最后连他带姓蒋的我一勺烩!我跟自己人都没客气过,他算个几吧算个蛋?”
  说着话,朱老板回来了,说:“蒋老板说马上就去库房理货,叫咱们半个小时后过去。”
  秦得利说:“不会再给掉包吧?”
  “吓死他!”王向东喝道。
  朱老板赶紧说:“量他不敢,只要我交代了是我朋友,他肯定规矩,毕竟他在自己的本店还是做正规生意的。”
  山猫意味深长地冲王向东一笑:“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傻逼跟姓蒋的在底下有着一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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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州城的市场里早已黑静下来,只有一间店铺还亮着灯。蒋老板正跟伙计一起点数打包,干得热火朝天。最后,蒋老板踢一脚跟前的一个包裹,笑道:“钱财是水,这要走顺了字儿,撒泡尿都是叮当的钢蹦子响。”
  这工夫,门一开,朱老板进来了。
  蒋老板一回头,先诧异道:“呦,大哥你脸怎么了?”
  “掉你妈的窟窿里了!”王向东大喊一声,从后面跨过来,再无二话,上去就是一个眼儿炮,蒋老板毫无防备,一下栽到货架子上。扒拉几把站起来,一看门口已经叫人把死了,再青这眼看王向东和老朱,心里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山猫绕到前面去,拍拍蒋老板的脑壳,笑道:“现在明白了吧?干亲进门,不是借钱就是操人,凭什么好日子都叫你一个人过了?”然后回头招呼:“哥儿几个还楞着干啥?装货!”
  蒋老板一下省过来,赶紧赔笑道:“几位,几位!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嘛,啊?”
  王向东起手就是一个嘴巴,破口骂道:“够不着几吧你跟我扯蛋?明白咋回事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玩到三爷头上来啦!”
  “三哥,三哥。”姜老板连连颔首:“三哥咱有话好说。”
  山猫给了他一脚:“先边上靠着!”然后一指在旁打愣的伙计:“你,跟着装货!”王向东有板有眼地嘱咐道:“就二百件,一件我也不多要!对了,姓蒋的,你发给我的那几包破烂儿,我扣下了,就算弥补损失了,有意见不?”
  朱老板在旁赶紧说:“老三,小姜,就这样,就这样吧,误会,都是误会,全是那个瞎子不地道,害咱们哥们弟兄之间出这个娄子。”
  山猫说:“你少话密!你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先溜边儿候着去!待会还有加片儿哪!”
  这时外面喊:“装完啦!”
  山猫拉王向东出来,说:“你还挺够板,就拉这二百件?”
  “我就要我的货,一件不多一件不少。”
  “那好。”山猫拍排他的肩膀,说:“我看这样,你马上就奔汽运站,把货安排了,然后你只管回你的九河,这里的工作我收尾,怎么也得把弟兄们的车票钱叫这俩孙子给报销了吧?”
  秦得利也走过来说:“老三,你不是说要这个傻逼给你亲自把货送回去吗?”王向东笑道:“我说过吗?”山猫笑道:“酒话,酒话。”
  秦得利看一眼面包车:“老三你走吧,司机知道路。我过几天跟山猫一起押车回九河,顺便带几箱烟,到时候咱再聚,一起喝庆功酒。”
  王向东说:“行,我得跟哥几个打个招呼啊。”
  山猫挥挥手:“算了,他们又不是冲你来的,有什么事都让我料理。你就塌实走吧,回去好好做你的买卖,先稳当住了,找机会好好操练操练那个瞎娘们。”
  王向东往兜里一掏,抓出一把钱来:“猫哥,这两千块钱给弟兄们弄几条烟抽吧。”山猫笑道:“我们是干啥的?抽烟用你掏钱吗?”说着把手往回一推,决绝地说:“这个钱我不能要,你也不用跟这些弟兄讲究,该表示的我准给你表示到了,里面那俩家伙不都是你朋友嘛,我就冲他们说话啦,哈哈。”
  王向东最后看一眼蒋老板的店面,拉门上了车,山猫对司机说:“汽运!完事儿赶紧回来啊。”
  面包车很快出了温州城,深夜的广州,还是灯火缭乱地繁华着,王向东忽然有种不知今昔何昔的感觉,他想:“以后这个地方是不能再来了,看来刚打开的局面还得从头再来,妈的,以后就奔石狮或者武汉吧。”
  这时司机忽然笑道:“哥们儿你太善了啊。”
  “怎么呢?”
  “能这么就便宜了他?他宰你你得用更快的刀子宰他啊,我跟猫哥也混了两年了,没见他做过一次窝囊活儿。不信你看着,今天要不敲那俩家伙十万八万的,这帮弟兄算栽!”
  王向东的自尊心到了一些小小的打击,不屑地笑道:“我真正的敌人不是他们,是那个跟我做仇的瞎四姐儿。除了对那些深仇大恨的主儿,象刚才这俩这样的,我还是讲究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至于你们怎么做,我觉得都无所谓,跟我没关系了,咱们做事的风格不一样。”
  司机笑笑,没再说话。
  转折几遭,到了配货站,司机下去喊了两嗓子,很快过来两个人,一说话,王向东看出他们都认识。司机指着王向东说:“这哥们儿是猫哥的铁杆儿,货走的急,抓紧给安排——哎对了哥们儿,咱这货发哪呀?”
  王向东说:“我给你个地址。”说着,找来纸笔,写下了何迁公司的地址,收货人也写的何迁:“我再给他留几句话,到时候运费就让他结,还有一个女的,叫许凤,他们俩谁在都成。”
  那边紧着卸货,司机点上棵烟问:“哥们儿,呆会送你去火车站?”
  “不用,我跟你车回去。”
  司机诧异了一下,笑道:“这就对了,不能这么便宜了那俩孙子。”
  “不是那意思,我不放心山猫他们,得亲自去看看心里才塌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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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8夹生广州行,何迁

  
  王向东跟着车返回温州服装城,没到市场口,就觉得不对劲了,市场外面黑压压一片人,足有四五十个,手里恍惚都拎着家伙。
  “揍了,他们码人来了。”王向东皱起了眉头。
  司机当即一拧方向盘,把车靠在路边的小铺边上,王向东说你干嘛?
  “打电话。”
  司机用广东话啊啦啊啦地在电话里简单聊了几句,赶紧又跑回车上,反手从座子后面抻出一把砍刀,一根铁棍,问:“你喜欢使哪种?”
  王向东眨巴下眼,接过铁棍说:“这个吧,我看这个就亲切。”
  “在九河玩过?”
  “好多年不打架了。”王向东笑道。
  司机看看前面的人影,说:“没问题,一会儿我们的人就到,给他们包包子。到时候照死里打,开车一走,天下太平。”
  王向东苦笑道:“你们是太平了,我可是有名有姓啊。”
  司机也笑了,说:“这就得看运气了,反正我们给人帮事,事主很少出头,就是我们直接上去把事儿摆平,叫对方明白是谁干的,还抓不住证据。象今天这情况,不拼也不成了,干到什么程度就的得看火候啦。”
  正说着,前面乱声大做,市场门口的人开始往里冲,司机赶紧把砍刀往脚下一松,发动车子就顶过去。王向东一边已经打开了车门,随时准备跳下去参战,他觉得自己必须打这一仗,大家都是为了自己啊。
  车到市场口,前面的人忽然向两边散避,山猫他们的面包车冲了出来,真的是横冲直撞,有几个身子不灵便的,当时给撞倒,在地上妈呀地喊叫,同时听见劈啪的打击声,两边的人都凶狠地用手里的家伙向车上砸去,只听一路哗啦的玻璃响。
  王向东旁边的司机赶紧倒车,让出路来,里面的两辆面包呼啸着冲了出去,王向东他们的车子马上就跟了过去,闪过市场出口的瞬间,王向东听见后玻璃哗啦一下碎了,一个硬物落进车来,砸在座位上,又弹起来撞到车帮上,铿锵做响。
  司机恶狠狠骂了一句,丝毫不敢耽搁,紧尾着前面的车,一路狂奔,喇叭哒哒摁得狂燥,什么红灯绿灯,一律直冲。
  王向东向后望去,看不出哪辆车象是追踪过来的,心里先落实许多,长长地出了口气。
  路面渐渐通畅,车子跑得越来越顺当,看左右,已经出了市区。王向东点上支烟吸着,也不去想他们要去哪里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跑了大概有一个钟头,前面的车停下来,月朗星稀,四野寥落。前面乱腾腾开始往车下走人,王向东也从车上跳下,直跟过去,突然见一辆车上滚出个人影,接着又是一个,都被缚着胳膊裹着脑袋,直接就栽在地上。旁边的人上去先一通乱打,地上的两个人哭爹喊娘地哀求。
  王向东喊一声“猫哥”,山猫回头笑道:“你小子咋又回来了?”
  “怕你们出事儿,”王向东看一眼地上的两个人——刚才已经听出是朱、蒋两个老板——接着问:“咋把他们也带过来了?”
  山猫恨恨地踢一脚旁边的胖子,看体形应该是朱老板:“妈的,跟我玩花活?别看你岁数大半茬,活儿还太嫩!”然后在朱老板的痛叫声里回头说:“没别的,我叫他们给弟兄们凑十万块辛苦费,做批发生意的,家里准有几万现的,两家凑个整数不成问题。还跟我划价?”照朱老板又是一脚,朱老板在头盖下面哭诉道:“大哥我没划价啊!”
  秦得利尖笑道:“确实不是他划价,是这傻逼!”说着抡起刀背朝蒋老板身上就是一下,砍出一声号叫来。
  山猫点上烟,狠吸一口:“这俩家伙,打电话的时候就暗中报了信儿,结果来一帮小混混,想灭了我们呢。操,这活儿你也配玩儿?”山猫看看几辆车,吼道:“哥几个歇足了接着开,到大头的修理厂去,明天叫这俩孙子再添五万给修车!”
  秦得利三两下把朱老板头上的衣服扯下来,笑嘻嘻地问:“你家里不会报警吧?”
  朱老板的脸色在月光下尤其惨白,连说“不会”。山猫笑道:“临走的时候我给那小伙计留话了,让他们等我电话。报警随便,只要他们觉得这两条狗命不值得花钱就抓紧报呗,我他妈怕谁?”
  朱老板赶紧说:“都是道上混的,报警太栽面啦~~肯定不会……”
  “闭嘴!道儿上本来挺干净的,都叫你们这种夹生的给弄成破烂市啦!”山猫说着话,把抽剩下的半支烟塞在朱老板嘴里,慈眉善目地说:“老哥也来两口儿提提神——别看我骂你,可我看你比姓蒋的实在,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有。”朱老板含着烟屁点头,估计也不知道山猫说的是哪个道理。
  跟王向东一车过来的司机上前说:“刚才我一看要悬,还码了螃蟹他们来帮忙呢,估计这帮家伙跟温州城的已经干起来啦,呵呵。”
  山猫说管他呢,回去摆两桌温暖他一下不全有了?
  王向东在旁抽着烟不说话了。他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档次。挺刺激,又有些心虚。他觉得山猫也太黑了点儿,张口就十五万,够个好买卖人家干两年的了,就算得了手,将来也是隐患啊,谁肯死心?妈的,这么多人只有他是明来明往的,最后打伞的踩泥的还不都是他一个人?
  正望着星星发呆,山猫道:“老三,你要懒得看热闹,还是先回去,明天叫大头那里的车送你,大头才是讲究人,到时候肯定帮你把车票都打好,呵呵,你不白回来,又省了一笔。”
  王向东看看朱老板,跟山猫委婉地说:“我看这事儿能见好就收咱就收吧,真逼得朱老板的老婆孩子卖身去给咱凑钱,也不太好啊。”
  山猫拍拍他肩膀:“甭管了弟弟,该怎么做,该做到啥程度,我拿捏得准着哪!这俩家伙早发足了黑财,放他七、八两血只当给他们降血压呢。话说回来,这种人不给他们长长记性也不成,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恶人还得恶人治,哥哥我就是后面那个恶人,霍霍!”然后招呼大家上车,一路前行,半个来小时后进了一个小镇的路边修理厂,吆喝出个睡眼惺忪的大脑袋男人来,应该就是他们说的“大头”了。
  “咋着哥哥?又整买卖来了?”
  听口音是东北方向的。
  山猫简单说了情况,大头赶紧又招呼起俩人来,给大伙安排住宿。一个司机问:“头哥,上次那辆车改好了么?”
  “明天一早就好,就差给你套牌[注1]了。”
  “还是老规矩,有买主就给搭讪出去吧——过几天从深圳还能开过来两辆,直接喷漆换牌儿就成了。”
  山猫过来,指着王向东说:“大头,这是我亲弟弟,明天你给安排回九河,我们这几辆车都不能动了,得放你这里住院啦。”
  大头呵呵一笑,冲王向东说:“老弟你就塌实睡觉吧,火车站就是咱家开的,你想啥时候走?”
  “越快越好吧,反正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猫哥自己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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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头果然够意思,天蒙蒙亮时就叫王向东起来上路,到了火车站,直接找熟人把票弄出来,有座儿,死活不要王向东的钱:“是猫哥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能收你的钱吗?我的饭碗都得靠猫哥给添油加醋哪!咱都是北方人,能通过猫哥认识,就是缘分哪!山不转水转,以后见面的机会多了,不定哪天我还会求到你头上。”
  王向东慷慨两句,又连声谢着,进了候车室。
  上车后熬了三十几个小时,终于又回到了九河。出站先给何迁打电话,那几包西装已经到了,刚卸完车,何迁一个劲儿地抱怨,说王向东给他添乱,王向东也懒得解释,放下电话就打车过去了。
  四包西装已经卸下,王向东先付了何迁运费,看看表,把包裹在招待所存了,招呼何迁一起吃饭,许凤说办公室中午不能没人,叫他们最后给带上来吃。
  王向东跟何迁落了座,先问了几句许凤的情况,何迁表示感觉还好,然后喝着酒,王向东把这一趟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何迁笑了一通,又摇头道:“老三你跟我犯了同样的错误。”
  “甭跟我故弄玄虚。”
  何迁说:“我也是碰到坎儿了,叫人给黑了一笔买卖,我咽不下这口气,一急,找了我们楼里一个混的,他叫来几个道儿上的把事儿平了,当时那叫痛快!这帮人还就是够哥们儿。可后来就他妈没完了,他们也把你当哥们儿了,一有难处就找你,一有难处就找你……”
  “操,流氓有难处会找你?人家能有办不了的事求你?杀鸡还是宰猴儿啊?”
  何迁懊恼道:“流氓啊,流氓为什么当流氓,除了有那爱好,还不是缺钱花?他们把你当朋友以后,手一紧就上门来了,你还不能装穷,人家可是把你当款啦。我是憷了他们啦,挣这俩钱儿不够养他们的,这帮家伙还特好面子,动不动就摆桌,到时候就在楼下给我记帐了,我还不能翻脸。谁让你当初借过人家的势呢?”
  王向东呵呵一笑:“你遇见的那是小流氓,大流氓没有这副德行的,什么叫流氓?流氓首先就得讲究个义气,敲竹杠能不分青红皂白?腰里揣副牌逮谁跟谁来的主儿,绝对是假流氓。遇见假流氓,你不能跟他们客气,越给脸越来劲,把你当棒槌了。”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根棒槌了。”何迁苦笑着,看得出心里压抑着无奈的愤怒:“等哥们儿混整了,他们还敢往我身边凑合试试!人嘛,一时就说一时的话,该忍就得忍,而且真说不准哪天我还得用他们一把呢。”
  “那你就怨不得别人了,是你自己贱。哦,你就想平时不出给血培养着感情,然后你有事了,一个口哨就上来一帮人给你帮事?连狗都不会这样。算了吧,弟弟你就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得了。”
  何迁笑道:“也他妈只能这样了,谁让咱准备干大事呢。”
  “你呀?”王向东毫不掩饰自己嘲笑的语气,何迁知他日久,也不在意,转了话题说:“你走的前那天,你那朋友找我了。”
  “谁呀?”
  “周国栋啊。”
  “哦,周胖子啊,找你干啥?弄钢材?”
  何迁冷笑道:“这家伙纯粹是一骗子你信不信?他跟我一见面,就熟得跟几十年的老邻居似的,聊到家了,他才交底,说他不要钢材,只要我给他看看我的货就成,看一吨给我十块钱。”
  “嘿!那你叫他看啊,别说看钢材了,要是谁看我一眼给我十块钱,我就啥也不干了,整天马路边戳着去——周胖子有毛病啊?”
  何迁笑道:“你该叫人使了套,怎么还看不出这周胖子就是一下套儿的哪!这家伙手里一个铁渣也没有,就敢拿着几张材质单、发货票跟人家谈买卖去,然后找个托儿,比如我啦——我给他看货权,我不出面,随便他再领着客户来看我的货,就说是他的,现在的人都叫钢材给弄弱智了,一看见这东西就晕,回去就签合同,就打款,生怕表现得不积极上不了当似的。”
  “那人家要来拉货呢?”
  “拉个屁,到时候我就该出面啦:你们谁呀?——说周胖子,我就更来劲了:周胖子又是谁呀?——最后就是归了官,他们也就落一个哭诉有门,结果还是一样:一根钢条也甭想从我这里拿走。你想啊,他们那合同是跟周胖子签的,从抬头到落款,跟我这东方贸易毫无瓜葛啊。到时候我还得跟他们一起控诉周胖子哪!再找周胖子,我估计早到法国爬铁塔去啦。”
  王向东愣了一会儿才笑道:“你们已经做成了?”
  “哪呀?我还正考虑呢,下午周胖子还来,跟我商量细节,这不是小事儿,必须象做大生意一样把每个环节都设计得天衣无缝,别弄不好,最后孩子也丢了,狼也没套着就惨了。”
  王向东看了会儿何迁,忽然笑道:“你他妈也是坏了良心的。”
  “这叫本事。”何迁一本正经地说:“生意场上,你来我往的还不就为一个钱字?你不骗他,他有人要骗你啊,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优胜劣汰,谁玩意高谁就能站住脚,玩不过人家就赶紧退下,说明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儿,还跟这里面挤什么挤?这就叫适这生存,达尔文说的。”
  “又跟我显摆你读书多?”王向东笑道。
  何迁笑道:“读书不读书那是屁话,总之干咱这行的,就得靠脑子吃饭。你说勤劳能致富?”
  王向东说:“打住吧,这问题我早研究过,勤劳致富那是骗人的,有些人就是想叫大家都认了这个理儿,埋头苦干,然后那些不勤劳的好算计他们。要说勤劳,谁有咱中国的老百姓勤劳,连书上都说勤劳勇敢是中华民族的美德啊,可老百姓勤劳了几千年了,又他妈怎么样?谁骗谁呀?”
  何迁笑着看一眼餐厅里的服务员,说:“敢情你比我看得更狠,我就是从我自己身上总结出真理来了:以前我在饭店端盘子刷碗筷儿勤劳不勤劳?谁说我不勤劳我跟他急!可现在呢,我膀不动身不摇就把钱赚了,你再让我回去勤劳,还不如宰了我。”
  两个人有史以来也没聊得这么投机,大有相知恨晚的意思,王向东说何迁你扒了羊皮还真是一只饿狼啊,何迁说:“我就是要发达,就是要叫那些以前看不起我欺负我的家伙们看看:何大爷就是韩信,当初受的胯下辱,现在也能在别人脖子上拉屎了——可我还就不拉,叫他们心里老悬着一股劲儿,呵呵!”然后一看王向东脸色,赶紧又补充道:“当然不包括老三你啦,你是我哥哥,要没有干爹跟你的关系,我能坐在楼上装人?”
  吃了饭,又单独给许凤要了饭菜,王向东挥手道:“服务员,结帐!”
  何迁摆摆手:“结什么结,记上吧,月底一块儿算。”
  王向东抹抹嘴头子,说:“我就不上去了,告诉许凤好好干,不过你不能把这丫头给带坏了。”
  “放心吧,她想学坏我都不给她机会,我这里的绝活可不乱教。”
  “那我直接走了,周胖子来的时候带我问个好儿。”
  何迁应着,上楼去了。王向东也不耽搁,出去叫了辆车,把货装上,一直奔滨j道下去了。他甚至有种迫不及待的心情,要叫那些人尤其是瞎四姐看看他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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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套牌,非法改装车时,给赃车挂个“合法”的牌照,即这个牌照号在交管部门是有登记的,是别人的号码。万里有一,如果在路上居然碰见了这个被套了号码的车,真假对照了,就叫“撞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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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09假痴不癫

  滨j市场是步行街,王向东倒正中下怀。他把四包货卸在路口,招呼了几个在路边“蹲活儿”的民工,俩人一包抬了,浩浩荡荡向里走,一路还跟相熟的门面里打着招呼。
  路过大luo的摊子,看见盯摊的还是大luo的亲戚,就问:“大luo还没来?服装厂开业了?”
  “开了吧。”那个大嫂显然不太记得王向东,说话时语气有些含混。
  很快到了瞎四姐的门前,王向东一看四姐正脸冲里磕着瓜子,挺悠闲的样子,他立刻喊道:“四姐!弟弟回来啦!”
  瞎四姐猛一回头,脸上满是诧异,不过瞬间就笑开了花:“呦,老三,你这是去哪啦?好几天没见你,问你二姐,还跟我保密呢。”
  王向东一指几个大包裹,扬扬手道:“回来说,回来说。”一脸惬意和高傲地走了过去,看得四姐在后面一个劲儿发愣。
  远远看见“家辉服装店”的招牌了,王向东痛快得直想唱歌。这时,那个也被人掉过包的“牙签”在边上喊道:“老三打猎去啦,包里是啥玩意?”
  王向东吼道:“掉包啊,我又给他找回来啦!妈的玩儿我?”说时,眼光向四姐的店面回扫了一下,四姐还眼巴巴向这边望着。
  听到他喊话的几个老板都探出头来,纷纷祝贺,也有称奇的,有的说:“老三你碰上新手儿了吧?这么痛快就把货给你退了?”“你不是跟二儿他爸爸一样,拿买的鱼当钓的糊弄我们吧,给自己找面子?”
  两边的人杂沓着笑,市场的夹道上乱哄哄的,王向东懊恼一下,马上笑道:“老哥结婚也不是一天了,自己玩自己的事儿早不干啦!一会儿去我那里,有事儿跟大伙商量!”
  大家又是乱笑。
  转眼到了自己的店前,王慕超眼尖,看他过来,立刻笑着迎出来:“哎呦,你可回来了,再过两天,这个店就让我们给看黄啦。”
  “咋啦?我才走了统共不到一礼拜,买卖就要黄了?”王向东一边指挥民工把包裹放好,一边笑着问。他知道二姐是因为业务不熟悉急的。
  王慕超说:“咳,你刚走,前边那个叫什么四姐的就过来了,说准备把马海毛上架,跟你商量个零售价,两家都一个价卖,我做不了主啊?她问你去哪了,我也装糊涂——你不是交代过谁也别告诉吗?听说前面已经开始卖马海毛啦,都抢疯啦。真急死我了,你那个传呼机到了广州也不能用,想联系都联系不上你。”
  “哦?”王向东的眉头拧成个大疙瘩,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好歹算压了回去。他只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你倒先下了手啦,往绝处做啊。”表面上,他还是潇洒地一笑:“二姐,没事儿,早卖晚卖都不耽误赚钱,你看,咱把这批货追回来,挽回多大损失啊,念佛吧——联系不上我是吧?我告诉你,等我再发展发展,还就弄个模拟电话了,到时候我就是跑海南岛去,你在家里也能找到我。”
  “啥模拟电话?”
  王向东拿手比画着说“就是不用电话线,直接带在身上的电话啊,有这么大个,跟砖头似的,听说两万来块钱一个呢,不是大买卖人,不是大官儿都不配使呢,广州人就是牛啊。咱这里还没有,估计也快了。”
  王慕超一咧嘴:“两万块买个砖头?我跟你姐夫攒二十年也攒不了一个电话的钱啊。你要有那闲钱,还不如先给家里按部电话呢,听说初装费又便宜了,现在才不到两千块钱就能装个住宅电话了——哼,说是便宜,象我这样的,一年工资啊!”
  王向东说我早有打算,就是觉得这电话没啥用,我一天到晚都不在家,谁打?然后冲李淑娟喊道:“你还愣着干啥?拆包啊!”
  李淑娟一惊,赶紧过来拆包,先取出两件西装来挂到架上。
  “五百一件,三百五托底。”王向东指示道。
  慕超说:“我看四姐那边好象卖七百啊。”
  “她是她,咱是咱——不过周围的老板问起来,还是七百。”王向东叫把力,把其他几包西装都拉到旮旯存起来,然后打开一包马海毛,说:“这个也开卖吧,一会儿我看看瞎子的价去,咱先跟她标齐了走。”
  这工夫,牙签跟几个店主进来了,都打探王向东追货的细节。王向东先不答,拉过上次被掉包过来的大路货西装说:“哥几个帮个忙,这些东西在我店里上不了台面,你们在外面有摊儿的给我消化消化咋样?”
  “啥价吧。合适的话我就收点儿。”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摸着西装说。
  王向东笑起来:“老七,你以为我卖破烂哪,你还收点儿!?”
  老七也笑:“反正你不能靠这个再赚我们吧?这路货色又不是稀罕东西,批发十几块钱一件都嫌贵呢。”
  “你们要不要,我还真得抓紧处理,资金得回笼啊,那我就十来块钱一件零售了,不信没人买,我还得上路口做广告去。”
  老七急道:“你小子这么弄,我还怎么开张?”王向东笑道:“那你就多收点儿,我保证比你在广州批发还便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堆衣服算掉包那孙子给我的赔偿了,对我来讲这就是无本生意,谁要我就便宜给谁。”
  老七说我全要了,不就二百件吗?算我扶贫一回。王向东说:“全要我还不舍得,只能给你一百五,我得留五十件给大luo的摊上呢,有好事儿我能忘了我弟弟?”
  老七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去拿钱了,牙签儿赞叹道:“王老三你真牛逼,比我强多了,居然能把货追回来。那帮家伙都是狗逼带锁许进不许出的玩意儿,你是怎么搞的?教兄弟两手儿。”
  “人活一招鲜,我能告诉别人吗?”看牙签儿脸上无光,王向东顺势笑道:“可你不是别人啊,你是我弟弟,我还不能瞒你。”
  牙签儿这才又笑起来:“行啊老三,说说那斗智的,黑吃黑那套就不用你教了,我玩不起。现在讲究的就是人琢磨人。”
  王向东呵呵一笑:“还叫你给叫住板了,三哥还就是靠拳头打回来的,没别的诀窍。什么斗智,我有那闲工夫陪他们玩儿?他们也不配啊。”
  正胡侃着,老七回来了,把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拍:“数数,没错我就搬货啦!”
  王向东示意二姐把钱装好,一边满脸堆笑地冲老七后面道:“四姐,我正想找你去哪,你倒先来了。”
  跟老七一起过来的瞎四姐强笑一下,说:“找我,找我啥事儿?”
  “哈,我又不砸你店去,你心虚个鸟?”王向东一副玩笑口气。
  四姐放松下来,看看架子上的全毛西装,赞叹道:“真有你的啊老三,居然给追回来了——到底是谁的毛病?”
  “除了姓姜的还有谁?你说呢姐姐?”
  “真他妈不是东西,他就认了?你使了什么招数?”
  王向东在心里恨恨地暗笑一声,咬着后槽牙说:“跟这种鸟屁还用招数?无招胜有招,这叫邪不压正。好姐姐啊,这次我算知道什么叫j湖险恶人心难测啦。谁想算计我,他算找错人了,天不绝我人想绝我?这做坏事提前不看黄历的,将来也一准做不了好梦,不信姐姐你就看着。”
  瞎四姐心里有鬼,被王向东话里夹话地一白话,毕竟不能坦然,而且他也不知道王向东这些话里有多少水分和胡天儿,一时竟只剩下讪讪地笑,说不出意见来。王向东也不等她说话,望望刚摆出来的马海毛说:“听说你那边已经开买了?”
  瞎四姐顿足道:“喝!弟弟你急死我!这几天我找你都找疯啦!你怎么也不留个话儿?是那季节了,不卖不成啦,要不叫别人抢了头筹,咱姐俩不是鸡孵鸭白忙活了嘛!”
  “没错,这事儿怨我。”王向东一脸悔恨,“我就是什么事儿都赶不在点子上,要不发不了大财。我要有姐姐你那心计,也早大人啦。”
  四姐笑道:“你是夸我还是骂我?”
  “啧,瞧你说的!姐姐你什么时候不是我榜样啊?以后还有的是东西得跟你慢慢学哪。”
  瞎四姐敷衍几句,走了。王向东把其他几个店主也送出去,在门口向瞎四姐的门脸方向望了望,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这时,二姐慕超在里面喊他:“老三,忘记告诉你了,大luo那边开业了,还请你去喝酒哪。”
  “多天儿喝?”
  “都喝过了,人家能等你一个人?你又不是中央领导。不过大姐夫去了,听说光税务工商跟派出所的就摆了几大桌。”
  “不错嘛,这小子也不象传说中的那么傻嘛。”王向东最后看一眼四姐的方向,目光阴冷地进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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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因为早和起点有约,至今推迟未进入有偿阅读阶段,而且我知道自己的书不可能VIP区取得傲人的成绩,收获最终有限,可能连上网费也拉不回来。不过约定还是需要履行的,不然太不j湖。之后加入VIP后,肯定在10日左右可以恢复公众章节的持续发布,以回报大家一路上对我的支持和帮助。
  2,和许多作者不同的是,我不想(也几乎不可能)靠这个书赚银两。到时机成熟时,我会和起点合作,征集关于本作品的有奖评论,把部分或全部VIP收入投入到奖金中。从以前大家对《四面墙》的评论中,我知道起点的读者群中高人暗藏,所以希望能通过有偿劳动的方式让他们贡献一些热情、才华和时间出来,帮助我更有方向性地进步。有偿读书和有奖读书如果能形成互动,对读、写双方都是有意义的事情,我希望我能完成自己的计划。
  3,谢谢公众区朋友的支持和耐心,也期待VIP会员的青睐,希望我们能一起促进起点读书的良性环境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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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进入VIP之前,不妨给缺乏耐心的朋友先做一下后续预告: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一般作者和读者都需要留下悬念。不过,我觉得没有人因为知道宝黛的结局而拒绝继续看《红楼》。结局也是悬念的一种。
  黑马甲的第一部,主要讲老三,大家已经清楚。
  最后,王老三几进监牢,生平起落明显,最终无所成就,至今仍在奋斗中。
  看过四面墙的朋友,对丰子杰的结局已经了解,无期徒刑。
  至于大luo跟何迁,是比王老三的命运更能代表第一代个体经营者的,他们后来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不过归宿完全不同,在此也不多说。
  金水旺,甚至很少提到的唐国强,将来都不是凡人,各有发展。
  至于李爱国和大姐夫高学良,是两种官场人物,进入90年代后会露头角,归宿都不乐观。
  中间的爱恨情仇,无法一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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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八章-10大luo,何迁,周胖子

  
  几天后,王向东去大luo的服装厂参观了一遭,忍不住又笑又欣赏:这哪是什么工厂啊?根本就是大作坊嘛。不过大luo还是很重视自己的事儿的,还给作坊象模象样地起了个名字:大luo制衣。
  王向东望着用木版搭成的操作台前十几个不是嘴歪就是腿瘸的雇工笑道:“大luo制衣,名字挺响亮,看样子你还想弄个名牌出来啊,不过你这些工人太没形象了。”大luo苦笑道:“创业阶段,能省就省几个嘛。不过你要说名牌我还真不鸟它,人要有志气有野心有狠劲儿有耐性,没啥做不成的事儿。皮尔-卡丹咋样,最早也不过是个学徒工,又穷又没文化,还不如我哪!老三你信不信,我要真拼了命干,折腾出一个中国的‘皮尔卡’还真不新鲜。”
  王向东笑道:“不新鲜不新鲜,现在猫生耗子都不新鲜。”
  大luo知道他不把自己太当回事,也不恼,只看着自己的小事业嘿嘿地笑,很满足的样子。
  王向东说:“其实你左啦,学个屁卡丹啊,你学学人家温州人,咳,你还别不服气,哪天你要能用毛纤给我研究出全毛西装来,我亲自给你这大luo制衣题字来。”
  “你别糟践我这牌子啦,告诉你,除了邓大爷,谁也不许写这四个字!我就不信将来我挣不到这个台面——温州人那一套不成,弄虚作假不是正经行当啊。要做我就做真正的大luo服装,能让皮尔-卡丹也喊牛逼的那种。”
  “就怕他连傻逼俩字都懒得跟你说啊——我告诉你,实打实的做不成大事,现在全国人民的目标是啥?是钱,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你还想弄个名牌?我看别最后弄了灵牌吧。”
  “老三这回你可伤到我自尊啦。”
  “你活该,这叫良药苦口。你知道吗,人家义乌的批发市场里,狗逼名牌也没有,可你敢小瞧人家?听说一个批发牙签的家伙一年都赚好几十万呢。我看你呀,还是塌实地做大路货,要说走向全国有些早,至少滨j道这些摊子就够你消化的,一天出五十件成品没问题吧?一件你纯赚三五块能保住了,稍微努力一下,一年就弄个十来万,多足?”
  大luo不屑地笑一下,愣了一会儿才说:“我看出来啦老三,其实你不是反对创牌子,你是不相信我能干成了,是不是你觉得我除了抢军帽,干不出漂亮事来?”
  “瞧!说说就偏了吧?除了我谁还跟你这么交心?换了别人我还不说他呢,我正巴不得溜边上看笑话,我说你绝对是为你好,你混到现在不容易,我怕你好大喜功玩假大空放卫星最后把胜利果实给打飞了。”
  大luo笑道:“明白。你以为我明天就想上北京找邓大爷题字去呀?创自己的牌子这是一长远目标,国家不是还讲究个几年计划呢嘛,成了,皆大欢喜,没成,当时也先落个鼓舞人心啊。我要的就是一大方向,自己给自己鼓劲自己哄自己开心。”
  “这我还放心点儿,真怕你一骄傲钻牛角尖里把自己憋死。”
  看了一圈儿服装,王向东把这次广州之行说了,又提起瞎四姐,愤怒之情溢于言表。大luo提醒道:“我知道你那狗脾气,千万别跟瞎四儿把矛盾闹明了,她在滨j道的脚跟可比咱们都扎实,跟这种人咱折腾不起,弄好了也是两败俱伤,最后倒霉的还是咱自己。”
  王向东把手里的一件西装狠狠地往案子上一拽,说:“这口气我是一定要出的。不过你也放心,我现在也学得油了,不会跟她明刀明枪地来,好男不跟女斗。我就拿钝锯条剌人,慢慢生捩,我让她活着没乐趣死了没勇气。”
  大luo摇头道:“我不太赞成啊。咱不说得饶人处且饶人,瞎子这事儿做的也的确可恨。不过,我建议还是先塌实地先发展买卖,有了实力就说什么都硬气啦。到时候,也许你都不屑再搭理她这种人了,在咱眼里,她算啥?”
  “不成,我就喜欢快意恩仇那感觉,有真正爷们儿的味道。她算计我,我就得以牙还牙,不灭了她的威风我睡不塌实。”
  两个人聊了一通,互相不能说服,王向东又溜达了一圈,先回了滨j道,一进门脸,就看见瞎四姐正在里面坐着,一张脸素净得没一丝笑容。
  “还真把你等回来啦。”
  “啥事啊姐姐?”
  瞎四姐站起来,挤咕着那只好眼说:“老三你不守规矩啊,这个西装咋比我的价格低那么多呢?我说这两天我那边不见动静呢。”
  王向东无所谓地说:“这叫灵活机动,你看我这个价受欢迎,也赶紧降下来不就得了嘛,咱俩谁还给谁扛着?最后别都死老娘裤兜子里啊。”
  四姐一挥手:“这个咱另议——还有一事儿,我说牙签跟猪头队长那里怎么也有马海毛卖啊,你注意到没有。”
  “我给他们的。”
  “咱不是说好了由咱两家专卖吗?广州那边也答应不给这里发货了,你咋自己拆自己的台呢?不是姐姐事儿妈,老三你这事儿做得可不太够意思。”
  “哪那么多意思可找?姐姐你太多心了,我是叫他们帮我带卖呢,就算我下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枝独秀它不是春啊,咱就得叫这新品种先遍地开花,等局面打开了,咱再一收势,你我的门脸还不给季破了?”
  “主意是好主意,可你也该先跟我商量一下啊。”
  “商量什么,又不是国际大事,做买卖嘛,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呗。”
  四姐变色道:“老三你这话茬口儿可不对啊。”
  王向东垂头一笑:“我承认,这事儿我是办得不圆全,甚至有些不地道,这都是从广州新学来的,这次收获不小,朱老板没少教我新玩意儿,那王八蛋还就是一高人,呵呵。”
  瞎四姐咬着嘴唇呆了一会儿,终于冷笑一声:“哼,南来的北往的,各有一套活,谁耍谁还不知道呢。你信他还是信四姐?”
  王向东眉毛一挑:“我信四姐,信四姐我才能前途光明。”
  “那就好。”瞎四姐看看架子上的西装和迈海毛,说:“老三,咱归根到底还是买卖人,买卖人图什么?还不是图个赚钱?可做生意也要贴个谱儿,别光图赚钱了把筷子伸别人碗里挑肉吃,那样大家都不好做。别的我不管,就这个全毛西装很马海毛,以后怎么做,咱姐俩有啥想法都得提前碰碰,两家的买卖得当一家的做才成,你说呢?”
  “该说的都叫四姐说了。”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姐姐先走一步,该溜的缝儿你慢慢溜吧,过几天咱姐俩再说话。”
  瞎四姐仰着脸走了,王慕超探头看了看外面,说:“老三,赶紧把西装的价提上去吧。”
  “谁告诉她咱卖五百一件了?”
  “没人啊,我跟娟子肯定不会跟她白话去啊。”
  王向东看着外面骂了一句脏话,说:“准是有人跑那边讨好去了,都是没安好心的搅屎棍,惟恐天下太平。”
  “那咱这西装提不提价?”
  “不提。”
  “你刚才那意思不是答应她提价了吗?”
  “我哪句说了?怎么理解是她的水平问题了,妈的,她管的还挺宽。”
  王慕超说:“你呀,死硬脾气还是不改,将来不吃亏才怪。我看还是多跟四姐沟通一下好——我就是一劝,听不听在你,反正明天我又要上班了,你自己在这里说话做事多掂量掂量。”
  “你还上什么班啊,我想好了,抓紧停薪留职算了,过了年我就找地方再开了门联儿,你跟姐夫俩人给我盯着。”
  “再说吧,我得跟你姐夫好好商量商量。”
  /
  转天,王慕超的单位又开工了,“家辉服装店”又恢复了常态,李淑娟虽然还是木讷,不过有王向东在旁提携着,一般的买卖也能勉强应付了。没有顾客的时候,王向东就坐在门口臭烟,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胡思乱想。偶尔错一下眼,回头看见李淑娟傻傻地在里面站着,会使他一下子想念起许凤来,这些天一路乱忙,还没顾得上关照许凤,他总觉得自己和许凤之间的故事还会缠绵地发展下去,至少现在的结局使他感觉太不完美。
  正胡乱琢磨着,大骗子周国栋打来传呼,约王向东到“红轧”对面的招待所餐厅吃饭,原来他跟何迁放鸽子的生意成功了,王向东咒骂一句,晚上关了门,还是抓紧赶了去,直接进到何迁的办公室里。
  许凤不在,王向东怅然若失。何迁跟周胖子都很兴奋,王向东说:“周哥你够拽啊,骗了人家还敢在这里坐着?”
  周国栋笑道:“谁会知道我在这里,何迁让我们看的货又不在附近,这家伙也是狡兔三窟,红轧、港口和西郊都有他的仓库,我们看货的那个在郊区呢。”何迁也笑道:“不是我狡猾,都是为了生意方便嘛。那帮傻子还没发现上当呢,至少得明天上午才去拉货,咱喝了这顿酒,周哥就得先蒸发一段时间了。”
  王向东好奇地问:“这笔弄了多少?”
  “二百顿luo纹儿的订金,先套来十多万,嘿嘿!”周胖子往后一仰,得意非凡。何迁懊恼地笑着,说:“我才得了你两千,太不平衡了。”
  “这是咱开始就讲好了的,交情规交情,生意规生意。你要嫌不划算,那以后咱就正式联手啊,到时候对半分咋样?”
  何迁笑道:“还是现在这样稳当,至少出事儿以后我还能充当一受害者呢,要是联了手,出了事你拍屁股就跑啦,我这里还有一摊儿呢,我玩不过你啊。”
  “切,咱俩有老三在中间呢,谁好意思玩谁?”
  “我不信,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对你我还真不放心。”
  周胖子听了,只是笑。
  王向东皱着眉头说:“坑蒙拐骗这一套,我还真不欣赏,哥儿俩见好就收吧,这么玩儿下去早晚是个娄子。”
  周国栋笑道:“我这手段其实太小儿科了,真玩意儿还没露呢,老三我告诉你,现在最牛逼的不是有钱有权,而是光屁溜出门空手套!战争年代这叫兵不血刃。”
  “没错,”何迁附和着:“钱是啥东西?流通货币!嘛叫流通?就是从你口袋转我口袋来,从国家口袋转个人口袋去,靠什么转?直接拿手抓是不成的,要的就是脑系!”说着,猛地一拍额头——“啪”——“脑门儿一响,黄金万两!”
  王向东笑道:“你们这叫花缺德钱,挣绝户命,将来不会遭好报。”
  何迁跟周国栋一起笑起来,何迁拍拍桌上的玻璃版:“哥哥你看,保尔的话我都写在纸上了,座右铭啊,每天我都看它两遍,就靠这个激励着自己勇往直前哪!”
  “操,你净弄那没用的,保尔又跟你说啥啦?”
  “忘了?上学时候咱班的同学可都会背来着: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
  王向东说你赶紧打住,别他妈恶心我了。
  周国栋在旁笑道:“何老弟还是半拉文化人啊,我们哥俩聊着痛快,有共同语言,老三你是有些落伍啦。”
  “我这叫原则,我爸从小就教育我饿死不做贼,尤其这个骗字,更不能沾。”
  何迁起身道:“行,我干爹的教导没错,周哥那一套我也做不来,欣赏规欣赏,真玩就玩不好了。我还是塌实地做我的贸易舒坦——好啦,不在这里聊啦,咱楼下单间继续!连庆功再给周哥饯行。”
  三个人一边往外走,王向东一边问:“老大你准备往哪跑啊?”
  周国栋爽朗地笑道:“谁说我要跑啦?我就在家里眯一阵儿而已。你以为他们能找到我?除了钱,名字地址都是假的,哥哥出道儿多少年啦,能做那夹生的活儿?”
  沿着楼梯噔噔地下去,进了雅座,王向东实在憋不住了,这才问何迁:“咋没见我妹子啊?”
  “许凤?”何迁笑道:“下班就回家啦,咱这场合能带她吗?嘿,我说你对许凤的关心可太多了啊,我都克制不住要往歪处想了。”
  “哪呀?你是有了那歪心才把哥哥看斜了。”
  何迁笑道:“这就好。”
  “啥叫这就好啊?”
  周胖子呵呵乐着翻译说:“何大经理那意思是说:凤姑娘要跟你没一腿的话,他可就要下家伙啦,哈。”
  王向东的心还真的紧张了一下,强笑道:“别缺德了,何迁你可比我妹子大七八岁呢。”
  周胖子说现在老夫少妻是热门儿。何迁笑道:“玩笑规玩笑,我暂时还很没那意思,许凤这样的还真不是我理想中的类型,我喜欢那贤淑的,许凤多少还有些咋呼,眉眼身条倒是合格。不过这话还真不能封死了,日久生情的事儿谁也不能避免,呵呵,冲老三的面子,我尽量不犯原则错误吧。”
  王向东心虚地笑道:“年轻人犯什么错误都可以理解,没有错误哪有进步啊。”
  几个人瞎扯着,慢慢有开始谈人生谈理想,不知不觉间,都喝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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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01正面冲突

  [前文回顾:瞎四姐因记恨王向东曾经卖过她被偷的西装,一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地准备算计他,这次广州之行大施掉包计,虽然中间有些不易厘清的环节,没想到王向东还是依靠广州的朋友把事情搞清楚了,并且狠狠地教训了发货方。回来后王向东并没有向瞎四姐直接挑战,两个人都使上了暗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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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秋雨一场凉,这天下了一夜的细雨,早上起来,王向东加了件外套,塌实地吃了早饭才出门。他知道这样的天气滨j道也不会很早就有顾客,不过,估计到不了下午人就会冒出来——天一凉,大家都该老老实实地加衣服了,秋装肯定开始火卖,马海毛和厚料西装也会正式形成气候。
  最近总有不顺,难得利市见好,是该好好赚一笔了。
  依旧骑着王老成那辆“破驴”,到了滨j道市场,逛街的人果然还稀落着,王向东不紧不忙地溜达到门脸,掏出钥匙弯腰开门,捅了几下就觉得不对劲,钥匙根本插不进去,赶紧附下头去一看,“腾”地就蹿起一股无明火来:锁眼堵了,而且是叫人给灌了铅。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瞎四姐。
  因为周围人太少,王向东削弱了不少破口大骂的动情——骂也没效果,而且这种惨遭暗算的倒霉事,在博得微量同情的同时,也会招来一些幸灾乐祸,白给旁人看笑话。
  王向东恶狠狠地低咒几句,快步出了市场,先找来修理卷帘门的师傅换锁,一边和过来看情况的几个邻近店主开着玩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提其他,只笑骂谁家的孩子淘气把锁头给塞了,其他几个人也是乱骂。
  忽然有一个说:“老三你别是得罪谁了吧?”
  王向东听出这话里提醒和挑拨的涵义,并没有顺杆爬,反问道:“我能得罪谁?我王老三做事啥时候都是光明磊落。要真是有人算计我,别叫我逮着影子,人家是让一让二不让三,我他妈连一也不让他!我就是这么个东西,好起来菩萨心肠,人见人亲,坏起来头脚流脓,软硬不吃。”
  师傅的手艺很熟练,不过十几分钟,新锁换上,开张大吉。
  王向东望一眼四姐那边,静静的,心里更是坚定了她是祸首的想法:要是放在平日,有这样的热闹,她能不过来发表几句观感?滨j道里的风吹草动要是缺了她,就象做汤忘记撒盐一样没滋味。
  正阴暗着心情调整货架上的服装,雇员小姐李淑娟急匆匆进来了,红着脸说:“半路上车带扎了。”
  王向东没理她的茬儿,直接吩咐道:“挂牌子:报答九河父老,全毛西装八折狂卖!——再写一块:要买正宗马海毛,认准家辉服装店!操,我还就不信邪啦!”
  李淑娟的字好,很快写好了。王向东的个子高,把牌子直接挂门口了,退后两步看看,嘟囔道:“明天去做个横幅,这个纸板的没档次,给人处理货的感觉。”
  隔壁的老板出来看,笑着问:“玩儿起来了?”
  “跟你不冲突吧?”
  “隔八里地也捱不着我筋疼,这全毛西装跟马海毛是你跟四姐的专利嘛,我只做休闲,没你们档次高。”
  王向东笑道:“甭跟我装蒜,你就是卖破烂也没比我少赚钱。”
  “你这么弄,四姐还不跟你急?你俩商量好了?”
  “切,跟她商量个屁,我又不是她的分店。”
  邻居当然一下就听出王向东跟四姐不睦了,事不关己,又不忍心放弃看热闹的打算,就咂舌捧道:“你有种,这条街谁敢不给四姐面子?老三你是头一个让我挑大拇哥的。”
  “操,你们怕她啥?”
  “不是怕她,我就是不招惹她算了,一个女流氓,我跟她犯不着。你是来得晚啊,你不知道八一年春天呢,这溜门脸还没起来,当时我们还都在地摊儿,有一哥们儿就是因为冲了瞎四姐的货,最后瘫子上总是有不明不白的小地痞来捣乱,最后愣是给挤兑走了;还有几个老板都吃了暗亏——谁都明白是四姐使的坏。你看现在吃市场的那几个新疆小偷了吗?哪个不是叫四姐干妈?招惹她一个人,弄不好就是招惹了一大帮杂碎啊,做生意就怕这些闲事儿,蔫噶地赚钱比什么都塌实。”
  王向东不屑地笑起来。这工夫擦肩进去两个顾客,拎着瞎四姐那边的提袋儿,在里面看了衣服询了价,就叫起来:“挨宰啦,一样的衣服咋差三百块钱?我划完价还比这里贵一百多哪!”
  王向东暗暗点一下头,一边跟进去,一边说:“我这里是正宗的,一口价,讲究的是一分钱一分货,不蒙不谎。高档服装就得有高档服装的风格。”最后一句顺口出来,叫王向东自己也得意了一下:就是嘛,卖高档服装怎么能跟地摊似的胡来?以前还真没这觉悟。
  “走,咱回去退货!这不坑人嘛?!”
  两个顾客怒冲冲跟瞎四姐探讨真理去了,王向东的得意劲儿还没过去,牙签就跑来了:“老三,还得给我来点儿马海毛的,昨天那几件都卖了。”
  “你可不许拉我的价啊。”
  “那是,我能走板儿?”牙签说完,向外瞟了一眼,轻声说:“老三啊,其实你也知道,每年春秋两季,我就撤了衬衫裤子上毛衣毛线,做马海毛我最合适啊,你当初咋不跟我搭帮呢?一来做起来顺手,二来也顺把带兄弟起个点儿不是?”
  王向东一脸悔恨地说:“都是瞎姐弄的,我说想跟你做,她说什么也不答应。最后我也没辙了,谁让咱当初跟她合伙做过西装呢,上了船就不好下啊——不过你放心,以后这个马海毛就咱哥俩主做了,回头我告诉你进货的地方,具体怎么玩儿咱再商量,广州那块我不打算去了,以后就靠你打前阵啦。”
  “只要有银子赚,没问题。”
  牙签喜气洋洋装了几件毛衣,就往外走,冷不防跟怒气冲冲赶过来的瞎四姐撞了个满怀,牙签“哎呦”一声,赶紧问好,瞎四姐不理他,径直问王向东:“怎么回事儿?”
  “啥怎么回事啊,直楞楞您就来一杠子?”
  “你甭跟我装糊涂,咱昨天怎么商量的?”
  “咱商量什么啦?”
  “好啊王老三,你耍开我了是吗?装啥糊涂?一个大老爷们儿,要玩儿你就明着来,拿山遮日凭水见光,弄这套算哪码?”
  王向东指指外面:“我弄哪套啦?骡子马都备齐了,门口不是挂牌子了吗?我还不够明?要说玩阴的暗的蔫坏损见不得人的那一套,我跟有些人比起来,是孙子辈儿的。玩儿得不好,姐姐您多担待。”
  话说到这份儿上,矛盾就算挑明了。本来在门口听声的隔壁店主一缩脖子,把身形吞回自己的门脸了。
  四姐见王向东居然这副神态,多少有些意外,一时露出不好惹的嘴脸来,掐腰道:“王老三,我叫你一声弟弟算抬举错你啦,你这几天做事不规矩我就不提了,你这话里夹枪带棒的给谁听?有话你就说出来,盆盆罐罐你摆一道,想亮什么手艺也给姐姐我开开眼!”
  王向东冷笑道:“做贼能不心虚,你是第一个。你真以为我到广州这一趟光弄回几件西装来啊?你对弟弟我做了啥事儿你不比我明白?”
  “切,你还有脸跟我提做贼两个字?今天盖子也揭开了,咱俩就当着大伙的面把底细都抖落干净了也好。你说这贼是谁先做的?你还是我?”
  王向东最不愿意回想那件往事,所以被瞎四姐一叫板,底气先虚了三分,不过车到山前,也不能顶住石头没动静啊,当着外面几个欲进还退的看客,该说的话还得说:“四姐,你说这话就倒小茬儿了,先前那小偷牵了你的衣服,是叫我收了,可我跟你解释了没有?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你的东西啊。你扪心自问一下,打那以后我老三对你怎样?是害过你还是防过你?我是诚心诚意跟你赔着不是啊,我一大老爷们做到这步也够意思了吧?可你呢?没一天不惦记着算计我,最毒妇人心,说的瞎渣儿没错!”
  “呸,你个良心喂狗狗都掉头的主儿,说我算计你?你有啥凭证?”
  “不见棺材不落泪在咋的?非让我把姓朱的给你绑来对证不可?打住吧你!我有多少实诚也不会再跟你使。我上当就上一回,伤心只伤一次,以后你的门我不会蹬,我这里也不欢迎你,别说我做事绝,老三就这脾气,爱咋地咋地!”
  瞎四姐怒目独睁,一指王向东:“好,你有种!瞎姐姐我不是吓大的,别看你个大嗓门粗,要想在滨j道摇一摇,还得看看顺不顺风向!你也不提二两棉花纺一纺,四姐我在这里是靠什么混起来的!”
  “没那闲工夫。”
  瞎四姐一边恼怒地向外走,一边吼道:“甭担心,小子!以后保证你有的是工夫。你等着瞧吧,一个月内我不叫你夹着蛋子儿滚出滨j道,我光屁股在市场里爬上两个来回!”
  王向东黄着膀子送出几步,一路撇着大嘴说:“吹牛逼谁不会?你慢慢爬,到时候我在门口帮你卖票!”
  瞎四姐头也不回,吭吭吭地向前走去,看得前后门脸儿的店主们都有些呆了。再看王向东一副天王老子也不含糊的架势,他们知道这回真要有好戏看了。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02恶化矛盾

  转天起得早,王向东果然先去订做宣传横幅了,然后才去市场,远远就看见自己的门口聚了几个人,稍近些,才看清原来瞎四姐正搬个凳子坐在门前,一边还跟旁边的几个店主愤慨地讲着什么,一副今天不生吃几个活物誓不罢休的样子。旁边几个人表情各异,含糊地应承着。
  “妈的,又跟我这里起腻来了?怕你不成!”王向东微微一愣,就大步走上前去,一个店主提醒道:“老三来哩。”
  瞎四姐马上跳起来,小腰儿习惯性地就掐上啦:“你还敢来啊?”
  “嘿!”王向东只这样嘿一声,不屑地白她一眼,掏出钥匙来就准备开门,一边说:“闲杂人等都让让,借一步开门啦。”
  瞎四姐身子一拧,一下挡到前面,怒道:“王老三,你别蹬鼻子上脸不知天高地厚!”
  王向东稍退半步,有意俯瞰着比自己矮一头的瞎四姐:“你也清醒点儿,别以为自己在滨j道真是一角儿,摸个脑瓜就得买你的帐。你到底想咋样?扳着手指给我说清了,少弄这些没层次的。”
  “装孙子是吧?自己做了什么要我提醒?”瞎四姐冲周围笑笑,似乎她跟大家早已经沟通好了似的:“我说什么来着?别看这王老板长得有模有样说话人五人六,可他准不敢当面承认!——王老三,是带把儿的吗?是带把儿的就得敢作敢当,是带把儿的就得光明磊落,跟我一个女人你还使那阴招儿你丢不丢人?”
  王向东困惑地看看左右,眉头拧紧道:“咳?你跟我拐什么拐?有话说有屁放,耽误我买卖我可跟你没完。”
  “你还干买卖?呸,咱也甭费事绕弯子啦,我告诉你王老三,今天你要不亲自把我那个锁眼给我掏开,你想进门,除非先把我砸死!”
  王向东一下子急了:“嘿,我他妈没做噩梦呀,怎么大清早儿就碰见你这么个恶心玩意儿?听这意思,敢情您那眼儿也叫人给堵了啊?嘿嘿,怀疑我是吧?”
  “你少给我装蒜!不是你做的好事我这只眼再瞎掉!”
  “别介姐姐!”王向东夸张地一摆手:“要想找个开锁师傅您直说,我免费给您介绍一个,咱这眼可金贵,不能乱发誓,说不顺哪天就应了验啊。”
  瞎四姐恶笑一声,继续左顾右盼地污蔑王向东,说他没个爷们儿的架势。王向东冷笑道:“发誓要管用的话,我也给你发一个:你那瞎逼锁要是我给堵的,今天就让我儿子让车撞死!操,你也不想想——您在滨j道得罪了多少人?凭啥就认准我一个?”说着向侧面一绕,不容分说,几下把门开了,招呼愣在一旁的李淑娟:“准备开张。”
  王向东毒誓一出,瞎四姐居然没有再耍赖拦阻,先立在那里咬牙切齿点几下头,似乎也朱墨出点滋味了,然后狠狠地照脚下啐了一口,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讲,径直奔自己的店面走去。
  王向东有些省过闷儿来了,不由得望着瞎四姐的背影笑骂道:“操,哪个爷们做得好事儿啊,明摆着给我跟瞎逼四儿搭须子嘛——想看戏您明说呀。”[注1]
  旁边的几个店主敷衍地劝几句,各自回店了。李淑娟也把两张广告牌拿出来,交给王向东挂起来。
  一上午生意很好,忙到中午才稍微清净一些,王向东没叫李淑娟去买饭,自己出去,顺便看看四姐那边的动静。四姐的门当然已经打开,而且居然也打起了广告:全毛西装,货真价实,九河专卖,独此一家。
  “操。”王向东只扫一眼,匆匆地过去,心里很是不屑。就您这个价位,谁也不会相信是全毛的,买的卖的心里都明白,大家不过图个样式,穿出去别人看不出来是假的,买便宜货还能混个风光罢了。真全毛的西服套装只在服装大厦里摆着几件,明码标价都是两三千,不是大老板连问也不敢问,您瞎着一只眼,在这里充什么大尾巴羊?真把老百姓都当成傻子了?再说了,死心要买全毛西装的人也不会溜滨j道找来啊。牛逼吹大了就成笑话了。
  回来时撞见大luo,这小子蹬着三轮正给几个门脸送货,王向东说:“给我甩十来件啊,我回去等你。”
  吃了午饭,李淑娟正在招呼客人,大luo拎着一打西装进来,先放在边上,自己坐下,笑道:“老三,我看这市场里有杀气啊。”
  王向东明白他的所指,无所谓地说:“叫她折腾去,事到如今,也该决决雌雄啦。”
  “唉,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女人,真没想到瞎四儿这么能忍,居然耗了快两年还记得要报复你。”
  “不是男人女人的问题,蛤蟆不长毛她天生就是那路种。按理说这事倒到根儿上是有咱的不对,那批偷来的西装咱就不该接手,可后来我该做的场面都给她做足啦,她还不依不饶就有点儿过啦。不是想玩玩吗?我就陪她,不就浪费青春嘛,怕个屁。”
  大luo叹息道:“这叫天不作美,其实凭你们俩的性格和实力,要能联起手来,这条街上还真没有别人摇的地方了,不过现在弄成这样,也是因为你们两个都不省油啊,我看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不定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哪。”
  王向东先给顾客结了款,好言好语送出去,才回头道:“跑这趟广州我是看明白了,即使没有前面咱黑她那码事儿,就算我从开始就跟她联手,将来她也不会任由我发展起来,她不过就是想利用我跟她合力把她自己的买卖带起来,真跑上道了她就该琢磨着怎么甩我啦。这瞎逼心里毒着哪!整条街都围着她转她才高兴。”
  “知道她毒,就别跟她斗啦,两败俱伤管什么用?”
  “就争这口气!妈的这次要不是秦得利他们那帮朋友帮忙,我干吃个哑巴亏啊——操,秦得利这小子怎么还不回来,别是在广州叫人家给灭了吧。”
  大luo摇头道:“你看你,这事儿弄不好就折腾大了,以后也没法去广州进货了,这不是自断财路吗?”
  “没有鸡蛋不打卤儿了?毛住席都说死了胡屠户就吃混毛猪,谁还能在一棵树上活活吊死?武汉、义乌、石狮,哪里不能批来服装,将来你要真干出名牌来,九河还能不给我专卖?呵呵。”
  大luo说那是一定啦,我要成了皮尔,怎么也得叫你当卡丹啊。
  王向东透过门歪头看着天说:“再过一年多,就九十年代了,到时候咱怎么也得折腾出点儿名堂来了。你好好干吧,哪里有合适的门脸儿也帮我相看着点儿,过了年儿我打算再开个分店,让二姐他们两口子帮我看着。”
  陆续地有顾客来了,大luo说不坐了,抬屁股走了出去。
  一下午的生意火得不行,而且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礼拜,还不见弱。王向东自然高兴,当场许诺这个月给李淑娟发奖金。抓空又给许凤打了电话,要她周末来一趟,说秋天凉了,要送她一件马海毛的上衣,许凤在电话里温柔地感谢着,王向东的心也甜蜜地动荡着,放了电话,想着许凤的脸,居然有些模糊了,细想,竟仿佛是米彩儿。
  瞎四姐这些天没再照面,王向东心里反而不很塌实了,他不喜欢冷战的滋味。又想到广州那边的事儿,心里也是个悬念,忍不住先给秦得利打了传呼,没想到这小子已经回来几天了,说是一直忙着往下发烟,没工夫跟他联络。
  王向东问:“南边的事儿办得利落吗?没有要擦屁股的臭尾巴吧?”
  “全清啦,妈的,最后只诈出九万来,山猫挺不满意的,说瞧好了机会还得弄他一把,找一户油水大的不容易啊。”
  “别你妈没事儿找事儿了,见好就收吧。哪天过来喝酒?差不离咱也该看看丰子杰去了,没几个月他也该出来了。”
  “行啊,等我把这批烟发干净了再说,山猫去唐山了,九河这块儿就靠我一个人盯,两脚丫子全用上了。”
  王向东笑着关心道:“悠着点儿,您那小身子骨儿不禁折腾,别最后弄得有命挣没命花。”
  “甭咒我,我就是死了也不给你留嘛。”
  放了电话,王向东觉得心里塌实不少,这些天他一直隐约担忧着广州那边的事,生怕节外生枝,这下好了,可以安心地对付瞎四姐一个人啦。而且从这几天的情况看,瞎四姐好象老实了许多,明着没来争斗,不就拉屎攥拳头暗使劲吗?他王老三也不尿她,照这么耗下去,总有一天她要先撑不住。现在王向东已经不急于挣钱,他在打压瞎四姐嚣张气焰的过程汇总很享受,而且他相信他一定可以胜利,即使两败俱伤他也不怕,至少以后可以跟瞎四姐各行其道,虽然水火不容,但能争取个井水不犯河水的结局也算理想,那样他在滨j道也可以大刀阔斧没遮没拦地开拓了。
  晚上回家,林芷惠赶紧告诉他邮局的已经给按了电话,王向东说这么快啊,我前几天交钱的时候他们还说得排队呢。
  王老成嘟囔道:“这么大事儿也不跟家里商量,弄个电话有什么用?咱家又不是机关,当玩具啊?”
  “这叫上档次。您啥心也甭操,就跟我妈舒舒服服享受现代化吧,呵呵。”
  借着喜兴劲儿,王向东晚上跟老爷子喝了两盅,顺便提了要二姐他们过来帮忙的事,王老成例外地没有打击他,只说:“这样也好,既然政策允许就干吧,反正你二姐他们两口子的单位也半死不活的,真能有机会出来先折腾几年也不赖。不过将来能回单位一定要回去,毕竟干个体不是个长远事儿,我这心里总不老塌实的。”
  “管他呢,现在在外面,一年能挣出十年的工资来,干上三五年,顶到退休了,就是回不了单位又怕谁?”
  王向东说得高兴,揽过儿子来,用筷子蘸了酒送进家辉嘴里,家辉呲牙喊辣,王向东跟老爷子一起笑起来,其乐融融。陈永红赶紧过来把儿子抢走,一边抱怨王向东不教孩子学好。王向东说:“我儿子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这是在论的,对不对老爷子?”
  王老成喝着小酒,满足地笑。
  当晚睡得塌实。
  后半夜了,王向东突然被传呼机的叫声吵醒,看了看,是滨j道那边的号码,不由骂道:“无聊,这么晚了拿我找乐?”
  睡下,传呼机又叫,王向东懊恼地把机子关了,想想又不对劲,家里现在就有电话啊,还没用过呢,试试。
  爬起来去客厅回传呼:“嘿!谁呀?几点了这都?”
  “王向东吗?你还急!?我是市场管理处,你快来一下!马上啊!”
  “咋啦?打麻将还是交保护费?你们太过了吧,值班腻的是不?”
  “操!你还挺臭美!你那几吧门脸儿着火啦!快来啊!”
  “啥?!”
  “你还爱信不信!”夸地一声,那边把电话挂了。
  王向东穿着三角裤在客厅里愣了一会儿,突然就相信了,一边在心里恶骂着,一边跑回去穿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往外跑。
  陈永红惊道:“你干啥去?这都两点多啦!”
  “急事儿!”王向东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连蹦带跳地跑下楼,开了自行车就闯出楼群,一路狂骑——妈的,要真是着火了,肯定是瞎四儿干的没错,要我命啊,我能叫你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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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搭须子,给别人之间拨弄是非、制造矛盾。源出斗蟋蟀的术语,两只蟋蟀见面了,没斗志的话就需要有人拿一跟草棍挑逗双方的须子,使它们最终愤怒起来。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长-03终极报复-上

  一进滨j道市场的入口,正顶着开出一辆消防车,同时,王向东迎风闻到一股焦糊味儿。借着朦胧的月色,前面的店铺前晃动着两个人影,大概方位应该正在“家辉服装店”的前后。王向东暗暗叫苦:完了,看来真出事儿啦。
  急到近前,把车子一扔就奔了过去,市场的值勤员马上招呼道:“王老板你还真来了,快看看你的店吧!”
  店面的卷帘门已经洞开,里面黑黢黢的,王向东大脑一片空白,痴愣愣走近了,立刻感到一股温吞吞的热浪从里面涌出,仿佛里面是个刚揭了一百个笼屉的包子铺,逼迫得王向东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路灯咋都灭了?”王向东恼怒地喊道。
  “能不灭吗?再不拉闸,恐怕连了线啊。”
  值勤员一边说,一边打着手电帮他向里照着,王向东直了眼:店里弥漫着滚滚的蒸汽,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不过这一下子,肯定是血本无归了。
  一股热血冲上头来,王向东夺过电筒,屏息冲了进去,呱唧先踩了一脚的水,也顾不得了,直接奔到架子前仔细看了几眼然后很快被烘烤了出来。
  “烧得够戗吧,唉。”值勤员问道。王向东一边咳嗽一边说:“估计全完啦,操他血妈的,谁干的?”
  “咳,要不是我发现的早,比这个还惨!”值勤那位几乎是用兴奋的语调描绘着:“我跟大马两个人值后半夜,大马扎旮旯撒尿的工夫,我就听前面咚咚地有响动,赶紧往这里赶,就看见你这里有几个人影在门前面鼓捣什么,我一想就是小偷呗,赶紧招呼大马去打电话,我在墙角蹲住,就等着他们一打开门就冲过去抓现案儿,可谁知道啊——这里忽然就亮了一下,那几个家伙掉头就跑了,然后你这里就烟了火了都出来了。妈的,赶紧报119吧!来了一看,敢情那些人在你门上凿了个窟窿给灌汽油来着,一把火烧起来那叫旺!什么叫缺德带冒烟儿?今儿个我算开了眼了,妈的这些家伙太不是东西!”
  旁边的大马毫不含糊地说:“甭问,王老板你得罪人了。”
  先前那位说:“一百一地是报复纵火!你甭担心,我们已经报了案,派出所的来过了,反正现场早让消防队给喷得乱七八糟了,连个脚印也没法找,人家看看情况就回去了,临走留了话,让你天亮以后上派出所做个笔录,肯定得查查——不过也没啥大戏。”
  看着黑乱糟糕的店面,王向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骂街都没了力气,他一屁股在隔壁的门口坐下,愣愣地说:“辛苦两位了,你们忙去吧,我在这呆会儿。”
  “哥们儿别想不开啊,咱得输得起。”
  王向东强笑道:“没事儿,我等里面消停了,还得理理货。这点屁事压不倒我,值当踩瓜皮上摔了一交吧。”
  两个值勤的唉声叹气地走了,王向东掏出烟来一棵接一棵地吸着,天气有些冷,出来时又急中出错,只好歹披了件薄夹克,这时只感到身冷心也凉,居然忘记了愤怒。不过他知道自己早晚得愤怒起来。
  天麻麻亮的时候,一包烟都抽光了,王向东看看自己的门面,已经没了蒸汽,索性走进去,打了打火机在架子前巡视,仔细看过,才知道只烧毁了架子上的服装,最里面靠墙旮旯的几包存货几乎没受影响,只是被水打湿了,估计再弄干后也会影响质量啦。
  看了一遭,心灰意冷地出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恨,牙齿直咬得咯吱吱响。打眼向前望去,瞎四姐的门面在那里悠闲地睡着,王向东不自觉地向前跨了两步,又停下,暂时打消了给她也放把火的欲望。
  除了瞎四姐,这条街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有理由对他下这么黑的手。这婊子也太狠啦!这跟灭人九族有啥区别?
  “操你娘的,我要叫你好过都邪啦!”王向东在空旷的市场里吼了起来。
  王向东一直在自己的门脸旁呆着,直到天亮,才开始收拾货物。他不打算去派出所录什么狗屁笔录,他知道他们连个毛儿也查不出来,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解决自己的问题。他开始天不怕地不怕,所以收拾起东西来反而出奇地冷静,到最后居然冷不丁哼出两句歌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续地,这里便聚了好多人,一个个都惊诧着,眼珠子瞪得老大。
  王向东说:“我知道是谁糟践的我,我还不怕这一套,是不是爷们儿在这时候就体现出来啦!你们大伙给作证,然后看着我王老三怎样东山再起,后到不让先来!”
  大家就乱糟糟鼓励他,说脑袋掉了碗大疤,这么点儿挫折能把老三给压垮?
  王向东明白大家的好意,可他知道这里面不会没有来看笑话的,越是这样他越要表现得无所谓,愤怒归愤怒,脸上的笑始终没拉下去,说出话来也是铿锵有力,难免让人觉得这场火来的真好,要不王老板哪有这么大斗志呢?
  不过大家谁也不乱猜测纵火者的身份,看脸色,又好象人人都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般。瞎四姐也一直没有露面。王向东倒是盼着她能假惺惺地来关怀几句,他想叫她看看自己的风度,他想叫她为他的风度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
  连续忙活了两天,“家辉服装店”又开张了,虽然这一次损失了三五万的货,可剩下那些服装都摆出来,还是塞满了货架。王向东买了上千块钱的鞭炮,在门前可劲地放了足有一个小时,炸得整个市场都震动起来。要放平日,大伙早烦了,今天却是看热闹的多,大家都明白王向东的心理——多少有些变态吧。
  瞎四姐依旧是一直没有露面。
  王向东知道她一定听着这里的嚣张热烈的响动呢,他甚至可以想象此时瞎四姐乱躁的心情。
  然后就挂出了大牌子,宣布开业酬宾——所有服装三折大卖!
  一时门庭爆满。其实王向东早把受湿程度不高的货物保存起来了,上架的都是刚凉干的服装,不细看看不出毛病来。那个全毛西装,王向东是豁出去了,只想疯狂地砸四姐的价,几乎是保本清仓,以后也不想做这个了,能搅多乱就搅多乱吧,只要迅速地回收了资金,他准备马上去武汉或者石狮寻找新的货源,先把门面稳当住了,然后再塌塌实实地收拾瞎四姐,绝对不叫她在滨j道继续灿烂下去。
  没几天,牙签就跑过来送喜,说四姐那边惨了,好几天没见开张。
  王向东心种大爽,嘴上说:“她是自作自受,妈的,我也是,哈哈!”然后一拍小银台:“可我到啥时候都笑得出来,而且一定要笑到最后!”
  牙签儿小心地问:“那个什么……那个马海毛你别太砸价啊,将来咱俩不是还得合作呢吗?要是把价砸泥里去了,咱以后不好玩儿啊。”
  “放心,我有计划。你要是成心跟我合作,这几天就先把价拉下来,少赚点儿不吃亏,这叫一退为进,先把市场炒热了,咱再把价拉起来,到时候准不耽误卖——而且,这段时间里瞎逼那边肯定是野狗上供桌慌了神啦,我就是要让她乱,要她觉得我疯了,叫她死活不知道我下一步到底想干啥。以后她要还跟咱竞争这个马海毛,咱就把钓竿来回地摆,送一下紧一下,鱼儿似的溜她,多晚把她溜神经了咱就有戏了。”
  牙签儿犹豫着,说:“我看,这几天我先不做马海毛了,等你把手里的货清得差不离了,咱再好好合作。”
  王向东笑道:“哼,怕四姐也黑上你是不?”
  “不是。”牙签儿抗议得有气无力,王向东爽快地说:“你想怎么弄都成啊,掺和进来也难为你,那好,你塌实先做着你的买卖,等我倒腾出空儿来,咱再好好商量下一步。”
  牙签儿松了口气,试探道:“老三……你这门脸就白烧了?你就这么忍了?”
  王向东警觉了一下,反问道:“你说呢?”
  牙签儿不答,反而继续问:“这儿没别人,老三你说句实话,你到底有没有把握说这是谁干的?”
  “你想说啥吧?”
  牙签儿咽了口唾沫,看看门外,小声嘀咕道:“你注意到没有,这些天市场里那几个小维子都没影儿啦。”
  这一提,王向东还真想起来了,以前市场里总有几个新疆小脏孩儿在人流里穿梭,店主们都知道这几个孩子明着是拣破烂,实际上都是以偷为生的,他们的老大是市场口烤羊肉串的阿布都。平时,除非腻得难受,王向东很少跟他们逗乐,虽然他知道那些孩子洗干净了都会很可爱,可一沾割皮子开天窗这样的小偷小摸,他就懒得勾搭他们,大luo那个偷西装的同事给他的教训太深刻了。
  本来几个小孩突然消失不关他屁事,可这几个孩子偏偏在他的服装店着火以后才消失就值得玩味了。更重要的,这几个小偷平时跟四姐的关系都特亲密,见了面四姐就会叫他们“干儿子”,而且阿布都跟四姐也是多年前就熟识的。前后一联想,王向东忽然就把事情的脉络理清楚了,他直看着牙签儿道:“多亏你提醒了我,这下我算看得更清楚啦。”
  牙签儿赶忙说:“你可别乱联系啊,我就是顺嘴一说。”
  “放心吧牙签儿,到啥时候我也不会把你牵扯进来呀,我能做出那么走板的事情来吗?”
  牙签刚要走,王向东拉住他道:“回头把你店里的马海毛给我留一件好的,送人。”
  牙签儿应了,很快转一圈回来,兜子里装了件毛茸茸的外套,王向东接过来放在边上:“回头我给你记上帐。”
  当天收了工,王向东骑上车往“红轧”方向去,他跟许凤约好了,在解方桥回合,把毛衣给她拿去。本来前几天许凤就来过电话,因为店里正乱腾着,王向东才把时间挪到今天。
  一路骑着车,暂时忘记了这些天的不快,王向东的眼前不断闪现许凤见到这件礼物时的表情,或者这样,或者那样,总之会叫他喜欢。
  可是,穿行在浩荡车流里的王向东根本无法预测:在前面等待他的,不仅是近乎偷情的欢欣,还有一生都使他无法释怀的悲惨。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04许凤,终极报复-下

  
  钢铁铸就的解方桥头,打扮得小妖女一般的许凤正倚在自行车旁的灯杆上,翘首望着下班高峰期的滚滚车流。一片清脆缭乱的铃铛声里,没有她期待的身影。
  海河在身后缓缓淌去,徐缓的波浪荡漾着酡红的暮色,几只海鸥或者鸽子吧,在远处的河域上空转折颠覆地飞着,喧嚣里辨不清鸟的叫声,却可以感受到自由的喜悦。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笑喝,许凤欢欣地转头叫道:“你个死鬼,吓死人啊!”
  王向东大长腿在地上把车身支稳,晃一下脑袋说:“找个地方吃饭先。”
  许凤先扒开他车把上的兜子,看了看里面的毛衣,笑着问:“店里的生意还好吧。”
  “不错。”王向东没跟她提被人纵火的恶心事儿,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眼睛望着不远处的饭馆说:“就那里吧,现在正清净,不为吃饭,简单聊聊。”
  “聊啥?有主题不?”
  王向东笑道:“三哥跟你聊天还得准备讲稿咋着?”
  两个人互相关怀提醒着,一边规避着钻营穿梭的车阵,一边向马路对面挪动着。
  不远处忽然停下一辆“小木兰”。
  陈永红紧皱着眉头,望着突然撞进眼帘的两个熟悉的身影,脸上的愤慨越积越厚。这工夫,王向东和许凤已经过了马路,把车锁好后,有说有笑地进了饭馆。
  陈永红喘了几口粗气,一咬牙,开车先走了。
  饭馆里,王向东和许凤先后落了座,互相暧昧地笑一下。王向东问:“在何迁那里干着还舒心吗?”
  “不赖,何经理对我也挺照顾的。多谢你帮忙啊。”
  “嘁,跟三哥咋还客气了?你要觉得那里还行,就先干着,等将来有了机会,我多开几家分店,到时候给你一个门脸管理着,你准干得来。”
  许凤欣喜道:“真的?”
  “我是那一屁俩谎的主儿吗?”王向东说着,拉过菜单来扫了两眼,问:“你想吃什么?——别说天鹅肉啊。”
  许凤咯咯笑道:“你要吧,你喜欢的我都会喜欢。”
  一会儿,吃着饭,许凤挑了下眼皮说:“三哥,有个事儿想叫你给参谋一下。”
  “啥事儿啊,咋还脸红呢?”
  许凤沉吟了一下才说:“我表哥给我说了个对象,要我过几天去见面儿。”
  王向东愣了一下,慢慢喝了口啤酒,说:“这是好事儿啊,该见,该见。”
  “我不想见。”
  “为嘛?万一是个称心的呢?搞对象这事就是胡打瞎撞,说不盯就逮个白头偕老呢。”
  许凤望着他问:“你真的希望我见?”
  王向东不自觉地回避开她的目光,怅然地出了口长气:“呵——,三哥是一心希望你过上好日子啊。”
  说完,自己先有些惆怅,他知道自己不舍,可他又没有资格发表反面的意见。他喜欢许凤,心里也不能放弃牵挂,可如果真要叫真的话,他又实在没有理由和心情为她承担太多牺牲太多。他可以在物质上慷慨,在感情上却宁愿暧昧着。
  许凤失望地一笑,轻声问:“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不相信我还能再遇到我理想中的爱情,表哥也好,其他人也好,都不可能介绍一份能叫我动心的感情给我。爱情其实应该象车祸,只能去遭遇。”
  王向东笑道:“你干嘛突然这么深沉?”
  “你还笑我?你知道我心里不好受才对。”
  王向东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一时有些语拙,至少他觉得在饭馆里谈这种事情有些障碍,格调不对,而且他真的不希望许凤太傻,傻到忘记了他王老三已经结婚的事实就更不应该了,要是再傻到足够给他带来麻烦的程度,他就要讨厌她了——他需要的是暧昧或者动情,不是拖累。如果是林红霞,便不会象她这样缠绵,如果是米彩儿,那情况肯定又将不同——林红霞不会强求与他相守,米彩儿则值得让他迷乱到底;许凤偏偏是间于两个女人之间的那种类型,使他有占有的欲望,又欠缺承担一切的热情。
  说来说去,他很老套地告诉许凤:自己只是把她当最好的妹妹看待的。直说得许凤凄楚地笑,凄楚里又似乎有着无奈和不屑。看得王向东懊恼并且自卑起来,他知道自己这样说很可笑: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和自己的妹妹跳贴面舞,更不会在小黑屋里跟自己的妹妹那样热烈地拥抱。
  饭菜剩了好多,王向东提着衣服兜送许凤出来时,落落寡欢。外面已经黑下许多,街灯恍惚地亮着,街上的行任也逐渐稀落,大概都回家吃晚饭了。
  王向东把豆子挂在许凤的车把上,很想拉拉她的手或摸一下她的秀发,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够这样了。许凤说:“三哥,我先走了。”
  “有事儿给我打传呼。”
  许凤骑上车,沿着海河边上的小路向前去了。王向东正愣呵呵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被天色淡化,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哥们儿,这顿饭时间不短啊,吃美了?”
  王向东以为是哪个朋友开玩笑,不过还是吃了一惊,猛一回头,是个大脑壳的高个子,不认识。
  “你谁呀?看错人了吧?”王向东笑话道。
  话音未落,对方突然直手一拳,王向东毫无准备,虽然下意识急闪一下,还是给狠狠地打在眼角上,当时金星缭乱,晕头胀脑。刚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反击再说,却没发现旁边还有七把个人,几乎同时扑了上来,拳脚之外,有几个人的手里还挥着大棒子,不顾脸子屁股地只管打!
  王向东真的蒙了,根本没工夫追究是怎么回事儿,很快就被走昏了头,被打翻在海河开放公园的花坛边上,忽然就不知道疼了。恍惚觉得有人在他身上搜索了几把,哗啦响着拿走了什么东西。
  那群人又乱踢了几脚,骂咧咧钻进两辆车里,跑了。
  /
  王向东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红轧”的“定点医院”里。
  “醒了,醒了。”
  是大luo的声音。一头绷带的王向东勉强睁开眼,头好疼,眼睛前面也好象被涂了一层粘稠的透明胶水,大luo、林芷惠、陈永红,还有大姐、二姐的脸都模糊着。
  “这他妈谁干的?”还是大luo的声音。
  王向东呼了口气,立刻牵扯得周身疼痛,妈的,够狠。
  他想了想,不由轻轻晃了晃脑袋,说:“不知道。估计认错人了。”
  王慕超叫道:“嘿!咋这倒霉事儿都叫你碰上了?先是铺子被放火,又是污七八黑百打成血葫芦,咱家没做过啥缺德事呀!”
  大luo试探着说:“会不会是瞎四儿的人啊?你没记住脸模?”
  “都不认识……操,我这胳膊折了?”
  “肋骨还劈了两根呢。”大姐心疼地说:“有多大的仇能下这么黑的手?”
  陈永红居然不疼不痒地说:“这事儿只有问他自己了。”
  王向东困惑地看她一眼,眨巴了一下肿痛的眼睛,没说话。陈永红见他虚弱的样子,却还没完没了,半是讥诮地启发说:“你别是惹了谁家闺女,叫人给教育了吧?”
  林芷惠斜一眼儿媳妇,不满地嗔怪道:“三儿都这样了,你还逼他干啥?”陈永红说:“哼,我回家跟您说那事儿您还不相信,现在正好问问他啊。”
  王向东说:“啥事儿?”
  “都叫人打成这样了,还装糊涂?你晚上跟谁一块吃饭来着?再给你提个醒——在解方桥前头那个破饭馆!”
  王向东马上哑口,只在心里暗暗叫苦,真不明白陈永红究竟发现了什么又是怎样发现的。现在他也没有力气说瞎话了,只能闭上眼沉默。
  这工夫一阵脚步响,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怎么样了?”
  大luo说:“下手够黑。”
  王向东又微睁开眼,来的是李爱国,警服都没有换,看来是从岗上直接过来的。
  李爱国顺眼看了一遍王向东的惨状,安慰道:“没关系,事情发生在西区,我已经跟西区刑警队招呼过了,肯定要帮你好好查,绝不能便宜了那帮混蛋。老三,他们就在外面呆着,只要你能讲话,就来给你做笔录——知道是谁干的吗?”
  大luo先说:“屁也不知道,等于打闷棍。”
  李爱国为难道:“就怕这样的,你要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弄不好还就只能吃个哑巴亏,这样的事儿多了去啦——除非这些人以后再犯事儿,有那软蛋的把这档子事儿给交代了,或者有人检举,不然真的没戏——现在连个目击证人都没有,现在的人啊,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比着没素质。”
  陈永红怨怨地提示道:“你问问他,是不是许凤家的人干的?他心里最清楚。”
  “闭嘴。”王向东苦恼地呵斥。
  李爱国机警地问:“许凤是谁?”
  大luo又先接话道:“跟她没关系,你甭瞎联系。”
  “头发丝一样的线索也不能放过。”
  王向东烦气他们继续探讨许凤的问题,赶紧破釜沉舟地说:“除了瞎逼四,没别人。”
  大luo说:“我也这么觉得。”
  李爱国拉把椅子坐下,耐心地说:“老三你先把情况跟我说说。”
  王向东沉了一下才说:“嘴疼。”
  “那你先歇着,顺便好好想想,等天亮了我再叫他们来做笔录。”
  “天还没亮啊?”王向东努力转了下头,看见的只是一挂乳白的窗帘。
  “快了。”大luo说。
  王向东奋力笑道:“不好意思啊,把你们都折腾起来。”
  李爱国先去跟外面的同行打招呼了,王向东半睁着眼,开始回忆当时被打的情景,太突然了,又乱,除了个大脑壳,什么也想不起来。突然,他念叨说:“对了,我明白了,操!”
  “明白啥了?”几个人纷纷问。
  “那些人里,除了大脑壳说九河话,好象还有说广东话的,乱七八糟的,就是骂街,不过肯定是南方人。操,没想到是他们。”
  “谁啊?”
  “广州做服装的……估计也不是没有瞎四的事儿。”
  大luo立刻跳起来,一边向外跑一边喊:“李爱国,李爱国!”
  “叫什么叫?小点儿声!”一个尖细的嗓子呵斥道,应该是值班医生吧。很快李爱国又跑了回来:“咋了?我刚要走,都下楼了。”
  “知道是谁干的啦,赶紧抓狗日的去,给逼的来个一勺儿烩!”
  李爱国跟大luo一起进了病房,王向东断断续续把前因后果说了,听得李爱国一个劲儿地唏嘘,眉头也是越拧越紧。
  “老三你真傻假傻?这事儿越来越复杂啦,连环案啊。”
  “嘛连环?”大luo问。
  “要抓了这些人,老三自己也跑不了,挨了走还得陪着去坐牢,轻了也是保外,总之脱不了身。”
  王向东激动地一撑身子,马上又呲牙咧嘴地躺好,恼怒地说:“凭什么我挨打还坐牢?你们那个法律有病咋着?”
  “法盲,法盲啊。”李爱国简直要痛心疾首了:“你开始本来占理,后来就发展到犯罪了你知道不?你不通过法律手段拉人家服装那叫抢劫,后来你那帮狗屁朋友更是害你,他们那是敲诈勒索,弄严重了就叫绑架!你挨打那是他们的报复行为,定寻衅滋事聚众斗殴也好,定拦路抢劫也罢——你不是还丢了一串钥匙一BP机吗——跟你们前面的醉比起来,没准还能判得比你们轻哪!法盲!”
  林芷惠急道:“那这事儿还真不能查啦,国子啊,回头你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再查啦,我们认打了。”
  大luo说:“大娘您怕啥?有李爱国哪!”
  “有我管屁!”
  “嘿,抓谁不刷谁,还不是你们一句话?”
  “操,你比老三更要命,公安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
  王向东愣了会儿眼,说:“那你说,这事儿咋办?”
  李爱国也不由得愣了一下,刚放开一些的眉头又锁起来。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05雪上加霜

  
  王向东在医院住到第二个上午的时候,秦得利跟山猫来了。
  “二姐。”秦得利先跟陪床的王慕超打招呼,顺手把两大兜子礼物溜墙根儿放下。山猫已经先一步跨到床前:“三弟,是不是猪头他们来人干的?”
  王向东先不答,只灰丧了脸道:“这回弟弟栽大发啦,形象全没。”
  山猫笑道:“在外面混的,这还算个事儿,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你这是叫人暗算了,又寡不敌众,一点儿也不寒碜!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郎呢。知道吗?以前我在湘潭的时候还叫人在背后拍过板砖哪,妈拉脑袋的,当时就晕菜了,我连那人的影子有没见着,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黑的我哪——我不比你惨?哥哥为什么挨打,还不是仇人多?可哥哥为什么打不垮?就是因为朋友比敌人更多!”
  山猫得意地笑着,一副无比骄傲的神态。王向东终于乐了,心里一下也觉得安慰不少。
  王慕超一看进来这俩人,脸早拉了下来,山猫白话的工夫,她一拽秦得利的胳膊就把他拉到走廊里:“你们还来?那个是不是叫什么猫的?”
  “是啊,老三跟你念叨来着?都是铁哥们儿。”秦得利一边向里扒头,一边得意地竖了下大拇指。
  王慕超恼怒地说:“利子你赶紧把他给我带走!别等我说出好听的来。”
  “呦,这是咋了二姐?官儿还不打送礼的哪,我们可是抱着热火罐儿来的,你这么一弄,叫老三也没面子呀。到底咋了?”
  “哼,没你们还坏不了事呢!你知道吗?不仅老三这个打白挨,那些人还把他店里的衣服给拉走一大批呢!”
  “什么?!”
  秦得利嗓门一提,王慕超赶紧打他的嘴:“你给我住嘴!这事儿我还瞒着三儿哪。这回哑巴亏算吃定了,等过两天一出院,我们就把他在家里先看起来磨磨脾气,省得又去惹事儿。舍财不舍命,我们可不叫三儿再当那个冤大头——要不是你们把事情闹大了,何至于这样?”
  秦得利满脸血红,望一眼里面说:“姐姐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准帮老三把它平了,咱哥们儿能吃这个亏?”
  “你平个屁啊你平!你别给我们家添乱啦。”
  “嘿,姐姐你还信不过我?别看弟弟这身材有攥的地方没打的地方,可咱有资源啊,朋友多就力量大,luo锅不是崴的泰山不是堆的,姐姐你就等着瞧好儿吧!”
  “去去去,你以为我能夸你啊,我是叫你少再掺和老三的事儿,就算帮忙啦。老三叫你们害得还不够惨?”
  秦得利诧异道:“姐姐这话不挨边呀。老三我们哥俩那么多年的交情了,我能害他?我们可是一百一的仗义,上次这帮朋友给老三出面,那可是一个子儿都没吃老三的,绝对j湖!不信你跟老三对证。”
  王向东在里面喊:“利子你干嘛哪?”王慕超瞪秦得利一眼,低声警告道:“门脸里那档子事儿不许跟他提!”
  秦得利跟王慕超一起回了房,先笑道:“我问问二姐具体情况,看来还就是猪头的毛病,而且半路上我跟猫哥就分析了,瞎逼四儿也跑不了,九河这边的人准是她找的呗!”
  王向东歪头吐了口唾沫,恨恨地说:“这事儿还经不了官,圈套圈的螺螺纲事儿,真走官面儿,咱几个也得给捎进去——前天我一警察哥们儿把话给我摆明了,最后我没跟刑警队的说实话,说了就连自己也叠进去啦!妈的你们在广州干得也黑了点儿,别说猪头跟姓蒋的,就是撂我身上我也没完啊。”
  山猫说:“好汉不说回头话,事儿到这里了,咱就得办!经官那叫本事?那不给自己脸上抹黑吗?自己的事儿咱永远是靠自己解决。”
  王慕超在一旁早急了,她拦在山猫前面道:“大哥您歇歇,您的好意我们领了,可这事儿咱就到此告一段落吧,我弟弟还得过日子呢。
  “二姐你甭跟着掺和。“王向东显然有些烦。
  秦得利拉一把山猫,两个人先出去了一会儿,王慕超在里面跟弟弟又是一通急说,当然是教育他远离这些狐朋狗友好好做良民。正说着,秦得利两人回来,都是一脸的肃穆。
  山猫掏出一打钱拍在桌上:“老三,这个事儿究竟咋办得看你心气儿,啥时候想好了跟利子联系,左右咱这朋友算做定了。这两千块钱你留下,是我们哥俩一点儿意思,你塌实养伤,多吃营养品,越这样咱越先得把身体搞好,以后叫人见了,堂堂又是一条好汉,不能倒了就赖在地上装昏——得,二姐您多费心,我们哥俩先撤,晚上我就回广州了,等下次来再给三弟好好摆酒压惊。”
  王向东欠身起来,招呼二姐把钱给他们收回去,山猫一摆手,跟着秦得利急步去了。
  “哥们儿啊,这才是哥们儿。”王向东又感慨了。二姐用力哼了一声,免不了又说些叫他逆耳的良言,不过王向东一句也听不进去,反而抱怨二姐婆婆妈妈。互相犟了一会儿牛,王向东忽然问:“嗳,二姐,你别老陪着我啦,你不是帮我看着店呢吗?我没事儿了,过两天就回家歇着了。”
  王慕超心里一紧,马上敷衍道:“店里有你姐夫跟小李呢,今天他也歇班。”
  “这几天买卖怎样啊?”
  “还好吧,你甭管那么多了,等伤好了再说。”
  王向东试探着动了下胳膊,皱眉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还真耗不起,等能走路了我就得去店里,瞎四儿那臭破鞋趁我不在不定又该耍什么花活了。二姐你说真有续骨散这种东西吗?”
  王慕超笑道:“只要你塌实呆着,姐姐我帮你找去。”
  /
  几天后,王向东出院,直接在家里养伤。苦熬了两个礼拜,他实在呆不住了,想去店里,一家人坚决反对。王向东急道:“你们关心我也不能这么骄惯我啊,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挎着胳膊就不能出门了?”
  王老成说:“我怕你叫邻居看见了,丢人!”
  王向东左右出不了门,急的嘴上就要起泡。
  好不容易熬到一个周末,陈永红歇班,老两口叫她陪着王向东,然后领着孩子去遛弯了。王向东说:“你看家吧,我必须得去趟滨j道了。”
  陈永红拦他不住,断然说:“你是不是又想跟许凤幽会去?”王向东愣一下,横道:“放屁!别动不动就扒扯人家许凤,她跟我有啥关系?”
  陈永红冷笑道:“脚正不怕鞋歪,你们没那猫的狗的瓜葛,你激动个啥?听不得那两个字?许凤、许凤,我还偏要提许凤!”
  “操,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神经病?你还供产档员呢,就这觉悟还没街道大妈高呢,别给供产档丢脸啦。”
  陈永红自然是不依不饶,理论上跟他讲不通,就玩儿普及版的,又哭又闹跟他讨个明白,死活不让他出门。王向东恼了,一挥胳膊把她扒拉开,拉门就要下楼,陈永红突然在后面喊道:“王向东,你不要后悔!”
  王向东回头问:“我后悔啥?那俩字咋写?”
  “去了滨j道,你就要后悔!”
  王向东只当她还为许凤的事儿撒泼,一时火起,吆喝道:“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你爱咋地咋地!”然后挎着胳膊,噔噔噔一路下了五楼,上了道,挥手叫了辆出租车:“滨j道!”
  外面的空气很新鲜,王向东打开半个车窗,让冷风直接吹在脸上,心情舒畅。
  “咳哥们儿,来首歌呀。”
  司机笑道:“大哥想听谁的?”
  “最牛逼的,崔健吧——《一无所有》有吗?”
  “行,就《一无所有》啦?”
  “《一无所有》。”
  一路听着歌儿,很快到了市场前面,王向东丢下十块钱笑道:“流动音乐会,值!”
  下了车,向市场里溜达,迎面正走来瘦瘦的牙签儿,抬头看见王向东,马上惊呼一声:“老三!?”
  王向东看看自己打着夹板的胳膊,笑道:“没见过折叠式的?”
  牙签儿向“家辉服装店”那边了望了一眼,试探着说:“老三你想开点儿,就值当上次那把火没被救灭吧。”
  “你咒我啊。”王向东骂了一句,问:“包里什么啊?操,我又不吃你抢你,你往后躲哪家子?”
  一把拉过来,王向东笑道:“马海毛啊,是不是从我那偷的,没记帐?”
  牙签儿苦笑道:“老三,我也不瞒你,这个是四姐的,她主动要我过去拿的。”
  王向东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哥们儿这咋回事儿?是不是以为我叫人打死了再回不来跟你合作了?你这立场也太不坚定啦,亏你还夹个几吧满处溜——瞎逼给了你什么好处?比咱哥们儿之间的感情还值钱?”
  牙签儿继续苦笑:“老三,都这时候了,你还硬撑什么?你说我夹个鸟满处溜,你又怎样?你真以为靠个几吧能把裤裆顶住?你现在又给不了我货,有四姐放出来的话,广州那边我又不敢自己去拿。我不能陪着你喝西北风吧,我得吃饭啊,能多扒拉一口就是一口,你也别怪我。”
  “操,我那里一样有货啊,怎么给不了你?”
  牙签儿终于有些烦了,皱眉道:“老三你连自己也骗啊?你自己的店怎么个状况你比谁不清楚?马海毛,狗毛都没啦!得,我得先借一步过去,三哥这事儿你怪我也行,不怪我也行,谁不都是为求自己一方便?”
  王向东错身让他过去,心里突突打起鼓来,刚才牙签儿的话很有内容啊,莫非自己的店里真的又出了事儿?
  想到这里,王向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06真急啦

  
  “家辉服装店”门前冷落,原先设计的两块宣传牌都没有挂,这时王向东才忽然想起,前些天他还预制了一条横幅,在一片打击中也忘记了取。
  几步跨进店里,王慕超跟李淑娟正坐在那里打盹,被脚步声一吵,都惊立起来。王慕超诧异道:“老三你咋来了?”
  王向东没回话,眼睛已经在衣服架上凝住,愣了一会儿突然问:“全毛西装呢?马海毛呢?怎么就剩这些破烂啦?”
  王慕超先拉他坐下,依旧问:“你怎么来了?”
  “我的店我不能来?这里到底咋了?你们一直瞒着我什么?为嘛不告诉我?”
  面对弟弟连珠炮一般的指责,慕超反而有了种破罐破摔的冷静:“你跟我急啥?我又不是给你打工的小跑儿。店叫人偷了,值钱的衣服都没啦,就这么回事。我不告诉你是怕你那狗脾气惹祸!”
  腾地一下,王向东血往上撞,当时眼珠子就红了——这不要人命嘛!
  他托着伤臂,在店里狂躁地溜达一糟,最后把目光从衣服价上移到门楣,问:“门不是没坏吗?”
  “没坏。”
  “没坏就对啦!”
  “没坏咋还对了?”
  “他们是开锁进来的,就是打我那帮孙子干的——拉倒,不跟你解释,没用!操他二大妈的,真把我当棒槌啦!”王向东两眼圆睁,拔脚就往外走。王慕超急追上来拉住他问:“老三你干啥去?”
  “你甭管!我回家。”王向东一甩胳膊,二姐被晃得身子一斜,赶紧抓住门框才站稳,这时王向东已经冲向市场外面。慕超看他去的是瞎四姐店铺相反的方向,才稍微放心了些。她太了解弟弟的脾气了,不要说这种砸人饭碗的事啦,就是小打小闹的事儿,只要他认为对方再算计他,他也绝对不会忍气吞声,象现在这种一环套一环的仇怨,他真的敢去玩命。
  一直目送着弟弟出了市场,王慕超才叹口气,重新坐回店里。李淑娟没精打采地说:“二姐,今天还没一个顾客呢。”
  王慕超说:“不急,等你三哥的胳膊好了,就能去上货了,到时候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不要灰心,好好跟老三干吧,他这人就是脾气狗些,坏心眼没有,亏待人的事儿也做不出来,就是一年不开张,只要你在这里呆一天,他就是借钱也不会叫你白干。”
  李淑娟红了下脸说:“我倒不担心自己,我怕三哥的生意亏本呢。”
  “难得你能有这心思。放心吧,我刚跟大luo说好了,一会儿他给咱送来一批西装,先接个短儿。”
  “三哥不会找四姐打架去吧?”
  “看样子今天没事了,回家我再开导开导他。”王慕超这样说着,心里还是扑腾。
  /
  却说王向东并没有回家生闷气去,他出了市场就找了个肉铺,死活扔下几十块钱,揣了人家一把杀猪刀回来,绕到另一个出口进了市场,是怕叫二姐看见拦他。
  王向东心里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了,直着眼直接奔了瞎四姐的店,到门口站住,冷冷地看瞎四姐笑眯眯收完一个顾客的钱,才叫道:“瞎逼买卖不错啊!”
  瞎四姐一抬眼,眉头一皱,也冷笑道:“我以为谁呢,咋了,今天还换了造型了?演伤兵呢?”
  “这些天我走背字。”
  “唉,听说了,还没工夫去看你。”
  “这人也他妈缺电!有这么办事的吗?要偷你就先偷,干嘛还先烧再偷?又缺德又弱智!”
  四姐呵呵笑着,说:“可不是咋着?现在脑子灵光的还有几个?”
  王向东懒得再废话,说:“出来,送你点儿东西。”
  瞎四姐没动地方,仔细看看他,不屑地说:“送我东西?呦,我可担待不起,有求姐姐的地方尽管言声,客气嘛?”
  王向东一脚跨进去:“送你礼物不要,你就直接帮我个忙好了。”四姐刚要冷笑,嘴角还没来得及翘起来,王向东突然把手向腰后一拉,寒光一闪,四姐当时就直了眼,连疼都没喊出来时,王向东已经身子一斜,抽刀出去:“怪逼!给你留点记性。”
  四姐捂着肚子,鲜血从手指缝里汩汩流出,周围立刻一片怪叫,这工夫,王向东已经一脚跨出门去,拎着刀,顺着一拉溜的门脸大步向前走去。后面的人喊:“杀人啦!别让他跑了!”
  王向东连头也没回,脚步不乱,一直向前走,前面的人看他的刀上还在滴血,一律没有后面的人勇敢,纷纷惊闪,很快空出一条路来放他过去。门脸里一个老板大胆喊道:“老三,咋啦?”
  “把瞎逼四儿给放啦!”
  “有种。”老板赞美一声,赶紧把头缩进去,王向东一手夹板一手血刃,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很快到了市场口,撩起衣襟,顺手把刀往腰上一插,走几步,挥手叫停一辆出租车,还没坐稳就说:“哪背静往哪开!”
  “嘿,哥们儿你这打车的新鲜啊,别怪我嘴黑,公墓背静……”司机突然住口,王向东一脸的杀气和满手的血叫他猛地打了个冷战,车灭了,司机反身就拉车门。
  王向东一伸手,揪住了他的脖领子:“没你事儿,老实开车!”
  市场里已经大乱,许多人都往四姐的店面方向涌,也有追过来的,不过不象要抓凶手,大多数人是想最后看一眼这位牛气烘烘的哥们儿。
  出租车轰了两脚油,吭哧两下,终于平稳下来,一直向前开去。
  “哥们儿你说个准地方,我也有个方向啊。”
  王向东顺手抓过一条脏毛巾,囫囵地擦着手,一边说:“出城先……不行,你先开吧,照着九块八的钱跑,呆会儿我换车。”
  司机不由得乐了:“这工夫您还这么幽默?我能要您钱嘛。”
  王向东笑起来,这时他很诧异自己还能这么放松,擦干了手,心里居然一点儿也不紧张,只是狂躁地兴奋着,想找个人好好聊聊。他一把抓过车上的两盘磁带,看一眼,又扔回去,批评道:“没档次,坐你车的都没档次。”
  “是,是。”司机连连点头。
  “知道宰人的感觉吗?——扑,刀子进去,跟扎在棉花上似的,往回拉的时候就跟有人和你抢刀子似的,皱巴。这时候身子得偏开,要不窜出血来准喷一身。刀子也得讲究,最好是带血槽的那种。呵呵,你对这没研究吧?”
  “没有,没有。”
  “甭紧张,我不是杀人犯,刚刚打了一架,把一仇人给干了,顺便也为民除害。跟你没关系,塌实开车——看人!操!你是新手儿吧?”
  “哎,新手新手。”
  “行了,靠边儿。”王向东掏出十块钱来拍在驾驶台上。
  一头冷汗的司机如蒙大赦,赶紧贴边刹车,王向东跳下去,挥挥手,司机赶紧把车开走了。王向东连蹦带跳地跑到马路对面,又打了辆车:“火车站!”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07困兽

  
  过了解方桥北口,就是九河火车站,过桥时王向东抬手把杀猪刀扔进了海河,司机偏头笑道:“什么东西啊,小心底下有钓鱼的。”
  “手雷,正好给他们炸鱼——好好,过桥靠边儿,我打个电话。”
  出租车溜边停在一个报刊亭前面,王向东付钱下车,一步跨向报刊亭,抓起电话打传呼。刚才在车上他脑子开始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惹了祸,估计至少得惊动了市场派出所,拘留恐怕是难免的了,弄不好就得给判个一年半载。
  冲动,冲动了,王向东想。当时就是图痛快,一股怒火总算喷发出去,有种家仇国恨一笔勾销的风发意气,根本没工夫想后果。
  不过他并没有后悔,事情已经出了,多说无用,最关键的是不能叫人抓住。鬼使神差一般就来了火车站,上了解方桥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干什么:九河要是藏不住了,火车站就是最后一条退路,去广州,或者去湘潭,至少山猫还可以罩自己一些日子,等这边的风声过了再回来不迟,总之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当初严打时秦得利撒丫子从广东跑回来,就是明智,不然只恐狗命不保呢。
  电话响,回传呼了。王向东抓起电话就喊:“利子吗?我老三,你手头有没有现钱儿,先给我送一千来——什么?你正要去唐山?已经出了九河了?操,这么不巧!——出了点儿麻烦,瞎逼叫我撂翻了——算了,你走你的吧,我再找大luo想办法——啊?住你那儿,也行啊,钥匙……左边上数第三块砖是吧?记住了,你走吧。”
  放了电话,王向东又打一辆车,直接去了秦得利独居的小库房。找到钥匙开门进去,乱糟糟的象个鸡窝,除了一张席梦思单人床、一台小电视,到处都是烟箱子。
  王向东看了一遭,往床上一仰,脑子开始杂乱地想东念西,不能有片刻平静:瞎四姐到底怎样了?会不会挂掉?扎肚子应该不至于吧。妈的,挂掉也是活该!不过还是活着好,不然自己可就有家不能归了,外漂儿的日子可不好受。还有,这乱子一出,服装店咋办?抓机会得叫二姐赶紧停薪留职去救场,进货的事倒是好办,毕竟自己身在外面,山猫、秦得利他们又都可以帮忙……如果瞎四儿的事儿不大,她也是懂得规矩的,大概不会跟官面儿上太紧追究,追深了她自己也脱不了骚。只要到时候李爱国和大姐夫他们两边使劲儿,或者再找几个道儿上的朋友摆一摆,估计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顶多赔她俩医药费完事儿,至于以后再怎么做仇,现在也想不了那么长久啦,反正事儿已经出了,左右悔不回去,瞎子害眼豁出去了,听天由命吧。
  想到头疼,坐起又倒下,一会儿又起来,转两遭,又躺下,心还是乱。一个大活人在这小屋子里圈着,太憋屈。急了就骂秦得利,偏赶这时候出门!
  好不容易熬得天黑,王向东溜出去卖了两大包吃的回来,在小铺的时候抓起电话又放下,真不知该怎么跟家里说,忽然觉得自己很操蛋,这么大一老爷们儿,还得叫爹妈操心,又想到儿子,更觉挂念,恍惚间好象已经离家几百天。
  回了屋,刚就着夹生的烧鸡喝了几口闷酒,院门突然被踹了两脚,王向东“腾”地就蹦起来,扯得伤臂一阵隐痛。
  “利子!利子!”
  王向东暂时松了口气,外面是个放肆的女声,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是谁。
  里面开着灯,王向东不能装聋,要是不出去,惟恐那女的没完没了地叫门,反而不好。
  开了门,外面的女人惊讶一下,笑道:“是你啊三哥,利子呢?”
  “……毛毛?”王向东向后看一眼,只有秦得利的小姘毛毛一个人,这才说:“秦得利去唐山了,我给他看库房呢。”
  毛毛笑道:“我看灯亮着,还以为这小子骗我呢!怎么,三哥你真会开玩笑,您真么大人物给他看库房?”毛毛边说边搭眼朝里看。
  王向东错身道:“甭看,没女的,我偷也偷不到这里来,进来坐会儿?”
  毛毛摇头笑道:“不了,我就是路过,呦,三哥你胳膊咋了?”
  “刚看见啊?摔的。”
  “打架了吧?”毛毛笑着怀疑一句,扭着小屁股卡卡卡地先拜拜走了。
  王向东扒头看看外面,没有可疑的人影,这才赶紧关了门,在里面牢牢锁好,回屋马上把窗帘挂好,又站到院里看过效果,才放心地进去接着喝酒。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秦得利说过毛毛家的邻居就是个警察,又想到刚才毛毛看着他胳膊上的夹板说话时那暧昧的语调,越想越不放心:据秦得利介绍,这毛毛可是个碎嘴子啊,没事儿还爱跟人家胡天儿呢,不能不防啊,上次秦得利臭骂她不就是因为她跟邻居吹牛秦得利倒腾烟土吗?
  酒也喝不下了,王向东犹疑地望着窗帘,倾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很安静,只有远处马路上传来的汽车喇叭声钻进来。
  做贼果然心虚啊。王向东苦笑一下,心里并没有因此就安稳下去。草草吃了饭,仰在床上合不拢眼,心想:刚才毛毛走时,叫她在外面把门锁上就对了——也不行,那样她还不更多心?谁管的住她那臭嘴啊。可惜自己的胳膊不方便,高来高走的活儿玩不利落了。
  乱想着,困苦迷惶着,不知怎么也就睡着了。
  转天很早就醒了,又是煎熬。总算捱到中午,秦得利急匆匆地回来了,王向东仿佛得到大赦,总算出了口气儿,快闷死啦。
  秦得利心急火燎地问了原委,才笑道:“干的好——不过干得也太明了,事先跟我商量一下就好了,咱不算计残她!能叫她死得这么痛快?”
  “你别咒我了,叫她死还不就是叫我死?”
  秦得利喝了几口水,起身说:“你先呆着,我这就去探探。”
  “给大luo打个传呼就成了,快点儿回来。”
  秦得利跑出去,果然很快就回来,进门就说:“没事儿了,瞎逼的命还挺大,脾都摘了愣没死,现在住院呢,呵呵。”
  王向东迷惑地摸着肚子,来回试探着:“脾?哪是脾啊?”
  “挨着腰子吧,我他妈也不知道,反正离心脏远得很,摘了以后照样活蹦乱跳。”
  王向东长出了一口起,慢慢仰靠在床上,突然笑道:“你跟毛毛就挤这么个小床上搞瞎扒?”
  “操。你还有闲心关心这个?”
  “昨儿晚上毛毛来查你的房了,看见我了,没事儿吧?”
  “没事儿,正事儿她不敢瞎说去,她就跟那些没边的故事感冒——妈的她也是烦,我早想甩了她,就是甩不干净——提她干嘛?咱说你的事儿,下一步咋办?”
  “她报官了么?”
  “忘记问了,大luo就说叫你先别露面。不过看样子不用报就得惊动官面儿啦,市场派出所又不是电线杆子——你那场面的,就是电线杆子也看见啦,哈!”
  “回头找找李爱国吧,你还得帮忙,这里道儿上的朋友有够腕儿的吗?请他们出马给平平——不就花钱嘛!我现在也不在乎了,妈的最近狂走背字儿,赶哪哪不顺。”
  秦得利说:“靠死韩三的面子,我还能跟几个大哥说上话,不过真正的‘市级流氓’都给严打进去了,看看新起来这拨儿是不是够威够力吧。到时候咱官的私的两头堵,东方不亮还有西方,这点儿事撂咱哥们儿手里还不是小孩玩几吧手到擒来?”
  “抓紧办,你多跑跑,用钱直接说话,我家的存折里还有三万,奶奶个缵儿的,这阵子把我糟践的!眼看着败家。”
  “你别着急啊,这叫投资!你别净看着破财啊,这事儿只要一平,以后你就小船大桨摇起来啦,谁还敢挤兑你?谁还敢不买帐?到时候还不拿土簸箕在滨j道撮钱?——真混起来那些人,哪个不是靠一两场大戏把造型玩足了,然后就起家的?”
  王向东振作一下,挺起身来说:“我也不追求当流氓,只要这前进道路上别有人给我下绊子打杠子就成。”
  秦得利笑道:“不当流氓哪能实现这境界?”
  “没好人活的路了?”
  “想当好人您抓紧回厂子当劳模去。”秦得利站起来,说,“我弄俩热菜去,咱喝着聊,难得这么清闲。”
  吃过午饭,王向东就轰秦得利出去打探情况,跟“道儿上的”人联络联络,顺便摸摸四姐的脉。
  秦得利一边走一边说:“没烟了直接开箱,都是咱家的。”
  “不用你教。”
  秦得利反锁了门走了。直到傍晚时才回来,一屁股坐在烟箱上:“人是找了,我们北区的老八,老八说跟滨j道附近玩得大的那几个家伙互相都有串乎,瞎逼四儿算个鸟啊,扎了也就扎了,到时候还得叫她请咱们客——嘿嘿,这事儿要玩到这份上,你以后就更牛逼啦!”
  王向东心里舒畅:“抓机会咱先请请老八!”
  “不急,你暂时别露面,我一个人给你忙活就成啦,你一露面估计就得出事。”
  “怎么?”
  “我去刑警队了,李爱国接见的咱。他说老三是不是跟你有联系?我说我就是来打听三儿的情况的,不知道跑哪去啦。他说你要见了他马上叫他去自首,还能轻点儿。”
  “操。”
  “所以这事儿还不能乱来。李爱国可能也是在队里的缘故,当着别人不能不讲官话,得空了我跟大姐夫一块约他出来谈,把交底的话都亮出来,看看中区刑警队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王向东不忿地说:“我早就说叫李爱国调动过去,这隔着区呢,说话它有伤耗啊,直管就好了。”
  “在北区也好啊,将来或许能给我帮上忙呢,呵呵。”
  王向东点上棵烟,问:“瞎四儿那里有动静吗?”
  “没消息,就知道还在医院里,先不管她,咱把该办的事儿都办齐了,还怕她能冲出三尺尿去?”
  王向东烦躁起来,起身溜达着说:“夜长肯定梦多,这事儿你别当玩笑,能抓多紧就抓多紧吧。估计要是一礼拜还不见分晓,就悬乎啦。”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08机关暗算(修)

  [只改了几个错字]
  转天晚上,秦得利把裹着黑风衣的王向东带进北、东两区交接处的“富兴大酒楼”时,高学良和李爱国已经在预定好的雅间里喝上了菊花茶。
  王向东一进屋,还没出声,高学良先急红了脸道:“老三你真是不省心,爸妈都叫你气坏啦!”李爱国则赞叹道:“行啊老三,一手打着夹板,一手还不耽误给人家肚皮放气。当初在抗越前线,象你这样的伤兵早转移到后方勾引小护士去啦。”
  王向东长叹一声,先跟秦得利分别落座。秦得利讨好地望着李爱国说:“刚才在路上老三还提呢,说李队就是够意思,一辈子能交一个您这样的朋友,死了都值!”
  李爱国把茶杯一放,皱眉道:“秦得利你甭净跟我唱喜歌儿,早晚我得办你,你从东区往北区倒腾假烟的事儿别以为我们不掌握。”
  秦得利急忙赔笑:“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李队长,咱今天主谈老三的事儿,等这事儿摆平了,我单独请您,以后还得靠您照顾呢,您小拇哥一翘,就能把我勾上天,我不仰慕着您那不瞎了眼?”
  “哼,谈老三的事儿也跑不了你,没有你没完没了地帮倒忙,老三还不至于走到这步哪!”不等秦得利放屁,李爱国又转向王向东:“本来挨打的事儿我都给你马虎过去了,现在你又弄这么一水,乱上加乱!怎么收场?明摆着把我的话当屁听啊。”
  王向东气愤地说:“不是我爱惹事儿,那瞎逼四儿欺我太甚,我宰了她的心都有!”
  “冲你这句话,就能弄你个故意杀未遂。真是越活越混啊你,挨了打之后我怎么跟你说的?——一口咬定不认识对方,最后弄个无头案就结了,大家都省事,你挨了打也不冤,得过且过吧,该吃亏的时候得吃得下去。象你现在这个倒霉德行,满嘴跑火车,就是没有的麻烦也招上身来,要是在刑警队,每句话都是铁证啊,一句不对路,有可能就叫你无罪变有罪,三年变十年。”
  王向东理直气壮地说:“左右有你在呢,你还能叫我坐牢去?”
  李爱国哭笑不得:“老三我服了你啦,早不就跟你说了吗?公安局法院没一个是咱家开的,你咋就没点儿法律意识呢?再这么走下去,不仅你,就是我都得叫你给拖拉泥里去。”
  高学良也抓紧批评自己的小舅子太卤莽,然后安抚大家道:“各位少安毋躁,老三出了这事儿,大家都为难,尤其是爱国这里——他是真想帮老三,不过他的难处你们不知道——现在他们的大队长马上就要下二线了,三个副队都等着提拔,关键时刻啊!”
  王向东说:“爱国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后腿儿,你要真缺资本,就把我一铐,值当我帮你一把。”李爱国不屑地哼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就是!”秦得利钦佩地看一眼李爱国:“李队一看就是红脸汉子,能踩着朋友的尸首往上爬?”
  高学良忙摆手说:“没那么严重。现在咱的目标就是研究一下怎样把老三这个事儿平稳过渡过去,爱国这里肯定有障碍,咱也得理解,不过爱国——这个事儿还真不能缺了你给使劲儿。”
  李爱国喝着茶水,玩儿深沉。秦得利笑道:“先点菜,咱边吃边谈。”然后把菜谱一推:“李队,您先。”
  李爱国把菜谱一扒拉:“随便吧,哪有闲心点菜?”
  高学良说:“利子你去办吧,简单弄几个菜就成,爱国又不是旁人,咱说事要紧。”
  秦得利屁颠屁颠地去了。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王向东咳了一声,问:“你说吧爱国,我这事儿该咋办?”
  李爱国沉吟一下,直望着他说:“跟你明说吧,你的事儿影响很恶劣,已经正式立案了,各区都发了协查通告,连车站派出所都行动起来了,至少近期你休想离开九河。被你捅的那位也不是好油,铁了心要办你,没有个结果恐怕糊弄不了她。”
  “你就直说吧,我应该咋办?”
  “……跟我去刑警队。”
  秦得利一头撞进来,听见李爱国说话,先一愣,忽然笑道:“还是李队长玩意儿高,没听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李爱国斜瞪他一眼:“你点菜咋这快?”
  “包桌,咱直接包桌,都省心。”
  “你钱烧手啊?四个人包啥桌?”
  王向东拦话道:“爱国你甭理他——刚才你啥意思?”
  “我叫你跟我去自首。”
  其他人都愣了。王向东忽然笑道:“操,自首我找你干嘛?”
  李爱国不紧不忙地说:“其实我都替你想圆全了,真的没有比自首对你更有利的了——你别急,听我给你分析——第一,自首有可以减轻处罚的机会,这个咱先不说;第二,你不能逃不能躲,即使耗过风头了,你的买卖也早完蛋了,回来以后你一无所有,况且有家不能回的滋味比坐牢好不到哪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你自首就争取了主动,我会教给你怎样录口供,只要你按我说的办,我再跟检察院的战友打个招呼,法院那边,估计大姐夫应该有关系,这样几方面努力,最后弄个缓刑基本不成问题——这样你可以继续大摇大摆地做你的买卖,多理想?”
  “这样最好,老三,你考虑考虑。”高学良说。
  王向东眨巴几下眼,看着李爱国:“有根吗?”
  “问题不大,关键是受害方的态度……”
  “谁是受害方?我他妈才是!”
  高学良赶紧说:“老三你先稳当住了,听爱国说。”
  李爱国悠然地喝了口茶,说:“这个我也琢磨了,瞎子那边也不敢没死带活地追究,追究深了她也跑不了,甚至还得把更多的人牵进来,到时候她就成了公敌了。”
  秦得利挪了下屁股,不安地说:“到最后连我都得挂上啊。”
  李爱国白他一眼,恨恨地说:“哼,要不是冲老三跟我的交情,尤其还有大姐夫的面子,这个案子我是揽定啦,一拨轰能办成连环案,想不立功都不成。”
  王向东说:“看来是我耽误你立功了。”
  “爱国没那意思!”高学良呵斥道:“你这么说也太伤人心啦。”李爱国笑道:“姐夫你甭理他,他就这狗松脾气,我们这么多年交情了,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变的?”
  秦得利不忍放过表功的机会,一边给李爱国上烟一边说:“李队您放心,瞎四儿那边我来搞定,保证她不敢追究下去。”
  “你拿什么保证?”
  秦得利马上把老八准备出头找四姐沟通的事儿交代了,李爱国意味深长地一笑:“不错嘛,你小子认识不少惹惹儿的?”
  “嘿嘿,不瞒您说,当年咱也是道儿上混的,不过现在真的从良啦,至少在北区这块儿,我不会给李队找麻烦。”
  李爱国笑道:“别介呀,你别看我面子,有麻烦可劲儿找最好,你们都不找麻烦我靠啥吃饭?”几个人一齐笑起来。
  陆续上菜了,王向东抓空问:“爱国,你说我要真去自首,该怎么说?”
  李爱国正色道:“要自首就抓紧,事先跟我联系,到我那里归案,到时候我会主动回避,不过下面的人会照顾你。录口供的时候,第一不能提这个事儿的来龙去脉,更不能把我上次不要你跟西区刑警说实话的事儿讲出来……”
  “我能吗?我能卖你吗?操!”
  李爱国摆摆手说:“就连上次咱见过面的事儿也不能提——说心里话,我李爱国可不愿意掺和你这种事,我转业以后从来都是铁面无私,没有你我还犯不了这个错误,你害苦了我啦。我还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你,以后你要再犯棱,要死要活干脆别来拉我下水,我是抓坏人的,不是给坏人擦屁股的——你甭说话,听我接着讲——他们要问你捅人的原因,你就说是生意纠纷,你看人家干得比你好你嫉妒了……”
  “操!我嫉妒她?”
  高学良道:“你听爱国把话说完。”
  李爱国说:“总之你要说你们两个因为生意竞争的问题有好多矛盾,而且你的店被人放火烧了,你也怀疑是她干的,另外瞎四儿的劣迹你也可以谈一些,比如她在滨j道怎么飞扬跋扈一类,我们自然会去调查,估计有人会给你作证,至少大luo可以——这算铺了个序儿。如果滨j道的人都墙倒众人推,给你弄出民愤的样子来,你还是不好办。”
  王向东迟疑道:“妈的这事儿可不好说。”
  李爱国说:“这些都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你要把你去她店里的目的以及你带刀过去的想法,说不好就没人救得了你啦。”
  “我该怎么说?肯定又得编呗?”
  秦得利笑道:“瞎话我内行——你就说你的刀是准备回家剁肉用的,路过瞎四儿的店时看她那得意样就来了气,想跟她斗斗嘴寒碜寒碜她,没想到说急了,一冲动,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把刀给使上了——李队您看这么说行吧?”
  李爱国笑道:“以后如果你有机会锛我手里,你把死人说放屁了我也不信你的。”
  “咳,我能落您手吗?——嘿嘿,我是说我能犯法吗?”
  李爱国敲了下茶杯说:“老三你把这些话好好消化消化,明天咱再仔细碰碰,我得考考你,不然还真不敢叫你去队里胡说——还有秦得利,你要真有本事,就把这些话麻利儿地传给瞎子,估计她已经跟中区刑警队做完了笔录,要她顺着咱的杆子翻供。其他的工作由我和大姐夫做,大姐夫?”
  高学良正在沉思,一下醒过来,连说好好。
  王向东独自喝了口闷酒,苦笑道:“自首。自首是不是有点栽面儿啊?”
  李爱国说放屁——“要不我直接把你抓进去?”
  秦得利帮腔说:“对呀老三,这有什么栽面儿的?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后能把事儿平掉算本事。”
  “好,爱国,明天我就到你那自投luo网去。”
  “对,投奔李哥准没错。”
  李爱国斜秦得利一眼:“啥叫投奔?你小子少跟我称兄道弟,以后你最好收敛点儿,别逼到绝路的时候再怪我没提醒你。”
  秦得利争辩道:“我良民,我良民的干活啊。”
  高学良感慨道:“老三跟利子你们都听着,这回爱国可是担了风险掺和这件事,你们心里都要有个谱儿,不能给他再找麻烦——唉,爱国啊,你的心情我最能理解,咱俩都是给国家做事的,儿戏不得啊……”
  李爱国说:“姐夫咱一家人不说这些,说句不好听的,咱的亲戚朋友一辈子能犯几回法?求到我头上了,我能怎样?如果不是伤天害理坏透良心的大事儿,我也不好意思大义灭亲啊。大家都是人嘛,是人就得有感情不是?”
  秦得利马上赞美道:“说的好!李队您不干警察了,要在道儿上混,准是一大哥级的!”
  李爱国不由得皱了下眉头,脸上有些不悦,他很讨厌秦得利这样的吹捧,什么道上道下,他认为自己现在跟那些街头混混是绝对没有可比之处的。
  其实对王向东这件事,他真的感觉有些骑虎难下,前些天王向东被人打了之后,他一知道事件的背景,第一个反应就是别叫老三的亏越吃越大,所以才嘱咐他守口如瓶,不要把事态扩大。事后他就后悔了,一直担心这件事被人知道后影响自己在刑警队努力树立起来的严明形象。现在王向东果然又延续上次的事件把事情搞得更糟,他真不想再搅和进去给他当挡箭牌,可又实在担心王向东被抓后思路紊乱,最后连他一起扯出来,那样就很不好玩儿了。想来想去,他才决定争取主动,说服王向东去自首,而且要去北区自首,录了口供后再移交给案件所属的中区刑警队,这样不仅可以确保自己无事,还能给自己的前程锦上添花,当然,他也不想让王向东牺牲太多,仅从朋友的角度,他也不会叫老三因为听了自己的话去自首而坐牢。
  不过对这件事,他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主要是瞎四姐的态度他无法把握,恰巧又可以依赖秦得利去搞掂,也算天意吧。退一万不讲,即使老三真的不能脱罪,并且可能把他李爱国以前的错误翻腾出来,他这次能说服王向东自首,基本上也是功大于过啦。只要这件事能平安地过去,以后他一定会更加谨慎,绝对不让这些不安分的朋友糟蹋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当晚把事情落实了,大家分两拨前后离开,高学良和李爱国先出去,走到路上,高学良叹息道:“唉,我这个小舅子真叫人头疼,有这么个亲戚朋友,咱这个芝麻官当得也不塌实啊,真不知道他哪天就给谁惹了祸。不管他又不行,管他吧,又难免不犯错误。”
  李爱国笑道:“你真这样想啊?其实我又何尝不为难?这些小事总还好说,要是惹了大祸,我也没办法。姐夫,这个事儿过去以后,咱得一起给他上上课了,象秦得利这种狐朋狗友,一定得叫老三跟他们断了,近墨者黑,长久了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李爱国说完,招呼了两辆出租车,跟高学良道别后先上车走了。高学良望望后面,王向东和秦得利还没露面,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跨上了另一辆出租车,很快远离了酒楼。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09冤家路窄

  
  和李爱国见过面后,王向东回去又跟秦得利仔细核计了半晚,最后也认为李爱国分析得在理,关键是秦得利对摆平瞎四姐很有把握,瞎四姐这关一过,其他就都是官面儿上的把戏了,凭李爱国和高学良的关系,绝对不会有问题。
  天亮以后就给李爱国打了电话,叫他来接自己,李爱国说了句“你好大谱儿”,还是抓紧开车过来了。见面又跟王向东复习了一遍昨天的功课,才放心地叫他上车。
  李爱国他们一走,秦得利就去找流氓老八。
  老八并不行八,老八其实是“老疤”的谐音,“疤”是指他从嘴角到耳根的一条显赫的功勋疤,火拼时候留下的。
  老八不含糊,见了秦得利,当场就跟他去了医院,辗转找到瞎四姐,四姐正吊着瓶子输液,嘴里吧唧吧唧嚼着橘子,陪床的是姓秦的小白脸。
  秦得利进去招呼“四姐”,扬了扬手里的水果篼子,顺势放在床边。四姐愣了一下笑道:“……你不是秦得利吗?我应该见过你。”
  “亏你还记得我,要不我该伤心了。”
  四姐的目光停在老八脸上,秦得利赶紧介绍:“这是老八,北区的,听说了这事儿,跟我一起来看看姐姐,妈的老三也太不是东西,吃炸药了咋的?怎么能跟姐姐这样?”
  四姐把目光从老八脸上移开,无所谓地说:“听说过老八这名字,在北区也是个混的啦。”
  老八一听,很是自豪,不觉歪嘴笑道:“利子说的没错,姐姐果然见多识广。”
  四姐冷笑道:“你们来干嘛?给那孙子当说客?你们告诉他去——这个事儿没完!谁来说也不行!”
  “呵,姐姐别把话说那么死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切,我给他方便?下回他就敢扎我心口窝!我这回要不把治出屎来,以后滨j道里是个鸟屁都敢啄我两口,我还混他妈个蛋啊!”
  老八大度从容地摆了两下手,拦过话来说:“姐姐我理解你的心情,在气头上呢?咱先不下结论,我今天过来就是先看看四姐,顺便约个时间,找几个朋友一起坐坐,好好把这个事儿摆一摆,该怎么了结咱怎么了结,最终目标就是大家和气大家发财嘛。”
  “哼,约几个朋友聊?你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想给我摆鸿门宴?”
  “姐姐这话不挨着呀,刚才你还说呢——老八好歹也是个混的,能做出离格儿的事来?当然会请几个你也认识的朋友,滨j的鲁将军还有大壮都熟吧?”
  瞎四姐冷笑道:“呦,您还认识鲁将军跟大壮啊,不过好象大壮跟您老好久没联系了吧,进去了知道不?”
  老八诧异道:“大壮进去了?前些日子我们还通电话呢,叫我跟他帮事去,我正有要紧事儿就没理他。”
  瞎四姐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掉了脸色问:“老三怎么不敢亲自来?我躺在床上等他!”
  秦得利抿嘴一笑,没说话。四姐倒看着他说:“利子你比我还厉害,我瞎了一只眼看错了老三那王八蛋,你是两只眼都瞎了。”
  “呦,姐姐这话有打哪来呀?”
  “算了,你们先走吧,这事儿怎么解决轮不上你操心。冲你找这个帮手,就没的谈了。”
  老八脸色当时就很不好看,刚要说话,四姐烦躁地说:“小秦你看看大龙他们咋还不来?”
  秦得利刚要动,小白脸的“秦”已经起身跑到窗前观望。老八愣了下说:“敢情四姐跟二龙还有串乎?”
  “大龙是谁?”秦得利问。
  “北区的双龙兄弟没听说过?现在跟我对立面儿。”老八摸了一下嘴角的大疤瘌说,神情恨恨的,多少有些怯场。
  秦得利心里忽悠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要崴泥。看样子老八不象能降服二龙的。
  老八看看窗户,说:“四姐这样吧——我等你话儿,究竟想怎么解决,你想清楚了,别逮着蛤蟆攥出尿来大家都好过——回头我让鲁将军跟你再沟通沟通,今天咱就不打搅了。”说完示意秦得利先走。
  两人出了病房,秦得利立刻急道:“这就得了?我怎么跟老三交代?”
  老八说:“谁说就这样了?事情得慢慢来,妈的我哪知道这个瞎逼这么难缠?事先你要说她跟北区的人有勾,我也有个准备啊,直接让鲁将军他们出面跟二龙讲不就成了?”
  “鲁将军是个嘛角色,够分量吗?”
  “你他妈也算跟韩三混过?鲁将军是八三年漏网的,在中区说话等于发原子弹,谁不买面子?”
  “你保证请的动人家?”
  “只要他还在外面混,就好办。”
  “操,闹了半天你也是没根呀?当初你怎么答应我来着?”
  一看秦得利真急了,老八也红起脸来,怒道:“你他妈跟我嚷啥?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要不冲死鬼韩三的面子,我掸你个蛋子?二分钱韭菜你还想拿一把咋着?”
  “嘿我操你大爷的,你不就会吹牛逼嘛!刚听见大龙的名字就蔫儿了,你跟我贼横个几吧?”
  老八猛一扒拉秦得利,一边大步走开一边骂道:“你个孙子还爱办不办,大爷不伺候了!”一路横行着走远了。
  秦得利站在那里傻了。
  万一这事儿摆不平,老三可就苦了,后面可能带拉出一大批啊,这还不打紧,至少他还能一跑了之,不过答应老三跟李爱国的话最后吹了泡泡,以后还怎么在九河呆?老三不理他还好说,李爱国这个穿制服的要是黑上他了,后半生都未必消停得了啊。
  艰难困苦地想了一阵子,秦得利毅然反身,向瞎四姐的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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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向东这里倒是一马平川,放电影似的把笔录做完,先按“扰乱社会治安”的罪过在北区看守所的拘留号关了,进去前李爱国跟号房里的“鹰头”招呼过,也没人难为他。
  转天下午,中区刑警队就派人把王向东接了过去,重新做了口供,暂时也没多问,签了“刑拘”票儿,罪名是“涉嫌过失伤害罪”。
  刑警笑道:“王向东,先塌实在里面呆着吧,明天上午还得提讯你。”
  这次进了“刑拘号儿”。王向东搬着从秦得利那里带来的铺盖一进屋,眼就有些晕,一溜秃瓢。
  身后咣当一响,门关了,管教走了。王向东看看房间,十几平米,十几个人,除了马桶边儿上已经没有睡觉的地方。正巡视着,里面喊道:“傻逼看什么哪?你仁大代表咋着?过来!”
  王向东一看就急啦——这不是上次在解方桥合伙打自己的那个大脑壳吗?!
  “呵!”王向东把被子往脚下一扔,昂扬起来的斗志一下就虚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臂还挎着夹板呢,发不了飚。
  这工夫大脑壳好象也看出他来了,当即嘿嘿笑起来:“你叫王老三吧?”
  “认识大爷就好。”
  “嘿我操你家户口本的!”大脑壳一下就蹦了起来。正要去马桶边上的一个家伙听了两个人的对话,也不解手了,跨过一步来,起手冲王向东就是一个嘴巴!
  王向东闪过了,胳膊肘撞在墙上,牵扯的整个伤臂生疼。
  大脑壳已经趿拉着鞋走近,并没动手,只看着他的胳膊给大伙介绍:“看了么,这就是我给这孙子留的纪念。”大家都笑起来。
  大脑壳说:“王老三,我看你这个熊样也不好意思练你啦,我大壮啥时候都是优待俘虏——咳,听着,这个谁也别动他了,照顾照顾,把马桶边上给他擦干净点儿!”然后一点王向东:“你过来。”
  王向东已经看出这小子在这里是个主事的了,真是冤家路窄,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不过也好,正巧可以套套他话。
  “地球真小啊。”大壮一边在铺头盘起腿来,一边得意地感慨着。旁边一个一指王向东:“蹲。”
  王向东直着眼瞪他,大壮皱眉道:“王老三,真没进来过?这么点规矩不懂?甭跟我牛逼,我让你一步不是怕你,是不想叫别人说我欺负残疾人——到了这里头,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龙盘虎踞咋来的?就是从看守所里传出去的!”
  王向东脑子一转,一边往下蹲身一边笑道:“敢情你就是大壮啊,在中区挺响嘛,我听瞎四姐念叨过。”
  大壮坏笑道:“瞎四儿跟你的关系还挺铁?”
  “呵——真铁她还能找你们暗算我?”
  “操,你都知道了啊。”大壮舒服地向墙上一靠,吩咐旁边的人给了王向东一棵烟点上,接着问:“打你那事儿咱先隔过去,我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究竟你跟瞎四儿是嘛梁子我不管,不过今天咱有缘在这里聚了,你也说说,就当给我打发时间呢——咳,你先说说你是咋进来的吧。”
  王向东咬牙切齿地想:“果然没猜错,就是她干的,看来那一刀子扎得还轻!”然后才回答道:“我把瞎四儿给捅了。”
  大壮一下直起身来,挺感兴趣地说:“把瞎四捅了?你够爷们儿的啊,没死吧——操,肯定没死,要不你早挂上了。”
  王向东说就是把脾跟肾给摘了——他诚心多说了一个肾,伤得越厉害,他越显得有本事不是?
  王向东开始半真半假地跟大壮聊他和四姐的恩恩怨怨,聊着聊着,大壮就招呼他坐在铺沿上了,一边还咂舌道:“想不到你也是个敢玩儿的,不过看样子也的确象个爷们儿。”
  王向东乘机问:“壮哥你这是咋折的?”
  “除了打架还能因过啥?妈的这回弄好了又得两三年。不过你小子比我厉害,差点就一步玩到位啦!这回你这叫故意伤害,还是重伤害,没有十年都不好过关,青春就献给劳改事业啦,哈呵。”
  王向东得意地一笑:“壮哥你看着,出不了一个月我就能出去——弟弟这回进来就是养伤来的,嘿嘿。”
  “有门子?”
  王向东突然意识到自己 “口松”了,赶紧掩饰说:“我那就是一美好愿望。”
  “呵呵,做梦啊?远大理想咱不敢谈,美好愿望谁没有?得啦老三,咱哥俩都是爽快人,我打了你你也别记仇。在哪咱就说哪的话,弟弟你在墙里面慢慢混吧,人说侯门深似海,这大墙里面比侯门还深哪。”
  当晚让后面的人挤了挤,好歹叫王向东挪到铺上睡。王向东扶着夹板,谨慎地躺下,心里并不着急,他还是相信李爱国他们几个的实力的。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10乐极生悲,李爱国

  
  转天上午,按惯例第二次提讯王向东,基本就是在敷衍程式。王向东回号房的时候,那神态几乎可以用意气风发来形容了。
  这样在看守所呆了半个多月,王向东就被取保候审了——当然是李爱国和高学良活动的结果。临走的时候,大壮羡慕地说:“老三你果然有门子啊,这一取保,不说放掉,将来也肯定能判缓儿。这社会真他妈黑暗啊。”
  “这叫黑暗吗?这叫充满阳光!”王向东拎着铺盖,喜气洋洋地出了门。外面,秦得利跟陈永红、何迁、大luo在等他。王向东大声打着招呼,象得胜而归的英雄。
  陈永红耷拉着脸不理他,何迁赶忙招呼大家上车:“先去饭店,给老三压惊!”
  陈永红说你们去吧,我先回家照顾老的小的了。
  陈永红走了,王向东毫不介意,高兴地上了车,先去饭店喝了一顿,喝到半路,秦得利笑道:“朝里有人好办事,一点不假,妈的,我还一直担心呢,以为老三这下掉坑里爬不上来了哪!”
  “你个乌鸦嘴少说话。”
  秦得利怒道:“老三你不知道,瞎逼四儿真不开面儿呀!她那意思是要把你办掉,可她一女玩闹能干得过政府吗?李爱国跟大姐夫这次可发了威啦,哈哈!”
  王向东不屑地问:“瞎四儿嘛意思?”
  “她说啦,不把你送牢里去可以,不过有一条件:王老三必须在滨j道消失!她接手你的服装店。不然绝对不叫你好受。”
  几个人一起说:“她吹牛逼哪!”
  王向东说:“妈的明天我就回滨j道摇去!让大伙都看看: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注1]
  秦得利说:“对,这工夫不抓紧玩造型还等什么?”
  傍晚回了家,王老成先是一顿横竖不管的臭骂,王向东顺着脸听着,然后跟宝贝儿子一通狂欢,家辉问:“老爸你又去进货啦?”王向东笑,他知道这是家人哄孩子的台词,也就顺口应了,陈永红气闷闷地哼了一声。
  王向东闹累了,痛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回屋死睡。转天起来果然去了滨j道,看见自己的门脸儿愈发惨淡,架子上除了大luo服装厂的西服还象点样子,其他都跟地摊儿货差不离了。王向东不觉先着急了一下,接着就溜达着跟大大小小的老板们打着招呼,一路走过去,很轰动。
  到了四姐的店前,看一看,小白脸跟伙计在。王向东招呼道:“弟弟,姐姐哪?伤好了没?”
  小白脸一看春风得意的凶手,当时吓了一跳,赶紧向后退步,倒是伙计胆大,主动笑道:“三哥啊,四姐还歇着哪,您还不错?”
  王向东拍拍胸脯:“听听,越活越精神啊,回头给你们老板兼老板娘捎个好儿,就说我老三还惦记着她哪!我那一下子要是太重了,也叫她多担待吧,我就这脾气,谁拿我也没辙!回头我买点儿海货给她好好补补,呵呵。”
  招摇了一通,王向东真的是扬眉吐气,他估计晚上瞎四姐就能得到消息,非把刀口气开线了不可,哈哈。
  没想到王向东得意了没有十天,中区刑警队突然又把他“收”了回去,重新审讯——这次换了人。
  这位警察针对以前的“原始口供”提了几个厉害的问题。
  第一,根据夏清(四姐)以及几个目击证人的说法,当时王向东根本没有和夏清发生激烈的现场冲突,王向东是突然出刀伤人的,按常理推测应是有备而来,故意伤人的迹象很明显。
  再有,王向东无法说清刀子的来源,而据调查,那把刀是从别人的肉案上强买的,按常理也说不通,没有人为了回家剁肉而到肉铺强行买刀,只有情急之下才会有此悖理的举动,所以可以推断王向东买刀子是出于某种不能克制的冲动,回家剁肉恐怕难以有这样的动情吧?
  王向东有些懵了:事情咋变成这样了呢?这个言辞犀利的家伙是个什么来头?
  来不及细想,稀里糊涂做了口供,签完字,警察又拿出一份讯问单,接着问他:“跟山猫是怎么认识的?”
  这话来的突然,王向东一打愣的工夫,对方不屑地一笑,透露道:“甭藏着啦,秦得利也进来了,你们那点事儿我们都掌握,现在就要你一态度,争取主动对你有好处。”
  王向东知道完了,李爱国想帮他掩盖的东西这下全出来了,看来遮掩不住啦,现在唯一要把关的,就是别把人家李爱国牵扯进来,要不可就太不够意思啦!
  在对方的引导下,王向东费劲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交代了,负责审讯的警察翻翻讯问笔录,满意地说:“王向东,你还算清醒,山猫他们后来做的事你当时并没参与,你交代了,就没你什么事了,不然,至少打你个包庇——怎么?听说跟北区的李副队长还是老同学?”
  “一般吧,以前的邻居,现在咱高攀不上了,人家是人民警察,我是犯罪分子。”
  王向东在笔录上挨页签字的工夫,进来个便衣说:“雷队,东区来电话了,说秦得利那小子没在家,屋里的烟也都没了,估计是听见风声逃了,他们已派人到火车站堵截,他肯定会往广州跑。”
  “马上给广州发协查通告,连山猫和朱老板那伙人一起抓!”
  王向东抬起头,怅然道:“秦得利没抓住啊?”
  “怎么?后悔自己说得多了?”被叫做雷队的警察抓过笔录又翻了翻,吩咐记录员道:“带下去吧。”
  王向东满心空落和懊丧,跟着警察出去,被重新交给看守所的管教了。
  这次没有再关进大壮他们那个号里。
  进了一个陌生的监舍,大家对他就没那么客气了,当晚睡在马桶边儿上,早上醒来腰腿阴疼。问了他的案情,这个号的“号长”骂道:“原来是你呀?妈的你傻到家啦!头回进来跟大壮那几吧人吹牛来着吧?他把你谍啦!估计你这一回来,那狗日的就立功回家啦——操,大小也是个耍儿,居然干这种下三烂的勾当!”
  “大壮把我给检举了?”王向东气愤得脖子上青筋暴露。
  “甭怨人家,是你自己嘴没把门的,这里是吹牛的地方吗?你知道谁是什么人?流氓流氓,进来就慌,玩闹玩闹,进来就撂,谁也甭相信谁,遇到真事儿都尿——就保自己最重要。你也别在我面前哭丧脸儿,你活该!”
  “活该,我活该。”王向东一屁股坐在铺沿上,脸色通红,别说大壮跟自己没关系了,就是山猫这些人,还不是叫自己给招出来了,将来自己是没脸再面对他们了。妈的,一失足成千古恨,真的怨不得别人。
  墙上就挂着“自检检他”的号召令,赖他没长眼,连瞎四儿都不如。有生以来,王向东第一次有严重的挫败感,觉得自己蠢出九河走向世界了。
  一个礼拜后,逮捕证到了,上面写的是“故意伤害罪”。王向东当场急道:“咋又成故意啦?我是过失伤人啊!”
  “你知足吧,去广州抢劫那场事儿都没给你安上,你还想争取一下咋着?”送捕票儿的刑警让他抓紧签字,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云突变,让王向东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想找李爱国和高学良,一时又联系不上,快急死了。
  /
  其实在外面,李爱国、高学良真的比他还着急,尤其是李爱国,整天都坐卧不安,生怕王向东吃不住劲把自己给抖落出来,那样不要说升职,就连这身制服还能不能保都不好说,毕竟除了一个专业军人的身份,再没有别的靠山可以罩他。李爱国暗暗发誓:这种好事将来可不能再做!
  听说检察院已经开始起诉王向东,李爱国架不住高学良的催逼,勉强给转业到检察院的战友打了个电话探底,对方说“这个肯定得判”,李爱国也就没再多言语。他知道凭他一个孤身奋斗的刑警队副队长的身份,根本不该再陷到这个事情里面,他第一次觉得无奈,觉得自己的权利还是太小,力量还是太弱——能否帮到朋友倒在其次,关键是自我的前程也缺少足够的依托,一时间李爱国居然感觉到少有的孤独。
  他不知道在这个案件的背后,瞎四姐那边究竟都动用了什么关系,居然能这么迅速就把王向东再抓回去,而且把罪名落实到“故意伤害”上。各中奥妙他也不敢贸然去打探了,只能在队里装憨,一边勤勉地应付手头的几个小案子。现在他迫切地需要做出成绩来,把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的好形象继续巩固住,至多再有半年,老队长就退二线了,现在他跟其他两个副队在岗位竞争上并没有明显的优势,所以出成绩是他唯一的出路。
  高学良打来电话,说法院那边已经打点好了,只要检察院这里再松一下口,就能争取给王向东判缓刑,叫他再给努力一把:“你的战友不是正在检察院吗?”
  李爱国犹豫道:“可惜他管不上老三这个案子。”
  “是官三分通,你们公检法是一家,这个事儿还不好办?爱国,就看你的了。”
  “好吧,我试试看。”
  放了电话,李爱国烦躁起来。他想起自己刚分进公安口的时候,曾跟王向东开过玩笑,说一定会干出个样子来,不辜负这身制服,就是他王老三犯了法,他也要亲手把他抓进来,可现在……唉,人算不如天算啊,而且这人情两字,真的比头顶的国徽还要还要重似的,不在当事不知道难啊。而且说到心里,他也觉得王老三该抓该判,如果真的叫他逍遥法外,他李爱国的心理上也会不安,虽然他实在希望王向东能平安无事。矛盾。
  退一步讲,如果真的不涉及自己的利益前程,他还真不能不趟这个混水,可是……可是他的难处又不能明说,那样大家会怎么看他?他们的老队长还不就是因为黑着一张脸六亲不认,最后弄得众叛亲离,甚至在本系统内也是不得人心,只靠着一张张奖状维持着疲惫的荣誉?
  苦恼了半晌,李爱国还是慢吞吞拨通了检察院的电话:“哥们儿,晚上出来坐坐吧,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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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歌命影片《闪闪的红星》内台词。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11最后的造型,前缘恍惚

  
  开庭了。
  王向东穿着中区看守所专用的黄马甲被带上法庭,大概扫视了一眼,下面稀落地坐了一些来旁听的观众。前面靠左挤着的都是他的家人和朋友,右边有几个滨j道的店主,瞎四姐也赫然在内,穿了件喜兴的大红防寒服。
  王向东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乖乖地站到审判台前,下了手铐,一句句回答问题,无聊地验明正身后开始进入正式程序。
  检察院的公诉人很厉害,言辞激烈,王向东不满地端详着那张年轻的面孔,想不起自己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整个起诉内容,对当事双方的个人恩怨轻描淡写地就过去了,王向东估计山猫他们可能都没有归案,心里反而轻松了不少,而且这样一来,李爱国应该也不会被牵扯进来,更好,只要有自己人在外面,案子就不会对自己太不利。
  前几天见了高学良请来的律师,是个小老头儿,因为一直有刑警在旁边陪着,王向东也不便打听太多情况,不过从律师的口气里,他感觉倒这些天里李爱国他们在外面没少给他费劲,而且关系都打理得差不离了。所以今天来开庭时,王向东的心情还是不错的。
  小老头倒是很卖力气的替王向东辩护,一直把案子性质往“过失伤害”上带,公诉人也不示弱,双方又摆事实又讲道理,瞎四姐的伙计和秦姓小白脸也作为第一目击证人亮了回相。逐渐地,王向东居然在打官司的过程中发觉了乐趣,心想这几千块钱律师费倒是不白花,一刀子扎出这么热闹的场面来。
  辩护结束,轮到王向东自己做最后陈述了。
  本来在看守所里,那些蹦管真懂假懂的家伙们已经给他上过课,说这个时候一定要深刻检讨自己的罪行,同时向受害人表示最大限度的歉意,越装孙子越好,有啥好态度都得变着法儿地使出来,要能把法官都给感动掉泪儿了才叫牛逼。可一到法庭上,瞎四姐那身火红的防寒服扎了他的眼:这不诚心来向我挑衅的吗?心理一不平衡,话也走板儿了:“尊敬的法官,我王向东犯了法,对不起档和父母的教育,这事儿也给夏清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虽然是我一时冲动扎了她,可她也不是好东西,我不扎她别人也要扎,早晚她妥不过去这一刀。她勾结流氓打击为国家富强做贡献的个体商人,欺行霸市,为非作歹,民愤极大,我是为民除害,而且做得正大光明,唯一的遗憾是触犯了国家法律,政府要执行政策,我认罪伏法,无怨无悔!但瞎四儿这样恶贯满盈的家伙也绝对不会有好下场,我对政府还是有信心的!”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王老成骂他混蛋的同时,瞎四姐那边有个人高喊了一声“严惩凶手”,检察官赶紧敲桌子制止骚乱,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王向东心胸豁然,傲然挺立,借下台的机会鄙夷地看了一眼瞎四姐,把嘴用力向一旁撇去,瞎四姐满脸通红,看不出是气的还是衣服衬的。
  突然,王向东愣住了——旁听席的最后面孤零零站起一人来正眼巴巴望着他,也穿着红色的防寒服。
  是米彩儿。
  没错,是米彩儿!怎么会是米彩儿?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王向东一直歪着头,直到被带出审判厅押上警车。在回看守所的路上,米彩儿的影子还是塞满着头脑,挥之不去。
  回了监舍,跟大伙说了状况,赢得一片叫好和笑声,几个家伙说:“这下你完蛋了,本来想判你两年,你自己给折腾到五年了。”
  王向东横眉道:“输人不输阵,咱能叫她一女流给镇乎住了?与其装孙子出去,还不如潇洒一把在里面熬着哪!将来回了社会还能挺直了腰杆做人。”
  一个二进宫的老犯儿笑道:“兄弟你真浪漫啊,我他妈还是喜欢在外面当孙子,你以为里面这么好呆?”
  正乱侃着,管教在探视口喊王向东,一回头,飞进一封信来,王向东赶紧过去抓住。
  信已经开封,经过审查了,信封上没地址,只有“王向东”三个字。这种信的来路一般都是来人直接送到看守所的。
  “谁给我写信?”王向东边嘀咕边打开看落款,只有一个字:米。
  急忙看信:
  “向东你好,我是彩儿。
  本来是来跟你道别的,没想到要去法庭上见你,真的很意外。想说的许多话也不要说了,不想叫你更难受。
  年前我就要去美国了,陪我先生去考察,将来是否回来,还不确定。所以这一面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真不甘心这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回忆,法庭上的一幕对我打击太大。
  听何迁说,你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希望如此,愿上帝保佑你。我现在信仰基督,有信仰是好的,信仰使人懂得宽容和爱。
  出国前如能和你见面最好,这些年的经历我想叫你知道,这样我才会没有牵挂地走。万一我们不能相见,你问何迁好了,他一直和我有联络,先前是我不叫他告诉你我的情况的,你也不要怪他,以后你可以慢慢问他。
  不论怎样,我没有要你为我内疚的意思。你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也是我至今未能忘怀的朋友,多年来知道你一直过得很好,替你高兴,并且不忍来打搅你。现在我要走了,突然控制不住想和你做最后的倾诉,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开。
  不论天涯海角,我都会为你祈祷,希望你遇难呈祥,重新振作起来。我爱你,上帝也会爱你,相信上帝是仁慈的,命运也是仁慈的。
  米。即日。”
  王向东一边看着,旁边的人一边乱糟糟评论着,一个说他牛逼,连这么高级的马子都挂上了,要出国啊,一个说看出来了,这小女是想最后再跟你温温旧梦哪,可惜你在这里,要是在宾馆就有戏啦。
  要在外面,王向东早急了,可在“里面”他只能忍着,他知道大伙都没恶意,憋坏了而已,互相找开心吧。
  信在嫌疑们的手里传看着,这里没有隐私。王向东仰在铺板上,切身体会着一个叫做“心潮起伏”的成语,久久不能平静。除了“上帝”两字叫他觉得可笑外,米彩儿的每个字都象一根纤细的小指头,撩拨得他心弦荡漾。
  他没料到这些年里何迁居然一直跟米彩儿有联系,这使他大感懊恼,甚至嫉妒。不过他更想知道的是米彩儿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既然就要出国了,应该是很不错的吧,可是字里行间又仿佛有许多的难言苦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真的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了吗?那么这最后一面对他就无比重要。
  王向东猛地坐起来,问旁边的一个二次犯:“开庭以后几天能下判决?”
  “一般一周,十天半拉月也是它。判决下的晚往往是好事儿,说明你家里在活动着,争取给你个好结果啊——当庭判的最惨。”
  “妈的,明天就下判儿吧,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几个人笑起来,说赶着去杀头的都没有这么急。
  王向东一把抢过信来,前后翻翻,没看到回信的地址,心里更冷了些。一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冷笑道:“老三,你也太乐观了吧?上次我进来的情况跟你差不离,也是拿刀子把人扎了,还没动着肚子里的玩意儿哪,就给判了六个。告诉你,你这属于重伤害,三年起步,上不封顶,想出去啊,除非你爸是公安局长!”
  “你舅舅是市委书记也行啊。”旁边一个调笑道。
  王向东懒得搭理他们,一耷拉脑袋,盘腿坐在铺上,紧皱着眉头让乱乱的心努力平静些。
  接下来的日子就显得很难熬,几乎每天都在想米彩儿的事,那封只有一页的信纸已经翻看得飞皱了边角。王向东发现自己这样粗糙的一个人,在内心里居然还是有着无限温柔的,只是这温柔一直潜藏着,象蒙了一个大盖子,等着被谁的手揭开一条缝隙。当这条缝隙突然开启时,他才感觉到外面的阳光和空气是如此珍贵,原本满不在乎的心理几乎崩溃。如果现在能重新开一次庭,并且只要他态度够好几可以减轻处罚快快放他回家的话,他相信自己不会再在乎瞎四姐的装束和脸色,他会好好地跟她道歉,左右先出去再说,因为有个人在等他,在等着和他说最后的知心话。他一直在等这个时刻,当它来的时候,他却没有接受的自由。
  外面的消息一点儿也传不进来,只能这样孤独地等待、孤独地渴望。
  王向东还是相信着自己会没事,虽然他没有当公安局长的父亲和当市委书记的舅舅,但他有不上不下的黑白两道的朋友,他们一定会把事情办理得出乎想象的漂亮。然后就是他的自由。
  开庭后的第八天,象等待了一个世纪般的结局终于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外面门响,同时大喊“王向东”,号房里的所有人都兴奋了一下,纷纷说:“下判啦。”
  王向东更是被电击了一下似的突蹦起来,高亢地答了声“到”,冲了出去。
  


乱马卷二:凌乱青春(1979-1987) 第九章-12一落千丈

  法院的人是直接来看守所送判决书的,宣判地点就在接待室旁边的值勤岗里,仪式也很不严肃。王向东还记得两个人中的一个正是他的审判员,女的,问了他的姓名后,很不负责地就推过一张纸来,用菜市场报价一般口气说:
  “四年。”
  王向东一惊,下意识地等了一会儿,他在里面听人说过,这些法官很可恶,即使你是死缓,也一定要大喘气:“判处死刑!”喘口大气,再说:“缓期两年执行。”所以他等着这位姐姐再补充一句“缓刑几年”之类。
  另一位法官看他愣神儿,催促道:“签字吧,回去想想,要上诉的话十天内提起申请。”
  王向东感到自己被冰镇了,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后跟:妈的这玩笑开得有点儿大了吧?李爱国、大姐夫还有秦得利都是干什么吃的?还刑警队长呢,还政府官员呢,还牛逼呼呼在道儿上混过哪!
  “王向东,还琢磨什么哪?签字吧~~四年算最轻的了,你这种致人重伤的情况判个七八年都是小意思。”男法官敲着钢笔,显然有些不耐烦。
  “上诉,一定得上诉!”王向东一边恶狠狠地在“判决告知”上签字,一边示威似的嘟囔着。
  往监舍走的路上,王向东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米彩儿不是说命运是仁慈的吗?唉,女人的话总是靠不住。可那些哥们儿怎么也掉了链子呢?
  现在相信李爱国的话了——法院确实不是他们家开的。
  接了判决,就得从“刑拘号儿”转到“已决号儿”去,王向东满怀郁闷地搬了“家”,在新号房里一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原来跟大壮一个号的,叫小四儿,盗窃犯。“已决号儿”的管理很松弛,两个人马上亲热几句,挨肩坐了,王向东忍不住问起大壮,小四儿神秘地告诉他:“出去了。”然后看看左右,小声道:“你就是叫他给点回来的。”
  王向东咬了咬牙,没发火。这时过来个胖子,问他情况,王向东一边把判决书递给他,一边半恼地说着原委,胖子一拍巴掌道:“扎下个脾来关四年你还上诉?脑子进水啦?诉回个八年来你就老实啦!”
  小四扒一下头,说:“呦,判决上还有赔偿呢,两万七千六百二十五块三,算得真准。”
  王向东一把抓过判决:“什么?!”
  胖子不屑地说:“赔偿个包皮啊,你理它那套!赔不赔你都是四年。”
  “不对呀,根本没开民庭,怎么扯上赔偿了?胡来啊他妈的脑袋的!”
  “切,肯定是你家里为了让你判轻点儿,跟挨扎那位庭外和解了,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塌实服刑就得啦,里面要学的东西多了,把刑期变学期吧哥们儿。”
  “这么说我家里把钱都给人家了?”
  “八成是这样。你能判这么轻,可能跟这个也有关系,还有,你外面肯定有人给使关系了,对不?”
  “使个蛋子啊,真使上关系了还能判?”
  “操,你以为这是自由市场啊,能讨价还价?你这款罪是三到十年的框量,中国这法律就是伸缩性大,为的就是给关系户留余地,中间这几个数儿怎么给你安排都说得过去,扎下个脾弄四年,问谁谁都觉得轻,知足吧,要是别人早扎旮旯偷着乐去了。”
  王向东懊恼道:“不懂法是他妈吃亏,下回再扎得找个好地方下手,错一厘米就可能多加几年啊。”
  “再错点儿还可能凿了哪。”
  “这么说,我这个诉还不能上了?”
  “上啊,想加刑就上。”
  “四年。”王向东端详着白纸黑字大红章的判决书,茫然地点了几下头:“四年,两万来块,一刀子——妈的不值啊。”
  “谁值?犯罪要能让你值了,大伙谁还当良民?逮不着是赚的,逮住了就慢慢扛吧。三年四年逛花园,坐牢算个屁大的事儿!没坐过牢能叫男人吗?”
  “列宁说的。”小四儿在旁边注释道。
  王向东被大家一鼓励,自尊心感觉受损,赶紧昂起头说:“我怕个屁!怕就不出手啦——我就是放不下爹妈孩子,还有一摊买卖,这四年在里面一呆,能完的都完啦。”
  胖子大手一挥:“东山再起啊!邓小平进来几回?不比你多?看看人家,现在比谁不牛逼?”
  “比得有点儿大了。”小四儿干笑一声,扎铺角歇着去了。胖子的话丝毫没给王向东带来新的斗志,他知道自己跟人家邓大爷不是一档次的,没个比,于是一边把判决书收起来,一边顺嘴问:“胖哥,你几个?”
  “八个半。”胖子一谈到自己,脸色也阴沉下来,一副落魄样子了:“这回算给足了,老婆一百个离,孩子将来姓啥还不知道哪。”
  “你嘛案判这么多?”
  胖子尴尬一下,敷衍道:“不光彩,沾花了。”
  王向东笑笑,心情居然好了一些。“偷轻抢重,沾花要命”是在论的,这个胖子只判了八年半,估计也就是刚擦个边儿就让妇女同志给制服了,要不还能在这里跟自己讲人生大道理?早绑上小白绳送出去开颅啦。
  “花案”是最叫人看不起的,在哪个屋都是被严打的对象,这种家伙居然一进来就先给自己上了一堂大课,多少也叫王向东觉得窝囊,从此不再搭理这个胖子,也象小四儿一样缩到墙角眯起了眼,只在心里翻腾着。
  米彩儿是见不成了,恐怕将成永绝。家底儿可能也都给了瞎四儿,服装店还靠什么维持?前功尽弃,前功尽弃!将来出来了,连单位也不能再回,肯定开除啦,到时候自己真的还不如当年的何迁哪!
  又想到家里,爹妈怎么接受这个结果?尤其老爷子那么好脸儿好面儿的人,还不叫他给气疯了?不孝啊!四年,四年后他三十有二,老爷子也快七十了,儿子也该上学了啊——儿子叫他的心厉害地疼了一下,这是他才意识到自己平时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要是能放他出去,他宁愿不干买卖了,专心在家里陪儿子玩上四年。
  刚才胖子的话也叫他动心了——陈永红会等他吗?他有理由要她等他吗?虽然对陈永红他不会有刻骨铭心的留恋,但毕竟她还是孩子的妈啊。如袄是米彩儿,情况就不同了,唉,当年爹妈咋就死活看不上彩儿呢?要是娶了彩儿,生活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家破人亡。王向东轻声说了句:“家破人亡啊。”
  一时心灰意冷万念空洞。
  现在他不再抱怨李爱国他们了,倒不是理解了他们的什么难处,他只是恨自己——用什么方式报复不了瞎四儿?非拿刀子不可?
  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就象一场梦。米彩儿,红轧,跳蚤市场,滨j道,掉包,火灾,甚至自己的生命,都仿佛虚空起来。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他不知道三十多岁还叫不叫年轻,三十多岁还会有十几、二十几时的动情吗?即使现在,仰在逼仄的监舍里,他已经感觉着迟暮的气息,绝望、疲惫,不想动弹懒得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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